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9-16 11:38
曾經和好多曆史學者探討過“文革”平反問題,大家都說,最冤枉的要數農村的所謂四類分子。走資派錯整了,右派錯劃了,平反,恢複名譽,補發工資。農村的地富反壞,卻是整了就整了,沒見誰給你平反,沒見誰領過補助。
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有一天,班主任要登記家庭成分,讓我們全班同學自報,他站在講台上,拿著花名冊登記。“貧農”,“中農”,“上中農”,“下中農”,班上同學一個一個挨著報告。我報了自家,看到隔著一個座位那個女生趴在桌子上,捂著臉不肯抬起頭來,一邊肩膀哆嗦著,嚶嚶地哭。
旁邊有同學替她報了:她家是地主。
我就這樣認識了南火閃。
運城那一帶給孩子取名,經常有看出生那天的天氣的。“吼雷火閃,猛雨大點”,是老家形容雷暴雨的說法,火閃應該出生在這樣一個天氣,父親就給她隨便取了這樣一個名字。足見他的父親也沒有什麽文化,一個鄉村的土財主罷了。
等到我上初中,一天在學校黑板報看到一篇範文,那是學校推薦給全校學生的,這個高中大同學署名叫“南 ”,那時我們都不認識這個“ ”字,不知道這就是“南嶽”的異體字。隻覺得這個老大哥挺神秘。能取這樣的名字,作文肯定錯不了。
回村裏一說“南 ”,村裏知道他的就笑了,“你說的就是隨鎖麽。”
隨鎖是村裏叫的小名,他是火閃的哥哥。
他們的父親,我從小看到他,就是低眉順眼,不敢正眼看人。1960年代開始以後,經常看到上大會批判鬥爭。下了會,擔茅糞,掃大巷,到水利工地出公差。苦活髒活都是他的,還經常白幹,叫做義務工。
這個地主,村裏都叫他己卯。己卯是個幹支年號,農村取名字經常這樣,比方戊寅、乙未、甲辰等等。從名字看,他也沒有什麽特別,一個祖輩務莊稼的農民而已。
幾十年以後我接觸村裏檔案,才知道己卯這個地主,土改前家裏有70畝地,22間房屋。可見撐死了他也就是個小地主。他也沒有做過什麽像樣的鄉事。在閻錫山時代,他當過閭長,村副,不過管理幾十戶人家。他進過當時的“防共自衛團”,但曆史記錄也沒有什麽惡行。
我不知道老家土改怎樣劃定成分的,看土地證房窯證,我家22畝地,24間房子,房子間數和己卯差不多,我家是中農。可見土地多少很重要。我的鄰居提起劃成分,每每捶胸頓足,“我家80畝地,劃了富農。我爸和我大爹(伯父)就不分家,要是分了,一人40畝,哪裏夠得上地主富農?遭這些年的大罪!”劃成分如果這樣隨便,輕而易舉就毀了一個家,那也太兒戲了。
自從土改以後,農村的地主富農這一個人群就成為政治賤民,“依靠貧農,團結中農,打擊地主富農”是階級路線,曆次政治運動使得農村的打擊目標越來越明確,一有風吹草動,村民都知道拿地主富農開刀。1960年代“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口號響徹天地,批判鬥爭地主富農更加成為家常便飯。己卯在村裏,拉上過各種各樣的鬥爭會。鄉村的鬥爭,村民不講政策,經常使用一些殘忍的折磨手段。打罵是免不了的,我村裏常常看到一種自創的刑罰,就是一條凳子頂上再架起一條凳子,讓被鬥人站上去,大家發言,呼口號,趁著凳子上的“壞人”不防備,主持人一腳蹬倒凳子,高高在上的那個倒黴鬼便連人帶凳子摔倒在地,經常跌得鼻青眼腫。這樣的會,己卯參加過多次,以後再開會,大家高呼“上凳子”,己卯就嚇得尿到褲襠裏。
