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穀百合

Lily of the Valley - 遺世獨立, 孤芳自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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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故事 (十)世事無常

(2015-12-30 16:30:48) 下一個

 

(圖片摘自網絡)

 

(十)世事無常 (原創作品,請勿轉載)

1989年的夏天是個多事之秋。那年我高二,過完暑假準備上高三。那年的6月4日發生了震驚中外的六四天安門事件。也是在那年暑假,我第一次聽說了小學同桌軍車禍身亡的消息。就像關於六四的民間傳言、官方報道,讓人搞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明知道真相很可能是殘酷的,內心卻滿懷希望,希望聽到看到的不是真的。到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當時的感覺,悲從中來,彌散到全身,甚至連坐著的炎日夏天原本不涼的竹椅,一下子變得透心涼:唉,世事無常!而軍那副斜著眼睛瞧你,似笑非笑,嘴角微翹的樣子,從此就定格在記憶裏。

 

我所在的高中是全省重點,在當時創造了“黃岡神話”。同學大都是來自農村的寒門子弟。那時能夠考上黃高是全家的光榮,因為當時的說法是“隻要進了黃高,就相當於一隻腳跨進了大學的門檻”。大家拚競賽,拚高考。可以算得上是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的地方。每個教室都配備了一個黑白電視。可是通常隻在周末晚上才開。我的班主任劉老師是老三屆畢業的,不僅課教得好,還特別關心學生,尤其能侃,和同學們都能打成一片。所以劉老師經常能收到以前的學生,分布在各個高校的師兄師姐們寫來的信。劉老師也經常在晚自習開始的十分鍾或半小時內選擇一些片段,抑揚頓挫地用黃岡話念給我們聽。分享師兄師姐們的的大學體驗和高中回顧,讓我們覺得頂尖的大學離我們並不遙遠。隻要我們腳踏實地、努力拚搏,我們一樣可以沿著前輩們的路走出屬於自己的輝煌。

 

那年的春末夏初特別不一樣。 先是聽說胡耀邦總書記突然逝世,北京大學生上天安門廣場寫詩歌寫文哀悼胡書記。過一陣子,學生上街遊行示威,打出“反腐敗”的標語。再後來,學生占據天安門廣場靜坐示威,要求和黨中央國家領導人對話。天安門廣場前還樹立起類似美國自由女神的雕塑。然後是北京市民走上街頭,聲援學生。最後蔓延到全國各中小城市,學生上街遊行示威,聲援北京。突然輿論急轉,說是善良的學生們被中外反華反黨勢力利用,加上街頭市井流氓的加入,從最初的非暴力學生遊行示威,變成反黨反政府的惡勢力壞分子策劃的暴動。為了穩定維和,北京戒嚴。政府決定動用軍隊進駐北京,強行清場天安門。聽說部隊挺進的時候和沿途示威的學生、群眾有了流血衝突。一時間,謠言四起,眾說紛紜。有的說,軍隊對手無寸鐵的平民開槍了,死了不少人。還有的說,暴徒搶軍車,燒公汽,設置路障,試圖阻止軍隊進城。6月4日晚軍隊開進了天安門廣場,示威學生群眾被迫離開。有人說,軍隊開槍了,學生群眾死了數百人。有人說,暴徒燒了軍車,燒焦了的年輕士兵屍體被掛上了街頭的電線杆。最後的記憶就定格在一個經典的畫麵;隻身一個穿白襯衫的年青人,勢單力薄地擋在一列前行在大街上的坦克麵前。(那張照片我今年在參觀紐約自由女神像、埃利斯島的移民文化圖片展還有看到。圖片底下的注解是說從那時起美國迎來中國高知人才,尤其是研究生和博士生的新移民潮。)

 

