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父親去世了,終年87歲。母親的悼詞,言簡意賅地總結了他的一生:出身於貧農家庭,9歲時成為孤兒,18歲加入人民解放軍,入黨提幹,以後轉業擔任國企領導20餘年,愛黨愛國,尊老愛幼,是一位好丈夫,好父親,好人......
我愛父親嗎?這要看怎麽定義愛!我心中的愛,應該是發生在男女之間的那種一見鍾情的感覺,鼻子嗅到了芬芳,耳邊的風聲變成了歌聲,一種甜蜜的感覺彌漫在心間.....這是一種腦子裏神經遞質的化學反應,強烈而溫暖。除了相愛的男女,這種化學反應也會發生在別的情況,看到聰萌的小孩,特別是自己的小孩;見到久違的朋友;幼時躺在媽媽的懷裏;依偎在外婆懷裏聽她講故事....
但父親,沒有給我這種溫暖的感覺。在很多女孩的文章中,總有父愛如山的描述,朱自清的“背影”,描寫的也是一個任勞任怨的父親的影子。但我記不得父親有什麽很感人地關懷我的細節,他給我的最深的印象,就是他的強大!
小學裏,有次來了位凶悍的家長,為他的女兒受到了學校的不公正待遇找說法。說著說著,爭吵轉化為暴力,小學不大,大家都出來看,隻見那位家長,把企圖鎮壓的小學裏最厲害的體育老師摁倒在地。校長不得不哀求那位家長,有話好好說!
但兩邊說不到一塊,據說是老師說了他女兒幾句,讓他女兒氣得幾天睡不著覺。家長要求將老師開除,否則每天到學校來鬧。這肯定不好辦,如果碰到現在,可以報警,但那時,戶籍警不管這些事,也沒有120報警電話。學校裏亂成一鍋粥,這時,這位家長揚言,他是某玻璃製品廠的人員,如果讓他高興了,以後學校裏的玻璃(那時是緊俏產品)由他包了。
他說的這個廠,就是我爸爸當領導的單位。我的班主任讓我趕快去把爸爸叫來,當我爸爸出現的時候,那位凶悍的家長,一下子像泄了氣的皮球,變得奴顏婢膝。爸爸不動聲色地說了幾句話,這件事就解決了。這下子,我在學校的地位瞬間提高了很多,連校長對我也客客氣氣的。我心裏也別提多自豪了,覺得能有這樣一個爸爸太棒了。泄氣的時候,我會對自己說,你是某某某的兒子,這件事怎麽難得倒你?父親是我幼時的英雄!
那個時代的父母,不會和子女講自己的曆史。我們那時被灌輸的舊社會,是個黑暗的人吃人的社會。父親常常提起黨的恩情,說像他那樣的放牛娃,孤兒,如果不是共產黨,怎麽會這樣出息。64那會兒,我有很強的反黨情緒,父親竟然拿棍子打我,說我忘了黨的恩情,就不是他的兒子!
我頂了一句,你九歲成了孤兒,到當兵的18歲之間還有十年,是黨養你的?說到這話時,父親臉色凝重了,也不那麽理直氣壯了。
父親確實在9歲時成了孤兒,以後的日子裏,是村裏的地主把他養大的。這是從父親和鄉親聊天時,我偷聽到的。後來,那位地主在鎮反時,被農會腰斬了,地主在死前,看到我父親,向他求救,父親說到這裏,眼裏也充滿了淚水。這顛覆了我被灌輸的,地主都是壞人的印象。
但就是到了新社會,也不是個個窮人都翻了身。父親參軍的時候已經是解放後,也沒參加過什麽戰爭。就我在軍隊的經驗來看,混的好也是需要背景的。但孤兒從軍的父親,肯定沒有背景,他入伍時,還不識字,既沒有文化,也沒有背景,居然能混到提幹,以後轉業又到大廠擔任有實權的領導,經曆了多次政治運動而20餘年屹立不倒,這個窮小子是怎麽做到的?
