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劉承業踉踉蹌蹌來到團部,張團長正在打電話,看見他進來,三言兩語結束,放下電話看著他。
“張團長,俺要當兵。”劉承業瞪著眼睛看著張團長。
張團長已經知道這些事了,看了看劉承業,避開劉承業直愣愣的眼睛慢慢地點點頭,說,“好,在團部當參謀,俺這兒缺人。”
劉承業搖搖頭,“俺要當兵,打仗。”
又看著承業,點點頭,“好。”拿起電話,搖了幾下,“徐正柱,陣地上沒事就過來一下。”又回過頭說,“你去拿身衣服來。”勤務兵答應一聲回身跑了。
張團長走過來拍著劉承業的肩膀讓他坐下,劉承業木楞楞地就坐下。不大的功夫,勤務兵拿過一身軍裝,張團長擺擺手,勤務兵幫著劉承業脫了舊衣換好軍裝。
就在這時,董縣長和公安局長每人提著一大摞點心盒子進了團部。張團長一見趕緊站起來敬禮,讓座,勤務兵端上兩缸子熱水。
董縣長一邊坐一邊接過水四下一看就看見了一身軍裝的劉承業,愣住了,隨即衝著他點了點頭。公安局長走過裏抓住劉承業的手,又捏了捏他的肩膀。
董縣長也衝著劉承業點了點頭,沉了沉,吸了口氣,把暗淡的眼神又亮了起來,“這幾天打鬼子真是痛快啊。張團長你們打得好、打得好啊!不過部隊真是太辛苦了,”公安局長在一邊點著頭,“流血流汗,殺敵為國,可敬可佩啊。”
“哪裏哪裏,身為軍人,理應如此。縣長、局長太客氣了。”張團長笑了笑、擺了擺手。
董縣長也跟著笑了笑,然後停了一下,又停了一下,看了看局長,嗓子裏輕輕地幹咳幾下說,“不知貴部準備守到幾時?上級可有安排?”
張團長盯著董縣長看了一會兒,臉上漸漸變得淒涼無奈,“軍事秘密,不能說。”
董縣長笑了一下,點點頭,“嗯,是是是,將士們英勇殺敵,俺們地方上自是要全力支持。不知部隊上還需要些啥?”
張團長又把臉色柔和了柔和,“自打俺們開到,董縣長是全力支持,給吃給藥,前送後運,實在是大恩大德。在下感激不盡。已經給鄉親們帶來許多麻煩了,確實沒有別的需要了。”
“都是應該的、應該的。”董縣長又笑了一下,“張團長,您知道,這個、這個昨夜陽高已經失守,天鎮已是孤城,今天日本人又轟炸北關,百姓死傷不少啊。這個、這個、嗯、這個張團長是啥打算?”
張團長想了想,說“本部奉命守城,張某自當盡命。”停了一下,接著說,“董縣長你不必多言,俺已知你是何意。”扭頭喊道,“讓二營長、三營長來開會!”
不一會兒,一營長跑來了,進門,敬禮,“團長!”
張團長擺了一下手,“等一下,開會。”不一會二營長、三營長都來了,團附也坐下,張團長也請董縣長和局長挨著桌子坐下。
“昨夜陽高已失,天鎮已是孤城。”張團長停下來看著他的營長們,“今天早上鬼子飛機又來天鎮炸死一些鄉親。唉!”張團長歎口氣,衝著幾位部下說,”為了鄉親免遭苦難,你們把部隊帶走,俺一個人留下與城共存亡,以盡軍人之責。”
一聽這話,團附和營長們忽地都站了起來,一營長叫道,“哪有這個道理!要死死在一起。鬼子再瘋狂,也要執行命令!”剛才董縣長和團長的話團附邊普禾也都聽明白了,到現在也是無兩全之法可想。
張團長見此情景,也是無奈,對董縣長說,“忠孝難兩全,張某對不起百姓。”董縣長和公安局長也隻好悻悻地站起來告辭,張團長送出老遠。
張團長回來後說“散會”,隻留下一營長,等人散了,指著劉承業說,“他到你們營去當兵。當兵。”
徐營長回過頭才注意到已經換好軍裝的劉承業,張嘴想說啥又沒說出來。徐營長也認識劉承業,這兩天營裏的傷兵也是送到他家的,早晨被炸的街道就在他守衛的城牆底下,都已經知道了。徐營長咽了咽唾沫,咬咬牙說,“是!”。
張團長點點頭,徐營長看看團長沒事了,敬個禮,轉身對劉承業說,“跟上。”帶著劉承業就出了門。剛出門,張團長喊了一聲,“徐正柱!”
“有!”徐營長轉身又進了門,又敬禮,“團長,啥事兒?”
