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12日是方先生八十周年誕辰紀念日。1996年2月12日,學生為他祝壽時許願要在中國國內為他七十歲慶生;2006年2月12日,學生許願要在國內為他八十周歲生日祝壽;然而先生在2012年4月6日逝世,沒有見到這一天。今天,我們仍然滿懷遺憾與思念,道一聲:方老師,生日快樂!自由靈魂不死!
轉上方先生寫在2008年的一文
1958年我進入剛剛創辦的中國科學技術大學,迄今整五十年。謹以此文獻給活著的,逝去的,戴過枷鎖的,自由的,贗自由的,留在大陸的,流到海外的,為科大的創世吃過刺蝟的師長和朋友們。
2006年2月12日晨,二,三十個好事者在北京西郊的香山飯店聚會。突然,會場上一個電話打到Tucson,接到我家。要我答話。一位相識四十八年的老友張永謙(原科大物理教研室同事,現中共央央黨校退休教授)問:
“老方,我現在在香山。你還記不記得在香山吃刺蝟的事?”
“當然記得,那還能忘……”忙答。趕快說清是在那個地方火燒刺蝟,以證明我的確沒有忘記。
“那還能忘”—— 那是科大的創世紀。
“ 大家齊努力,學習毛主席”
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科大),是在1958年創辦的。辦校的目的是利用中國科學院的學術力量培養科技人材。 特別是培養研究和製造核彈、 導彈和衛星(簡稱‘兩彈一星’)的人材。當時中國發展‘兩彈一星’的計劃,剛剛起步。中國科學院的體製完全仿效蘇聯科學院,研究人員不在大學任課,也無義 務帶研究生。因此,創辦一所大學由這些人任教,一箭雙雕,一可有效使用科學院人才,二是給教育部的本位主義(不分配好學生到科學院)釜底抽薪。
我在中國科學技術大學一共工作了二十八年又五個月,從1958年8月初到1987年1月初。在我到科大報到時,全校總共還隻有一百多個籌辦人員,沒有學 生,許多教師尚未報到。創辦時,科大校址在北京複興門外玉泉路。我離開科大時,校址已在合肥。我進入科大和離開科大的時間和地點雖然相差很大,但對我而 言,有一個共同點。我進入科大時,被開除中國共產黨黨籍;我離開科大時,再次被開除黨籍。兩次開除黨籍的方式也十分相似。
根據中國共產黨的章程,開除黨員的正常手續是,先由該黨員所在黨支部召開全體黨員會,進行討論,該黨員有權在會上申辯。經討論後,再付表決。若獲通過,再 呈報上級黨委。批準後,才算生效。可見,開除黨員一般情況費時不貸。但是,黨章上也規定,如遇緊急情況,上級黨委可以直接決定開除一個黨員,不需召開黨支 部會,也不給被開除者以申辯的機會,立即執行。按一般解釋,黨章所指‘緊急情況’,是戰爭,火災,或大地震等。在那種瞬息萬變的場合,容不得正常的手續。 可以“火線入黨”,也可“就地正法”。
我前後被開除黨籍那兩次,都是被“就地正法”的,盡管都不在戰場上。之所以“有幸”如此,主要原因是,大學本就是一個戰場。毛澤東曾說“我們沒有大學教 授,全部用國民黨的,就是他們在那裏(按:指大學)統治”“現在學術界和教育界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掌握實權,實際上是國民黨”。也就是說,大學實質是一個 國民黨匪幫占領區。在大陸上消滅了國民黨的正規軍隊後,大學就變成了消滅蔣匪的一個主要戰場。就這樣,我被‘緊急’地消滅過兩次,儘管我的教職不是中國國 民黨,而是共產黨當局批準的。
反右派運動之後,教育方針更富黨性:教育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教育與生產勞動相結合。科大校歌的主要幾句是:“迎接這永恒的東風,把紅旗高舉起來,又紅又 專,亦工亦農”。乍一聽起來很像一首共產黨黨校的校歌。在1958年9月的開學典禮上,陳毅和聶榮臻二帥來參加,明確地說,科大應按照共產黨在延安時期的 軍校━━抗日軍政大學的樣子辦。科大在北京的校園原來的確就是一所黨校,即中共的國際黨校,它的學生主要是那些共產黨還沒有奪得政權的國家的共產黨人,包 括後來奪得政權的紅色高棉執政者波爾布特。
第一任校長,由當時的科學院院長郭沫若兼任。郭老是一位詩人,曆史及考古學家。但科大的係科,都是硬學科。不負責培養詩人(自封者除外),也沒有曆史係,隻考古與硬科學有點關係。盡管如此,大家還是爭相傳頌郭老的詩。那時流行的一首是:
郭老不算老,詩多好的少。
大家齊努力,學習毛主席!
