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東方世界
千年的古城牆上,一個大約二十五歲的女子和一個大概五十多歲的女士,靠著城牆正在激烈地交談著辯論著。
年輕的叫崔西,年老的叫葛靈潔。
古城牆高約二十米,寬約十米,由長方形的大青磚徹鋪而成,歲月給大青磚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憂鬱的灰色,這是這個星球保存下來的最長最完整的古城牆。雖然千年過去了,因為種種自然的損壞人為的破壞和新開發,已經有一部分城牆已經永久缺失消失,但留下來的部分仍然還有二十多公裏之長。古城牆的左右兩邊都有大湖,左邊湖的前方是兩座黛色的山,浮光略影,古城牆、山和水構成了一幅水墨畫,富有詩情畫意。
隻聽得葛靈潔說:“明天你一定不能再來看陸先生的演出了。”
“為什麽不能?”
“陸先生已經在生命的最後階段,我不想他再有什麽感情衝動。你這樣做是在害他。”
“什麽話?我去看演出本來就是為了支持陸先生。現場除了我一個年輕人,還有誰這麽年輕還在聽陸先生和您的越劇的。都是一群老人。要不是您兒子請我來,說想在陸先生離世之前,知道越劇還是有年輕人喜歡的,是有希望的,而且在這種希望的激勵下,他的身體說不定還能康複,要不是您兒子的女朋友是顧欣兒,我的好朋友,我才不會去聽呢。”
崔西去看戲劇其實還有一個原因:朱盡夏也希望她能借此接觸更多的人並擴大她的社交圈子。不過崔西不清楚葛靈潔是不是與朱盡夏熟悉,怕提到朱盡夏又得交代一番誰是朱盡夏,她與朱盡夏是什麽關係等等附帶的問題。所以隻拿葛靈潔最熟悉的那些人來論理。
“你不用狡辯,我看你是在聽他唱戲時愛上陸先生了,否則為什麽露出那種熱切傾慕的目光。你這樣子對陸先生身體康複是沒有好處的,你走吧,不要來聽了。”
“我偏不走,您兒子請我來我就來,您想讓我走,我就走?我是那種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嗎?”
“求求你,我隻有一個陸先生。”
“好吧,既然您都用了一個‘求’字,那我就不管陸先生了,好像他那麽稀罕兒似的,好像我要害他性命似的。本來他的健康就不關我的事,我隻是出於好心,被您兒子說動,才來聽您們唱戲,我知道他唱得好,但我對越劇不了解,在我聽來,我覺得您倒是比他唱得更好呢。說我愛上他更是荒唐,他都這麽老了病了,再有才又能怎樣?說起來,他本來就與我無關。我這就走。但是如果我是您,陸先生已經在人世的最後階段,有個年輕聽眾,即使是個年輕愛慕者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就算你要吃醋,也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吃醋啊。說到底,您還是自私的。算了,不多說了,我這就走了。”
崔西義無反顧地就要走,她所說的都是實情,也確實隻是在聽戲時裝出很專注很熱切有興趣的樣子而已。年輕的心覺得為了救人必須這麽做,但沒想到卻被葛靈潔誤會了。既然如此,又何必浪費自己的時間。
葛靈潔聽到崔西說她自私時,震動了一下,眼裏竟泛出淚光。叫住了崔西:“聽你這麽說,我明白了。那明天還是墾求你繼續來聽陸先生的戲吧。”臉上竟也露出墾求的意思。
崔西那時候已經在朱盡夏老人的幫助下,開始了在東方世界的新生活。
朱盡夏說:“你隻要把自己當作剛畢業,剛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沒有一個朋友,在一個人都不認識的城市開始一段新的工作生活即可。給點時間,把心態放平和,充滿期待,你的朋友你的生活都會一點一點重新建立起來的。我們都是這麽過來的嘛。”
朱盡夏有這樣的經驗,她現在正把這個經驗用於崔西的身上。
她還記得她當年剛去國家天文台讀研究生時,也是對那個大城市一點都不認識,沒有一個親人在那個大城市,也沒有一個朋友,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從來沒有去過。她投奔那個大城市的敲門磚隻有一張錄取通知書。與崔西剛到東方世界時的情形沒有什麽區別,甚至比她還要糟糕些。至少吳行健把崔西托給了她照顧,崔西至少有一個可以算得上親人的人在東方世界。她那時候在那個大城市真的可以說是孑然一身。但在那兒讀了三年研究生以後,她就對那個城市了如指掌,她知道哪裏有好吃的,哪兒有好玩的,哪兒時尚的衣物。她遊遍了那個大城市有名的無名的風景,看過了很多熱門的電影,吃遍了附近的餐館和路邊的小吃。有了很多朋友,有了很好的同學。她與那些同學雖然後來都天各一方,但建立的友誼跨越了她以後的整個人生。其中就包括吳行健。她的世界就是這樣擴大開來了。
不過當朱盡夏再次思考她自己那時去那個陌生的大城市與崔西來東方世界的狀況相比較時,她又有了新的論斷:崔西的狀況比她那時候還要糟糕。
因為朱盡夏雖然剛到那個大城市時可以說是孑然一身,但她以前的那些社交網絡都未斷裂。她與以前的同學,朋友與親人們依然保持著聯係,或書信或電話。特別是她有一個很好的朋友,是從出生就認識的,她經常會打電話來與她聊天。所以她既未脫離以前的那些關係,也有重新建立新的人際關係的基礎、信心和經驗。
而崔西是完全脫離了以前的朋友和親人,再加上她的特殊狀況,與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有不一樣的時間,她被西方世界拋棄在五十年前,又來到陌生的東方世界,全然不一樣和陌生這個現實對她更是嚴酷,更讓她感到孤立和疏離。想到這兒,朱盡夏對於崔西抱著很大的同情。所以她想方設法竭盡全力去幫她。
讓崔西去看戲劇,讓崔西與兒子朱則剛的養女顧欣兒交朋友,都是朱盡夏一點一滴地在幫助崔西建立起人與人的連接。一個接點連接另一個接點,接點之間又互相連接互相呼應,像織網一樣慢慢地織開來,社交網絡慢慢地鋪開來,崔西就不必隻能活在自世界裏了。
也是朱盡夏的主意,她把原來包荒園的工人們都又請回來工作了。
原來吳行健為了保護崔西的隱私,把他們都已經解雇了。
