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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廚記 VIII]蘇式鹵汁豆腐幹

(2020-01-02 15:39:18) 下一個

我真是太喜歡蘇州了,有一次我和丈人一起去蘇州,那時還沒有穀歌地圖,GPS倒是有的,是掌上電腦上的一個外置模塊,地圖是網友們自己做的,我從上海導航到蘇州入城,然後就用不著GPS了。

蘇州入城,走高速的話從東北角上進城,要是出青浦過收費站走機場路的話,從正南入城,反正進了城,我可以憑記憶,遊走在各個小街小巷。丈人很奇怪,問我:“儂哪能會得對蘇州介熟呃啦?”

我不知道怎麽回答這個問題,丈人是蘇州人,小時候還在蘇州生活過,但依然是我帶著他玩,我甚至還在2004年的時候,憑記憶畫了一張觀前附近的美食地圖,估計大多數老字號應該都還在吧?蘇州俗語“吃煞太監衖”,這張圖上也有。

我真的對蘇州很熟,不但認識小街小巷老店老攤,還懂得蘇州的各種風土人情世井習俗,我甚至還會說蘇州話,當然,嚴格意義上,蘇州話是我的母語,上海話倒是第二母語,在我上小學前,一直說的聽的都是蘇州話,至少,是帶有大量蘇州詞匯蘇州語調的蘇州話。

蘇州話和上海話在用詞上,有很多相近之處,當然這是站在蘇州話是母語的基礎上;寧波的朋友會說上海話和寧波話近,甚至蘇北朋友也能在上海話中找到一大塊相近的地方。上海人一直標榜自己的語言中有許多外來語,什麽“司必靈”啦、“水門汀”啦、“蓋士林”啦、“司的克”啦,前幾天看一個叫做“蒼老思”的寧波話視頻博主,人家也很自豪寧波話裏有“司必靈”、“水門汀”、“蓋士林”和“司的克”。

有些事情,不要想當然,山東盛產一種“嘎啦菓”,是一種蘋菓,上海人覺得那名字太土了,其實那還真是個洋名,而且全稱是“皇家嘎啦菓”,因為英國女皇伊利莎白二世訪問澳大利亞時說這是她最喜歡的口味。嘎拉菓是澳大利亞人在1930年代培育成功的品種,並在2018年成為了美國產量第一的蘋菓,怎麽樣?還土嗎?土!

很多事情,不能想當然,我們上次就聊到過,不要以為堆積食材就是好東西,蘇州人是不會去吃禿黃油的,甚至三蝦麵都不會去店裏吃,那些“一百斤裏挑一斤”的三蝦麵,全是留著給上海人吃的。

蘇州人,最怕的就是被人認為是“洋盤”、“曲死”、“瘟孫”、“壽頭”、“衝頭”。先來看看這幾個詞是什麽意思,皆出於《清稗類鈔》:

“洋盤,凡事莫名其妙,受人欺騙而不自知者,與瘟孫略同。

瘟孫,或作瘟生,此輩無社會交際之經驗,自作聰明,而動輒吃虧,冥然罔覺,猶京師之冤桶、冤大頭也。

壽頭碼子,狀如瘟孫,而聰明不及,木訥過之者是也。

曲死,與壽頭碼子同意也。”

除了“衝頭”一詞《清稗類鈔》沒有收錄之外,我們可以看到,其它幾個詞,都是指“自作聰明或表麵聰明而被騙”的意思,也可引申為“假懂行而被騙”,至於“衝頭”則是此類人物中的佼佼者,乃是特地送上門去被“斬”的。

我們都知道蘇州人“做人家”,但蘇州人的做人家,有一大原因就是不想被人認為“不懂經”,蘇州店裏的雞頭米,全是賣給外地人吃的,蘇州人知道到菜場買一斤,可以吃上好幾頓,是絕對不會到店裏去吃38元乃至68元一碗的,啥人去啥人就是“衝頭”、“洋盤”,誰還會去?

