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完整記錄馬淩成為咪蒙,而又告別咪蒙的故事。我采訪了她本人、親友和員工,也采訪了和她有 17 年婚姻的前夫羅一洋,以及與之交惡的人。這段三起兩落的人生,充滿戲劇性反轉,也映襯個體心靈的艱難跋涉。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以前從沒說過這句話,但過去 1 年我無數次都想過。"咪蒙後來說。
2019 年春節剛過,首個開工日,咪蒙召集動員會。"要像第一天那樣去創業。"公司在年前遭遇挫折,她希望大家重燃鬥誌。但話音剛落,一通電話改變了屋內人的命運。
中午 11:43 分,有電話進來。"完了。"商務負責人王靜偉心裏一沉。她把手機架在耳邊,慌張地四處找老板,最後衝進寫作間,對她比一個"噓"的手勢。
"咪蒙號 5 分鍾之內必須注銷。"壞消息從揚聲器擴散出來。
"一定要嗎?"咪蒙神色淡然,"行吧。"她不緊不慢,在筆記本畫出一朵黑色小花。
"我就想說她為什麽還能畫出花來?!"王靜偉對此印象深刻,轉念一想,"她可能在消化這件事。"
2019 年 2 月 21 日,在咪蒙印象裏,這天是灰藍色調。所有人處於"懵了"的狀態。微博熱搜把消息頂到前三,嗅覺敏銳的記者聞風而動,堵在公司樓下。員工斷斷續續哭泣,一位員工偷偷去看老板的臉。咪蒙臉很穩,沒有哭過,並延續沒心沒肺的風格:大日子應該來張集體照。沒有相機?要不就外麵的記者吧!
丈夫羅一洋也關注到公司劇變,他有刹那猜忌:難道是咪蒙故意的?此時此刻,正值辦離婚手續前夕,咪蒙按約要給他一筆不菲的現金。"是我小人了。"羅一洋很快知曉實情。
1 個月後,他們走進深圳民政局。羅一洋專門穿了身米色休閑西裝,咪蒙身後跟一名律師,二人無話。簽字時,羅一洋鄭重地想:"我可以刪她微信了。"沒等咪蒙簽完,他便起身離開。咪蒙想約他吃最後的晚餐,結果,消息被拒收。
這位 43 歲、曾創造自媒體神話的女人,名下無房無車,獨身帶著 12 歲兒子。"我說馬淩(咪蒙原名),你搞了一輩子,搞了什麽?什麽都沒有,連住的房子、坐的車子都是租的。"咪蒙媽媽難以理解女兒。
離婚時,咪蒙把"房子、存款、股票都給了前夫,還給了上千萬的錢"。但因危機突如其來,這筆巨款她到現在也沒償清。"我朋友就說,我這幾年的罵還真是白挨了。"
咪蒙,四川人,曾在《南方都市報》深圳雜誌部工作 12 年。2014 年底,傳統媒體日益衰頹,她下海創辦影視公司。
招來的年輕人沒一個是編劇專業,但全都熱情似火。公司困難,道具都舍不得買——拍醫生的戲,員工在診所門口撿廢棄的注射器。咪蒙又生氣又心疼:"那些有病菌,相當於醫療垃圾,你知道嗎??"愧疚感在她內心積攢著。
實際上,這個網絡世界言語毒辣、懟天懟地的女人,在真實世界是討好型人格,想方設法取悅身邊人。她不會說祈使句,提完要求不忘拉長尾音、嗲嗲地說:"好不~~"
咪蒙還是位好廚娘。雖然請了阿姨,但她把午飯、晚飯全包了,一鍋一鍋端上香辣蟹和水煮魚。她向往像孟嚐君"養食客三千"。"大家吃得開心,我就很開心。"
僅僅 10 個月,400 多萬投資耗盡。3 天要裁掉 17 人,咪蒙一邊開人一邊哭,她感到更對不起大家:"作為老板,我把時間花在了錯誤的地方。"她反思道,自己應該發揮有積累的能力養活大家,雖然開公眾號晚了,但必須放手一搏。公司依然瞄準影視方向。
他們決心到文化薈萃之地北京。10 月 5 日,咪蒙帶 7 名員工北上,為了紀念並平衡音律上的美感,新公司命名"十月初五"——因為再創業,她差點抵押 30 平的學區房,員工自願隻拿 3000 元月薪。"我們都憋著一口氣,你知道嗎?是悲憤。"張靜思是元老員工。有位同事寧願不拿錢也要跟來,大家紛紛表示把自己的薪水勻一下,多捎一個人。
在北京東四環外的華紡易城小區,時刻上演《破產姐妹》:他們擠在簡陋三居室,咪蒙住一間臥室,4 個女生分住兩間,男生住客廳。有朋友搬家,他們撿來要扔的衣櫃,做客廳隔斷。衣櫃門壞了,一直寒酸地靠在那裏。
群居生活,咪蒙的經典形象是:穿兔兔睡衣,領口沾滿油點,電腦鍵盤裏塞著殘渣,幼稚且特別不講究。她把自己關在小臥室寫稿。由於閉門不出,還是從新聞中了解到,霧霾剛剛席卷 2015 年的京城。
當時,她體重 100 斤,對外形不自信。拍照會把下巴往裏收,手不停捋兩側頭發,減小臉的出鏡麵積。5 厘米高跟鞋不離腳,家裏拖鞋都帶高跟。
12 月 21 日是咪蒙生日。老板有事出去,7 個人折騰出一條橫幅,上麵寫道:"恭喜十月初五上市。"等老板回來,一群人歡天喜地衝過來,給她懷裏塞一口炒菜鍋,叫她扮演敲鍾上市。咪蒙喜歡美少男,他們用薑東元的視頻剪輯:"咪蒙女士,知道你 39 歲生日,祝你上市愉快!"咪蒙又驚喜又尷尬。
羅一洋處理完深圳收尾工作,帶兒子來北京。一家三口團圓,住一間臥室。他這年查出腎炎,他想,萬一自己哪天出意外,有團隊和老婆在一起,她不會孤單吧。
咪蒙此時扔掉炒菜鍋,一個女人的野心嶄露出頭角。
咪蒙的性格裏自帶情緒放大器——不管是開公司還是寫文章,都極力揮灑情緒。
憑借《致賤人》《致 low 逼》等文字,現實生活裏的老好人,在虛擬世界凶狠起來。漲粉速度飆升,後來每天漲兩三萬。咪蒙承認,文章是她的理想人格:"我不是故意假的,我希望自己是那樣。"
公司重心轉移到無心插柳的公眾號。2016 年 4 月,他們總算告別家庭作坊,在望京 SOHO 的 1B 座 12 層擁有了辦公室。
在這裏,員工可以隨時隨地"教育"老板。財務負責人元君於 2016 年加入,他看不慣咪蒙大大咧咧的管錢風格。隻要找她簽字,她看都不看,連股權變更都上來大筆一揮。"你認真點,不然公司賣了都不知道。"元君說。
