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小吳?你現在馬上過來一下,有事要和你說。對,馬上!”主編周海城突然打來電話,他總是喜歡這樣搞突然襲擊,不容別人抗拒,好像唯有這樣才能顯示他權威似的。
那天,當吳夢因匆匆趕到坐在他辦公桌對麵時,他用同樣不容置疑的權威語調說:“有個緊急任務,需要馬上出發,你準備一下,立刻就走!具體情況我路上和你說。對,開車!”
直到黑色轎車在高速路上狂奔,周海城才很含糊地講了下大致情況。
原來,是某地的一位民營企業家與地方百姓還有地方政府間的一些三角衝突,關於林地,產權,百姓補償,地方政府的霸王條款等引起的糾紛。有百姓為失去的土地沒得到合理補償去上訪,當地政府派人截訪強製押回了上訪群眾,群眾不服,趁夜黑聚集一幫人偷偷損毀了占用土地的企業科舉廠房,出過錢的企業家冤枉,又去找政府主持公道,來來往往扯皮推諉過程中,企業與當地政府間的黑幕交易被消息靈通的某群眾獲知,並向媒體舉報求助。於是,才有了今日的突然行動。
“可是,這類事件不屬於我們刊物的報道範圍啊,我們主要不是聚焦一些社會精英的成功故事和正能量的宣傳嗎?這個事件直接采訪也沒用啊,應該是要私下做一下調查才行吧?而且要寫稿也是負麵曝光一類稿件,與我們刊物宗旨不符啊?怎麽發稿?”吳夢因之前在家鄉是做過新聞宣傳的,對這其中的報道規則非常熟悉,所以她有一大堆的疑問。
“這個你不用管,到時見機行事,隻管盡量多地收集一些真實情況資料就行。”周海城似乎胸有成竹。
交待完此行任務及每人分工,周海城把頭靠在車後排座椅上,似漫不經心地和同樣坐在後邊的吳夢因聊起了其他。
“下一步,我們可能和某個社團合作,打算做一個係列訪談,精選一百多位行業精英,每人一萬字左右的紀實文學形式采寫,最後完成結集出書。這是近期一個大工程,時間緊,任務重,我打算另外招一些專業寫手來完成,每寫一個人稿子過審給一到二千元稿費,按稿子質量算費用,你看如何?”
吳夢因眼睛一亮:“真的?定下沒?萬字一到二千?我可以寫嗎?”
“基本確定了。你願意當然可以寫啊,你這文筆沒得說的,求之不得,隻是不能耽誤工作上的其他稿件,你能忙得過來?我是沒打算讓雜誌社人參與這個的,怕影響工作。”周海城賣起了關子。
“不會的,我不會影響到工作,我可以雙休日采訪,晚上寫稿,我現在一個人業餘也沒多少事,閑著也是閑著。”吳夢因故作很輕鬆悠閑的樣子,她暗自計算著,如果能寫10個人,那麽就是一到二萬元收入,差不多可以彌補孩子來北京上學所交費用了。
“行,到時再定。我手頭這類事情多著呢,還有幾個讓找人寫傳記、回憶錄的,一本書下來拿個十萬塊錢沒問題。”
“周主編,到時需要寫通知我啊,我願意試試。”
“沒問題,小意思。”
周海城很累的樣子,說完就充分伸展放鬆四肢,開始閉目養神。
吳夢因也不再說話,戴上耳機,打開音樂一邊聽歌,一邊看著沿路飛逝的車輛和風景,她在思索主編剛剛說過的話,雖然有一點點顯擺的成份,她相信他所說還是不虛的。幾個月的相處,她知道這個人還是很有一些能量的,社會關係複雜,三教九流,各種道上朋友眾多,除了個人習性上有一些瑕疵外,論才華和辦事能力方麵不容置疑。隨著兒子來京,生活負擔上的加重,她若想靠著擅長的文字多賺一些錢,這個人還真的是不能得罪的呢。
前麵開車的司機和坐在副駕的攝像都是年輕人,他們在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一些綜藝節目、社會熱點新聞之類。
路程不近,估計要三個多小時才能到,吳夢因胡思亂想間,不知不覺也昏昏欲睡了。
朦朧中,她感覺一條腿伸過來,不輕不重地靠壓在她小腿側,是主編在睡夢中伸懶腰。怕驚醒他,她沒有動。沒過一會兒,一條胳膊也伸展開,斜斜地搭在她大腿邊上,她往一側挪了一點,那胳膊直直地耷拉到了座椅上。她側眼看了一下那張臉,睡得死豬一樣,哈拉子都流到了嘴角,看來是真睡著了,她放心了,也自顧睡去不再管他。
不知過了多久,她在沉重的重壓下醒來,一看,主編竟然整個上半身歪在她身上,頭也歪斜過來,直接把她肩膀當枕頭了。她不堪重負用力推了一下,他突然倒向另一側,頭肩沉重地撞在玻璃窗側,呼嚕聲驟停了有一分多鍾才又響起,她有些歉意,想是自己敏感了,他是真的睡著了,不是故意的。就這樣,連續幾次之後,他再倒過來靠她身上時,她索性忍著厭惡由他去了。她怕再折騰下去,會讓前邊的兩個年輕人發現動靜多想。
到達目的地後,按照主編授意,司機把車停在了當地政府門口。車前邊玻璃上醒目地豎著“新聞采訪某某雜誌”的牌子標誌。
此時已是下午一點多,他們幾個人步行著在街上招搖而過,隨便找了一家飯店吃了點便餐,然後跟著主編周海城去找群眾私訪了解情況,煞有介事地折騰了兩個多小時,又是詢問又是攝像又是記錄的,發現了一些問題,但是並沒有掌握到有力證據。
