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隔了三年多,阿蘭在野方車站檢票口等了幾分鍾後,看到對麵有個推著童車的少婦直直地向她走來,是莉莉。
阿蘭和莉莉久別重逢後見麵的第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到掩飾不了的震驚。
曾經豐腴美豔的老板娘阿蘭,瘦了,枯了,不到五十的人,完全是個老阿姨了。
當年青春靚麗的莉莉,成熟了,也平凡了。莉莉沒有過去漂亮了,不是她老了,也不僅僅因為她胖了,她隻是平常了,現在的莉莉看上去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媽媽。莉莉曾經擁有的驚人的美貌是在她鮮豔豐滿的肉體和一派天真稚嫩氣質之間反差的映襯下成立的,這麽美,又這麽蠢的人,讓人時時為她捏一把汗,忍不住要幫她一下。如今,為人妻,為人母的莉莉眾望所歸地成長了能幹了,就如同無數的小時了了的天才在長大後,泯然於眾人一樣,莉莉也不再是美女了。
阿蘭是習慣了久別重逢後,別人眼裏的震驚,與其說是習慣了,不如講是顧不上了,阿蘭現在很豁達的,人到了這地步,也有豁達了。
反過來莉莉很為阿蘭的震驚而震驚,她這樣看我做啥,難道我也這樣老了?莉莉提議,去站前一間連鎖家庭餐廳,坐定,各人點個定食,給孩子點個炸薯條,和果汁,圍上圍兜讓他自己抓著吃,莉莉對兒子的態度算不上溫柔耐心,有一點點粗暴,對兒子的搗蛋防範措施很到位,等菜時拿出紙筆讓他塗塗畫畫,談話中眼觀六路,及時地把桌子上的一切東西拿離他手邊,阻止他拿沾著番茄醬手在自己身上到處揩,百忙中也時不時看一眼店堂裏大鏡子裏映著的自己,每看一眼就更灰心一分,沒錯,我真的老了,也胖得不成樣子了。
她們聊了各人別後的情況,莉莉很簡單,一切變化都一目了然,莉莉自己是一疊聲的講煩死了也悶死了,做不完的家務,一花就光的工資,自己再辛苦也沒人認同的,小的一眼看不到就闖禍,大的一天講不到三句話,誒,沒勁透了。
然後阿蘭講了她這幾年經曆,講完又輕描淡寫地講沒啥,習慣就好,老早還擔心過,現在啥都沒了反而一點心事也沒了。莉莉聽得目瞪口呆,想安慰阿蘭,又覺得多餘,隻好默默地聽著。
日本經濟不景氣後,首先收到衝擊的就是新宿的夜店,揮金如土的地產商,大手大腳的建築公司一下子無影無蹤了,接下來本來就小裏小氣工廠老板也沒了餘糧,不是搬去海外就是縮小規模苦苦支撐,擴張的時候,豪氣幹雲的男人們到新宿找刺激,收縮時就隻能老老實實呆在家裏陪糟糠之妻了,新宿的夜店生意越來越差,阿蘭跟幾個麻將搭子的媽媽生,幾家店並了一家,又撐了半年,屋漏偏遭連夜雨,警察出動掃蕩新宿的黑戶口和留學生非法打工的,希爾頓小姐茱迪最倒黴被抓去後強製送還,阿蘭店裏人像長腳桃子倒都避過了,一時間新宿風聲鶴唳,人人自危,阿蘭也順勢關了店,想想反正在日本也沒了生計,幹脆就回上海養老了,再講女兒也回了上海,也算一家團聚了,阿蘭日進鬥金的日子也過了幾年了,憑手上的積蓄,節約點用也好,再做點啥生意也好,總能過的。但回了上海一年不到,阿蘭突然中風了,半身不遂,等身體恢複了大半,夫妻倆就回了日本,原因阿蘭沒細講,隻含糊地講了借出去收利息的鈔票沒了,上海生意也不好做,還是到日本來碰碰運氣。現在是阿蘭的頭號恩客做和尚的阿平在替阿蘭付房租,阿蘭自己再替一個賣中古複印機到中國去的老板打打臨時工,阿蘭出國前是外貿公司的,這些事做起來駕輕就熟,老阿哥麽天天跑舊書店淘點戰前流落的中國舊書回國賣賣,多少也賺一點。
看到莉莉的第一眼,阿蘭是很為莉莉痛心的,看著她一臉疲憊,皮膚沒了光彩,身上穿的也都是便宜貨,心裏是很為她不值的,看來貧賤夫妻百事哀,黑皮一個泥水匠的工資要養三個人,莉莉不會做家務的人也逼得樣樣做了,氣質就開始粗糙起來,過去她有點呆呆的,所謂萌萌的樣子很可愛的,會激起男人的保護欲,現在動作利落粗暴,真真不是同一個人了,可惜了這樣一個美女,很想替她媽媽勸勸她,要不要帶著兒子回上海住一陣?養一養會好得多,養尊處優的女人到底不大會老,莉莉媽真是看不出年紀的,甚至比出國前更漂亮,有一種儀態萬方的貴婦人氣了,她現在搬回上海住了,開了個公司進口法國的小品牌口碑好的護膚品,專供沙龍式美容院使用,好賺得不得了,上海有閑太太多啊,一年會有幾次帶幾個要好的太太去法國玩玩,給她們做向導,所以人脈也廣得不得了,很認識幾個重量級的人物。莉莉要是肯回去,保姆可以不止用一個,天天隻要搓搓麻將,逛逛街就好了,日子絕對舒服。如果,阿蘭在上海能有這樣的光景,她絕不會再來日本。
莉莉曉得阿蘭是有話講的,不會平白來看她。“儂有啥話直說好了”
“你媽讓我來看看你,過的好不好,要我講總歸是一家人啦,不好一直這樣下去的,帶兒子回上海看看吧。”
“好,曉得了,我會去的。”
沒講了幾句話,一邊吃光了薯條和果汁的小家夥已經坐不住了,腦袋一點一點的,莉莉匆匆抱起他,“不好意思,得帶他回去睡中覺了,我現在真是一動也不能動,過幾天我就打電話給姆媽,謝謝儂特意過來。”
阿蘭來過又走了,莉莉感慨了幾天,生活還是恢複了平靜而沉悶的節奏,不,是更鬱悶了,莉莉第一次從別人的眼裏明明白白地看到震驚,原來自己變了這麽多,原來自己早就不漂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