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直門站就要到了,請大家做好準備下車。”
沉浸於往日思緒中的吳夢因,聽到車上報的站名,一下子回到了眼前的現實,她挎上背包,拉起兒子的手,說:“下車,我們到了。”
東直門有個很有名的地方叫“簋街”,這個字讀音為“鬼”,不知道的人初次聽說還以為是“鬼街”,好像這裏有多麽恐怖的鬼故事,其實,這裏是北京一條很著名的餐飲街,有各種特色美食,琳琅滿目,風格各異,有許多人慕名遠道而來,專為享受一頓饕餮盛宴。
常磊找的是一家比較安靜的餐館,還專門提前預訂了一個包間,吳夢因和孩子到達時,他們夫婦二人已經坐在那裏了,曉月匯報說,為了免去點菜麻煩,他們報了一個現成的套餐。
“這麽隆重幹嗎?我們又不是外人,弄的跟搞什麽儀式似的,隨便吃點就行了,主要還是聚聚,多聊聊。你看讓大帥哥這麽費心。”吳夢因看了常磊一眼,好久沒這麽近距離坐在一起過了,覺得他變化還是挺大的,眉宇間少了一些英氣,多了一些江湖氣。
“哪裏,二位美女好不容易給我一次機會,我還不好好表現?老婆,你說是不是?”他滿嘴的油腔滑調,討好地看著一臉嚴肅的段曉月。
曉月也不理他,招呼服務員開始上菜。
吳夢因看著旁邊的多餘凳子,讓服務員撤下去。
“別,別撤。”常磊攔下服務員,轉臉對吳夢因說:“還有一位嘉賓沒到。”
“噢?還有人?”吳夢因有些驚訝。
常磊也不說話,看看菜上的差不多了,他才拿起手機撥了一個電話,說了句“過來吧!”,然後起身去打開包間的門迎接。
曉月低著頭看也不看,她一改往日的禮節規矩,招呼樂樂說:“乖,來,我們先吃。”
吳夢因好奇地盯著門口,一秒,二秒,三秒……她期待著看看這位神秘嘉賓到底是誰,這麽千呼萬喚難出場。
一個彎腰佝背的瘦長身影在門外怯怯地一閃,欲進,又退,常磊上前一把拽住,像提著一件沉重包袱似的,用力把那一堆活物推到座位前,拉過凳子,不由分說把他按坐在了那裏。常磊撒手離開回到自己的位置,那堆他按下去的活物轉眼就更加萎頓下去,縮了身,低了頭,低了又低,整個人臉恨不得埋在餐桌的下邊。
“爸爸?”樂樂疑惑地弱弱喊了一聲。
那張有些陌生的臉這才慢慢抬起來,顫抖著伸出雙手,想把樂樂攬進懷裏,樂樂往後縮了一下,似乎有些疑懼。他回頭求助似地望了媽媽一眼。
這時,吳夢因已經抓起包,憤怒地衝出了門外。
曉月也站起身追了出去。
門外街角,憤怒的吳夢因渾身顫抖,她已經站立不住,軟軟地順著牆根滑坐在地上,多少往事湧上心頭,那所有的恥辱、傷痛、忿恨、窒息、死亡……一股腦鋪天蓋地而來,像洶湧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她一任淚水瘋狂湧流,曉月抱著她的頭,送給她一個暖暖的肩膀。也不說話,任她盡情地哭個夠。
“曉月!為什麽?你為什麽不事先告訴我!你和常磊,你們和他串通一氣,一起來蒙蔽欺騙我!你到底是誰的朋友?!”吳夢因終於忍不住向段曉月發飆了。
“你先別急,平靜一下聽我說。”段曉月拍了拍女友,先穩定下了她的情緒,然後開始講述:“不是我要瞞你,是你家老公不知啥時就盯上我了,你還記的我以前給你說過他給我打電話了吧?他隻是想見兒子,又沒臉敢去見你,他大概也沒其他辦法了吧,就來求我,開始我是根本不搭理他的,誰知他天天守在公司門口等我下班,也不怎麽講話,就那麽一言不發、可憐巴巴地求我幫幫他,你看他那一臉生趣全無的慘相,我實在不能看,磨了我兩三個月了,後來我和常磊說這事,常磊說他想見孩子也沒錯,給他個機會吧,事情總要麵對的,你們倆大人的事你們自己見了看情況辦。大致就是這樣,我要事先告訴你了你肯定不會來的。”
“唉,其實我應該是有感覺的,可能是我自己在逃避一直不去想他吧!其實從他選擇出走起,彼此都明白他已經放棄了做老公做父親的資格,這個人,我在心裏早就把他屏蔽掉了,否則我是沒法再去麵對生活的……”吳夢因一臉的苦笑。
“可他又回來了!你不能視而不見呀,總得麵對做個恩怨了結吧?聽說他現在在做家教,可能情況也不怎麽好,兒子是他唯一念想了,他萬一急了,把兒子從學校給你搶走怎麽辦?”曉月從各方麵給她分析著。
“媽媽!曉月阿姨!常磊叔叔讓我來喊你們回去吃飯!”樂樂跑出來拉住了媽媽的手。
吳夢因遲疑著,和曉月互相望了一眼,曉月遞個鼓勵的眼神過來,也從另一邊拉起吳夢因的手,她和樂樂一邊一個,綁架一般硬是把吳夢因拉扯到了包間裏。
正和常磊說話的項懷玉聽見動靜,緊張地恭身站起,彎腰垂手侍立,吳夢因用眼角的餘光掃了一眼這個熟悉又陌生的人,他整個人是那麽的灰暗無光、形容枯槁,可憐巴巴地像一隻驚弓之鳥,連眼神都是那麽怯怯地不敢大膽視物看人。與以前的豐姿神采、笑傲不羈的倜儻書生簡直是換了一個人!
