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葬禮
人的真正成熟要到經曆過一些人生的慘痛才能到達。某一天,當發現在新聞媒體上報道的新聞都有可能是發生在你身邊的人時,甚至可能就發生在你自己身上時,你才會發現你所體會的日常的幸福都隻是假象,是無常。都不是理所當然的。都可能會突然地失去。
成年的過程就是失去的過程。失去童年,失去青春,失去愛情,失去健康,失去親人,最後的一步就是最終也失去了自己。
一場葬禮就可能是一個成人禮。
而魯顏東的一生更是一場又一場一次又一次的失去。
正因為他從小習慣了失去,所以他盡其所能地攫取所有能攫取的東西。
他從來不知道知足是何物。
他現在也已經不再年輕。六十歲了。已經參加過很多場葬禮。
這次的葬禮則是他的至親,他的前不久還在世的唯一的親人,他的父親魯帆風。
他的父親魯帆風出生在遠東的Y國,又從遠東的一個國家逃難到另一個遠東的國家,最後到達西方M國。他的祖母叫包文圖,在戰爭時期,從東方Z國的一個鄉村為了逃避戰火的入侵,逃難到遠東的Y國。他的父親魯帆風曾經說過:人家都是逃難到安全的國家,下南洋或者去經濟發達的國家,在新的沒有戰亂的國家安定下來後漸漸地紮根發芽發達起來,而他的母親(魯顏東的祖母包文圖)卻是從一個戰亂的國家逃難到另一個戰亂的國家,每況愈下。要是知道逃去的國家也將成為一個戰亂的國家,還不如就一直在Z國的鄉村呆著呢。那個鄉村後來卻是逐漸發達起來,發展成為一個經濟繁榮的小城市。
他的祖母在Y國遇到了他的祖父魯止戈,生下了他的父親。他的祖母比他祖父大,證件上顯示是大六歲,但據說實際上大十歲都不止。他的祖父是當地華人,開了一個小商鋪,但是西方M國的間諜。後來戰爭開始了,商鋪被當地人搶劫,人也被人開槍打死了。他的祖母雖然一直都想躲避戰爭,但好像戰爭卻一直追著她,怎樣也避不開。命運催使她顛沛流離於一個又一個戰亂的國家,直到逃到最後那個戰亂的遠東國家L國時,她累了,不想再逃了,準備聽天由命。
她說:有選擇是自由,沒有選擇則是命運。人總是追求自由,可最終都是逃不過命運。她為了自由而一再逃難,最後卻終於不想再做選擇,而是把選擇權交給了命運。但在他父親魯帆風的衣服上縫上金條,讓他跟著蛇頭走,先逃難到另一個暫時安全的遠東國家,又轉輾著逃到另一個西方國家,最終到達他祖父服務的西方國家M國。他的父親以難民身份在M國定居了下來,在M國上的高中,剛到M國時他一點英語都不懂,靠著幾本字典總算高中畢了業,找到了一份餐館工作。後來與在那個餐館服務員中的一個華裔女孩結了婚,生下了他。
他的母親二十多年前一場大病奪去了她的性命。他的父親堅持葉落歸根,回到了他祖母包文圖的故鄉。
魯顏東為了節省開支,先在社區大學讀了二年書後,靠著獎學金又轉讀一個知名大學,大學畢業後,工作了幾年,憑著自己的聰明才智考上了知名大學的遺傳學學科攻讀博士學位並獲得了豐厚的獎學金,憑著那筆豐厚的獎學金從那所知名的大學博士畢業後就在那個大學任教,是遺傳領域的頂級人才。
但學術上的成功未能彌補他一生一直來的缺失。他至今未婚。有人猜測他是同性戀。但他也沒有同性伴侶。他好像是一個無性人。天然缺乏作為一個人的情欲。
但他的成功欲卻又比誰都強烈。挑戰的都是很多生物學家避諱的課題。
比如他的實驗室就有克隆人的器官:心髒,肝,脾,大腿,小腿......甚至還有謠傳他正在嚐試克隆人的大腦。
媒體把他塑造成科學怪人,而這正是他所需要的。
因為其怪,才能以奇製勝,才能獲得讓所有人印象深刻的名聲。世界上人太多,人人都想出名,沒有一點奇招,要出名真是比中彩票還要難。
隻要能出名就好。臭名昭著也好,盛名昭世也好,都是名聲。
這是魯顏東心底裏的真實的想法,也是他心底的秘密。
父親這個他唯一在世的親人就要去世,他本來都不想回去的。他對人情向來淡漠。但他父親說他有一個秘密要告訴他,有關他的身世,要他無論如何都要回去一趟。這個秘密才是促成他回東方世界的動機。另外一個目的,才是最重要的,也是最不可對外人言的。外人隻知道他的這趟東方之旅是看望病危父親,並恰好隨後參加了他父親的葬禮。
他的身世已經夠離奇的了。還有什麽可以比這更離奇?父親要告訴的究竟是什麽秘密?科學家的好奇性壓過了他對人情的淡漠。促使他回了一趟東方世界。
魯帆風已經垂垂老矣。其實從年齡上來說,還不算太老,九十歲而已。但他的樣子卻已經是老得風化了的模樣。臉上全是皺紋,瘦得隻剩皮包骨頭。背駝著,腿已經無法行走。
想當年,他可是從一個又一個遠東的國家再到一個又一個西方國家一路逃難過來的。逃難路上的各種風險他都經曆過了,各種惡劣的環境都過來了,各種沒頂的恐懼都經受住了。仗著一副好身體,一路闖過了各種生死關。而現在,那個曾經憤世嫉俗的他,飽受苦難的他,在這個世界像一溜青煙就要消失。
值得麽?來這個世上一遭。這麽辛苦,這麽奔波,又得到了什麽?
