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石黑一雄,6歲時(1960年)隨父母移居英國,1982年出版第一部小說,2017 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Never Let Me Go是2005 年的作品。
諾貝爾獎有沒有偏愛這些有多種文化背景的作家?比如中國人鬱悶的是,有無數傳言諾貝爾文學獎要頒給真正的中國本土作家,例如沈從文,然而機緣不巧,第一個得獎的卻是移居美國的華裔作家高行健。有多種文化背景總能帶來新鮮的視角,但是也會被詬病寫哪個文化都不地道。石黑一雄的頭兩部小說都以日本為背景,盡管那個日本於他也非常陌生,隻是他在想象中構建的。但是之後他的作品就都以英國為背景了,我覺得他的風格很英化。
這本Never Let Me Go被列為科幻類,然而真的把它當成科幻又會覺得失望,因為科幻的細節不多,隻不過是石黑一雄構建了一個虛構的荒誕時代,這個科幻故事發生在90年代,因此讓人既覺得不可思議的疏離,又恍惚真的曾經發生。
書以第一人稱描寫,“我” 叫Kathy,是一個照顧“捐獻者”的人。Kathy回憶起八十年代他們在一個寄宿學校長大的童年時光。這個寄宿學校仿佛就是一個普通的學校,孩子們一起畫畫,做遊戲,有時候欺負與眾不同的孩子,小女孩之間也有各種drama。一段寄宿生活的描寫讓人想到“呼嘯山莊”:北風呼嘯,冤魂飄蕩的原野上的恐怖夜晚。
然而當有一天孩子們說起自己的理想,一位老師終於忍不住告訴他們,他們將來不會實現夢想,不會去美國當演員,他們的未來早已經決定,就是捐獻器官。原來這些以“A”“B” 等26個字母為姓的孩子是克隆人。
雖然有這樣的伏筆,他們的寄宿生活依然平靜普通。Kathy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小夥伴Tommy,卻和另一個女孩Ruth成了伴侶。這三個人有表麵看來純真卻暗藏心思的關係,有心機,嫉妒,背叛,然而哪個少年不懷愁呢,這也仍然似乎是普通人的故事。
故事慢慢推進,他們長大,一起離開寄宿學校,一起在一個叫Cottage的地方,一起去看疑似為Ruth 提供原來基因的人,看到她在辦公室裏工作,那是他們一輩子向往,卻不能企及的地方。
然後當Ruth和Tommy開始器官捐獻,一直平靜的故事開始發生變化。有些人一次捐獻後就會死亡,有些人能承受三四次捐獻。這些人交流所見所聞,依然平靜,說的好像是一頭豬能貢獻幾次肉。
Ruth的健康惡化,終於向Tommy和Kathy懺悔,也希望他們能在一起。她聽說原來的學校隻要真心相愛的人就能被赦免捐獻,希望Tommy和Kathy能一起得到這種赦免。
Kathy哭著說太遲了。什麽太遲了呢?因為Tommy已經經曆第二次捐獻,還是年輕的純真眷戀已經不在?然而兩個人終於決定放手一博,找到神秘的“Madam” 提出請求。
故事的高潮就在這裏,洋蔥層層剝開,越來越讓人憤懣的現實都在眼前:他們過和普通孩子一樣的生活,是為了證明這些克隆人也有“靈魂”,因此政客名流被感動,紛紛支持(原來提供器官的克隆人這個項目是被廣泛支持的);直到一個科學家要研究出超級嬰兒,大家覺得受到威脅才開始失去支持(克隆人的命運身不由己);Madam說你們不知道我們都為你們做了怎樣的努力,別的克隆人的生活比動物也差不了多少, 而你們幸福太多(一個對生活沒有自主安排的人,有靈魂就不痛苦?比豬生活得舒適一些就是幸福?)。在這樣完全冷酷的對話後麵,Madam似乎又有悲憫,她總是說你們這些可憐的“creature”。creature這個詞用在這裏很妙。然而不管Madam流下的淚水,Kathy和Tommy還是被拒絕了。
Never let me go(別讓我走),就是Tommy所說兩個人站在激流中,不管多麽努力,也還會被分開。Kathy總是淡然接受命運這條河流的安排,她有洞察力和真切的同情與關懷,她沒有未來也喪失了過去(學校已經不在,一起長大的小夥伴紛紛分離),即使命運屢屢不公,她也沒有憤怒和反抗。讓人想起石黑一雄在另一本書“長日將盡”裏描寫的管家,保持職業的尊嚴(dignity)到近乎喪失人性地步。那本書裏石黑一雄說,最好的管家在英國,因為隻有英國人能冷靜自持,不受情緒影響。這樣淡漠淡然,在命運裏隨波逐流的英國人,貫穿了這兩本書。然而他們並不是盲從愚昧;在洞察世情之後,還能如此超然的逆來順受,讓人格外的被觸動。
Tommy笑著和Kathy告別,說他小時候做遊戲跑步的時候,總是想象自己在水裏遊泳。這或者就是他對Kathy的鼓勵,麵對命運的激流,隻能用想象來麻痹自己。
隻有最後Kathy獨自在荒野中懷念Tommy,才能看出一貫被動接受命運的Kathy,對Tommy也有炙烈的情感。然而這情感隻是一瞬,Kathy將要麵對自己的早已被決定的命運。
紅樓夢裏說林黛玉“雖不是號啕大哭,但越是這樣無聲的哭泣,越是厲害”。這便是我看了這書的感受,也是石黑一雄的動人之處。於無聲處聽驚雷,細細體會看似平靜河流下麵的暗流洶湧冰冷,更覺驚心;先抑後揚的手法,石黑一雄用得如火純青,也沒有讓讀者失望。
更殘酷的是克隆人的故事並不陌生,這個故事可以套在幾百年的黑人和美國印第安人的身上,也可以套在今天的動物加工廠。那些規定養殖的動物必須有多大多大的空間,聽起來和Madam一樣虛偽嗎?這些用生命給人類提供蛋白質的動物真的沒有靈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