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禮拜天,也是約好和常磊、段曉月一起吃飯的日子。
這幾天吳夢因有些心神不寧,總有種怪怪的感覺,好像要發生什麽事似的,但又摸不著頭尾,難道是這頓飯有問題?難道常磊有問題?看看離約定時間還有一個小時了,吳夢因帶著兒子有些不情願地出發了。
一路上她都在想常磊這個人,但又想不出什麽問題,他和她沒多少交集,也就是幾麵之緣的認識而已。哦,對了,最深刻的一次“交往”,當是段曉月笑稱的那次“三人同床共度良宵”的場麵。
怎麽能忘記呢,那是一個太刺激大腦的場景,也是她生命中一個重要轉折的一天,那一天之後,她就終止了青春年少時闖蕩北京的夢,回老家結婚生子過起了安穩的人生,一眨眼十幾年就過去了,時光真的如白駒過隙。如果不是項懷玉的出走,她這輩子恐怕都不會再回到北京,當然也不會遇到沙漫。
人生就是這樣總有太多的偶然。
當年,二十多歲正值青春的她懷揣著偉大的文學夢,千裏來京和段曉月同時讀完作家班以後,曉月毫無牽掛地留在了北京,吳夢因的父母卻不讚同她一人漂泊在外,以詐病的方式把她騙回了老家,逼著她去參加了當地報社的招聘,以她學中文專業和作家班的底子,勝任這份工作當然是沒問題,順利錄用,也還算是對口的工作。但她並不甘心,兩年的北京學習,視野打開了,心也野了,她想讓夢想的翅膀飛得更高更遠一些。但是,她又不是一個一意孤行不顧及家人感受的人,她還沒有叛逆到那種程度。
為了能兩全,她自己悄悄地下功夫寫了一些作品,分別打印了幾份,還把電子文件拷貝到了兩張3.5英寸的軟盤裏(那年代可沒有現在這麽方便的U盤和互聯網郵件,能用上打印機和3.5英寸的軟盤已經算是不容易的了)。一切暗暗籌備停當,她向單位請了假,和父母說要再回北京處理一些事,順便把留在那裏的東西帶回來,這個也是實話,她當時回去也的確是把行囊留在了北京,她是給自己留了後路的。
沒有多少時間,她帶著作品拜見了幾位老師,其中最重要也是她這次回來主要想登門拜訪的一位老師,是她最崇拜的盧老師。盧老師學識淵博,是當時講專業的外聘老師,老師非常欣賞她,曾親自給她說:你很有靈性和潛質,一定不要放棄,以後有作品就拿來找我,我給你修改推薦。就為這一句話,她才又懷揣夢想攜作品返京。盧老師是著名的某戲劇學院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文學戲劇理論,他有幾本專著都被選為了學生的教材,在業界有一定的影響力,有“奇才”“鬼才”之稱,且性格非常另類和古怪,不愛社交和言談,隻有講起專業時才滔滔不絕、口若懸河,生活中一般很少人能接近。
按照事先電話裏預約的時間和地點,吳夢因在晚八點前來到了這幢別致高檔的小樓前,她提了兩盒家鄉特產,覺得還有點單調,又在門口買了些最好的時令水果,怕去早了打擾老師,就在門外等著時間還差2分鍾的時候,按響了那個在當時很高級的視頻對講的門禁房號,報了姓名,老師給她打開了門。
上樓進到室內,屋裏燈光昏暗,看不清楚狀況的她手裏提著東西站在原地愣了一下,順手把東西放在了門口靠近電視櫃旁邊,說一點小特產,盧老師看都不看一眼,也不接她話,忽然走到另一邊,“啪”擰一下開關,一個幾乎和攝影追光用的巨亮的落地式射燈瞬間打開,刹時刺的她睜不開眼睛,隻聽一個聲音說:“你坐這邊。”
她依言坐在射燈下方最亮的一個單人沙發上,這才看清眼前:好大的一個客廳,麵前電視櫃上龐大的一個電視機,再就是這邊的幾個沙發,除此之外,空曠的大客廳幾乎沒有別的家俱和裝飾,隻另一邊有幾個關閉著的房門,有一種冷森森的感覺。
她想先寒暄幾句打破寂靜,但盧老師直接伸手要作品,她手忙腳亂地從包裏取出來厚厚一疊,他拿起來旁若無人地當場就看了起來,中間隻說了一句:“要喝水自己倒。”指了下飲水機的方向。
吳夢因不敢再吭聲,她屏息靜氣等待老師看作品。盧老師坐在和她呈九十度角的另一張長沙發上,由於射燈頂罩壓的低,明亮的光線隻打到他的胸部以下位置,他清瘦的臉龐整個隱藏在暗影裏,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見他拿支筆邊看邊在稿子上圈點批劃,他的左右腿不停地輪換著抖動,腳尖斜斜地大幅度向內幾乎是扭曲著,就像他在課堂上講課時一樣的姿勢,不停地輕輕點擊地麵,緊張?惶恐?還是得意?傲然?誰也解讀不清他的肢體語言,這是個怪怪的酷酷的遠離人間煙火的老頭兒。
