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和吳夢因一起走下列車,踏上她家鄉的土地,沙漫還在興奮著:這就是她的故鄉?她成長的地方?
按理說,工作的緣故,沙漫走過的地方不算少,但他是一個對地域不太敏感的人,他隻對和這地域有關的人感興趣,因了感興趣的人,任何地方的景色都會無限豐富起來,反之,再好的美景,他也毫無欣賞的興致。
小城小街小巷,樸實的馬路,恬靜的行人,新奇而又親切的各樣市井風貌,都在眼前一掠而過。她有些激動,整個人的狀態與在都市大不相同,受此感染,他也熱切起來,仿佛兩個私下天庭奔逃凡間的頑劣神仙,終於有了可以放下教條,好好做人的機會。
“要不,今天就找幾個死黨聚聚吧?我太想他們了!讓你也認識下我的朋友們。”她征詢著他的意見,其實她心裏已經在跳躍著那些人的名字了。
“好啊!聽你的。隻是,時間來得及嗎?”他有些替她這個決定擔心,要知道,事先他們是說好回來先休息一晚,她去見母親團聚,他自由行動。現在她忽然改變主意,也或者是不想拋下他獨自回家?
“來得及,現在才晚上六點多,正好都下班了,有的是時間玩呢。”她看了下時間,就開始打電話,隻打了兩個電話,說聲“我回來啦!”又說了幾個名字讓通知一下就完事了。對他說:“好了,我們去飯店。”
他疑惑著,這麽簡單?臨時突然抓兵差一般通知人說聚聚,這就能聚了?即便人願意來,你又沒事先約定,誰知道別人有沒有其他安排?又多久才能到?他心裏犯著嘀咕,一邊跟她沿著並不嘈雜的街道走著,聽她給母親打電話解釋晚些回去。
讓他驚訝的是,走到飯店門口,也就不到十分鍾時間,已經有一個看樣子比他小幾歲的幹練小帥哥在等著,似乎是專為來陪他的,寒喧介紹,進去坐下沒多久,陸陸續續幾個男的女的都到了,都是她最好的閨蜜和文友。她們又是擁抱又是打鬧地親熱的不得了,所有禮儀和程序都沒有了,大家七嘴八舌地搶著說話,亂串著坐位,菜都不著意吃了,酒倒是盡興地喝著,一句句地侃著掏心掏肺的話。他從沒有見過一群朋友之間還可以這樣心無芥蒂,不用禮儀客套、虛假麵具偽裝的虛與應付,全都是赤誠誠裸露著一顆顆本真之心!這太令人向往了,太讓人感動了,他是朋友的好朋友,大家也一樣不把他當外人,一樣真誠熱切地待他,這樣美好的氛圍,讓本就真純的他忘了自己竟是一位遠方生客,一下子就深深地融入並樂在其中。
直敘到飯店要打烊,他們興猶未盡,出得門來,酒酣耳熱,又找了一家KTV去歡唱,就在歡樂頂峰時,他記的自己不知怎麽腦子進水向她獻唱了一首張信哲的《白月光》,他記的這是他初識她時在後海的酒吧門口放的一首背景音樂,她後來也說過她非常喜歡這首歌。他本為討好她,用心地唱的非常棒,卻沒想到一曲沒完,他感覺整個氣氛凝固了,回頭才發現她在無聲地垂淚,兩個閨蜜一左一右抱著她肩在歎息般勸慰著。他一咂摸這歌詞,想起她當初離家到北京時的心靈慘痛,瞬間那個悔呀!
