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一年級學的第一首歌,我依稀還記得。“海風吹,海浪嘯,我們一定要解放台灣島!”我們是春季入學的,天很冷。坐在水門汀地板的音樂教室裏,還吹著海風,更冷了。然而我的手雖然生凍瘡了,腦子並沒有,一堂課下來我還是把歌學會了。音樂老師姓吳,也不是非常年輕的,不知為什麽大家都叫她小吳老師。她說一堂課下來就學會唱歌的新同學,星期六下午可以去學校的總部考小分隊。
於是我就去考了。在那些美麗的高年級小分隊員們犀利的目光下,我戰戰兢兢爬上大禮堂的講台。我不會別的歌,要麽隻有幼兒園裏教過的“我有一雙勤勞的手,樣樣事情自己做”。我慌裏慌張中選擇去解放台灣島。海風吹完了,我眼巴巴地望著小吳老師。她很無情地說,你可以回去了,我們小分隊不要你。我很受傷,也不敢問為什麽。過後我才從同學那裏知道她不要我的理由,“伊講儂是隻骺背”。
骺背當然是不配加入小分隊的,我對音樂課也一直興趣缺缺。“東方紅,太陽升”,那個慢吞吞的調子聽起來怎麽倒象是陰天裏太陽一直不肯升起來的樣子,也不知道這“呼哎嗨呦”到底是個什麽意思。快節奏的歌當然也不是沒有,比如“學習雷鋒好榜樣,忠於人民忠於黨”。這歌聽起來雖然刮辣鬆脆的,就是有點凶,我天生不喜歡凶的東西。至於另一首歌,《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也蠻快的,而且說了好多遍“就是好”。那肯定是好的,隻是這麽嚴肅的事,當中會突然“嘿”一下,感覺怪怪的。活潑的給我們小孩子唱的歌也有的,比如《我愛北京天安門》,聽到這歌人就會自動搖頭擺腦的,象小分隊員們一樣。隻是有一次小吳老師要我臉上拓了胭脂去給表演這首歌的小分隊員們揮舞手裏紅花,本來我肯去的,但是聽見邊上同學說,“呦,活生屁股紅彤彤”,我就扭捏起來不肯把臉拓紅。小吳老師馬上就對我光火了,她倒不去凶講怪話的人,有點本末倒置,但結果是我骺著背乖乖上台做了陪襯的活生屁股。
當然也不是沒有感動我的歌,也許那時我已經長大一些了。有一陣小吳老師不在,來了一個代課的年輕的楊老師。他教我們唱一首滬語歌,聽起來非常悲苦。那個時代悲苦的事情當然都是發生在台灣的,有個孤苦伶仃的小女孩,爸爸媽媽都給仗打死了還不算,擺的地攤還讓占領台灣的美國大兵搶了。她失去了賴以謀生的所有,又沒有爸爸媽媽,那怎麽活下去呢?這畫麵真讓人揪心死了。“喊爸爸,喊媽媽……”,楊老師耷拉著嘴角唱著,滬劇的調頭似乎很適合表達底層人民的苦難,我幾乎要哭了。隻是為了這種事情哭是比做活生屁股更加沒麵子的,因為太莫名其妙了,“呦,伊老十三點格鬧”,我拚命忍住眼淚,不當眾做十三點。
不知道那時代的代課製度是怎樣規定的,楊老師除了代音樂課也代繪畫課,仿佛非主課,就誰都能隨便代的樣子。他戴了一副很厚的鏡片,看上去愁眉苦臉,一個肩膀不知怎麽高出一截,整個背一溜斜下去。這使得楊老師正麵背麵看都是很倒黴的樣子。是因為代課而犯愁還是因為看上去倒黴才隻能代課?不管什麽是因什麽是果,小孩子們象貓一樣,都聞出味道來了,壞的那幾個男同學們總欺負他。有次楊老師帶我們下樓,他自己先一腳下去了,有個叫餘鴻的男生,混在人堆裏伸出手來就勢給老師一記“頭撻”。楊老師居然不吱聲,我非常憤怒,真想也給餘鴻一記“ 頭撻”。但我是既沒有勇氣拒絕老師的胭脂也沒有勇氣當眾流出同情的眼淚的人,我當然也不會有勇氣阻擋欺負人的手。