這時,隨著他肢體的擺動,吳夢因忽然看到了一個更加怪異的地方:他的腿,不,應該是褲腿兒,他穿的應該是一套灰色棉質的很寬鬆老土的那種秋衣秋褲,但秋褲的左腿內側褲縫全散開了,從腳脖子一直裂開到大腿中部,隨著他的擺動那塊布片兒正忽閃忽閃地搖著風,扇動著他裸露在外的筋骨畢露的大半條白生生的腿……看到這個吳夢因忽然有種萬分羞愧的感覺,她避開眼光不敢再看了。但不看卻阻止不了大腦的思想,她想這是為什麽呢,以他的學術成就,學院給他的經濟條件,生活待遇應該都是沒得說的,享受的都是一流的待遇,穿條這樣的破褲子見一個女學生?裝窮裝可憐都是不成立的。是太不拘小節?可這也實在是太拉風了!開個小口尚可說得過去,但那是一直開口快到大腿根了啊!本人沒發覺那也是不可能的!“劇本我大致掃了一眼,選的題材不是太好,留下我回頭再細看。現在說小說,這個小說的故事很好,語言結構也不錯,但是你沒有放開,寫的太理性了,太理性了!文學作品要的不是這個,可惜了!如果這裏能放得開,就是一部好小說。” 盧老師突然說話,還用手指了一下腦門,一下子驚醒了還沉浸在忽閃的褲腿中的吳夢因。
“太理性了?可是我一直認為我最缺乏的就是理性的思維,相反,感性一直是特別充沛的,老師,您看是不是說反了……”吳夢因本能地說出自己的認識。
“我沒有說反!寫作中的感性和性格中的感性是不一樣的,你看看你這裏,還有這裏,這就是完全的沒有放開,自己把故事悶死了。不是說你寫的多動情就是感性了,這是一種文字內在生命力的開放,這是一種觀念的開放,就像是一個鮮活的人,強加於太多理性規矩的束縛,人就呆滯了,不鮮活了……什麽?社會規範?基本的道德秩序?笑話,都是笑話,不要相信書本!……你看看你,一個大好年華的女孩兒,就是被太多的理性毒害了,思想沒有放開啊……”一旦開口,盧老師便滔滔不絕,思想縱橫馳騁,從點評作品,到批判社會,再到反複地歎息吳夢因的太過理性,一邊說一邊搖頭擺腿,裂開的長長的褲縫也隨著忽閃忽閃。
在頭頂射燈強光的持續照射下,加上老師口若懸河的理論,吳夢因腦子徹底暈了。說到後來她不再提問和表達自己看法,隻是禮貌地嗯嗯應答著。老師可能也疲憊了,忽然話峰一轉:
“你知道嗎?我年青時結過三次婚,三次婚姻加起來不超過一年!第一次婚姻隻維持了三天!為什麽?她是個石女!石女聽說過嗎?就是沒有陰道!這不是老天和我開玩笑嗎?這麽小的機率就讓我遇上了!三年後我才又敢結了第二次婚,這次遇上的是一個性冷淡,很嚴重的那種,根本不讓碰,一碰她就渾身哆嗦,無奈一個月後又離了。第三次遇到了一個騙子,拿到我所有的存款就跑了……”
“真是太不幸了。”吳夢因不知老師為何給她講這些,但還是表示了同情。
“這就叫命運,隻有當一些類似的不幸事件接二連三降臨在同一個地方時,你才會相信有命運這個東西在。此後我一輩子沒再結婚,一個人生活了近三十年了。你一定在心裏歎息我可憐吧?不!我不接受命運也不接受別人的憐憫,孤身的生活給了我全身心投入學術的機會,至今我出版了7部理論專著,3部小說集,4部劇本……”老師這時看了一眼這個又是驚詫又是崇拜的女學生,接著說:
“我還有一項成就恐怕是你想不到的。”
“是什麽?”吳夢因好奇又虛心地問道。
“我睡過100多個女人!各種膚色、各種年齡都有,這裏邊處女占了一大半!而且還都是投懷送抱主動找我的。就學院裏那幫小丫頭們,在後邊排著隊等我睡的人多的是呢,我從不主動引誘她們,也從沒有強迫過任何一個,全都是自願給的!還有許多女孩為我爭風吃醋打架呢。嗬嗬,我是自由人,誰也幹涉不了我,沒有婚姻也不是壞處。”盧老師說到得意處,竟然少有地笑了起來。
吳夢因接不上話來,她的臉瞬間一片通紅,不知道是替老師羞愧,還是替自己羞愧。此時還未經人事的她有點嚇壞了,一個念頭下意識在腦子裏回旋:怎麽回事?他說這些是怎麽回事?100多個女人?與我什麽關係?是在引導我成為這100多個之一?還是隻是炫耀?幹嘛要給我炫耀這些我接受不了的東西?