朱盡夏說:“九十九間半房的園林對崔西來說太大了,如果沒有那些工人,那這個園林對她來說就是牢籠。從風水上來說,也大不吉,大的宅園需要足夠的人氣。如果沒有足夠的人氣,那園林就成了各種精靈鬼怪的住處,陰氣就會太重,不利於人的健康。以前的園林都是一大家族幾代人一起生活的,再加上照顧他們的傭人保姆,照顧園藝的工人,以及管理整個園林財務和物業等的管家,所以九十九間半房是很容易形成一個小社會,很容易充滿人間煙火的。你現在把整個園林就讓崔西一個人住,她還年輕,不像我們行將就木的老人隻喜歡清淨,更何況她突然從一個曾經有自己朋友圈和社交圈的環境到了一個沒人認識的陌生的環境,如果你再把這麽個孤獨的園林給她,實際上隻會害了她。”
在朱盡夏和崔西自己的努力下,她已經開始適應東方並且已經有了自己的社交圈子自己的朋友。最好的地方是,東方世界的時間是滯留的,它的環境與她生活的五十年前的環境差不多少。不像西方世界,這五十年來已經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如果她生活在西方世界,她肯定有一種被時光拋棄的感覺,而在東方世界,時光就像還徘徊在五十年前的樣子。她開始適應東方世界後,她的人生就開始像盛夏一樣豐茂起來。
正因為她的人生已經足夠豐茂,也就不再計較葛靈潔前後矛盾的要求,當下答應不光去聽,還要去找幾個年輕人來一起去聽。
崔西果然找了幾個年輕女子,包括顧欣兒。顧欣兒臨產期很快就要到了,不過顧欣兒從不嬌氣,她仍然如常進行著的日常工作。而且她說這個時候讓她肚中的孩子進行一番戲劇胎教可能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於是,幾個心善的年輕女子,被崔西一鼓動,竟然都齊齊去聽了陸覓雲先生和葛靈潔女士的越劇演出。
陸覓雲一般隻唱了幾句就沒力氣唱下去了。但那些老人都隻為了聽他唱幾句。現在聽越劇的人越發少了,沒想到居然見到有幾個年輕人來聽,都感到很稀奇。
陸覓雲的目光熱切地看著崔西,崔西趕忙又裝出一副很認真專注傾聽的樣子,和身邊那些年輕人一起叫著好。陸覓雲突然低下了眼去,退了下去,幕布拉攏,他跟幕後的人說了些什麽。幕布再次拉開,再上來就是演出越劇《何文秀》算命片段了。陸覓雲演何文秀,葛靈潔演王蘭英。
隻聽得何文秀唱:“清早起來出了城,要勸慰我妻王蘭英。白布招牌手中拿,“善觀氣色”寫分明。急急行來不留停,九裏桑園叫算命。”
王蘭英唱:“耳聽聲聲叫算命,想起我夫何官人。我看他平日毫無夭壽相,為什麽年紀輕輕喪了命?難道麵相看不準?難道命脈裏早注定?”
何文秀唱:命中好來命中壞,生死關煞各分明。算得準來再付錢,算不準來不要銀。
王蘭英唱:既然先生算得靈,叫他來替我官人算算命。家道貧窮日難度,哪有銀錢來算命?
何文秀唱:聲聲高叫無人應,不見楊家有動靜。難道蘭英未聽見,難道家中無有人?我想起了楊家家道貧,莫非是無有銀錢來算命?我本是京都出來王先生,特到海寧揚揚名。大戶人家叫算命,命金要收五兩銀;中等人家叫算命,待茶待飯待點心;貧窮人家叫算命,不要銀子半毫分。倘若家中有小兒,先生還要送禮金。倒貼銅鈿廿四文,送給小兒買糕餅。
......
王蘭英唱:我那屈死短命的——官人,夫啊!
何文秀唱:耳聽娘子哭悲聲,文秀心中實不忍。怎奈不敢露真情,夫妻權當陌路人。我隻能借著算命暗相勸,寬慰娘子莫傷心。
何文秀白:啊呀,媽媽!此命還好啊,是還好!
何文秀唱:幸虧又逢貴人星,貴人相救得重生。十八過去十九春,獨占青龍交好運。今年正當二十一,金榜得中做公卿。目下夫妻可相會,破鏡重圓得歡慶。媽媽!你們休得不相信,我此命算來一定準。他命中實在不該死,目今還在世上存。
......
葛靈潔的唱功台風一點都不遜色於陸覓雲。在崔西看來,比陸覓雲還更好呢,字正腔圓,情感真摯。而陸覓雲與葛靈潔一起投入唱《何文秀》,讓人想起來以前的愛情,很古遠時候的忠貞不二的愛情。陸覓雲的目光再也沒投向崔西,而是鎖定在葛靈潔的身上。全場人為之動容,崔西也第一次感受到了戲劇之美,甚至愛情的美好。
唱了這一出,陸覓雲明顯體力不支。與葛靈潔一起下去了。幕後的人上來報料:這是陸覓雲先生最後一次演出,從明天起就他不會再出演,但葛靈潔女士還會繼續來唱越劇。接下來的時間,他會專心投入到治病中去。生死有命,不勞大家牽掛。
崔西略有惆悵,她剛剛才體會越劇之美,剛剛享受了助人之樂,卻要結束了。
但年輕的心又足夠輕盈,她很快就把陸覓雲和葛靈潔忘了。
葛靈潔卻知道發生了什麽:陸先生在與崔西的目光接觸中已經愛上了崔西,她才不是吃崔西的醋呢,憑她這麽多年的人生經驗,憑她作為女性的第六感覺,她當然知道崔西隻是在裝作專注地聽和喝彩。而且當她鄭重其事地約崔西在古城牆相見時,隻見她還帶了一個寫生的畫架來,說明她根本不知道葛靈潔要與她談什麽,也根本沒有把她約她談的事當一回事,隻想著與她談完後順便在湖光水色之上的古城牆上寫個生。倒讓葛靈潔為自己鄭重其事反複推敲而定的約談地點感到有點臉紅了。那個朱崔西也不知道怎麽回事,臉上有一種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為雲的懶散。聽顧欣兒說朱崔西是顧欣兒養父朱則剛從西方世界回來不久的女兒。說不定是她在西方世界感情受挫才想到來東方世界找她父親處散心呢。就是說嘛,朱則剛登登樣樣的一個人怎麽會沒有個愛人呢,看來,是他的老婆(估計是前妻)懷著他的孩子時去了西方世界,後來再沒相見,現在他的孩子回來找他來了。葛靈潔以她豐富的想像力替朱崔西的來曆補上了合情合理的一筆。這麽一想,她更不妒嫉崔西了,倒是有點同情她了。真要與年輕女子爭男人,作為中年女人的自己先天就處於劣勢,更何況年輕貌美如朱崔西。她歎了一口氣,自已也不是沒年輕美貌過,她當然知道年輕貌美所具有的天然殺傷力。她是在吃陸覓雲的醋。她沒想到陸先生愛了自己一輩子,到頭來,在生命最後階段,居然會愛上一個聽戲的陌生的年輕女子。
但為了陸先生的健康,她克服了自己的嫉妒,自己的自私。
你永遠無法理解一個女人可以為別人犧牲的決心!有時候為了孩子,有時候為了愛人。女人才是世界上最強的無可征服的人種。
好在陸先生在最後階段醒悟了過來,克製了他自己無故散發的愛慕之情。
葛靈潔理解了,所以她喜悅。
崔西卻不能,所以她不理解為什麽陸覓雲先生怎麽就說不唱就不唱了。
不是說視藝術為生命的嗎?