咪蒙長一張 XL 號娃娃臉,天生是清脆娃娃音,但笑起來"像開動拖拉機"。"哈哈哈哈哈哈。"聽到魔鬼笑聲,就知道老板來了。有時聲音太大,員工敲門:"老板你小聲點,隔壁在麵試。"她連忙答應:"好好,我注意。"
最難管的是老板的嘴。咪蒙吃得多,每晚點四、五輪外賣,有時點整隻燒雞,招呼員工大快朵頤。她不拘小節,吃東西大滴往下掉,員工指著滿桌殘渣:"老板,你是不是又開養雞場?"他們逼她減肥,抓住一次罰 200,結果她偷偷吃。同時,咪蒙見誰都掏心掏肺,陪同的人很無奈:"你別什麽都往外說,那人明顯有目的。"咪蒙大笑:"不會吧,哈哈哈哈哈。"
與咪蒙相識的 CEO 對此很震驚。手下對她呼來喚去,或者直接說:"閉嘴你!"她不在意,甚至沉浸其中。咪蒙說害怕高高在上,她追求平權。
公司越來越有"人性實驗室"的味道。公司每年辦兩場演講大賽,鼓勵員工說出自己的故事;不在乎學曆,求職者在"成人自考"後打括弧寫"隻有自己當回事",得到咪蒙青睞;包容性少數群體,異性戀逐步淪為"弱勢"地位;吸引大量童年不幸的人,或是父母離異或是重男輕女。日常交流像極了咪蒙公眾號,簡單、粗暴,甚至赤裸裸。
在員工任小蔥心裏,公司的人相對殘缺、不強大,"所以才更會被『太陽』吸引"。而輻射能量的人是老板。
老板變成搖錢樹,加倍補償員工。她性格豪爽,給助理發 5 萬月薪,90 年左右核心成員年薪是 100 萬、200 萬。憑心情送 LV、香奈兒等名牌包,卡地亞、肖邦等高檔手表。公司還掏錢送員工讀商學院、參加《奇葩說》選拔,站上更高人生觀景台。
公司像"內心缺失互助組織",老板是心理治愈師,無節製地包容和給予。員工失戀可休假 1 天,姨媽假 1 天,暑假 10 天。最別致是過年,她給員工父母逐個準備紅包,並手寫明信片:"××父母,你們好,謝謝你們培養了這麽優秀的孩子。"
"這個公司像烏托邦一樣,很美好。"任小蔥說。
對內不急躁的咪蒙,兩次在對外場合大發雷霆。
一次對陌生人。在 798 轟趴館演講大賽,一個女生沉重分享童年,台上在哭,台下跟著哭。這時場館樓上一陣騷動。忽然,咪蒙跳起腳,怒氣衝衝指著二樓:"誰讓你們進來的?你們不能尊重一下別人嗎?!你們出去!"
另一次對廣告主。一家廠商投放 1750 萬廣告,洽談順利,但代理公司對員工不禮貌。半夜 1 點,咪蒙暴怒,在群裏 @ 客戶:"你在我麵前說尊重我的團隊,但你的代理公司並沒有。我們合作沒辦法繼續。"結果是,公司損失 800 萬。她對員工振振有詞:"公司要賺錢,但不以你們的尊嚴來換。"
矛盾感交織在這個人身上。站在大風大浪麵前,她表現堅硬,卻在小事上尤其脆弱,動不動哭。楊樂多剛來實習坐在公司大廳,一臉懵地看老板哭著衝出去,是員工辭職,咪蒙受不了。
作為"互助組織頭目",咪蒙說出了自己的缺失——她對周圍人有很深的精神依賴,渴望認可。外界抨擊她功利、寫毒雞湯、販賣焦慮,罵聲越洶湧,情感依賴就越深。"隻要身邊人覺得我好,我就有安全感。"她甚至在年會講,未來要包個小鎮,和員工一起終老。
公司是 CEO 內心的外化,有些截麵或許能照進童年。
1976 年冬,生咪蒙時她的母親難產,死亡通知書下達 3 次。媽媽去重慶治病,把繈褓中的她托付給鄉下親戚。奶媽剛生三胎,顧不上外來者。她獨自睡在搖籃裏,一條大土狗陪著她。1 歲多,嚴厲的外公把她接走。"我必須討好他。"咪蒙揣摩 3 歲前是討好型人格的成因。
小時候,她是老少皆宜的"小太陽"。嘴甜,成績好,還是大隊長,出盡風頭。但考進重點高中,排名下滑,自卑攀至上風。爸爸出軌,父母鬧離婚,青春期很撕裂。她講話小心翼翼,在人群裏怯怯的。
"你開公司像辦社團,像個大姐大,下課去小賣部吃吃喝喝、搞文藝晚會。你一定在彌補青春期的遺憾,"一位影視圈朋友對咪蒙說,"你應該走出青春期了。"
咪蒙醍醐灌頂:"你看很奇怪,我隻跟小孩兒玩,我拒絕成人世界。"大部分員工 93 年後出生,小她近 20 歲。她近乎沒有同齡朋友。
2017 年終,公司喬遷至地租高昂的文化創意園區。在朗園 3 號樓 5 層,咪蒙斥資 360 萬,把它裝修成烏托邦的投射。主色調為檸檬黃,配色為天空藍,一塊區域是兒童樂園,散落著小木屋和鵝暖石座椅。
有次春遊結束,在三裏屯喝威士忌,咪蒙和在場每個人拉勾,讓大家永遠也不要離開。夜深了,員工嘔吐,淩晨 3 點把胃出血的咪蒙送去醫院。
直至很久以後,羅一洋才猛然察覺,咪蒙早已將全部情感從他身上轉移到公司,把員工當兄弟姐妹。一個微小細節是,她幾乎不叫他老公了。而這個"大齡兒童"用不了太久將醒悟,烏托邦終會破滅。
躺在美容院的床上,咪蒙開始哭。41 歲,人生第一次想美容。"你是不是平時沒好好洗臉?"護士隻是輕描淡寫。"天呐,我真的沒有好好洗過一次臉。"咪蒙想,情緒就崩了。
在北大心理學博士李鬆蔚看來,咪蒙是個"掙紮的人"。
咪蒙酷愛孫悟空,"想嫁給他"。大學起,她手握金箍棒打倒一切壞情緒。那時她會為 1 個月丟 9 個水瓶哭。"我是個廢物。"她不上課,看哲學和心理學書,讀到叔本華說"所有喜怒哀樂由價值觀決定",於是堅定不移管控情緒。遇到不開心,隻用幾秒就能嘴角上揚。
進化後,再丟東西,她的心流是:我丟東西是因為,我有重要事做;難過 3 小時,影響工作,損失大於丟東西。咪蒙丟三落四成性,人稱"馬大哈"——中學嶄新自行車忘上鎖,丟了,媽媽見她沒回家出去找,發現傻傻站在百貨公司外,等人家用完騎回來。"天真得像白癡一樣。"咪蒙媽媽至今很生氣。婚後丈夫管錢,她連密碼都不記得。但有了心理暗示秘籍,她無動於衷。
創業後,不懷好意的男同行在 1 米距離處發朋友圈:咪蒙這麽粗糙,"臉上粉有 1 斤厚"。氣憤是第一反應,情緒係統上線:第一,我睡眠不好;第二,我沒在意化妝。要不要在意?當務之急是撐住公司,其他無所謂。員工也看到這條評論:"老板,還好嗎?"她裝得坦然:"啥?還好?"