她甚至想,他會不會撲上來?如果撲上來我會不會反抗?但實際上,老師穩坐不動在陰影裏閃著明亮的眼珠打量著她,似乎在等待著她去主動的投懷送抱撲向他。
這種羞恥感,逼得她幾乎憋出眼淚來。她看了一下時間,此時已是晚上11點,不知不覺聽老師講了三個小時,再晚回去就沒車了!
她說:“老師,我得回去了。”
老師也沒挽留,一言不發起身給她開門,送到門口時,停了腳步對她說:“小說框架不錯,回去按我說的再仔細改改就完美了,改好了拿來,我給你寫封信推薦到人民文學去,我有同學在那裏。”
“好的,謝謝老師,我回去就改。”吳夢因匆匆告辭。
疲憊不堪地坐了一個多小時車,吳夢因才回到段曉月的住處,此時已是半夜12點半了,因為之前就電話裏說好了要敘聊一夜,而且今晚的這些事情,她也太想找曉月說道說道了。
可是,叫開門進到屋裏後,卻發現常磊也在,且已經睡下了。那時曉月和他雖未結婚但已經同居,當時打拚初期經濟所限,租的房也條件簡陋,隻有一間屋子一張床,連個沙發都沒有!
曉月說:“他本來剛才要去附近朋友那裏的,可是我看這麽晚了以為你不會來了,就沒讓他走,現在太晚了再去也不合適,要不我讓他睡地下吧!”
“太涼了吧?”吳夢因不好意思,此時還是春天不久有些微涼的季節。
後來,說著話常磊也醒了,也不知誰先開玩笑提議的,說都在床上睡吧,三個人居然都沒意見,而且想想,當時這也是最不折騰的一種方法了。
於是,三人同床,曉月安排常磊睡床最外側,自己單獨一個被窩,在另一頭睡。這一頭,曉月在中間,吳夢因在最裏邊,兩人一個被窩。
安排妥當,先關燈,再脫衣,三人躺在床上開始了神奇的夜聊。
此時的吳夢因,方才驚魂初定,給曉月講起了盧老師的怪異言行。那時大家都還年青,思想單純,見識也少,心目中這樣神聖的一位文學導師,以如此方式自己走下神壇,摧毀了她們心目中的“神”,給她們還原了一個千瘡百孔奇異古怪的真人,不管他當時有何居心,他的價值觀有無問題,現在想來他那一課上的還是很不錯的,對於文學,對於人性,對於社會,都讓人更早地豐富和成熟起來。
但在當時,她們討論的焦點首先集中在那條撕裂開的秋褲上。
常磊說:“那完全就是故意安排的道具,裂口可能是他自己撕開的,目的是要創造一個特定的情境,便於你展開反撲。”
曉月說:“也許是想讓你主動提出幫他縫一下,再進一步展開故事。”
大家討論的不亦樂乎,越想越有喜劇效果,一起瘋狂地大笑,笑得整個床鋪亂顫。
討論完秋褲又討論那個奇亮的射燈,覺得那也是戲劇導師預設的一個場景道具。到後來討論落在老師睡過的那100多個女人,常磊認為有誇大成份,段曉月和吳夢因憑著對老師的了解,覺得這個是真的,甚至不是誇大,還有可能隱瞞數字,這讓常磊無限地憧憬感歎起來。
這注定是個難忘的夜,前半夜是老師那裏上演的匪夷所思的情景劇,後半夜是三人共床創造了神話,硬是把前半場的鬧心劇演繹成了熱鬧鬧的喜劇。
人生就此確定了走向,吳夢因在第二天就選擇離開了北京再沒回來。
回到老家結婚生子轉眼就過了十幾年的她,在項懷玉的出走中又一次被迫改變了人生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