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孟是個賣花人,快七十歲了,身板硬朗。
一大早,老孟走出他灰暗破舊的老北京舊平房,到胡同口去推三輪車,顫巍巍的老伴躬腰倚門在身後喊著:“踩不動就少上點兒,別逞能!”
“知道了,你回屋歇著吧。”
打開鎖車的鐵鏈,老孟身手利索地蹬上腳踏三輪,向著南四環的花鄉騎去。
他要去苗圃進些貨,這些年,賣各種盆栽花卉是他和老伴的主要生計來源。
老孟祖上是南方人,但從父輩起就在北京安家了,老家早已沒什麽親人和走動,所以現在也成了地道的北京人,從小生在此長在此,北京也就成了真正的故鄉。
花鄉並不算遠,但也不近,估摸著一個小時能到。老孟打開他放戲聽的話匣子,按下播放鍵,然後把話匣子別在腰間,他開始穩穩地沐浴在朝陽中向前行進了。盡管還沒到早高峰時段,但路上上班的各種轎車還是排起了長龍,老孟蹬著三輪車在自行車道上緩慢行進,當話匣子裏唱到:
“將身兒來至在大街口,尊一聲列位賓朋聽從頭,一不是響馬並賊寇,二不是歹人把城偷,楊林與我來爭鬥,因此上發配到登洲,舍不得老爺的恩情有,舍不得衙役們眾班頭,實難舍街坊四鄰與我的好朋舍,舍不得老娘白了頭……”
這是京劇《三家店》中的著名唱段,老孟忍不住喉嚨癢癢跟著哼唱起來。
一路過足了戲癮的老孟,幸福感滿滿的,輕輕鬆鬆就騎到了花鄉,苗圃此時正是剛剛開門沒多久的時候,這時人還不多,各單位和零售買花的顧客還沒來,來的大多是來進貨的,人不多,車卻不少,各種大卡車,貨車,麵包車,偶爾也有小轎車,當然,也有不少像老孟這樣的三輪車。大家大多都是老主顧了,都有固定的攤位攤主,也都熟悉價格,看著人多車多也並不亂,於是乎井然有序地各奔各地兒,圍著花兒們轉一圈,看有沒有什麽新鮮新到的貨品,心裏盤算一下,簡單地再確認一下價格有無浮動變化 (不用講價的,都是熟人了)。然後就開始點數,點錢,一盆盆的花被搬出來,裝上車,穩穩地擺妥當了,搞定,返程!
非常利落,前後不過一個鍾頭。
返程並不是原路返回家,老孟有他自己心中的路線,要繞城一大圈,大半天,等差不多車上的花兒所剩無幾時,才會往家的方向走,這時到家也就差不多賣完了。當天進多少賣多少,花不在家裏過夜,這樣省卻了來回搬花的勞累和花兒損耗的損失,這是他憑著多年的實踐總結出來的經驗,一般剛出道的小花販是掌握不了這個規律的。因而,老孟賣的花總是最新鮮和最好的,這點他自己也非常自豪。
第一站是一個胡同口,這裏有一個比較集中的早點市場,他在常吃的那家鋪子前停下車,吆喝一聲:“老哥,您生意好勒!”鋪子老板看見老主顧趕緊遞過一把凳子:“老哥,您也早咧,今兒吃點啥,還老樣子?”