憑借肌肉記憶,她隻有三種情緒——高興!很高興!特別高興!作為"樂觀機器",她喜愛金黃色。看到新聞有人自殺,簡直無法理解。"怎麽可能有人想自殺?我想活 500 歲!我要活成老妖婆!"她對兒子羅唯唐說,"如果有天我癱瘓了,隻剩個腦子,我也想活著。"
此刻是 2018 年,咪蒙已走到金字塔尖。大筆現金打到賬上,每年以翻倍速度增長,最高達到 9000 萬。公司含實習生僅 80 人,而估值 20 億。這該是"自媒體女王"如日中天的時候。可是,身處璀璨中心的咪蒙,想要去死。
咪蒙病了,情緒裏的妖精要掙脫出來。
這股黑色力量錯綜複雜。"我有想重新活的感覺,是對所有生活的反叛。當了 4 年多工作機器,都沒意識自己是一人類。真的太糙了!我出門頭發都不梳。"她過勞肥到 130 斤,偶爾化化妝,塗得亂七八糟。衣服是各種款式的黑,"打開衣櫃跟參加葬禮似的"。
因為長期超負荷加班,耳鳴得厲害。心悸,速效救心丸"一盒幾天就吃完了"。還得了暴食症,不停吃,吃完又去洗手間摳吐。例假忙起來,一天隻換一片衛生巾。
看起來風光無限,實際全是壓力。公眾號連寫 3 年,真的膩了。她寫稿預設和閨蜜聊天,但影響力越來越大,旁人都說"你要承擔社會責任",她不知該怎麽寫了。創業是想做影視,但影視去哪了呢?和員工也存在關係錯位,唯一的副總裁離職,身邊人怎麽抓都抓不住——她想刹車,但不能——事業雖在高點,內在困惑暗流湧動,而婚姻危機更成為直接導火索。她想把整座人生推倒重來。
"我要離婚。"咪蒙當眾宣布。她在東京和幾個老板喝酒。眾人莫名其妙,為什麽?"我不想和老公過了。"有原因嗎?"真沒有。"那你可以不離。"可是我的人生規劃裏沒有他了。"2018 年 5 月,商學院組織日本遊學,這個念頭倏忽閃現。
也是這次,和知名製片人見麵。對方提到,酒吧樓下眼科醫院,日本排名前三,不少香港藝人來這割雙眼皮。"你就該割,你都三角眼了,"她指著咪蒙,"你為什麽這個鬼樣子?為什麽放棄自己了?還是減減肥吧。"第二天她真的去割雙眼皮。
回京後,咪蒙啟動離婚談判,又一頭紮進工作。高管來她家,她剛割完眼皮,眼壓低、睡眠少,毛細血管爆了。跑到衛生間,洗手盆全是血,她拿一團衛生紙把眼睛堵上,仰著頭繼續開會。
時間來到 6 月,咪蒙報題《我曾經想過去死》。內部選題匿名競逐,咪蒙勝負欲強,次次選拔緊張要命。死亡選題高票勝選。助理幫她搜集資料,采訪很多人想死的瞬間。動筆時,看著眾多死亡邊緣,她竟感到一股美妙的吸引力,在辦公室崩潰痛哭。同事嚇一跳,趕緊放下電動窗簾。
"我從來沒這樣過,完全完全投入不了。"那篇文章至今未寫,三次打開文檔、三次都失敗——無名哭泣越來越多,睡眠像蛋糕切成很多塊,缺席會議,和高管吵架。
很快是 7 月,帶團隊到廣州企業學習。圓桌會議上,她全麵失控。"我腦子裏一直說,我不要在這裏,我要走。我平常是人來瘋,你知道嗎?那是第一次強烈的社交恐懼。"輪到她發言。"我要拚盡全力、調動意誌力才行。我一定回答得一塌糊塗。"
當晚在廣州 W 酒店,咪蒙再也受不了。她下樓去花園打電話。"李鬆蔚,我已經不是自己了。"她把心理學朋友當救命稻草。李鬆蔚安慰她,不要對自己下定義,要接受陌生和動態的自己。
"我不接受,我不是這樣的,"她反抗,"我必須樂觀,必須工作 18 小時,必須在社交場合 hold 得住。"——咪蒙自我要求苛刻,這也緣於她缺安全感,小時候家人總說"你要乖,不然我們不喜歡你"。這讓她相信隻有優秀才能得到愛,哪怕是自己的愛。
她以為是離婚導致她失常,而李鬆蔚告訴她:"我感受到你對工作強烈的憤怒。"
緊鑼密鼓,接下來是去深圳。商務車上,咪蒙和 COO 黃小汙坐後排。"小汙,我挺嚴重的,可能想休息。"你要休息到什麽時候?"我不知道。"那公司呢?"我也不知道。"咪蒙變得煩躁,兩人話趕話吵起來。"你們別吵了,別吵了。"坐前排的王靜偉說。
這時,妖精又出現了。
"在廣深高速公路上,車開得很快。一個聲音告訴我:跳車,跳下去很舒服的。我一隻手想去開門。另一個聲音說:我不!車開進深圳,繞著街心花園。我看了下天,天空真藍,雲也很漂亮,我當時覺得:好適合死在這裏啊。
"我們住南山區,那是最可怕的晚上。抑鬱是溺水的感覺。我躺在床上,但身體在水下麵,一直沉下去、沉下去。抑鬱很奇怪,會出現幻聽。一個聲音告訴我:我想喝水。另一個聲音說:喝什麽水呢?你應該去死。
"我想拿手機找我的發小,但我打不了電話。那個聲音說:世界上的人都跟你沒聯係,你現在應該跳樓。我看著陽台,是 35 樓。它說:你跳下去,從這裏跳下去!"