崔西不光不能理解,她也一直不知道自己有著一種讓男子很輕易愛上的魔力。這種魔力甚至連陸覓雲都未能逃脫。
那時候,崔西還不知道陸覓雲先生就是陸景生的兒子。因為陸景生在西方世界,她根本不知道他還有一個兒子,而且他的兒子在東方世界。
她來自西方世界,來自這個讓西方世界東方世界能夠很便捷來往的星步公司創始人的家庭。雖然星步公司可以讓西方世界東方世界很方便的往來,但卻由於習慣和生活信念不同,兩個世界的人稀有往來。西方世界自認為是新世界,所以東方世界在西方世界又被稱為舊世界。
西方世界和東方世界就這麽荒誕在存在於這個星球上。
如果說,西方世界與東方世界有什麽相同之處,那就是每個這個星球的人都隻是短暫地在這個星球生活百來年,在死亡麵前,這個星球人是平等的。
東方世界延續著西方世界五十年前的生活方式,已經與西方世界現在的生活方式迥異。西方世界機器人總統,電子支付,量子計算,可以住在地上也可以住在空中,交通路線地麵高空都有,無人駕駛,城際火箭運行,人工智能高度發展,交通工具既可是交通工具也可是家,仿生技術廣泛應用......但東方世界也不全與西方世界不同。至少和西方世界在人類生存最基本最需要的元素吃和穿上相比,沒有太大區別。
在吃上,東方世界反而比西方世界來得豐富有機。民以食為天。在這個最重要的方麵東方世界勝於西方世界,那怎能說東方世界比西方世界落後呢?
還有就是在人的壽命長短和天文研究發展階段幾乎沒有什麽區別。
從人的平均壽命來說,東方世界甚至比西方世界的平均壽命更長一些。
而在天文研究領域,不管科技多麽發達,不管東方世界還是西方世界人類還處於尚幼小的時期。
所以西方世界自認為新世界而把東方世界稱為舊世界從一定程度上來說隻是體現了西方世界的自大罷了。
崔西雖然來自西方世界,但由於她在西方世界裏被時光拋棄了五十年,所以她的生活方式和習慣與東方世界倒是更加貼近。一旦她的社交網絡建立起來後,她很快就適應了在舊世界即東方世界的生活,並在其中如魚得水。
吳行健因為崔西而慶幸在這個星球還有一個東方世界的存在,成了他女兒的庇護所。他也慶幸在東方世界生活著他的好朋友們。
他生性包容,就像他給他女兒的園林取的名字包荒園,他愛新世界,但也愛舊世界,所以他現在雖然住在新世界卻也是住在新世界的荒野,是新世界中最接近舊世界之所在。
吳行健送給崔西一個江南園林作為住宅,為了不顯現他女兒的名字,園林的歸屬是掛在朱盡夏名下。朱盡夏也出了一部分資金,盡管吳行健拒絕讓她出資,但朱盡夏堅持要出,這樣可以保證她在照顧和教育崔西方麵有話語權。而且朱盡夏從小就喜歡江南園林,但因為她的房產投資比較分散,沒有足夠的資金來獨自購買一個園林。現在剛好有吳行健來出個大頭,她當然要順勢而為把握這個機會。
所以這個江南園林可以說是朱盡夏和朱崔西的共同家園。
朱盡夏雖然與大富們比起來財富上差得很遠,但是她也算得上是一個小富。朱盡夏別看她一輩子做過很多行業,每個行業幹不多久就心生厭煩,就想轉行,但她很有理財的智慧。有不少出租房產歸於她的名下,使得她很早就財務自由,一輩子都能隨心所欲地活著。
她很早就認識到,要自由,很重要的一點是財務自由,財務自由可以保障其它一切的自由。
朱盡夏的財務自由可真的是來之不易。
她沒有像她大多數的研究生同學們那樣有一個好的家世。那時候讀研究生的孩子一般不是出生於知識分子家庭就是比較有權勢的家庭,特別是她讀的研究生院是那時在Z國排名前三的研究生院。因為那時候大學和研究生院都非常不容易考上,而一般家庭的孩子如果能考上大學已經是家裏祖墳冒青煙,家裏都是希望他們快快大學畢業,趕緊掙錢,趕快自立,還讀什麽研究生院呢。
“你的初高中同學都已經為家裏掙了好幾年的錢了。”有的父母還會這麽提醒他們,讀個碩士意味著又要比大學畢業就工作的同學晚掙錢三年。
她真的是一步一步自我奮鬥過來的。
朱盡夏出生於一個江南的農民家庭。當然,相比於那時別的地區的農民家庭,江南地區的農民家庭整體來說算是富有的,但那是她後來長大後看到其它地區農民家庭的貧窮狀況,相比較後才知道的。她長大以後,看到有的農民家庭的生活水平甚至比她小時候的生活水平還要低很多,她才知道其實她小時候相比於全國其它的農民家庭已經過著富足的生活了。
小時候因為信息不通利,她的世界就局限在那個美麗的江南小鎮。所以人與人的比較也都是局限在那個江南小鎮。比較的參照物就是周圍的鄰居。
而那個小鎮,人與人之間特別好攀比。
他們住的那個區,叫昌基頭,是那個富裕的江南小鎮曆史上相對貧窮的區。古代就有傳:“昌基頭沒樓。”因為那個小鎮曆史悠久,很多人家都是住著古代老式的木結構的二層樓房。而昌基頭那個區則一個樓房都沒有,都是平房。鄙視鏈從古代就已經傳下來了。後來改革開放後,有需求的居民都分到了宅基地,居民們都開始建新樓房,結果輪到建不起新樓房,還隻能住在老式樓房的人們成為小鎮眼中的窮人了。
朱盡夏家就是最早建新樓房的那一撥人。朱盡夏記得在上她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她家就搬進了新樓房。
