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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年初夏,10歲,第一次吃喇叭花根(第六部分)

(2018-02-20 08:44:45) 下一個

我奶奶描述的那種喇叭花,正式名字之一叫打碗花,也不知道是古代哪一位聖賢或草民起的名字。這位聖賢,不是生在康乾盛世舉人,就是宣德年間的進士,至少是文景之治、貞觀之治、開元盛世時的草民。

打碗,是令人驚恐的字眼,起這個名字的ta知道這個詞組後來多嚇人嗎?過去鄉下甚至城鎮乃至大城市,有一個走街串巷的職業是鋦鍋鋦碗鋦盆鋦大缸。俗話說沒有那金剛鑽就別攬那瓷器活,就來自這個職業。

我們小時候用的碗,不少上麵是帶著鋦子的,不管過去陶瓷業是否發達,我們尋常老百姓家是極力避免買碗的,當然這要求要極力避免打碎碗。

兒時就怕打破碗被訓斥甚至挨揍,我最早記憶的挨揍,一是因為冬天穿著棉鞋到雪地裏踩雪、一是因為打碎了一隻新碗(不止一次)。

我現在一聽到自己打碗的聲音,馬上就會穿越到兒時,繼續體會著那種痛苦。

而我的兒女,自從他們自己會玩雪,那一年不是穿好防寒服在雪地裏打滾?自從我這次回家過春節,我小女兒打破的碗或盤子不下三個了吧。要知道,那可是我喜歡的匈牙利或英國瓷器。

我不喜歡打碗花這個我從網上知道不到幾年的名字。為了尊重曆史,還是讓它鳩占鵲巢,繼續叫著喇叭花吧,哪怕是會有些歧義。

在這個喇叭花的係列故事中,老F一家是反麵角色,我們家很恨他們,恨他們的恩將仇報。但是我一直有一種想法,就是要向你的對手甚至敵人學習。

在那個艱苦的時代,人家老F兩口子能夠讓10個兒女都從農村跳出成為商品糧人士,這難道不是能力嗎。

從這種意義上講,我的祖父,是一個失敗者,一個失敗的高富帥。正像我家領導的評論,“你爺爺關鍵時刻做的都是失敗的選擇”。我父親是一個不斷與命運抗爭的不屈不撓者,但是命運給他的選擇的自由空間太小了。

長期而言,我的曾祖父們、祖父、外祖父,又都是成功者,後代有一群大學生、名牌大學生、碩士、博士、教授,這些後代遍及中國大陸的老家、唐山、天津、北京、石家莊、秦皇島、沈陽、南昌、青島、煙台、上海、廣州、莆田、泉州,台灣、葡萄牙、英國、意大利、巴西、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雖然沒有大富大貴的,但是也都安居樂業,幸福安康。

但是,這種兒時的境遇,對人的影響是一生的。逆境中的人,經常受的是仇恨教育。比如,我姥姥最常說的一句話是“長大了要有出息,一定要給你媽爭口氣”。這種觀點,活於現代的各位網友會認為是正確的教育後代的觀點嗎?

過去在農村,燒柴油的各種拖拉機是常見的,但是汽車不常見,不論是進口的加拿大汽車還是解放牌汽車。75年冬季的一天晚上,外麵傳來汽車低沉的馬達聲,穿鞋出屋開後門出去,隻見一輛解放牌雙鬥大卡車自西向東開了過來,逐漸地停在了老F家門口,息了火,但是前燈還是照出去很遠很遠。在我被此景深深吸引的同時,一個聲音堅定地響起來了“回家,馬上回家”,雙腳非常聽使喚往家裏走去,腦袋裏還在想“將來我一定比你們家強”。但是如何強、怎樣強、什麽叫強?我一個11.5歲的、穿著一雙補了很多次的破襪子的孩子想過嗎?我這樣想的當時以及以後的一段時間,我幸福我快樂嗎? 除非我一直做著白日夢。

第二天,見到的是F家老二一家子,那時候F2已經是在天津警備區的團長了,他和我父親差不了幾個月,我記得他個子比較矮,帶著肚子,還有向兩邊鼓出的腮幫子。可是他的妻子,據說是衛生隊長,高挑的個子,一張光滑、白淨、美麗的長臉,一個雀斑也沒有。人家一家、父子、婆媳、兄弟、妯娌、姑嫂之間,顯得那樣其樂融融。

