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吳鉤
摘自《生活在宋朝》,江蘇文藝出版社2015年,本文已獲授權。
那麽,何不隨我拜訪一回宋朝,看看宋朝人又如何過春節,體驗一下彼時的年味呢?
時序一進入臘月,宋朝街市上的年味就越來越濃了,家家戶戶開始用豬肉、羊肉、魚肉醃製臘味,臘味不但可作年貨,還可以儲存到次年夏天:“臘月內可鹽豬羊等肉,或作臘法魚之類,過夏皆無損壞”。臨安的富貴之家,遇到了下雪天氣,還要“開筵飲宴,塑雪獅,裝雪山,以會親朋,淺斟低唱”;若是晴天,“則邀朋約友,夜遊天街,觀舞隊以預賞元夕”——那些準備用於慶賀元宵的歌舞隊,早已在大街上彩排開了。
市場迎來了節日消費的旺季:“街市盡賣撒佛花、韭黃、生菜、蘭芽、勃荷、胡桃、澤州餳”等年貨;商鋪“競售錦裝、新曆、諸般大小門神、桃符、鍾馗、狻猊、虎頭及金彩縷花、春帖幡勝之類,為市甚盛”;小販沿街叫賣“錫打春幡勝、百事吉斛兒”等吉祥物,“以備元旦懸於門首,為新歲吉兆”,“又有市爆仗、成架煙火之類”。
這裏有幾個名詞需要解釋一下:“撒佛花、韭黃、生菜、蘭芽”都是冬季的時蔬;“勃荷”即今人說的薄荷;“澤州餳”是一種風靡宋朝的飴糖;“新曆”即新一年的日曆;“桃符”是春聯;“鍾馗、狻猊、虎頭”都是年畫;“金彩縷花、春帖幡勝”與“錫打春幡勝、百事吉斛兒”則是過年時張貼、張掛的吉祥物;“爆仗、成架煙火”是煙花爆竹。
許多商家還要製作過年禮品回饋老主顧。百貨商店通常給老主顧送“門神、桃符,迎春牌兒”;紙馬鋪則印製“鍾馗、財馬、回頭馬”等年畫,“饋與主顧”;藥鋪會做一些“屠蘇袋”:小布袋裝入中藥材屠蘇,再用五色線紮成“四金魚同心結子”“百事吉結子”,送給老顧客之宅第,宋朝人相信,將屠蘇袋懸掛在門額上,可以“辟邪氣”。
從踏入臘月到除夕期間,宋朝人有兩個節日要慶祝,首先迎來的是臘月初八的“臘日”,也叫“臘八節”。這一天,開封與杭州的寺院要選用“胡桃、鬆子、乳蕈、柿栗”等小巧食材,煮成“臘八粥”,贈送給施主之家。藥店則將“虎頭丹、八神、屠蘇”等中藥材裝入小布囊,叫作“臘藥”,“饋遺大家”,用於臘月的保健。尋常人家也會做“臘八粥”,鄰裏之間還要相互饋贈禮品。
祭灶
到了臘月廿四日,是宋代曆法上的“交年”,家家戶戶不論貧富,都要準備“蔬食餳豆”祭灶,夜間“請僧道看經,備酒果送神”,所以白天街坊間市聲鼎沸,到處都是叫賣“五色米食、花果、膠牙餳、箕豆”等祭灶用品的聲音。市井中還有“迎儺”的祭神隊伍,敲鑼打鼓,向各戶人家“乞求利市”。
添置年貨,少不得要花銷一大筆錢。對大戶人家與中產之家來說,自然不成問題,但生活於城市底層的貧窮家庭,則恐怕應付不了過年的開銷。不過,窮人也有窮人的辦法:進入臘月之後,“街市有貧者,三五人為一隊,裝神鬼、判官、鍾馗、小妹等型,敲鑼擊鼓,沿門乞錢,俗呼為‘打夜胡’,亦驅儺之意也”。
這是一項很有意思的習俗,“驅儺”隻不過是這一習俗的形式與附加功能而已,更重要的功能是它給了城市貧民一個獲得救濟的機會,同時又不失體麵。
如果碰上了雨雪天氣,朝廷慮及“細民不易”,通常還會給都城的貧民發救濟金,同時減免租住公屋的人家三日房租。臨安有許多富戶,也保持著一種非常獨特而難得的慈善習慣:遇上大雪之日,這些富戶會“沿門親察孤苦艱難”的人家,“遇夜以碎金銀或錢會(紙幣)插於門縫,以周其苦”,或者“遣心腹人,以銀鑿成一兩、半兩,用紙裹,夜深揀貧家窗內或門縫內,送入濟人”。受接濟的人家第二天早晨起床,“展戶得之,如自天降”,以為是老天爺突然顯靈,卻不知其實是哪位善心人發的慈悲。
