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筆由墨

不想那玉堂金馬登高第,隻望能高山流水遇知音。
個人資料
正文

《塵封檔案》番外篇:越獄記

(2024-01-09 19:56:57) 下一個

《塵封檔案》番外篇:越獄記

第一章
(缺失)
第二章
貢嘛嘎勞改農場,位於青海、西藏、新疆三省區的交界之處,南有阿爾格山,北倚可可西裏山。那裡原是一塊無人區域,近處是戈壁、沙丘、草原,遠處是戴著終年不化的「雪冠」的高山。直至1958年,中國人民解放軍騎兵部隊才在那裡建立了一個軍馬場。幾年後,由於兵種建製的調整,中央軍委決定撤銷這個軍馬場。但是,那裡經過數年的建設,已經形成了一個初具規模的農場,棄之可惜。於是,經過協調,便決定由公安部在那裡組建一個勞改農場。該農場於1965年初正式成立,以當地地名「貢嘛嘎」作為場名。
貢嘛嘎農場的場長姓房,名叫炳章,那年56歲。那是一位1932年參加中國工農紅軍的老革命,又是一名我黨保衛戰線上的老兵。早在長征途中,他已經是中央政治保衛局的副科長了;後來在延安又被中央情報部長兼社會部長康生看中,點名去了社會部。房炳章是江西人,出身貧苦,8歲就給地主放牛,12歲時已經在幹大人的農活了。長期的壓迫和生活的煎熬,使他形成了沉默寡言的性格,加上又沒有文化,所以,在康生眼裡,房炳章是一個具有一顆絕對忠誠於組織之心的可靠分子,因此對其寄予厚望,想將房炳章培養成為執行其極左路線的打手。
可是,康生畢竟與房炳章沒有長期接觸過,不了解他性格中的另一麵,即其特有的嫉惡如仇、不平則鳴。在延安那著名的、由康生一手操持的「整風擴大化」運動中,房炳章眼見不少他平時所熟識的、對革命忠心耿耿的同誌被打成「潛伏特務」、「日本間諜」、「暗藏的反革命」等等時,再也忍耐不住了。房炳章的不滿發泄的形式很有特點,他既不提意見,也不發牢騷,而是在猛灌一瓶燒酒後,一刀剁去了右手食指!
失去了食指,房炳章就不能再使用槍支了,康生對他失去了興趣,於是順理成章地退出了社會部的工作,調往邊區公安部幹閒差。房炳章的這一舉動,也使自己失去了升遷的機會,直到建國後也一直沒有受到重用。後來組建貢嘛嘎農場時,雖然他從未乾過勞改工作,但不知怎麼的也竟被派往這塊遠離都市的僻壤當上了場長。不久農場政委患病回了北京,房炳章又被任命為「代政委」,成了貢嘛嘎農場說一不二的頭號人物。
「文化大革命」開始後,由於地域偏僻,消息不靈,貢嘛嘎農場的運動慢了兩三個節拍。直到1966年底,才有一些膽子大的幹部開始寫大字報。又過了兩個多月,當其他地方已經鬥膩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開始醞釀或者進行奪權時,農場造反派組織才剛剛成立,並把矛頭指向「走資派」了。而房炳章作為貢嘛嘎農場的第一號長官,自是被列為首要分子。房炳章挨了批鬥,戴過高帽子,遊過場部大院和家屬區;但還沒有正式被打倒,名義上還主持著農場的日常工作,但指揮棒絕對沒有以往那樣有用了。
不難想象,作為專政機關的勞改農場這樣一折騰,工作自然受到了影響。別的不說,犯人越獄事件就不斷發生,王皮兒也是在這種形勢下乘機脫逃的。房炳章作為農場的當權派,雖然手裡還有著可憐的一點權力,但是已經無法阻止這種惡性事件的發生和蔓延了。為此,房炳章焦灼不已,時常深更半夜不睡,抽著香煙考慮阻止犯人脫逃的措施。甚至有一次,他被造反派扣了高帽子站在台上挨批鬥時,頭腦裏還在想著這事。以至於一個造反派登台發言突然向他提問時,他竟脫口而出:「一定要壓住逃跑歪風!」對方一愣之後,劈臉就是一個耳光!
1967年3月中旬的一個傍晚,房炳章突然獲悉王皮兒在脫逃兩個半月之後,竟去而復歸,返回農場自首來了。房炳章當即意識到這裡麵似有文章可做,於是決定當晚即找王皮兒訊問。
王皮兒是貢嘛嘎農場三中隊的犯人,本來他是要回到三中隊去自首的。但是,當他經過位於場部旁邊的農場醫院時,正好碰到了三中隊一個來看病的幹部,於是馬上高舉雙手大叫「投降」。這個幹部幹了多年勞改工作還從未遇到過這種事情,對著王皮兒愣愣地望著,一時竟沒作出任何反應。王皮兒又連叫了三聲,對方這才醒悟過來,一把揪住他,就近送到了場部派出所。派出所把王皮兒關進了拘留室,然後向場部報告了。
當天晚上11時許,房炳章突然來到派出所,對值班幹警說要提審王皮兒。幹警於是把王皮兒從拘留室裏提了出來,還沒進門就傳來了一陣「嘩啦啦」的金屬聲響。房炳章聞之一愣,「晤」了一聲剛要開口,王皮兒已經進門了。定睛一看,王皮兒腳脖子上給砸上了一副十二斤大鐐。
房炳章開口了:「這是怎麼的?這個犯人不是自首的嗎?」
值班幹警說:「按照規矩,逃犯都要上鐐的,所長就讓上了。」
「人家是自首的,應該寬大些嘛,否則還有什麼政策?給他開了。」
開掉腳鐐後,房炳章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哦,王皮兒……王皮兒,你吃過晚飯了嗎?」
王皮兒正餓得肚子「咕咕」作響,連忙說:「報告場長,我連中午飯也沒吃過呢!」
房炳章馬上招呼給王皮兒拿饅頭,還讓熱了一碗肉湯。待王皮兒吃喝完後,這才間道:「小夥子,你為什麼逃跑?」
王皮兒低垂著頭:「報告場長,我思想反動,覺悟低微,對判刑有想法,又過不慣農場的艱苦生活,這樣就動了越獄的念頭。」
「逃出去後又為什麼回來了?」
「外麵的環境我不能適應。」
「什麼叫『不能適應』?」
王皮兒於是把路上不知想了多少遍的話語搬了出來,說社會上正搞「文化大革命」,人民群眾的覺悟非常之高,不管他逃到哪裡,都有一雙雙警惕的眼睛盯著他,使他每天都過著「白日提心,晨昏吊膽」的日子;再說身邊又沒有錢,吃飯都是連討帶騙,捎帶著還不時要伸伸「三隻手」,那日子真不是人過的,想想倒還不如回來的好,儘管他知道會被加刑,但他實在不想過那種日子了,所以不顧一切地回來了。
王皮兒的這番話語,正是房炳章最要聽的。他的頭腦中馬上閃出了一個還不十分成熟的主意:以王皮兒為典型,在全場犯人中開展一場「逃跑無出路」的教育活動,藉此觸動一些想越獄脫逃犯人的思想,促使他們放棄逃跑念頭。
房炳章又問了幾句,最後安慰、勉勵了王皮兒幾句,以穩定其情緒,這才離開。
次日,房炳章下了一道命令,讓王皮兒所在的三中隊派人來把王皮兒帶回去,進行詳細訊問,弄清其在脫逃期間的全部活動情況後,即報場部。
於是,王皮兒被帶回中隊,關進了中隊的禁閉室,先是由幹部審訊,將供詞一一作了記錄,然後又讓他自己寫親筆供詞。這後一步對於隻有小學三年級文化程度的王皮兒來說,有些勉為其難,於是就派了一個捕前當中學語文老師的犯人幫他寫,然後再讓他照樣抄一遍。
幾天後,訊問筆錄和親筆供詞送到了場部管教科。管教科已經得到了房炳章的指示,接到後就直接把這兩份材料送到了房炳章那裡。房炳章一一閱過,然後召來管教科長,先讓他看了材料,然後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從寬處理王皮兒,讓其將逃跑的心得體會向全場犯人進行巡迴演講,現身說法,以達到教育其他犯人的目的。
管教科長贊同房炳章的主意。本來,這還需要在農場黨委會上通一通,算是集體決議,但其時搞「文化大革命」,黨組織已經停止活動了,於是這樣就算生效了。
這個決定對於王皮兒來說,完全是意想之中的上上大吉,甚至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他估計自己算是逃過了這一劫,自是要努力遵照「人民政府」的意圖去做。幹部讓他做一些準備,最好是弄一份講稿,寫不來可以叫人代筆。但他生恐「人民政府」反悔,想儘快實施,來個「生米煮成熟飯」,於是就說他不需要稿子,因為他識不得幾個字,有了稿子也是「聾子的耳朵——擺設」。幹部想想倒也不錯,於是也就不再堅持,隻是警告他不許亂講,否則要他好看。王皮兒自是把頭點得如公雞啄米,一口允諾。
這樣,王皮兒就開始在貢嘛嘎農場的九個中隊進行巡迴演講。他已經深刻領會了此番的意圖,其真真假假的內容又是早就在歸途中策劃好了的,這會兒隻是稍作修改就出籠了。他的演講分三個部分——
第一是脫逃後的思想情況,先是欣喜若狂,以為自己成了出籠之鳥,可以滿天亂飛了,殊不知外麵並不是一塊自由的天空,到處是人民群眾警惕的眼光,自己曾數次險遭拿下,到後來簡直成了驚弓之鳥,看見警察或者戴袖章的一顆心就亂跳,聽見警車聲音就暗自顫抖,難以自製。逃在外麵的七八十個日夜中,他沒睡過一個安穩覺,幾乎每個夜晚都是被噩夢驚醒的。