張團長看著門外的劉承業,慢慢說,“盡量讓他活著。”
徐營長點點頭,“是!”敬禮,轉身走出門,帶著劉承業往北關走去。到了城牆底下來到一連陣地。這會兒,鬼子撲了半天街,回去喘氣去了,戰士們都在歇著。“周學文!”徐營長喊了一聲。
“到!”周連長跑過來兩步,立正、敬禮!
“他到你們連去當兵。”
周連長和剛才營長的反應一樣,愣了一下,說,“是!”回頭喊,“吳光明!”
“到!”吳排長跑兩步過來,立正、敬禮!
“他到你們排去當兵。”
吳排長和剛才連長的反應一樣,愣了一下,說,“是!”衝著劉承業說,“跟俺來。”吳排長帶著他走向他的排。
徐營長看著周連長輕輕說,“盡量讓他活著。”周連長點點頭。
到了排裏,進了一個城牆上挖的防炮洞,找見一班長,“鄭四貨,給你帶來一個兵。”鄭班長敬禮,看見了劉承業,愣住了。
“抓緊時間教教他。”
“是!”
這時連長的勤務兵送來了劉承業的裝備,一支65式步槍、刺刀、100發子彈帶、裝著4顆手榴彈袋、水壺、幹糧袋。
“滑頭!”鄭四貨班長叫來了副班長王金,“你帶著他。”又對劉承業說,“他幹啥你幹啥。”劉承業也學著樣子敬禮,“是。”
王金看見勤務兵手裏的裝備就伸手接過,對劉承業,“來,都帶上。”一樣一樣都給他穿戴好。最後把步槍拿住,開始給劉承業講。65式步槍是閻錫山仿小日本的38大蓋在太原兵工廠造的,稍短一點兒,口徑都是6.5mm,子彈通用。劉承業不是完全不懂,可是要想打住人還差得很遠。王金把標尺、準星說了一氣,就讓劉承業自己體會,自己找目標瞄準、擊發。
班裏的人都默默看著劉承業,誰都不肯說話,心裏都在可憐這個剛剛失去所有親人的小夥子。秀兒大家都知道,秀兒的美麗在這幫當兵的眼裏簡直是傳說。善良溫柔的秀兒沒黑沒白照顧傷兵大家都很清楚,沒有人會想到會這樣!失去這樣一個好姑娘大家心裏都很難受。
爆炸聲又響起來,震得洞頂隻掉土。劉承業抬起頭看看大家,大家都收回目光趕緊轉過頭各幹各的。劉承業見大家都沒動,自己也就不動,又低下頭瞄自己的。過了好一陣子,炮聲停了,排長在外邊喊了一聲,“一排,上陣地!”大家站起來拿起槍往外走。劉承業也站起來跟著,王金一把抓住,鄭班長也說,“滑頭,你留下。”王金抓著劉承業答應了一聲。王金回頭跟劉承業說,“還沒講完。”又拉著劉承業坐下,掏出手榴彈講起來。
頭頂上的槍聲爆炸聲響成了一片,劉承業現在也不把這些放在心上,安安靜靜地聽王金講。王金是河南人,三十來歲,個子中等瘦瘦的。蔣馮閻中原大戰,亂七八糟的就成了晉軍。為人心思太多,十分謹慎,別人問啥都沒準話,外號“滑頭”。
打了一陣子,鬼子撲完街又回去了。戰士們慢慢都回來了,滿洞都充滿了硝煙味。喝水的喝水,喘氣的喘氣,有一個戰士胳膊上受了一點兒輕傷,旁邊的幫他綁好,也就輕輕哼了一聲就過去了。都喘氣喘勻了,這就開始七嘴八舌地說起剛才的戰鬥,二班有個戰士犧牲了,三班有兩個傷號,其中一個比較重,估計夠嗆。又講起打鬼子,你打死幾個,俺幹掉兩個的,大家興致慢慢好起來了。
10號,這一天剩下來的時間鬼子又搞了一次,班長還沒讓劉承業出洞,就讓王金帶著他,學習各種戰術動作。劉承業專心和副班長學習,並沒有急著去打槍,因為他還不想死。
天擦黑了,鬼子回去了。大家出洞透氣,在月亮底下安安穩穩地吃飯。大半天下來,劉承業也認識幾個人了。班長鄭四貨,是個太原陽曲人,不識字,是個老兵油子,扛槍吃餉是目的,三十好幾了,也沒成過親,打小就在閻錫山的部隊裏混,終於混成了班長,人倒是很不錯。
那個背上背著把大刀的叫李二冰,陝西人,個子有一米七八的樣子,二十五六歲,人很精神,也是當年蔣馮閻中原大戰,叫閻錫山給搜羅過來的,西北軍的大刀一直沒舍得扔,背在背上,紅綢子還挺亮。排長、班長都讓他取下來,就是不取,每天背在背上很得意,所以大家叫他大刀。
