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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平老師 (也是作者從一知青到一級作家的成長路程) 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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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jiaodong.net 2013-01-18 09:52:33 膠東人物

 作者:矯健

 小時候,我最愛家中放在五鬥櫥上的收音機。那時沒電視,一個木頭匣子亮著小燈,有人躲在裏麵哇啦哇啦講故事,對我的吸引力就無法抵禦了!我把椅子拖到五鬥櫥前,又放上一隻小板凳,人再爬上去,幾乎把耳朵貼在收音機上聽故事。外婆用吳淞土話喚著我小名,笑道:小貓翌,小貓翌,你怎麽把頭鑽到無線電裏去了……

 

  回憶總使我激動。我的文學夢就從那時開始。廣播劇、配樂朗誦經常讓我熱淚盈眶,許多經典文學作品就這樣銘刻在我幼小的心靈裏。蕭平老師的《三月雪》是我最喜愛的小說之一,當時熱播讓我至少聽過三遍!男女播音員充滿激情的嗓音,回腸蕩氣的配樂,槍聲、風聲、戰馬嘶叫聲……在我耳邊久久盤旋,小娟與英雄母親的遭遇揪住我的心。你說,這樣的小說,我一輩子能忘得了嗎?

  於是,蕭平老師悄悄走進我的人生。

  出生在上海的我,從沒想到自己和膠東這塊土地會有什麽瓜葛。父親是南下幹部,母親是上海本地人,“阿拉”之類詞語是我的母語。1969年春天,我還沒過16周歲生日,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潮流,就把我卷回父親老家乳山縣矯家泊村。插隊落戶——這種時代專用名詞,我女兒這輩人已經似懂非懂了,可對我而言卻是銘心刻骨、標誌著命運的重大轉折。當我意識到自己將一輩子紮根小山村,像牛一樣拉一種叫作“豁子”的農具犁地時,恐懼感油然而生。雖然我對祖先們生活過的青山綠水很有幾分感情,但我斷然不肯在此久困。我一改從小調皮貪玩的習性,在油燈下展開突圍的奮鬥!我選擇了寫作,居然想當作家!這膽大妄為的念頭,很可能是我爬五鬥櫥聽收音機時種下的。

  我把身邊的人和事,編成形形色色的故事。正如矯家泊人所言:矯健是屬驢的,吃進一捆胡秸拉出一領席來——現編現拉!我把故事講給鄰居家的小孩們聽。當時,生產隊發給每一戶社員大量花生果,要求剝出仁來交公糧。我也不例外,背回兩大麻袋花生。我就讓小孩幫忙剝,一邊眉飛色舞講著故事。花生很快剝完了,可是拿到生產隊裏一稱,出仁分量遠遠不足!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讓孩子們偷吃了!不是我的故事有吸引力,而是花生米召喚他們聚集到我身旁。我倒不太心疼那些花生,隻是有點傷自尊。

  我深感需要老師,需要範本,因為作家畢竟不是驢。我姑家南寨是個大村,不像矯家泊,算上我這新戶才81戶人家。我終於在那裏找到一本極具戰略價值的書——1958年中國作協編輯出版的優秀短篇小說選。那個時代最有才華、最活躍的作家都有作品入選。蕭平老師的《三月雪》也在其中,使我眼睛一亮。這篇從小感動過我的小說自然成為範本,反複閱讀咀嚼——哪裏是轉折?哪裏是高潮?情節如何鋪墊?氣氛任何渲染?什麽地方最叫我激動?激動的因素是怎樣構建的?哦,那勁頭恨不得把每一個字吞到肚子裏去!

