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走出國門來闖蕩的留學生,我現在回想自己剛開始時的那些作派德性,都不由會笑話自己幼稚矯情。比如,我每次提筆洋洋灑灑寫封家信,總愛顯擺地夾雜大段大段的英語於其間。想象父母抱著字典邊查邊讀的樣子,我偷偷地樂。
我離家幾年後爸爸退休。隨後他受中國教育部的委派,前往非洲國家納米比亞任教,媽媽作為家屬陪同。在納米比亞大學教授物理的爸爸兢兢業業地做著自己的工作,媽媽除了照顧爸爸,閑時在後院種種花菜,在校園附近四下走走。一日,媽媽閑逛時看見幾個大學生在地上探討數學題。對數字極度敏感的媽媽頓時來了興趣,湊上去觀看。數學到底是世界語言,不通英語的媽媽很快明白了他們劃在沙土地上的問題。她笑眯眯地把答案和解答過程也劃給大學生們看。學生們又驚奇又佩服。很快這事兒傳到了大學物理係主任那裏。係主任與我爸商量,想聘媽媽教數學。媽媽這才跺腳痛惜自己不會英語,不然的話,中國的高中數學老師教教非洲的大學數學,是應該能勝任的。
從非洲回國以後媽媽開始認真學英語了。一來為了更好地讀懂我信裏夾雜的英文,二來為著心中隱隱的未來團聚之夢做準備。當了一輩子數學老師的媽媽, 隻會欣賞數字世界的玄妙,實在缺乏語言天賦。她學英語,真的是難為了,能啃下來,完全靠母愛支撐。後來媽媽似乎讀我的裝腔作勢的信沒有問題了。她的英語在最高成就階段,能抱著字典讀完簡易本的"居裏夫人傳",據說讀完之後人也差不多累癱了。
媽媽後來真的夢想成真,來到了加拿大,成了楓葉國的永久居民。很快,她失望地發現自己苦學的英語根本無法幫她擺脫聾啞狀態。在中國依靠書本死記硬背的那點英語,在現實的英語世界簡直灰飛煙滅般地不堪一擊,還沒找到絲毫的用武之地,就潰不成軍了。她一下子泄了氣,徹底放棄了。媽媽如今在多倫多生活20多年了,日子過得倒也挺自在,並沒有太大的不便,也是沒想到的。
首先,多倫多是個移民的城市。這裏有已經僑居幾代的早年華僑,華工後裔;有六十年代末因為恐懼大陸文革而從香港來的一批移民;後來更有因為97回歸而湧現的大批香港移民潮;等到父母來和我團聚的時候,中國的高速發展已經讓國人除了留學這一選擇之外,也能堂堂正正地直接申請技術移民和投資移民了。華人人口的龐大基數,自然催生了應有盡有的各樣中文媒體。政府,銀行,醫院也紛紛增設了中文服務。這一切,對於已經無需再到職場去競爭拚搏的退休老人來說,無論生活還是休閑都已足夠了。
象加拿大的"雪鳥"族一樣,爸媽也曾每年飛去美國妹妹處小住一兩個月。這是應妹妹全家強烈要求的,否則就給扣上"偏心"的帽子。爸媽持中國護照和楓葉卡,美國簽證一次十年有效。有一次爸媽去續簽證,美國簽證官問媽媽問題,爸爸在一旁幫忙回答,簽證官很不滿,旨意爸爸安靜。爸爸怕媽聽不懂英語,一會兒又忍不住多嘴想要代勞,結果簽證官惱了,嗬斥爸爸:"你,給我出去!" 爸爸灰灰地離開了麵試的房間。爸一走,白人簽證官立馬對媽媽眉開眼笑,從強盜變為紳士,竟然改口說起了中文,溫和體貼地問:"我的中文你聽得懂嗎?我也去過南京呢,我喜歡中山陵,玄武湖..."媽媽在輕鬆笑談中拿到簽證。媽媽出了接待室,遠遠看見爸爸怯怯地朝這邊張望,突然就心疼起老先生了。媽媽說,都說在北美,東方的女性比男性受歡迎,今天我可體會到了!