可是魯帆風現在卻是心滿意足的。
回到母親包文圖的故鄉是他最滿意的一個決定。他這一生,畢竟做對了一件事。他的晚年無疑是開心的。
當地政府把他當稀罕物和標杆,因為一個西方人最終決定回到他母親的故鄉,在一個小城終老這是小城政績最好的宣傳。所以魯帆風第一次被人當作重要人物養了起來。給予各種優惠政策和照顧,是他在西方世界所不可能得到的。
魯帆風雖然已經不會說他母親包文圖故鄉的語言了,但他所在的養老院專門給他配了一個翻譯,吃穿住行都由政府供養,養老院給他配有專科的醫生也有普通門診的醫生。
本來,他也不想把秘密留給兒子。但因為他現在生活突然安定起來,所以又開始對人世間充滿一些期望。所以像普通的俗人,不願把秘密跟隨他帶到墳墓。
他知道自己的時間指日可待了。他已經好幾次出現幻覺,看到他的父母親來接迎他。所以他把兒子叫了回來。
他要向兒子交待他的身世來曆。
其實他家不姓魯,原來是應該姓吳的。
魯帆風的爸爸魯止戈一直來以為自己姓魯,是他的養父魯高一等他十八歲時才告訴他的,魯高一告訴魯止戈,他的爸爸本名叫吳誌勇。
原來,魯止戈是個棄兒,那家姓吳的人家他的媽媽生下三胞胎,二個男一女,因為他家那時已經有六個兒子,隻想要個女兒,而且生下當時恰逢Z國的困難時期,很多人挨餓,三個孩子同時養可能養不活,就把魯帆風的爸爸魯止戈送人了。送給了一個軍人當兒子。魯高一那時是個普通軍人,膝下無子無女,軍人在那時地位比較高,有定糧至少能保證活下去。魯止戈的親生媽媽也不能說不愛他,在送人之前確實是做了一番考察的,而不是隨便就送走了他,而且送的時候也與魯高一約定,如果他家不能保證讓止戈吃飽飯的話,他們是再困難也要再把他接回去的,吳家不窮,中等家庭,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隻是在這個特定的全國性的困難時期特定的生了三胞胎的情況下一段暫時的困難時期而已。如果魯家不能保證讓止戈吃飽飯,那吳家肯定是要把止戈要回去,他們自己撐一撐,說不定也就撐過去了。魯高一怕止戈的親生父母到時又把他要回去,剛好有個機會他們軍隊派駐去遠東Y國,他在Y國後脫離了軍人身份,從此就在Y國安頓下來了。
魯帆風的爸爸魯止戈成人後一直鬱鬱寡歡。被遺棄的孩子心裏都有一個空洞。特別是在重男輕女的年代,留下了女兒,卻遺棄了兒子。這個事實更是給他造成了自卑的個性。
魯止戈雖然天性聰明,學習成績很好,但養父魯高一一早就讓他棄學打工。
他用僅有的零錢買過榮格的《超越自卑》,企圖拯救自己,但卻終究沉迷於酒中醉生夢死。魯帆風的出生曾給他帶來希望。商鋪的良好發展一度也給他家帶來了安穩小康的生活,但他最終還是失敗了,敗給了無常的命運。誰知道那個國家後來會變得那麽動亂呢?商鋪沒保住,他也失去了性命。
他曾不想告訴魯帆風他的真實身世,但終於在臨死前不想把這個沉重的包袱帶到彼岸,告訴了魯帆風他身世的來龍去脈。
而魯帆風也本想把此秘密帶走,但生命中神秘的力量卻告訴他要讓魯顏東去尋找自己的根。現在他已經快要接近“我到哪裏去”的目的地,他不想讓魯顏東失去知道“我從哪裏來”這個人生三大終極話題中的一個的機會。
出於愛,他把這個秘密隱藏了很多年,也是出於愛,他要把這個秘密告訴魯顏東。
告訴完魯顏東秘密後,他說:“我要休息了。”這次原來才是真正的長眠。
魯帆風預知死時。他一生卑微,卻達到了好些高僧大德所達不到的來去自由的高度。
魯顏東也被他父親的死震動了。
他一直認為死是無常。來去無蹤,不可預測。
而魯帆風卻可以說走就走。如此從容,如此瀟灑,真的視死如歸。
魯顏東無情的心裏也掀起了些許波瀾。
沒想到這次來,他不光得悉了自己的身世秘密。更是得到了為父親送終的機會。
魯帆風的葬禮本來是會更簡單一些的,但因為他在西方世界的兒子在,養老院也趁機做廣告。因為他的父親是放棄在西方生活葉落歸根到他祖母的故土的,這個舉動賦予了他父親一些崇高的光彩。
他不光得到了好死,還得到了好葬。
魯顏東卻反而象個外人,他甚至走錯了追思會的會場。那兒正在進行杜浩的葬禮。他與來參加杜浩葬禮的吳行健打了一個照麵。
當然魯顏東當時絕沒想到就是這個吳行健與他有著共同的祖先,說起來,他應該叫吳行健伯伯,吳行健的爸爸叫吳止凡,正是魯止戈真正的兄弟,而吳誌勇才是吳止凡與魯止戈(其實應該叫吳止戈)的共同父親。
魯顏東後來想起,這可能也是魯帆風在冥冥之中的安排。在他的葬禮上,讓他的兒子有機會與他的親人相見。
但他卻要到很晚才知道這個真相。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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