在村裏人眼裏,人家老F家肯定是人生的贏家,確認無疑的。

有時候,我爺爺在樹下乘涼時,講到1938年在鄭州附近等著過黃河時,他見到過延安抗大招生,說自己當時看著那張破桌子還不屑一顧。我當時聽了心中不免埋怨“爺爺你倒是去呀,那樣的話,您的後代就不會過這樣的窮苦日子了”。

我們家,有時候還要討論,真的那一天在台灣的堂爺爺開著飛機回大陸就好了。我自己都不免有一番遐想。(其實,那時候堂爺爺在巴西聖保羅當著總領事,巴西74年下半年才舍台灣與中國大陸建交)。那個窮年代,經常做著這種希望房頂掉餡餅的事兒。

在村裏人眼裏,我一家屬於另類,也是別人不願意搭理的。自己都落魄到那個程度了,還覺得自己高高在上。

各位網友,在當今社會,您認為是鳳凰男容易成功呢, 還是高富帥(包括自詡的高富帥)容易成功?

轉眼到了76年,粉碎了四人幫,77年底村裏人的糧食就夠吃了,78年夏天,我們大隊的四個生產小隊,每個小隊都種了甜瓜,這可是自66年就沒有的事兒,我可愛吃甜瓜了。別的大隊(行政村),不像我們大隊,大蒜、土豆、花生、甜瓜,文革中都要種的,分給社員(村民)的,這些東西,對我說屬於奢侈品的、長達十年。

76年以前的鄰村同學,最愛吹牛的是去瓜棚要瓜,或者是到瓜地爬瓜(偷瓜)。對我們來說,真有些驚心動魄了。78年夏,我、我弟弟和一個小夥伴在挑滿了一筐喂豬的野菜以後,也壯膽去了瓜棚。最先到的是四小隊的瓜棚,看瓜的老頭按輩分我應該叫他大伯,他的兩個兒子都是抗美援朝時的兵,70年代都是團級以上幹部了。這老頭一個是自己家就牛,一個是一看是本村破落戶xyz(我爺爺名字)家的孫子,理都不願意理。我們三個很沒有趣的,訕訕地離開了。那一年我都14歲了,打倒四人幫兩年了(對了,當年的我堂姑奶奶,張春橋的親信徐海濤的妻子在76年冬被遣送回家就是堅決要求住在這個革命家庭的房子裏的)

既然都來了瓜地,就去另一家碰運氣。剛剛走到第二個瓜棚不遠處,一個和善老頭迎了出來,是老F,我趕緊帶頭叫舅爺爺。這位舅爺爺把我們三人領進瓜棚,馬上從一個筐子裏拿出來三個落地黃(俗稱老麵瓜,很香,但是幾乎不甜)用水衝過以後讓我們吃,吃完以後又每個人給了一個晚瓜(俗稱大灰鼠),這種瓜非常甜。我們吃得肚子鼓鼓的滿意回家了。78年秋天,我就考上高中了,請注意是“考”上高中了。

82年春節,是我考上大學後在老家過得第一個春節,按照鄉俗,大年初一當天,要給本家族裏人拜年的。父親帶著我先去了三太爺爺家(就是我祖先二房庶出的後代),第一次見到那個五十年代在我上的同一大學畢業的大堂爺爺。三太爺爺講,剛才老F家哥兒四個都來過了,覺得驚奇(貧下中農解放軍怎麽給地主拜年了?)。後來又去三大伯家,就是那個二門帶翠花磚雕帶四角門廳的那個地主家,他也說老F家哥四個已經來過,大家不免感慨一番,同時還要奚落人家的臉皮厚。等回到我們家,爺爺講老F家哥四個也已經來過。

這位老F,如果假設我們家是嫡傳的東府寧國府,他們就相當於西府榮國府趙姨娘的弟弟趙國基。來而不往非禮也,父親也帶著我去拜訪這位舅爺爺,大家說了很多非常感慨的話。

2007年,在秦皇島,我祖先大房過繼的那家遠旁支的大孫子結婚,我老姑代表我們家族出席,席上有一位貴賓,長相頗似當年老F,一會兒頗具大富翁神態的他走向我老姑,親切的說三姐你好,我是F四。。。。。