父親有時說起他的英勇往事,我聽來聽去,再加上自己的推理,大致勾畫出他的成長經曆。到了部隊後,父親意識到,必須在部隊出人頭地,否則就是回去當一輩子農民。要出人頭地,必須入黨,如何能入黨呢,靠表現!
表現一定要根據自己的特長!有人文化好,就去寫文章;有人體力好,成為軍事標兵;有人聽話,被領導視為親信;有人愛告狀,成了領導的耳朵......而且,表現好,如果不出色,不抓眼球,也是然並卵。父親和很多農村出身的士兵一樣,各種方法都使盡了,快三年也沒起色,義務兵的服役期快到,馬上就要退役了,黨也沒入,功也沒立。
這時,機遇來了。部隊號召開展種地競賽,可能是為了因應當時的經濟困難,很多地方都餓死人了,軍隊食品供應也出了問題,因此部隊把自建農業當一個大事來抓。農村出身的父親抓住了機遇,他知道怎麽種瓜,選擇了一塊原來是廁所的地,精心培植他的大冬瓜。他知道,這場競賽的目的不是為了吃,而是為了新聞價值,所以把大多數的瓜都摘了,隻留一個大瓜。通常的冬瓜隻有20來斤重,他的瓜長到快200斤。部隊的領導喜出望外,宣傳股的幹事把父親吹上了天,他上了報,出了名,入了黨,立了功,提了幹。完全是機遇嗎?不是的,是機遇找到了有準備的人!
60年代初,部隊的待遇大減。50年代學蘇聯搞正規化的時候,排級幹部就有100多元的工資(相當於現在年薪百萬),軍銜上是真的金絲。國家經濟困難,正規化又回歸革命化,父親覺得還不如到地方工作,但他一個孤兒,最可能轉業到邊疆。於是,他需要找一個家。
經人介紹,父親認識了我媽媽。我媽除了長得不高,其他條件還是蠻硬核的,她的父親是1937年的共黨幹部,時任海軍高級軍官,她有杭州戶口,高中優等生(當時高中可以談戀愛),很有希望考上大學。我媽對我爸也很有好感,他高大帥氣,穿著軍裝更顯威武。在轉業時,我媽還給部隊寫了一封信,確認了他們的關係。父親如願轉業到杭州,擔任當時還是一個幾十人的小廠的廠長,以後這個廠擴大了規模,他也相應升職了。
父親雖然“勢利”,但關鍵時刻還是很重情誼的。我媽因為考大學政審外調,搞出了件大事:原來我外公,在一年前的“對黨講真話”運動中,交代了他在參加革命前曾經當過偽警察(其實是國民政府的警察),這下被一擼到底,但外公沒和家裏講,隻說到外地工作一段時間,其實是被下放到農村勞動了。這真是晴天霹靂,我媽從紅色公主一夜淪為壞分子子女,不但大學沒得讀,婚姻也有問題了。父親的單位已經找他談話,根據政策,父親作為黨員幹部,是不能和壞分子子女結婚的,否則可能失去黨籍和幹部身份。
但父親選擇了繼續和我媽結婚,這在當時是要承受很大的壓力的。據說,結婚後,父親就準備被下放到農村去了,但那時的政治波詭雲橘,1964年左右又出現了一個柔和期,溫和派占了上風,以後懲罰之事也不了了之了。
文革是對那個時代人的一個考驗。父親應該也有一個成長期,據說在開始時,他被單位的造反派吊起來打,一個平時很要好的朋友,冷不丁拿起一根自來水管朝他腰上猛擊。父親當場倒地,大小便失禁,好在脊髓沒斷,以後又恢複過來了。
在這場革命中,父親成長起來,文革十年,他始終在領導崗位上。文革後,他也沒受衝擊,反而成了反對四人幫的榜樣。但他的政治敏銳度還是很高的,文革後有人讓他去作控訴文革的報告,他堅決不去,說,老毛還在天安門上,怎麽能去控訴他?
