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翠袖薄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故鄉有一條河，從村南邊有流過，長大後才知道叫滏陽河。從留下的河道可以看出，曾經河裏的水很多。聽爺爺說，當年日本人開著小火輪在河上巡邏。百度百科說，曆史上滏陽河水量充沛，曾是邯鄲地區至天津的主要航運交通線。
在我出生之前，曾經發過大水，把屋子都淹了，人們在屋頂上生活。洪水過後，人們在村口大路的兩邊，都挖了很大的蓄水坑，集體在裏麵養魚。
我小的時候，還有很多人在河裏遊泳，撈魚，年年都聽說有人在河裏淹死。後來，上遊建了廠，把汙水排到河裏，河裏沒有了魚，再後來，河水漸漸幹涸。前幾年回到故鄉，河水已經斷流了，偶爾有一灘臭水，當年防洪的蓄水坑都已填平，蓋上了房子。
童年的大河，從此隻能在夢中看見，正如那些人，那些事，都已隨風飄散。。。
（一）大舅
大舅的一生，是一個長長的茶幾，上麵擺滿了杯具。
作為3個姐姐之後的第一個男孩，並有好幾年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如果家裏條件好，大舅一定會受盡寵愛吧？大舅是57年左右出生的，接下來是60年大饑荒，63年滏陽河發大水，66年邢台大地震，我不知道大舅的童年記憶是什麽，隻記得前幾年跟媽媽聊天，媽媽說她年輕時最大的夢想是玉米麵窩窩頭管飽吃，現在的日子，是當年做夢都夢不到的。
舅舅初中畢業的時候，據說成績是全縣第一，但因為家裏的政治問題，上不了高中，就此回家種地。
其實姥姥本可以算作烈屬，因為姥姥的姐姐是革命烈士，而姥姥是她最近的親人。由於家裏窮，姨姥姥被送給人做童養媳，受不了虐待，跑去參加了八路，然後很英勇的犧牲了。解放之後，組織上還來村裏調查，探訪烈士的親人，而家裏人愚昧，怕國民黨打回來，不敢承認。這兩年媽媽偶爾提及，我才知道，想要查詢一下姨姥姥的事跡，都不知道從何查起。
而姥爺家上溯5代以上，都信天主教，極虔誠，據說是我們那一片兒的負責人。現在回想，我好像從來沒有周日去過姥姥家。
在文革中，信教也是一種罪名？盡管大舅的成績好，他也沒能上高中。
二舅初中畢業的時候，文革已經結束了，於是他順利地上了高中，而後考上大學，畢業分配到北京，然後考研究生，上博士，導師是院士，再然後出國，海歸，現在，他在中科院有自己的實驗室，每年發不少論文。二舅已經過了埋頭苦幹的積累時段，開始為自己生活，前幾年新娶的舅媽，比我還年輕一點（媽媽的意見，趁還來得及，趕緊再生一個）。去年回國見到二舅，他說現在出行都坐商務艙，不再委屈自己。
三舅高考的時候，沒能上到第一誌願，被調配到了警察學校，畢業後分到了省公安廳，然後在省城安家落戶。前幾年，又買了新房和汽車，孩子的工作也已經解決，現在沒有什麽負擔，也開始了為自己生活。
二舅三舅上學的時候，大舅和姥爺在家裏務農，農閑的時候，大舅還要去打工。看《平凡的世界》中，孫少平在外麵打零工那段，常常想大舅當年是不是也是那樣，幹活的時候，在外邊風吹日曬賣苦力，沒工打的時候，會餓肚子，睡橋洞。。。
大舅賺的錢要交給家裏，直接或間接地供養兩個弟弟讀書。村裏人一般結婚比較早，而姥姥家無力給大舅娶媳婦，等到大舅結婚的時候，他已經快30了。
