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 (46)
2018 (28)
在"華夏文摘"上讀到一篇文章,其中詮釋了什麽是"貴族精神"。文中不但熱烈頌讚了西方的貴族傳統,更列舉了三個中國名人作代表,指出中華曆史上也有過貴族:"屈原精神代表一種追求卓爾不凡的精神,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精神。""陶淵明精神代表一種不為五鬥米折腰的精神,崇尚自由的精神,追求超脫物欲的精神,一種甘於自我放逐的精神。""曾國藩精神代表一種追求建功立業的精神,追求個人品格完善的精神。"
我想起父親講述的爺爺經曆的一段生平往事,父親的原文如下:
“在1945年春,抗戰勝利前夕,父親在立法院申請留職半年,經陝西同鄉介紹赴昆明市警備區應聘秘書長職位。抗戰時期昆明的戰略地位越益重要,時任昆明市警備區司令關麟征,陝西人,抗戰名將之一,黃埔一期畢業。那時關麟征在司令部需設一位具有少將軍銜的秘書長。父親到了昆明後感到很失望,據父親講,關本人架子很大,難以相處,而所謂少將軍銜似乎不可能落實。在昆明市呆了三個月後,父親辭去了昆明警備區秘書長職務,回到重慶獨石橋立法院,繼續擔任軍事委員會秘書一職直到勝利還都為止。記得父親曾帶回一張他在昆明警備區的集體照片,照片上關及包括父親在內的所有同僚,軍裝齊整,英姿勃發,那時父親正值英年,四十五歲。”
“離開昆明後不久,發生了昆明警備區鎮壓學生運動的流血事件,幸虧父親離開了昆明,與事件脫離了幹係。 關麟征並非蔣介石的嫡係, 國民黨退守台灣後,他不願跟著去,也不願留在大陸,怕中共跟他算昆明流血事件的舊賬,跑到香港當寓公直到去世。他逝世後,他的黃埔一期同學,中共的徐向前元帥還向關的家屬發去了慰問電。”
這隻是我爺爺一生中大大小小的挫折中的一個。出於對我深愛之人多多了解的渴望,我專門去查了被稱為"偉大的反內戰爭民主運動"的昆明"一二·一慘案"的來龍去脈。我認為爺爺並非僥幸地躲過了"雙手沾染他人之血",而是他的本性根本就不會在任何這樣的土壤環境裏站穩腳跟。奶奶曾經怨他"不求上進",用今天的話就是情商低下,無法在成人的黑厚世界裏遊刃有餘。我想象不出爺爺具備對時勢把脈準,對他人下手狠的"本領",難怪那關麟征比他年輕,反倒可以處處擺出高一等的傲慢。
父親更提到過, 爺爺從勝利還都到山河變色的三年多,度過的是憧憬和失望不斷交集的時光。還都南京以後,心情好的時候,他喜歡帶二姑和父親去看美國電影。他雖不多言,但他崇尚美國民主製度及先進文化是不言而喻的。這在某種程度上也體現了他的價值觀念,然而,他一生麵對的現實與他崇尚的理想和價值觀念卻竟是越行越遠的。, 他這樣一個天真坦蕩,幹幹淨淨的人,哪裏可以應對改朝換代以後數不清的比"一二·一慘案"更為悲烈的世道呢?
上帝出於憐憫,輕輕點撥,我爺爺也於1957年劃為右派後被迫成了"寓公",和他的短期前任上司關麟征結局差不多,隻不過一個在香港,一個在南京。
我一直覺得爺爺身上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哪怕他是落魄的,憂鬱的,他依然優雅,尊貴。他不象屈原,他沒有舍身成仁的氣概。他也缺乏曾國藩的每日三省的毅力和建功立業的壯誌。他對舊時代也是不滿的,但他操守著做人的底線。他在舊體製裏不得誌,就選擇清清白白地離開,不以為伍,但也不落井下石。他看不慣那些亂世中左右逢源,暗度陳倉之輩,他不屑投機做小。在改朝換代的動蕩中,在世態炎涼的滄桑中,多少人暴露本性,出賣靈魂,搖身一變,立刻向新主搖尾求榮。爺爺的清高出世在小人眼裏顯得多麽"不識時務"。我今天知道,原來爺爺也是一種貴族,他是陶淵明式的貴族。他最終知道自己不屬於任何體製,也甘心情願做個保守尊嚴的孤家寡人。
爺爺最後的"桃花源"有點過於清貧寒酸了。他常年身居陋室,以含飴弄孫為樂。我每天放學回家,第一眼看到的是爺爺在扇火為全家做飯。如今父親坐在安大略湖畔寬敞明亮的公寓裏,每日上網讀新聞,看時事。耳旁貝多芬,柴可夫斯基激揚不斷,連耳背的媽媽都嫌"吵吵"。經曆了父輩和自身的磨礪,難怪父母從不抱怨加拿大冷清,乏味。是啊,父親是真正地自得其樂在"桃花源"了,假如爺爺當初也有這樣的晚年,我思念他的時候會少一份心酸,多一些欣慰。
"華夏文摘"裏的"貴族"一文哀歎當今的世道"消滅了貴族,剩下了流氓"。其實在任何時代,貴族都是頻臨滅絕的"珍稀類"。不求象屈原那麽壯烈,不求象曾國藩那樣建功,就學陶淵明,做個象爺爺這樣與富貴,權勢無緣的貴族,幹幹淨淨地來,清清白白地去,在人世間不留功名,無所業績,隻帶著愛他懂他的親人的無盡思念去見上帝,我覺得已經蠻好了。
新政權成立之始,最難的就是不趨炎附勢。“獨善其身”所需要的定力和心境,幾不可見。您的爺爺很不簡單。
“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
世道不好,能夠獨善其身也不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