清晨 6 點,她狀態稍微好轉,在大梅沙定了房,提著行李打車去海邊。員工敲門,發現老板失蹤了。
那晚,咪蒙坐在海灘上,給李鬆蔚打電話。"為什麽我沒有能量了呢?我明明是個挺有才華、挺牛的人。創業失敗,我都能起來。我把公司運營得還不錯,賬上也有錢。"
李鬆蔚打斷她:"停下來。你的意思是,你又有才華,又牛,又有錢是嗎?現在是我需要心理谘詢。"
"去他的!"咪蒙對著電話吼起來,"你看看我多麽牛。我抑鬱,還可以來海邊玩,這麽爽的生活,我抑鬱個啥?"
8 月,死亡聲音消失。她想上班,但坐到電腦前還是抗拒。員工關心她。"你放心,我很快會元氣滿滿回來。"她擔心員工失去安全感,但對方說:"你不用元氣滿滿回來,我們還是愛你!"咪蒙有些感動:"我不需要逞強也可以被愛。"
"很多人說咪蒙抑鬱了,我不喜歡用這個詞,"李鬆蔚旁觀她崩塌全過程,"人在知道生命有限,會自問我下半輩子還這麽活嗎?廣義是中年危機。"
他的觀察是,咪蒙前半生充當照顧者。人人都自卑,隻是表現不同,咪蒙是去承擔,維持美麗表象。她貌似創業,其實在實現想象中的美好家庭。不管對員工還是丈夫,她都扮演供養者。但到 40 歲,她動搖了,開始問:"憑什麽?"一旦問題產生,就和過去照耀他人的人生割裂。她想照顧自己。
期間,咪蒙歡快講述,90 後員工就該"親親抱抱舉高高",自己把他們哄得可好了。她停頓半晌,神色憂傷,抬起頭看著李鬆蔚:"但有誰給過我呢?"
而這場中年危機告一段落,是以她決意離婚為標誌。李鬆蔚說:"她是用一生最看重的事,來宣告和過去告別了。"
“我們離婚吧。”咪蒙說。
“……行。”羅一洋說。咪蒙餘光掃到丈夫的手在發抖。
2018 年 5 月,周日嘈雜的漫咖啡頂層,一對中年男女藏在最角落的圓桌,協商離婚。
坐麵前的男人,和她兩小無猜。4 歲起認識,兩家步行 5 分鍾,幼兒園、小學、初中都是同學。羅一洋從 3 年級喜歡咪蒙,寫過一厚遝情書,對長輩信誓旦旦:"如果馬淩不喜歡我,我就去出家。"
"天生注定我跟她是一起的,"羅一洋回憶告白,"我主動抱她、吻她,她沒有抗拒。"00 年代,兩人在深圳舉辦草坪婚禮,工人研究半天怎麽紮拱形花門。咪蒙還讓羅一洋燙《浪漫滿屋》男主 Rain 的齊肩卷發。
婚後故事是平凡的甜蜜。他們是報社模範夫妻,咪蒙寫文化,羅一洋寫房地產,中午盒飯隻帶一份。羅一洋讓咪蒙先吃,他吃剩下的。手牽手上下班,沒有秘密,手機隨便看。
雖然女強男弱,但他們坦然接受互補——用羅一洋的話,咪蒙外放,而他內斂;咪蒙爭強好勝,"急著去燃燒自己",而他是個隨隨便便的人。家庭地位和經濟水平掛鉤,咪蒙掙 2 萬,羅一洋掙 8 千。在深圳過中產生活。婚後第三年有了兒子,他看爸爸的情書,裏麵寫"我想摸你柔嫩的小手",說:"媽媽哪有柔嫩的小手,她那個手像豬蹄一樣。"
2015 年夏,疾病始料未及地降臨了。羅一洋查出腎炎,血壓飆到 190,醫生強製住院,否則血管隨時爆掉。康複後,咪蒙想去北京,他乖乖跟來。他沒再工作,在家帶孩子,用遊戲、電視和睡眠打發閑散時光。他重拾"魔獸世界卡牌"的愛好,到處收牌。
婚姻在無聲中碎裂。羅一洋站在現在回想,2016 年咪蒙對他不工作略有抱怨。"我懶在家裏,她不會指責我,隻不過看上去心情不好。"2017 年 7 月,咪蒙忽然說,他們沒愛情了,令他疑惑。"她壓力大吧,我也沒反駁。"直到 2018 年,咪蒙言之鑿鑿提離婚,他腦海認定隻是分居。"我以為發泄而已,想著給她緩衝空間,回頭慢慢談。"
住同頂屋簷下的人,心路曆程迥異。在咪蒙的世界,2017 年是轉折點。年初,她確診"宮頸癌前病變",需要動手術。恐懼感澆灌全身——如果得了癌症,喪失工作能力,她怎麽辦?這個家怎麽辦?羅一洋安慰道:"船到橋頭自來直。"聽完是內心下沉的感覺。"他把我的希望掐滅了。"但她沒說什麽。
給閨蜜講這件事,她在車庫哭了半小時。"我以前對他有小指望的,他很聰明,那時病也沒發。如果我有天回家躺著了,他也能 1 個月掙 1 萬塊吧。"
做完手術,咪蒙下決心和丈夫鄭重談一次。光線昏暗的房間裏,她嚴肅提出:"你可以不工作,但能不能學理財?孩子教育你負責。你要保持上進,去報一個班。"她暢想,丈夫到時陪兒子出國念初中,一人上一所學校。
羅一洋態度很好地答應了:"你說了半天嘴都幹了,喝杯水吧。"咪蒙心軟了些。
他買回英文教材,一個月放棄了。後來說學日語,咪蒙重新燃起希望,一個月又放棄了。
"她認為大家都在努力,憑什麽我不努力?我是你老公,我為什麽不可以有豁免權?而且家裏經濟條件還可以啊,沒嚴重到我也得去工作,"羅一洋說,"我不想她成為後來的咪蒙,跟她交流,她就會說我好累,讓我發完微博不行嗎?讓我休息一下不行嗎?我就不說話了。"
"我不是在乎他不工作,我在乎他的狀態,我幾次大崩潰都是他不學習,"咪蒙有學習焦慮症。她告訴羅一洋,你會和社會脫節的。羅回答,他都知道微博熱搜。"你知道熱搜是不脫節?"咪蒙很無奈,兩人講話越來越少,"當你在高速奔跑,回家看到一個人,坐那裏一動不動打遊戲。我跟你聊什麽?我跟你聊什麽呀?"