第二是物質生活,由於沒有錢鈔,又因害怕落網而不敢作案,隻好靠討飯瑚口。受盡了恥辱不說,肚子仍是終日空空。有時餓得厲害了,硬著頭皮偷個饅頭、餅子什麼的,不抓住還好,抓住了就是一頓狠揍,常常鬧一個額青眼腫、口鼻淌紅。
第三是重回農場的原因,因為上述兩方麵的因素,他想想這樣下去實在不是個辦法,要想改觀就得作案,而作案則一定會露餡,重新落網加起刑來可不含糊;運氣不好或是祖墳冒了氣走了風水,碰上紅衛兵,沒準兒當場一頓狠揍,不死也要傷筋斷骨,脫一層皮,掉下半扇子肉。不作案吧,那這日子遠比勞改要難過得多,長此以往,身患重病癱倒街頭隻是個時間問題,與其折壽損歲,倒不如向人民政府自首,此後努力改造,重新做人。
王皮兒在演講時,表情極其生動,說到動情處,該哭就哭,該罵就罵,有時還要以頭撞牆,以示悔恨。如此表演,效果倒確實不錯。尤其他到女犯中隊去演講時,如此這般一表演,台下竟是一片哭聲,幹部勸也勸不停。
幹部哪知王皮兒的心病所在,隻道是擔心重新關到場部去,於是就和顏悅色地告訴他,為使其努力改造,不再重蹈覆轍,經農場管教科決定,正式把他調往改造環境較好的九中隊去。
九中隊是貢嘛嘎農場最小的一個中隊,隻有120多名犯人。但該中隊的勞役卻很重要,承擔著全場的所有機械修理、後勤供給任務,還兼帶著文宣工作。在該中隊服刑,管理既寬,勞役又輕,條件也好,還可以學技術,因此算得上是一種福分。管教科把王皮兒調往九中隊,是出於樹立典型的考慮,使全場犯人通過此事看到:隻要真誠悔過,不管以前是何表現,都有好的結果。
王皮兒弄清此節後,心中不禁湧起了一陣狂喜的浪潮,這不僅是對他的一種優待,為他以後再次越獄創造了條件,還意味著這次越獄的賬基本上就算是一筆勾銷了。
但是,王皮兒高興得過早了,他絕對沒有想到,這一去竟被人發現了破綻,捏住了把柄,以至於被迫上了賊船,成了暴獄團夥中的一名重要成員。
當天上午,一輛拖拉機把王皮兒拉到了九中隊。這幾天一直帶他在各中隊巡迴演講的兩個三中隊的幹部對這項差使已經頗有些厭煩,隻想早些脫離,於是便把王皮兒的檔案袋交給了九中隊的幹部,然後就告辭而去了。至於王皮兒的最後一場演講,那就是九中隊的事了,因為王皮兒已經是該中隊的犯人了。
九中隊按照正常接納新犯人的程序,對王皮兒進行了接收,讓他填寫新的犯人登記表,又登記了物品,然後就把他暫時安排在事務室,讓他跟著事務犯胡業勛。
當天下午,九中隊舉行了場部統一規定的「『脫逃無出路』現身說法演講會」,王皮兒精神抖擻,在台上又是一番連哭帶說的表演,因為台下那些都是第一次聽,倒也頗有效果。有一名犯人在王皮兒的演講結束後突然要求發言,當場坦白了自己正在進行越獄準備的預謀犯罪事實,交出了已經準備好的繩子、乾糧。
這是王皮兒進行這麼多演講以來最有說服力的一項效果,九中隊這邊在大吃一驚的同時,又為避免了一次越獄事件而感到由衷的高興,深感場部舉辦這次活動的英明,於是馬上打電話向農坊管教科報告。管教科長聞訊自是興奮,吩咐中隊要注意穩定王皮兒的情緒,給其創造良好的改造條件,以後要考慮給他減刑,把他調往九中隊改造其實就是出於這樣一種考慮。
這邊不敢怠慢,當天便有幹部專門找王皮兒談話,穩定其情緒。那王皮兒表演了這麼多天,雖然效果不錯,但畢竟有「康首長江首長」的那塊心病存在著,心裡有鬼,已經作好了萬一風聲不對,馬上開溜的打算。九中隊是新環境,他必須儘快熟悉起來,於是便假裝積極,要求第二天便參加勞役。但幹部卻是一陣搖頭,說目前他的主要任務就是休息,逃在外麵吃了那麼多苦頭,對健康當然是不利的,所以先休息一陣再說。談完後就把王皮兒交給了事務犯。
勞政隊的事務犯,是幹部從犯人中挑選的有一定文化和工作能力,且能認罪服法、改造表現突出的角色擔任的。事務犯無須參加體力勞動,其任務是協助幹部對全隊犯人進行管理,舉凡進出監區清點人賬、開大賬、開飯時登記飯卡、新犯人收進老犯人釋放時的清理登記物品、發發各類通知等事務,全由其負責。此外,事務犯還負有監督其他犯人日常舉動的任務,發現不端之舉,要立刻向幹部報告。由於事務犯深受幹部信任,但凡向幹部提出的建議,一般都被採納,所以在犯人中享有很大的權勢,在犯人中有「二隊長」之稱。
但是,胡業勛對王皮兒卻不像幹部那樣信任。當天晚上,值班幹部吹過收風哨後,胡業勛出去和幹部一起點人賬時,特地把事務室的門反扣上了,把王皮兒關在裡麵。王皮兒對此頗為氣惱,尋思幹部明明當著你的麵講清楚的,要我跟著你,那意思就是協助你做事務。現在你點人賬了,本來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在院子裡轉悠轉悠,擺擺威風,現在卻給你這麻子剝奪了。王皮兒越想越氣,決定直接向胡業勛發作一下,也讓對方知曉他王某是何等角色。
一會兒,胡業勛點完人賬回到了事務室。胡業勛患有胃病,經幹部批準,允許少吃多餐,還額外可以購買一些營養品。他每天晚上9點鐘是要吃一頓點心的。這會兒,他就取出奶粉和自己製作的饅頭幹,沖泡了一杯濃濃的牛奶,把饅頭幹蘸著果醬,慢慢地吃喝起來。王皮兒待在一邊,原以為自己也能跟著享受,待到發現對方連句客氣話也不說,一下子就冒火了。他站起來,踱到胡業勛麵前,一聲不吭,一雙眼睛愣愣地盯著對方。
胡業勛斜睨著王皮兒,一邊吃喝,一邊若無其事地問道:「王皮兒,你逃在外麵想把別人嘴邊的東西弄到自己肚子裡時,也是這樣看人家的?」
王皮兒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從牙縫間進出兩個字來:「胡說!」
「對,我是在胡說,像你這種傢夥,把手伸進人家口袋時是神不知鬼不覺的,當然不可能這樣盯著人家的。」胡業勛的眼睛裡顯露出一種嘲弄的神情。
王皮兒這一陣最擔心的就是別人懷疑他逃在外麵時重操舊業做「三隻手」,因為這樣一來萬一那份協查通知書發到貢嘛嘎農場來時,容易使人民政府產生一種聯想。因此,此刻胡業勛這樣一說,他馬上沉了臉:「你是事務犯,犯人中的積極分子,說話要有根據,你憑什麼說我在外麵作案了?」
胡業勛冷冷道:「你現在的表現就是根據。」
「呸!」
胡業勛還以一絲陰兮兮的冷笑:「敢對我姓胡的說『呸』的,你王皮兒還是第一個。我佩服得很啊!隻是,不知你是不是一直會得這樣狠?」
王皮兒被對方說得有些心虛:「你這是什麼意思?」
胡業勛的回答似乎有些答非所問:「我也不知人民政府是怎麼想的,看看那些人一個個機靈得都像孫猴子,沒想到竟會被你這樣一個guisun騙了——姓王的,我去過你們三中隊,去年文藝演出的那陣,有一個小子跟著我們屁顛顛跑前跑後百般討好的可不是你嗎?那時候你小子麵黃肌瘦,活脫一個翻版大煙鬼,隻比死人多一口氣。可是現在呢?你小子像是換了個人,人前一站,也算得上一副人模狗樣了。你說,這不是你逃在外麵大吃大喝養出來的?哼哼,還說什麼靠討飯度日,睡車站鑽垃圾箱什麼的……」胡業勛以一串拖得長長的冷笑結束了他的這番訓示般的話語。
王皮兒被胡業勛的這番話語弄了個臉紅耳赤,但他畢竟也非泛泛之輩,隨即鎮定下來了,還以一陣聽上去像是開玩笑那樣的笑聲來回答:「哈哈……老兄,你真會說笑話哩,去年文藝演出那陣,我正生病,臉麵上哪有好皮色呢?不過,我倒是非常佩服老兄的記性的,見上一麵一世就忘記不了了。」
「要說記憶力嘛,我還算是有一點,但還沒有像你小子所說的那樣見上一麵一輩子也忘不了的本領。不過,最近的事情總還是記得的,比如今天上午發現一點什麼隱秘類的東西的話,這會兒還不至於忘掉。」
王皮兒突然從座位上蹦了起來,那份迅疾,恰似突然撐開了深藏於體內的彈簧,說話聲音似乎沒了底氣:「你……你說什麼?」
胡業勛指指放在雙層木床旁邊的王皮兒的行李,「我說什麼,你應當最明白了——你的衣服裏、鞋子裡都藏著什麼了?」
王皮兒一下子就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軟軟地癱坐下來,「你……你都知道了?你……你不是人,你是人精,不,你是鬼……」。
原來,王皮兒此番脫逃其實不過是為了避開「康首長江首長」那風頭,他隨時還準備再次越獄。為此,他做了物質準備,把扒竊而得的120元錢鈔、50斤全國糧票分別密藏於衣服的貼邊和鞋墊內。由於他是以「自首」的名義出現在農場的,而當時派出所對他又是屬於「暫押」性質,因此也沒仔細搜查,想押解回隊時幹部會搜查的;而次日三中隊的幹部來帶他回中隊時,又認為是從派出所提人的,那邊肯定已經搜查過了,因此也沒有搜查。就這樣,給他混了過來。沒想到在今天上午調入九中隊後事務犯對其行李進行例行搜查和登記時,那隱秘竟漏了餡!
