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方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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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歲月(十一)

(2023-10-28 12:08:07) 下一個

  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知道出保育院去演出有大黃餅,在我心中,這個活動可以與革委召開三級幹部會、憶苦思甜相媲美。

  革委大院外的那條全縣唯一打一條柏油馬路,時不時的也有些熱鬧的,比如定期的弄些四類分子遊街,還有一幫投機倒把分子也是遊街的對象。搞不懂投機倒把的真實含義,反正都是些壞分子,而那時,說真的,不知道憶苦思甜的真實含義,不知道鬥地主的真實含義,甚至不知道反革命的真實含義,因為不知道革命的真實含義,為什麽革命,到底要革誰的命,而"革"又是什麽含義,等等,沒有一樣事情的真實含義能夠讓我明白的。

  但是,第二次上台演出唱《沙家浜》又讓我對演出帶來的愉悅又有了一個提升。嚴格的說來,第二次演出不能叫上台演出,因為演出的地點換了個地方,就在四類分子修的廣場的南邊新建的縣燈光球場。

  這個燈光球場我也沒少進去,是二哥帶我進去的,因為那時侯他是縣高中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隊員和毛澤東思想籃球隊隊員,平時隻有他們可以正兒八經的在球場裏練球和編排大型的毛澤東思想宣傳節目,簡單說就是跳大型的表忠舞。作為主力隊員的弟弟,要進燈光球場還是天經地義的、無人反對的事情。另一個原因,宣傳隊的隊長和籃球隊的教練李老師是從上海來到東門支邊的青年才俊,說他才俊,是因為他畢業於上海體育學院,長得又帥氣,相貌和《紅燈記》裏的李玉和簡直就是一模一樣,不但像,他還很真實的上台演過李玉和,他的存在也是我可以隨時進燈光球場的一個條件。由於他孤身一人從遙遠的上海來到東門,逢年過節的時候他會到家裏來和我們一起吃飯,我還一直認為他是和李玉和一樣跟日本鬼子作鬥爭的人物,也就莫名的崇拜過他,有了這層關係,也就是我時常可以進燈光球場的緣故。

  人生的第二次演出,我們是站在燈光球場的中央,明亮的燈光從頭頂照下來,地麵上看不到一絲影子,自豪感也不知道從哪裏而生,隻感覺在我們的前後左右都是黑壓壓的人頭,這一次不光光是人頭,因為球場的作為是自下而上有好幾排,在明亮的燈光下,不但能看到人頭,還能看到他們的身子,看到他們的腳。

  其時天氣已冷,應該是那年的十一、二月間,我們照例把臉畫的紅彤彤的,嘴唇也塗得紅彤彤的;沙奶奶還是由阿紅來唱,郭建光也還是由武裝部那個吃軍米的伍寶忠來唱。也不知道是因為人多還是有大黃餅的經驗,大家唱得比上一次響亮。而這一次,唱完之後沒有後場可退,但我已經看見坐在看台正中央的老娘朝我招手,顯然吳老師也看見了,她往我手裏塞了兩個大黃餅,然後讓我上看台到老娘身邊去,之後我有想過,第一次演出有一個大黃餅,第二次演出得了兩個大黃餅,那麽第三次演出會不會有三個大黃餅呢?

  但這一次我所說的提升可不是因為得了兩個大黃餅,而是在接下來的活動。原來這次活動的主題並不是看我們演出,也不是看李老師他們唱革命樣板戲和二哥他們跳大型表忠舞,而是表彰大會,表彰的是上山下鄉的、積極的、革命的知識青年。本來這對我來說也不過是在過往中經曆的那種批鬥四類分子、遊街投機倒把分子之類相同的一個活動而已,就是大家在活動結束後舉起雙手山呼口號的一次狂歡,但這一次還真的讓我體會到表彰是一件很榮耀的事,與批鬥會完全不一樣。