我記得那年春末夏初,教室裏的電視幾乎每晚都開,大家都熱切地關注6點的新聞聯播。劉老師還時不時地讀讀相關的的報紙評論和北京高校參加學運的師兄師姐們的來信。我是一個不太關心政治,也很怕死的人。從小到大,我也是個很聽話的好學生。看著廣場絕食昏厥的學生,我不明白是他們所追求的自由是什麽?是什麽東西會讓他們舍棄自己年輕的生命?我不明白好好的天安門廣場,人民紀念碑,這些心中向往還沒有機會親自瞻仰的革命聖地,為什麽要樹立一個當時認為要處心積慮顛覆我們共產黨政權的美帝自由女神像?我也不明白為什麽黨的領導人不好好出來和學生對話,讓事態發展越演越烈?我更不明白人民的軍隊為什麽可以對著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們開槍?我還清晰地記得六四那晚新聞聯播漂亮女主播臉上悲痛的神情。我還記得那天下晚自習關燈睡覺以後聽到校門口的喧囂。聽說當時在黃州的高校中專學生上街遊行到我們學校,要求我們加入遊戲的隊伍。我還聽說學校領導立馬鎖了大校門,如臨大敵,好些班主任老師站在校門口,去了男生宿舍,苦口婆心地勸說大家早些回寢室睡覺。不知道為什麽, 從那年開始,我開始隱約懷疑,耳聽未必是虛,眼見未必為實。

 

那年暑假,我記得學校考試一結束,就早早地放我們回家。回到家裏,經常有以前小學初中同學來玩。那是一個青春懵懂,臉皮子薄,不好意思表達的年代。男生女生剛剛經過兩小無猜,天真無邪,到相互討厭,互不理睬的小學和初中,又開始了高中情竇初開的第二次接觸。明明心裏喜歡某個人,卻要拉上一群人去追。但或許也是因為含蓄曖昧,追求未果,那段大家一起瘋玩的時光,於是沉澱為記憶中最美最亮的風景。原本淺淺的喜歡也被歲月釀成心底最隱秘的愛戀。

 

於是有一天,我聽說了軍車禍去世的消息。聽說軍是在回河南老家探親的公汽上,因為人多,因為堵車,扒在車門上,一不小心失手,掉了下去,不成想,後腦剛巧撞在路邊突出的一顆石頭上,當場斷了氣。

 

軍和我從小學畢業後就沒來往了。他和我去了兩個不同的初中和高中。隻是偶爾從一些同學那兒聽到關於他的一點消息。而且我們同年級有兩個同名同姓的軍。所以就算是那偶爾的一點消息,很多時候我也常常搞不清楚到底說的是不是我認識的那個軍。我不記得是哪天,也不記得是從哪群人聽來的消息。我隻清晰地記得當時的感覺:努力裝出一副雲淡風清,輕描淡寫的樣子,內心卻波濤翻滾,欲哭無淚,悲從中來。人生短暫,世事無常!我很想多問幾句,卻不敢問。我暗暗希望這走了的不是我認識的軍。一時間,所有關於軍的記憶如決堤的江水洶湧而來。。。

 

軍是四年級從鄉下轉到我們班上的。“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其實我也不知道他家是不是窮。隻是覺得來自鄉下的他比我們城裏娃要懂事早熟,吃苦耐勞。當時的班長俊壯壯的,長了一張圓圓臉,也是三年級從鄉下轉來的。很快他們成了好哥們,班主任劉老師 (真巧也是姓劉)的左膀右臂,替劉老師“鎮壓”“管教”班上調皮搗蛋的學生。

 

記得他剛來的時侯,劉老師安排軍和我同桌。我們的課桌靠牆,他坐牆邊,我坐過道。到了四年級,男女生的關係開始變得有點微妙,隱隱地從兩小無猜感覺到男女有別。男孩子開始要麽就欺負喜歡的女孩子,要麽就害羞不理她。軍因為是新來,而我當時整天糾結在寫不出作文的痛苦裏拔不出來,我們的相處從一開始就是話不多,淡淡的,當然也談不上要鬧到劃三八線。

 

每次軍要回座位的時候,他就拿腳踢踢我的凳子腳。我挪挪凳子,身子往前靠靠,他就從我身後擠過去。記得有次不知為什麽我生他氣了,要回座位時,他還是像往常一樣踢踢我凳子腳。我不理他,頭埋在書裏,故意裝看不見。眼角裏,我看見他掄起拳頭,作勢要打,嘴裏還嚷嚷:“讓開,讓開,再不讓開,我要打人了。” 說不出為什麽,雖然當時他個子高,從見他的第一眼起,我就有一種他不會欺負我的感覺。於是,我還是不理他。果然,他的拳頭在快揮向我後背的時候嘎然止住。他搖了搖頭,頓了一下,忽然後退了兩步,雙手一撐後排和我的桌角,挺身一越,竟翻過我,落在他凳子上。我嚇了一跳,扭過頭去看他。他跳下來,坐在凳子上,斜著眼睛看著我,臉上是似笑非笑,一副不屑的樣子,仿佛在說:“哼,就這點破事還難得住我?”不知為什麽,沒心沒肺的我忽然覺得他那樣子很好笑。一時忍俊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好奇怪,看著我衝他笑,他嘴角彎了彎,居然臉紅了!