好在一會兒氣氛就過來了,大家沒人責怪他。歌至夜半,盡興而返,又是一個電話,當地宣傳接待部門就給他安排了一個貴賓級的客房,那位殷勤幹練的小兄弟主動拖著行李把他送到了房間,這待遇也讓他沒想到。他本打算自己解決的,但她說:“到我的地盤了,你就是客,我哪能不管讓你自己來呢。”
望著她離去的身影,他更迷惑了:她哪來的這氣場,哪來的這能量?盡管知道她很優秀,但這明顯超出了她在北京給他的印象了。她似乎在這小城如魚得水。
第二天,沙漫遲遲睡起,慵懶地獨自享受小城悠閑的時光。吳夢因說要在家陪陪母親,和親人聚聚。他明白他現在的身份也不適合見她家人,就自己逛起了小城,說好了他不打攪她的。
這是一個中部地區經濟發展還不錯的小城,也自有他們如數家珍般的深厚曆史和文化積澱,有三兩處幾百年的國寶極古建築,有幾個重量級的曆史文化名人,有一些秀美的山水,有幾樣特色的美食小吃……這些都構成了這小城的標誌和榮耀,滋養著這裏的人們一代代繁衍生息,安靜祥和地熱愛和建設著自己的家園。走在街上,大多人的表情神態上都顯示著一付安天知命般的安穩和知足,沒有太窮的,也少有富的離譜的,他們的日子並不見得怎麽豐裕,但他們的臉上有一種淡淡的幸福洋溢著,少有大城市常見的那種匆忙和焦慮。怪不得吳夢因說他們這個地方的人出去打工的不多呢,這樣安然自在的生活,誰又願意舍下出去奔忙呢。
沙漫發現大半天的悠然閑逛,他都快愛上了這個小城,甚至想著,在這裏養老真是個不錯的地方呢。尤其是下午吳夢因帶他參觀了她家中的別墅小院後。
那是緊臨寬闊街道的一座三層小樓,前麵有個大大的院子 ,建個車庫都沒問題。院中有自砌的魚池,旁有石桌石凳,上麵是搭起來的葡萄架,旁邊還有一株杏樹,一株茂盛的石榴樹,一株棗樹,還留有一小片空地做菜園子。有一些花盆,可以想見往日養花的盛況,但現在花大多都沒有了。房間內空間更是寬闊,足有四十多平的一個大客廳,有音響,有酒台,木質的吊頂和地板,裝修的風格很是雅致。每個樓層都有臥室、書房、小客廳和衛生間,估計家裏每個人都在家有自己足夠獨立的空間。一位親戚住在這裏陪孩子上學幫照看著房子,吳夢因和那位久不見麵的親戚在一邊聊了好大一會兒,臉色一會陰一會兒晴的,也不知說起了什麽事兒。
晚上,作協的一幫文友又安排聚餐,大大的一張桌子擠了十多個人,然而還是有人沒有座位。吳夢因受歡迎的程度超乎沙漫的想像,這些天馬行空的文人甚至都不把他這客人當一回事了。他本也不喜這種熱鬧場麵,人又不熟,樂得自在吃喝,隻留著耳朵關注與吳夢因有關的談話和信息。
主席秘書長都在坐,閑談中他知道了吳夢因是當地作協的副主席,多少有點吃驚,這個她以前沒說過,不過這都是社會職務,又不拿工資,他想想也沒什麽。後來他又捕捉到一個信息:他們好多人叫她因子。因子是什麽?她的筆名!這個他也是第一次知道!而且因子似乎是本省的一位知名作家,出過幾本書,還獲過省級大獎!這個人還是他的吳夢因嗎?他有點迷惑了,當即打開手機在搜索欄輸入了“作家因子”,竟然真的出現了“因子,原名吳夢因,有獲獎哲理美文集《心靈密語》”等字樣,但沒有照片,還有一些很有名的作家給她寫有評論。
沙漫似乎記起了,以前曾聽說過有這麽一位叫因子的作家,說她的散文風格和周國平很像,好像還寫有什麽小說。 怪不得她給他推薦看周國平的書呢,但為什麽不讓看她的呢?交往這麽久居然不知道她還隱藏了這麽一段真實身份?而他這麽蠢竟然沒發覺?
他質詢地望向吳夢因,她歉意地對他笑笑,腳尖在桌子下輕踢他一下算是作答。
幾天的聚會、歡樂、遊覽觀景,他跟著她如眾星捧月般體會著這份熱烈的友情和關愛,他不知道世間還有這樣一種純純的情誼,讓人覺得活著還有這麽一種暖暖的牽掛、相互的守望,這真是太美好了!難怪她總是活得那麽有底氣和夢想,也許是家鄉的山水和親朋厚愛滋養著她的心靈,給了她直麵生活磨難的堅強吧!
因單位有事,他需要提前返京,她二話沒說,當即與他一起回去,她說:“你既陪我回來了,我肯定也要陪你一同回去。”看看,她可愛的江湖豪俠一麵顯露無疑。
因匆忙回去,沒有訂到臥鋪票,他很久沒有這樣在晚上坐硬座車廂了,雜亂的人群,汙染的空氣,喧鬧不息的大人笑鬧小孩啼哭此起彼伏。她變魔術般拿出一本簽好名字的《心靈密語》遞到他手中,書名下印著“因子著”。
“你怎麽可以這麽多年都不告訴我這件事?怕我沾你名人的光?”他不解地問。
“不是不想告訴你,這是我心裏的一個結,很多年我都不敢麵對作家因子這個名字了,文學創作這幾年我也放下了,我甚至恨不得連本名也隱藏,可惜做不到。”她的頭靠在他肩上,閉著眼似不想說這個話題。
“為什麽?這是榮耀啊,又不丟人怕什麽?”他不解。
“恐懼。一種發自心底的恐懼。不問了吧,回頭再討論,我自己也弄不明白。”她可憐巴巴地哀求。
“好,我們看未來,說開心的事。”他抱著她的頭和肩,讓她舒服地靠在自己身上養神。除了剛見麵時,他還從沒見她這樣柔弱無助的樣子。
列車咣當咣當在夜色裏行進著,穿過厚土大地,越過山川河流,滿載著一車懷揣不同夢想的乘客一路呼嘯向前。昏暗嘈雜的硬座車廂內,沙漫和吳夢因相互倚靠著,在難熬的後半夜時光中,互換著來回依靠,相依相擁著,東倒西歪著,度過這不平靜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