  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表彰有很多,有表彰種田能手的,有表彰收割能手的,有表彰放牛能手的,當表彰到養豬能手的時候,燈光球場上的高音喇叭響起了一個極度熟悉的名字,格外的響亮,不用猜,那確實是我親愛的大哥哥的名字。在這個場合聽到大哥哥的名字被念出來,還是從燈光球場的高音喇叭念出來,我的眼淚忍不住的掉下來,因為我似乎已經很久很久沒見過大哥哥了,自從他離開革委大院去到農村,感覺已經好幾百年沒見過他,對,就好像孫悟空被壓在五指山下那麽長久的時間。

  就在聽到高音喇叭裏傳出大哥哥的名字那一刻,我就開始在燈光球場內茫茫人海中尋找大哥哥的身影,黑壓壓的人頭裏,哪裏能找到他,耳裏盡是人們的歡呼聲、掌聲、吵鬧聲。直到一個個知識青年從燈光球場的看台上走下來、走到球場的中央,就是我們演唱《沙家浜》的那個位置,才看到大哥哥熟悉的身影,我想喊,卻發不出聲音。怎麽也想不到大哥哥怎麽就成了養豬能手?這都不重要,接下來就看到坐在我和老娘前麵的那排人紛紛站起身,每人手裏拿著一包什麽東西,也走到大哥哥他們前麵,把那包東西塞到大哥哥手裏。我很疑惑的問老娘那是不是一包大黃餅?老娘笑而不語。緊接著,一個矮小的阿姨把一塊圍裙掛到大哥哥的脖子上,圍裙很長,一直觸到腳麵的那種,深藍色的。耳邊又是一陣掌聲和歡笑聲,喊沒喊口號已經記不太清了,但我想在此場合下,獲得表彰的知識青年們應該有喊毛澤東思想萬歲之類的口號。

  這時候我的眼睛再也沒有離開大哥哥的身影,看著他走上對麵的看台,原來就在我們的對麵,我能看得很清楚。大哥哥的臉上也沒有什麽喜悅的表情,似乎養豬這樣的榮譽對他並沒有引起多少自豪感。或許大哥哥更想要的是種稻穀的能手,誰知道呢?此時,燈光球場上的高音喇叭裏又傳出大哥哥的名字,這次的榮譽稱號很奇特——釀酒能手!我那時還不知道酒是什麽東西,既然這也可以出能手,那一定是一個了不起的活路。

  大哥哥又從對麵的看台上起身走下來,又站在燈光球場的正中央,而且還隻有大哥哥一個人,也就是說在整個燈光球場上的人都把目光投向大哥哥的身上,這足以證明我的認知是正確的,釀酒這活路一定比種田、收割、放牛、養豬要高出很多個級別,要不怎麽就大哥哥一個人獲得這項表彰呢?(多年之後大哥哥告訴我,那是因為當時不是每個村每個生產隊都有釀酒這活兒,偏偏他在的那個村專門有一個釀酒生產隊,就村裏的三個老頭負責的一個小作坊,釀出的酒都要上交給人民公社的供銷社)。太驕傲了,要我早就膨脹了,但大哥哥的臉上還是沒有太多表情,哪怕就一點點喜悅。

  還是那位矮個子阿姨,又把一包東西塞到大哥哥手裏,又把一塊深藍色的長圍裙掛在大哥哥的脖子上,周圍又響起長久熱烈的掌聲,還是應該有毛澤東思想萬歲的口號聲。接著,大哥哥轉身走上對麵的看台,我的眼光依然沒舍得離開大哥哥的身影一分一秒。

  那天晚上,透過燈光球場明亮的燈光,可以看到夜空中有星星閃爍,東門縣城周圍那些尖尖的山峰也不再是黑壓壓的樣子,雖然是冬天,卻沒有一絲寒意。或許是我又在那麽多人麵前亮相了,或許是大哥哥獨自站在球場的正中央在那麽多人麵前亮相了,或許是我和大哥哥在同一天晚上在球場的正中央在那麽多人麵前亮相了,沒有一點冷的感覺。又或許,身處這麽多人中間,歌聲、掌聲、歡笑聲、口號聲,讓人沒有一點冷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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