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到金江的時候,金江革委院裏已經沒有空餘的住房,母親的組織上安排我們住在金江東方紅大道邊上的輕工局宿舍樓的三樓上。說是東方紅大道,實際上就是金江龍江河這邊的一條可以並排走兩輛車的一條柏油馬路,輕工局的這棟宿舍樓靠路邊是因為一樓是賣輕工業產品的大商場,二樓三樓住人,我們家被分到三樓的一個套間,按設計就一房一廳帶廚房衛生間的套間,家裏人多,額外在隔壁的單身宿舍多給了一間房給我們家。
這樣的安排按理說是比較合理的,外婆和小妹住在客廳,父母住裏屋,裏屋有一個陽台,站在陽台上就可以看到東方紅大道的街景,而我,則被安排在單身宿舍房住。別的都很好,就是晚上上廁所的時候,我得到屋外樓梯間邊上的公共廁所,這是比較鬧心的事情,要知道晚上樓梯間的那盞電燈為了節約鬧革命,並不是常開,而是每個人都習慣於順手關燈,也就是需要使用時要走到開關處把燈打開,用完之後則要把燈給關了;那根開關線時常會斷,這時的樓梯間在晚上就黑咕隆咚的了,要是碰到風雨雷電交加的晚上,樓梯間則是陰風怒號的存在,總感覺有無數的妖魔鬼怪從樓梯間爬上來,特別是有鬼的樣子,每每遇到這樣的情形,我幾乎是閉著眼上的廁所。開始的那一個星期,我心裏便懷念起美麗的東門來,懷念起東門革委來。
因為剛來,出了住在金江革委院裏的阿豐,我也不認識誰,又是在暑假裏,所以白天就趴在陽台上看東方紅大道上的街景。那時軍分區有一輛騾馬車,每天九點就有一個穿著綠軍裝的解放軍叔叔趕著車經過我家的陽台,兩匹騾子拉的大馬車。每次看見這輛騾馬車經過,我都會想起區小隊趕著運糧的馬車混進鬼子據點救出嘎子和老鍾叔的那一段,仿佛這位解放軍叔叔也是駕著騾車區執行任務一般。
還有就是每天清晨五點鍾,總有一隊解放軍在東方紅大道上跑步,從軍分區那個方向跑過來,伴著節奏感很強的腳步聲,經過我們樓下的時候總要扯著嗓子喊出“一、二、三、四”,喊聲嘹亮,步伐整齊劃一,整條東方紅大道都是他們的聲音,寂靜的早晨就是這樣讓這些可愛的解放軍叔叔們帶出一天的喧囂。
當然,最煩人的還是那邊河的火車站,東方紅號火車頭依然在深更半夜肆無忌憚的鳴笛,汽笛聲在金江山穀中回蕩,讓人無法入睡。有時候想不明白,為什麽大半夜的鐵軌上又沒有行人,這火車頭還有鳴笛,難道就是想讓全金江人知道他們能開上東方紅火車頭是多麽的無上光榮?