爸媽生活一直完全自理。他們生活在自己的公寓。因為爸爸懂英語,媽媽沒有覺得語言成為困擾。隻是偶然要跟電信公司,電力能源公司或政府機構聯係時,爸爸因為聽不清留言式電話,需要求助於我。爸爸給政府機構的問訊信件,也讓我過目後才放心發出。他的英語寫法到底不夠完全正規。爸爸心細整潔,條理清楚,所有文件稅單一一分類收藏。每年報稅季節,爸爸早早地做好了一切。這所有的靜好,在爸爸三年前因病離世後而嘎然終止。
媽媽成了一個人以後,公寓裏的鄰居們熱心起來。有越南華人姐妹,老撾華人姐妹,香港華人姐妹主動噓寒問暖,頻頻登門拜訪。她們作為早期的移民,都能夠嫻熟地用英語對外交流。她們幾乎代替了逝去的爸爸,成了媽媽的守護天使。
不多久,席卷全球的新冠病毒開始肆虐。我把媽媽從公寓接來,與我們同住,互相照應。我的孩子們從學齡開始,就參加了政府資助的中文課程學習。原本指望她們能通過語言學習對中華文化多少有個一知半解;更實用的考量是,孩子有了中文基礎,起碼能夠與外婆外公順暢地交流,讓家庭充滿天倫之樂。一年年過去,我們定時定點地堅持著中文學校的來回接送,雷打不動,盡管孩子們的朋友同學逐漸退出,紛紛放棄。直到有一天我們也終於認識到,我們的所謂堅持,其實隻是一種儀式,最後的結果與知難而退的朋友們並無差別。孩子們幾年下來中文水平原地踏步,毫無起色。不過,語言的障礙並沒有阻隔天倫之樂。外婆和外孫女們在簡單中文的口語交流中,彼此都創造性地匯加了豐富而幽默的表情手勢,肢體會意,她們因為互相懂得而開心歡喜。更甚,女兒們幫助外婆建立了微信,常常發個照片和短信。外婆讀了短信,欣喜地告訴我孩子們的中文進步了。我將信將疑,去問孩子,結果人家眼睛一翻:"媽媽,用微信的語音翻譯,中文就自動蹦出來了!"啊,原來如此!
最神的一次經曆是兩年前帶媽媽去醫院。那天,媽媽一早醒來,驚覺耳朵失聰。我一刻不敢耽誤,趕忙載她去多倫多的北約克總醫院看急診。到達後才得知,疫情期間,醫院嚴格人員進出,一律不許家屬陪同。我急忙解釋,母親不但英語不通,而且完全耳聾,這種情況醫院的翻譯服務也幫不上忙啊!無奈醫院並不通融。媽媽一個人被帶進急診室。我無助地等在外麵,實在想不出這病究竟怎麽個看法。許久,我被叫了進去。急診醫生與我麵談了媽媽的情況。他說,他和媽媽配合默契,並誇讚我有一個聰明的媽媽。西人醫生當麵示範了他和媽媽的交流方式。隻見他對著智能手機用英語說:"你是一個很有修養很有智慧的女性"。然後他把手機遞給媽媽。我也湊過去看,呀,手機上分明是清清楚楚的中文!媽媽一看樂開了花,連忙用英語說謝謝。原來,穀歌翻譯器,讓各種障礙的語言交流成為了可能。
媽媽是個善良佛係,隨遇而安的人。她不會太多地杞人憂天,未雨綢繆。不過她的一生,總是車到山前必有路。就好比這"語言障礙",表麵是障礙,其實在繞過越過這樣的障礙時,也是其樂無窮的。
你的媽媽是一個積極樂觀,隨遇而安的人。祝老人家健康長壽!
思韻的媽媽真了不起,什麽樣的父母,有什麽樣的後代!:)問好
今天多倫多大雪,媽媽老當益壯,跟我一起鏟雪。:)
思韻兄有空時也到論壇寫寫東西。
我的感覺是,因為我從上網開始,就是上的論壇BBS,那時也沒有微博、博客等,所以一直都是論壇上交流,最早就是深圳的一網情深論壇,後來是未名空間的MITBBS(現在都關了)。論壇是公共空間,大家平等。直到後來上文學城博客。慢慢覺察,很多很多年我沒有把觀念調整為博客的心態。回頭看,博客是私人空間,更強調感情、生活交流,論壇是公共空間,更多理念上的交流。雖然都有理念和情感摻雜其中。
確實前些年發現,那個從BBS時代遺留下來的忍不住到別人的博客裏發言的習慣,是把別人的私人空間當成公共論壇了,把博客當BBS了。在體會市政廳和私人沙龍交流各有其風格和用途。:)
特別理解你對永恒的執著。我過去哀歎,我永遠都將走不出失父的痛楚。今天我可以肯定地告訴自由兄:我走出來了!是信仰讓我明白,我們既要看重,但是更要看輕今生今世。與兄共勉!
喜歡水星大哥的博,文和圖都喜歡。我說的喜歡,全是實心實意。
有些事兒說來話長,其實就是佛事,或者說解脫之事。。。心裏也當然很欣賞思韻兄和這裏很多人的那種感情交流。另一方麵也有覺得學佛解脫是離苦得樂的終極方案。成佛作祖才是唯一出路。為什麽?
我有一個師兄,一個師姐,接觸最多。電話過去常常請教,有一次那個師姐笑問,你每次打電話過來,也不問問我怎麽樣?我當時立即說,你都解脫了,我有什麽好擔心的?她聽了一笑。
我的想法是,如果我解脫、自在,超越生死了,那別人就從此不需要為我擔心。
就像觀音菩薩,誰會為她擔心呢?人可以喜歡她,但是不需要為她擔心。這是人生的境界。嗬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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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台灣的說法很多種,有的說“打台灣”,“武統台灣”,“解放台灣”,“留島不留人”,這種輕蔑,愚鈍,閉塞,狂妄不知道哪兒來的。我隻想問一句,憑什麽?就因為和你同文同種,曾是同胞嗎?叫囂戰爭的人應該問問自己,戰爭能給你和你的家人帶來什麽好處?