大—家—齊—努—力–呀!學—習—毛—主—席–呀! 喊聲此伏彼起,,一聲高過一聲,在38路公共汽車終點站——玉泉路十九號的偉大上空徊蕩……
這是大學的主旋律。
異類即“洋財”
科大最初的一批教師大都來自科學院,但有兩類。一類是老教授,是當時國內一流的學者(多為老學部委員),物理教授有吳有訓,嚴濟慈,施汝為等等。他們都是 兼職。除上課外,不常來。另一類是年輕的專職助教。以物理教研室為例,助教大都來自科學院各研究所。其中,60%以上都是政治處理品,即在反右派等政治運 動中被開除黨籍,開除團籍的,停止黨籍,停止團籍的,黨內警告,團內警告的,以及同情右派,有右派思想而被內控者。在物理教師中,我的右派等級(開除黨 籍)不是最特別的。中國科學院四大青年右派中,第一名何犖(原物理所),第二名 項誌遴 (原近代物理所),前後都來了科大。
首任科大黨委書記,鬱文,曾“不無得意” 地說,搜羅到這批反右政治處理品,是他發的一筆“洋財”,用於辦科大的第一筆“洋財”。
從此,收容政治處理品,特別是右派,似乎成了科大的一個特色(傳統?),一直持續到80年代初。以至某公(物理教師,後去上海交大,暫隱其名)建議,應在科大的校門口豎立一座虛擬的門碑,刻上一首類似紐約愛麗絲島自由女神像的底座上的詩:
給我你的疲憊,給我你的匱乏,
給我你對自由的渴望和絕望,
來吧,
一切無家可歸的人,
來吧,
被風暴摧殘過的人……
來吧,到我這裡來吧,
我為你在這金色大門旁高舉著火炬!
科技大學的大門,無論北京的,或合肥的,都不是金色的。但進了這個大門的,當初的確不少是被清理出階級大門的“無家可歸”者。
1959年秋,科大物理教師被安排去‘亦農’(思想改造途徑之一)。到香山上挖魚鱗坑,種樹用。極重的體力勞動。那個中午,我一頓飯吃了九個標準大小的饅 頭。當我正準備拿第十個饅頭時,忽聼有人大叫:“抓到刺蝟啦!來吃啊!”原來,政治處理品之一葛榮壽(當年物理教教研室助教,現已退休)抓到一隻秋肥的刺 蝟,其他幾個政治處理品正忙著燒而食之。就此,哄笑夾著噱笑,在京郊的山梁上升起。不知就裏的人,會以爲這是一群狂放的年輕人在登高盡興呢。在當時,把嚴 肅的‘亦農’變成秋遊食野,大概隻能屬於科大。絕不可能發生在北大等嚴肅的學校。
這就是為什麼,五十年後,當事人還都記得刺蝟事件。當然,吃刺蝟者並非不理解那是多麽“嚴肅”的年代,而是理解得更深罷了。誠如斯賓諾沙被逐出教門後所言 :
有如以前由於宗教的長劍而理解了宗教一樣,現在又因政治的絞索
而理解了政治。
葛榮壽縂結歷史經驗,歸納了一條定理,被譽為葛式第一“定理”∶別想著不挨(政治)整。即不挨整的概率為零。後來知道,數學教師中也有類似的‘名言’。陳 希儒(當年數學助教,現已過世)常用他的湖北腔說:“每當聽到(毛主席)語錄歌,我的腰不自覺地就會彎了下來(準備挨鬥)。”
法式授課
“教授治校”,在反右運動中,遭到嚴厲批判。 1958年之後,各課教學大綱都要受到政治檢查,以確定是否符合黨的教育方針。但是,科大的物理諸課,一律是教授治教。