下午四點多,周主編電話響起,是當地政府輾轉找到了他的號碼,問他們是在X市嗎?怎麽沒有接到他們人,現在在哪立刻過來接他們。
“不用接,我們已經采訪完畢,準備回去出稿子了。”周主編一邊拒絕著,一邊裝作不經意地暴露出了所在位置。
沒多會兒,兩輛轎車開過來,幾個工作人員從第一輛車上下來,幾乎是哀肯著把他們請到了第二輛空車上,說如果他們不上車他們幾個就會丟飯碗。
在政府的一間接待室,當地宣傳部領導出麵接待了他們,到場的還有那位涉事企業家以及二位所謂的知情群眾。一番談話下來,自然又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說辭,和他們剛剛了解到的完全不一樣的說法。吳夢因對整個事件完全沒有方向感了,不知該從何入手來寫這篇稿件了。好在偷眼看看主編,他似乎胸有成竹的樣子。
了解完情況,又是被綁架一般,他們被帶到了一家檔次不低的飯店,好酒好菜的上著,喝著,開始是一些場麵上官話,酒喝熱了,互相間就稱兄道弟起來,部長訴著自己的苦衷,企業家也拉著周主編的手,推心置腹般地道出了一些剛才沒有說出的真真假假的內幕,暗示自己是給政府交過錢的,是政府沒把錢分給群眾,自己是替罪羊兩頭受氣什麽什麽的,此時攝像和司機不喝酒早已到一邊休息去了,周海城好像也醉了,一會兒站起一會兒坐下,不時地拍拍企業家的肩膀,老兄老弟地輪換著稱呼,說“你喝多了,又胡說。”企業家說“我沒胡說,我沒喝多。”周海城哈哈地笑著,又舉杯“老兄又逗我玩呢。喝酒!喝酒!”
不經意間,吳夢因發現周海城有一個和平時不太一樣的動作,總是不時地把手撫一撫胸口。難道他喝的難受了?她瞥了一眼他的胸口,驀然發現,原來他胸口的襯衣口袋裏,插著一支鋼筆。再一細看,天啊,那是他那支鋼筆式微型攝像機!一切的酒後真言都被他偷偷錄下了證據!
這個老狐狸!吳夢因不能不佩服。
臨走,當地安排給他們每人準備了一份不小的禮品,而且,每個人還分別塞了紅包,吳夢因不知該不該收,看周海城,他大大方方地說:“接了吧,兄弟們一番心意,別讓他們為難。”
至此,吳夢因明白了這是當地政府在拿錢堵媒體的嘴,那麽他們此行明擺著就是裝裝采訪的樣子訛詐來了,想著不小心做了幫凶,她心裏有些不安,可是一想到看見周海城偷拍的一幕,她又有點不明白,難道他是正義的?隻是為了怕當地政府懷疑而暫且收下禮品和紅包?
回去路上,吳夢因弱弱地問主編:“稿子還寫嗎?”
“寫!為什麽不寫?”周海城聲如洪鍾。
“那?從什麽角度寫?真相呢?”她有些迷惑了。
“當然是按事實真相寫,揭露政府欺壓企業,蒙蔽百姓。”
“那麽,所收紅包和禮品先存著不動?”她釋然了,心想原來主編還是主張正義的,既然曝光,所收東西肯定是要退回去的。
“給你的就是你的,該怎麽消費就怎麽消費,不用想那麽多。”周海城根本沒把禮品和紅包當作一回事。
吳夢因又迷惑了,收了別人的禮,還要再去揭別人的短?在她的觀念裏,這是一件昧良心的事,是不能這樣做的。可是不寫真相呢?在大道義上似乎更是不可以的,是沒有良知的。
一路回程她苦惱著這件事,周海城卻是誌得意滿地在醉意中又呼呼睡去了,黑黑的夜幕下,他睡得比白天還踏實,也更加恃無忌憚地歪在她身上,她推一下他就哼哼,嚇得她不敢動了。她不動他又更加得寸進尺,雙手開始有小動作,時不時碰碰她胸,蹭蹭她腰,明顯是借酒有意所為。她被逼的馬上就要忍不住爆發了,可是想到艱難的前路,她不得不去顧全大局,隻有盡力地保護著自己,在黑暗中與他周旋角力著。
兩天後,吳夢因在單位把寫好的揭露真相的稿子發給了周海城,請他審查把關,他隻隨便看了一眼就說沒事可以了。她等待著稿子發出後將掀起的軒然大波,多少日子過去了卻是風平浪靜,稿子最終沒有發出來。有一天她卻在單位看到了那個地方政府當時接待過他們的一位辦事人員,手裏小心翼翼地拎個大大的黑色手提包,悄沒聲息地進到了周海城的主編室,過了不到半個小時兩手空空地出來,一個人徑自走了。
後來的某一天,吳夢因在主編忘記關的郵箱裏,發現了她自己費心寫的那篇稿子的電子版,和那天周海城偷拍下的酒後吐真言的錄像證據文件,早已經在那位地方辦事人員來之前的日子裏,通過郵箱發給了當地政府,那些文件現在成了蒼白的過往靜靜地躺在已發送的郵箱裏。
聯想前後細節,一道電光擊過大腦,頓時真相大白了。
吳夢因不禁苦笑了,她那麽用心地寫成的稿子,原來隻是他人用作敲詐勒索的道具之一,在她還為收了那一點點的禮品和紅包而愧疚的時候,周海城已經不動聲色地用她的文字和他的錄像換回了那一大黑色手提包的鈔票。
這樣的一個周主編,做事穩、準、狠。
吳夢因頓時生出了脊背發涼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