這樣,王皮兒這些天來的所有表演就都是空的了。難怪胡業勛會用如此的眼神看他,以這樣的語氣跟他說話。現在,胡業勛隻要向幹部報告一聲,王皮兒就得進禁閉室,接受審查,強迫交代。手銬、腳鐐自是免不了,遇上經辦此案的幹部性子躁的,心緒又正好惡劣,挨幾下也不是沒有可能。而且,最擔心的是這時正好有他在天津火車站所見到的那份協查通知發來貢嘛嘎農場的話,誰都會馬上聯想到他王皮兒。這樣,他就完了。
王皮兒想到這裡,隻覺得半空中有一隻無形的巨手正緩緩地向他伸將下來,要把他的身子整個兒地攥住,捏個粉碎。他不由自主地把身子蜷縮著,一雙眼睛直直地望著胡業勛:「事務犯,不,老哥我……哦,胡叔……」
胡業勛一口口地喝著杯中之物,口氣猶是那麼陰冷:「這裡是改造場所,沒有稱兄道弟的,也不允許攀親搭眷。」
「是!是!我說事務犯,這事你既然已經知道了,兄弟我……哦,我王皮兒就請求你包涵。那些鈔票、糧票,我不要了,統統奉獻給你。」
「統統給我?」
「是的。」
「我要來幹什麼呢?這錢在這裡能買肉、買糖、買香煙、買酒?這糧票在這裡可以買白麵,咱包餃子撮一頓?」
全國所有的勞改隊、監獄都不允許犯人擁有現鈔,至於糧票、布累那更是連看都看不見的。勞改隊有小賣部,但不以現鈔交易,而以記賬形式購物,這叫「開大賬」。因此,遵規守紀的犯人不可能藏有現鈔,藏了也沒有任何作用。
「這……」王皮兒無言以對。
胡業勛稍一停頓,問道:「王皮兒,你看此事如何處置為妥?」
王皮兒從這句話裏覓到了一線生機,他不顧一切地撲到胡業勛的麵前,雙膝跪地,抱住了胡業勛的大腿,「求求大哥饒了小弟,隻要大哥不開口,這件事就算爛了,誰也不知道!從今以後,小弟保證絕對聽從大哥的話語,大哥說一,小弟決不說二,即使叫我送上性命,小弟也不皺一下眉頭!」
「王皮兒你站起來說。」
「是!是!」
「你聽著,我對你要送上性命之類的話語並不感興趣,這裡也沒有要你送性命的事去做。我隻是看著你小子可憐巴巴的,從小沒爸,又缺少母愛,年紀輕輕吃官司,以後怎樣還不知道。如果這次把這件事給你捅出來,人民政府發現上了你小子的這樣一個大當,作興送你上西天也難說哩。因此嘛,就動了惻隱之心,想饒你這一回。不過,你從此以後必須保證遵守監規,好好改造,不要給幹部出難題。做得到嗎?」
「保證做到!」
「至於跟我的關係,你隻要聽招呼就是了,當然,我不可能叫你做壞事,隻會提醒你,幫助你。希望你要聽我的話,就像你剛才說的那樣,叫你幹什麼就幹什麼。」
「是是!」
「至於這鈔票、糧票,自然不可能再留在你那裡了,我先給你放起來。這樣,你寫一張紙條說明情況,我一起放起來,以後再說。」
這是胡業勛的精明之處,他生怕王皮兒過後賴賬,來個矢口否認,這樣這件事反倒兜住他胡業勛了。
王皮兒也知道這層意思,但他縱然千般不願,卻哪敢道個「不」字?當下隻有遵從的份。
行文至此,該向讀者朋友介紹一下事務犯胡業勛的情況了——
胡業勛,41歲,出生於河北保定的一個地主家庭,自幼聰慧,4歲入私塾,10歲考進當地的一所中學,成為當時的一樁新聞,被報紙譽為「神童」。1941年,胡業勛赴日本留學,實際上是鍍一層金,當時的日本正全力進行侵略戰爭,已經沒有能力開展高等教育了。胡業勛在日本待了三年,娶了一個日本老婆,帶回中國沒過一年日本就投降了。日本老婆被作為僑民遣返回了日本,胡業勛又娶了一個中國女人。當時,他在國民黨政府的一個機構供職,擔任科長。
1947年底,胡業勛去了北平,參加了國民黨保密局北平區的特務組織。他慣於投機鑽營,沒隔多久看看國民黨的前程一片黑燈瞎火,於是又和共產黨的地下人員拉上了關係。北平解放後,由於這個原因,再說他在國民黨那裡供職時確實沒有具體幹過血腥之事,於是未曾追究他歷史上的那些事,人民政府寬大為懷,還給他安排了一份工作,用現在的說法,是吃「皇糧」的公務員。1950年,中國大陸開始進行一場聲勢浩大的「鎮壓反革命」運動,胡業勛的父親因為解放前擔任過反動會道門的頭子,雙手沾有血債,於是理所當然地被公安局拿下,賞了一顆子彈。
胡業勛自此就和共產黨結下了殺父之仇,暗暗發誓與共產黨勢不兩立,誓死要為父親報仇。經過多年的策劃和窺測,胡業勛終於於1958年開始了行動。他一麵向海外特務機關發信聯繫,一麵散發反動傳單,鼓動群眾起來推翻共產黨的統治。不久,東窗事發,胡業勛被公安機關逮捕。次年春天,胡業勛被人民法院以「反革命罪」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行,保留了條性命。
胡業勛被判刑後,1960年因其服刑時有相救同監自殺犯人的立功表現,而被改判有期徒刑17年。1965年1月,胡業勛被押解貢嘛嘎農場服刑。
胡業勛到貢嘛嘎農場後,幹部從材料中發現此人文化好,又有一定能力,而且在長達七年的服刑期內一直表現很好,於是就決定讓他擔任九中隊的事務犯。
胡業勛生性原本就聰明,經歷又豐富,和日本人、國民黨文官、保密局特務、共產黨幹部都打過交道共過事,又已經有了七年的官司經驗,所以極具對付勞改隊幹部的經驗。在所有幹部的印象中,他都是一個老實、怯懦、聽話而又很有事務能力的老犯人,這種犯人乃是所有勞改隊幹部都喜歡的改造對象。可以肯定,在全國所有勞改隊中,這樣的犯人都是會受到優待,凡是有減刑、評選積極分子之類的好事,也首先考慮他們。胡業勛來貢嘛嘎農場兩年,就是受到了這種待遇。
但是,後來發生的事情給幹部們上了一課——胡業勛竟是這起驚動北京最高層的暴獄案的首犯!