告訴你這些,是想寬慰你,不要糾結自己的選擇自己的路。你有這麽好的公婆,這麽好的先生兒子,離開原生家庭,就當是必須付出的代價吧。此事古難全……
是,等孩子們高中畢業了,我就放飛自我了。不過現在陪伴她們也很樂在其中。不敢盼日子,再盼就把自己盼老了。
很高興文學城有你和麥子這麽又有才又善良的博友。我們一起好好愛護這個讓我們自由抒發和交流的平台。祝沈香寫博愉快!
抱抱親,好想儂!
灣灣一詞是很後來的事了。要是今天寶島姑娘還健在的話,那我就來首劉歡的歌《彎彎的月亮》。當然不能唱得字正腔圓,那就來點嗲嗲的、深情的台灣音吧。
歌詞中。。。你那彎彎的憂傷,穿透了我的胸膛。。。
阿嬌依舊在歌裏,但我心中的阿嬌,卻離我而去了,《何日君再來》。
時間會治愈你失去父親的痛苦。對我來說,還是對靈魂的信仰讓我得以釋懷。我們與愛的人一定會重聚的。愛你!
現在真的隻能還是偶然寫寫。期待未來全麵回歸。好感謝朋友們的友情一直都在。這城,咱還得共同守著。
多幹幹家務真的對老人有好處,勞動多愛動腦子的老人,晚年身體都比較棒。
“土豆姆媽是精致考究的,做個頭發都兩千塊噢”,這是我媽媽的原話。:)媽媽昨天讀葉子的文章,好好地感動了一把——跟我家太像了!
你媽媽的故事也很有意思。有一種說法,人,還是需要一定的挑戰,才能保持生命活力。我媽媽堅持做家務,輔導孩子數學,既是奉獻他人,也是為自己對衰老做抗爭。祝暖冬姐父母健康長壽!
上世紀六十年代末的香港移民潮,背景就是:大陸愈加凶烈的文革,讓部分香港居民感受到了不安:還是離得太近了,太近了。隻有足夠遙遠,才有安全感。這是當年那一波移民中的一個伯伯親口告訴我的。之後的97回歸,來的更多。
動蕩而折騰的華夏土地,讓多倫多成為了繁華大都會。
啊,全麵通航又推延啦?
園姐,我相信我們與我們熱愛的父親還會重聚。因著這份相信,我終於走出來了。我現在好好地陪伴孩子,盡母親職責,就是為了將來給爸爸一份拿得出來的答卷。
我媽媽是典型的羊媽,對孩子無條件地奉獻,無條件地接納,給了我極大的自由空間去成長和探索。我爸喜歡扮演精神領袖,我對美的感知來自爸爸的引導。爸爸和媽媽,各司其職,養育我們支持我們,他們盡了全力了。
— 太平白的人生,哪有繞著障礙捉迷藏有意思 :)
思韻媽媽爸爸都很了不起呢。
思韻啊,你怎麽還是那麽奈伊吾呢……你這是對牛彈琴,人家把一切當做股票買賣、即便遇到哪裏的聖潔妹妹,也隻不過是“人礦”而已……算我多嘴 :(
你媽媽將來回到美國,養老啦醫療啦一點問題都沒有。願我們的媽媽都健健康康!
不過,文學城裏那麽多朋友無法回國探望親人,所以我不願意多寫自己的“小確幸”。我願意和大家同喜同悲。
祝五湖兄全家平安快樂!
你的好奇觸到了我的痛處。爸爸媽媽在納米比亞的時候,曾經寫信邀請我和妹妹去非洲共同度假。那時,貧窮限製了我們姐妹的想象力,我們隻想一門心思積攢財力,為將來的最後團聚打好基礎,我們回絕了。我們總以為人生還有許多“將來”,卻不知,生命的長短完全不由自主。錯過,往往就是永遠。
是啊,那個美國簽證官居高臨下,欺負我老爸,哼!後來在不同的場合我也發現,西人對我和對我先生,態度完全是天上地下。我在得意洋洋之後也有點心疼我家掌櫃的。:)
思韻的父母兩個都很厲害,一個學識淵博,一個處事從容自若,都是有智慧之人。想起那年我媽媽來我們家,有一天自己去逛社區(我們社區很大),居然走丟了。英文不懂的她看見一個華人模樣的就上去問,問小學在哪裏?(因為我們家住小學附近),人家問,哪一家小學?她居然也拚出小學名字的前三個字母,而獲得救:))人永遠有潛在的能力的。讚思韻妹妹好文好回憶!
我原來也曾擔心,我媽媽以後來美國,如果去醫院的話,交流會有問題,因為我們不可能時時刻刻在老人身邊的。現在有了Google ipad,這也不會是問題了!我兒子和我媽媽也是這麽交流的。美國在這方麵做得也相當好,不會英語的老人,如果需要,就給配備會中文的翻譯。如果沒有車,就會有人上門來接老人去醫院。
順便問問,後來父母和你們重遊納米比亞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