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過完年沒幾天回的東門,那天老爹也回到地棟,印象中他是從五七幹校那個方向回來的,因為那天我坐在門口的石門檻上看著從北京塘塘基上一個身影,走著走著就一直朝家走來,走近了才看清原來是老爹。
老爹的到來沒有讓我有多少激動,我也不知道他從此可以不用再到五七幹校幹革命,也沒有想過他會在這一天跟我們一起回縣革委。
吃過晌午不久,大舅的車從山裏的鎢礦場開來,這是很讓人興奮的。要知道,大舅參軍回來後就在縣革委汽車隊開車,七十年代,縣革委車隊就唯獨一輛嘎斯貨車,小車班就唯獨有一輛北京吉普(212),小車是由來自四把公社的吳司機開,這輛嘎斯車就是我的大舅專屬,這也是為什麽我和外婆可以經常回村的緣故,因為大舅經常開車進山為革命運輸忙,進山必定要經過地棟村。所以我那時感到萬分幸福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從縣城回地棟村這九十裏地我們都不用坐班車,也不用坐班車到龍岸車站再走十裏路經涼粉坪回地棟村。因為大舅可以直接開車送我們到家門前的那片田垌邊,一下車就可以直接穿過田垌回到家。
那天和老爹、外婆一起坐著大舅的嘎斯車離開地棟村回的東門。一路上很興奮的穿過大嶺,看著犀牛山漸漸被拋在車後,過了豬頭山進入龍岸街,穿過龍岸街還得過板丈河,那時候板丈河沒有橋,隻有一道曲折的攔河水壩,水大的時候河水會漫過水壩,最喜歡從車門窗探出頭去看車經過水壩,車輪將誰壩上的河水濺起高高的水花,讓人看得心潮澎湃。
嘎斯車的駕駛樓很小,外婆必須抱著我才能坐下。我還可以趴在車窗前目不轉睛的看著車頭前的路麵,一路上大舅會告訴我這村那村的名字,其實整個龍岸垌所有的村名連起來可以成一首詩,有點類似"飛雪連天射白鹿"那樣的。而我隻記得"金街落雨淋狗頭",意思是金街村與狗頭村挨的很近,金街村下雨的時候,雨水卻落到了狗頭村,這就讓人不由得想起落雨天家裏的大黃狗被淋的一頭雨水,相當的有趣。
過了板丈河之後,習慣性的看到沿路村口不時有人招手要搭順風車,大舅無一例外的停下車讓村民們爬上後車廂,剛開始我問過大舅為什麽給他們搭車,大舅說,他們要回外婆家要走很遠的路,會很辛苦。後來習慣了這樣的場麵,隻是沒想過,大舅從地棟村往山裏鎢礦去的路上,也讓沿途的苗人上車。
從龍岸出來大約半個鍾頭的車程,還得過寨博河,同樣的,那時候寨博河上也沒有橋、沒有攔河水壩,要過河,人車都得上輪渡,寨博河上的輪渡靠人力拉扯,船舷邊有一根很粗的鋼索,船工們用木楔子楔在鋼索上使勁拉扯船就緩慢的渡過寨博河。船工都是寨博村的人,都講土拐話,和大舅熟的不能再熟了,往往在渡河的時候大舅也會拿起木楔子和船工們一起拉船,一麵用土拐話和他們聊天,船工們也會用土拐話和外婆聊天,那種熟絡勁讓我認為他們都是我的親戚一樣。
當然,車上了對岸,寨博村也有兩三個要搭便車的人,往往他們會在離寨博不遠的縣水泥廠和寺門那個地方下車。
再往前走就進入東門的礦區了,快到橋頭礦的時候,路邊有一座風雨亭,每次經過這座風雨亭的時候,總感覺它是個有故事的地方,諸如英勇的遊擊隊在風雨亭這裏喬裝消滅國民黨反動派,讓我們過上了幸福的新生活。從來沒有意識到這是前人修建為了讓路人遮風避雨的地方,它應該是有故事,隻是人間的日常。
過了橋頭之後,路邊熟悉的烏桕樹映入眼簾,我知道,很快就會進入縣城,而且很快就可以:右手一指鳳凰山,左手一指是紅硃!這兩座山幾乎可以稱作從龍岸下來進城的門戶,一左一右聳立在大地上。
在鳳凰山腳往左岔道繞道紅硃山前的那條路,一直朝南就能看到縣革委大院的圍牆,這時候的圍牆上已經沒有批林批孔的大字,不知道過後又要批誰,總之在七十年代我們搬進搬出縣革委,那堵圍牆像是承載著推動曆史的進程一樣,教會了我認識很多有意義的文字。
又回到了革委大院,回到了熟悉的八角樓,這時候大哥也從農村回到家過年還沒有回村,事實上他不用再回到農村了,因為他和另外兩個插友被招工招到一個叫維尼綸的工廠,成了一名光榮的工人。我當然不知道也不理解從農民變成工人的意義在什麽地方,隻是覺得工農兵中工排在農前麵,那就是頭龍的存在,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比他在農村獲得養豬能手和釀酒能手要更加光榮。另一個方麵,從老爹老娘的言談中透出的那種喜悅和欣慰,也能感受到,大哥能成為工人是家中的特大喜事。
於是,在我和外婆、老爹從地棟村回來的那天晚上,外婆便把從村裏帶回來的大線雞(被閹割了的大公雞)給宰了。因為和外婆在村上住的時間略長,與兩個哥哥有一點點生分起來,寸步不離外婆的身邊,在她拔雞毛的時候我也要依偎在她身上,直到二哥說煨雞岔腸給我吃,外才慢慢的跟著二哥進夥房。吃飯的時候,大哥也逗我說可不可以把雞腿讓給他吃,我竟沒有一絲拒絕,心甘情願的把手裏的雞把腿遞給了他,一桌人都哈哈笑起來,笑聲很歡快,我想,都是因為大哥去當工人給家裏帶來的歡樂。
那一晚,我死活要與兩個哥哥擠在一張床上,趴在二哥的背上,此時,他手上的小人書不是《孔老二罪惡的一生》,而是《投降派宋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