嚴濟慈先生的授課是出名的。但他從不按教學大綱講課。他還特別強調,如果你真懂一門學問,你應當能從任一地方講起,都能讓學生聽懂。1958年秋。嚴先生 決定作一次教學示範,以饗科大同仁。內容是法拉第電磁感應。除了學生,物理教師也都參加,聽眾有五百人以上。嚴先生要我為他的示範教學課作助教。他交待給 我的任務是二十年代法國式的助教。教授隻講而不動手,也不寫黑板。助教要隨著教授的講授去寫公式,畫圖,擦黑板,擺弄演示法拉第效應的儀器。幸而我聽得懂 嚴先生的標準浙江東陽口音,沒有因寫錯公式而挨訓。不過,兩小時不停頓地跑上跑下講台,真的很累。其後,法國式的的助教方式並沒有在科大流行。不過,教授 治教成了定式。
從1959年開始,許多課逐漸由年輕教師主講。教師治教風氣依舊。當時,在嚴肅的單位,如北大,凡在反右運動中被劃入另冊者,是不準上講台授課的,因為那 是讓右派與黨爭奪青年,破壞教育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李淑嫻雖在1959年即摘去右派帽子,但直到1975年才準予給學生上課,比我晚了整整16年。而 1959年尚未摘帽的何犖,在科大一開始就主持物理實驗教學。
我到科大第二年,1959,即開始獨立上課。1960年,一門量子力學課原由近代物理所的朱洪元研究員主講。課到一半,他有事突然離去。後一半課,叫我去 接。雖然我隻是個不名的助教,“漏網右派”,倒也沒有考查這是否符合黨的階級路線。我告訴一些學生,“資產階級學者”N.玻爾曾說過,誰要是在學量子力學 時不感到糊塗,那他根本就沒有弄懂量子力學。所以,如果你聼我的課時感到糊塗,那十分正常。如果你不感到糊塗,那證明你沒懂,或者你比N.玻爾要天才。當 時,我還寫過一篇四千字的文章“要多想,要善於想”,鼓吹學生獨立思考,大談不要簡單地相信教師講的,要經過疑問,有過真糊塗,才能真明白等等。該文居然 被科大校方推薦到《光明日報》上發表。北大有人驚呼:科大真異地也。因爲,北大同學知道,1955年我在北大上學時,也曾在團代會上呼籲過“獨立思考,不 要盲從”等等,結果遭到北大黨委的嚴厲批判(現在聽起來似乎是天方夜談,但有北大校刊等為證)。
筆名“王允然”
再對比反右以後的北大和新建的科大。北大物理係的教師分兩類。一類是教學編製,隻能教學。另一類是研究編製,專做研究。教學編製的教師是不得作物理研究的。否則即屬白專道路(也是一頂沉重的帽子,雖然不算反革命)。至於右派,更不準私自作研究。
相反,在科大的青年物理界,則流行另一種説法:如果一個人不能在25嵗以前獨立發表論文,就證明此人沒有能力作物理研究。鼓吹此說最力者又是葛榮壽,堪稱 葛式第二“定理”。1959年,我已二十三嵗,還沒發表過論文。以前從事機密的核項目研究,不能發表論文。還有兩年我就到了葛式定理“大限”。有壓力。 1959年起,科大許多物理助教開始了自己的研究。大多沒有導師。研究條件也很差。當時隻能看到蘇聯的現期期刊,歐美的出版物要事隔數月到半年以上才看得 到影印件,也收不到預印本,當然更沒有任何grant。儘管如此,這終歸是在作自己喜歡的事,困難中也就有了樂趣。特別,比起“白專道路”帽子下的北大同 儕,我們確是在一個“特區”了。我不記得科大曾有過很認真的“拔白旗”邉櫻?創驌簟鞍讓5纜貳鋇倪動)。可能因爲,在科大,一眼望去,盡皆蝟刺,如何拔 得?