輕工局的這棟樓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上到樓頂天台,是我最愛的地方。在東門的時候無論家搬到哪裏都是住平房,東門除了革命委員會的辦公樓是樓房以外,住的都是平房。大城市就是不同,不但廁所都在住房裏,還能住在樓上。
那個假期,我幾乎天天都要上好幾次天台,在天台上幾乎可以看完金江全城,包括那邊河的火車站,可以看到從貴州方向來的一列列火車,也可以看到往貴州方向去的一列列火車;還有火車站後麵的那座山,每天晚上七點鍾就能看到山頂上電視塔的紅色信號燈亮起,大約在晚上十點鍾熄滅,我對這個信號燈的深刻印象是因為每天七點鍾燈亮的時候,輕工局辦公室的小方姐姐就會把辦公室的黑白電視機打開,這是我在東門時沒見過的東西,因為辦公室離我們宿舍樓最近,所以吃完晚飯,一看到山頂上的信號燈亮起,我總能第一個跟著小方姐姐進到電視機房占位置,總能占到最中間的位置,等著外婆帶小妹過來看電視;外婆當時也是很驚奇,怎麽有那麽多人被抓到這個小小的盒子裏,還天天都有那麽多人,包括郭建光、楊子榮、李玉和、白毛女、阿慶嫂他們,簡直太神奇了。
在我們這邊河,也就是在我們住的這棟樓的身後隔著另一條路就是一座大石山,能看到很險峻的峭壁,大山前是一坡地,坡地的頂端有一座人民英雄烈士紀念碑,這應該是金江的標誌性建築,無論從哪個方向進金江,都能一眼望見山坡上這座雄偉潔白的紀念碑。我一直認為紀念碑下埋著很多在消滅國民黨反動派的戰鬥中犧牲的革命戰士,一如我在東門小學的課堂上幻想的在沙子山阻擊國民黨反動派進攻死去的誌峰哥那一類英雄,心想,沙子山上也應該有一座人民英雄烈士紀念碑。
紀念碑下的坡地一直到山坡腳全是一排排住房,也就是山坡上住著很多人家。我開始是很羨慕這些住在山坡上的人,他們不用爬上樓頂就能俯瞰整個金江城,從東到西、從北到南,全方位無死角的俯瞰金江城。
整個假期,可以說是百無聊賴,因為認識的人不多,出了革委大院裏的阿豐,還沒有結識新的朋友。我的活動範圍也就是早上跟著外婆帶著小妹去金江菜市場買菜,金江的菜市場要比東門的圩亭大得多了,加上外婆買菜總是挑三揀四的,所以買一次菜回家一個上午就過了。下午先是下樓在輕工局院子裏轉悠,輕工局的西麵與金江交通局毗鄰,就隔著一堵牆,牆邊是一排夾竹桃,開粉紅色花的,很好看,若是摘下,花枝上會流出乳白色的漿汁,那時比知道這種樹漿有毒,隻是覺得好玩,好在從來沒讓這些樹漿碰到眼睛和嘴,也就沒有中毒的體驗。圍牆上長滿了蔓藤,所以也沒有東門革委大院那種翻牆的樂趣,因為長了蔓藤的牆一點都不好爬。
輕工局院子的南麵有兩張大魚塘,屬於金江軍分區所有。白天,有時候從樓頂下來,我還會獨自一人到魚塘邊,正值夏天,魚塘裏的魚會在下午浮上水麵,大嘴一張一合的成群結隊的自由自在的遊來遊去,扔一塊石頭到它們中間,刹那間它們便四下竄入水中,水麵上泛起一片水花,很是壯觀,也不知道軍分區裏的解放軍叔叔們在這兩張魚塘養了多少魚,也不知道金江軍分區的解放軍是不是像電影裏的那樣軍民魚水情深,打魚的時候也給我們分上幾條大魚。
不過,偶爾看見有一兩個人在魚塘邊釣魚,釣魚佬明顯的鬼鬼祟祟,但他們釣魚往往是呈狂拉狀,簡直就是一拋鉤就能上魚的那樣,釣竿也簡單,就一根細長的竹子。有時從軍分區會衝出個解放軍來,手裏提著木棍,釣魚佬扔下漁獲逃之夭夭;有時,當軍分區大院裏傳出起床號的時候,釣魚佬也會收拾起魚竿,拿著漁獲怏怏而去。
有時會想象從軍分區衝出來的不是拿著棍棒的解放軍,而是背著衝鋒槍戴著棉帽拿著毛主席語錄的雷鋒,那樣的話,或許釣魚佬就不會逃串了,沒準雷鋒還會幫著釣魚佬提著漁獲送他們回家。有時趴在陽台上看那個趕著騾馬車的解放軍來來回回,要是外婆從菜市場買菜回來,這個趕大車的解放軍叔叔會不會像雷鋒叔叔那樣幫外婆提菜籃子,畢竟,外婆要一手提菜籃一手牽著小妹。很遺憾,沒看到這種榜樣式的場麵。
就這樣渡過了一個沒有東門、沒有革委大院、沒有龍岸垌、沒有地洞村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