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一周的工作,去郊野的公園徒步,滿目都是這種叫作Goldenrod的黃花,立刻把我帶回到去年的此時。
那是我剛剛知道母親患病的消息,正是這遍野的黃花,記錄下我的悲慟和無助。
不等黃花落去,母親就匆匆與世長辭,都沒有來得及見上最後一麵。
九月的黃花,在我心中也從此變成永恒,永遠地定格在去年的九月。
母親不必完美,但有她在,世界就在。
多年前曾經有一位隔壁辦公的同事叫Amy,是一位西班牙和印度的混血兒,美麗幹練,衣著時尚,不管風吹雨打,每天早晨堅持跑步,身材保持得近乎完美。要不是她告訴我她已經跨入五十,是兩個女兒的母親, 我真的一點都看不出來。慢慢的談話中,我才知道Amy之所以這樣堅持不懈地鍛煉,是因為她自己的母親在她十幾歲的時候就得病去世了,體嚐了少年喪母的艱難,她發誓一定要保持一個健康的身體,不能讓自己的孩子在小小的年紀就沒有母親的陪伴!
有母親的時候,日子每天就那樣安安然然地過,我從來不去想生命也會有句點,即使經曆過爺爺奶奶的離世。母親的離去突然讓我意識到生命的極限。七十歲,不算長壽,但很多親戚朋友勸慰我說也算可以了。不過我現在非常讚成Amy的態度,覺得壽命對於一個母親,似乎已經不完全是活給自己,它還是給孩子們豎立的一個燈塔,一個標杆。母親的音容笑貌,是每一個孩子前進的最大動力,不管是在身邊,還是地球的另一端。
我以前堅持用中文發微信朋友圈,因為我知道不管我發什麽,母親總是那個翹首企盼為我點讚的人。母親走了,微信對我也變得無足輕重,我也不太刻意非要用中文發帖了,因為發現有共同價值觀又不懂英文的朋友越來越少。
真希望90歲的時候,我還能活著,在花叢中開心地看著孩子們笑,即使牙齒已經脫落。
一個房子,有了母親才更能稱其為家;母親走了,房子還在,可家似乎已經散了。
記得曾經讀過一篇文章,說每個人一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問“我媽在哪?”即使爸爸就在門口。當時是當成笑話讀,現在才真正體會它的含義。
一直不覺得母親的飯菜做得有多麽美味,不過她永遠是那個在廚房為我們準備一日三餐的人。記憶中每天我和弟弟放學一回到家,就圍著母親在灶台前轉來轉去,給她講學校裏這一天發生的各種事。母親聽著,笑著;有時中間需要到別的屋子裏取東西,我們也會象兩個小尾巴一樣跟著她各屋竄。而父親這個時候,一般是坐在電視前翻報紙的背景中的那個人。
母親的愛,讓我們變得簡單。
記得小時候母親帶我們姐弟倆在生活區走,碰到一位阿姨,老遠就喊,“你看你這兩個孩子讓你養的,象雞蛋剝了殼似的!”母親很愛聽這句話,後來長大了,我們回家,她還念叨過幾次。
母親對我們的擔憂和保護無處不在。每次出門前,她都會叮囑,走路的時候一定要注意汽車,尤其是到有路口和有大門的地方,隨時都可能會有車竄出來。她自己會遊泳,卻堅持不同意我們學遊泳,說遊泳很危險,水裏從來都是淹死會遊泳的人。這可能是我從小到大唯一記恨她的一件事。
在母親溫暖的羽翼裏長大,周圍世界的凶險和人性的醜惡都被她嚴嚴實實地擋在外麵。
很奇怪經曆過十年浩劫的人,如何能保持那樣一種簡單的心?最近思考這個問題,覺得或許那個洗腦的時代,不光能挖掘出一批黑白顛倒,沒有人性的惡魔,也可能由於單一的教育而保存了一批生活在象牙塔裏簡單純潔的人。回憶父母交往的朋友同學裏,這種簡單的人好象還很多。
但生活完全不是母親給自己打造的溫暖平靜的港灣。離開家之後,才慢慢發現,真正促使自己每一次大的進步的人,不是愛自己的人,而是那些惡人或小人。說起來似乎不可思議,但正是一次次的挫折和教訓才讓自己看到一個更全麵的世界,不過也才更珍惜生活中每一段美好的日子和回憶。
母親走後的一年,我感覺自己變得堅強勇敢了許多。也許是知道,我背後再也沒有那個能耐心聽我傾訴,看我抹眼淚的人。
我也感覺似乎輕鬆了很多,心裏沒有了那份沉重的甜蜜的掛念,似乎天空也變得高遠開闊。
想想今年這折騰了整個地球已多半年的新冠病毒,如果母親還在,以她柔弱多病的身體,我如何能夠每天安心工作,更如何象此時這樣走到太陽西下,都“沉醉不知歸處”?
母親走後,我感覺自己才真正成了一名能夠遮風擋雨的母親。
孩子天生的性格,學習和工作能力,我無法改變,但我至少能夠盡力讓他吃得健康,穿得溫暖,有一個永遠為他敞開的舒適的小家和一個願意聽他訴說,遇到問題不埋怨,不囉嗦,而為他提建議,幫他一起找解決辦法的老媽。
和自己的母親一樣,我不想讓我的孩子去提前認識和體驗世界的凶險。相信有了一顆充滿愛和善良的堅實的初心,將來不管遇到什麽樣的阻礙和陷阱,也能夠找到正確的方向。
夕陽落到天邊的雲層裏,天立刻就黑下來了。不過我們穿過小徑,很快看到橋上的明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