前麵說過,胡業勛是因為要給父親報仇而鼓吹推翻共產黨政權而被捕入獄的。儘管已經時隔七年,但是那份深埋於心靈深處的仇恨,一刻也沒有停止過騷動。隻是因為環境限製,約束了他發泄的慾念。現在,胡業勛從王皮兒的演講中得知外麵社會上因為搞「文化大革命」運動而亂成了一鍋粥,而貢嘛嘎農場的情況也是每況愈下,對於犯人的監管較「文化大革命」前明顯鬆懈。這使他產生了一個念頭:何不乘此機會糾集一部分犯人來一次集體越獄行動,逃出去後成立一支非法武裝,乘混亂迅速發展,與共產黨打遊擊?
胡業勛的這個念頭,看似一時之間的心血來潮,實則是他長期以來已經形成的根深蒂固的反動思想的一種大爆發。這種爆發一旦形成,那就難以堵阻。他在向王皮兒宣布願意替他保密時,就已經正式決定開始實施其罪惡念頭了。
從次日起,胡業勛就利用與王皮兒同囚一室,又無幹部監督的機會,不時向王皮兒打聽外麵社會上的所見所聞。他打聽得非常詳細,不但問到大字報、小字報和傳單的內容,還詳細了解全社會每一行業的情況,人民群眾的情緒,物資供應與物價,交通和治安,凡是他所想得到的,都一一問及,而且不厭其煩地聽了一遍又一遍。那王皮兒其時還不清楚這位老大哥想幹什麼,一次次說得口乾舌燥,厭煩至極,卻哪敢有任何表露,隻好滿足胡業勛的要求。
如此過了一個多星期,胡業勛認為情況已經了解得差不多了,可以開始進行前期準備了,於是就在頭腦中考慮這項行動的核心成員,也就是領導班子。
胡業勛認為這種行動需要的不僅僅是個人的蠻力和勇氣,最重要的倒是一種信念,這種信念必須建立在與共產黨有著刻骨仇恨的基礎上。他最先考慮的對象,就是圍繞這樣的出發點而進行的。
貢嘛嘎農場在押的犯人中,所占比例較大的是歷史反革命,其中包括反動軍官、特務分手、反動會道門分子。這些人大都被判了重刑,屬於「此生無望」,所以胡業勛要在其中選擇核心成員並不很犯難。再說他又是事務犯,相當於「二隊長」,本身就具有一定的號召力,且又熟悉各個犯人的情況。經過幾晝夜的考慮,胡業勛選定了兩個犯人。
這兩個犯人,一叫郝根相,一叫李鑫。
郝根相那年49歲,那是一個身體很棒的粗壯漢子,畢業於黃埔軍校武漢分校步兵係,參加過台兒莊戰役,據說還立過軍功。淮海戰役時,他擔任國民黨軍隊的獨立營營長,組織過突圍的敢死隊,親任隊長,雙手沾滿了我解放軍官兵的鮮血。戰敗後,郝根相化裝逃跑,回到了山東老家。建國後,懾於人民專政之威,被迫向人民政府自首,交代了歷史上的罪惡。後來被判了無期徒刑,押解貢嘛嘎農場後剛被改判有期徒刑19年。郝根相的反動思想非常頑固,經常公然向政府幹部叫板,反動言論不斷。隻是因為他在國民黨軍隊時多年鼓搗戰車積累了許多經驗,精通機械修理,整個農場的較大的機械方麵的散障都離不開他,而他的勞動態度倒的確很積極,一個人經常幹兩三個人的活兒,所以勞改隊也沒有過於要追究他的意思。
李鑫,則是另一種類型的反動分子了。此人是浙江江山人,軍統頭子戴笠的同鄉,據他自稱他和戴笠算是遠親,雖然他比戴笠小了十多歲,但按輩分戴笠應該叫他「叔叔」。因為這層關係,所以李鑫早在抗日戰爭前就已經進入了軍統局的前身復興社特務處,還被派往英國學習過無線電技術。他在軍統中當的是技術軍官,曾在軍統局上海特區、北平站、廣州站擔任報務員、報務組長等職。後來戴笠飛機失事摔死後,軍統局改為保密局,由於他在技術上有一套.新頭子毛人鳳還是對他有些器重,將其軍銜由少校提升為中校。
1949年春,李鑫調派成都工作。這年秋天,解放軍大軍兵逼西南時,李鑫本來是要逃往台灣的,但在去機場的路上,汽車出了故障,因此而沒能登上飛機。當特務的都是鬼精靈,李鑫二話不說,改頭換麵,化名前往北京,憑著假證明竟然在郵電部門混得了一份技術工作。李鑫原在浙江老家已經娶妻生子,到這份上自然已經不能再回浙江了,於是就在北京成了家,娶了一個護士,還生了一個女兒,不過養到兩歲就患病天折了。
李鑫深知「禍從口出,言多必失」的道理,所以在公開場合從來都是不開口的,留給別人的印象就是一張經常浮著很得體的笑容的胖臉;就是在家裡,他也不大說話,要麼鼓搗收音機,要麽喝酒。如此,李鑫就成為單位每年都挨得上的老「先進工作者」,領導還有提拔他當官的意思,於是就動員他入黨。李鑫尋思若能混入共產黨,也算是披上了一層保護色,於是寫了申請書。組織上還真的讓他填了入黨誌願書,可是在發函件往江山老家調查時,卻被當地人認出了照片。這樣,李鑫就落人了法網,被判刑20年。
李鑫在貢嘛嘎農場也是一個有名氣的犯人,這是因為他有一手精湛的電器維修技術,各中隊的擴音機、汽車、拖拉機以及其他機械設備的儀表、電路出了毛病,都得他出手。另外,幹部私人的收音機也是由他負責修理的。他在九中隊專門有一個工作室,平時就一頭鑽在裡麵鼓搗電器。
胡業勛和郝根相、李鑫平時接觸較多,因為那兩位經常去外中隊修理機器設備,需要有幹部信得過的犯人跟著,協助幹部監督。在九中隊,胡業勛是最信得過的犯人,所以這事就是他一個人包掉的。胡業勛是何等的角色,長期接觸下來,察言觀色,早已摸清了兩人的心思。所以此時就把腦筋動到了他們頭上。
胡業勛找了一個機舍,借去場部夥房修理鼓風機時,對郝根相、李鑫進行了試探。那二位一拍即合,馬上表示隻要胡業勛領頭幹,他們絕對緊跟,作拚死一搏。特別是郝根相,又擺出了國軍獨立營長、敢死隊長的架勢,胸膛拍得「砰砰」響:「俺早就有此心,沒問題,解決武警的事,交給我就是了。老子是黃埔軍校出身,跟日本人、共產黨軍隊真刀真槍幹過不知多少仗了,是死人堆裏滾出來的,還鬥不過那些乳臭未乾的小兵崽子?」
這樣,暴獄行動的核心就形成了。三人經過密議,決定一麵製訂方案,一麵進行組織準備。
1967年4月1日,胡業勛經過慎重考慮,拿出了一份首批發展對象的名單。名單共有五人,胡業勛三人決定分頭進行發展,胡業勛包了三個,郝根相、李鑫各負責一個。
列上名單的都是刑期長、表現不大好的反革命分子,其中第一個就是中統特務任觀義。此人判了15年徒刑,性格暴烈,喜歡頂牛,來農場後競動手打過幹部,為此被加刑3年。照胡業勛的估計,這人應當是五名對象中最好說動的一個,所以就把他分給了平時與其經常接觸而又很談得攏的郝根相。
沒有料到的是,問題就出在此人身上,幾天後,貢嘛嘎農場爆出了一樁命案……
第三章
這是貢嘛嘎農場自1965年組建以來發生的首起命案,命案的主角就是上一章提到的中統特務任觀義。
任觀義,38歲,江蘇蘇州人,畢業於南京中央大學。他大學畢業時正是中共軍事力量開始強大,對國民黨反動派的策略由戰略防禦轉為戰略進攻的當兒。國民黨方麵意識到形勢不妙,一麵進行垂死掙紮,一麵準備後路。蔣介石親自下令,讓國防部保密局和中統局著手安排潛伏特務。保密局、中統局奉命行事,招募了一些新特工。任觀義就是在那時經一個在中統局任職的親戚介紹參加這個特務組織的。
1949年春,人民解放軍飲馬長江,中統局本部機關撤往廣州。臨走時,任命已經接受了特務訓練並且數次參與逮捕中共地下黨員行動的任觀義為“中統首都地區特別行動指導小組”上尉組長。任觀義當時年紀既輕,又是接受過正規教育的大學生,一頭腦的“士為知己者死”的思想,一心要從一而終,為國民黨賣命至死。這種已經成為信仰的反動思想,就像一股動力似的驅動著任觀義積極進行反革命活動。多行不義必自斃。1955年,任觀義終於東窗事發,落進了法網。按其罪行,是可以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的。但是,由於任觀義坦白交代得徹底,而且當時大規模鎮壓反革命的風頭已經過去了,所以後來就從寬判了他死緩,總算給他留了一條性命。
兩年後,任觀義被改判無期徒刑。1963年,又由無期徒刑改判為有期徒刑20年。1966年,又減刑兩年。按說,如此已經很夠意思了,但是任觀義還是死抱住他那“士為知己者死”的想法,念念不忘還要為國民黨賣命。隻是,他不像郝根相那樣公開表露這一想法。
任觀義還在大學讀書時,就已經患有胃病。之後十多年來,由於生活狀況和精神因素問題,病情有增無減。到了貢嘛嘎農場後,三天兩日要去醫務室,一個月裏有一半時間吃病號飯。幹部知曉情況後,出於人道主義的考慮,給他安排了一份輕勞役,專門負責出監區裏的黑板報,有時事務犯忙不過來時,就幫事務犯幹些雜活。
1967年4月初的一天,農場改善夥食,給犯人吃了一頓羊肉餃子。任觀義那天正好在炊場(勞改隊對犯人夥房的稱謂)相幫布置會議室裏的牆報。炊場的幹部見他忙得滿頭大汗,而且牆報出得確實很好,於是就吩咐事務犯把任觀義的那份餃子留在炊場,單獨給他下。這就意味著可以不按規定的份額分配,而是讓他敞開肚子吃個飽。任觀義大喜之下,一口氣吃了70個餃子。
這一吃,吃出了問題。當天深夜,任觀義突然感到腹部劇烈疼痛。值班幹部趕緊把任觀義送往場部醫院,經檢查,診斷為胃出血,必須動手術。在當時當地,這算是一個大手術了,必須經場部值班領導批準。
這天擔任場部總值班主任的正是場長房炳章,他是個一絲不苟的人,對此事不是一批了之,人命不管,而是親自給醫院打電話,了解手術準備情況。湊巧的是醫院那位要給任觀義主刀的醫生正是房炳章的愛人龐萍,她告訴丈夫,手術應該沒問題。房炳章聽後放心了,在報告上簽了字。
不料,手術時出現了大出血,必須立刻輸血,前是農場醫院平時沒有血庫的,情勢頓時變得極為緊急,任觀義躺在手術台上,已經處於奄奄一息的境地了。
房炳章聞報,馬上趕到醫院。一問情況,開腔道:“還呆著幹什麽?馬上張羅血來給他輸進去呀!”
