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記事開始,到我出國那年,我們家一直住在這座老房子裏。老房子算是以前爺爺奶奶老一輩人單位分配的房子,繼承給我爸,我爸見其離母親上班的醫院和我所讀的小學格外近,我們一家人就此住下了。
我對老房子無比懷戀,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於它如今已不複存在。我出國後沒多久,老房子就被拆遷了。前兩年回國時,父親領著我去老房子舊址看了看,斷壁殘垣,沙礫塵土,連記憶中一點點斑駁的光影都被城市現代化的腳步所踏平和湮沒。我略有傷感。
我想,我隻能在我的夢和回憶裏去懷戀老房子了。
老房子是類似大院的幾排平房群中的一個。隻是這幾排平房坐落在一座小山丘上,與街麵相連的有幾節樓梯,樓梯上麵住著街坊鄰居,樓梯下麵是一條有著各類商鋪的街道。樓上鍋碗瓢盆,雞鴨悠然,樓下車水馬龍,人聲鼎沸。這種對比,讓年幼的我無比安定和幸福,仿佛依偎在一個靜謐的桃花源裏,看著外麵喧鬧的世界徐徐展開其畫卷,卻不會打擾到我的好眠。所以我懷戀老房子,我的老房子。
我們家剛剛住進去時,我還在讀幼兒園,當時老房子隻有前麵一半的產權是屬於我們家的。僅有兩個房間,一間作為臥室,另一間就成了廚房客廳二合一的居室了。房子雖然空間小,所幸我也還小,一間小小的臥室足以容下我們一家仨。而且,當時父親在外地上班,隻有周末才能回家團聚,平時隻有我和我媽窩在老房子裏。各類家務活,洗衣做飯,自然是媽媽全包了。每天天剛蒙蒙亮,母親就起床開始她忙碌的一天,她需要做的例行活兒有:早上買菜,母親說一定要早起去買菜,一定要選擇挑擔子的農村老人賣的菜,那才是真真的新鮮無汙染;督促我起床,背一首唐詩或宋詞,我至今所記得的詩句大概都是當時深深印入腦海的;去醫院上班,中午下班做午飯,母親下班比我放學早,所以中午放學回家,必定能聞到飯菜香味溢出;中午小憩,我吃完午飯就飛奔去學校了,留著母親一人在家,或者慢慢吃完或者慢慢收拾殘羹,有餘時,小憩一會;晚上回家督促我寫作業,做晚飯;然後照顧我洗漱睡覺,自己好好檢查一遍門窗,也就熄燈了。這就是母親的一天。
一幅幅生活場景在我記憶深處定格:早上被母親拉出被窩的埋怨,中午放學回家與母親大大的擁抱,晚上寫作業時偷偷瞄著做晚飯的母親,趁其不備看會兒小人書。如今想起,仍然為當時自己的愚頑而懊悔。年少不知柴米油鹽醬醋茶,以為桌子上的每一餐都理所當然,以為洗衣做飯燒水買菜自然是母親的責任。直到自己隻身在外,需要自己去麵對生活的一分一毫時,才豁然頓悟,生活之於母親,母親之於我,從來不是理所當然。
我不知道母親的煩惱和困境,因為她自然不會向年幼的我述說,可是她就沒有煩惱嗎?沒有憂愁嗎?自然不是。隻是在我麵前,母親向來是吃喝供應充足的,而我從未想過那些油鹽醬醋背後,母親花了多大心力。
母親是否為一日三餐發愁,我發覺不了,但是每周五母親的期待和喜樂,我確實能發覺。爸爸每周五下午從外地回來,所以周五早上媽媽會起得格外早,去菜市場買新鮮的蔬菜和排骨,中午煲好排骨湯,盛一碗給我,剩下的留到晚上,一家三口享受一頓豐盛的晚餐。所以,每每周五,老房子裏都如同過年一般,燈火通明,觥籌交錯,當然主要是父親喝酒。父親慢慢喝著小酒,吃著小菜,總是我們三個人中最後一個才吃完的,最後的清盤洗碗自然不可推脫。吃完飯,倒垃圾和廚餘是我的任務,此刻外麵已經暗了下來,樓下的街道人煙稀少,隻有幾點零星昏黃的路燈光,年幼的我膽小怕黑,三步並作兩步把垃圾廚餘倒掉後馬上往家裏跑。暗夜的前方是老房子慈祥的笑容和溫暖的白熾燈光,知道這些就在前方等著,對於年少的我,就夠了。
