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穀百合

Lily of the Valley - 遺世獨立, 孤芳自賞。
正文

小城故事 (六)命比紙薄

(2015-11-25 12:20:03) 下一個

(圖片摘自微信)

(六)命比紙薄(原創作品,請勿轉載)

 

我有三個奶奶。一位是我素未謀麵的親奶奶。一位是我有過幾麵之緣的後奶奶。而這第三位奶奶其實是我的保姆。從我剛滿月就來到我家,一直把我撫養到八、九歲。不是親奶奶,卻勝過親奶奶,她是我生命裏真正意義上的奶奶。就象艾青的《大堰河 - 我的保姆》這首詩裏的大堰河,我的奶奶也沒有名字。因為夫家姓閔,大家稱她“閔家奶奶”。可是我的奶奶不如大堰河。大堰河還是死在親人愛的圍繞裏,雖然她最愛的養子不在身邊。而我的奶奶,命比紙薄。一個大年三十的晚上,寒風呼嘯,大雪紛飛,她在小兒子剛建的、還未裝修的新房子裏,孤零零地一個人,拖著折斷尚未愈合的腿,懸梁自盡。

 

一個世界遙望另外一個世界有多遠?她就這樣悄然又慘烈地消失在我未成年的視線裏,卻躲進我心的深處,這樣殘忍地將我無憂的童年擊得支離破碎。從此我弱小的心靈築起籬笆,不再輕言愛,不再相信愛,也不能不會愛。直到多年以後我有機會認識了主耶穌,籬笆在主愛裏粉碎,心得以痊愈,才終於學會可以在愛裏無懼。

 

痛到深處是什麽?痛到深處是不知痛,痛到深處是無言,痛到深處是隻有遺忘。可是有些事你越想忘記,就越有人在你麵前不經意地提起。讓你好不容易結疤的傷口,不經意地又被劃拉得鮮血直流。每次跟著媽媽去外婆家,媽媽忙前忙後地做家務的時候,我就陪著外婆枯坐。那時感覺外婆很老了,很多時候,外婆都在閉著眼睛打盹。外婆醒過來的時候,就總是滿含憐愛地看著我,說:“哎,一下子長這麽高了!你是七個月就早產的嬰兒,生下來的時候才這麽長,跟個小貓似的。” 還伸出手比劃給我看。那長度比個小貓還不如,我都懶得相信。“你媽剛生下你,我去醫院看她。她一見我就掉眼淚,這怎麽養得活呀?我說,沒事,這次你回家坐月子,我來管你閑事。那一個月,我調養你媽,想著法子,做各種好吃的給你媽吃。你媽胖得跟傻子似的,奶水也多。到了滿月,你媽要上班了,又哭,說這娃身子這麽弱,打針吃藥沒斷過,這可怎麽辦好?還好你閔家奶奶來了。閔家奶奶第一次抱你,也是麵有難色地說,這麽小,怕養不活。那時天冷,閔家奶奶天天把你抱在懷裏,貼身貼肉地揣著,不是這樣抱著,你以為你長得大嗎?你是閔家奶奶抱大的。可惜啊,好人不長命。她就那麽走了。她要看到你現在長這麽高,不曉得有多高興呢。”

 

閔家奶奶給我取了個土得掉渣的小名:細丫頭。而我姐也順理成章地被稱為丫頭或大丫頭。媽媽卻很喜歡,說還是賤名好,好養。二姨媽頭一個生了個女兒,叫鮮花,長得比當年的三姨還好看,可惜害病死了。看相的說,名字叫得不好,鮮花不常開。後來幾個表哥就都取了賤名(黑子,二苕,瘌痢等),結果都養得好好的。雖然從我懂事起,我就不喜歡“細丫頭”這個小名。不過跟他們比比,這丫頭,細丫頭的,還不算太爛,也就認命了。 我小時候不好好吃飯,總是奶奶追著喂,一直都喂到上了小學一、二年級,還在喂。一到吃飯時間,滿院子裏的人就看著我在前麵跑,奶奶端著碗在後麵追,還一邊追,一邊喊:“細丫頭喂,你來吃一口啊。” 奶奶也是小腳,可我好象不覺得,總覺得她身手敏捷,抓我是一抓一個準。而我那時候最喜歡和奶奶做的遊戲就是釣魚。奶奶煮了長長的麵條,拿筷子夾了,舉得老高,嘴裏嚷著“釣魚了,釣魚了!”,然後我才嘻嘻笑笑地跑過來,張嘴接住,吱溜一聲,吸進嘴裏。於是奶奶高興地說:“哎呀,掉了好大一條魚!再來釣一條!”事隔多年以後,碰到醫院大院裏一起長大的一個姐姐,還笑話我當年吃飯是大院的一道風景,至少是每日一播。而我這個“細丫頭”俗名隨著奶奶的山呼海叫,在大院裏老少皆知,遠近聞名。那時最盼著爺爺,後奶奶和大姑姑來探親,他們都喊我雅致的小名“莉莉”。心裏不知為啥就美滋滋的,好像這麽一叫,就瞬間從個小粗丫頭演變成個靚麗的大家閨秀了。人真是奇怪,當我長大以後,越來越多的人改叫我“莉莉”。而記得我叫“細丫頭”的人越來越少。我卻開始懷念起“細丫頭”這個小名。當有故人舊友喚我“細丫頭”的時候,我立馬就會想起閔家奶奶,眼睛裏開始潮濕。

