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方穀雨

人生如茶,靜心以對,淡淡的日子慢慢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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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歲月(十五)

(2024-02-01 08:26:09) 下一個

同樣作為農村,我們地棟村本來也是有知識青年來插隊落戶的,他們當時就住在村中心祠堂,可是我從北門樓走到村東頭,再走到村西頭,再到村南邊最後一戶人家,都沒碰到一個知青。很好奇,隻是想知道有沒有大哥的同班同學分到地棟村,那樣我可以在村裏的小夥伴麵前炫一下在村裏我還有從縣城裏來的革命大哥哥或大姐姐。後來還是我的舅娘告訴我那幾個來地棟插隊的後生不是從東門來的,他們是從大城市柳州來的,來住了三個月就回家去了,他們不會割穀子,也不會煮豬菜,連放牛都不會,所以回家去了。

從那時候起,我就認定了柳州人就是愛耍、偷懶、什麽都不會。略感遺憾的村裏沒有革命的知識青年,我那種要在小夥伴們麵前炫耀的虛榮心沒辦法滿足。

在村上玩得最親密的有兩個人,一個是和我一般大的表哥阿寧,是大舅的大兒子,和我同年同月出生,當時我有一絲不解的是他小時候為什麽不和我一起在五七幹校茶葉場生活,畢竟茶葉場離地棟村是走路都能走得到的地方。而我每次回到老家,就和他同吃同睡同玩耍,這和二哥他們與工人農民同吃同睡同勞動幾乎一樣,我們倆表兄弟那也是"三同"。如若"三同"也是偉大領袖毛主席發出的號召,那我可以說在保育院的年紀就響應這個偉大的號召。

另一個和我親近的是另一個堂表哥五十,五十表哥年紀很大,歲數比我親小舅的還大兩歲。那時於輩份這東西我是一點不懂,外婆讓我叫他"表哥"我就叫他"表哥",當然他還得叫比他小兩歲的我的親小舅"叔叔"。

五十表哥是個駝背,因為別的農活他幹不了,在村裏他被當生產隊長的另一個堂表哥安排去為生產隊放牛。我和他親近是因為每天下午他在牛坡放牛的時候,我們一幫孩童也在牛坡上玩耍,這時候,他總是把我抱上一頭老牛的背上讓我騎牛,老牛悠閑的吃著草,我悠閑的或騎或趴或躺在牛背上,五十表哥也悠閑的跟在牛身邊,這種待遇除了我和阿寧表哥,是別的小夥伴沒有的。

我們那時愛在牛坡上玩耍,還因為牛坡上生長著好多稔子樹,夏天稔子熟了的時候那是我們最好的零食,在東門的圩亭裏,每到圩日都有人賣稔子。

那樣的日子挺好,在老牛背上我可以騎上一下午,直到祿馬河那邊十幾個村落的炊煙升起,五十表哥才把牛趕回村裏,直到村口他才會把我抱下牛背。此時,我的手剛好可以摸到他的駝背,很柔軟的一坨肉肉,即便是站在他身邊,一伸手也能摸到他背上的那坨肉。我便會跟在他身邊,一隻手摸住他的駝背一直朝村裏家中走去。於是進村的青石板路上就有這麽一個畫麵,一老一少兩兄弟,勾肩搭背的跟在一群水牛後麵,若有夕陽照在石板路上,人與牛的身影都會拉得老長。我記得我們一路是有說有笑的,如果路上碰到收工回家的農人,都會看著我們嬉笑,這當中有我們的表哥表嫂、舅舅舅娘、表叔表嬸和其他村民,五十表哥也隻是朝他們憨憨一笑了之,並不覺得我把手放在他背上有何不妥。

隻是有幾次在家門口給外婆看見,必定要罵上我幾句,責罵我不懂"禮數"。五十表哥總是對外婆恭恭敬敬的叫一聲"九奶奶",也隻是憨憨一笑了之。

有一天晚上實在忍不住問外婆,五十表哥的背為什麽是駝的,才知道五十表哥的苦難。五十表哥所以叫五十,是因為他的父親我的堂舅在五十歲那年才有了唯一的一個孩子,就給他起了個小名"五十",不幸的是還沒來得及給孩子起大名,堂舅突發疾病死了,沒兩年堂舅娘也生病離世,也就是五十表哥兩歲的時候便成了孤兒,族上的親人們撫養著他。外公曾經給他按著族譜的輩份起了大名的,但全村的人習慣於叫他"五十",大名倒沒人叫了,漸漸的越來越少人知道他的大名,外公也沒再叫他大名。

大約是在五歲上下的時候,五十表哥和村裏的孩子爬樹摔了下來,傷了腰骨,恰巧那時候在外教書行醫的外公沒在家,村裏隻有個跳大神的"仙婆"燒了一道符水給他喝下,等到一個月後我的外公回村,已經沒法為他的這個可憐的侄孫正骨,從此五十表哥的背就駝了。五歲,也就是我在縣革委保育院中班的年紀,五十表哥確實是命苦。然而,外婆說的這個版本雖然真實,但在生產隊長表哥那裏還有一個版本。

聽生產隊長表哥說的,五十表哥成了孤兒後,就在村裏盧姓老表家生活(盧姓老表是五十表哥他媽媽我的堂舅娘的娘家,因為舊社會家裏田地在村上最多,所以盧姓老表家是村裏的大地主。),小小年紀給老表家幹活傷了腰,說白了就是小小年紀給萬惡的地主家幹活傷了腰,盧姓老表家又不肯拿出錢給五十表哥治傷,漸漸的背就駝了。長大後又不能跟盧姓老表家的人下地種田,就幫著老表家看牛。盧姓老表家不但田地多,家裏還有三頭水牛,五十表哥就是靠給地主家也是他娘舅家看牛換取一日三餐活下來的。

生產隊長的這個版本無疑是很符合當時的那個年代,我們的小人書從《半夜雞叫》、《白毛女》、《收租院》、到《孔老二罪惡的一生》,無一不在告訴我們,在黑暗的舊社會,像五十表哥這樣的貧苦孤兒是多麽的悲慘。或許他也和高玉寶一樣的半夜被被他地主舅舅叫起來把牛趕到牛坡吃草,或許他會沒把牛看好被他地主舅舅關進水牢裏餓肚子,又或許他在牛欄裏打瞌睡被他地主婆舅娘像黃世仁他媽那樣用針紮喜兒一般的用針紮他的駝背,有好幾次我是真的想讓五十表哥脫掉衣服讓我看看他背上那坨軟乎乎的肉是不是布滿了針眼,我甚至還想好等哪天回到縣革委大院,把五十表哥的故事講給阿紅聽,然後讓她唱"叛徒林彪、孔老二!都是壞東西......"!

萬幸的是到了新社會,五十表哥得到了翻身,現在看牛是為生產隊看,那時候所有的耕牛都屬於生產隊所有,幫生產隊放牛可以記公分,雖然我不知道公分有多大的用處,但起碼他是和村裏所有人一樣。

每天黃昏,除了下雨,在村裏的大青石板路上,都有五十表哥和我勾肩搭背的走在牛群後麵,夕陽照在青石板路上,把我們和一群牛的身影拉得好長好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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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上方穀雨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格利' 的評論 : 謝謝
格利 回複 悄悄話 好親切的故事,老鄉你好。期待更多續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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