臘月的最後一天,宋人謂之“除夜”。這一天,士庶“不論大小家,俱灑掃門閭,去塵穢,淨庭戶,換門神,掛鍾馗,釘桃符,貼春牌,祭祀祖宗,遇夜則備迎神香花供物,以祈新歲之安”。這套習俗,至今在潮汕一帶仍得以完整保留下來:過年前,家家戶戶都要灑掃門庭,叫作“掃除”;都要貼門神、春聯、年畫;都要在除夕這天祭拜祖先、社神、天地,這叫“團年”。
宋代的“桃符”,其實就是今人所說的“春聯”,因為以前的春聯不是寫在紙上,而是寫在桃木板上,故有“桃符”之名。王安石有詩曰:“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說的便是:在熱鬧的爆竹聲中,舊年的最後一天即將結束,人們祈望新年生活更美滿,家家戶戶都忙著換上新的春聯。可惜今天城市中許多商品房的設計,連貼春聯的門楹都給省掉了,買副春聯都不知貼哪裏。
吃過年夜飯之後,宋朝的城市迎來了徹夜不眠的大年夜,“士庶之家,圍爐團坐,達旦不寐,謂之‘守歲’”。孩子們跑到外麵,繞街唱兒歌:“賣癡呆,千貫賣汝癡,萬貫賣汝呆,見賣盡多送,要賒隨我來。”這叫作“賣癡呆”,兒童以此相戲謔,也寄托人們希望來年變得聰明的意願。南宋詩人範成大有一首趣味十足的小詩,描述吳中民間“賣癡呆”的習俗:“除夕更闌人不睡,厭禳鈍滯迎新歲;小兒呼叫走長街,雲有癡呆召人買。二物於人誰獨無?就中吳儂仍有餘;巷南巷北賣不得,相逢大笑相揶揄。櫟翁塊坐重簾下,獨要買添令問價。兒雲翁買不須錢,奉賒癡呆千百年。”近代廣州仍有類似風俗,不過不是“賣癡呆”,而是“賣懶惰”。
宋朝春節(新元)燃爆竹風俗
除夕之夜,怎能沒有鞭炮之聲、煙花之色?宋代時,火藥技術已廣泛應用於節日慶典,人們利用火藥製成響亮的炮仗、璀璨的煙花,在節日裏燃放,圖個熱鬧與喜慶。除夕夜,宮禁之內,爆竹最響,“禁中爆竹山呼,聞於街巷”。皇室使用的炮仗不但響亮,造型也非常華麗,製成人物、果子的樣子,甚至做成屏風,“外畫鍾馗捕鬼之類,內藏藥線”,點燃後可連響百餘聲。民間市井,也是燈燭煙花“紅映霄漢;爆竹鼓吹之聲,喧闐徹夜”。
我的家鄉一直保留著除夕放鞭炮煙花的習俗,童年時除夕之夜劈劈啪啪響個不停的鞭炮聲,是我記憶中最濃鬱的年味。沒有鞭炮的春節,年味該是多麽冷淡。不過現在的城裏人已經很難理解這樣的習俗了,他們甚至義憤填膺地要求城市在春節期間禁絕煙花爆竹。今天在城市裏燃放鞭炮煙花,確實會產生噪聲、火患、煙霧等諸多外部性,但這些外部性是不是可以容忍、克服?而政府的“禁炮令”又是不是基於權力之僭越而侵犯了社會自發的習俗、冒犯了另一部分器重傳統的市民燃放鞭炮的權利?這些,都是值得辯論的公共話題。
正月初一,新年伊始,宋人謂之“元旦”“元日”,俗呼為“新年”。後世引入西洋曆法,為與陽曆1月1日元旦相區分,才改稱為“春節”。
農曆元旦這天,朝廷要舉行盛大、隆重的大朝會。一大早,皇帝起身上朝,先虔誠上香,“為蒼生祈百穀於上穹”。隨後,皇帝給太後拜年:“元正啟祚,萬物惟新。伏惟皇太後陛下,膺時納佑,與天同休。”太後回皇帝:“履新之祐,與皇帝同之。”然後文武百官向皇帝拜年:“元正令節,不勝大慶,謹上千萬歲壽。”皇帝答諸大臣:“履新之吉,與公等同之。”