對地主富農分子的殘酷鬥爭,當然株連到他們的子女。除了連帶批判,政治上的侮辱歧視也是壓得你抬不起頭。入黨提幹招工這些好事和他們無緣,稍微不注意,堅持反動立場的大帽子就扣上了。平時,他們也是鐵定的落後分子,批評敲打那是客氣的。
己卯知道在鄉下當農民,就把孩子捂死了。他千方百計努斷筋骨要供兒子上學。隨鎖的學習成績也還遂人意。1950年代,農家孩子上學的還很少,己卯決意供隨鎖在本村讀了小學,又到東三裏村讀了完小。完小畢業,隨鎖考到舜帝廟中學讀初中,初中畢業,隨鎖考進遠近聞名的運城康傑中學。在我們那裏康傑中學鼎鼎大名,考進康中,幾乎就叫做一隻腳踏進了大學的門檻。但是隨鎖康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1964年上半年,他在臨猗縣中學補習複讀,這就是我和這位大校友的一段短暫交集。複讀大半年,隨鎖還是沒有考上大學,這就隻有死了心回家當農民。
幾十年以後我看到隨鎖的檔案,才知道他沒有考上大學,也曾經悲觀失望,認為這都是家庭成分不好,影響了自己,“從此背上了沉重的家庭成分包袱”。隨鎖的懷疑不無道理。到了四清運動,階級鬥爭的弦繃緊再繃緊,突出政治突出再突出,農村的地富子女是很難被大學錄取的。我上高中時,有地主富農家庭出身的同學,每當填表,好多都小心翼翼填上“地改”“富改”,那是摘了帽子的地主富農的意思。像己卯這樣還戴著地主分子帽子,他的兒子要想進大學,那是難於上青天。
隨鎖一回村,立刻嚐到了地主子女的滋味。
那時村裏的高中畢業生很少,像隨鎖這樣的名牌中學畢業的更少。而隊長都是些一字不識的粗人笨人,有時難免起點爭辯。於是隨鎖的檔案裏就記載了這樣的評價:“高傲自滿,目中無人,看不起貧下中農,不服從隊幹的領導。”
和隊長有爭吵,就是“辱罵汙蔑革命幹部”。
社員也不放過他,有人私下揭發,隨鎖給大隊菜地澆園時,偷吃菜地的洋柿子(西紅柿)黃瓜。
隨鎖已經到了結婚年齡,大閨女都不願意嫁給成分不好的。經人介紹,隨鎖隻好找了一個二婚。
隊裏蓋馬房,媳婦要回娘家,隨鎖給隊長請假一晌。下午沒回來,隊長立刻讓隨鎖去叫,天黑了也要叫回來。
最危險的是,凡地富子女出點事情,一概以思想反動來推論。大事小事或者本來不是什麽事情,都上綱到十分可怕的程度。
生產隊開會,隨鎖隨意在一張紙上亂寫人名,寫的是一批近代曆史名人,可巧,裏頭有蔣介石,這還了得,有人看到了,隨鎖嚇得立刻找到工作隊坦白。
那時實行大寨式評工計分,幹完活全隊討論誰該得多少工分。有一個貧農社員上工沒有帶毛選,隊幹主張評得低一些。隨鎖隨口說:北大有一個美國教授,思想反動,國家還給他高薪呢。這也遭到大隊小隊駁斥,最後的結論是:混淆敵我矛盾和人民內部矛盾,拿反動教授和貧下中農類比,影響極壞。
隨鎖也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有一個地主老子。1964年他提出和己卯分家另過,己卯早年就死了老婆,全指望和兒女在一起,這會兒最小的兒子鬧分家,己卯氣得吐了血。但是有什麽辦法,為了孩子的前途,己卯答應了。從此這個家就是己卯一人住一人起火做飯,隨鎖和火閃兄妹相依為命。一個完整渾全的家,分成兩個小家。村人無不歎息。