最早建新樓房也就意味著最早背負起了債務。人們形容貧窮有一句話叫“欠了一屁股債”。她家最早一批建樓房也就意味著最早一批“欠了一屁股債”。成了住著新樓房的窮人。
所以雖然她當時家裏住著新樓房,吃穿住用都很充足,也有自行車,電風扇,縫紉機,家裏的家俱與別人家家裏比也一點都不差:八仙桌,傳統的寧式大床和時興的高低床,皮箱,大書桌,五鬥櫥,衣帽櫃,樟木箱......一應俱全,但這個貧窮的感覺還是根深蒂固地留下來了。
有一種窮,叫做相對比於左鄰右舍而言的窮。
那時候,住在她家那片新樓房群裏已經有很富的人家了,有一家做建築承包的人家,家裏已經有私家汽車,還在屋後專門買了套平房,平房的一間改造了用來做車庫,平房的另一間用來放雜物,那是朱盡夏那些小孩們所能想像的最奢侈的事情了。那家人家裏還有一架鋼琴,女主人信基督教,常把鋼琴提供給周末教會活動作無償使用。另有一家,新樓房比一般人家的樓房都大,大了大概一倍,院子也大,是外鎮人移進來後買的當地相鄰的二套平房,拆了重建而成的樓房,樓房的樣式、裝修、大門都比一般人家的樓房要來得豪華氣派,樓房的外牆裏麵雖然都象其它樓房一樣是由青磚或紅磚砌成後,再刷上一層混凝土,但那家在混凝土外又鋪設上一層裝飾用的大瓷磚。朱紅大門下有幾階大理石台階,大門兩邊是兩頭威嚴的石獅子。還有一些家裏男女主人都是教師的樓房,他們與一般家庭的不同之處是他們會在院子裏種些村民們所不常見不常種的花花草草。比如有一家老師家庭的院子裏種有朱盡夏他們第一次見的含羞草,她與小朋友們用手指一點葉子,葉子就合攏起來並低下了頭。那家的圍牆下還種了爬藤薔薇,圍牆很高,爬藤薔薇都從牆內爬出了牆外,把圍牆的外牆也都爬滿了,開花的時候,裏外都是滿滿一堵花牆,開成了朱盡夏在想像中才會存在的世界。而一般的人家家裏也就種些滿堂紅,時令花,木槿花等常見的花兒。還有一些在村委或鎮裏當官的人家,他們的家也會比一般的家庭要豪華一些,外牆也會用一層裝飾瓷磚。除了那些家庭,左鄰右舍其他家庭的狀況其實都差不多,不過就是我家比你家早買一輛自行車,你家比他家多買一個唱片機,他家又比她家早裝一個電話機而已。
朱盡夏記得後來她曾搬去一個很有名的富人區,她有一個鄰居有一次跟她訴苦:“我們家窮,這個小區的孩子們過生日都不邀請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過得不快樂,我想搬家了。”
朱盡夏聽了都快驚呆了:她的那個鄰居兩口子都做高薪工作,而且能買到這個區的房子本身就說明非富即貴,怎麽她還會有窮的感覺?不過她很快反應過來了,因為她小時候也體會過這種窮的感受:這種窮叫做相對比於左鄰右舍而言的窮。原來,窮和富都是看和誰作參照物。
有了這個經曆以後,她很快就搬離了那個富人區,雖然她已經想明白了隻要不比較就沒有這些感受,但她不比較也怕別人私下裏做比較,更何況這種攀比在小時候曾給她留下了陰影。
而那家鄰居也真的很快搬離了那個區,聽說他們的孩子搬離那個區後過得很快樂。
特別是到過年過節,朱盡夏父母因為不想別人上門來要債,都要早早給債權人送點禮,打一聲招呼,讓人不要過年過節的上門來要債。因為過年過節被人上門要債是一件非常不體麵的事情。而她父母都是非常好麵子的人。
過年過節親戚送上門的禮物自家是絕對是吃不上的,都要轉送出去。送給那些那怕隻有一點點權力的人。這樣父母的工作上生活上孩子們的學習上能得到一些方便。
印象最深刻的是看電視經曆。朱盡夏大多數窮的感受就是因為電視機產生的。那時候那個江南小鎮好多人家都已經有電視機了。但朱盡夏家卻是到她上高中時才買。這個晚買的電視機讓朱盡夏有了各種去鄰居家或養路隊蹭看電視的經曆。既然是蹭,就說明沒有決定權,最後看哪部電視劇都是由主人說了算,而不是由自己說了算的,有的主人家寬厚,會聽取大家的意見,由大家來決定看哪個電視連續劇,甚至有的人家還會擺出瓜果小吃來,讓來蹭看電視的大人小孩隨意吃,但那也是因為那家主人有顆好客之心。蹭電視的經曆讓她明白了什麽叫做不自由。也讓她明白了其實有時候隻要一點點充裕的金錢就能買到自由。其實她家倒也不是買不起電視,隻要把還債的計劃稍稍推遲一點就可以買了。但是非常懂事理的母親每次想買前就嘀咕:“如果不把買電視機的錢拿去還債而是去買了電視機,人家看到了會怎麽想呢?人家會想這家人真不地道,有錢買電視卻不把欠我們的債先還了。”當時,電視機還算是一件家裏的奢侈品而不是必需品,而大多數欠下的債都是沒有利息的,都是親朋好友看在人情麵子上借出的,很少一部分有利息的是會最早償還掉。如果不盡早還債,可能最後拖到朋友親人都做不成,人情和麵子連同朋友都會一起失去,這在一個小鎮中生活是不可想像的。祖祖輩輩都在同一個小鎮生活,維持人情和麵子是社交生活中的頭等大事。所以就一直沒買電視,直到朱盡夏讀高一的時候,那時候欠的債隻剩下欠最親的親人了:阿姨家,舅舅家這樣的,他們不可能過年過節的來要債,才買了第一個黑白電視機。第二年換成彩色的電視機。第三年到朱盡夏讀高三的時候,全部債務都還清了,才買了一個更大的彩色電視機。