大舅在老家奉養父母，很是孝順，在外工作的兩個弟弟，也很尊敬這個大哥，關係一直都很親密。姥爺生病的時候，住在省城三舅家，三舅到處找人情，希望姥爺的手術能順利一些。二舅在加拿大做博士後時，薪水不高，還惦記著寄錢回去給大舅買拖拉機。
村裏後來發展得挺不錯，有工廠，還有人去外地打工，舅舅就把別人家的地拿來種，記得種了不少棉花，很多活隻能人工去做，比如打尖，噴藥，摘棉花，需要很多精力去打理，但收入不錯。有一年，給棉花打新的農藥，結果大舅中毒了。
大舅和舅媽生了3個孩子，然而他們的關係並不太好。大舅結婚的時候，我家已經搬到了山西。回老家再見到大舅，他好像總是穿得又髒又破，一副沒人打理得樣子。從地裏回來之後，也總是先到姥姥屋裏坐著，臨睡前，才回舅媽那邊。
模模糊糊，好像聽說，大舅的錢並不交給大舅媽，而是給姥姥保管。
小的時候，去姥姥家，她總愛拉著我聊天，跟我說兒女們個個孝順，隻有大舅媽不好，是外人。我也常常不解，為什麽大舅那麽好的人，而大舅媽卻不願跟他好好地過。我自己結婚之後，才發現，如果老公像大舅那樣，想過好，真的很難。
因為去姥姥家，總是在姥姥那邊活動，盡管大舅媽就住在同一個院子裏，可除了打招呼之外，我好像從沒有跟大舅媽說過什麽話，我們吃飯，聊天，大舅媽也極少參與。
大舅的孩子們，是我的表弟妹，按說我們是姑舅親，是極親近的關係，可我好像都沒有跟他們說過幾句話。他們好像跟自己的舅舅，大舅媽的兄弟們，更親近一些。二舅三舅家的孩子，二姨三姨家的孩子，盡管我也很少見到他們，但一見麵，大家很快就能親親熱熱地聊開了。而大舅家的孩子，好像總和我們隔著些什麽。
姥姥死後不到一年，大舅就發病了。一開始還不肯去醫院，因為他信奉一個教派，據說百病不生，直接上天堂的。媽媽聯合了兩個姨姨，還有三舅，去找那個所謂的教主，最後才把大舅送進了醫院，可是已經晚了。大舅住院期間，是由他的姐弟們張羅著照看的，大舅媽和孩子們，都沒有去醫院裏看過他。
大舅死於2005年春節，還不到50歲。葬時穿的衣服，是媽媽從集上給他買的。他沒有什麽遺物，所有他的個人物品，大舅媽和孩子們都不肯保留，要燒掉或扔了。隻有一個CD機，是他聽經用的，讓二姨拿走了。
大舅的兒子，當時已經上高中了，據說成績也不錯，大舅死後，就自己退了學。老師還找到家裏，勸表弟回去接著讀，放棄太可惜了。可表弟很執拗，跟著自己舅舅去打工了。
大舅的女兒，後來在省城打工，我媽媽和三舅，姨姨們都很照看她。她網上和人聊天，不辭而別，跟人走了，媽媽她們急壞了，在附近到處找尋。她最後嫁給了網上認識的人，那人家在山裏，很窮很窮，可她不聽勸，執意要嫁過去。
大舅去世之後，大舅媽好像和媽媽，舅舅，姨姨他們聯係的更多一些了，沒有大舅隔在中間，大舅媽好像跟我們這邊反而更融洽了。
我小的時候大舅肯定抱過我，可我全不記得了。我開始記事的時候，大舅已經忙著地裏的活，我去姥姥家時，見到大舅的次數不多，大舅不忙的時候，也大都坐在一邊，微笑沉默，做背景板。對大舅最深的記憶，是搬到山西之後，媽媽帶我們回老家，姥姥不在家，大舅見到我很高興，抱起我來親了一口。
大舅與《平凡的世界》中的孫少平同齡。如果前些年孫少平沒有下崗的話，這兩年，他就該退休了。而大舅，現在已經化為泥土了。
媽媽說，大舅上輩子欠了姥爺姥姥的債，所以用這一輩子來償還，債還清了，他也就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