  我至今記得那大雪紛飛的嚴冬。因為我獨居四間瓦房(下鄉後老爸出錢給我蓋的),煙火冷清,土炕冰涼。毫不誇張,屋裏的水缸都結冰了,我每次喝水要用一塊石頭把冰砸開。我坐在一張小炕桌前,身披厚厚的棉被,一邊看一邊寫。那小炕桌是我趕集買來,楸木的,很結實。村裏年輕人嚇唬我,說那是從墳墓挖出的棺材板子做的,夜裏會放出一片紅光!我雖有點害怕,但認定小桌有靈氣,就趴在上麵一口氣寫了一百多萬字小說。當然,全都是廢品。然而正是這一百多萬字的廢品,和那本好不容易找來的文學範本,使我最終成為一名作家。並且,小屋也不冷清,蕭平老師以及其他文學前輩正引領著我,進行一場轟轟烈烈的文學進軍!

  經常需要暖和手。我把兩隻巴掌壓在緊盤著的大腿下麵,眼睛望著窗外浮想聯翩。透過紛飛的雪花,我看見了南河,南山。越過群山再往南,有一個叫做育黎的地方,相隔我們矯家泊約四十裏地。我從公社中學一位語文老師口中得知,蕭平姓宋,就是育黎人。他很早參加革命,還在我們這一帶村莊教過幾年學。解放後他讀大學走了,先是在濟南,後來上北京做研究生,是新中國培養的第一代知識分子。我很為這信息激動了一陣子,原來我敬仰的蕭平老師是我們老鄉,離矯家泊這麽近!望著南山我想入非非:如果他還在周圍村莊教學多好啊,我立刻背起書包上學堂!可惜他走了,我無緣做他的學生。這一輩子也不知道能不能見著蕭平老師一麵……

  我的創作道路走得比較順。艱苦訓練三年,19歲就在上海《少年文藝》發表第一篇小說,不久我被借調到乳山縣文化館。1975年出版第一本書,名字傻而長,叫作《前進吧,火紅的拖拉機》——真不知道我當時是怎麽想的!同年,我被調入煙台地區話劇團當編劇。借助筆杆子撐杆跳,我輕輕一躍便告別了矯家泊,跳入煙台文化圈。

  說到煙台,我還得插一段枝節。在矯家泊時感覺煙台是一個遙遠的地方,我曾騎自行車專門去拜訪煙台。那時小妹華華來山東看我,幫我拾草燒飯。我帶著她半夜出發,次日中午才完成這場遠征。煙台小城清潔、寧靜,空氣因一股海味兒而特別清新,深深呼吸肺也好象被洗淨了。在小旅館住下,發現煙台竟然有電燈,把我激動得開了又關,關了又開。要知道離開上海以後我再沒見過電燈,忽然見到老朋友我能不激動嗎?哦,煙台不錯!我們奔向大海,滿心欣喜。守著如此美麗的大海生活,這裏的人民有福了!我一邊遊泳一邊讚歎,絲毫沒預感到自己將和這座小城產生什麽關係。不過有一小事件,還是揭示了我的命運——小妹華華和我瘋,拿救生圈往我頭上一套,把我眼鏡碰掉了。這下糟了,600度的近視眼離了眼鏡怎麽行?我們潛水摸眼鏡,海底泥沙混濁,哪裏還摸得著啊!離開煙台時,我眼前的世界模模糊糊,走路都拉不開腿。後來我知道一個詞:大跌眼鏡。剛踏進煙台我就跌了眼鏡,還能往哪兒走?怪不得我在此娶妻成家、工作領薪,成為有福一居民,這輩子也跳不出煙台的圈圈了!從1975年我挑著行李走入廣仁路話劇團算起,至今已在煙台生活了35年。人,誰能猜到自己今生今世會落在哪兒呢?

  我終於見到了蕭平老師。大約是1978年吧,我已經由話劇團調入煙台地區創作組。我們的創作組長林雨,曾是聞名全國的軍旅作家,文革時被下放到老家萊洲,平反後就安排在煙台工作。蕭平是來看望林雨的,當時他已從內蒙古師範學院調回煙台師專。那天我正在生火爐,天很冷,創作組空曠的辦公室就靠這爐子取暖。一位穿黃呢大衣、帶眼鏡的清瘦男子推門進屋,向我打聽林雨。林雨住在樓上,正好下來,叫一聲“蕭平你好”便上前握手。我怔住了——他,就是蕭平?就是那位從小影響著我的作家?我激動得說不出話,感覺就象做夢一樣!