免費的有時候是最貴的。因為這些沒有利息的債造成的晚買的電視機,使得朱盡夏有了一個與鄰居們最直接最直觀的經濟狀況上的比較,讓她很容易地得出“貧窮”這個最顯明的結論。
如果朱盡夏的父母親知道當時那個比左鄰右舍晚買的電視機會給他們的孩子帶來這麽負麵的感受的話,他們也肯定寧願推遲一下還債的計劃。但那時候的父母親每天為生計奔波,哪裏會有時間去這麽細細體會孩子們的感受呢?生活的重擔已經讓他們隻能埋頭前行,無暇遠眺。
我們的性格和命運就是這樣被這一件件看似很小很不經意的小事塑造著,改變著。後來命運又反過來改變那一件件的小事在我們眼中的印象。
任何事情卻又是兩元的,既可能帶來不好的影響,也可能帶來好的影響。這件事雖然在朱盡夏的童年和青少年時期帶來了負麵的影響,使得她變得敏感內向害羞甚至自卑,但在朱盡夏後來的人生中卻是起到了積極的意義: 讓她知道了貧窮和富有都是相對的,都隻是心裏的一個感受,一切都是唯心所造,所以要改變現狀,都必須要從心出發去改變,這才是根本的改變。
心境轉了看到的世界也就隨著變了。也使得朱盡夏後來能很好地接受佛教中所說人生的幻相的概念。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一切有為法,都隻是夢幻泡影,如露如電。其實當代人一般人的生活水平都已經超過了以前所有帝王。以前有空調有電風扇嗎?有汽車有飛機嗎?以前帝王要避暑隻能去避暑山莊,隻能坐著馬車或轎子前往。以前帝王的寵妃要吃到荔枝,要跑死好幾匹馬,要無限耐心地翹首等待,遠遠看到一騎紅塵,知道是荔枝來了,妃子就高興得笑了起來。如杜牧詩中寫的那樣:“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這就是妃子笑荔枝的由來。現在甚至在不是吃荔枝的季節都能輕易的買到荔枝。
但當代很多人還是覺得自己很窮,其實大多數情況隻是他們心裏感到窮而已。
就象那個讓她曾感受到“貧窮”的小鎮,等她心境轉變後,才明白自己曾生活在曆代皇帝都羨慕都喜歡遊逛的煙雨江南,魚米之鄉。那兒有最宜人的氣候,最美的風景,最豐富的食材,那兒的人們對時尚也緊跟潮流。隻要附近的大城市流行什麽,不到一個月,這個潮流就會傳到這個江南小鎮,然後滿大街地就能看到姑娘們小夥子們都穿上了這個流行的妝扮。古代詩詞中有很大一部分的詩詞都是獻給江南的。那首白居易讚美江南的“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的詞人人皆知。《射雕英雄傳》裏就借了一個外地的算命先生的口說:你們生活在江南就是生活在天堂啊。可見從古到今,江南一直是一個富裕的地方。朱盡夏一直都想看看外麵的世界,一生走過很多地方,但最後發現最美的地方其實還是她的故鄉,那個她曾想逃離得越遠越好的地方。
回想起來,朱盡夏的父母都很了不起了,到他們才四十幾歲時,就已經沒有任何債務,而且住著樓房,家裏有當時時尚的家俱和交通工具,豐富的食材和時尚的衣服,有了很富足的吃穿住行的生活。後來的年輕人很多一輩子都要用來償還房子貸款。但他們那時候已經達到了“無債一身輕”了。
債是沒了,但他們的銀行卡裏一直沒有什麽存款,基本上一直在見底的線上上下浮動。因為他們接下來還要供朱盡夏和妹妹弟弟上學,供朱盡夏的姐姐自已開服裝店做生意的本錢和出嫁的嫁妝。記得朱盡夏上大學一年級時,她爸爸說:“今年的生意做得好,可以給你姐辦個風光的嫁妝了。”她的姐姐就是那年風光出嫁的。朱盡夏做了平生第一次伴娘。辦完她姐姐的婚嫁後,銀行的存款就又見底了。
她爸爸做過很多種的生意,雖然身為農民,但因為做農民掙不到什麽錢,而且他們小鎮的農民分到的地都很少,所以主業其實是靠做各種小生意撐起家的。他承包過公路建設,承包過漁塘,開過磚瓦廠,賣過牡蠣,淘過沙,收購過廢鐵,軋過煤,看過大門,做過會計。而她媽媽也做過很多工種:當過麻紡織廠的紡織女工,織過琉璃瓦布,繡過花,手工製作過旗袍的紐扣,管過機織羊毛衫機器,曬過海帶。
記得朱盡夏剛上初中的時候,她家以前老房子的鄰居,也是朱盡夏一個好朋友的爸爸不知怎麽和別人在她麵前提起了朱盡夏的媽媽:“她媽媽可厲害了,每天能掙十元錢,連一個十級正勞力的男人都掙不過她。”那是朱盡夏對她媽媽工資的最深刻的記憶,是從別人那兒得到的。後來想起來原來她的父母掙的錢一點都不少。其實她一直來對於他們掙多少錢是沒有印象也沒有概念,她隻知道家裏比起鄰居們來說屬於比較窮的,但父母對於他們的讀書是無條件支持,有求必應。
也是在那年初一,他們學校來推銷一款錄音機。因為從初中開始學英語了,如果有一個錄音機對於學英語幫助挺大的。那時候賣的錄音機式樣簡單,黃色的外殼,上麵一個提手,有點像方水壺倒過來把提手擺在上麵的樣子。他們班裏買的人挺少的,畢竟還屬於奢侈品,那個小鎮也還沒到能普遍買得起這個錄音機的時候,而且也不是所有的家長會支持子女買一個生活上沒什麽用的玩意兒。但朱盡夏一向她爸爸提起後,她爸爸立即就支持她買,這成了她私人擁有的第一個奢侈品。
