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一方的家庭來自北方,所以日常做菜不似江南魚米之鄉的外婆外公家那般精致講究。但是現在回想起來,真正融入我的骨血靈魂,每每牽動我的情思感懷的,正是這些略顯粗獷,色味濃烈,混雜了西北,中原和川蜀風味的家常菜。
我家居住的大雜院,共有兩幢格局結構完全相同的小樓。這兩座樓的原主是位資本家,因為慶賀姨太太生了兒子,遂蓋此姊妹樓獎賞安頓他們。49年後,小樓被沒收,歸城市房管局。房管局又把小樓分配給奶奶所任教的中學用作教工宿舍。爺爺劃為右派後,奶奶覺得屈辱,不願再住原先爺爺任職校長時所住的校舍,乃竭力向自己學校申請住房,於是搬來這院這樓這屋。後來這裏也就成了我24年生活成長的見證之地,直到我揮手離別,遠渡重洋。
本來隻是姨太太一家人的兩座樓,在新社會被安排住進了十家,其憋悶擁擠可想而知。人非聖賢,卻好比刺蝟,近了難免紮痛,遠了又嫌冷寂。在狹小到不可思議的生存空間,這大概就是鄰裏相安相處的真實寫照吧。
上個月妹妹回國替媽媽辦理父親的撫恤事宜。她來到我家已拆棄的遺址前,追思有過父親痕跡的往日,泣不成聲。正巧一牆之隔的軍區後勤大院一位女士路過,見狀格外同情。她熱情幫助妹妹聯絡到了我院舊時的鄰居。因為拆遷已經四散多年的老鄰居們,聽說當年的小妹妹回來了,都相約來到酒店探望懷舊:"小妹竟還記得我們,有情有義的孩子啊,都是父母教養得好!" 在妹妹傳來的照片上,眾人歡喜相擁,歲月變了彼此容顏,昔日情緣依舊還在。我感慨不已: 爸爸說得對,一輩子,要說短也真不短了...
當年我家住在前一幢樓的二樓。一樓住有徐老師一家。徐老師的先生在省衛生防疫站工作。老夫子般的趙先生沉默寡言,但是每當見了我,就會學我爺爺的陝西腔來叫我的小名,露出難得的笑臉。徐老師夫婦的年齡介於我爺爺奶奶和爸爸媽媽的中間。趙先生因為職業緣故,特別講究飲食的"衛生與健康"。徐老師從前是資本家小姐,也不是廚房能手。所以她家的菜完全是"科學配方",與習俗,與舌尖全然無關。比如我記得他們的一道菜是"山楂燉豆腐",還有過"橄欖蒸蘿卜"...
於是,我家廚房每日飄出的陣陣菜香總是讓徐老師家的兩個兒子垂涎向往,並因此更加痛斥自家的"健康飲食"。其實作為我家主廚的奶奶也不是舊式主婦,她的個性是無拘無束的。隻是,當命運弄人,讓她失去了官太太的生活而必須麵對灶台的時候,她似乎對烹飪有著天然的悟性。回鍋肉,粉蒸肉,梅菜扣肉,宮爆雞丁,油潑辣子肉臊麵,韭菜合子,麻辣涼粉,牛肉夾饃等等無數,奶奶的靈氣巧勁發揮其間,淋漓盡致。雖然她那拔尖要強的個性有時讓人頭痛,但奶奶從來都不是個乏味無趣的人。這,是我們從她一盤盤端上餐桌奉獻給親人口腹的每日作品中親嚐體會到的。
今天,就做一道奶奶的拿手菜,作為緬懷。讓這道家傳菜帶著我再次緬懷親人,緬懷故土,緬懷逝去的舊日時光...
這道菜叫"茄子夾肉"。我先調製肉餡。先生疙瘩,動不動嘀咕買來的肉餡參雜不明。所以我會在華人超市大統華選一塊五花肉,讓師傅當場絞碎。肉餡用蔥薑蒜末加料酒提鮮去腥。再打入一個雞蛋起嫩。加入鹽,糖,少許生抽,攪拌均勻。
拿出兩根紫皮長型的茄子,超市裏叫Chinese Eggplant,洗淨後切成有厚度的長柱型。然後沿切麵輕輕剖開至四分之三深,把肉餡塞進。茄柱塞滿肉餡後個個變成了"開口笑",還沒下鍋已經有了喜氣。
開油鍋煎炸。茄子吸油,我為了控製油量,還沒等炸透就澆入調汁。這樣茄夾一半是煎熟的,一半是浸在鹵汁裏燉熟的。調汁是用鹽,糖,小滴的醋,生抽,外加一勺四川豆瓣醬,兌出魚香的滋味。
我很欣慰的是,這道鄉土濃厚的家傳菜得到了口味西化的孩子們的熱烈擁戴。"今天媽媽做了太奶奶的菜,耶!" 口味不變,心就不變。無論走得多遠,冥冥之中,血脈相連的那根牽引永遠絲絲連連地掛著,不曾斷絕。
茄夾如何烹飪才使紫色保持不變,我還沒有固定的竅門。我每次靠蒙,運氣很不穩定。和無拘無束的奶奶相比,我更加無法無天。
當年Rachel不放心我的生活能力,在我離開時特意送了一本非常高級的Recipe Book,我至今束之高閣。在廚房,我好像就喜歡那天馬行空的感覺。是不是我的血液裏藏著些許"不羈"的因子? 奶奶曾經"控訴"爺爺:"陝西的男人,壞啊!" 我如今每次想起這句話,心裏就會對我那來自白鹿原,俊美飄逸又"有些壞壞的"祖父更愛一分。我身上奔流著他的血液,這讓我無論是輾轉在異鄉的街頭,還是置身於各族的人流,都因著明明白白地知道"我是誰,我來自哪裏",而擁有一種別樣的篤定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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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篤定是你的徽章。
思韻這不是寫佳肴,而是寫情。
我對飲食的接受是廣譜的,各大菜係都有喜愛。不過,原生家庭的傳統菜更加百吃不厭。
思韻的奶奶也是俺們北方人吧?這菜式,太合口啦!
謝謝菲兒的熱心,讓我們有機會共同感恩,也給了我碼字的靈感。愛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