“老樣子。在你這吃習慣了,嗬嗬,隨便上吧。”
老樣子片刻就端上來了:有時是炒肝配一屜小籠包,有時是豆汁兒配焦圈,還有餛飩、豆腐腦兒、油條什麽的,外加一小碟花生米,一小碟青蘿卜丁。老板隨心端,上啥老孟就吃啥,他的人和他的胃一樣隨和不挑剔,
老孟吃的希哩嘩啦,滿頭細汗,吃完用桌上白亮亮的餐巾紙一抹嘴,舍不得丟掉浪費又順便揩了下鼻涕,盡管並沒揩下什麽東西,他心裏也覺得是物盡其用了。他留下飯錢,站起身和鋪子老板打了招呼就繼續前行了。
在環路主道上是賣不了什麽花的,而且妨礙交通,有時還會碰到城管來查問驅趕。正經開張通常要到住宅小區,胡同小巷,老孟有他自己喜歡走的固定線路,而且這些地方去多了,人也熟,老主顧多,老孟人緣好又好說話,花賣的也特別好。
可是這兩天,老孟改變了賣花路線。原由是受人所托。
是他父親的老主人沙老爺子家孩子,那個叫沙漫的小兒子,囑托他到這個小區門口,給一個女人送一盆蘭花。
蘭花是很珍貴的品種宋梅,是老孟多年來珍藏培育的名貴蘭花中最好的一種。老孟愛花也喜歡養花,他的祖輩爺爺起,就在沙府做園丁,專門管理花園,到他父親時,也負責過一段時日的花園,後來沙家敗落,沒有花園了,他父親就打雜看大門,在沙家娶妻生子幾乎度過了大半生。到他這一代,解放了,新社會了,他獨立成家自食其力,分配在一個工廠做工人,後來廠子倒閉,為了維持生計,他才想到了賣花這條路。
說起和沙家的淵源,他大多的記憶都是從父親那裏聽來的,雖說做的是下人,但沙家從來寬厚待人,就是到他這裏,他沒有服侍過一天沙家人,但他下崗失業後,最艱難的日子隻要開口,沙家人沒有讓他空手回去過,雖說那時都不寬裕。前幾年,沙漫所在單位需要找人承包大院的小花園綠化,沙漫找領導托朋友為他求下了這個差事,這些年來,他一直在賣花之餘不定時地管理著那片園子的綠化,對家用也是一筆不小的補貼。
蘭花就是他在那片園子自己業餘培育的幾個品種之一,也是他的樂趣和愛好。
等了兩天,終於在第二天傍晚時等到了來取花的女人,女人姓吳,是個和氣麵善的女人。
這正是吳夢因,她剛剛下班回來。
“您好,是孟大爺嗎?朋友說托您送盆花過來?”
“是,是,吳老師吧?沙漫交待我好幾天了,說您特別愛花,專門給您精選了一盆蘭花,今兒個給您順路帶過來。”說著,老孟雙手端起那盆花遞過來。
“呀,真漂亮,這麽一大叢,有好幾棵吧?這葉子姿態太美了,咦,還有一個花苞,還開了一朵,嗯嗯,真清香。”吳夢因接過花盆,欣喜地觀賞著,把鼻子湊前嗅著如蠟染般的黃綠色花瓣兒:“這品種,是宋梅吧?蘭花四大品種之一,很名貴呢”
“吳老師真是懂行,我這是老種培育起來的,真正的宋梅!”遇到懂行的人誇獎,老孟非常的自豪。
“您看,讓您這麽費心,怎麽謝您呢。”吳夢因打開錢包取錢,老孟死活不要,反複說沙漫交待過了,為朋友應該的,能夠效勞他非常榮幸。嘴裏還不停地念叨著沙漫是個好孩子,一家都是好人什麽什麽的。
吳夢因看這個老頭這麽和善熱情,心念一動,忍不住問了句:
“大爺,您是他家親戚?朋友?還是鄰居?”
老孟狡黠地一笑:“我們兩家啊,好幾輩兒的事了,一句兩句講不完啊。”
吳夢因笑了笑,知道自己多言了,遂不再多問什麽。
最後,再三的推脫下,吳夢因把下班路上買的一盒稻香村點心留給了孟大爺,算作一點點的謝意表達。
她知道,前些年,在蘭花被市場炒瘋的年月,這樣一盆宋梅,對於一個喜歡蘭花的人來說,可說是價值連城。而對於不喜歡的人,它也就是一盆草而已。
望著這盆精美絕倫的宋梅,吳夢因是愛不釋手了。多少年朝思暮想的傾慕,她都沒得到過,今天,就這樣輕易地捧在她的手上了。也不知是她何時不經意的一句閑話,提起過喜歡蘭花宋梅,而他一個不愛蘭花的大男人卻默默記下了,並且不知費了多少苦心安排,以這樣的方式給她送來,不能不說是一個大大的驚喜。
若不是對她的在意,誰會去費這樣的心思呢,連她自己都不會費這樣心思給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