想起來,那時候她媽媽是在織琉璃瓦的布,而織這種布對身體健康是有損害的,因為布裏有對身體不利的化學物質,而且紡織時纖維線上的小碎屑會隨著塵土飛揚,容易呼吸到肺裏。正因為是屬於對身體有損害的行業,所以工資才比較高。他們就是這樣竭盡全力,給每個孩子他們能給予的最好的生活,最好的支持,陪養他們,扶持他們。而他們自身的生活狀況要到朱盡夏他們幾個孩子都成家立業後才改變。
等朱盡夏他們幾個孩子都長大後,他們就出資給父母建了一個更大的更好的新樓房,每年都會寄錢給父母。這種孝敬在那個江南小鎮也是一個很普遍的現象。
這裏麵不僅僅隻是孝敬父母這麽簡單。在那個江南小鎮,到父母老時,誰能給父母一個更好的晚年生活也顯示著誰家更成功更有實力。有的父母自己掙錢很多過著很好的老年生活但孩子卻混得不好,他們是會羨慕像朱盡夏父母這樣有兒女孝敬的老年生活的。這個江南的小鎮一直有這種攀比的風氣,從古代攀比到現代,從小攀比到老,從自己攀比到兒女。也許正是這種攀比的風氣促使著這個小鎮的一直快速發展。而朱盡夏的父母終於過上了受人尊敬的悠閑的老年生活。
因為“貧窮”帶來的陰影,所以朱盡夏把財務自由看得非常重要。她不盡要讓自己實現財務自由,她也要父母兄弟姐妹都實現財務自由。
他們那一代人都有把父母的願望也當作自己的願望的一部分要替他們實現願望的願望。
朱盡夏的財務自由很大一部分是通過購買房產並出租實現的。她一旦有錢付房子的首付,就會挑選一個好地段買一個容易出租的房子然後出租,然後不管房價升到什麽程度,她都會一直持有這個房子而不賣。她手下的房產越來越多,那些房產就像一隻隻會下蛋的雞,每天按時下蛋,而雞卻從來不殺,每天下的蛋隻會越來越多。光靠租金收入,她就很快實現了財務自由,更何況那些房產每個都是價值千金。
所以她可以隨心所欲地選擇自己的職業和愛好,每天醒來,她隻要想到接下來所有要渡過的時間都是自己的,不必出售一部分時間給需打工的公司就感到開心。那一天,不管是在忙碌中渡過也好,發呆中渡過也好,旅遊中渡過也好,看書中渡過也好,無所事事中渡過也好,都是她自己的選擇,都是自己想花的時間,花的都是她自己擁有的時間。她覺得這就是自由。
吳行健在生命的終點,終於明白了,科技的太快發展相對於人類的壽命來說,也許是不必要的。
西方世界比東方世界科技的發展快速得多了,但西方世界的人並不比東方世界的人過得快樂。而且東方世界的隱私世界自有它的魅力。
吳行健知道如果崔西呆在西方世界,她可能會成為西方世界的科學研究對象。如果被西方世界知道她五十年容貌不變這個秘密,她不知道會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她會被當作異物看待。她的生活不知道會發生怎麽樣的改變。
吳行健一想到這兒,就不寒而栗。
所以以參加杜浩的葬禮為借口,用自家的私人火箭把她帶到了東方世界。那是在崔西醒來後的第四天。
朱盡夏早年離婚,有一個兒子叫朱則剛,今年也六十二歲了,年齡上模樣上看上去剛好可以做崔西的父親。所以把崔西的姓改了,改為朱,認朱則剛為她名義上的父親。
從朱盡夏的名字及吳盡吳夏的名字就可知道,吳行健其實是以朱盡夏的名字拆開給兩個曾孫女命名的。而不是引用無盡夏的繡球花名。
愛好種無盡夏的繡球花卻也是因為朱盡夏。
這個中的緣故隻有吳行健自己知道。
吳行健的同學之間有傳說吳行健在與夏照談戀愛之前曾狂熱追求過朱盡夏,不過被朱盡夏拒絕了。正是因為在朱盡夏那兒傷了心碰了壁,所以吳行健後來與夏照戀愛後就閃電結婚,還未等畢業就已婚並有了第一個孩子,即吳崔西。夏照比吳行健大二歲,那時已經工作。不過吳行健和朱盡夏兩人從沒有公開承認過這段戀情。
朱盡夏不相信愛情,但她相信友情。她說愛情不能長久,而友情卻可以走得很遠。愛情很大可能性隻是你愛我,我卻愛他,他卻愛她這種不對稱搭錯車的因緣,往往發現其實最愛的那個人隻是想往中的自己或者自己心中一個因荷爾蒙而致幻的幻影而已。而友情卻是你擴大的世界,你延伸的自己,你包容的部分,是實實在在的。所以吳行健與朱盡夏之間他們都隻承認友情,而那友情確實走了很遠,到目前還在繼續,吳行健甚至把他最寶貝的女兒都放心地托咐給朱盡夏照顧。
朱則剛一生未娶,有一個養女叫顧欣兒,是他的朋友顧常生去世前托咐給他的。與朱崔西見麵的時候,顧欣兒已經二十六歲,與朱崔西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朱則剛是生物學本科和碩博畢業的。顧常生是他的研究生同學。兩人曾一起在一家很大型的企業工作同過事,是不同部門的兩個中層管理人員。
朱則剛從那家大型的企業出來後,就自己開了公司,研究如何延長人的壽命。而顧常生仍然在原來的企業工作,他很早離婚,隻有一個女兒顧欣兒,離婚時女兒跟了他,後來他工作的企業的樓層裏發生意外爆炸事故,顧常生在爆炸中受了重傷,不久去世。朱則剛本來就是他女兒顧欣兒的幹爹,所以顧常生順利成章地在去世前把女兒托給了朱則剛撫養。
顧欣兒在陸有鬆的農業開發公司做秘書。陸有鬆就是唱戲劇的陸覓雲和葛靈潔的兒子。
