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偉新書： Other rivers, a Chinese education
何偉，本名Peter Hessler。他在96 年參加Peace Corp的中國誌願者活動，在四川涪陵師範學院教書。兩年後他以自由作家的身份繼續留在中國，長期給美國各期刊供稿。2000 年成為New Yorker專欄作家。他出了四本關於中國的書，介紹他在中國的所見所聞，和一些思考，翻譯成中文，在中國也很受歡迎。中國人喜歡他的人文精神，認為他報道中國現狀時有憫人之心，而無偏見。
何偉顯然是個世界公民，有誌向要多看世界的風景，深入了解不同的文化。他搬回科羅拉多四年，然後2011年“阿拉伯之春“之後的那個秋天，他舉家搬到埃及。2019 年他回到中國，再次尋找在中國任教的機會，加入四川大學和匹茲堡大學的聯合項目，在成都教授“非虛幻寫作“。2021 年他不被續約，全家離開中國。Other Rivers就是這兩年在中國的經曆。
我之前沒有讀過何偉的書。這本書出版後，在某個公眾號上讀到翻譯成中文的幾章，當時覺得比較絮叨。還是讀書小組同學們都紛紛在讀這本書，我也隻好跟讀了。
出乎意料的是，何偉的英文書聽起來比中文翻譯更有趣。用中文講中國的事情有種理所應當的感覺，難怪我會覺得絮叨。用英文講，就有一種另外視角的感覺，很多中國人習以為常的東西在他的描述中充滿了黑色幽默。我在爬山路上聽這本書，經常忍不住笑起來。
比如他說到送雙胞胎女兒入讀成都公立小學，加入學生家長群。在群裏從各個家長的標注，到打卡行為，到他因為打中文慢，總是跟不上接龍，都非常好笑。還有他說到一個學生在二胎開放政策前想生二胎，就給大女兒辦了智力缺陷，他問誰會相信你的活潑的大眼睛女兒智力有缺陷？原來辦證明的時候他們借了一個真正有缺陷的小孩。何偉的雙胞胎女兒慢慢適應了中國學校，就會有家長當麵數落自己孩子“你看看人家美國人都學會了，你怎麽就不能和人家學學！“ 中式有毒父母真的好笑。還有他在中國買了一輛Honda，是在武漢生產的。他開玩笑把那輛車叫 covid car，還停在馬克思主義學院的車庫裏。不過這個行為後來也被小粉紅討伐了。
我聽的英文書是何偉親自讀的。正如我們在美國待久了說話中英文混雜，他的書也混著中文詞匯。他讀中文腔調很正，還讀了李白的詩呢，贈汪倫。不過他花了不少文字描述各地學生對這首詩的篡改，充滿屎尿屁。
我很吃驚何偉這本書所覆蓋的廣闊內容。時間上縱橫百年，地理上也跨越千裏：他從成都去了武漢海鮮市場。
書裏麵有90 年代他教的那些學生當年的情況和現狀的介紹。何偉的父親是社會學家，深受父親的影響，他在學期結束後，會要求學生們留下家庭地址，而且是最永久的那種地址。然後這二十多年來，他每年都給各個學生寫信，讓學生們填調查問卷，學生們也樂於和他分享生活中的各個方麵。可能和一個外國人交流還更容易說出心裏話呢。和這些學生們保持不間斷的聯係，他就保留了一份特別的中國觀察記錄。
他在涪陵教過的大學生是我的同齡人，他的講述對我既熟悉又陌生，我也在他的文章裏重溫我的大學時代，順便跟著他一窺中國變化。這些學生大部分是農村人，在師範大學畢業後，有的學生加入民工潮，在幾個城市間輾轉。因為這些學生是家裏傾力供養出來的，他們負擔著回報家庭的重任。何偉用“ migrant“ 來稱呼他們。那也是我離開中國的時候，來到異國變成immigrant。所以我和他的學生們生活軌跡也有不少重疊。那一年我們的生活都麵臨巨變，而國家和社會的巨變並不在我們的預想裏。
