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媽從容麵對"語言障礙"
文章來源: 思韻如藍2023-02-27 04:41:57

作為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走出國門來闖蕩的留學生,我現在回想自己剛開始時的那些作派德性,都不由會笑話自己幼稚矯情。比如,我每次提筆洋洋灑灑寫封家信,總愛顯擺地夾雜大段大段的英語於其間。想象父母抱著字典邊查邊讀的樣子,我偷偷地樂。

我離家幾年後爸爸退休。隨後他受中國教育部的委派,前往非洲國家納米比亞任教,媽媽作為家屬陪同。在納米比亞大學教授物理的爸爸兢兢業業地做著自己的工作,媽媽除了照顧爸爸,閑時在後院種種花菜,在校園附近四下走走。一日,媽媽閑逛時看見幾個大學生在地上探討數學題。對數字極度敏感的媽媽頓時來了興趣,湊上去觀看。數學到底是世界語言,不通英語的媽媽很快明白了他們劃在沙土地上的問題。她笑眯眯地把答案和解答過程也劃給大學生們看。學生們又驚奇又佩服。很快這事兒傳到了大學物理係主任那裏。係主任與我爸商量,想聘媽媽教數學。媽媽這才跺腳痛惜自己不會英語,不然的話,中國的高中數學老師教教非洲的大學數學,是應該能勝任的。

從非洲回國以後媽媽開始認真學英語了。一來為了更好地讀懂我信裏夾雜的英文,二來為著心中隱隱的未來團聚之夢做準備。當了一輩子數學老師的媽媽, 隻會欣賞數字世界的玄妙,實在缺乏語言天賦。她學英語,真的是難為了,能啃下來,完全靠母愛支撐。後來媽媽似乎讀我的裝腔作勢的信沒有問題了。她的英語在最高成就階段,能抱著字典讀完簡易本的"居裏夫人傳",據說讀完之後人也差不多累癱了。

媽媽後來真的夢想成真,來到了加拿大,成了楓葉國的永久居民。很快,她失望地發現自己苦學的英語根本無法幫她擺脫聾啞狀態。在中國依靠書本死記硬背的那點英語,在現實的英語世界簡直灰飛煙滅般地不堪一擊,還沒找到絲毫的用武之地,就潰不成軍了。她一下子泄了氣,徹底放棄了。媽媽如今在多倫多生活20多年了,日子過得倒也挺自在,並沒有太大的不便,也是沒想到的。

首先,多倫多是個移民的城市。這裏有已經僑居幾代的早年華僑,華工後裔;有六十年代末因為恐懼大陸文革而從香港來的一批移民;後來更有因為97回歸而湧現的大批香港移民潮;等到父母來和我團聚的時候,中國的高速發展已經讓國人除了留學這一選擇之外,也能堂堂正正地直接申請技術移民和投資移民了。華人人口的龐大基數,自然催生了應有盡有的各樣中文媒體。政府,銀行,醫院也紛紛增設了中文服務。這一切,對於已經無需再到職場去競爭拚搏的退休老人來說,無論生活還是休閑都已足夠了。

象加拿大的"雪鳥"族一樣,爸媽也曾每年飛去美國妹妹處小住一兩個月。這是應妹妹全家強烈要求的,否則就給扣上"偏心"的帽子。爸媽持中國護照和楓葉卡,美國簽證一次十年有效。有一次爸媽去續簽證,美國簽證官問媽媽問題,爸爸在一旁幫忙回答,簽證官很不滿,旨意爸爸安靜。爸爸怕媽聽不懂英語,一會兒又忍不住多嘴想要代勞,結果簽證官惱了,嗬斥爸爸:"你,給我出去!" 爸爸灰灰地離開了麵試的房間。爸一走,白人簽證官立馬對媽媽眉開眼笑,從強盜變為紳士,竟然改口說起了中文,溫和體貼地問:"我的中文你聽得懂嗎?我也去過南京呢,我喜歡中山陵,玄武湖..."媽媽在輕鬆笑談中拿到簽證。媽媽出了接待室,遠遠看見爸爸怯怯地朝這邊張望,突然就心疼起老先生了。媽媽說,都說在北美,東方的女性比男性受歡迎,今天我可體會到了!

