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方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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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歲月(五十四)

(2025-08-23 09:53:24) 下一個

恢複高考對於一個家庭乃至社會的影響應該說是巨大的,至少它給人們提供了不用走上山下鄉、招工進城這單一的人生之路,這在當時乃至之後的幾十年都讓人津津樂道。可我不知道如何來形容這一令人振奮的曆史事件,畢竟還隻是小學三年級,在我的意識中,考試本身就是一件讓人揪心的事,心裏並不覺得高考有什麽大不了的,要想讀大學,不是還有村裏的貧下中農推薦、或是無產階級工人推薦上大學的嗎?但父親是那種無條件全盤接受人民日報的所有觀點,甚至不允許提出任何質疑,所以在他的影響下,我還是不得不滿心歡喜的傾聽他們關於高考的各種好處。

然而,恢複高考對我們家來說,確確實實是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1978年元旦,金江的天還很冷,我們都還需要烤火盆,大哥從工廠請了幾天探親假回家,那幾天他一直悶悶不樂的樣子,坐在火盆邊都不怎麽說話,母親下班回來也不怎麽說話,父親回來倒是和大哥說了幾句,大哥好像說是考試考得不是很好,心裏沒底。

父親安慰大哥說今年夏天還有一次考試,回廠繼續看書,還有機會。

我不在乎大哥的高考,我隻在意晚上睡覺前大哥能不能給我講故事,講孫悟空的故事,這是我盼望大哥回家的一個重要因素,而且無論有多麽的不開心,他也都會在睡前給我講一個故事,這就是大哥,那個在農村釀酒能成釀酒先進、養豬能成養豬能手,在工廠燒鍋爐能成優秀鍋爐工的大哥,在我心目中,大哥無所不能。但一到白天,他又悶悶不了起來,在火盆邊一坐就是一整天,我當然不知道他是那麽的在意這次高考。

短暫的探親假很快結束,大哥在元旦剛過的第二天就回廠去了。

我也迎來令人討厭的期末考試,考完試,總覺得自己做的都對,反正沒有不會做的,但我心裏很明白,我的考試不會有滿分的可能,因為我們一直受四人幫的毒害,要是答題的答案有錯,那也是怪四人幫。

某天,父親下班回家,一進門就很興奮的對母親和我喊道:“天大的喜事!我們家出了個大學生啦!”

原來那天的下午,父親接到在教育局工作的遠房舅舅的電話,說我家大哥考上大學了,還是很有名的上海複旦大學。父親還親自到教育局去核對確認無誤,那確實是我的哥。接著,父親又到郵電局去掛了個長途電話給大哥報喜,但大哥自己也不相信,說會不會是同名同姓的考生。唉!那年頭,就算宮裏有人也不敢保證準確無誤,沒見到錄取通知書大哥還是覺得自己考的並不理想。

我不記得那錄取通知書教育局是寄到家裏還是寄到工廠,總之過了一星期,在汽車總站工作的崔大哥開著一輛嘎斯車過來叫我:“走,我們去接你大哥回家。”

崔大哥是我大哥從小學到高中的同學,他父親是四野的南下幹部,在東門時我們都是一個大院的子弟,去農村插隊落戶不久就招工進了汽車總站工作,北方人,長得高大帥氣,性子溫和,還會開汽車,和我們家三兄弟都很親近,院子裏的兄弟姐妹們都叫他崔老大。

從金江到維尼綸廠不過區區百公裏,但那時沒有高速公路,也沒有二級公路,就山區公路,好在路麵鋪的柏油,不像回東門的那種石子路。

喜歡坐車,尤其喜歡在這種喀斯特山區裏,因為路兩邊奇形怪狀、連綿不斷的山峰簡直太美,這種山路行車不快,能讓人很清晰的看到山上石壁上的洞,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的西遊記裏的七十二洞府。

崔大哥的車技高超,不到三個小時我們就到了維尼綸廠。我們來到大哥的職工宿舍樓前,大哥的工友們知道我們是來接大哥時,頓時熱鬧起來,原來這時候廠裏已經傳開鍋爐房的一個青年鍋爐工考上了上海複旦大學,轟動不小,大哥儼然成了維尼綸廠的大名人。那天中午我和崔大哥一起在大哥的宿舍裏吃午飯,大哥同屋的工友,還有隔壁房的工友都聚在一起,從廠裏的食堂打回很多肉菜,那時候工廠食堂的飯菜是真心的好吃,大鍋炒出的菜,大鍋煮出的飯,我敢說到現在六七十歲的絕對會懷念吃大鍋飯的年代,連我都懷念。