 

小的時候我很粘奶奶,幾乎是奶奶走到哪兒跟到哪兒。我還記得小時候,奶奶要做飯了,怕我跟過來燙了自己。奶奶就拿醫院裏長長的白色繃帶布條,一頭綁在我腰間,一頭綁在床檔子上。待再大一點,幹脆把我直接綁到椅子上。媽媽說,沒見過那麽乖的娃娃,五花大綁地也不哭,隻要眼睛可以看到奶奶忙乎就行。記得有一次,奶奶要回家看兒子孫子。我哭鬧著不肯讓奶奶走。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媽媽讓奶奶帶我回了她鄉下的老家 - 鐵門鄉。

 

記憶是有選擇性的。媽媽說,那時我才四、五歲的樣子。我一直覺得我記事很晚。不知為什麽,那次的經曆我記得很多。也許很多事,當你拚命想去遺忘的時候,你反而記得越清楚。我記得,那一年,棉花盛開。

 

 

城裏的娃是圈養的,鄉下的娃是放養的。這話一點沒錯。也許是因為我是早產兒,也許是因為我是十個表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個,也許是因為我從小體弱多病,總之從小到大,我是姨表家族裏的國寶熊貓級人物,重點看護對象。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媽媽說我是靠著醫院打針吃藥長大的。小的時候隔三差五地老生病,讓奶奶和她日夜睡不好覺,操碎了心。那時小朋友可以玩沙子,玩泥巴,摸魚,下河遊泳,而這一切都和我絕緣。偶爾我忍不住誘惑,偷偷地跟著姐姐跑去玩一把,一旦被奶奶媽媽發現,那就是風雨欲來,雷霆大作。很多時候因為我的笨拙被抓,連帶著姐姐跪搓板,害得姐姐以後要出去玩都要躲著我。離開了縣城,奶奶回鄉下走家串巷,探親訪友,做些大人該幹的事,就把我交給了她最疼愛的,也是和她最親的大孫子,帶著我玩。奶奶的大孫子,也就是奶奶小兒子的大兒子,那時應該是十一、二歲,上高小的年紀。難以想象,我居然還能記得他的容顏。他亮亮的眼睛,陽光一般開朗的笑。隨手從不知名的樹枝上截下一小段,劃上一道口子,或摘下一片葉子,卷一卷,就可以吹出悅耳的曲調。第一次跟著他,赤腳走在田埂上,看那油油的青蔥,在風中彌漫開去。踩在溪水潺潺中,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清涼甜美。他用樹枝藤條編了兩個環,一個他自己戴在頭上,一個給我。再順手從路邊摘來幾朵不知名的野花,插在他替我戴到頭上的花環裏。

 

那時,我第一次看見了棉花盛開。一團團,一簇簇,雪白輕柔,像雲像霧,在明媚的陽光下,在淺淺的微風裏,漫漫起舞。“哥哥,那是什麽?我要那朵白花!” “那是棉花,不是玩的。” “我不管,我就要。” “好吧,我下去給你摘,你在這邊上好好坐著,我馬上來。” "哥,不是那朵,是旁邊的。” “哎呀,不是,不是,是那前麵的。” 我一著急,猛地站起來,想要去幫忙指認,突然腳下一滑,真個人頭朝下倒栽蔥似地栽了下去。“啊!” 我看見一株枯幹的棉花樁子,直麵戳來,一聲慘叫,我閉上了眼睛。一陣劇痛,我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是在哥哥的背上。好像已經不知道痛了,左眼卻是睜不開。在右眼的細縫裏,我看見奶奶蒼白、自責、驚慌失措的臉在一邊搖晃。聽見哥哥焦急雜亂的腳步聲朝著鄉裏的衛生院飛奔,耳邊是呼呼的風在吹,身後是無盡的棉花像雲霧般在褪。聽說我左眼腫得跟核桃似的,總不見好,奶奶不得已匆匆結束了她的省親日程,帶著我星夜兼程地趕回了麻城。媽媽說,我運氣還好,棉花樁插進去的地方在眼皮上,離眼睛隻有一針之隔。隻是一個針尖的距離,我左眼就可能瞎了。隻是以後無論我再怎麽哭鬧,我再也沒有能夠和奶奶回過鄉下,再也沒有見到那時小小的我無比崇拜的大哥哥。隻是,我卻記住了大哥哥對奶奶的愛,對我的好,還有那一田一地的棉花盛開。

 