隨鎖為了表示自己徹底和反動家庭劃清界限,向大隊表決心:
“他氣得吐血,我也不給他看病。”
“我結婚,所有東西都是我個人置辦,不要他管。借債也不要他還。”
“我們的關係已經徹底破裂。我給他說,我不是你的兒子,你也不是我的父親。他也說,我不靠你,你不靠我,生不養,死不葬。”
隨鎖的決絕,現在看來太沒人情人性。換到那一個階級成分決定人生前途的歲月,我們應當能夠理解這個地主兒子的殘忍和無奈。他要過正常生活,他不要歧視侮辱,他就必須舍棄親情,殘酷地和生身父母一刀兩斷。他要表現,給社會看,給領導看。這個表現也許有點過分,在全國一片階級鬥爭的喧囂聲中,在那個沾上地富成分就終生不得翻身的歲月,他下手有些狠,我們還是要原諒他的幼稚莽撞才是。而己卯,他自己再受苦,隻要孩子從此和自己這個地主脫了粘連,他還計較什麽呢。
隨鎖這些義舉有用嗎?雖然那時也喊“重在表現”,地富子女的表現卻是沒有什麽分量的。除了樹立幾個大義滅親的典型裝裝門麵,絕大部分地富子女依然生活在祖輩的巨大陰影之下。摘帽右派仍然是右派,摘帽地富仍然是地富分子。劃清了界限又怎樣?他還不是你的老子?生在地主富農家裏,這是你的原罪。大隊專政指揮部讓隨鎖填表,“家庭成分”這一欄,隨鎖還不是隻能填上“地主”。無論怎樣賣力洗雪,無論怎樣出格表現,甚至親手把老子推上祭壇,做出一些當政者鼓勵的禽獸之舉,換來的仍然是懷疑和敵視。1960年代一直到“文革”,多少地富分子的家庭,都演出過這樣的絕情悲劇,都曾經被階級鬥爭這隻巨大的手撕得粉碎。革命的大熔爐,正在加溫燃燒。為了救贖自己,地富子女不惜向親人施暴,以換取進入革命隊伍的準入證。如此這般,能夠脫胎換骨嗎?鬥爭毀滅了親情,在祖國的巨大版圖上,高頭村這一角,不過隨風起舞,人狂我狂。
大隊將隨鎖內定為專政對象,指定隨鎖做出檢查交代。隨鎖交代了自己不服從領導,不安心農業生產,想當小教,說反動話,偷吃隊裏黃瓜西紅柿等等罪行。最後向全村保證:
以上都是自己對黨、對人民、對貧下中農極大的犯罪,對不起最最敬愛的偉大領袖毛主席,對不起黨對自己的精心培養,辜負了貧下中農對自己的期望。我還很年輕,毛主席、黨和人民絕不會將自己放到社會主義大門外的。我也絕不會執迷不悟。我要好好學習毛主席的著作,洗心革麵,痛改前非,重新做人。我向我們最最敬愛的偉大領袖毛主席、向廣大的貧下中農保證:
一:堅決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堅決忠於毛主席,忠於毛澤東思想,忠於毛主席的革命路線。
二:堅決聽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話,聽貧下中農的話,聽革命幹部的話,服從領導,堅決站在貧下中農一邊。
三:在勞動中絕不挑肥揀瘦避重就輕,一定服從分配,在勞動中改造自己的世界觀。
四:遵守法紀,絕不容許偷盜和違犯黨的一切利益的事情發生。
五:以上由廣大貧下中農監督,爭取重新做人。
隨鎖這樣檢查,看得出,他的問題已經十分嚴重。在村裏,他的日子已經十分難過。隻能忍氣吞聲,逆來順受。