1960年春,我開始投寄論文。初秋,我的一篇論文《用變形的傳播函數計算核子的電核半徑》被《中國物理學報》(Acta Physica Sinica)接受。很高興。這是我的第一篇,基本滿足了葛式條件。然而,《中國物理學報》不在“特區”,問題來了。1960年初冬,一天下午,在教學大 樓西翼一個沒有人的樓梯口,錢臨照先生叫住我。錢先生當時也在科大任課。他和北大王竹溪教授主編《中國物理學報》。錢先生的麵色喜憂各半。他先高興地說,
“你的那篇論文即將付排發表。”
接著,又說:
“不過,不能用你的真姓名發表,你是不是改個名字?”
有 點奇怪?!物理學界的傳統是,論文一律需注明作者真名真姓真實工作機構以及真實通訊地址,以便負責。何來筆名?當然,我立刻明白。對我這種另冊公民來說, 在當時,發表論文已違規。筆名或可蒙混過關。這是錢臨照先生援我的一招。我幹脆就請錢先生代我隨便取一筆名就是了。他答應了。
1961年第一期《中國物理學報》,17卷57頁,刊登了我的論文,作者名字赫然是‘王允然’。心想,錢臨照先生厲害,這個筆名可不是隨便取的。它暗示,在中國發表物理學論文,除了同行的審稿外,還必須有His (her) Majesty“允然”才行啊!
後來,筆名蒙混過關也不行了。凡投寄《中國物理學報》的論文,都要先由作者所在單位進行政治審查,無政治審查證明文件者,不予審理。難逃無產階級專政的恢恢天網啊。幫我逃脫天網的還是錢先生。
經錢臨照先生的推薦,我參加了物理研究所李蔭遠教授的研究組。李蔭遠教授當時是物理所固體物理理論研究室主任。參加李先生的研究組,對我有極大的幫助。凡 是我與物理所成員合作的文章,就可以從物理所投寄,也就避免了對我的政治審查。因為,不經科大投寄,科大不會審查。再則,我在政治上不屬於物理所管理,物 理所的政治部門也不會審查到我。就這樣,利用政治與研究二者的交叉位錯,我的一篇篇論文成了一條條漏網之魚,得以用真名發表。
錢先生的專長之一,即是固體中的位錯(dislocation)。李蔭遠教授於九十年代淡出物理研究,轉而研究新詩。2005年有《當代新詩讀本》出版。 他在“前言”中說“編者服贗‘詩歌合為事而作’之論,因而看重涉及世勢坎坷的篇章”,當年的物理論文,也有“涉及世勢”的坎坷啊。
在 物理所,我的研究方向也改向固體物理。最初,我研究雜質在固體中的作用。作了一年,發表了兩篇論文後,我又改向激光物理。1961年,世界上有了第一支激 光,1963年,中國有了第一支激光。後者就是在物理所製造的。激光物理是全新的物理領域,剛剛在開拓,所以,有極多的課題有待於研究。除了在科大上課和 政治學習外,我全力投入了研究。那是1957年以後,最成功的一年。1964一年裏,我一連完成六篇論文,其中四篇在當年的《中國物理學報》上發表。那一 年,我是《中國物理學報》上發表論文最多的兩個作者之一。錢臨照先生看到我時,也每每淡淡地微笑。錢臨照先生對科大後進之提攜(我隻是受惠者之一),實可 謂竭盡全力。有幾次錢臨照先生的小女兒(北京郵電大學物理學教授)不無妒意地說;“我父親關心你們比管我們還多。”科大早期物理教研室的不到四十個年輕人 中,後來有三個成為學部委員或院士。這與錢臨照先生有教無類的提攜,“看重世勢坎坷”,是分不開的。
告密和結婚潮
1961年以後,階級鬥爭的弦又上緊了。大學裏的教學及研究氣氛日淡。學術研討會愈來愈少了,政治學習則增至每周至少一天。毛澤東提出階級鬥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形勢更趨緊張。形勢緊張的一個標誌是告密無處不在。
當時,青年教師大多未婚,住在教師集體宿舍,三四個人一間。閑時不免議論時政,用詞不加檢點,常成為告密者的獵物(禍從口出)。 一個偶然的機會,科大物理教研室的教師發現了一本告密的筆記,其中的一段記錄是:
五個人在一間教師宿舍中閑談,話題是關於報載的一個腐敗案件,發生在北京。
B:“皇帝眼皮底下怎麽會發生這種事!”
