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狗五歲不到的時候,就可以去小學裏去念幼稚班。
開學的那天,我捏緊了狗狗的小手在家門口等校車。他穿著白色的T恤,藍色的西裝短褲,雙肩背著一隻米色的小熊書包。他沒有象往常那樣動個不停,他隻乖乖地把軟軟的小手任由我捏著。是有一點緊張吧,我摸摸他光滑如緞的黑頭發,心裏有微微的疼痛。
校車來的時候,他趕緊掙脫了我的手,頭也不回就爬上車去了。我看見他徑自走到司機後麵的位子上坐下,再不看我,也不看旁的小朋友。他的兩隻小手扳牢坐椅,背也駝了下來,兩條小胖腿點不著地、怯怯地吊在那裏。
校車“嘎吱”關上門,轉了個彎就開得連影子都沒有了,與眾不同的馬達聲,倒還隆隆地繚繞在耳邊。我微疼心裏也有許多期待:從現在開始,小狗狗算是正式走上社會了吧,在學校這個規範的模子裏,他會慢慢地被鍛造成才。
他放學的時候,我特地請假回家等著。小朋友一個接一個從校車上跳出來,看上去好象一個個小包裹從龐大的機器裏掉出來似的。狗狗遠遠地看見我,撒腿就飛跑起來,他手裏高舉著一張畫紙,一路“嘩啦嘩啦”象風箏一樣放過來。又是平時那種動個不停的小猢猻的樣子了,看起來上學的第一天他過得不錯。我笑著摟住他,和他一起翻檢書包裏的拉拉雜雜:老師的歡迎字條,手工的作業,半塊吃剩的餅幹,還有那張被風撕裂的畫紙,上麵畫的是他自己:形狀不規則的大頭,耳朵象貓一樣長在頂上,五官斜著,衣冠不整,然而看得出這個歪七豎八的大頭是快樂的。不用多擔心了,他是喜歡上學的。
狗狗話多,每天就象燒飯泡粥一樣,在我們耳邊“嘟嘟嘟嘟”滾個不停。漸漸他的話題裏,有個叫“簡謝”的小朋友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了。等到他每天必提簡謝的時候,我們自然要認真對待這個小朋友了。“簡謝”聽起來也不象歐裔的美國人常用的名字,我問狗狗簡謝是什麽“族”的人,他反問我“什麽叫‘族’”?我想了想,跟小朋友太早解釋“族”似乎不太合適,於是改問,“那麽簡謝的皮膚是什麽顏色?”狗狗答,“簡謝是個咖啡人。”
這咖啡,可能是西裔的咖啡,也可能是黑裔的咖啡,還有可能是混血的咖啡。那麽簡謝到底是什麽咖啡呢?我們沒有問下去,因為爸爸總說,“問伊啊,賽過是問菩薩。”然而不管是哪裏來的咖啡,如果我們有了簡謝的電話,就可以請他來玩了。但是讀幼稚班的小朋友,交換電話這件事情就跟他們係鞋帶一樣,繞來繞去終究是一筆糊塗帳。
轉眼新學期過掉一半,萬聖節到了。狗狗穿上了托馬斯火車的裝扮,我領著他到鄰居家去要糖。敲開二百米開外的一扇門,一個印度媽媽帶了一個小男孩笑嘻嘻地來給糖。“這個就是簡謝呀!”狗狗來不及地叫起來。原來是印度來的咖啡人啊。我趕緊跟簡謝的媽媽交換了電話,好讓兩家的孩子在課餘的時候來來往往。
從那以後,狗狗學校的作文和圖畫裏,咖啡人簡謝一直是他描繪的對象。我常常看見兩個頭形不規則的小孩,粗細胳膊長短腿的,在我們門口的山坡上踢足球,放風箏,或者堆雪人。狗狗有時也會給簡謝著色,著了色的簡謝看上去有點嚇人,咖啡色不整齊的一大攤,眼鼻口都不見了。其實簡謝長得蠻帥的,他爸爸是印度北方的錫客族,當然也是咖啡的,牛津畢業後在這裏行醫,看上去恭謙有禮。
到了幼稚班第二學期的時候,在狗狗滴滴嘟嘟的飯泡粥裏,除了簡謝之外,他常常提到一個叫凱倫的小朋友。這名字聽起來象是一個歐裔的女孩。我們好奇問他關於凱倫的事情,可是他還是象半年前一樣,咕嚕咕嚕半天也說不出個頭緒來,弄得爸爸又要歎息問著菩薩了。萬聖節早就過完了,我們再沒有機會敲門敲出一個凱倫來交換電話。好在家長會轉眼就要來了。
開家長會其實是開不出什麽來的。老師總是表揚說“你們家狗狗學東西真快。”“可是,”我有點猶豫,我們華人家長總是要挑剔孩子的,“學東西快是快的,可是他事情總也說不清楚,一點邏輯也沒有的。譬如他的新朋友凱倫,問了半天也不知道她是怎樣的小朋友。”
“啊呀!”老師激動起來,她倒不怎麽關心狗狗的邏輯問題,卻拍了拍我的手說,“我很高興你提到凱倫的名字,你不知道吧,你兒子愛上她了呀!”