蘇州人把道理看得太透徹了,乃至於蘇州的糕團禮盒至今還是論“斤”賣的,“包裝好看有啥用啦?又勿好吃到肚皮裏呃!”,這就是蘇州人的價值觀。

蘇州人好吃麵,但隻吃自己懂的麵,好一點的魚肉雙澆、雙燜麵(二塊燜肉或一塊燜肉一塊燜蹄)、鹵鴨麵、爆鱔麵、蝦腰麵,推扳一點的油渣麵、肉絲麵、素澆麵和陽春麵,蘇州人吃麵,先喝一口湯,一口湯就可以知道這家店好不好。禿黃油拌麵?洋盤吃呃,別說禿黃油拌麵,就是早上吃拌麵,依然是洋盤,拌麵送清湯,早上的清湯是隔夜的。

時代是在變化的,陸文夫時代的頭湯麵,我上次就說過隨著煤氣加風大灶和自來水到灶以及壓麵技術的改進,已經沒有什麽意義了。如今的頭湯,是上午十點到十一點之間,新的湯頭熬好,新鮮的湯頭,那時的麵湯最好。求新追異的是瘟孫,默守陳規的是壽頭,要把握好這個度,不容易。

就算隻吃傳統麵,白湯加爆魚、鱔糊的,洋盤;紅湯點鹵鴨、素澆的,洋盤。就算都點對了,湯麵中加辣的,洋盤,好好熬出來的湯,一加辣火全奪味了。有人要問,那為什麽桌上還有辣火瓶呢?那是讓你倒在小碟子中,蘸來吃的,不是讓你加到麵湯中去的。

難道蘇州人隻吃便宜麵?這和便宜沒關係,禿黃油、三蝦,在蘇州人眼裏根本不是好東西,要是炒盆瓜子肉過橋,蘇州人也買賬的,何謂“瓜子肉”?塘鱧魚麵頰肉也。想象一下吧,這玩意可沒阿裏巴巴供貨了,全是活殺現切,而且清爽不膩,那才是蘇州的腔調。

瓜子肉太金貴,那就退而求其次,塘片麵,塘鱧魚開片糟溜過橋,先吃魚片再吃麵,這才是低調的享受。你想想,懂得應時應節吃塘片麵的蘇州人,會看得起清明節吃禿黃油拌麵的或冬至吃三蝦麵的嗎?被人看得起,是蘇州人做人的終極追求,絕對不是有錢就可以解決的事,在蘇州人眼裏,禿黃油麵加三蝦澆頭的,那簡直就是瘟孫中的戰鬥機了。

好了,好了,蘇州麵的故事,我可以說上幾天幾夜,我們來說個蘇州的小菜吧,或者說小點——蘇州鹵汁豆腐幹。

在我的印象中,蘇州的鹵汁豆腐幹,包裝好的隻有火車站有賣,而且還是在火車站的月台上才有。好吧,觀前的供遊人買吃食的店裏也有。那時坐火車北上,蘇州無鍚南京都會停,月台上永遠熙熙攘攘,有各種的東西叫賣,也有當地的特產,南京是鹽水鴨,無鍚是油麵筋,用竹簍裝的,而蘇州站,最受歡迎的,就是“津津牌鹵水豆腐幹”,也是所有特產中最便宜的。

那時停站時間長,到月台買點東西很方便,我記得八十年代時,那種豆腐幹是二角錢一盒,一個紙盒子,有底有蓋,可以分離。盒蓋上有顯眼的“津津”二字,是毛筆字,盒底裏鋪著一張油紙,油紙上則有一堆比硬幣稍大的豆腐幹,黑黑亮亮的,盒中還會有幾根牙簽,可以用牙簽戳著吃。一盒沒有多少,與大人同吃,香香甜甜鮮鮮鹹鹹,不管南下還是北上,沒到下一站,肯定都吃完了。

後來,他們改了包裝,變成了二邊有舌頭打開側麵的抽盒了,裏麵也沒有了油紙,而是變成了真空塑料袋,沒有牙簽,也就沒有了靈魂,後來也就不怎麽吃了。

我至少有二十五年沒吃過那東西,或許還要更長,前幾天看朋友在微信群裏說起,我說我來複刻一個吧,這玩意難不到哪裏去的。

要說難,難在豆腐幹,津津是大規模生產,人家生產出來的豆腐幹就是那麽大小的,要複刻,得從挑選豆腐開始,那玩意,本質上是油豆腐,但又不能用現成的油豆腐,得從豆腐開始。