中年沼澤。愛情浪花退去,赤裸裸看向對方,發現是兩種人類。
羅一洋安於現狀。他不理解哪來那麽多"如果",走一步看一步。自始至終的觀點是:"就算我隻有一毛錢,我也先給你用。"他確信說到做到。
咪蒙尋求變化。"我生氣的是,你為什麽不多去掙兩毛呢?"她總結,不上進的男人喜歡說兩句話——"船到橋頭自來直"和"兒孫自有兒孫福"。
羅一洋相信人首先是自然人,終極要義是家庭。社會機體強大了,才需要成為社會人。"難道工作不是為了生活嗎?"而咪蒙"一天到晚對著電腦"。"她已經迷失了。"
"我隻有公司,我啥都沒有,"作為工作狂,咪蒙停不下來,"我隻要醒著都在工作。"
羅一洋心態變化了,恨她的公司,恨她的員工。"是他們把我老婆變得疏遠。"
咪蒙想起 18 歲坐在鐵皮車上,好似婚姻終點的隱喻。她問羅一洋,30 歲想過怎樣的生活?"我想退休打遊戲。"羅一洋沒問咪蒙,但她想:"我要過挺酷的、不一樣的日子。"他們不是成長不同步,而是從開始就不是同路人。愛彌補了一切。
物理空間留下情感幹涸的印記。婚姻尾聲的家,幽暗、潮濕,與公司僅隔一條馬路,咪蒙完全不願意回家。她開會到夜裏 3 點,一個人睡公司。搬到朗園後,她更理直氣壯不回去了,在狹窄台階的床墊上睡覺。"這麽小能行嗎?"員工關心她,話鋒一轉,"也對,你反正很短。"痛苦的是去衛生間,要穿過黑漆漆走廊。"晚上會把影子看成奇怪的東西,挺可怕的,我再怎麽也是個女的。"
羅一洋三天兩頭給她送衣物,他想咪蒙回家,看她很累也就依她了。
工作把婚姻吞滅。直到 2018 年春節後,一次裝修打破虛偽的和平。為了離公司近,咪蒙重新租了套南向四居室。她渴望明亮,囑咐把牆刷成藍色。"兒子,你看我們的房子,媽媽給你裝的。我住這兒,你住那邊。"咪蒙帶唯唐認新家。"那爸爸呢?"唯唐問。"啊?還有一個爸爸?!"咪蒙想。
羅一洋也說來看看,咪蒙不情願地答應了。"啊,很亮,我們都喜歡亮的。"他看房時說。"為什麽你要說『我們』?"咪蒙心生抵觸,"是我,和你。"
"我沒想過要離婚,真的沒有,"咪蒙事後說,"我發現裝修沒想過前夫,念頭一旦開始,就沒辦法了。"她從日本回來後提離婚,丈夫告訴她:"你已經一年多不怎麽跟我說話了。"
情感撕扯令兩人如臨深淵。羅一洋腎病惡化,磷和鉀中毒,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身上癢,忍不住拿手抓,整塊皮膚爛掉。他自稱"心胸狹窄、冷酷無情、沒有眼淚"。2018 年 5 月,從夢裏哭醒過來,一摸眼角是幹的。
咪蒙內心背負了巨大愧疚,裹挾事業困境,她抑鬱想死。"他很喪,我發展到不能看他,看到他會更嚴重。"咪蒙用"垃圾"形容自己。她質問自己,為什麽不能將就一下?但她的婚姻觀,愛死了,就不能將就。兩種力量緊緊撕咬,找不到出口。
6 月,羅一洋住院做手術,抑鬱症狀洶湧的咪蒙逃去日本。她沒告訴羅一洋,自己拜托了朋友照顧他。
羅一洋死心了。觸碰他底線的是,咪蒙不相信他,他成了外人。
7 月,咪蒙母親從老家趕來,得知要離婚:"那一夜覺都沒有睡,晴天霹靂一樣。"兩代人婚姻隱隱地互為牽絆。媽媽自己的婚姻不幸福,她是幼兒園老師,丈夫做生意發達後,不斷出軌。家中雞飛狗跳——哭鬧、吵架、羞辱。他們離婚又複婚,最後還是離了。現在咪蒙爸爸再婚,又生了兒子,比唯唐還小 6 歲。
受傷過深,媽媽對忠誠有執念,討厭油腔滑調的人。她曾反對女兒初戀,原因是"他身上有馬淩爸爸的影子"。果然,5 年後咪蒙發現對方有其他女友,而且為他流過產。
羅一洋是媽媽看中的女婿,咪蒙不來電,媽媽使勁撮合。"這個小孩老實巴交的,靠得住。"羅一洋畢業於人民大學統計係,對咪蒙"愚忠"。"他又不抽煙,又不喝酒,又不打牌,又不出去應酬,天天圍著這個家。他玩遊戲總比到外麵玩女人好嘛!"
