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愚謙,“文革”中的著名“叛國者”、鄧小平的俄語翻譯、朱鎔基一直關注的專欄作家、如今的文化交流使者……這本無刪減版的《浪:一個為自由而浪跡天涯者的自述》是關愚謙以個人真實經曆寫就的傳記,書中所講述的故事,以20世紀中國的特殊曆史為背景,極富傳奇色彩。其經曆不僅展現出一個知識分子曲折坎坷的人生,也反映了一個時代人們的命運特征。 發現護照
那是一個星期五的中午,兩個造反派的小將特地跑來氣勢洶洶地通知我:“今天下午召開全體大會,你不要參加,你的問題嚴重,在辦公室裏好好地寫交代。”
辦公大樓裏隻剩我一個人。我知道,這次是徹底完蛋了,等待我的將是什麽?成百上千次的批鬥?再次發配青海?甚至被關進監獄?一想到青海,我的心立刻揪起來。不!那是對人的最大侮辱,我寧死也不願再去青海。
我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裏,開始翻辦公桌的抽屜。裏麵放有一包剃須刀片,是預備臨時有接待外賓任務時刮胡子用的。用那薄薄的刀片割斷血管結果自己,夠刺激,夠壯烈吧!人們啊,當你們看到躺在血泊中的關愚謙,你們應當明白,你們冤枉了一個好人。
我拉開抽屜,首先進入視線的,不是刀片,而是護照,幾位常住中國的國際友人的護照!那是準備去公安局外國人員管理處辦理登記手續用的。放在最上麵的那本恰好是一本藍皮的日本護照。護照的主人叫西園寺一晃,是日本常住北京的著名國際友人西園寺公一的兒子。我打開一看,突然感覺裏麵的照片竟有些像我。真奇怪,以前怎麽沒發現。再往後一翻,竟發現裏麵還有去埃及和法國的簽證!突然,我的心怦怦跳了起來,趕快把抽屜關上。我太了解自己了。過去幹過多少蠢事,就是因為自己一時衝動,異想天開,現在,是不是腦子裏又想損招了?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我兩手抱著沉重的頭趴在桌子上,腦內好像有無數根刺,紮得我奇痛無比。忽然間,好像聽見有人走過來對我說話:“愚謙!走吧!走得越遠越好,這裏不適合你,不是你待的地方。走吧!走吧!越快越好!越遠越好!”
聲音漸漸遠去,我清醒過來,打了一個寒戰。一瞬間我閃過一個念頭:他說得對,我為什麽要選擇死,而不選擇“走”這條路?於是我又拉開抽屜,眼前這個現成的日本護照,難道不是命運之神的安排嗎?我再次取出那本藍色護照,把護照第一頁上西園寺一晃的照片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越看越覺得和自己相像。
“冒死一試吧,關愚謙!你反正已經選定了死的一條路。”我對自己說。如果被發現了,就跑,讓邊防警察開槍打死你,比起自殺,不是更勇敢和痛快些嗎?僥幸逃出去,不就實現了你中學時的夢想嗎?“不自由,毋寧死!”
我看了一眼手表,已經下午三點多了。一般單位是六點下班,就是說,我必須在不到三個小時裏,完成正常情況下至少要三天才能完成的手續。我抄起了桌子上的電話,撥了一個爛熟於心的號碼。
“喂,是小航嗎?我是小關。”我撥通了民航訂票處的電話。
“是我,有什麽事?”
我有些急切地說:“日本常住外賓要出國,十萬火急。”
“老兄,你不是不知道這一陣搞運動,政治學習雷打不動,明天上午再說吧。”小航說著就要掛電話。
“不行!小航,是西園寺公一的兒子要走。”
一提到西園寺公一,幾乎關心國家大事的人都知道,他是常住中國的外賓,被周恩來總理稱作日本駐中國的民間大使。他是周恩來總理的老朋友,也是毛澤東主席的座上賓。日本人稱他為“紅色貴族”,中國人則親切地尊稱他“西公”。小航一聽西公大名,二話不說,就問:
“什麽時候走?他要去哪啊?”
“明天就走,經開羅轉機到巴黎。”我說。
“什麽?明天?還是國際航班!小關,你開玩笑吧?”
“不是玩笑,是真的。明天必須走,人家是急事,領導要求馬上就辦。如果耽誤了,我們吃不了可得兜著走。”我急忙解釋說。
“好吧。真湊巧,明天好像是有一班國際班機,巴基斯坦航空公司的,從上海飛卡拉奇。我這就給上海掛加急電報,看能不能訂上,我可不敢保證。加急電報費可得由你們出啊。”
“太好了,小航,謝謝你啦!我就在辦公室等你的消息。”
掛上電話,我的心髒敲打得更激烈了。連自己都難以置信,剛才我竟能那麽鎮定。
我感覺到全身發涼。這一個電話打出去,等於穿上了紅魔鞋,隻能一刻不停地跳下去了。可是,即使有了機票,還有多少手續要辦呢!我得去公安局外國人員出入境管理處在護照上蓋出境許可章,還得到會計科開支票……如果其中任何一個環節出了紕漏,那可是想立即求死也不可能了。
恐懼開始向我襲來。我甚至祈禱:上帝啊,救救我吧,別讓小航訂上那張飛機票吧!我兩眼盯著桌上那部黃色電話機,像是在等待最後的審判。
電話鈴響起,我被嚇得一顫。
“小關,算你運氣,票我給你訂上啦。明天的,從上海到卡拉奇,OK!從卡拉奇經開羅到巴黎那段需要再確認。”小航說。
我的腦袋“嗡”地一下。我使勁拍了一下額頭,鎮定下來,然後問:“幾點起飛?”