文革時我很小,但也領教了政治鬥爭的殘酷性。有天,父親回來後,把我叫去,問我是否在毛主席的相片上打叉,我矢口否認,也確實沒有,而且在父親所說的時間地點,我都有不在場的證據。父親明白了,是政敵利用家屬來整他。那時,如果這件事坐實,我可能要被當眾打死,父母可能也活不成了!
父親進行了凶猛的反擊。那個政敵,是我們的鄰居,小孩還是我很好的發小,被整得家破人亡,男主人被捕,以後在牢中死了,女主人瘋了。我不知道父親用了什麽手段,也無法用道德評判他,文革就是這樣一個你死我活的叢林社會,在那個時代,你隻有比人更狠,才能生存下來!
很多文革的受害者,也同時是加害者,隻是鬥敗了的壞人,據說那個被吹得道德高尚的翻譯家傅雷,就是先揭發人,然後被報複整死。這件事,我無法站在對方的立場上去看問題的,對方是首先以整死我們一家為目的發動進攻的,我父親隻是“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而且如果他不反擊,可能就沒有我了。 我父親是在行使一個父親和家長的責任,保護自己的家人,也保護他自己,他的行為是無可指責的!
但我相信,父親不是那種無情的黨棍,是那種有人性的,在需要的時候可以把槍口抬高半寸的人。他給我講過一件事,在大饑荒時,他在部隊農場巡視,忽然聽到豬叫聲,就舉槍去查看,見幾個饑腸轆轆的農民在偷豬。他當時完全可以開槍擊斃那些人,但他沒有,而是躲在暗處,鳴槍示警,讓那些人跑了。
父親是那個時代的產物,在那個時代,總體上他算是一個成功者。到了改革開放時代,他開始落伍了,而我對他,也從崇拜,轉而變成鄙夷了。父親很不習慣失去了兒子的崇拜,為了他的自尊,還是要耍耍他的威風。有一件事,讓他受了很大的打擊。那時有了電視,他一直告誡家人,小心電視爆炸,電視裏是高壓,所以大家看電視必須遠遠的。終於有一天,我忍無可忍,說電視是真空管,是負壓,隻會朝裏麵縮,而不會往外爆。父親大怒,拿起能打的東西往我身上砸。但有天,一位懂電的朋友到我家玩,父親問起這事,那人的回答和我一樣。父親非常感概,把頭耷拉下來,以後,有什麽他不明白的事,他會沒好氣地說,問問我們家的知識分子!
可能20歲以後,我就不複對父親的崇拜了,到了西方,全麵地接受了自由主義思想和反共理念,更和父親格格不入了。但隨著生活的展開,有挫折,有職場的爭鬥,有和子女的衝突,我慢慢開始理解父親,也理解了人要曆史地看待人和事物的道理。
在我們這個時代,混的好的通常道路,是讀好書,進入一家好的大學,畢業後找到好的工作,這也是找到一個好的配偶的前提條件。然後在工作中,抓住機遇,或晉升或跳槽,爭取名利雙受,此為事業成功。管理好家庭,不要搞砸了,教育好子女。現代人大多數能活得很久,退休後還有幾十年的漫長時間,那時已經沒有了事業,子女就是你的榮耀了。前半輩子事業成功,後半輩子看子女成就,一生也就可以了。
我父親那個時代,靠讀書不是可行的道路。他出生抓了一手爛牌,但緊緊抓住當兵這個機遇,靠自己不懈的追求,終於階級升級,又通過鬥爭,在那個殘酷的年代生存下來並得到發展,也為子女創造了一個上升的條件。當晚年時,他會滿足於自己遠遠高於農村的發小,和部隊裏戰友的事業成就,以及自己雖然沒有讀過小學,但有一個讀了中國大學,在北美擔任高級科學家的兒子,和在北美讀了博士,擔任專科醫生的孫子和孫媳婦。父親的一生,應該感到滿足,含笑於九泉矣!
解放前”的放牛娃,孤兒的身份多重要? 問問那時候的地主就直到了!