婚姻陌路。人性撕碎是分割財產的時候。9 月,在北京諾金酒店,咪蒙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羅一洋提出訴求:50% 公司股權。"你是為了報複我,還是考慮你自己?"咪蒙問。羅停下好好想了想:"考慮自己。"咪蒙陷入失望,這個人怎麽變得冷血?"公司是我的一切。"咪蒙說,而這句話恰巧擊中羅一洋,"本來他就討厭我的公司"。
飯後,咪蒙買咖啡,羅習慣性幫她提了包。"我們還挺默契的。"這個畫麵像電影《婚姻故事》結尾,前夫抱著孩子,女主蹲下幫他係鞋帶。咪蒙動容了片刻。但她在 2018 年 9 月 3 日官宣離婚。手續拖延半年,羅一洋耗得沒耐心,勉強同意分配方案。
現在,羅把長發剪成寸頭,他說把過去的自己扔掉了,唯有此才能睡著覺。"我過著敗家子的生活。"采訪時,深圳剛下過暴雨,羅一洋坐在茶餐廳,精神不錯,手腕戴了普陀山佛珠。他把發行的"魔獸世界卡牌"收集了個遍,貴的一張 8 萬,想申請吉尼斯記錄。他仔細盤算資金,這筆錢夠二三十年開銷。"我就是要在死之前把錢花光。"他語氣很平和。
單親母親內心時而不寧靜。一次早晨送兒子上學,半天打不到車,快遲到了。唯唐著急跑到馬路對麵,差點被撞。咪蒙蹲在馬路邊嚎啕大哭:"離婚對兒子可能不是一個好的決定,把孩子的生活都攪亂了,我到底在幹什麽?我為什麽不能為我兒子不離婚?"
羅回深圳後,不怎麽聯係兒子。有次親戚嘲笑唯唐:"你爸爸忘了你生日。"唯唐在一旁解釋,爸爸沒有忘,他記的是陰曆。"我看到兒子辯解那一刻,挺難受的。"
羅一洋說,自己這樣是想忘掉唯唐媽媽。咪蒙雖覺得幼稚,也接受了。她說:"我朋友講,他拿著我的錢去旅遊,我說他應該的。我希望他不工作,一輩子無憂無慮。反而他身體不好,我會擔心。"
公司蒸蒸日上時,一枚炸彈已經被點上了引信。
公眾號漲勢過猛,咪蒙內心焦慮。"我感受到失速點。"她連報 3 個商學院,迫切尋找第二增長曲線。短期先複製了兩個公眾號做矩陣。
"才華有限青年"麵向大學生,主編楊樂多,是 95 後代表,個性張揚。
"李粒粒"麵向白領,主編李粒粒,是咪蒙粉絲和閨蜜。本是家庭婦女,多年沒工作。
一次小變革給暖陽下的烏托邦帶來殺氣。2018 年 4 月,咪蒙在商學院學到"阿米巴模式",將它推行下去。該模式提倡大集體拆小,小團隊自成閉環,應對未來不確定性。由此,楊樂多和李粒粒權力放大。由主號導流,兩個號很快過了啟動期。
小號浴血奮戰時,咪蒙的靈魂抽離到公司外部,深陷精神和婚姻泥潭。直到 2018 年 10 月,她收拾好心情歸來,準備開啟第二段人生。她把權力下放,注重旅行和生活。她積極減肥,瘦到 90 斤,達到創業最瘦,衣服也斑斕起來。為了在年會獻舞,咪蒙正努力學街舞。
然而,一張談判桌等著她。2018 年底,戰略會上,李粒粒先開口了。訴求是拆分她負責的公眾號做獨立子公司,核心成員持股。楊樂多對該提議表示讚同。咪蒙又生氣又傷心,哭著說:"我一直鼓勵你們做,不是為了讓你們離開我……"
"我那天挺狠的,一直沒說話,沒安慰她,也沒退讓。"在楊樂多記憶中,她雙手交叉坐咪蒙對麵,麵無表情地看著她。咪蒙覺得他們太功利,而站在他們的立場,理所當然為團隊爭取利益最大化。"我們是開公司,又不是開大學。"楊樂多說。不歡而散後,咪蒙發微信道歉,她不該失控。
過了幾天,楊樂多請教一位媒體前輩,該怎麽和公司談分成。這句話幾經傳播,到咪蒙耳裏扭轉為:"你也知道咪蒙是傻子,你教我怎麽從她身上得到更多利益?"隔閡橫梗在人心。
不過,要過年了,不愉快的小突觸快速撫平。這年,屋外經濟冷風蕭瑟,咪蒙的小王國躺在富庶的光景裏。老板大方地發年終獎。"我就希望大家掙更多錢,拿更多錢,"咪蒙說,"財務給我年終獎的表我覺得太少,我們想辦法,有規則地給每個人加錢,人均至少加了 9 萬。"那年咪蒙年終獎 100 萬,核心成員也 100 萬。
同時,咪蒙給所有人發了最新款 iPhone X。
更浮誇的是年會。2019 年 1 月 26 日,咪蒙包下僑福芳草地頂層的玻璃房。年會的舞台和著裝比照"了不起的蓋茨比"設計。藍寶石燈光閃耀下,員工身著複古華麗服飾,坐在水晶椅上雀躍。咪蒙穿一身粉紅公主長裙,頭戴鑽石王冠,登台跳了曲獨舞。台上豪擲名牌包和現金,楊樂多拿到 3 萬塊,現場把 2 萬分給身後團隊。他們以為盛況還能持續,萬萬沒想到,這竟是一場火山口上的狂歡。
危險一觸即發。3 天後,"才華有限青年"發文《一個出身寒門的狀元之死》,公司卷入急風驟雨中。
"當時真的慌了,整個團隊徹夜沒睡覺,"咪蒙回憶,"不知道怎麽辦,想去道歉,又不知道跟誰道歉。"後來公關朋友說,過了春節就好了,"其實你沒那麽重要"。她懸著的心放下不少,按部就班回老家過年。
即使在停更期,她還帶 68 名員工去土耳其團建,人均經費 2 萬。隻是興味索然:本來期盼坐繽紛熱氣球,可是刮起大風,飛不了;回北京碰上大麵積延誤,一群人在機場睡了整夜。
直至最壞的消息傳來,妄為才戛然而止。
……
《寒門狀元之死》的誕生有偶然,也有必然。
當時"李粒粒"進展迅猛,而"才華有限青年"隻是中流。"才華"團隊想,既然掙不到太多錢,幹脆幹點偉大的事吧。他們打算轉型非虛構寫作,觸碰民生題材。很多人勸咪蒙千萬不要,但她在年輕人身上看到自己當年的情懷。