  那天還有一位著名劇作家也在場,他叫劉永貴,當年寫過一部歌劇《紅霞》,紅遍全中國。他也下放回原籍,還沒摘帽,現正悄悄地幫文化局寫戲。我不斷捅爐子,把爐火燒得彤紅。三位作家高談闊論,不時開懷大笑。他們談什麽我記不清了,但那氣氛如爐火一般熱烈,烤得我的心滾燙滾燙。一瞬間,我產生一種感覺:我加入了一支隊伍,周圍都是我敬重的人,我跟隨他們前進,目標就是文學!這不正是我為之奮鬥多年的夢想嗎?

  應該說,文革給煙台文學界帶來了意外收獲,如果不是迫害與動蕩,這些國家級作家很難如此集中地出現在煙台。這一特殊現象對於煙台文學界影響深遠,我們下一代作家都受益非淺。在林雨領導下,地區創作組出了王潤滋這樣具有全國影響的作家。當時在西南河菜店賣菜的盧萬成,被林雨發現創作才能,收作關門弟子,後來寫出一係列優秀小說,成為山東文壇一員大將。蕭平老師先任煙台師專中文係主任,後任師院院長,更是帶出一批作家學生。我和張煒,現任煙台創作室主任馬海春、一級作家藤錦平,還有省創作室專業作家李曙光,都曾親受蕭平老師的教誨。在這裏,我要提起一個獎項——全國優秀小說獎,它是魯迅文學獎前身,兩年一評,是文學界最高獎項。1979年蕭平老師的《墓場與鮮花》率先獲獎,1982年、1984年張煒和我各兩次獲獎,師徒三人一共五次獲得全國獎。作為一個地區級師專,這樣的創作成就在全國是罕見的。再加王潤滋的兩次獲獎,我們煙台在短短幾年間7次獲得全國優秀小說獎!我統計過,這數字遠遠超過許多省市,甚至超過上海。假如煙台獨立編一部文學史,這無疑是最輝煌的一章!

  現在林雨先生已經作古,劉永貴先生也早走了,隻有蕭平老師健在。我之所以提起三位作家的相會,提起我不斷捅爐子那個場麵,因為我從心底裏感覺到,這樣一個文學高潮形成,是和這些優秀作家分不開的。他們來到煙台,就像一場春雨無聲地滋潤這塊文學土地。他們存在就行了。他們的言笑舉止,他們的文章行為,自然會形成一個氣場。我們後輩作家借著這股氣起飛,就容易許多。文學傳承往往於無形中完成,這是十分奇妙的事情。在此我忍不住站起來,向煙台前輩作家鞠躬,鄭重道一聲:謝謝!

  此後,我與蕭平老師接觸的機會多了起來。他為人的風格,與作品留給我的印象相近:溫文而雅,含蓄而實在,平易近人卻又嚴肅,有一種內在的威嚴。總之,在我眼裏蕭平老師是一位標準的學者型作家。

