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13

                                                       （13）

莉莉母子回國那天，黑皮請了半天假，送莉莉母子去了成田機場。
黑皮推著行李車，一輝神氣活現地坐在行李車的箱子上，興奮地東張西望，到了櫃台，莉莉拿著護照辦登機手續，一輝眼錯不見就鑽進人群，向外跑，黑皮趕緊衝出去抓回來，幹脆讓他騎在自己肩上，一輝問不完的問題，黑皮隻好一樁樁耐性回答，父子倆的感情空前好起來，黑皮有點舍不得跟兒子分離了，這個粗心的男人在兒子兩歲多時才萌發了父愛。黑皮把兒子從肩頭放下，抱著兒子送莉莉到了海關，要分手了，莉莉看著黑皮傷感的樣子，聽著這個一向沉默的男人絮絮叨叨地囑咐著兒子，心一下子軟得一塌糊塗，黑皮心裏眼裏有自己和兒子的，他隻是嘴笨一點，其實自己也一樣笨。她莉莉不是完全失敗的，她有眼前的一大一小兩個男人，都是她最親最親的人，不久的將來，她會有一個漂亮的新家，她的日子會過得很好，跟cad姐差不多，比阿蘭比長腳比迭板板都好。想著，莉莉對著黑皮綻開了一個大大的笑容，彎下腰來讓兒子揮手跟爸爸告別，然後牽著兒子轉身走了，步子裏有從來沒有過的篤定。

      三小時後，飛機飛過了茫茫大海，接近陸地，開始下降，莉莉隔著灰黃的天空出神地望著地麵，一條發亮的河水蜿蜒穿過廣闊的平原，近年來明顯得多了一片片的住宅，少了一塊塊農地，好像到處在拆遷吧，周浦也從農村成了住宅區。看著上海的地麵，綠色越來越少，莉莉的心情有了一點點傷感，想著小時侯在老宅裏的種種往事，莉莉印象最深的都是夏天，去姨媽的自留地收毛豆子，掰甜盧粟，在小河邊用棉球吊蝦，拿著搪瓷碗等表哥摸螺螄，把西瓜黃金瓜放在竹簍裏吊到井裏，到四點多鍾拿上來開了吃，最甜的一碗總是她的，外公拿隻骨牌凳當台子，擺在天井裏的葡萄架下頭，坐在小凳子上，一碟煮毛豆，半隻鹹蛋一杯黃酒能從下半天吃到夜快頭，黃梅季節過了總要曬曬伏，外公曬他的線裝書，莉莉最喜歡看外婆曬舊的旗袍，單的夾的，絲絨的喬其紗的，還有像熊掌一樣的皮手套，和皮帽子，戴上活像樣板戲裏的座山雕，外婆講是舅公從東北帶回來的，三伏天的大日頭裏莉莉穿行在天井裏一排排的老衣服中間，嗅著濃重的樟腦氣味，像夢遊一樣，在七十年代的一片灰暗裏，老衣服的奢華精致讓她覺得暈眩，莉莉著迷地摸著各種形狀的盤花扣，把一件件衣服翻過來看裏麵的襯裏，她尤其喜歡喬其紗的旗袍裏精致的了不得的鑲邊襯袍，有良家婦女風流不為人知的暗搓搓的講究，莉莉無師自通地明白了內衣對女人的重要性，從此對千篇一律的兩用衫，土得掉渣的花布棉襖罩衫開始厭棄了，連最時髦的的確良襯衫也看不上，隻寶貝外婆用舊的絲絨旗袍為她改的小背心，上課無聊時，一遍遍地摸，長大後的莉莉，高中畢業時讀書不成，大學中專這種能坐辦公室的學校一隻都沒考上，考上的技校，和招工試又都不肯去，想到要穿一身肥大的油膩工裝莉莉就講情願去死，一心去了模特訓練班，當了上海最早一批的時裝模特，再後來到日本，嫁人生子，穿過最頂級的歐美大牌，最閨秀氣息的日本牌子，現在胖得穿不上好衣服了，莉莉看看自己身上廉價的套頭衫，嫌棄地搖搖頭，不知道要被姆媽哪能打擊呢，莉莉的一輩子開不開心都在衣服上的。