此時,楊樂多自我的小世界陰雲密布。一位高中同學去世,楊樂多對這個男生有愧疚。他家境貧寒,高考後沒錢辦升學宴,隻請朋友去他家。為了招待他們,男生媽媽買了全新洗臉盆和床單。楊樂多有事沒去,還刻薄地說,要是因為你家買東西不道德,我轉錢給你。多年以後,她意識到這句話太過分了。出自私人情感,她想寫這個故事。
計算機專業畢業的 96 年女生,潛意識在寫真實故事改編的小說,類似《我不是藥神》。她沒有采訪,純以第一視角,講述寒門學霸周有擇患胃癌去世的故事。
主人公原型是位成績拔尖的學霸,她不想外界猜出學校和真人,把時間線前挪一年。為了突出情感,她把不相關的事件,比如金融界人士想送她回家的示意,和主人公去世的消息疊加,強行放進一條時間線對比,並輔以虛構情節。她認為是合理創作空間。
更大失誤在於,由於擔心發出沒人看,取標題時把學霸誇大為"狀元"。並讓粉絲在不知文章內容的情況下,從多個標題裏投票。這是他們慣用操作。最終《寒門狀元之死》問世。
對於文章到底虛構還是非虛構,態度很曖昧。同事讀完說,它是 2018 年最好的"情感文"。楊樂多把文章發給咪蒙,平時"才華"全封閉運作,咪蒙從不看文章,但楊想聽老板的評價。咪蒙草草看了看,說:"應該會比你平時看的人多一些。"結果掀起巨大風浪,被指胡編亂造。"才華"狡辯地回應:"文章不是新聞報道,這是一篇非虛構寫作。"
一如既往,咪蒙本能想保護員工。有人建議她當即裁撤"才華"團隊,對外聲明監管不利,這是明智的公關策略。她死活不同意,因為不仗義。咪蒙擔心楊樂多出事,安慰她,還給她推薦出版社,讓她出書。
公眾號注銷當天,楊樂多哭了,但不久收起情緒,在辦公室追《延禧攻略》。直到 2019 年 4 月,咪蒙宣布公司解散,她才第一次後悔,"不發就好了"。團隊安慰她,按轉型方向,這篇不封,後篇也會封,"遲早有天會這樣的"。她釋懷了些,在解散日演講最後悔的 10 件事,這是 1 件,但她說:"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會寫這篇文章。"台下不少同事心有不忿。
而傷害咪蒙的是,楊樂多不久提出離職。
空氣中,流言在漂浮和裂變。咪蒙聽說,楊樂多到處炫耀——有公司開 200 萬、400 萬高薪挖她,給副總裁 title,出版社不停催她交稿。公司人心震蕩,有人質問咪蒙,始作俑者憑什麽這般逍遙,社會規則怎麽這樣?甚至有傳言,楊樂多來挖以前同事。
咪蒙傷心透了,問那個男生為什麽不走,對方回複:"老板,是我們團隊造成公司的局麵,無論如何我不離開。是我們團隊做錯了。"說到這咪蒙開始哽咽。
"這個結果是多種綜合力量的作死,我不怪任何人,是我自己的問題。"咪蒙承認"在新聞事實上有硬傷"、"在寫作規則和邊界上管理失職"。"絕對不能以非虛構的名義去編造,"她懊悔極了,"我所謂的義氣,害了整個公司。"
她把楊樂多微信拉黑了。"我真的是對人性的失望。我付出這麽大代價保護的人,你說我能想明白嗎?我不想再看到她,她的朋友圈每一條都是炫耀。她應該看一下心理醫生。"
楊樂多成為公司不願提起的名字,是很多人心口一道傷疤。
而風暴中心的人活在逃避中。楊樂多訴說了另一麵——想走純粹是為了把自己脫離出來休息,她不知留下是不是太自作多情,而且還要領工資。老板看不見她,也許更開心呢?提離職,隻是試探性說想去外麵看看,老板就振奮地答應了。她沒有過得很好,工作 1 個半月就辭職了。別人提起這些,她都敷衍著回答:"太久了,都忘了。"朋友圈強撐開心是給情敵看的。"氣死你們,"她想,沒成想氣到老板了。並且,她否認挖過咪蒙公司的人。
她也哭了:"大家沒有必要那麽需要一個敵人。"這是她第一次因重提公司而哭泣。
更多親近的人離開刺激著咪蒙的神經。
咪蒙按 N+1 給賠償,有人提出異議,之前按 N+3,為什麽現在 N+1?"那時候業務好啊,現在公司都沒了。我以前發自內心對大家好,現在按正常都變成一個罪。"
性格理性的元君看不下去:"這個公司的人太脆弱了,動不動這個崩潰,那個崩潰。"他們居然還有"不想上班假"。這種氛圍隻能激勵"人性的惡"。
曾經,咪蒙隨性地送員工名牌包。她聽到偷偷議論,老板買給自己的包,比送我們的貴。
視覺誌創始人沙小皮聽完告訴咪蒙:"人品敵不過人性。"
他嚴厲地批評她:"老板是公司最後一道防線,而你在背叛公司,和員工合起夥掏空公司。"咪蒙哇哇大哭。
這個非黑即白的老板,還學會了另兩個道理——"人性是動態的"、"人心是灰色的"。現在她將這幾句話奉為真諦。
有時世界給你荒唐的一擊。兩個小號,一個把公司殺死了,另一個把公司救活了。
去年底,楊樂多在家清硬盤,無意間看到出事前年會錄像,點進去是吵吵嚷嚷遊戲環節。"看著,就覺得特別特別難過……我不想有這麽大情緒波動。"她轉身把硬盤扔進垃圾桶。
"我以後不會再用楊樂多這個名字了,"她剛重啟新項目,"把過去攥得太死,會活不下去的。"
"我本質上是個任性的人,"第二次來到事業穀底,咪蒙痛定思痛,"我不要做好人,我真的要做好老板。我不能再對任何員工有情感依賴了。"她認為注銷公眾號真正給了她第二次生命。
一些管理者離職時表示,去了商學院發現,世界那麽大,為什麽要呆在這麽小的公司。咪蒙默念:"你在外麵正常的公司,能遇到一年花幾十萬送你上商學院的傻 B 老板嗎?"
咪蒙正醞釀一場轉型。去年公司解散後,和高管連續開會 1 個月,討論接下來動作——結論是短視頻。
"你真的是咪蒙?自媒體大神啊,怎麽來我們這種小公司?"咪蒙帶團隊去頭部 MCN(孵化運營網紅的機構)學習,行業人士態度倨傲:"她不就是做不好才來,不然呢?"