 

我記得最清楚的還是和他一起做值日生掃地。我在家一直嬌生慣養,啥也不會做,在學校裏偏偏要逞強,裝出一副還挺能幹的好學生模樣。很奇怪,軍似乎一眼就看穿了我。但他也不戳穿,隻是每次都默默地幫我,搶著搬凳子,提水,撒水,掃地,倒垃圾。很多時候,我還在那裏磨嘰磨嘰的時候,他都快把我那份也幹完了。不知為什麽,和他在一起做值日生的時候,我常常會想起小時候奶奶家的大哥哥和大哥哥對我的好,心中常常有種莫名的感動和熟悉。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做完值日生以後,我突發奇想地想把廢紙箱裏的廢紙一張張鋪平疊整齊,好送去廢品收購站賣錢。我記得那天打掃完衛生,其它同學都走了,我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張一張,不厭其煩地把折成團丟進紙箱的廢紙用手鋪開抹平。軍很不以為然,但也還是順著我,和我一起疊了沒幾張,就不耐煩地起身去隔壁班找其他班同學玩去了。天漸漸黑了,月亮慢慢爬上來,所有的同學也都漸漸離開學校回家了。軍回到了教室門口,我還沒有弄完。軍沒有說話,坐在我旁邊的月光裏,靜靜地陪著我,看我一張一張,專心致至地疊好所有弄亂的廢紙。

 

那天的月亮好大好圓。在皎潔的月光裏,我感覺到軍還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樣子,斜著眼睛一直在看我。我偶爾抬起頭,感激地衝他微微一笑。他居然又是嘴角一彎,感覺到他臉又開始紅了!

 

不過好景不長,一場意想不到的風波發生了。我記得那是一個中午的課間,班長俊突然發飆,對著一個女生的背就是一頓猛捶,“咚、咚、咚”地很響,嘴裏還罵罵咧咧地,“我看你還嚼不嚼舌頭?我打死你個XXX的!” 想不到那女生竟衝到我的麵前,哭得特大聲,抽噎著說:“不是我說軍喜歡你,俊喜歡玲的。我真的沒說,是她!” 她一轉身,指著我後排的女生,“是她,她說軍喜歡你,老幫你做衛生。哇哇哇。。。” 我一下子愣住了,腦子裏一片空白。我真想不到,這種事居然和我有關?我趕快回頭去看軍,軍的臉漲得通紅,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這時俊衝了過來,掄著拳頭,嘴裏嚷著:“你們誰嚼舌頭,我就打誰。。。” 話還沒說完,劉老師就進來了。後麵的事我記不清了。我隻記得我勿自呆在一片震驚裏,聽不見,也看不見。

 

那次風波以後,劉老師調開了軍和我的座位,我倆再也沒有同桌了。也因為這場風波,我本能地疏遠了軍,再也沒有和他說過一句話。雖然我還會默默地關注他,我也知道他還時不時地,似笑非笑,斜眼瞧我,偶爾也會嘴角一彎,臉微微地紅,直到小學畢業。

 

我一直都記得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圓,月光如水,瀉了一地。

 

很多年後,我和俊在微信群裏相遇,聊起軍。俊說,當年他聽到軍身亡的消息時,他不相信,他嚎啕大哭,他把告訴他噩耗的同學大罵了一通。其實我是很羨慕他的,在當時,當場就可以肆無忌憚地哭出心中的悲痛。哭過了,也就可以慢慢放下,漸漸淡忘。而我那哭不出來的悲哀卻在心底劃拉出一道難以愈合的傷,每逢月色皎潔的夜晚,就會隱隱作痛。。。

 

“真的以為 我能閉目不言

早已遠離 世俗塵緣

真的相信 我已超然物外

可將一切煩惱化青煙

 

那一刻 你走過我的身邊

再也沒能放下心中的思念

那一刻 見你甜美的笑顏

我已無法忘記有你的瞬間

 

真的以為相遇如此簡單

即將成為過眼雲煙

真的相信 難以平息的心跳

終究會歸於平淡

 

從未想過 那短暫的留戀

竟是前世廝守的緣

從未念過被你打破的寧靜

再也無法回到原點”

 

西單女孩(任月麗)《原點》劉闊作詞毛亮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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