好在小吳老師回來了,我們不再需要看到楊老師的愁眉苦臉,我覺得大大鬆了一口氣。有一陣我們常常上街遊行,那些平時功課不大好,但是想突擊進步的同學被派去前麵扛紅旗。我們就在隊伍裏跟著喇叭喊“打倒什麽分子”,“反擊什麽風”。後來也畫過四個小人,在一把大掃帚下麵驚慌失措,畫完又去街上喊口號,要“爭當什麽小尖兵”。這樣鬧了好一陣,突然很久以前一些好聽的歌,就可以拿出來唱了。學夠了凶巴巴的歌,我們終於可以唱點不那麽硬的歌了。其實那時除了天安門,沒有人知道生活裏的其他也是可以拿來“愛”的。愛父母嗎,簡直聞所未聞,聽話爭氣就好了,愛來愛去肉麻發癡啊。那麽,愛天安門以外的什麽可以嗎,啊喲想搞腐化啊,這種話除了“拉三”誰還會說。我們已經會寫“愛”這個字了,但是沒有人知道愛是怎麽回事,歌裏從來沒有唱過的。我們其實整天隻想“在馬路邊,拾到一分錢,交到警察叔叔手裏邊”,這樣就可以在上交老師的紅色日記裏記上一筆了。我們哪裏知道,“小尖兵”們是可以有私人情感的,而私人的情感是可以用歌聲來詠唱的。
所以,當我們終於“穿起美麗的衣裳,來到了花園,快樂地跳舞歌唱”的時候,童稚的心象久旱貧瘠的土壤,總算等到春雨的滋潤了。我一直記得學唱《金色的童年》的那一天,我們在高年級的總部了,音樂教室也是水門汀的地板的,春暖花開的日子裏有點潮濕。我那時突然之間明白大家為什麽叫吳老師“小吳”了。體育課去遊泳池上的時候,小吳老師也跟我們女生混在一大統間洗澡。她的身量,看不出與女生們有什麽區別。我也發現小吳老師其實麵目很清秀,並沒有那麽凶的。我跟著小吳老師唱著這首優美的三拍子的歌,心裏非常快樂。歌詞總算不凶了,沒有一定非要革誰的命的。上體育課的班級在音樂教室外麵打球,陽光從玻璃窗格裏漏進來照在寫著歌詞的黑板上,灰塵在射線裏飛舞,我真的有“沐浴著溫暖的陽光”的感覺,也看到了“白鴿在頭上飛翔”。我長大一點了,懂事一點了。那一刻裏,我非常滿足,確信自己擁有金色的童年。
然後《我的祖國》也可以重新拿來唱了。“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小吳在鋼琴上一敲出這段曲調,我就仿佛看到波浪滾滾的岸邊稻花的搖擺了,雖然十二寸的電視裏放出來是黑白的,但那個律動分明是有生命的色彩的。可是有人的心思似乎在別的地方,當老師唱到“姑娘好象花兒一樣”,底下開始嘰裏咕嚕了,再唱到“朋友來了有好酒”,男生們終於起哄了。“談朋友”是什麽下作胚的意思大家都已經知道了。十二、三歲正是前後腳紛紛發育成下作胚的年齡,聽見“朋友”兩字就不能淡定也是很正常的。衛生課是從來不說發育的事情的,大人雖然一再生出弟弟妹妹來,但是誰敢過問什麽呢?“儂這麽小就這麽黃色啊?”除了起哄,再也沒有更好的方法麵對成長的尷尬。小吳老師再一次凶起來,但是餘鴻他們已經不賣賬了,他們比小吳老師都長得高些了。
老歌一旦放開唱,除了音樂課上,全上海的每條弄堂口常常也有人唱的。後弄堂的劉建華是新近搬進來的。他爸爸前些年造反很成功,一路造到了級別很高的工宣隊,所以他家能搬進這麽高級的公寓房子。工宣隊的孩子跟我們弄堂裏其他的孩子是不大一樣的,劉建華穿著黑色的鬆緊鞋,一條腿抖法抖法,整天在弄堂口站著,流裏流氣地乜斜著眼看過路的人。我非常討厭他,暗地裏把他叫成“雞汙”。那個時候我已經不骺背了,我看見電視裏真由美走路好象很有彈性很好看,就學她的樣子彈來彈去走路。有的時候我一腳彈進弄堂口,雞汙恰巧在,他就學電影裏的日本鬼子怪叫“花姑娘”,還故意張開嘴做出流口水的樣子。沒有娛樂也沒有消遣的年代,雞汙沒有地方玩,他的鬆緊鞋就在弄堂口一直守著,要逃過他很難。雞汙站到天黑的時候突然會唱起歌來,有一陣他喜歡《洪湖赤衛隊》。韓英就要赴刑場了,她跟母親在牢裏告別,“娘啊,娘啊,兒死後,你要把兒埋在那洪湖旁...”雞汙雖然流氣,但是一弄堂的大孩子都不要跟他玩,他也是寂寞的吧。他的歌聲聽起來象是挑釁,也象是乞求,有點象野貓的哭聲。傍晚弄堂口的鐵門合上時,馬路上的電車也不吵了,過街樓裏的回聲條件非常好,全弄堂的人都該聽到這歌聲了。不知雞汙的媽媽聽到兒子在那裏交代後事,有沒有什麽特別的感想。
不久以後我就上了中學。中學裏叫做“唱歌”的音樂課沒有了,叫做“圖畫”的美術課也沒有了。教育局給我們安排的藝術教育就此了結,我的童年之歌也唱完了。
2017-1-6
哦,謝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