“什麽?”我嚇了一跳。
“我給你看你兒子的畫。”老師從抽屜裏拿出一疊小朋友做的功課來,她挑出一幅狗狗的畫,那上麵有兩個小孩站在一把傘下,天上落著長長的雨絲。如果老師不提醒,我都沒注意到傘下的那一個,頭上有掃把一樣的金色發捎,想必這就是凱倫了。畫邊上的解釋寫著“我希望明年媽媽可以帶我和凱倫去中國,我們要到那裏去學中文。”
他想帶小朋友去中國學中文我很高興,隻是,他以前畫自己和簡謝玩的時候,從來都是大晴天的,半隻紅太陽永遠在畫紙的左上角散發光芒,怎麽一畫女孩子,天就下起雨來,莫非他一早就意識到戀愛是折磨人的事麽。
“凱倫是個很漂亮可愛的女孩子,你兒子眼光很好的。”老師沒有注意到太陽變成雨絲了,她還在那裏興奮地講述,“凱倫也喜歡狗狗的,不過她似乎更愛喬納生多一點。”
噢,怪不的下雨呢,他要用一把傘才能靠近他喜歡的女孩,我心裏想。開完家長會回家,我當心著狗狗的情緒,這孩子失戀呢。然而看他照樣下了校車就飛跑回家、回到家裏照樣在沙發上爬上翻下、晚上照樣吃得飽睡得香的樣子,也不象有甚大礙。那些雨絲,看來已成過眼煙雲了。
落入情網的小狗狗
然而有一天狗狗放學回家,一進門就把書包扔地上了。“我恨死簡謝了,再不要跟他玩。”他臉色鐵青,頭都氣得仿佛在冒煙。這孩子是怎麽了?我把他摟在懷裏,耐心聽他敘述。他氣得不行,講話更加前言不搭後語了,但是我還是聽明白了。
原來凱倫第一個上校車,然後開到咖啡人簡謝家,接著才輪到我們狗狗。起先狗狗總是坐凱倫邊上,但是簡謝近來突然也對凱倫發生興趣,搶先一步坐到她邊上了。兩人為了小美人翻了臉,兄弟也不做了。
乖乖,這到底是一場幾角戀愛啊?“好吧,”我摸摸狗狗的頭,“你不喜歡簡謝,那麽就不要跟他玩了。”可是到了周末,狗狗到底熬不過要玩的心思,咖啡人又來了。
也不曉得小美人凱倫最終跟了誰,到了夏天學期結束的時候,她不在狗狗的畫裏出現了。簡謝倒是一直還在畫裏的,有時也輪到我和他爸爸榮幸登場。在畫裏我跟狗狗在家門口挖地洞找財寶,爸爸則在爐子邊上燒烤。
到一年級的時候,他們換了老師和同學,狗狗不跟凱倫和簡謝一個班了。開學時候問起他,“還喜歡凱倫嗎?”“No!!!”一個“不”字拉長了音調叫得屋頂也要震塌了。我摸摸他的頭,這樣大聲的宣言難免使人起疑心。果然,第一個星期結束時放學回家,狗狗又生氣了。現在他能把話講得清楚些了,原來凱倫拿了這個星期全年級的最佳禮貌獎。
“你生氣是因為你沒拿到獎她拿到了是嗎?”
“No!!!”又是一聲長嚎,“誰都可以拿就是她不可以拿!”
原來這個孩子是因愛生恨了。“你如果真的喜歡一個人,那麽她好你應該為她高興才對啊。”
“為什麽?”
“因為gentleman就應該是這樣的。”
一年級裏他們也還畫畫,咖啡人簡謝偶爾還出現在他的畫裏。隻是現在的簡謝頭長得圓潤一點了,五官也長在了該長的地方。再過了一陣問起凱倫,他不大聲叫了,繼續玩手裏的遊戲。看起來狗狗是真的忘了她了。有時他也提到別的女孩的名字,但是那是輕鬆或者討厭的提法,他的畫裏,除了凱倫和我,暫時沒出現過第三個掃把頭。
有時我們坐在一起看大人電視,一有接吻鏡頭出現的時候,狗狗就捂了眼,直挺挺地倒在沙發上,“啊呀,好了沒有啊好了沒有啊”,他不耐煩地叫著,很討厭這些鏡頭的樣子。
“好了好了。”電視上親熱完了,我叫他起來。他有點害羞,又有點如釋重負。
不曉得什麽時候天還會下雨,那是無法避免的,而我總是要在那裏守候的。
狗狗和情敵簡謝幼稚班畢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