陸景生的妻子唐竟去世後,陸覓雲的祖父母就把陸覓雲帶回了Z國,本來隻想讓他短暫地逗留幾個月平複一下心情,很快又要送回到M國的,結果第二年庚子年,一場大疫隔離了Z國和M國,使得陸覓雲在接下來的一二年都不方便再回到M國,而且因為陸覓雲為他母親的早逝感到悲傷,也不想再回去和父親陸景生一起生活,沒有母親的地方在他的眼中就不算是家,再加上祖父母寵他愛他,他就這樣慢慢在Z國耽擱下來。後來,世界大變,分隔成了東方世界和西方世界兩部分,他就再也沒回去M國後來的西方世界。時光飛逝,當年的孩子,現在也已經六十歲了。
葛靈潔比陸覓雲小五歲。陸覓雲和葛靈潔是因為戲劇結的緣。他們同屬一個小百花越劇團。陸覓雲演生,葛靈潔演旦。在一場場的越劇演出過程中,兩人心有靈犀日久生情。《梁山伯與祝英台》中陸覓雲演梁山伯,葛靈潔則演祝英台。《何文秀》中陸覓雲演何文秀,葛靈潔則演王蘭英。《紅樓夢》中陸覓雲演賈寶玉,葛靈潔則演林黛玉。戲台上演的一對情侶戲台下漸漸也成了一對情侶。
她和陸覓雲生育有一雙兒女:陸有鬆和陸有竹。陸有鬆和陸有竹也沒有繼續他們祖父和父親母親的事業。陸有鬆三十歲了,開了一個農業研究公司,擁有一個大農場。主要種葡萄,但也種有其它各種作物。陸有竹二十七歲了,她是個獨身主義者,開了一個叫“有竹緣院”的福利孤兒院。
朱盡夏對崔西說:“雖然吳行健有的是錢,但包荒園還是必須得實現自給自足,否則每天這麽多工人的開銷,就是金山銀山都是要被吃空的。《紅樓夢》裏榮國府比我們包荒園大得多,榮華富貴得多,是當時除了皇帝以外最富的家族之一了,就算這樣,最後也落了個茫茫大地真幹淨。什麽都沒有留下。《紅樓夢》據說就是作者依他生前的家族興衰經曆寫成的,但最後作者自已連一頓飽飯都吃不上靠喝稀飯渡日。就是因為他們的收入來源太單一,又沒能做到量入而出,一味隻靠朝庭的俸碌,一旦官場動蕩,就無以為繼,很快就敗落下來。我們不能這樣。必須很快要能做到量入而出。你看,那個《紅樓夢》裏的劉姥姥僅靠著榮國府打發他們的幾十兩銀子就買了一些地,開了個店,做起了小生意,生活就可以持續運轉下去了。最後當榮國府敗落後還救助了當年打發給她幾十兩銀子的鳳姐的女兒。”
朱盡夏的出生背景以及小時候“貧窮”留下的陰影注定她是一個非常務實的人。
包荒園要實現自給自足這是朱盡夏從一開始就已經從經濟上考慮的實際想法,也是讓崔西從自世界裏走出來,與外世界建立更多鏈接從而擴大她的世界的很現實的做法。隻有親身接觸到外世界的種種事務,她才能感受到自己是這個大千世界的一份子,而不是孤立的。
朱盡夏和崔西通過顧欣兒認識了陸有鬆,陸有鬆給了他們很多種植方麵的建議。也給了他們他的農場生產的種子和植株。什麽季節哪個月應該種什麽,陸有鬆都會提早告訴他們。而朱盡夏由於以前也幫父母幹過農活,所以對於如何發展他們包荒園農業也並不陌生。
包荒園前後分成三部分,第一部分是住宅區,九十九間半房間在住宅區。往下走,第二部分是竹林區,從古至今文人墨客們對竹有著很深的感情。“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可以不吃肉,但居住地不可沒有竹子。所以這個原來的個介園就種了很多竹子。這兩個區都有重點,一個重點是住宅,一個重點是竹,但仍有庭院,假山,池塘點綴其間,再往下走,第三部分是花園區,裏麵種著各種各樣的花兒,同樣有庭院假山和池塘點綴其間。第三部分占地最廣,也是需要工人勞作最多的地方。
朱盡夏的計劃就是把第三部分分成兩半,一半劃歸包荒園內,另一半劃歸包荒園外,把第三部分的圍牆拆了一部分,重新建在第三部分的中間。那劃歸包荒園外的地都全部改成了菜地,並在一角搭起了雞棚,鴨棚,養有幾十隻雞和幾十隻鴨,另在一角劃分出一部分菜地來種棉花。又把包荒園外原來的一塊荒地改造成了水稻田。這樣一來,包荒園內還是三個區,住宅區,竹林區和花園區。而包荒園外,就有了水稻田,菜田,棉地和雞舍鴨舍。
住宅區又分成左中右三部分,每部分都有前後共三進,而且左右都是廂房。朱盡夏和崔西住在中間那一部分,那部分的中間那一進是住房區,前麵那一進是廚房區,後麵那一進則是廳房區。兩邊的廂房也各有各的用處,分別做成書房,畫室,琴室,靜思室,運動室,圖書館,手工作坊等功能間。左右兩部分都免費給工人住。而且工人們是可以帶家庭來住的,有家庭的工人把老婆孩子都帶來了,於是這個住宅區就有了孩子的喧鬧聲。而且通過給工人免費住房也減少了一部分工人的工資。工人們也衡量了減少的工資與免費住房比起來還是要免費的住房劃算得多。所以這是一件於兩邊都有利的事。
崔西的自世界漸漸地與工人們的家庭及朋友們的家庭建立了鏈接。自此,她在東方世界不再孤獨一個人。她的自世界與外世界若隱若現,若即若離,但漸漸地發生了聯係。由朱盡夏到朱則剛再到顧欣兒,再由顧欣兒到陸有鬆陸有竹,再由陸有鬆到陸覓雲葛靈潔,再由朱盡夏到工人們,再由工人們到工人們的家庭和孩子。再由藝術,書籍,新聞,電影電視,戲劇至與她沒有直接聯係的甚至虛構出來的世界......很快地,她的人間網絡重新建立起來了。她能在東方世界生活下去了。