A:“你(指B)是不是發燒了。”
F:“有沒有阿斯匹靈(給B吃)。”
這時,D 在暗笑。
當時的告密者還沒有錄音錄像設備,但這一段記錄之不亞於秘密錄像。這段告密記錄的關鍵是, B不用標準敬體,而用‘皇帝’來稱謂最高當局(毛)。其他在場的人沒有糾正B的用詞,反而用戲謔的方式(“你發燒了?”“該吃阿斯匹靈了。”),強化B所 用的稱謂。這證明,所有在場的發言者,暗笑者,都是對最高當局大不敬的。
記錄所說‘教師宿舍’是B,A 和F 共住的集體宿舍。其中,B是鮑世綜,後去浙江大學物理係。A是區智,與我合作發表過論文,現在美國加州, F 是我。D是戴和俊,後去哈爾濱工業大學任教。D不住我們房間,隻是偶尓過來閑談。注意∶“五個人在一間教師宿舍”,卻隻有四人被記錄。後來,B,A,F 和D回憶起,那天確實有第五個人在場,這第五,無疑是告密者了。將來如果有一天,能公布科大創業年代的告密檔案,一定不亞於東德的“竊聽風暴”。
連閑談都被如此嚴密地監視,可見環境之險惡。後來,年輕教師紛紛結婚,速速搬離教師集體宿舍。我也是其中之一。導致結婚潮的原因之一是逃避告密,當局還沒有財力足以在每一個家庭裏都裝上竊聽器。
有雜質才成為紅寶石
60年代初,北京市市長彭真和公安部部長羅瑞卿計劃把北京變成‘水晶城’,即居民中沒有任何階級敵人,全都具有良好階級成分。北京成為純而又純的無產階級 城市。為此,各種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或潛在的對象,一一被勒令遷出北京。我雖不是正式的專政對象,但也算晶體中一個‘雜質’,故也成了被逐出北京的對象 之一。
那一次,科大一共有一百多人被下放。大都是這類的雜質。開始我們都被驅趕到北京西南的長陽農場體力勞動。除了勞動,每天都有政治學習,說謊、誇大、唯心的 起誓、做作的忠誠,強顏的笑,就是政治學習。人人把內心深深地掩藏在一付猥瑣的臉孔之下。人人都明白,無論你再多麽勤奮,再多麽虔誠,也不會洗去身上的 ‘雜質’印跡,就如《悲慘世界》中的讓瓦爾讓一樣,無論多麽努力工作, 也不能洗去那一塊麵包之罪,也不能免於終生被追捕的命運。下放長陽的人,也沒有別的希望,隻有等待著自己被逐出北京的命令。
1965年4月我接到了通知:調我去遼寧省營口的一個電子工廠。此一去,也就永遠離開物理學了。同我一起在農場勞動的人,接到命令後,一個一個地離去了。我也準備走。在那個年代,絕少可能違抗這種調令,特別是“雜質”們,要知道,全國都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天下。
後來,我終於沒有走。一個奇跡。
奇跡源於嚴濟慈先生。他得知我的調動的消息後,要去了我當時發表過的十三篇論文的抽印本,並迅速找到科大黨委書記劉達,公開表示不解。為什麽要把這樣的年 輕人調走?嚴先生當時是科大一位非黨副校長,對科大的人事事務是無權過問的。一位非黨副校長為一名“雜質”助教的調動向黨委進“逆”言,在“水晶城”時代 中,是極其罕見的。更沒想到,劉達居然接受了“逆”言,又是一個極其罕見。劉達不僅命人事部門收回了我的調命,而且終止了所有為創建“水晶城”發出的調 令。科大被“水晶城”政策殃及的人因而大大減少。
事過之後,嚴先生把抽印本又都還給我,說:“放在我這裏浪費,以後你也許還會有用”。晶體光學是嚴先生最有研究的領域之一。後來,在一次論及激光用的紅寶 石的會議上,嚴先生似乎漫不經心地說:“純晶體有什麽意思?不過就是氧化鋁。隻有加了雜質,它才會變成紅寶石”。“雜質”的存在和堅持是必不可少的。羅 曼·羅蘭說過:
