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出國最初的兩年裏,我們都還有通信的。最後一次交流的時候,我告訴她我打算讀博士,問起她是準備出國還是生孩子,她回信說兩個都沒打算,“因為病了”。病了?二十幾歲的人,無非得個感冒罷了,能有什麽病呢。我沒有把這病放在心上,隻是我們從此就失去了聯絡。
十多年前,我們這些失散了許多年的中學同學開始大規模的聚會了。從那時開始,每次回家我都想找牟玫的,可是每次回家總是時間不夠用。“等下次吧”,每次我總是這樣對自己說。隨著互聯網的發展,聚會上找到的同學越來越多了,可是牟玫從不在其中。問起有關的同學,回答總歸是個“勿曉得”。
我越來越想念她了。走過越多的地方,認識越多的人,就越發感念她真摯和直率的可貴。在朋友裏,她是一直扔給我重話的那個人。有的朋友稍微說我一下,我就惱了,可是牟玫的重話卻從來沒有真正地讓我生氣。因為她聰明因為她真誠,所以她的重話總是準的。即使有誤會,誤會背後的邏輯也是合理的。二十多年不見了,我多麽想和她分享彼此這些年來對生活的許多感受。我知道我們的交流是不會讓人失望的,無論我們分別在不同的環境裏浸潤了多少年。因為,在小時候,對於詩歌我們曾有過那樣相似的天真的感動,對於真假我們曾有過那樣相似的本能的判斷。本質的東西是不會因為環境的改變而改變的。
等到通過輾轉了又輾轉的渠道打聽到牟玫的下落,才知道她在十年前就已經過世了,是血液病,就是從二十多年前她寫信告訴我“病了”的時候開始病的。那麽就是說,當我們其他失散許久的中學同學們因為再見激動地擁抱尖叫的時候,她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地掙紮。那麽就是說,當我把尋找她的計劃一次一次往後推移的時候,她其實已經等不了我多久了。
得到這個消息的那晚,我在父母家的淋浴室裏放聲痛哭。我即不知道她病了,她的辭世,我也過了十年才知道。我的友情對於牟玫來說又有什麽意義呢?我想念她,又責備我自己。我的眼淚混著花花的流水轉眼就旋入汙水槽裏去了。我想起了我們初潮來臨的年齡裏,流血不止的牟玫臉色蒼白地坐在教室裏的樣子,那個時候其實就是病灶的開始了。可是我們那麽年輕那麽天真,誰都沒有在意,她連父母都沒有告知。原來,在那一個萬物生長的春天,在許許多多安靜地排著隊,等待著長大的小樹葉裏,她就是被沉重的積水打中的那一張。
我常常想起牟玫。夢見她的時候,她還是住在新城遊泳池隔壁的弄堂裏。她還是從前預備對我開口講重話的那一副嚴肅的樣子,不同的是她總是穿了病號服,要不就是躺在病床上。隻是慢慢地我不再責備自己沒有回去看望過她了。這些年來,如果我帶著幸福的愛情去看望她,如果我帶著可愛的孩子去看望她,如果我帶著學業和職業的滿足感去望她,我知道她是會為我感到開心的,但是我不能肯定我離開的時候,敏感的她內心是平靜的:如果你少女時代的朋友在興興頭頭地生活,而你隻能躺在病榻上毫無希望地等待奇跡的發生。我的消失也是好的,我寬慰自己說。
今晚,我又想念牟玫了。從書架上取下泛黃的《普希金抒情詩選》,翻到《一朵小花》的那一頁,我的可愛的早已枯萎的小茉莉,居然還在的。我記得那個夏天裏爸爸的花盆是有點淡淡的臭味的,那是因為剛剛在泥裏埋了魚肚子的關係。我還記得滿盆開放的小茉莉給小小的家帶來的滿屋子的清香,我摘了一朵放在茶杯裏,又摘了一朵夾入詩集裏。我更記得在牟玫家讀詩的時候,還新鮮著的小茉莉掉在書桌上,我小心翼翼地揀起它時,她嘲笑我說,“儂這個人,有辰光是蠻戇的。”
牟玫,我知道你和你的養父母都已經過世了,現在可以把壓在你心頭的秘密說出來了。我不知道你們葬在哪裏,不能在清明時節到你的墳上獻上一束鮮花,那就讓我把這朵小花送給你吧。這首詩,你小的時候是聽我讀過的,現在如果你再能聽到我的朗讀,你應該知道的,是我來看你了:
《一朵小花》
普希金(譯)戈寶權
我看見一朵被遺忘在書本裏的小花,
它早已幹枯,失掉了芳香;
就在這時,
我的心靈裏充滿了一個奇怪的幻想:
它開在哪兒?什麽時候?是哪一個春天?
它開得很久嗎?是誰摘下來的,
是陌生的或者還是熟識的人的手?
為什麽又會被放到這兒來?
是為了紀念溫存的相會,
或者是為了命中注定的離別之情,
還是為了紀念孤獨的漫步
在田野的僻靜處,在森林之蔭?
他是否還活著,她也還活著嗎?
他們現在棲身的一角又在哪兒?
或者他們也都早已枯萎,
就正像這朵無人知的小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