醫生說:“醫院沒有血。”
房炳章忘記了自己的處境日趨不妙,連站在一旁的護士看他時的眼光也已經顯出不敬之意了,還是像以前那樣中氣十足地吼道:“沒有血也要給我想辦法!人命關天你們知道嗎?犯人也是人,和我們一樣的人,不能見死不救!”
—個醫生說:“要麽立刻往三中隊打電話,讓他們立即抽調犯人刊醫院來給病人獻血。”
三中隊距場部大約6公裏路程,是全農場九個中隊中和場部距離相隔最近的一個中隊。
房炳章斷然否決:“不行!一是時間不允許,二是動用犯人的鮮血用於本應由政府負責的事沒有先例,聽上去也不人道。”
醫務人員聽了互相望望,意思盡在不言中:如此,我們就無能為力了!
房炳章讀懂了這層意思,略一沉思,挽起了衣袖:“來,把我的血給他抽上一瓶!”
醫生護士麵麵相覷。稍停,龐萍開口道:“你的血型跟病犯的不相符。”
“他是什麽血型?”
“A型的。”
房炳章不吭聲了,他的血型是B型。盡管房炳章文化很低,平時又不大看書,但他是從戰場上滾出來的,知道必須血型相符才能輸入,否則會出死亡事故的。他沉默了片刻,一雙帶著疲憊之色的眼睛發出焦灼的神光,在周圍的醫務人員臉上交替掃視:“你們之中哪個是A型血?”
一個年輕醫生和一個中年護士朝其他人看了看,慢慢地舉起了手。
房炳章的目光像探照燈鎖定目標那樣牢牢地鎖住了這兩位,用不容抗拒的口吻道:“那就輸你們的!一個一瓶,多少?”他問妻子。
“400cc。”
“對,就400cc!夠了嗎?”
“夠了。”
房炳章一揮手:“那就這樣吧,你們做一下準備,馬上動手。救人如救火,拖延不得的。”
由於解決了輸血問題,任觀義從閻王殿走了一遭,又平安地返回了人間。
可是,房炳章絕對沒有想到,這件事竟成為造反派打倒房炳章的一條主要罪狀。
貢嘛嘎農場的造反派當時有三個組織,其中最有實力的是“捍衛毛澤東思想戰鬥隊”。這個戰鬥隊的隊長當時也是稱為“第一勤務”的,原是四中隊的一個小隊長,名叫陳邦堅。此人年方二十四,退伍軍人,前年組建貢嘛嘎農場時才參加勞改工作。這是一個不安分的青年人,用房炳章的說法是“思想大有問題”。他一到農場,聽說這裏有個關押女犯的八中隊,就要求到該中隊去當管教。政治處告訴他八中隊以女幹部為主,隻有極個別男幹部,平時是不允許單獨進入監區的。明確拒絕了他的要求。他為此而吵到場部,被房炳章罵了個狗血噴頭,差點挨耳光。為了懲罰陳邦堅,房炳章親自點名把他分往離場部最遠、也是條件最差的四中隊,讓中隊長把他安排上常夜班。
陳邦堅在四中隊待著,專上夜班猶自不肯安分。碰上有犯人家屬大老遠趕來探視犯人的,他會放棄睡覺而去和人家家屬聊天,還不無殷勤地送人家去場部招待所,據說還有勾勾搭搭搞名堂的,男的索取錢財,女的則搞兩性關係。房炳章獲悉消息後,正待讓政治處著手調查時,“文化大革命”開始了。
“文化大革命”給了陳邦堅一個“翻身”的機會,他是整個貢嘛嘎農場惟一的一個外出進行“革命大串連”的幹部,因為領導不批假期,他就自己請了事假。當陳邦堅從外地返回農場後,馬上出麵成立了一個造反組織,自任“第一勤務”。
陳邦堅造反的第一個心願就是要打倒房炳章。他所主持的“捍衛毛澤東思想戰鬥隊”把房炳章作為主攻對象,一次次的遊場、批鬥會都是該組織的傑作。但是,房炳章的“罪狀”一條條雖然看看不少,卻缺乏力度強的關鍵材料,難以擊中“七寸”要害,所以即使是“捍衛毛澤東思想戰鬥隊”內部的意見也不統一,所以陳邦堅縱然心癢難熬,恨之入骨,一時也奈何房炳章不得。
正在陳邦堅大傷腦筋時,從北京傳來了佳音:公安部下達了“大力整頓西北地區勞改農場”的指示。陳邦堅馬上意識到這是一個機會,完全可以借落實公安部指示的名義,把房炳章打倒。為此,他一直暗中注視著房炳章,希望發現新動向,把房炳章一擊而倒。
房炳章在醫院下令兩名醫務人員給犯人任觀義輸血的消息傳到陳邦堅的耳朵裏後,他頓時如獲至寶,和戰鬥隊的另外兩個頭頭一商議,決定借機做文章,要用這顆重磅炮彈把房炳章打倒。他們先悄悄去找了那兩個輸血者,假裝不知道那是房炳章下的令,說對方的立場大有問題,要把兩人送進“牛棚”。那二位自是害怕,加上輸血之舉原本就不是本意,於是一一作了說明,並應要求寫下了材料。陳邦堅等人就利用這份材料大做文章,給房炳章扣上了一個“包庇階級敵人”的罪名,先是大造聲勢,在場部貼出了大字報,還進行晝夜不停的滾動式廣播。一時間,弄得全場上下都形成了一個錯覺,認為房炳章這一下真的犯了大事,誰也不敢出頭替他說話。連原先有“保皇”意向的另一個造反組織也嚇得不敢發一句調頭。
三天後的一個深夜,陳邦堅親自率領“捍衛毛澤東思想戰鬥隊”的一班幹將,闖進房炳章的家,把他強行帶走,關進了牛棚。
老紅軍房炳章被打倒了!