鄉村早婚,火閃也到了嫁人的年齡。不敢挑揀,在鄰村申村找了個對象,小夥子叫劉豐年,也是成分高。人家不挑剔她就謝天謝地,她就這樣匆匆嫁了人。
兄妹倆沒有想到,1968年,才是他們的噩運。
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到這年5月,全國掀起了“群眾專政”高潮。“群眾專政”是1968年的熱詞,指的是把專政對象交給人民群眾。過去,對地富反壞的專政,都是通過專政機關進行。逮捕判刑關押戴帽子,要通過公檢法審查,刑拘也隻有公檢法有權行使。“群眾專政”了,由人民群眾直接行使專政權,在村裏,也就是由貧下中農和全村社員行使專政。這實際上是公開號召在底層濫施刑罰。在鄉村,一場大規模的非法拘禁、私刑、拷打甚至殘殺由此掀起狂潮。對付農村四類分子的慘無人道的肉刑多發生在這一時段,肉體消滅也是常見的事情。湖南、廣西等地農村肆意殘害四類分子,造成和平年代的大批無辜殺戮,幾十年後終於大白於天下,讓人們領略了那個年代的恐怖和血腥。高頭村,也在狂風中顫栗發抖。
群眾運動,轟轟烈烈。小隊社員揭發,說己卯家裏藏著槍支手榴彈。
戴帽地主,家裏私藏武器,當然十分危險。公社大隊非常警惕,幾次找己卯談話,己卯不承認有槍。一群人到己卯家裏搜查,就那麽幾間房子翻了個遍,搜不出來。大隊又找隨鎖,動員隨鎖配合。全村召開群眾大會,公告敵情。隨鎖在大會上保證,三天交出槍來。回到家裏,隨鎖白天黑夜動員說服,講明隻有交槍才是唯一出路,無奈己卯一直說沒有藏什麽槍。隨鎖給大隊治保再做匯報,說己卯“狡猾抵賴,死不承認”,要求把他“交給大隊處理”。
大隊把有嫌疑的四類分子集合到關帝廟,集中拷問己卯的藏槍。審問在關帝廟大殿進行。大殿的大梁上,一根粗繩子穿過,一頭五花大綁捆了己卯。“說,槍藏在哪裏?”不說?那頭繩子一拉,呼啦啦己卯就吊上了屋梁。吊起,放下,再問,還是沒有。呼啦啦再吊起。關帝廟的大殿,嗬斥和慘叫聲響成一片。
懸空吊起時間長了,己卯的兩條胳膊疼痛難忍,實在支撐不住了。他乞求,能不能落落地,讓我的胳膊歇緩一下?
大隊幹部拿過一杆紅纓槍,哢嚓朝地上一插,矛頭的木杆正好栽在己卯的肛門附近,他說:坐上,歇歇吧!
己卯就這樣,肛門頂著木杆,胳膊總算能吊得輕些。
那人獰笑著問:怎麽樣?這會兒覺得合適了吧?
己卯認真想了一下,回答說:嗯,好像比將將捏個強一些些。
這是當地的一句方言,好像比剛才稍微強一些些的意思。
有一根尖細的木頭橛子頂一頂,已經是享受,是恩惠。人要痛苦到什麽程度,才能對換一種刑罰感恩不盡?
己卯的這一句名言,從此傳遍全村。
這是高頭村的一個著名典故。每當人們需要用一種殘酷的手段緩解痛苦的時候,會學著己卯的聲調,說:嗯,好像比將將捏個強一些些。
己卯受不了刑罰,隔天放出,在村南一口井跳井自殺。
那是他的地,土改前就是他的地,土改後再分,還是他的地。井也是他家的老井。他被自家的財產要了命,是在1968年6月4日。
村人把己卯打撈上來,連忙給火閃報喪,火閃趕來,跪在屍體前大哭。大隊幹部在一邊訓斥:
己卯與人民為敵,死了活該。你還哭?你的立場站到那裏去了?
火閃止不住哭,一邊抽泣一邊訴說:我造了啥孽,怎麽托生到這樣一個家啊!我是哭我哩,我哪是哭他哩啊!
火閃是哭她爸?還是哭自己?這父女二人的命運,哪一個,不值得善良的人們痛哭一場!