充滿童年回憶的老宅已經被推土機埋葬了，周浦鎮的房子統統成了自來火盒子一樣的樓房，是沒意思，是煞風景，但現在自己靠這錢翻身呢，所以也沒資格抱怨啥。飛機開始下降，顛簸著讓一輝很不舒服，哼哼唧唧哭個不停，莉莉收回思緒，把兒子抱起來輕輕拍著，一陣劇烈的顫抖後，飛機在跑道上停下，莉莉推著行李車，把一輝放在箱子上坐著，看著剛才在成田機場像隻小猢猻的兒子在陌生地頭明顯老實了的樣子，莉莉放了一半心，又突然有了近鄉情怯的感覺，其實不光兒子緊張，她更緊張，出去後第一個要麵對的是姆媽，幾年前她狠狠傷過姆媽的心，這次姆媽會有好臉色給自己看嗎？會同意把周浦的房子賣脫嗎？這房子嚴格講起來是姆媽的吧？懷著忐忑的心情跟著姆媽派來接她的司機走了，車子下了高速後在浦東新區寬闊林蔭路上開了一段到了一個叫聯陽小區的大門，停了下來，保安看了停車證後開了大門讓車子進去，小區裏綠樹掩映，一幢幢色調淡雅的房子之間間距很大，錯落有致的店鋪都是麵包店花店咖啡屋書報亭這種整潔高端的，看來是很成熟上品的住宅區。到得門口，司機幫著拎下行李，就去停車了，莉莉帶著一輝上了樓。
  電梯緩緩上升，到了3樓，門一開，莉莉遠遠看見有人在走道盡頭等著，是姆媽。
  兩邊一步步走近，空氣似乎緊張起來，莉莉心驚膽戰，姆媽冷冷地站在遠處，木無表情，待到得跟前，看見了小一輝酷似莉莉父親的臉，僵硬的表情瞬間崩潰，她失神了，多少年前魂牽夢繞的一張臉縮小了許多倍，現在活生生地在眼前，真是一模一樣啊，虎著臉瞪著人的神情尤其像，血緣的傳承居然是這麽神奇的，上天待自己終究不薄，她冒了天下的大不韙，鐵了心的要生一個像他的男孩下來，這夢到今天才算圓了，到這一刻她才真的感覺到自己已經升級成外婆了，在莉莉母子進門前，莉莉媽已經消失了，現在sh在那裏張開雙臂迎接的是一輝的外婆，當然，莉莉擔心的一切尷尬場麵都不會出現的，進得門來，莉莉媽的眼光就粘在一輝身上，再也不舍得放開，以後的兩周一直如此，最驚人的是一向聰明得了不得，讀書總考第一對的姆媽居然快速地學會了不少日語單詞，能跟一輝簡單交流了，莉莉看著姆媽從來不曾如此燦爛笑容，從來沒有這樣溫柔的舉動，明白了她擔心的劍拔弩張的局麵不會出現了，姆媽對她都愛屋及烏地客氣起來了，隻要有一輝在，此地就是天堂，外婆就是天使。下一刻，她又油然哀起，原來自己是從小沒得過姆媽歡心，做啥都不對，不是因為她笨，也不是因為她懶，她隻是生錯了性別，現在她生了這樣的一輝，是做了一輩子唯一正確的事。
  接下來的兩天，莉莉倒不急著出去了，讓姨媽的妹妹再等一下，隻冷眼看著祖孫倆的互動，發現語言不是大問題，莉莉媽學會了小便吃飯，喝水玩具這幾個單詞，第一天一輝一頭紮到外婆給他買的各種汽車模型裏，頭都不抬，忘了上廁所，尿在褲子裏，莉莉火大了要打，剛一巴掌揮起，外婆就飛撲過來，像護崽的母雞一樣攔住了，口口聲聲一輝還小，尿褲子算啥大事，好好說就是，動啥手，莉莉氣極，自己的兒子自己還管不得了，冷笑地譏諷道“你做了外婆倒會教育了啊，我小時候你可不是這樣講的，別說尿褲子，就是吃飯慢都要打，都靠外公外婆攔住”莉莉媽立刻反唇相譏“是啊，現在不也一樣，娘要打，外婆攔，這就叫一代還一代，”莉莉聽了默然放開兒子，讓她去服侍一輝少爺了，以後，莉莉媽就會準確把握好時機，及時讓一輝喝水吃飯上廁所。