“捍衛毛澤東思想戰鬥隊”跟著就乘熱打鐵宣布奪了農場的大權,成立了由該組織為主的、有另外兩個造反組織的個別成員參加的“貢嘛嘎農場革命委員會籌備小組”,組長自然是非陳邦堅莫屬了。他嫌“組長”稱謂太小家子氣,就規定要稱“主任”,於是,全場上下就都叫他“陳主任”了。
陳邦堅占領了房炳章的辦公窒,開始發號施令,儼然一副場長派頭。他的屁股還沒坐熱,就發生了任觀義死亡事件。
那是1967年4月16日,星期日,勞改隊和社會上的單位一樣,也是休息日。在“文化大革命”前,勞改隊的休息日是很熱鬧的,犯人可以三三兩兩自由結合,下棋、打牌、玩撲克,也有打籃球、踢足球、玩乒乓球的,愛好文藝的犯人則哼戲唱歌,撥拉樂器;當然也可以閱讀書報雜誌,談古說今。但是,“文化大革命”開始後,情況卻起了變化,所有文娛活動一律取消,休息日仍得和平時一樣,早早起床,早飯後以監房為單位,一個個小組集中起來學習毛主席著作、讀報,兩小時後方可自由活動,卻也隻能說說閑話,散散步。
這天,早飯開過後,九中隊事務犯胡業勳站在監區當中吹了一聲長哨,於是各小組就開始政治學習。胡業勳作為事務犯,是不必參加學習的,他反背著手,一個個監房進行檢查。那個王皮兒,則像一條走狗似的跟在他後麵。查得沒幾個監房時,值班幹部出現在監區大門口,扯著嗓門叫事務犯。胡業勳一邊答應著,一邊往門口跑。這樣,剩下的監房便由王皮兒巡查了。王皮兒查到第六小組時,發現一個位置上空著,於是就問組長:“這個位置是誰的?”
組長回答:“那是任觀義坐的。”
“他人呢?”
“任觀義剛從醫院出來,身體不好,已經報告過隊長,允他可以不參加學習的,大概是到外麵散步去了。”
這王皮兒新到九中隊,跟著事務犯已經學會了耍威風,當下拉腔拉調道:“監區院子裏不見他人啊!”
那組長正坐得發煩,於是就站起來道:“那我去找找他吧。”
組長找遍了監區院子,沒發現任觀義的影蹤,以為他去醫務室配藥了。去醫務室是要出監區大門的,得經過監區警衛幹部的同誌,還要在大門口的一塊大牌牌上掛上一個小籌子,表明有幾個犯人出去了,到晚上收風時以籌子為準清點人賬,裏裏外外查個一清二楚。組長當下去門口牌牌那裏一看,並沒有人外出,不禁暗吃一驚。他馬上返回監房,對事務犯胡業勳一說,兩人便重新找了一遍,結果在貯藏室的一個角落裏找到了任觀義,不過他已經被一根繩子懸吊著脖子掛在屋梁上了!
胡業勳一聲驚叫,臉色嚇得雪一樣煞白,愣了愣,二話不說撲過去一把抱住了任觀義的兩條腿,招呼小組長:“快把他解下來!”
任觀義被解下來後,平置於地下。這時,值班幹部聞訊飛奔而來,那是一個年輕的新幹部,參加工作還不到一年,缺乏經驗,見狀亂了方寸:“呀!這……這事怎麽辦?”
有犯人嘀咕道:“好像還有氣,給他做做人工呼吸,興許有救。”
幹部點頭:“對!誰會做人工呼吸?”
九中隊的犯人中特務犯不少,接受過特工訓練的哪個不會做人工呼吸的?當下早有人上前去折騰起來了。幹部一邊看著,一邊叫一個犯人去醫務室叫人,同時叫門口的看守幹部往場部打電話報告。
不一會兒,醫務室的醫務犯就急如星火地疾奔而來,一檢查,任觀義的心髒已經停止了跳動!那醫務犯服刑前是南京一家大醫院的主任醫生,留德博士,當下馬上就地搶救,強心針都用上了。可是,一直到農場派出所警察趕抵,也沒能使任觀義的心髒重新恢複跳動。
這是貢嘛嘎農場組建以來所發生的第一起犯人死亡事件,主持場部日常工作的“革委籌”甚為重視。陳邦堅在不到一小時後即帶著幾個“革委籌”的成員趕來了,看了現場,問了問值班幹部,然後吩咐派出所長:“老劉,這事就交給你了,和管教科一起調查清楚,然後向‘革委籌’報告。”
派出所長知道陳邦堅是何等角色,看不起他,但此時木已成舟,看不起也沒用,稍有不滿反倒殃及自己,便隻有點頭的份了。
這時,管教科也來人了。領頭的是副科長傅林,其時管教科長洪敬平已經被勒令靠邊了,距“牛棚”隻有一步之遙,管教科暫由傅副科長負責。
傅林和派出所長交換了意見,決定分兩步進行調查:一步是勘查現場、並請農場醫院醫生過來驗屍;另一步是立刻在九中隊犯人中開展調查,查清任觀義最近的各類情況。
農場醫院的三名醫生在派出所長等人見證下,就在九中隊活動室的乒乓桌上對屍體進行解剖查驗。屍體全身外表無任何傷痕,僅在脖頸部位發現一馬蹄形索溝;解剖檢查,未見中毒跡象,也沒有發現其他可以致命的因素。
這樣,醫生的結論是:上吊自殺。
派出所所長一行隨即對自殺現場進行了勘查。貯藏室是一間大約30平方米的屋子,呈狹長形,兩側靠牆處各置一排高達屋頂的木櫃,分隔成一個個小櫃子,每個櫃子上都扣著鐵掛鎖,櫃門上寫著“1—10”之類的號碼,表明這是屬於哪個監房哪個床位犯人的,裏麵放著他們的個人物品。死者任觀義的櫃子編號為“6—11”,這個櫃子的上方有一根橫梁,他就是吊死在這根橫梁上的。
“6—11”號櫃子的櫃門開著,門上的搭扣上掛著一把“永固”鐵鎖。櫃子沿口處有大半個鞋印,把死者右足的鞋子脫下一對照,正是他本人的腳印。這表明,他是先把繩予拋上橫梁,然後單足踩著櫃子將身子提升到離地的位置,把脖頸伸進繩圈實施自殺的。
檢查了“6—11”號貯藏櫃,裏麵隻有一些死者生前的衣服和幾本書,都是“文化大革命”前出版的詞典。
與此同時,由傅林主持的另一路調查也在進行。
由於發生了這麽一起事件,九中隊監區緊急收風,所有犯人一律回到各自的監房,連事務犯胡業勳也不例外。五名幹部分別找與任觀義同一監房的犯人一一談話,了解任觀義出院幾天來的情況。但是,所有接受調查的犯人都一致說並未發現任觀義有什麽異樣跡象。
可是,一個決定自殺並且真的付諸實施的人,在自殺前應當有異樣跡象的,否則,他的自殺就難以解釋。調查人員交換了意見,決定擴大調查範圍,由中隊幹部開列出一份任觀義生前接觸較為頻繁的非6號監房的犯人的名單,分別進行調查。
這份名單中的第一個名字就是事務犯胡業勳,因為任觀義身體一直不大好,經常要吃病號飯,這事都得胡業勳出麵與炊場聯係,久而久之,兩人的交往就多些。傅林找胡業勳談話,開門見山讓他談談任觀義出院後的情況。
胡業勳在犯人麵前是一副“二隊長”架勢,但在管教科長麵前就成了一個灰孫子,縮頭縮腦地站在那裏,恭恭敬敬道:
“傅科長,任觀義從場部醫院回來才四天,我跟他接觸不多,可能談不出什麽來。”
傅林說:“沒關係,你知道什麽就談什麽好了。”說著拿出了工作手冊,並且擰開了鋼筆筆帽。
胡業勳見狀尋思看來是不說不行的,於是就開腔道:“任觀義出院後,第一、二天情緒很好,說這次住院幸虧政府大力救治,否則他這條命就完了,今後一定要好好改造。這種意思的話語不光對我說,對其他同犯也說過的,我估計至少有五個人聽見。”
傅林邊聽邊記:“唔,你再往下說。”
“可是,到了第三天,也就是昨天,他的情緒起了一百八十度的變化,飯吃得很少,我給他特地去炊場打的病號飯基本上沒動。我後來叫王皮兒給他另外弄了點可口的東西,他仍然不肯吃……”
“那是為什麽?”
“因為他收到了一封信。”
“誰來的信?”
“是他家裏來的信吧,那是在他住醫院時收到的,李隊長檢查過了,後來就交給我,要我在任觀義出院後交給任觀義的。我沒有看。”
“那你怎麽知道任觀義是因為收到了一封信而情緒發生了變化呢?”
“任觀義昨天不肯吃飯後,我勸過他。他沒說具體情況,隻是說他家也沒了,人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呢。這樣,我就斷定跟那封信有關係。”
傅林點點頭:“晤……還有其他情況嗎?”
“其他沒有了,如果我再想起什麽,隨時向政府報告。”
“你去把李隊長叫過來。”
“哦,傅科長,李隊長上星期就回家探親去了。”
“哦?他家住哪裏?”