還有一個叫張萬石,山東人,二十四五歲。本來是投奔山西兵學團,想讀軍校當官,結果剛報上號就拉來參軍打日本來了。這家夥個子比李二冰還要猛些,山東人尚武,張萬石也會使棍。張萬石老跟大刀掐架,這個說刀好使,那個說棍要命,誰也不服誰,不過也是惺惺相惜。大刀就叫他“棍子”,大夥也就夠跟著叫了。
還有一個叫趙全任的,河北人,快三十歲,蔫蔫的,不愛說話,有時和王金嘀咕嘀咕,和別人說話就是光嘿嘿笑,大家叫他老趙。
還有幾個還沒認全,認識的這幾個要麽是活躍分子,要麽是班裏的老資格,都是愛和劉承業說上幾句話的。劉承業也感覺到大家對他的關心,心裏也默默感謝。
到了夜裏,大家都在城牆根地下鋪開被褥睡覺,王金也找來一個背包,抖開讓劉承業睡覺,自己也在旁邊鋪開躺下。
這一夜,劉承業是輾轉反側,想一會兒哭一會兒,昏昏沉沉就到了天亮。
第二天一早,鬼子又來了,照樣是老一套,先炮轟。這次炮轟的時間挺長,爆炸的聲音有時也不一樣,震動大了,滑頭叫道,“小鬼子上重炮啦!”防炮洞裏充滿了灰塵,喘氣也費勁。炮終於停了,排長喊,“一排!上陣地!”大家往外衝,滑頭拍了劉承業肩膀一下,喊了一句“跟著俺”也衝了出去,劉承業抓著槍跟著跑出來,順著馬道上了城牆。
城牆上破磚碎瓦,亂七八糟,都快看不出摸樣了。滑頭已經趴在一個垛口下了,他指著旁邊一個垛口,示意趴下。劉承業趴下後看見滑頭往城外看,自己也抬頭往城外看。
鬼子四五輛戰車停在城東南角不遠的地方,還在用小炮轟擊城牆,一炮一炮的,聲音不很大。劉承業他們一排的陣地在城門西側,前方一片黃糊糊的鬼子端著槍跑過來了。劉承業又扭頭看著副班長,滑頭說,“標尺100米。”伸出手來往下壓了壓,劉承業趴在地上把標尺定好,然後看著滑頭,滑頭看著排長。排長看著城外,把槍伸出去瞄準。滑頭也把槍伸出去,瞄準。劉承業也趕緊伸出槍,看了一眼鬼子,瞄準。
劉承業盯住了個鬼子,可小鬼子是動的!不是完全跑直線,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劉承業根本瞄不住。他趕緊轉開視線看滑頭,滑頭穩穩地不動。劉承業想了想,瞄住剛才那個鬼子基本的行進路線,不再跟著他瞎晃。
周連長一上陣地就把住了機關槍,大家都知道了連長槍響才能開槍。這時就聽見連長機關槍響了,劉承業也瞄準那個鬼子打出了第一槍。槍一響,嚇了劉承業一大跳,沒想到槍這麽響,震得耳根子嗡嗡直響,後坐力也狠狠地推了他一把。說實話,這麽一響一推,劉承業都忘了自己在幹啥了,定定神才反應過來是在放槍。再看看鬼子,已經倒下了不少。拉栓上膛,又瞄準了一個鬼子,感覺差不多,又打出一槍。這下好多了,劉承業有了準備,反應不大。就這樣,劉承業一槍一槍地打了出去。不過他知道,基本上啥也沒打著。
剩下的鬼子忽然轉身往回跑了,戰車也調轉屁股開跑了。滑頭一擺手,“撤”,劉承業趕緊跟著往回跑。等跑到洞裏,其他人呼啦啦都進來了,這時,爆炸的聲音腳跟腳就傳來了,城牆上響成一片,有一發落在城裏離洞口不遠的地方,氣浪把塵土吹得到處都是,洞裏都看不到人了。炮停了,沒聽見排長在外邊喊,等了一等,還是沒別的動靜,大家就放鬆下來了。
老趙衝著滑頭笑了笑,“真是滑頭啊!跑的就是快。”
滑頭趕緊說,“日本鬼子耍把戲還不跑得快點。再說,俺不得帶著點兒承業嗎?”
大家就說說笑笑起來,劉承業在一邊不說話,看著大家,回想著剛才的戰鬥。這時周連長進來了,看看大夥兒,誇獎了幾句,其實主要是看看承業,衝著承業點點頭,說了句“幹得不錯。”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