大宋與大遼建立邦交關係,每年元旦,兩國都要互派“賀正旦使”,入朝相賀。西夏、高麗、交趾、回紇、於闐、真臘、大理、三佛齊等屬國,此時也都派遣了使臣來到東京,祝賀大宋元旦。在大朝會上拜賀皇帝之後,這些使臣被安排到使館休息,第二天(即正月初二)在各使館賜國宴;第三日,請到玉津園參加禮儀性的射箭比賽,朝廷會選出“能射武臣伴射”,在射箭比賽中表現出色的伴射武臣,不但可以得到皇帝的豐厚賞賜,而且“京師市井兒遮路爭獻口號,觀者如堵”,熱情絲毫不減今日的粉絲們對待為國爭光的體育明星。
民間更是熱鬧。在東京開封,從馬行、潘樓街、州東宋門外、州西梁門外、州北封丘門外,以及州南一帶,到處都是彩棚,銷售“冠梳、珠翠、頭麵、衣著、花朵、領抹、靴鞋”與各種好玩的小商品,“間列舞場歌館,車馬交馳”。在臨安杭州,市民“不論貧富,遊玩琳宮梵宇,竟日不絕。家家飲宴,笑語喧嘩,此杭城風俗,疇昔侈靡之習,至今不改也。”
按照慣例,宋朝政府會宣布:春節期間,蠲免公租屋的三日房租。又放開賭禁三天,即正月初一、初二、初三這三天,市民盡可縱情賭博。許多商家也以博彩、抽獎的方式銷售商品:中獎了可以以低於市價的價格獲得某個商品,抽不中則需以高於市價的價錢買下該商品。到了夜晚,貴家仕女也結伴出來逛街,進入賭場看人們賭博,到夜店飲宴,“慣習成風,不相笑訝”。即使是貧困市民,過年了,也要穿上“新潔衣服,把酒相酬”。
拜年也是相沿已久的習俗。“士夫皆交相賀,細民男女亦皆鮮衣,往來拜節”。宋朝出現了一種比較有意思的拜年方式——送賀卡。許多士大夫由於應酬太多,分身乏術,無法一一登門向友朋、親戚、同僚拜年,便委派家人手持自己的“名刺”(名片)前往拜賀:“節序交賀之禮,不能親至者,每以束刺簽名於上,使一仆遍投之,俗以為常”。一些富貴人家,因為前來投刺賀年的人多了,便在大門口掛一個紅紙袋,上書“接福”二字,接收各方投刺,類似於信箱。
這些拜年帖,通常由梅花箋紙裁成,二寸寬,三寸長,上麵寫著受賀人姓名、賀詞、落款。南宋文人張世南家中收藏有數張拜年帖,是北宋元佑年間秦觀、黃庭堅、晁補之向一位叫“子允”的朋友拜年所用的名刺:“觀,敬賀子允學士尊兄。正旦。高郵秦觀手狀”——這是秦觀的拜年帖;“庭堅,奉謝子允學士同舍。正月×日,江南黃庭堅手狀”——這是黃庭堅的拜年帖;“補之,謹謁謝子允同舍尊兄。正月×日,昭德晁補之狀”——這是晁補之的拜年帖。
由於遣人投帖比親自登門拜年更為便捷,所以宋代士大夫群體很流行投帖拜年,“俗以為常”。當然也有人很不喜歡這種拜年方式,認為這樣拜年沒有誠意,比如司馬光就堅持不投拜年帖:“不誠之事,不可為也。”這位生活嚴謹的老夫子給人拜年,必親自登門。但投帖拜年的習俗也流傳了下來,盛行於明清時期。今天許多人逢年過節會給朋友寄送賀卡,可從宋朝的拜年帖找到淵源。
正月初七之後,春節“黃金周”大致就結束了。不過在宋朝,這個時候,節日的氣氛並未消散,反而越來越濃厚,因為,一個更加熱鬧、更加隆重、更加盛大的傳統大節——正月十五元宵節即將來臨。這是另一篇文章的話題了,且就此打住。
我想介紹的,與其說是宋朝人的春節習俗,不如說是中國人的節日傳統。這些習俗與傳統,千百年來,塑造了中國人的生活方式,寄托了中國人的美好願望,構建了中國人的禮俗秩序,也生成了中國人的文化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