村人招呼隨鎖兄弟把老人埋葬了。隨鎖害怕大隊,推脫說自己已經“劃清界限”,不能埋葬這個地主分子。架不過村裏人勸說,還是出麵把父親埋葬了。
己卯死了,批判己卯的聲浪卻是沒有止息。大隊做了個紙紮人,一張紙條子寫上“地主分子南己卯”,貼在紙人身上,繼續聲討批判。同時,不斷給隨鎖施壓,要他交代那些私藏的武器。隨鎖無奈,幾次找到大隊為自己辯屈,又一次義正詞嚴給大隊寫了保證:
我向廣大的革命幹部,向廣大的貧下中農保證,我絕沒有也絕不敢隱瞞南光榮的槍支彈藥,自從革命運動中廣大群眾揭發出南光榮隱藏槍支彈藥後,我問了他好幾次他都不承認,我也知道黨的政策的寬大,交出來無罪,我也下決心把它搞出來,隻要有就非搞出來不可。所以在紅衛兵大會上我向大家保證三天交出槍支,當天晚上回來就沒有睡覺給他講政策說服,隻有交出來才是唯一出路。不交出來死路一條。他是負隅頑抗,死不認罪。那天早起,我就對大隊幹部說了,大隊說你回去再好好動員。我回來接著給他講道理,講政策,他一直頑抗,死不承認。第三天我找到大隊,請交給大隊處理,大隊答應了。這次他畏罪自殺,是帶著花崗岩腦袋進墳墓,是應得的後果。請廣大的革命幹部貧下中農相信我,我沒有隱瞞南光榮的槍支彈藥。黨培養了我十幾年,我也知道黨的政策的寬大,我是絕不敢隱瞞南光榮的槍支彈藥的。請廣大革命幹部貧下中農革命群眾監督我吧,我絕沒有隱瞞南光榮的槍支彈藥。
隨鎖一口一個南光榮,南光榮是誰?不知道己卯的大名,誰能看出他是在指說自己的生身父親?“文革”時期逼迫地富子女和家庭“劃清界限”,這中間一個個不認親戚朋友,不認生身父母的悲慘故事,把一個民族的人倫關係毀滅到極限。以階級鬥爭為綱,撕裂千千萬萬個家庭,正是那個時代的彰明昭著的惡行。
幾十年以後回憶,高頭人說,己卯哪裏有什麽槍支彈藥?那些都是謠傳。如果有,己卯怎麽會跳井自殺也交不出來,大隊反複搜查也搜不出來。己卯拚著一死,隻能說明他沒有什麽槍,也沒有什麽彈藥。幾十年來,己卯的老院基幾經遷建,挖地丈深,誰曾見過槍支彈藥?憑借一句謠傳,嚴刑拷打逼人致死,這是“文革”年代最為慘無人道的革命壯舉。像己卯這樣的地主,即使在民國時代有過剝削,土改已經鬥爭,至“文革”20多年的屈服改造也算還了孽債。然而在出身論血統論甚囂塵上的時候,農村老老實實規規矩矩的地富分子,也隻能又一次拉來祭旗再做犧牲。五月專政的紅色恐怖席卷全國,多少無辜的底層賤民慘遭打殺,天地永遠記著這個畸形歲月發生的悲慘的故事。
1968年5月,高頭村還有一個四類分子跳井自殺。在村裏,他小名叫染兒。
文革結束以後,鄧小平胡耀邦同誌大力平反冤假錯案。乘著全國的大勢東風,隨鎖兄妹找到公社縣裏,要求落實政策,給父親的死有一個交代。幾番奔跑,1978年,臨猗縣革命委員會以臨落複字第221號文件形式,給己卯的案子作了答複:
關於南光榮死亡問題的結論
南光榮,男,死年58歲,地主出身,戴帽地主分子。本縣李漢公社高頭大隊人。解放前曾充任偽閭長、村副、自衛隊長並參加過閻匪暗殺團等。文化革命中,在審查其曆史問題期間,於1968年6月4日投井自殺。
這個落實政策的結論好沒道理。誰個不知道南光榮是投井自盡?問題是他為什麽投井?好端端的他會投井?他擔任過閭長村副等,按政策夠不上曆史反革命。所謂防共自衛隊,也沒見有什麽行為。他這樣的人,死得活該嗎?