記得我上了小學以後,二叔三叔相繼有個了小堂弟堂妹。感念閔家奶奶對我的實誠和愛護,二嬸三嬸相繼來我家央求,要閔家奶奶去他們家幫撐幫撐帶帶小嬰兒。我記得跟著奶奶住過菜市場蔬菜公司二樓三叔借來的臨時宿舍。我還記得我跟著奶奶在楊基塘附近,二嬸招待所舊宿舍的小客廳的一張小床上也擠過。再後來,奶奶回了鄉下。聽媽媽說,奶奶是暫時回去拿自己的那份口糧。那時二叔二嬸一家還要負擔二嬸媽媽和弟弟的生活。有一天二嬸和她媽媽在裏屋捉襟見肘地商量米票不夠的時候,讓奶奶不小心聽到了。奶奶自己主動說要回家拿她的口糧來。我們家因為有個在糧食單位工作的五姨和在日用雜貨品公司工作的二姨和二姨父,當時家裏無論是買糧買油買布,都還不艱難。所以在我們家的那些年,每次奶奶客氣地說要回家拿口糧,媽媽總是免了。而那次聽說二嬸也沒攔著。不想奶奶去了好久。終於有一天,她小兒子用板車把骨瘦如柴的她又推回了我家。聽說奶奶回去要自己那份口糧的時候,被媳婦追著打,跑到一河溝的時候,不小心摔倒了腿。眼看著快不行了,大孫子從學校住讀回來,衝他媽發脾氣,說是要不給奶奶治,這就是她將來的下場。閔家奶奶的大兒子不知是過繼給人家,還是入贅人家做了兒子,按鄉裏的規矩就不負擔奶奶了。小兒媳精明能幹,小兒子是個妻管嚴,基本上就是娶了老婆忘了娘。隻有奶奶從小帶大的大孫子還跟她親。

 

奶奶在我家住了一兩個禮拜,在我們的調養下,漸漸地就快要好了。不知為什麽,她小兒子又來吵著要接她走,說是沒錢治。我爸媽說,沒關係,沒錢我們先墊著,也不行。奶奶走的那天,媽媽支開了我,姐姐在。姐姐說,奶奶那天是用拖拉機接走的。奶奶拉著她的手不肯放,說她不想走。奶奶在漸漸離去的拖拉機顛簸中放聲大哭。姐姐說,她還沒見過誰哭得那麽大聲,那麽慘,哭音繞梁,她做了三天的惡夢。再過了一些時日,大過年的,我們聽說了奶奶一個人在新屋裏上吊的事。

 

我相信那時我一定怨恨過爸爸媽媽,他們沒有強留奶奶,就讓他兒子那樣拖走了。我相信那時我也一定怨恨過二嬸,不該那麽不小心地讓奶奶聽到糧食的拮據。我無法相信為什麽我見過的那位嬸嬸,奶奶的兒媳,可以這樣的狠毒?我不敢相信為什麽我崇拜的那位大哥哥不可以阻止這樣的悲劇發生?我無法想象腿腳不便的奶奶一個人在到處漏風的新房子是如何度過她最後的冬日;而她又是以怎樣絕望的心情,用那種淒慘的方式,在那個萬家歡樂、團圓守歲的夜裏,懸梁自盡。可是,人生沒有如果,人生不可以重演。。。

 

那一田一地雪白的棉花還一直盛開在記憶裏,可是從奶奶走的那年開始,我變得異常敏感脆弱。在別人看來微不足道的一點小事,我可以鬱鬱寡歡,甚至記恨一輩子。不能遺忘, 也無法原諒。我悲哀地發現,我的內心如同霜打的敗絮,再也不可以像那盛開的棉花,為他人抵禦風寒,像陽光一樣溫暖。。。

 

 

“整個世界突然一起天黑 

愛在眼前無聲崩潰 摔成粉碎

我閉上眼睛就是天黑 一種撕裂的感覺

嘴裏泛著血腥滋味 多麽傷的離別

我承認我最害怕天黑 夢被掏空的錯覺

我已不再是你的誰 想到就會心碎”

- 阿杜《天黑》作詞:林秋離 作曲:洪典

[ 打印 ]
閱讀 ()評論 (2)
評論
huangshang 回複 悄悄話 頭裏nmiu:閔奶奶應該是把孫子帶大了才出去做保姆的
linmiu 回複 悄悄話 這個故事真是感人至深,博主文字質樸而深情。
年輕時的付出也像一種感情投資,不明白閔家奶奶為什麽沒有照顧自己的兒子。
我也想起小時候看我的鄰居奶奶,我們還未長大,她們就走了。我那時就是有一種無力感,而且一直有個願望,希望長大後有能力把柔弱無助的人都庇護好。
這主要是時代和社會的悲劇,記得作家老鬼寫過,他家的保姆年齡大了腿腳不靈便,頑劣的他轟她走,他的父母也看她不中用了就辭退她,無依無靠的老太太哭了一夜回了農村老家,不知所終。
我後來看到國外許多人家裏,管家或傭人沒有參加社保,走的時候主人家都要給一大筆錢,至少他們可以有一個住的地方。還有我認識的一家人,一個保姆看大他們幾個孩子,也是沒有任何醫保,成人的孩子們同樣為她養老。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