朱盡夏告訴崔西說:“佛教中的‘世界’還有一個名字叫做‘網’。人不能離開網而生活,網可大可小,每個人對這個網的需求不一樣,小至可以隻有一二親友,但必須得有這個網絡,人才能生活下去。”
這個包荒園自從崔西和朱盡夏六月底入住後,在朱盡夏高效率的領導下,一刻都沒有停止規劃和運作,七月份最重要的種田農事必須趕上,菜田也都種下了,雞鴨也買來了。到了秋天,稻子可以收割了,菜田也可收獲了,雞鴨也已經開始生蛋了。很快就實現了自給自足。有稻穀有菜有雞蛋鴨蛋有棉花,哪怕災難來了,這個包荒園也能自我運轉,吃穿不愁了。
朱盡夏和崔西也分到了自己的菜田,水稻田和雞舍鴨舍,所以她們也要跟工人們一起勞作的,參加種菜種水稻和收割水稻活動,還要參加摘棉花活動,甚至還要照看雞鴨。不過因為有工人,她們的勞作就比較隨性,農事是放在畫畫,書法,讀書,看戲等眾多愛好中的一個來進行的,做與不做都是一個選擇。有選擇就有自由。
朱盡夏有次跟崔西由談農事談到陶淵明說:陶淵明很早歸隱田園,留下了很多著名的田園詩,最有名的幾乎人人知曉的可能就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但他因為沒有請工人,而且他根本不算一個好農民,所以種的作物往往收成不好。你看他種豆:“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連鋤草的事都沒做好,草長得比豆苗還長,那怎麽可能有豆的好收成呢。所以陶淵明雖然守著田,曾經一度連飯都吃不上,而要去別人家那兒蹭飯。最後也是死於貧窮。不過他給世界留下了很多優秀的作品,到如今仍然被人所牢記。而且他的追求心性自由和隨心所欲的行為影響了無數代的文人。所以不要小看做農民這件事,這是人生的根本大計。做好了可以豐衣足食,自立更生,做不好還可像陶淵明一樣寫出一些好詩好詞來,經世流傳。
朱盡夏青少年時為了跳出農門而努力讀書,而到老年時,卻又回歸做回了自得其樂的農民。
種水稻,種菜,摘棉花,養雞養鴨這些事都是朱盡夏從小幫父母幹過的,她人又聰明,做什麽事業都象模象樣。再加上有工人們的勞作,所以包荒園的農業很快就發展起來了。
吃不完的菜,稻穀和雞蛋一部分被工人家庭買走,另一部分被工人拿去菜市場賣掉。棉花用來做棉被,用不完的棉花也被手巧的工人們紡成了棉線,織成棉布,染上顏色,做成衣服。
時間過得真快,朱崔西在東方世界平平安安忙忙碌碌地已經過了一年了。一年後結算下來,當年開支與收入竟然可以打平了,甚至有一點點的結餘。實現了量入而出的目標。
那這個包荒園就可以天長地久地存在下去了,它已經進入一個自循環自運行狀態。
當然每天的辛苦打理菜園,雞舍鴨舍和稻田是必不可少的。水稻分春秋兩季。春天和夏天就得及時地種下秧苗。
朱盡夏與崔西她們的水稻田都還是手工插苗手工收割。農忙季節到來的時候,天還蒙蒙亮,她們和工人們都已經下田。崔西因為沒學過種水稻,所以主要負責撥秧苗。她戴著遮陽帽,褲腳挽起,穿著一雙高靴雨鞋子,坐在一個小板凳上對著一大攏的秧苗撥,撥得差不多了,就用稻草把它紮起來。紮成一個秧果。扔在身後。有工人把紮好的一捆捆秧果放在挑擔上,在水稻田裏一個一個按一定的間距扔開去。水稻田已經由繩子拉成一條一條,每一條的間寬足夠種六大顆秧苗。種田的人光著腳站在中間,兩腳分開,左手拿著一把水稻,手指熟練地分苗,右手飛快把那些分出的苗插進水田裏。從左邊插起,左腳的左邊均勻插兩小分束,左腳與右腳之間均勻地插兩分束,右腳的右邊均勻地插兩小分束。然後,左右腳相應地往後退,而手的節奏不變地從右腳的右邊再插到左腳的左邊。如此循環往複。
插秧苗算得上是一個技術活。朱盡夏已經七十多年未種田了,但仍然不管旁邊的人勸說,一時技癢,也加入了插秧苗的行列。不過她隻種一會兒,背就直不起來了。“沒事沒事,我息一息還能繼續種。”她不服老。但她畢竟還是老了。以前她種田,都要爭當第一名,一定要種得最快。種得最快就是她心裏的獎賞和滿足。可現在即使慢慢地種也已經使她腰酸背痛,她是真的老了。
夏天的時候,除了要收割水稻和種水稻,花生,西瓜,脆瓜,黃瓜,豆角,西紅柿,絲瓜,茄子,黃豆莢,小青豆等都成熟了,也要及時地采摘。
到了晚上,整個包荒園的人都乘涼吃新采摘的西瓜,新煮的花生,以及各種時新的水果和小吃。工人們的孩子們東跑西奔,工人們三三二二聚在一起,講些家長裏短。朱崔西和朱盡夏很多時候也都會加入他們的乘涼和聊天中去。工人們有時候會聊一些鬼怪傳說,而朱盡夏由於各種雜格古董的東西都懂一些,而且又很有好奇心,所以也常饒有興趣聽他們說一些離奇故事,或者講一些她曾遇到過的一些離奇經曆。有時候,她和崔西還會帶幾個有興趣的女眷們拿著畫板去竹林區,花園區,荷塘邊,甚至外麵的田野寫生,畫畫暮色中的花花草草。直到夜色深沉。才各回各家去睡覺了,等待第二天的忙碌的到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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