在這前進的曆史戰車中,我們並非微不足道的小輪子,隻要我們自己
把住自己的舵,我們就是在參加當代的創世。
是的,哪怕我們隻是極少極少,也並非隻是個微不足道的小輪子。在科大創世紀裏,不少尊敬的師長和朋友們,堅持住了自己的信念,在逆流而上時,把握住了自己的舵。
或許,劉達也算是個“雜質”或“異數”。
1987年我被開除出科大後,住在北大。夏天常常騎車斜穿中共中央黨校校區去運河遊泳。劉達當時已退休,住在中央黨校。我遊泳後常去看他幾分鍾。他有時也 散步來北大我家,閑聊。我那封寫給鄧小平的呼籲大赦政治犯的信,是劉達轉遞的。有一次,談起科大當年,談起共產黨。劉達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
“共產黨不喜歡你!”
我沒有回應,停了幾秒鍾,他又似乎是自言自語:
“共產黨也不喜歡我!”
尾聲: 八十年代
文化大革命之後,吃刺蝟的一代,一個一個地離科大而去,一代人凋零了。共同的經曆和記憶,則是超越的。各種不可逾越界限隨著時間均已漸漸地淡去。1999年,前述中共中央黨校教授張永謙,突然給我寄來一闋“如夢令”(減字),題為“思念”:
曾憶蔚秀日暮,登樓直上高處。
心平氣不急,能否健如故?
難駐,難駐!
看花漫灑霧露。
我也和了他幾句(不減字),也算是“思念”吧,
敢忘玉泉朝暮,常憶真情險處。
君問今如何,大漠狂煙如柱。
如柱,如柱,
踏花歸去是路。
是啊,看花,踏花相去萬裏,但歲月均已遠逝。
科大舊友,鄧偉廉,數學係講師,其伯父鄧仲元是最早追隨孫中山的一位軍事將領。至今廣州還有他的雕像供人瞻仰。其父原為國民黨政府所轄航空公司的首 腦,1949年率所部人員起義,全部飛機從香港飛回大陸,投向共產黨,這就是中國民航(CAAC)的首批飛機。鄧本人原在燕京大學曆史係念書,韓戰爆發, 參加誌願軍抗美。朝鮮停戰後,回國,改學數學。因言論得罪中共當局成為‘現行反革命分子’,被鬥,被押。七十年代末,鄧偉廉移居香港。中英簽定香港問題聯 合聲明後,他再從香港移民到斐濟,而後再到葡萄牙。80年代初,我去香港看望他,在大嶼山麓徜徉,他發誓不再與中共當局有任何接觸。90年代,我再去葡萄牙看望他,在亨利王子遠航紀念碑下,他再發誓不與中共統治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有任何接觸,恥食周粟。
80年代初,劉達到深圳訪問,一定要與當時在港的鄧偉廉來深圳敘舊。但因鄧偉廉拒領具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印章的入境證,不能入境。為此,劉達特別找到習仲勳 (時任廣東省委書記),一定要他準予鄧偉廉入境。就這樣,恥食周粟的鄧偉廉得以無證入境,與“中央顧問委員” 劉達在深圳共敘衷腸,再無證出境。
創世紀的真情和險情,永遠留在當事者的心裏,無論活著的,逝去的,戴過枷鎖的,自由的,贗自由的,留在大陸的,或是流到海外的。科大南遷到安徽後,是第二創世紀了。那已超出本文的範圍。不再寫。就用一張80年代科大的風俗照,作為結束吧!赤條條,逆流而上者圖。
二零零八年 一月六日, Tucs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