“聽說在海南島啊,他要去三個月呢。”
傅林於是去找了九中隊中隊長黃耀煜,一了解,小李是回海南老家探親帶結婚的,確實要過三個月才能回來。
傅林尋思:既然有這樣一封信件,那多半還在,何不找找看。於是就傳令下去讓檢查任觀義的物品。任觀義的全部物品——衣服、被褥、洗漱用具、日用品、少量的食品、書籍以及其他一些雜碎東西,一古腦兒被拿到了中隊活動室。經一一檢查,未發現胡業勳所說的那封家屬來信。
傅林大覺驚奇:“哎!怎麽的,那封信呢?”
這時,派出所長突然想起任觀義身上的衣服:“會不會在他穿的衣服的口袋裏?”
一語提醒了眾人,於是馬上把解剖屍體時脫下的衣服取來,一查,果然在口袋裏發現了一封信件。
這封蓋著江蘇蘇州市郵戳的平信未注明寄信人的落款地址,信紙是通常見到的白色道林紙。從對任觀義的稱呼和信中的語氣看,寫信人是任觀義以前的朋友或者同學,現在應當還在蘇州工作或者居住。信中告訴任觀義:由於“文化大革命”的緣故,任觀義年邁的父母已經雙雙死於革命群眾的批鬥之中;他的姐姐、姐夫已經貼出了永遠跟他劃清界線、斷絕關係的大字報式的聲明;他已經離婚但還未嫁人的妻子把他的相片倒懸於牆上,每天強令他那12歲的兒子對著相片惡罵,並用彈弓射擊。寫信人由於和任觀義以前的一段關係,也被所在單位關了兩個月的“牛棚”,受盡了折磨,現在總算已經獲得解脫。寫信人告誡任觀義,一失足成千古恨,要他在勞改隊好自為之,永遠不要再想念家鄉和家鄉的親友,因為這些對景任觀義來說,事實上已經不存在了。他即使改造得好被提前釋放,也不可能再返回蘇州了。因為家鄉迎接他的,必是殘酷的批鬥。
這封信件,成為任觀義自殺的最好注解了。信在傅林和派出所所長等人手裏傳閱了一圈後,大家都已經有了一個基本的看法:任觀義確實是因為這封信而走上絕路的。
於是,對於這起人命案件的調查就這樣畫上了句號。當然,這是三天後的事。4月19日,九中隊專門召開了犯人教育大會,傅林代表農場宣布了上述結論,並借此機會進行了教育,告誡犯人要端正思想,認清形勢,努力改造,爭取光明前途。盡管事實上連他自己也不清楚在那種形勢下自己會不會步正科長洪敬平的後塵,也來一個靠邊站、進“牛棚”什麽的。
勞改隊的規矩,許多事情通常都是雷聲大雨點小的,任觀義命案也是這樣,一上來似乎嚴重得令人不敢想象,但是隻過了幾天,待有了結論後,就又恢複了正常。九中隊的犯人對於這短短幾天中所發生的事情並未留下特別深刻的印象,隻有事務犯胡業勳和郝根相、李鑫三人,度日如年地挨過了這三天,待到教育大會一開,這才像是如夢初醒似的,麵對著燦爛的陽光眉開眼笑,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對於胡業勳三人而言,教育大會意味著在他們的腳下畫上了一條區別於生與死的界線,因為任觀義並非自殺,而是死於謀殺,策劃者和凶手,就是胡業勳和郝根相、李鑫!
前麵說過,胡業勳三人列出了一份首批暴獄分子的發展名單,其中赫然列於第一個的就是任觀義。根據安排,郝根相和任觀義進行了個別談話,在作了一些試探之後,終於攤了牌。任觀義權衡形勢和自己的境況,更由於他那早已形成的“士為知己者死”的思想,使他肯定要作出同上賊船的決定。
任觀義的參與完全在胡業勳的意料之中,當時同被定為發展對象的另外四個犯人中,有兩個也已經發展成功了。這樣,連任觀義在內,就已經有了六人。胡業勳借協助清理事務室的名義,向幹部提出要都根相、任觀義等五人相幫,自是獲準。這樣,他們六人就青天白日待在監區裏(其餘犯人都出去勞動了)進行了策劃暴獄的第一次會議。
這次會議,就討論的問題而言,是屬於“務虛”性質的,僅僅是分析了形勢,對如何實施作了漫談式的討論,最後還是決定以發展對象為主,並且應當把工作做到女犯中隊去,等等。
由於任觀義是整個貢嘛嘎農場出黑板報、牆報和大批判專欄的高手、名人、專門家,他經常被各單位請去出黑板報等,連場部大院的牆報、專欄和環境美化也得請他去。女犯中隊沒有人可以勝任此類工作,所以每次出黑板報、牆報時,都要請任觀義過去。因此,在六名暴獄骨幹中,任觀義是最有可能和女犯中隊拉上關係的一個,胡業勳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不料,他還沒開始行動,就發生了吃羊肉餃子撐破胃髒一事。
以當時貢嘛嘎農場醫院的醫療設施和在那個特殊年代大講階級鬥爭的情勢下,任觀義在動手術的過程中所出現的意外情況是非常嚴重的,醫生絕對沒有料到手術會發生罕見的意外,準備的血漿不夠彌補任觀義所損失的血液,這樣,如果他得不到迅速輸入體內的血液,基本上就隻有死路一條了。當時,任觀義躺在手術台上,在劇烈疼痛的間隙中,清楚地聽見醫務人員就他的病情如何處置的問題所進行的談話。所有醫生包括房炳章場長的妻子在內,都因無血可輸而主張采取保守療法,實際上就是放棄搶救,聽天由命。任觀義已經無可奈何地做好了離開人世的思想準備,想起江南家中年邁的父母和12歲的幼兒,他心如刀剜,兩行熱淚潸然而下。
就在這時,任觀義聽見外麵傳來了一個他雖然從未直接聽見過,但已經從廣播喇叭中聽得很熟的聲音——那是令貢嘛嗄農場全體犯人談虎色變的老紅軍房炳章的聲音,響若雷鳴,聲震屋宇,叫嚷著要把自己的鮮血抽給他!一瞬間,任觀義以為那是一種幻覺,正待聽聽清楚時,手術室的門被護士關上了,厚厚的雙層玻璃門嚴實而無情地阻隔住了外麵的聲音。這時,一陣巨大的疼痛襲來,任觀義覺得胃部像是被一隻孔武有力的大手狠命地抓捏了一下似的,昏了過去。
當任觀義重新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躺在病房裏了。醫院專門護理重病號的勞役犯告訴他:由於房場長下了嚴令,兩名與他血型相符的醫生、護士把自己的鮮血輸給了他,使他得以順利地動了手術,總算保住了一條性命。
任觀義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望著勞役犯,語不連貫地問:“是嗎?……政府隊長給我輸血了?”
“這還有假嗎?我們親眼看見了的。護士郝隊長身體弱,輸過血後下地時連站都站不住,不是旁邊的人攙扶著,就跌倒了呢!”
任觀義心裏一陣酸痛,眼淚奪眶而出。這時,醫生來查房了,任觀義淚眼矇矓地望著那位估計是房炳章場長愛人的女醫生,哽咽道:“隊長,叫我怎麽報答你們啊?”
令任觀義意想不到的是,房炳章場長竟一直惦念著他,他讓妻子給他送來了親手燉的雞湯,盡管沒有一句話語,但那濃濃的關懷之情早已融於任觀義的血液之中了。從這時起,任觀義頭腦裏就經常考慮一個問題:政府如此關懷我這樣一個犯下大罪的囚犯,我怎麽能參加胡業勳他們策劃的暴獄陰謀昵?
十天後,當任觀義出院時,已經作出了決定:把胡業勳等人的暴獄陰謀向政府報告!