莉莉看到了就放心地出門辦事去了以後的幾天莉莉像旋風一樣刮進刮出，她用最快的速度辦好了房子過戶，在銀行開外幣戶頭，房款換成外幣，匯出，她從來不知道自己也可以果斷利落地處理一切，原來樣樣靠自己也是很帶勁的。手續一切順利，莉莉隻留了兩萬人民幣，其餘全部匯去日本，這樣，她手裏可以鬆快很久了，每個月貼一點進去，大概到一輝十歲都不必去打工了，她可以過上接近理想的生活，結果還是靠祖產，莉莉覺得很對不起外公外婆，但也沒辦法了，自欺欺人的想，不管為啥到底她跟姆媽現在和和氣氣了，外公外婆在天之靈也能安心了吧。莉莉辦完事，又去淮海路剪了頭發，做了精油推背，舒服得睡著了，想想自己有多久沒過這樣悠閑的時光了，不用掛心兒子，放心玩的感覺真不錯。莉莉滿足地歎口氣，看看天色還早，就去了延安中路地下專賣童裝的彩虹廣場給一輝也給cad姐的女兒買了好多衣服，莉莉覺得要好好謝謝她們夫妻。好日子總是過的格外快，莉莉要走了，莉莉媽的情緒開始低落，猶豫了很久，她小心地建議莉莉先一個人回去，讓一輝留下來，沒小人拖累的話，辦買房子的手續，買家具，搬家，會方便很多，等莉莉搬了新家，自己馬上帶一輝過來，看一輝上幼兒園。莉莉一聽，心裏馬上警鈴大作，直覺是她要搶我兒子，就一口回絕了，講一家人總該在一起的，辦事情啥的自己也習慣了帶著一輝，不麻煩的。正好一輝也開始煩了上海天天呆在家裏的日子，對媽媽講想爸爸了，要帶著這裏的玩具去公園跟爸爸一起玩，聽到一輝口裏講的爸爸的單詞，莉莉媽大致猜出了一輝的心思，臉色瞬間黯淡下來了，是的一輝是有爸爸的，一輝該在父母身邊長大，莉莉看著這樣的姆媽，又有點心軟，改口講等我搬了家，你就來看一輝吧，我替你買隻好點的沙發床放在一輝房裏，你跟他住。
  莉莉媽點點頭，無可奈何地答應了，隻講沙發床自己去買，你挑的我不放心。心裏卻一陣陣悔上來，悔不該幾年不跟莉莉聯絡，莉莉生產時就該去日本陪莉莉做月子的，現在，少看了外孫好幾年。以後，她一定要常去日本。她要看著一輝的成長，不能再錯過了，掙錢這種事放在第二位吧，自己掙錢給自己用，真是世界上最沒意思的事了。
  莉莉帶兒子回了日本，又風風火火地辦好了一切手續，買了新家具，新家電搬了家。舊的家具家電基本上都扔了，一點都不心疼，她的新家的一切應該是嶄新的熠熠生光的。
  搬完家不久就是一輝進幼兒園的日子了，入學式這天是周六，黑皮難得地穿了正裝，雖說不大習慣，樣子有點別扭，但寬肩長腿的好衣架子把廉價的西裝也穿得很瀟灑。
  讓莉莉痛恨的是自己還沒瘦下來，買的一套二十三區的乳白的套裝，是大號的，領子下擺都是溫柔的小圓角，花形的紐扣，收腰的地方是暗褶，這些充滿日本特色的小女人味道的細節體現在小號的衣服上是玲瓏娟秀，到中號主要以溫柔賢淑的氣質勝了，放在大號的衣服上不知怎麽就隻剩了蠢相了，莉莉試穿時，痛心得不敢看自己，簡直惱羞成怒，咬牙切齒地下定決心，到一輝幼兒園畢業時一定要瘦下來，一定要穿上歐美大牌，重現模特兒風采。但這是將來的事，如今也隻好為大號套裝配上以前瘦爺叔買的淡粉紅的珍珠項鏈，胖爺叔買的卡地亞手表，記不得誰送的迪奧的小包，努力營造出一派富貴喜慶。這天小一輝也穿著新製服，因為緊張顯得格外安靜，一家人走出家門，從大廳裏錚亮的大理石地麵走過，一路上跟同樣穿著講究，舉止得體的鄰居媽媽打著招呼，這一天，莉莉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