維尼綸廠在當時可算是超級大廠,廠裏還有火車專線,有自己的火車頭,廠裏食堂的飯菜自然一流。

那天,大哥帶著我在他們廠裏轉了一圈,一路上不停有人和大哥打招呼,不得了,大哥成了廠裏的榜樣人物,我不禁得意起來,看,我可是這個廠榜樣的弟弟。

當時,就連廠檢驗所的女工姐姐們都來幫大哥拆洗被子蚊帳、帶我到食堂吃米粉。一直到第二天中午很隆重的吃完午飯,大哥同宿舍的工友、一起招工進廠的插友,都來到崔大哥開的嘎斯車旁與大哥一一道別。工人階級的感情和村裏農民的感情一樣淳樸,他們沒有很煽情的語言,有的就是幫著扛行李、簡簡單單的一句“有空回來看我們。”

嘎斯車的駕駛樓比解放牌車的駕駛樓要小,解放牌的駕駛室可坐三人,而嘎斯車的駕駛室隻能坐兩人,所以回程,我要求坐車廂。

獨自一人和大哥的幾包行李坐在卡車的車廂裏,雖然崔大哥把篷布蓋上,但還是挺冷的。那時候的路上車很少,路邊時不時出現幾個挑著擔的農民,車子經過他們身邊時,他們都會扭過身背對著我們的嘎斯車以避漫天揚起的灰塵。

車速快的時候,車廂會很顛簸,好幾次都把我給拋了起來。車上坡時,車速很慢,坡兩邊不時出現一片片的杉樹林。腦子裏會浮現出坡下的路上有一隊國民黨的追兵,他們開著邊三輪摩托車,領頭的正是那個戴眼鏡的情報處長,我想我們應該準備幾棵杉樹,等這幫國民黨反動派追近時,我就可以把樹扔下車砸爛情報處長的狗頭,我們就能勝利回到金江,但我可不願意崔大哥成為常喜。

傍晚我們順利回到金江,當我們把行李搬進家的時候,家裏來了不少人。原來都是來道賀的,這幾天父親可謂是春風得意,話也比平時多得多了。

我其實不知道父親在過去的十幾年中一直處於陰鬱的狀態,後來才大致了解一些父親的事,從六十年代開始,父親就受到不停的審查,後來第一批進“五七幹校”勞動,當他最後一個離開“五七幹校”回到縣城時再也沒有回到原來的工作崗位,在四人幫橫行的那個年代,父親一直被原來一起共事的那波人針對、打壓、疏遠、批判,就算一年前四人幫被打倒,父親的境遇也沒怎麽改變,因為一夜之間,原先的施害者與受害者一樣都成了受害者,誰又真正為原先的受害者伸張正義呢?

現在好了,父親因為自己的兒子成為恢複高考後的第一批大學生,而且是全地區唯一一個考上上海複旦這樣的名牌大學,那臉上的光堪比陽光燦爛。尤其是原來那些已經疏遠了好些年的人都主動跑來祝賀,父親覺得很開心。

沒幾天,二哥也從農村回來過年,二哥也參加了高考,但因為二哥在整個高中階段都是在毛澤東思想宣傳文體班,沒有真正在教室裏上個幾天課,整天不是唱紅歌跳紅舞(忠字舞),就是到農村、工廠打籃球,也從來不用參加考試,可想而知,第一次高考考了個寂寞。二哥在回金江路過東門的時候,縣革委大院的那些老鄰居們也都知道大哥考上了大學,給二哥帶回了好多的年貨,特別是小娜她媽媽做的糍粑,那是我從幼兒園開始最愛吃的年貨。

過年的時候,大哥的那幾個同組的插友們從各自的工廠請了探親假,也不回自己家,全都到我們家來過年,因為過完年不久,大哥就要啟程去上海讀書了,他們相約要一起送大哥上火車。

這讓我看到了高考的魅力,原來上大學是這麽光榮的事,不但能為自己父母臉上爭光,還能讓那麽多人豔羨,虛榮心滿足得那麽得光明正大。至於高考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特別是能讓一個處於底層的人通過高考改變自己的人生軌跡,我還真沒有那麽深刻的認識。但高考確確實實的改變了我們家,從此,“你應該像你大哥一樣”一直伴隨著我的成長,讓“我要做公社小司機”的理想變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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