曾經和好多曆史學者探討過“文革”平反問題,大家都說,最冤枉的要數農村的所謂四類分子。走資派錯整了,右派錯劃了,平反,恢複名譽,補發工資。農村的地富反壞,卻是整了就整了,沒見誰給你平反,沒見誰領過補助。國家賠償遠遠沒有覆蓋這個人群。農民,說到底,還在下等公民之列。平時受盡侮辱,死了命也不值錢。
隨鎖兄妹的出頭之日,是在隔年的1979年。這年1月,中共中央頒發文件,給農村地主富農分子摘帽,為地富子女呼籲公正待遇。那個文件叫做《中共中央關於地富分子摘帽和地富子女成分問題的決定》,文件認為,經曆了二三十年的改造,絕大多數地富分子都改造好,應該統統摘掉帽子。至於地富子女,以後不再和地富家庭出身掛鉤,他們的身份一律認定為“人民公社社員”,“在入學、招工、入團、入黨和分配工作等方麵,主要應看本人表現,不得歧視”。與這個文件配套,公安部也同時發文,要求迅速貫徹中央決定,“要把群眾評議,報縣革委批準、張榜公布摘帽名單這幾個程序,銜接得很緊,力爭在較短的時間內,把這件事情辦好。”可以看出,最高領導急於處理好這一個群體的國民待遇問題。從頂層到全體國民,我們意識到對於這一個被侮辱被損害的群體欠了賬。從上到下急吼吼地落實政策,解放這些幾十年屈身為奴隸的人們,你能感到國家的某種歉意,能感到對於30年政策偏頗的深層思考。
掀開千斤巨石,洗去政治烙印,屈辱和猥瑣一掃而光,隨鎖和火閃兄妹,迅速投身於1980年代初期的改革開放大潮之中。土地承包了自家種自家收,不用再看隊長的臉色了。農民也能做生意了,長途販運不叫投機倒把了,雇工也不叫剝削了。隨鎖、火閃劉豐年兩口,立即動手,操持辦廠。火閃豐年在村裏辦了個手套廠,製作皮手套,給外貿加工出口。廠子很是紅火,雇了20來個人,車間幾十台工業縫紉機嚓嚓嚓響著,加工廠的工人統一作息吃飯,一時蠻像樣子。兩口子不甘心小打小鬧,接著又搞藥用南瓜粉加工,包地收南瓜,加工成一種治糖尿病的原料,一時也很暢銷。火閃夫妻和村民簽合同收南瓜,大隊幾十畝地連片,南瓜產地有些規模。夫妻倆在村子裏,也是踩得山搖地動。
商品經營當然有風險。隨鎖在東北伐木料,嚐盡艱難困苦。隔年又和兒子承包汽車跑運輸,終於因為不熟悉車況,賠了本。車子拍賣,還賬了事。
隨鎖跑車,村裏用老戲台子抵押貸的款。這個時候,鄉信用社追著還款,不還款就拆房子。隨鎖遠在東北,千山萬水之外寫來了求告信:“我今年苦幹加巧幹,一定還賬。至於房子,就別拆了。拆了也賣不了幾個錢。蓋,可是要脫幾層皮的。”當年的創業艱難和起步風險,隨鎖和火閃兄妹都是寫照。
1980年代初期,改革呼喚出頭鳥。像隨鎖火閃他們,都是村裏的能人。他們有能耐,也有氣魄。一旦擺脫了政治重負,他們的能量立刻像火山爆發噴湧出來。他們大功不成,村裏有人笑話他們,更多的人們投去的卻是敬佩的目光。八十年代,改天換地的八十年代,新時期號召放開手腳,大部分農民卻還是不敢動彈。那時鄉裏村裏上門動員辦廠辦企業,隻要你答應,立刻提供貸款。可是老實巴交的農民誰敢要這筆錢?公社幹部和村幹部常常因為放不出貸款犯愁。隨鎖火閃豐年他們,就是那一批敢於出頭的人。在鄉下,他們是第一個動手吃螃蟹的敢於冒險的闖將。這需要見識,也需要魄力。也是長期被壓在底層,讓他們有改變地位的強烈願望,有豁出去拚一把的勇氣。這時,長期遭受壓迫一轉成了地富子女的優勢。這一個人群八十年代初期的大膽出動,至今依然是曆史上空的一抹亮色。