一場不顧一切背妻棄子而去投奔一世的真愛,僅僅在一年多後,就把一個男人變成了這樣!吳夢因心裏暗自歎了一聲。
“一個人回來了?”吳夢因望著那張陌生的臉忍不住故意問了一句。
以前在家裏在妻子麵前是何等威風八麵享受愛戴的項懷玉,此時卻是把臉更深地埋到了胸前。這軟綿綿的幾個字,對他來說是一句多麽具有殺傷力的語言,每一個字都像是匕首,刀刀見血,痛紮著他在兩個女人麵前的雙重慘敗!他說不出一句話來。
“吃菜,吃菜,喝酒,喝酒,來,幹杯!”常磊一邊招呼著,打著圓場。
“我知道,我的錯誤,是沒法彌補的,我也無顏再麵對你,我隻想能經常看看孩子,就知足了,還求你給我這個機會。”幾杯酒下肚後,項懷玉終於壯著膽試探著小聲說出他憋了已久的話。
吳夢因很想痛罵他一頓,甚至上前煽他幾個耳光都不解氣,但一個是孩子在場,她不能不有所顧忌和克製,隻能把怒火壓了又壓。再一個看到他那半死不活的樣子,也沒法下得去手,她知道,命運已經狠狠地戲弄他了,他今日的樣子和下場,就是對往日不負責任一走了之的衝動所造成後果的懲罰和懺悔。恐怕,他這一輩子,都要背負這樣的心靈愧悔,在不安和自責中惶惶一生了。
她不去回答他有關看孩子的問題,若真要回答,她想狠狠地問一句:“你還有資格嗎?當初出走的時候怎麽沒有想想孩子?”但她知道不能這麽說,對孩子不公平。她望了一眼樂樂,此時他可能快吃飽了,正在曉月和常磊的哄逗下,在房間空地上玩著爸爸和常磊帶給他的電動玩具呢,絲毫沒注意他們這邊的談話。
吳夢因放心了,她歪著頭微笑著輕聲問項懷玉:“她呢?你的真愛呢?你的弗朗西斯卡呢?沒有和你一起回來?”
“我和她已經分手了!”項懷玉有點氣急敗壞了。
“哦,我說呢,你怎麽想起回來找我們娘倆了。我就奇怪了,那樣濃烈不顧一切的真愛,信誓旦旦相守一生呢,怎麽能分呢,多可惜啊!”吳夢因捏著聲調笑出了眼淚,卻還是故作驚訝地調侃著。
“我那時是昏頭了,我自作自受,但不該傷你太深了!我,我,我知道我沒資格再說什麽了,你就認命吧,這輩子我欠了你了,我知道下輩子也不一定有機會還了……你,你就看開點吧!我-我-我……唉!我把一切都毀了……”那日何等的風光和誌得意滿的男人,今日卻痛悔不已,唉聲連連!
她無意於再去問罪他什麽了,上天自有公道,人在做,天在看,這是一點也不假的。不是迷信,天道循環自有規律,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萬事都不可做的太過。一輩子要經曆多少風雨坎坷?人隻有常懷敬畏之心,平常之心,才不至於得意忘形,迷失本性。這是人一生都要修煉的功課。
“你知道孩子這一年有多可憐?你知道你差點葬送了我的命?讓一切都過去吧,我不想再見到你,也不想再去回憶過去的事。孩子你想看就每隔一禮拜周末接他過去吧,對他好點,孩子太可憐了!”吳夢因快速地理了一下思緒,做出了一個怎樣看孩子的決定。這個男人,她實在是不想再看他一眼了,坐在他麵前,都堵的胸口發疼,往事像一座沉重的移不開的大山,一想起就讓人喘不過氣來。
“好,好,謝謝你的大度,謝謝你給我看孩子的機會,我已經很知足了,知足了。”項懷玉激動地喃喃著,竟然淌下兩行眼淚來。淚珠吧嗒吧嗒掉在麵前的米飯碗裏,他怕人看見,抓起飯碗拚命地埋頭往嘴裏扒拉著白米飯,也不抬頭夾菜,就那樣就著自己的眼淚一口口吞咽著,多少日子蹲守在學校門口偷偷看一眼孩子的辛酸又浮上心頭……
他的家鄉他也回不去了,家不在了,人不在了,就是在他也沒臉回去了!他的單位也把他除名不要他了,朋友親人們都躲著他。好像他是一個賣國賊似的。
愛情也不在了!他丟下一切投奔的愛情,以為生生世世如火的愛戀,其實在半年後就出現了問題,他因為沒有退路了,所以一切遷就忍耐,隻求一個平安。誰知平安也沒有!這個懷揣愛情的女人根本就是一個瘋子,一個精神變態、人格分裂的妄想狂,他不知當初怎麽就被這樣的愛情煽動迷惑了,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她的身邊逃離出來……
錢也花光沒有了!他不敢跟人說他在過著怎樣的日子,有一度差點乞討了!打聽到孩子在北京後他來這裏度過了常人所不知的艱辛,後來才摸到了做家教的門路,一天跑幾個地方去給別人家的孩子補課,而自己的孩子卻見也見不到……
人說一失足成千古恨,他這麽大的人了,卻在快到不惑的年齡,一步踏進了懸崖,再也沒有回頭的餘地了!
他把事做絕了,把路也走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