2019 年他再次來中國教書，麵對的就是下一代人了。這些學生身材高大，衣著時髦，外表上就和20 年前矮小，衣食都缺的大學生們形成鮮明對比。 他早年的學生都提到，自己長大的時候從父母那裏得到的愛很少，到了自己的獨生子女下一代，就提供很多的愛和尊重。下一代當然成了和我們不一樣的人。有一個學生的夢想是到美國讀書，實現擁槍自由。有一個參加地下出版物的編輯，還采訪了對何偉發起網絡攻擊的一個人（讓我吃驚的是攻擊者有在倫敦留學經曆。為什麽做這種事呢？不太理解）。96 年和19 年相比，物質文明是豐富了，硬件發達。96 年，因為他在教室裏和學生們分享他人在海外，收到美國政府寄來的選票，參與當時美國總統選舉的經過，被打電話到Peace Corp 抗議告狀。peace corp也批評他不夠敏感。 而censorship則在2019 年如影隨形，他被匿名舉報過一次，說他給學生作文的評論觀點有問題—但是他都不知道觸犯了那條規則。還經常被掛在網上猛烈抨擊。他的學生想采訪匹茲堡大學在中國這個項目負責的美國人，剛發出申請，就被約談。
當時我看到公眾號的翻譯，以為他這書出了中譯本，暗想他必定閹割不少內容。親眼看著自己的作品被閹割，這很難做到啊，我都覺得有點輕視他了。其實是我想多了，何偉的書在國內已經被拒絕出版，包括他寫埃及的那一本。但是台灣出了埃及的中譯本。看見何偉不必接受被閹割，真讓人鬆口氣哪。
何偉的書裏還有相當篇幅提到他太太的家族史。何偉的太太叫張彤禾，Leslie Chang，也是一位記者，作家。她出生在紐約；父親是物理學家，1936 年出生在大陸，後來去台灣，最後在斯坦福拿了博士學位。Leslie的曾祖父是清朝留美學童之一，祖父也留美。祖父留下了一份寶貴遺產，就是他多年的日記，最後傳到了Leslie手中。何偉這本書裏就引用了祖父日記，在美國的彷徨，被歧視，回到中國也覺得苦悶不被理解。題外話是Leslie好像還沒有用家族史出書呢，她有一本中國的書Factory Girls，講中國女工的，我準備也聽一聽。讀後感發了朋友圈，博聞強記的同學倒是找出了這位被殺的祖父的故事：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76124/202010/19744.html
這位祖父在東北管理煤礦，1946年被共產黨給殺了。家裏人也不太理解他為何被殺。好在祖母也是個牛人，是第一批進入民國立法院的女性。所以才能堅強撫養五個孩子長大。
何偉經曆了雙方互關大使館事件，關的就是成都大使館。休斯頓的中國使館首先被關，何偉認為主要原因還是政治關係問題。當時休斯敦大使館現跑到Home Depot去買工具燒文件，燒的黑煙滾滾。他們離開時還把門鎖都灌了膠水，挺孩子氣的吧。成都大使館希望被關閉也可以有尊嚴的離開，他們想盡辦法做了大條幅，上書“感謝成都“。離開的時候門都全部打開。但是“感謝成都“這個大標語根本就沒有被報道出來。國內盡量消滅了，壓掉了各種新聞。
何偉在中國期間，自然就不可避免要提到新冠病毒的事情。一開始的封城，後來放開。兩個女兒作為美國人在學校裏感到惡意，但是班主任巧妙化解了。班主任給學生們講美國有Elon Musk，說美國有很多偉人，哪個國家都是有好有壞的。很多人當著何偉的麵說病毒是美國製造傳播的，何偉有時候就問他們，為什麽美國傳播病毒自己人還死的最多？何偉曾經讚揚中國管理新冠有效率，結果美國這邊也有人批評他立場不對。
2019年，中美之間的敵意顯然比20年前要深了。
何偉專程去了武漢海鮮市場。他引用了John Hopkins一位教授的話，認為武漢實驗室放毒是不可能的。何偉倒是言傳身教了什麽是“非虛幻寫作“，忠於事實。何偉的離開中國毫不意外。他在中國教“非虛幻寫作“是培養記者的。在中國記者職業已經快消亡，更何況他的言行總是引發重重爭議。
最後他提到了有的學生在新冠期間更愛國了，後來再經曆最後的新冠管控想法又改變了。有的學生出國後就去查看64的事情，那也是我到美國之後做的頭一件事，迫切想知道真相。就是孩子們的小學班主任說的那樣吧，哪個國家都有好人壞人，也都有愚民。有時候愚民聲音之大，之自信，都不知道到底什麽是愚了。對於未來，何偉比我更樂觀更有信心，希望如此。
何偉的書，聽/讀非常輕鬆。語言易懂，內容卻覆蓋很深。很喜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