愉快的談話中,F4談到,沒有表叔(指我爺爺)收留他們一家在解放前在C莊免費住,他們家就是另外一番情景。

2011年清明節,我回鄉給爺爺、奶奶、姥爺、姥姥、爸爸掃墓。記得東陵那塊碑嗎,“四品以下人等下馬下轎“,按老規矩,我肯定是走著上墳的,甚至媽媽也是走著的。隻是到了這幾年,媽媽越來越老了,就改成我先走著去給爺爺奶奶爸爸上完墳,然後讓司機開車把母親送到附近,我再和母親給姥爺姥姥和大舅上墳。回來的路上,我還是走回來的,大約有六七百米。目的也是和鄉親們聊聊天,肯定大家都要回憶一些過去的趣事,比如約翰遜杜魯門什麽的。當然嘍,一般人,為了省些腳力,也是show給老祖宗目前自己的好生活,都是開車直接到墳地的。

話說這個清明節,路上碰上了F家六姑娘,她趕緊打開車門,說“這不是xy嗎,你老叔(F4)總提到你,對你可崇拜了“。在這以前,她和我從來沒有說過話。

我說“是表姑啊,您好!我有什麽可崇拜的,老叔那才叫厲害,自己的名牌企業裏都有著博士後工作站哪”。

F家六姑娘:“可不是,他企業做的可好了,鄧蓉和他都是好朋友“。

我說老叔真是太厲害了!

去年回家,聊起家長裏短,二叔說起來,F家值得自豪的F2,前幾年得癌症去世了,他妻子不能從喪夫之痛緩過來,也上吊自盡(估計得了抑鬱症),讓我悲歎不已。他在70年代就是解放軍的團長,以後應該不錯的。可惜了兩口子,應該活得更長一些,多享受一些好日子。

至於大F和他妻子,我1990年出國以後再沒有見過,媽媽說“他們搬到縣城去了,你姨得了糖尿病,現在瘦的很”。

你姨?對,我姨指的是大F的妻子,我媽媽一直讓我們這樣叫的。我媽媽隻有一個姑姑(沈從文的親家母)隻有兒子,她自己沒有姐妹,北京有一個堂妹我從沒見過隻打過電話,還有一個同一個高祖父的堂妹,一個姨表妹也在天津。隻有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人,我媽媽自小讓我稱她為姨。可是這個姨夫婦倆,後來的文革中誣陷我父母,唆使她哥哥帶人推倒我家的牆,還要霸占我家的宅基地。

2012年陰曆二月初四,突然侄女打來電話,說“我三爺去世了”。我當時哭了,趕緊趕回家,撫屍大哭。哭罷,要起身感謝幫忙的眾鄉親,這時候我發現,鄰居家大F的二女兒,我妹妹的同學,在那與停靈的堂屋一門之隔的裏屋,正在用剪子幫著剪紙錢,那需要很長時間的,很冷的天。我真的很感動的。

後來二叔告訴我,更早一次,兩家鄰居間有事情需要交涉,這個二孫女說過“當時都是我爺爺不好”。

她的地下的爺爺聽到孫女這句話,做如何的感想?

文革,具體到我們家,又涉及到我家和F家,對我構成了一個特殊的童年經曆。如果沒有文革,我的人生道路如何?我料想不會太差,哪怕當一個農民,由我智商和品性所決定,也不會太差。

如果沒有文革,我家和F家,性格和為人處世都不同,但是是不是可以作為世交,一直相互幫襯下去?

我不認為我的童年是十分的快樂的,而且這個不快樂部分並不是單純由於貧窮帶來的。

老漢奸堂爺爺的、極其美麗的、在南京大學工作的二女兒曾對我說,你記憶的都不是一個小孩子應該記住的事情。

我家領導也說,你背上背著你八代老祖宗,沉不沉?

我寫了這麽多,我釋然了嗎?我想我至少比原來輕鬆。

本故事匆忙完成於臥室床上,我女兒趴在一旁玩著皮筋,時不時用腳丫碰我一下,她還等著我講動物故事,今天預定題目是爺爺帶爸爸和叔叔捉河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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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萬發 回複 悄悄話 我喜歡你的文風
說明你是花了不少精力和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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