我媽常說,老房子太奇特了,沒有任何取暖措施,可是冬天卻是格外暖和。至今,這仍然是個未解之謎。那時,父親還未下崗,母親身體還硬朗,我年少不知安樂,迄今想起,大概是最無憂無慮的一段時光了。然而那個當下,誰能意識到平凡生活裏的點滴幸福,誰又能預計到命運的波瀾起伏風雲變化?時光慢慢地荏苒著,剝離了琉璃,淡退了朱紅,慢慢改變著一些東西,比如父親被調往更遠的地方上班了,每周回來團聚的時間更少了;比如我一天天長大,課業越來越繁重;比如老房子門前一棵老槐樹每年春天掉下毛毛蟲,常把我嚇到驚叫,終於在某一天被殘忍地砍掉了;比如父親把老房子後一半產權用不菲的價格買下,再用更不菲的價錢把老房子從裏到外重新修葺一番,從此老房子有了真正的兩房兩廳一廚一衛的配置。
老房子就像老來俏的老頭子,換上最時髦的白綠石灰牆麵,鋪上潔白如玉的瓷磚地麵,頭頂是白蘭花式天花板,外加門窗走廊,全部煥然一新。老房子已經不能用“老”這個字眼了。這一切事情大概發生在我讀四年級左右。有一次在學校補課到很晚,天色已經暗沉了,我拖著重重的書包沮喪地往家走。我清清楚楚的記得,當時的心情是沮喪的,因為整個世界是陰沉的,沮喪的原因已經全然不記得。母親大概是詫異我這麽晚還未歸家,站在我家後門的路口向我學校的方向張望,我仍記得我老遠就看到了母親的身影,大為雀躍。那個時候為什麽要沮喪啊,是不是有些無法釋懷的事情,是不是有些無人訴說的情愫,還是真如那句話所說“少年不知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
關於老房子的這些瑣碎的記憶,隨著我的筆觸,都趁人不備的溜了出來。記憶是個神奇的東西,那些關於老房子的回憶都還在記憶裏,仿佛它就不曾消失過一樣。讀過一篇文章寫到,從來不相信時間是線性的過程,過去、現在、將來是在不同層麵上同時存在。這種論調,給我的寬慰,不言而喻。如果果真如此,老房子還在某個叫做“過去”的時空存在著,散發著它特有的暖光,慈祥地微笑著。那麽我信。
讀初中之後,我就離開了老房子去外地讀書。我爸單位不幸破產,父親下崗了。家裏的經濟負擔一下子加重,我媽仍在醫院上班,我爸陪著我讀書並臨時各處打工。那時,我常常看到吃完晚飯的父親,站在老房子的前門外麵,看著遠處發呆。他在想些什麽呢?我無從得知,略微懂事一點的我收拾碗筷。我媽也無奈於世事變幻,隻能安慰道,幸好家裏還有個人工作穩定。老房子仍然提供者最溫暖的燈光,仍然在暗夜裏照亮回家的道路,家裏的一日三餐仍然豐盛美味。父親和母親把生活的壓力和重擔全部扛住了,讓年幼癡拙愚頑的我渾然不覺。
而我隨著年歲增長,離老房子越來越遠,回去老房子的間隔也越來越久。它看著我升入高中,考上大學,看著我出國背井離鄉,看著我從乳臭未幹的黃毛丫頭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我以為它會一直在那裏,這是我從小的信念。直到出國一年後的某一天,父親在電話裏告訴我,老房子已經拆遷,周圍的小學和醫院,車水馬龍的街道已經被規劃作為港口。原來那些一廂情願的信念,不過小孩子的一朝執念罷了。最近的一次夢境,我夢到了老房子。回到了那個樓下街道人聲鼎沸,樓上悠然自得的老房子門口,它優雅自在,門前種下了各式各樣的花花草草。在夢裏,老房子儼然是重新修葺後煥然一新的樣子,加上花花草草,真真像極了世外桃源。
其實有時候我在想,老房子會變嗎?它真的消失了嗎?其實是不是它還在那裏,它根本沒有消失。隻是它知道我忙於世事,不忍打擾,退到一旁默默守護著我罷;等到夜裏才調皮地出來在夢裏拜訪我一下,看看我的近況,然後繼續隱遁無形。
我的老房子,還在這裏。
林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