  此時的我,已經能夠理性地分析作家作品。對於蕭平老師的小說,我也進行了更加全麵的閱讀。客觀評價,蕭平老師的作品具有一種特殊品質:詩意,優美,夾著一絲淡淡的惆悵。《三月雪》並沒有因戰爭的酷烈而衝淡詩意,小說結尾處小娟眼淚打濕母親遺留的日記本,三月雪又飄來幽幽的清香,為作品定下不可動搖的美的基調。我還特別推崇《玉姑山下的故事》,對於少男少女朦朧情愫的描寫,至今在我心中留下甜蜜、惆悵的感覺。當小鳳騎著一匹棗紅馬在山穀奔馳,而男主人公呆呆地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深山密林中時,我也癡迷了。這篇小說具有某種先鋒性,對愛情進行了深層次探索。要知道蕭平老師寫作的主題是戰爭,而他筆下流溢的是情感、彰顯的是人性光輝!所以,在那個時代蕭平老師的小說經常被當作“人性論”的典型批判,正因如此,他也以鮮明的個性與一批紅色經典作家區別開來。在當時的政治背景下,做到這一點很不容易。蕭平老師在兒童文學界影響很大,《海濱的孩子》從1954年問世,一直作為兒童文學的名篇流傳。直到1983年(?)還獲得全國兒童文學獎。《玉姑山下的故事》也常被列入兒童文學範疇。由此可見,蕭平老師保持著一顆童心,這也是他創作的秘訣。真情與童心相通,皆為文學的圭皋。身為學者的他深諳美學之道,所以能讓自己的作品飄逸出那麽一股清純、雋永的好滋味。

  在文學圈兒裏,稱前輩作家為老師很常見。十分難得的是,蕭平於我不僅是這層意義上的老師,他還親自執教,給我們上了一個學期的文藝理論課。

  說起來,我能上煙台師專,也和蕭平老師分不開。1979年高考,我過了分數線,但離我渴望跨進的山東大學校門還有一段距離。我四下活動,試圖憑借已取得的文學成績走個後門。山大老師們還真幫忙,可惜讓教委給卡住了。我去找蕭平老師,請他想想辦法。他留我吃飯,炒了許多菜,喝了不少酒。席間,蕭平老師說:寫作,說到底是一種技能,重要的是天分和實踐。就像籃球運動員或者小提琴手一樣,關鍵看訓練,看比賽。所以,你既然有誌當作家,就不一定非往名校鑽,隻要有條件學習、寫作就行。這番話使我心頭一亮:對呀,煙台師專不就挺好嗎?還有蕭平這樣的名師在眼前,我何必舍近求遠呢?主意一定,我當下拜蕭平老師為師。說起來慚愧,這頓拜師酒還是蕭平老師請客呢,我連禮都沒送。蕭平老師對學生的愛惜,也由此可見一斑!

  至今,我眼前還浮現出蕭平老師講課的形象:他背著雙手,上身挺直,不看講稿,侃侃而談。與其他老師明顯不同,他極少在黑板上寫字。一節課下來,隻有標題、關鍵詞疏疏朗朗幾個大字留在黑板上。我們猜測其中緣故:一是熟,那些學問蕭平老師早就爛熟於胸。二是他讓我們少做筆記。文藝理論原非教條,蕭平老師不希望我們死記硬背。

  我在學校圖書館找到一套書——中國美學問題討論集,方知道蕭平老師在美學研究領域也相當厲害。上世紀五十年代,中國學術界曾展開一次美學大討論,朱光潛、蔡儀、李澤厚等重量級學者紛紛著文,就美的問題發表不同觀點。美學是藝術哲學,在西方學界亦屬於高層次研究領域。中國第一次就這門學問展開討論,大鳴大放,空前熱烈。各家說法迥異,形成諸多流派,其中就有蕭平老師的論文,自成一家之言。在大討論總結裏,還特別提到了“蕭平說”。可惜政治氣候日益冷竣,真正的學問被束之高閣。全部哲學隻濃縮為“兩論”,惶論美學?蕭平老師告訴我,當時他在北京師範大學任著名學者黃藥眠的助手,確實在理論上下了工夫。他的俄語造詣也很深,有數本譯作出版。我相信,如果不是時代動蕩、政局多變,蕭平老師在美學理論方麵一定能結出累累碩果。說實話,我真有點替老師惋惜,因為那不是一般人所能攀登的高峰啊!