爸媽生活一直完全自理。他們生活在自己的公寓。因為爸爸懂英語,媽媽沒有覺得語言成為困擾。隻是偶然要跟電信公司,電力能源公司或政府機構聯係時,爸爸因為聽不清留言式電話,需要求助於我。爸爸給政府機構的問訊信件,也讓我過目後才放心發出。他的英語寫法到底不夠完全正規。爸爸心細整潔,條理清楚,所有文件稅單一一分類收藏。每年報稅季節,爸爸早早地做好了一切。這所有的靜好,在爸爸三年前因病離世後而嘎然終止。

媽媽成了一個人以後,公寓裏的鄰居們熱心起來。有越南華人姐妹,老撾華人姐妹,香港華人姐妹主動噓寒問暖,頻頻登門拜訪。她們作為早期的移民,都能夠嫻熟地用英語對外交流。她們幾乎代替了逝去的爸爸,成了媽媽的守護天使。

不多久,席卷全球的新冠病毒開始肆虐。我把媽媽從公寓接來,與我們同住,互相照應。我的孩子們從學齡開始,就參加了政府資助的中文課程學習。原本指望她們能通過語言學習對中華文化多少有個一知半解;更實用的考量是,孩子有了中文基礎,起碼能夠與外婆外公順暢地交流,讓家庭充滿天倫之樂。一年年過去,我們定時定點地堅持著中文學校的來回接送,雷打不動,盡管孩子們的朋友同學逐漸退出,紛紛放棄。直到有一天我們也終於認識到,我們的所謂堅持,其實隻是一種儀式,最後的結果與知難而退的朋友們並無差別。孩子們幾年下來中文水平原地踏步,毫無起色。不過,語言的障礙並沒有阻隔天倫之樂。外婆和外孫女們在簡單中文的口語交流中,彼此都創造性地匯加了豐富而幽默的表情手勢,肢體會意,她們因為互相懂得而開心歡喜。更甚,女兒們幫助外婆建立了微信,常常發個照片和短信。外婆讀了短信,欣喜地告訴我孩子們的中文進步了。我將信將疑,去問孩子,結果人家眼睛一翻:"媽媽,用微信的語音翻譯,中文就自動蹦出來了!"啊,原來如此!

最神的一次經曆是兩年前帶媽媽去醫院。那天,媽媽一早醒來,驚覺耳朵失聰。我一刻不敢耽誤,趕忙載她去多倫多的北約克總醫院看急診。到達後才得知,疫情期間,醫院嚴格人員進出,一律不許家屬陪同。我急忙解釋,母親不但英語不通,而且完全耳聾,這種情況醫院的翻譯服務也幫不上忙啊!無奈醫院並不通融。媽媽一個人被帶進急診室。我無助地等在外麵,實在想不出這病究竟怎麽個看法。許久,我被叫了進去。急診醫生與我麵談了媽媽的情況。他說,他和媽媽配合默契,並誇讚我有一個聰明的媽媽。西人醫生當麵示範了他和媽媽的交流方式。隻見他對著智能手機用英語說:"你是一個很有修養很有智慧的女性"。然後他把手機遞給媽媽。我也湊過去看,呀,手機上分明是清清楚楚的中文!媽媽一看樂開了花,連忙用英語說謝謝。原來,穀歌翻譯器,讓各種障礙的語言交流成為了可能。

媽媽是個善良佛係,隨遇而安的人。她不會太多地杞人憂天,未雨綢繆。不過她的一生,總是車到山前必有路。就好比這"語言障礙",表麵是障礙,其實在繞過越過這樣的障礙時,也是其樂無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