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牟玫是考上同一間大學不同係的。當我們的父母在因為聽到“奈妹妹老來事的”這樣的評價而開心無比的時候,他們永遠不會知道,剛入大學的那段日子,其實是他們的妹妹的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我和牟玫對凡事有著多於常人的敏感,卻並沒有安撫這種敏感的成熟。大學裏所有的東西都讓人害怕,那個數學競賽在他們省裏拿過一等獎的男生,那個文藝晚會上能歌善舞的漂亮女生,學校的文學雜誌上那些鏗鏘有力的詩句,還有那個總是陰沉著臉難以琢磨的指導員。他在新生開會的時候大聲嗬斥“高分低能”,那我們是不是剛好就是那些本來低能卻以高分混進來的人呢?在開學最初的興奮期過後,我和牟玫其實都有些抑鬱的症狀了。我們偶爾見麵,大家都心事重重,笑容也不常有了。
學校的廣播站每天日落時分總是沒完沒了地播放Joan Baez的 Sailing。“I am sailing”,開篇的時候一個女聲在那裏反複地吟唱,可是她的聲音在汪洋大海上是這樣地孤單,隻有一把孤零零的電吉他陪著她,真讓人覺得這條小船是掙紮不到大洋彼岸就會下沉的。等到後麵樂隊的鑼鼓喧天伴隨著眾聲合唱鋪天蓋地地壓過來的時候,怎麽倒是讓人覺得是汪洋大海上的滔天巨浪快要把小船掀翻了。是的,我感覺我要沉下去了,在這個灰色的天空下的灰色的校園裏,我緊張得不能呼吸,就要沉沒到灰黑色的海底去了。我和牟玫在校園的操場上漫無目的地亂走著,秋天黃昏裏的狂風,刮起操場上的煤渣,直吹到人的眼裏去。我眨著眼睛流著眼淚想把渣子衝出來,用手帕去抹煤渣的時候,卻覺得無助得真的哭了。
第一個學期很辛苦地挨過去了。功課上其實沒有那麽難的,難的是總也趕不走這孤獨的在汪洋大海上掙紮的感覺。牟玫比我聰明,她更敏感,更不懂得放鬆,所以她的適應更艱難。其實她的課本都有花時間在讀在劃重點的,可是她的重點劃在了所有的句子與句子的轉折詞上。我知道的,她其實什麽都沒有讀進去。寒假裏去她家玩的時候,她告訴我她的大學物理不及格。我聽了長久地沉默。她不是簡單的聰明,那種一拍桌子就能把上下五千年的朝代滔滔背出來的聰明,她是一個有慧根的女生,可是在賬麵上,她是不及格。
讀書的日子一天一天挨得很慢,學期倒是很快地一個一個都過去了。當我們各自有了男朋友以後,彼此的聯係就減少了。隻是有一段時間,我們都不約而同地到教一樓頂層晚自習的時候會遇上。那個頂層的教室,不知什麽時候成了戀人們專用的晚自習的地方。想來看到隔壁桌上卿卿我我的這一對對,孤吊一人的同學,一邊看了反感,一邊也就自動回避了。在沒有旁人在的教室裏,是時常會撞到一對戀人在那裏難分難解地擁吻的。在我和牟玫很尷尬地撞上了彼此的親熱以後,有一天她突然問我,“你是不是很想結婚的?”說這話時我們站在教一樓的露台上,腳下正是三號門外一大片一大片的棚戶。我很意外她這樣的問題,是因為下麵那一大片雜亂昏暗的萬家燈火引發了她想成家的念頭嗎?對於我來說成家是非常遙遠的事是大人的事是跟那個年齡的我一點沒有關係的事,“我從來沒有想過要跟我的男朋友結婚的。”
“儂這個人是非常虛偽的。”這是在我記憶中,牟玫留給我的最後的最重的指責。我花了很長的時間去想她為什麽這樣指責我。有一天我突然想明白了,她的“結婚”是指合法的性生活,而我的“結婚”就是成家。怪不得,她說我虛偽。我沒有再去找她解釋這個誤會。那個時候,我已經沒有那麽看重我們之間的友情,有許多更重要的事情在前方等著我,她誤會不誤會的已經沒有那麽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