我選用的是老豆腐,嫩豆腐要炸死人的。買一塊老豆腐,切成比硬幣大一點的厚片,說是厚片,也就一公分不到點樣子,嗯,蠻厚了。

起油鍋炸,一開始,油溫不能過高,油溫高了外麵被炸硬,就發不起來了。分二次油炸,第一次低溫炸,炸到有豆腐有點泡起,然後改成大火,把豆腐炸到金黃。

然後就容易了,我已經說過多次五香味的調製了,桂皮、茴香、香葉、丁香、幹辣椒,生抽、老抽、糖,當然,得加一點水,最後再收幹,我正好有茶葉蛋的湯,與炸好的油豆腐一起,加點糖一起燒。加了不少糖,茶葉蛋糖多會黏手,很討壓,而鹵汁豆腐幹是個小食,甜一點沒關係,你又不用手拿,得用牙簽戳,忘了?

我前後大概燒了一個小時左右,一直是小火,除了最後十分鍾收幹湯汁。味道麽?相當好!就是小時候的味道,香香甜甜鮮鮮鹹鹹的,一邊看電視,一邊吃,很開心的。

後來,我還用過另一種豆腐,叫做“百頁豆腐”。百頁豆腐?那不是素雞嗎?不是不是,那是台灣人弄出來的一種用來涮火鍋的豆腐,主要成分是大豆蛋白、大豆油、澱粉和蛋白粉,這是個什麽概念呢?就好比用牛奶做的奶酪和奶粉做的奶酪的區別。

百頁豆腐很有趣,我將同樣大小的百頁豆腐放到油鍋之中,薄薄的一層油,慢慢煎,百頁豆腐什麽反應都沒有。要是我用筷子去壓壓它,它靠近鍋底的一麵就會膨脹起來,而另一麵則沒有任何變化,翻個麵再壓,慢慢地二麵都會脹大,於是我一片片翻麵,輕壓,不一會兒,有了一堆變大好幾倍的百頁豆腐球,放一下,它們全癟掉了,但尺寸卻大了一倍不止,邊上大一倍,麵積可是原來的四倍呢!

然後同樣燒煮,口味是一樣的,然而口感有很趣,是一種“有韌性的嫩”,與傳統的豆腐幹、油豆腐感覺都不一樣,你看著它變成一個球,燒好了卻不是空心,而是非常實心的感覺,一點也不鬆,卻很嫩,然而也不是一觸即破的嫩,是入味且有實體的嫩,也挺不錯的,算是我開發了一種新的鹵汁豆腐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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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重岡 回複 悄悄話 我小辰光吃的蘇州頭腐幹是一盒裝,上麵有虎丘塔圖案。看儂的文章就在想,行文有點象說書先生的腳本,蠻有趣的,枝枝葉葉,層層疊疊,妙!
重岡 回複 悄悄話 我小辰光吃的蘇州頭腐幹是一盒裝,上麵有虎丘塔圖案。看儂的文章就在想,行文有點象說書先生的腳本,蠻有趣的,枝枝葉葉,層層疊疊,妙!
梅璽閣主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spot321' 的評論 : 不放丁香當然可以
seaborn 回複 悄悄話 趣文!
spot321 回複 悄悄話 剛剛看見這篇大作。果斷收藏收藏了!請問博主一個問題:如果不放丁香可以嗎?哪裏可以買到?祝新年快樂!萬事如意!
iiiiiii 回複 悄悄話 照片跟小辰光吃過的蘇州豆腐幹一模一樣。
碧螺春珍珠奶茶 回複 悄悄話 我買來現成的油豆腐煮 味道一樣的好
中年囈語 回複 悄悄話 這是我小時候的最愛。父親去蘇州,我會在院子裏一直盼望。
中年囈語 回複 悄悄話 這是我小時候的最愛。父親去蘇州,我會在院子裏一直盼望。
Wu7890 回複 悄悄話 這個必須收藏,紀念一個走街的小販在我的小學旁的販賣。
照片照亮了我的記憶,謝謝閣主
菲兒天地 回複 悄悄話 非常漂亮!
業餘廚子 回複 悄悄話 買的有點太甜,自己做的可以掌握甜度,做的真好
三步兩橋 回複 悄悄話 前陣子回國就是因為懷念蘇州“月台”上的豆腐幹,在浦東機場買了一包蘇州豆腐幹,吃起來完全不是記憶中的味道了。蘇州月台上還有棗泥芝麻餅,記得是紅色圓紙桶包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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