我們學校,如紅小兵,紅衛兵,班幹部,免學費,......到後來的升高中,都是貧下中農子女為主! 地主富農的子女,絕大多數被刷下來了!
“好事”如招工,當兵等等,都是貧下中農子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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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地主家庭要上學尤其是招工招幹當兵,太難了,幾乎沒啥可能。
我老爸初中就不讓上,學校還是他爺爺捐的土地建的,否則以他的智商,上個大學應該不難。
覺得Dalidali 網友有個人情緒的帶入,失去了理智判斷。
地主已經落到農會手裏了,就活不成了。活下來的那些,是提前知道風聲,趕緊投親靠友,逃去城裏,城裏親戚裏,也得有差不多的公職人員,才能避免農會的抓捕,隻是得放棄家鄉的一切,保命罷了。
家裏有長輩經曆過。
但那個瘋狂的時代過後,除了歸罪於毛和四人幫等後,其他人個個都成了受害者,個個都成了“把槍口抬高了半寸”的人! 這本身就是對曆史的歪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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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對! 你博文裏說了:“父親確實在9歲時成了孤兒,以後的日子裏,是村裏的地主把他養大的”!
地主多的是,隻有少數”惡霸“會被殺掉!地主向你父親求救,當然知道他是不是惡霸你父親說的話管用! 因為你父親成孤兒後是地主把你父親養大的!況且你父親當時已經16,17歲了!你父親的話會不管用?
我父親給過講過有關“鬥地主分浮財”的事!
我們鄰村的一家地主,非常善良,和大家沒啥區別! 在省城買了房,鄉親誰家去省城,隻要從他家把鑰匙拿上,回來再還回來就行了!
但“鬥地主分浮財”時,為了分點浮財,許多人昧著良心說地主的壞話.......!
我覺得你父親隻是用 “我本來還可以殺更多的人” 來做心裏解脫!你也是同樣的心裏!
把那時候的瘋狂都歸咎於毛或四人幫是對曆史的歪曲,是大多人解脫罪惡感的手段!
那時候,以你父親的孤兒出身,和18歲就參軍的資曆, 他可以救兩個人的命:
那個地主: 大多數地主還是活過來了! 那時候,象你父親這種地位的人,隻要說句如:繼續批鬥他,留個活口, 他還養過我,不是最壞的地主等等, 那個地主是會活下來的! 當那個地主向你父親求救時,大家都看在眼裏,你父親不發話,地主就死定了!
那個鄰居:畢竟是小孩子寫的! 如果你父親不堅持追究,他不會坐牢死在牢裏,他太太也不會瘋! 但如果有個象你父親地位的人追究,他們一家沒活路了! 我們班就有一個女孩寫了“打到毛主席”的字條,放到另一女同學的抽屜裏! 雙方家長明白是小孩鬧不和, 最後那個女孩被退學,但沒有牽扯到家長!
你父親不象個”把槍口抬高一寸“的人!
在我們農村,貧農都很牛! 我們那裏一個老貧農快死的時候給他兒子講:“我一輩子沒給你留下啥,但傳給你這頂貧農帽子,就能讓你吃香喝辣,還能欺負人!”
“解放前”的放牛娃,孤兒的身份多重要? 問問那時候的地主就直到了!
我們學校,如紅小兵,紅衛兵,班幹部,免學費,......到後來的升高中,都是貧下中農子女為主! 地主富農的子女,絕大多數被刷下來了!
“好事”如招工,當兵等等,都是貧下中農子女的事!
其實大家何必站在道義的製高點評價那個時代的老人?其實我們自己呢?隻不過有機會生活在歐美,能從不同的角度看人和事,生活在國內的親戚和同學現在還不是同樣勾心鬥角?
有人從今天的道德高度去指責生長在
過去的年代、不同的道德標準的地方的人,
這是不尊重現實的。
就算是今天的中國,不入黨也是當不了官的。
國內的辦公室政治更是殘忍,
北方更厲害,你不害人,人家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