咪蒙特別尷尬,對自己說:我是去學習,不是去贏得尊重。她堆起笑容緩解氣氛:"看穿不要說穿,這種秘密說出來幹嘛呢?我做不好,大家都知道了。"
接著偷偷混進短視頻行業大會。以前類似峰會,咪蒙是眾人焦點,在保安陪同和人群簇擁下出場,坐第一排中央,演講完就走。旁人悄悄議論:"那是傳說中的咪蒙嗎?"而現在做賊似的。沒資格參加會議,托朋友弄了張工牌。朋友招手,才提心吊膽坐第二排,生怕工作人員來趕。
"你說不心酸嗎?"但她告訴自己:我是來學東西的,心酸你別幹了。
幹了才知道,短視頻太難拍。一條 31 秒的視頻,圍讀會開 4 小時,討論到淩晨 4 點。時間緊張憋尿不去衛生間。但等隔天早上收到成片,咪蒙坐床邊哭了整整 2 小時。"為什麽這麽努力拍出來還是垃圾?我第一次懷疑自己不會做內容。"她體悟到敬畏心要轉化成行動,厚著臉皮重新組織去 MCN,一個崗位對標一個崗位學習。到 2019 年底才理順。
短視頻利潤率比公眾號低得多,但恐懼和欲望支撐著她。恐懼是文字時代逝去後,自己不會視頻表達。欲望自始至終是影視,她每次創業都想做影視劇,短視頻起碼離夢想近了一步。
另一塊業務是進駐時尚。"你又矮又胖,憑什麽做時尚博主?"員工問。咪蒙覺得,現在的時尚全是給瘦高美女設計,"是一種暴力"。她要做給大眾女孩,讓他們變好看。"為什麽時尚要仰望?時尚是每個人的權利。"
公司將來究竟以哪條業務線為主,短視頻?直播?電影?時尚?她沒有結論——唯一確定的是,咪蒙變了。
她再沒資本揮金如土。去年公司虧損 1800 萬,員工薪水砍半。年終獎盡全力,發了雙薪。
作為性情中人,她刻意保持和員工的距離。一旦知曉誰有童年陰影,就會產生感情,從而影響公平決策。她學會拒絕和發火,並結交諸多 35 歲以上朋友,迷戀成人世界。
轉正答辯,咪蒙坐在台下想,公司真是變了。以前員工很會講話,甚至誇誇其談,"現在就是嘴笨"。但她認為,當你不具備實力,太會表達未必是好事。
自媒體人三表多次撰文批判咪蒙。他的觀點是,咪蒙扮演"大眾情緒代言人",專門提煉人際衝突、階層衝突、代際衝突中鮮明對立麵,用故事把矛盾推向極端,罵出大眾心中所罵,賺取共鳴。"社會上有摩擦的對抗都被她寫了。"他一度對咪蒙失望,作為不惑之年知識女性,立意理應更高,而不是以發泄為目的。
李鬆蔚從心理學剖析咪蒙觀點變化的軌跡:"從外投到內投。"源頭是保護受過傷或不夠強大的女生——最開始咪蒙站在她們身旁開炮:你沒錯,都是別人的錯。後來,她功成名就,強化自生長,教育女生隻有努力世界才不會傷害你。到達某個零界點,她和過去分割幹淨。
過去 1 年,她開始理解以前的對立麵男性,接受愛情生老病死。"我現在寫愛情文章不會像以前受追捧,原因是我不大眾了。"她厭倦了柴米油鹽、婆媳關係,再也不想結婚,也不喜歡美少男。
對前夫,感情很複雜。"如果不是他,咪蒙就不是咪蒙。"咪蒙代表自給自足、精神豐盈的狀態,來自前夫無條件的愛。但是,她雖然內疚,卻不後悔決然分離。"我沒想過複婚,原因是我不愛他很久了。"
羅一洋看起來沒有釋懷。他說自己本不想接受采訪,"隻是想借此傳遞以前沒來得及傳出來的消息"。"我沒辦法阻止這條縫,但我不怪她,也不恨她,隻是很可惜。"
咪蒙代表的文化符號,出現和衰落都是時代產物。她踩中女性意識獨立的風潮,當萌芽且根基不穩的新女性,麵臨來自傳統價值觀咆哮時,她們的精神需要可供倚賴的出口,而咪蒙恰如其分扮演了這個角色。與其說是咪蒙成為咪蒙,不如說她僥幸被選中。
她在公司和粉絲群,像"地下室一束光",照進童年和青春期陰影,也照進個體的痛苦與脆弱中。而當她成為主流價值觀外一股危險勢力時,她豪不收斂乖張,最終敗下陣來。
"我認識到了錯誤,受到了懲罰,希望能有一次新機會重新開始,做些和從前不一樣的事。"數據顯示,咪蒙 1400 萬粉絲,主體是月薪 8000 左右的一二線白領,平均年齡 26 歲。她還想為她們做點什麽,公司新 Slogan 是:陪伴新女性成長。
公司從昂貴的朗園搬出,來到工廠改造片區,放眼望去是枯燥的白。在沒有空調的悶熱辦公室,一隻叫德貴的布偶貓日夜看守這裏。
工作間隙,咪蒙又有時間當廚娘了。她做飯給兒子吃,還不時打包帶去公司。一次任小蔥團隊去她家拍攝,她笑嘻嘻走進廚房,一會兒端了三個菜出來。即使不和員工當朋友,她還希望做個有溫度的老板。
一位一線投資機構合夥人形容,咪蒙以前在封閉且自給自足的小王國,她是女王,令人迷醉。而現在,失去王國的咪蒙不得不走進廣袤世界,回到謙卑創業者姿態。咪蒙是天生有欲望的人,她大概率能"從摧毀中再次站起來"。
在這個故事裏,也許沒有好人和壞人,隻有掙紮的人。每個人都艱辛尋覓出路。人們時而相伴、時而離散,最後憂傷地發現,能依靠走下去的,隻有孤零零的自己。
如今,奢華年會上戴的那頂王冠,廢棄在公司化妝間。王冠蒙上灰塵,掉了兩顆鑽,不起眼地斜倚在一堆首飾上方。
咪蒙說,不在風口浪尖的日子,她反而更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