  大學生活歡樂而短暫,卻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時光。學習、創作、玩耍、豪飲、爬牆……我生性活躍,不拘小節,自然算不上好學生。每每聚三五個要好同學,鑽入世回堯小酒店喝酒。有一回,我醉酒跌入一工地地基裏沉睡,醒來時隻見滿天星鬥,璀燦閃耀;伸手一摸,身下盡是石頭泥土。我打破腦袋也想不起自己睡在什麽地方!如此荒唐行徑,當然引來不少非議。作為中文係主任的蕭平老師,卻並沒有說我什麽。有時上他家去,我提心吊膽做好挨批的準備,他則跟我談文學現狀,談種種新出現的文學流派。現在回想起來,蕭平老師自有其教育理念——別把學生管得太死,要看其主流。年輕人有缺點,上帝也會原諒。

  但在我未來發展等重要問題上,蕭平老師總是給予及時的指導。我雖調皮,學習上還很用心,且自有主張。那時我計劃考美學研究生,走老師的道路,所以每天抱著許國璋英語書猛背。蕭平老師看見了,就給我講當年他學習俄語的經曆。由於沒有語言環境,他每天要花費兩個小時複習、鞏固俄語。已經掌握一萬多單詞,還出了譯作,最後還是不得不放棄了。人的精力有限,你隻能選最重要的事情做。我明白老師的意思,他是希望我集中精力搞創作,少走一些彎路。因材施教,蕭平老師明白自己的學生是什麽材料。

  自從下鄉,我隔了整整十年才重入校門,所以格外珍惜。大學時代也是我人生的重要收獲季節——畢業前夕,我在未婚妻彭雪行家那張老八仙桌上,寫了短篇小說《老霜的苦悶》。走出校門不久,該小說就獲得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接著與彭女士結婚,一片喜氣洋洋,感覺中了狀元似的。時年28歲。如今回眸,自己都驚訝怎會有這等好運氣?當然不光是運氣,多年的艱苦奮鬥,矯家泊的曆練,煙台文學圈的熏陶,師專的培育……都是成功的基礎。尤其是蕭平老師,那麽久遠的引導,從小到大,他若隱若現、若即若離幾乎一直在我身邊。他對我的影響深入骨髓,幾乎就是文學的化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古人提出這一說法,恐怕也是出於同樣的感受吧?

  隨著經濟飛速發展,我的母校煙台師專也不斷壯大,先升格為師範學院,後改為魯東大學。蕭平老師出任煙台師院第一任院長。那時我已經上文聯,當上了專業作家。與蕭平老師見麵,我稱呼他:“宋院長”。他立即製止,挺嚴肅地說:你就叫我宋老師,啥時候都別改。在他心目中老師比官職更重要、更親切。他當院長期間,幹了兩樁大事:一是買下大片土地,後來發展為北區校園,大大擴展了母校的地盤。二是不惜重金委陪了200位研究生,這批研究生現在成了魯東大學學術領頭人、教學骨幹。事實證明了蕭平老師的超前眼光,做任何事情他都會留下自己的腳印。

  蕭平老師可謂多才多藝,他對京劇很有研究,尤其是程派。以此為題材,他寫了一部20集的電視連續劇《春閨夢》,曾拿到創作室請我們提意見。其時,蕭平老師已年近八十,幾十萬字的工作量他獨自完成了,真讓人敬佩。由於各種原因,這部電視劇最終沒能拍攝,但他改成中篇小說發表了。這也許是蕭平老師最後一部作品——《春閨夢》,從題目就可看出,老師心中仍洋溢著青春的激情!