“中午十二點三十分,先飛上海,在那裏等一個小時,再轉巴基斯坦的飛機飛往卡拉奇。”
“我什麽時候取票?”我忙問。
“隨便,什麽時候都可以。”
“那我六點以後去取。”我說。
“六點我已經下班了,你就找值班的人取吧,別忘了帶支票。”我兩腿已經軟了,癱坐在椅子上。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裏麵剩的冷茶,我用牙齒使勁地咬了咬食指,盡量使自己冷靜下來。然後,我拿出筆和紙,就像平時接待外賓做工作計劃那樣,一項一項寫下了要辦的事:
1.帶護照去公安局蓋出境章;
2.到財務科領支票(希望王科長不在辦公室);
3.六點下班後取機票;
4.燒掉家裏的朋友信件,以免事發後連累他們;
5.準備簡單的行裝。
寫完以上事項後,我把紙條折好揣到褲子口袋裏,又從抽屜裏拿出那本藍色護照,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內衣口袋裏,騎車飛快地衝出“和大”大院。
準備出逃
進了公安局的四合院,我直奔那間平時常去的辦公室,所有在中國的外國人出境,都必須在那裏蓋章,否則海關不會放行。
透過門玻璃往裏看,沒人。怎麽辦呢?破門而入太危險,況且我又沒有“作案”工具。情急之中,我掏出身上的鑰匙串,一個一個往鑰匙孔裏試,就在我試到最後一把鑰匙時,背後響起了腳步聲。
“是誰呀?”這一聲喊,把我渾身都嚇癱軟了。我一轉身,背靠在門上。
“是你?小關,在這鬼鬼祟祟地幹什麽?”來人正是專門負責蓋章的外事警老王。
“老王,是您呀!太好了!我正到處找您呢。真急死我了。西園寺的公子明天要出境,我來給他辦出境手續來了。”我盡量不露怯。
“下午不辦公,你又不是不知道,怎麽,想破門而入啊?”
“老王,你別跟我開玩笑了,我哪敢啊?我當然知道下午不辦公,可是頭兒讓我來辦,我也沒辦法,這是急事呀!明天一早他就得走,我哪敢耽誤了他呀?”我邊說邊偷偷地把手裏的鑰匙串放進了褲子口袋裏。
“急事?如果我不回來呢?”老王這時走到了辦公室的門口。
“那我就隻好在這死等您啦!等到太陽落下山,等到月亮爬上牆頭,等到海枯石爛,等到地老天荒,我也得等啊。”我故作輕鬆地開玩笑。
“你們這些知識分子,臭詞兒就是多。今天算你運氣,我正好回來取一個文件,就遇到了你這個倒黴鬼兒。”老王被我逗樂了。
老王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一串鑰匙,我跟在他的後邊,進了那間辦公室,趁機用手擦了一把額頭上滲出的冷汗。
我拿出那本藍色的護照遞給老王,他翻開護照,拿起桌子上那枚紅色出境章,剛要往上蓋章的手突然停留在半空中。我的心一下子緊縮起來,壞了!莫不是這個老警察看出了什麽破綻?
“表呢?”老王把圖章放回到了桌子上,問道。
我想起來了,每次來給外賓辦出境手續都得事先填一張固定格式的申請表,我辦公桌抽屜裏就有。可竟然因為太緊張忘了填,這下糟了,怎麽辦?回去再拿,時間緊迫,老王也不會等我。
“哎呀!糟糕,我來的太急,忘給您帶來了,明天我就給您送來。”我一拍自己的腦門說。
“忘了?”老王拉過一把椅子坐了下來,並揚起頭,開始打量著我。他也許在想,小關這個人,辦事一向仔細認真,從沒出過丟三落四的事情,今天怎麽啦?
“今天我們也是開會學習的日子,下午西園寺才打電話來,太緊急了。明天一早我就把表送來。”解釋完之後,我又裝作漫不經心地說,“聽說,廣東省省長陶鑄被抓起來了。”
“什麽?聽誰說的?是真的嗎?”老王忙問道。
“今天早晨在我們院子裏聽說的。”我說。
“現在社會真是太亂了,誰也說不準,誰是好人,誰是壞人。陶鑄,那是為革命立過大功的老革命啊,怎麽一夜之間就成了壞人呢?要這麽看,咱們中國的好人確實不多了。”老王感歎道。
“不過,老王,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我岔開他的話問道,“現在幾點了?”
“噢!四點多了,我得趕緊回去開會。”老王站了起來。
“那我的章呢?”我趁機趕緊問。
老王拿起那枚圖章,在那本藍色的護照上“啪”的一下,然後遞給我說:“隻此一遭,下不為例。”
我揣起那本藍色護照,向老王敬了一個不倫不類的禮,就快步走出那間辦公室。
接下來,我拿到一張寫著西園寺一晃名字的機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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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文匯讀書周報 | 來源日期:2012年08月10日 | 責任編輯:程仕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