火閃豐年的南瓜粉廠,也遇到難關,南瓜爛在地裏沒人收,廠子破產,豐年躲債不見了蹤影。
廠子履行破產手續後,火閃和豐年離了婚,嫁到了運城。這個男人有工作,她從此住到了城裏。
火閃不藏不掖,高調走完了自己的離婚結婚程序。依照鄉俗,她在娘家高頭村請了十幾桌親戚朋友,宣布人生第二春開始。
火閃離婚再嫁,村裏多說火閃的不是。依我說,這是火閃的自主選擇。這也是麵對人生重大問題,地主女兒南火閃的第一次自主抉擇。在那個“隻許規規矩矩,不許亂說亂動”的年代,一個地主女兒,怎樣生活,怎樣言行,由得了她嗎?稍微越雷池一步,各方麵的打擊幹涉就紛至遝來。你隻能在社會的監視下低眉順眼循規蹈矩。這一次,火閃終於放開手腳給自己做了一回主。既然每個人的人生選擇都未必盡善盡美,我們為什麽要求火閃舉手投足閃閃發光?她不過為自己打算,礙著誰了?她樂意盡可隨她。
火閃豐年和隨鎖這兩家的最後一次合作,是給小學生印刷作業本販賣。豐年不懂經營業務,隻是憨膽大,放任在外營銷的業務員吃回扣。這一回,廠子可是賠塌了,徹底拔鍋倒灶。隨鎖也在外推銷,豐年指責隨鎖收賬不交錢,由此鬧了意見,斷了親戚,一家人反目成仇。
這一年高頭村正月二十五古廟會,劉豐年也來了。他不為趕會為鬧事。在高頭村村委會門口,他張貼了一張大字報:
眾位鄉親聽我言,我是申村劉豐年。
隨鎖和我是親戚,互不說話好幾年。
勸我辦廠他牽頭,一心給我跑外頭。
他今富得流了油,我的光景到了頭。
生意賠了我認栽,不該收賬不還錢。
隨鎖是個什麽人,大家替我多宣傳。
從這個大字報看,他們已經鬧得很僵。至於其中的衷曲,誰又能說得清。村裏人說,這就是把兩家的醜事攤給大家看,把隨鎖損了一頓。兩家從此交惡,隨鎖兄妹也從此斷了來往。
豐年死在九十年代,隨鎖死在前幾年。他們死後,他們的兒子頗得先祖家風,生意做得風風火火。隨鎖的兒子在晉北開熟食店,在太原買了房子,已經定居省城。火閃的兒子在運城開著一個燈具店,做霓虹燈燈箱,在運城置辦了兩棟小樓,一棟住家,一棟辦廠。他們都已經成為新一代的城市移民。兩代人的接力,終於填平了上一輩的政治陷坑,現在,後人驕傲地麵對新生活,從他們眼裏看出的,是平等和自信。
關於地主南光榮,他們都知道得很少。畢竟他們是孫子一輩了。
在運城找到火閃,她住在城中一棟小樓裏。一層擺滿了長長短短的鋁合金條子,有機玻璃構件,那都是製作霓虹燈的加工原料。她也68歲了,和孩子住一起。
剛開春的時候,她回過一次村裏,娘家給大嫂過周年,隨鎖的兒子也回去了。
他們見了麵,沒說話。
隨鎖兒子說,我姑就不理我。
火閃說,我是他姑哩,他不叫我,我能叫他?
看來這兩家的恩怨,還延續到了下一代。從飽受欺淩到揚眉吐氣,從相依為命到形同陌路,50多年來,這一家地主兄妹,走過了坎坷曲折的人生之路。品味一下,讓人五味雜陳,感歎不止。從淒風苦雨的艱難時世扶攜著走出來,又在發家致富的大潮裏結了怨。此時暮雲四合,星垂平野,看得出,火閃,心有千千結。
曾經的歲月有溫暖,卻是血淚相合流。今日,他們早已不再困在一窪涸轍,他們的天地無比廣闊。展望遼闊的海域鳶飛魚躍,那又何必俯首低回,懷念苦難。或許人生動如參商不相見,畢竟他們是在各自的水域盡情地遨遊,理解他們吧,今天終於有能力相忘於江湖。
(作者說明:文內引用文字均來源於高頭村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