  我和蕭平老師經常在一些文學會議上見麵。他喜歡下圍棋,我亦同好,師生倆便悄悄找個房間,手談幾局。蕭平老師下棋認真,不苟言笑,保持著謙謙君子的風度。我卻猴急,殺得眼紅也不顧得師道尊嚴,能搶就搶,能吃就吃。師生腦袋都頂到一塊兒去了。過後,他卻一點沒有怪罪的意思。如今蕭平老師已經84歲高齡,還在電腦下圍棋,可見腦力不衰。今年春天,我還去蕭平老師家下了一盤棋。一邊下我一邊提醒自己:千萬別狠,老師這麽大年紀了,一定讓他贏!一定一定……可下著下著我又野蠻起來,東拚西強,四下挑釁,雖贏了棋卻滿心慚愧。蕭平老師倒很愉快,正如蘇東坡所言“勝固欣然敗亦喜”,招呼我們趕快入席——師母王麗晶已經準備好豐盛的酒宴。

  那天,蕭平老師邀請我和幾位同學去他家喝酒,時間長了不見麵,老師想我們呢!他住在學校南邊新蓋的宿舍樓裏,200平米複式,房間寬敞明亮。他對自己的晚年生活非常滿意,學校照顧得好,鄰居都是老同事,環境很溫馨。特別是小他30歲的妻子王麗晶,無微不至的關心大大提高了他的生活質量。蕭平老師一再說:我能有現在這樣的身體、這樣的精神狀態,虧了小王!差不多與我們同齡的師母則說,她從小就看蕭平老師的小說,特別是《三月雪》,感動極深。我驚叫:嗨,原來你和我一樣啊!文學把這對老夫少妻聯結在一起。文學也給蕭平老師的人生豐厚回報。

  酒至微醺,我們談起作家創作的最初動機。我先挑起這話題,講到矯家泊生活。我說當時隻想找一條出路,希望上公社廣播站幫忙。農村太苦了,推小車累得我抽筋,小腿肚子都轉到脛骨前麵去了!因為苦,老爹革命去了上海,憑什麽我倒要在這兒紮根?滿腹叛逆情緒。村民都知道我的心事,看見我就用雙手圈住嘴巴,學喇叭頭聲音:矯健來搞,矯健來搞——是搞破鞋的搞,我知道他們不懷好意!蕭平老師笑咪咪地問:你呢,你怎麽回答?我嘛,我拄著鋤頭仰天長歎:雲雀安知鴻鵠之誌哉!——與貧下中農相當對立。

  在我們的追問下,蕭平老師講起他最初的創作衝動。離開北京師範大學,他被分配到內蒙古師範學院,帶有支援邊疆的性質。那地方幹燥,寒冷,作為膠東人生活很不習慣。蕭平老師說,我一個人經常想海。挺奇怪的,並不太想家,隻是思念大海。實在想得不行了,我就拿起筆,寫下了《海濱的孩子》……

  這篇小說描寫兩個小孩趕海,被潮水所困,最後他們連遊帶跑奮力擺脫海水的追趕。寫作時,年輕而孤寂的蕭平老師,耳旁一定回旋著浪濤的呼嘯,緊張,激動,海水洶湧快把冷清的宿舍灌滿了!好容易逃出來了,真過癮啊!1954年塞外某個深夜,完成了精神宣泄的蕭平老師收起紙和筆,也收獲了他的處女作、成名作。時年28歲。這一年,我在上海市第六人民醫院呱呱降生。

  一個作家最初的創作動機,肯定源於生命深處的某個信號。它所包含的信息,往往構建起這個作家的風格。在日後漫長的創作過程中,這神秘信號一直在起作用,把作家某些心理特征漸漸凸現出來。蕭平老師充滿詩意的小說,就是很好的例證。

  這篇文章總也收不住尾,因為寫蕭平老師就涉及我個人創作的全部曆史。一個好作家寫出好的作品,就像順風撒下一把種子,不知哪個角落會有新芽萌發。蕭平老師和我有緣,他不僅在我心田播下文學的種子,還親手耕耘,使我今天也成長為作家。文學的傳承和發展,就這麽一代一代延續下去。我想,若要報答老師,唯有努力寫作,把更多的文學種子拋撒出去,讓春風把它們吹得很遠很遠……

  2010年8月13日

 
責任編輯: 孫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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