任觀義出於特工的職業性謹慎,對於這件事非常慎重。郝根相在發展他參加時,為了使他定心,曾經說過“我們已經有足夠的信心,因為幹部中也有我們的人”這樣的話語,所以,任觀義對九中隊的幹部產生了懷疑,不敢把這件事輕易地向中隊幹部報告。他決定直接向農場房場長報告,但是,作為一個在中隊服刑的犯人,要見到房場長實在是一樁犯難事。因為房場長平時不可能一直往各個中隊跑的。任觀義就隻好寄希望於看見管教科的幹部,托帶一個條子上去,讓房場長悄悄地派幹部把他帶出去。
任觀義出院的第三天,正好有管教科幹部來中隊檢查工作,於是他便乘機塞了一紙條子,說有思想問題要求與管教科長當麵匯報。
當時,九中隊的犯人都出工了,連事務犯都不在,任觀義以為監區中隻留下他一個,殊不知門窗緊閉著的事務室裏還留有一個犯人——至今還在協助事務犯做雜務的王皮兒。其時,王皮兒已經被胡業勳拉下水了,成為暴獄團夥的一個成員。他原本在事務室裏睡覺,一覺睡醒了剛剛起來想上趟廁所,從窗裏窺見院子裏有管教科的一個幹部在轉悠,他那塊“康首長江首長”的心病還沒消除,哪敢在管教科幹部前露麵,便隱藏著不出來。就在這時,王皮兒看見從6號監房裏出來一個犯人,往那個幹部手裏遞上一張紙,然後迅速退了回去。這個犯人,正是任觀義。
王皮兒雖已成為暴獄團夥成員,但他的頭腦哪有胡業勳等人玩得轉,當下看在眼裏也不當一回事。當天傍晚,開過晚飯後,王皮兒和胡業勳閑談時,無意間說起此事,令胡業勳大吃一驚。以胡業勳的智慧,他馬上意識到此事十有八九是與“告密”有關的!因為如果是一般的事情,任觀義決不會向管教科幹部遞條子的,隻有中隊幹部解決不了的事,才有可能向管教科遞條子。任觀義有什麽中隊解決不了的事?胡業勳想來想去是與暴獄有關的事了。這樣一想,胡業勳不禁暗吃一驚,尋思自己此番看走了眼,竟把任觀義當做可信之人,現在出事了,看來有喪命之虞,滅頂之災了!
在反動分子中,胡業勳也算得上一個人物,他麵臨著如此危險,表麵上卻是聲色不露,照樣和王皮兒東扯西聊,過了一會兒才裝出一副無意的樣子,漫不經心地向王皮兒打聽:他所看見任觀義向管教科幹部遞送的是一張紙還是一疊紙?
王皮兒天生生就一雙賊眼,不光溜溜轉,還特別亮,加上5號監房離事務室很近,又是在陽光底下,所以看得很清楚。“我看見那是一張報告紙,上麵寫得沒有多少字,大約就兩三行吧。”
“你看準了?”
“嘿嘿,大哥,我這雙眼睛哪會有錯的?”
胡業勳輕籲了一口氣,點了點頭。如此,他心裏有底了:隻有幾行字,是寫不清這件事的,看來多半是隻是要求麵見管教科頭頭,要來一個麵談,坦白檢舉,立功受獎。
胡業勳當機立斷,馬上作出決定:解決任觀義!
這時還沒收風,胡業勳立刻讓王皮兒去把郝根相、李鑫叫來,吩咐王皮兒在外麵望風,三個人在事務室裏密議解決任觀義的陰謀。最後決定由郝根相、李鑫兩人動手行凶,由胡業勳負責塞漏洞。
勞改隊的規矩是凡是收到的犯人的家信,先是由幹部審閱,一般都是可以交給犯人本人的,但不是由幹部交的,而是讓事務犯轉交。任觀義住院期間,有一封家信,是九中隊幹部小李拆閱的,之後給了胡業勳,讓他待任觀義出院後轉交給任。胡業勳的腦筋就動在這封信上麵,他決定來一個“偷天換日”,把那封普通內容的信件改換成一封家中橫遭不幸的“報喪信”,借用原先那個信封,以假亂真,作為任觀義“自殺”的原因。正好幹部小李去海南了,得三個月後才返回。那時,他們早已遠走高飛了。
當晚,胡業勳就動手偽造了一封信件。他會得寫各種字體,模仿著信封上的筆跡寫了一封信,看看足可以假亂真,就銷毀了原信,把假信交給了李鑫,讓屆時放進任觀義的口袋。
次日上午,郝根相、李鑫把任觀義騙進貯藏室,兩人配合殺害了任觀義。
盡管胡業勳覺得已經把此事做得天衣無縫了,但在管教科未曾宣布任觀義死亡事件的結論時,畢竟還是提心吊膽的。現在管教科已經宣布結論了,他們三人總算完全放了心。
不過,胡業勳三人絕對沒有料到,就在他們剛剛鬆了一口氣的時候,有人已經對此事產生了疑竇。
這個人,就是貢嘛嘎農場場長房炳章。
房炳章被宣布打倒後,就失去了人身自由,給關進了設在場部旁邊一個廢棄了的飼養場裏。造反派一邊繼續批鬥他,一邊勒令他“監督勞動”,衝刷場部的廁所,掃地、除草,有時場部哪個辦公室有大掃除之類的雜活,也是他的事。
管教科副科長傅林代表農場去九中隊宣布任觀義自殺的結論時,房炳章接到通知,讓他去管教科打掃。當時農場管教科一共有12名成員,其中正科長洪敬平已經被造反派勒令“靠邊”,讓他呆在家裏,靜思自己的問題,有時有批鬥會的,就叫他去“陪綁”。其餘科員,有兩人隨傅林去九中隊了,有的去醫院看病了,剩下大約也就那麽兩三個人,平時都是對房炳章有敬畏之情的,此刻不願意看到老場長當著自己的麵幹這種活兒,就不約而同地避開了。房炳章到哪個屋子打掃,他們就找個借口離開。
房炳章一間間屋子打掃過來,一邊打掃,一邊乘機悄悄翻閱報紙,看看標題,順帶還看看桌上的文件之類的文字材料。如此磨磨蹭蹭地弄到將近中午的時候,房炳章進了一間隻有兩張寫字台的小辦公室。那是兩個年輕科員的辦公室,其中一個就是那天在九中隊從任觀義手中接過被王皮兒看見的那張使胡業勳動殺人念頭的紙條的幹部,他看過那張紙條後,因為房炳章已經打倒了,不可能再遞交了,於是就隨手扔在字紙簍裏。
房炳章此刻在打掃時,無意中從字紙簍裏發現了這張寫給自己的條子——
報告
尊敬的房炳章場長:
您好!
我是九中隊犯人任觀義,也就是您那天晚上指令醫院的政府隊長輸血搶救我的那個開刀病犯。
我已經回到了中隊,現在,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想當麵向您匯報,祈望您收到報告後立刻接見我。
犯人任觀義
1967年4月15日
房炳章見之一愣,隨手把條子放進了自己的口袋。之所以一愣,是因為在他的勞改農場場長的職位上,以前隻有過一次相同的經曆。那是建場伊始,有個犯人在他下去檢查工作時,突然攔住他,塞過來一張條子,弄得在場的中隊幹部非常緊張,惟恐該犯告他們的“刁狀”。這張條子和眼前這張如出一轍,也是要求跟場長麵談的。房炳章後來一談,是該犯當麵向他揭發一名同犯所隱瞞的曆史罪行的。眼下寫這張條子的犯人,會不會也要跟他談類似的內容?
當時,房炳章還不知道任觀義已經死了。想過也就算了,尋思自己眼下管不了這樣的事了,如果任觀義要揭發的話,就會向其他他所信得過的幹部遞送相同的報告要求麵談的。
中午時分,當房炳章打掃完畢,離開管教科時,在樓梯上與妻子——農場醫院外科醫生龐萍劈麵而遇!這對夫妻已經半個來月沒有見過麵了,當下自是一陣激動。龐萍瞅瞅四下無人,馬上遞過話語:“你要挺住!一定要挺住!”
“明白!你也要堅強些。”房炳章瞅見妻子的淚花在眼裏打轉,便掏出手帕給妻子擦拭。他的手觸到了那張條子,突然想起了那上麵的內容,便對妻子說:“有機會的話,關心一下上次輸血開刀的那個病犯,他……”
龐萍打斷道:“哦,那個病犯已經死了。”
房炳章吃了一驚:“死了?!”
“死了,據說是自殺。”
“自殺?為什麽自殺?”
“那我就不清楚了。”
房炳章的頭腦裏如同打開了一高速運轉的電子計算機,飛快地轉開了:犯人一般不會動自殺念頭的,尤其是一個服刑已經多年的老犯人,而任觀義卻突然自殺了。可疑的是他在自殺前,還給我寫過條子,說有重要事情需要當麵報告。這裏麵,看來是有問題啊!
龐萍見丈夫沉思,便說:“你現在已經打倒了,不要再去想這種事情吧!……”
房炳章聽見下麵傳來腳步聲,便以不容反駁的口氣打斷道:“你設法通知洪敬平一聲,要他找機會和我悄悄見個麵!”
說完,匆匆下樓去了。
當天下午,當房炳章在場部衝刷廁所時,從外麵閃進一個人來,一聲不響地在靠裏側的一個坑位上蹲了下來。房炳章定睛一看,正是管教科長洪敬平。那是一個胖胖的有著一臉絡腮胡子的大漢,原是誌願軍的偵察排長,在朝鮮戰場上立過功,平時說話聲若雷鳴,此時像是在從事地下工作,不得不如蚊蟻哼咽:“場長找我?”
房炳章說:“九中隊發生了一樁犯人自殺身亡事件,我覺得那裏麵可能有問題……”遂把情況簡述了一遍。
洪敬平皺了皺眉頭:“傅林投懷疑什麽?”
“沒聽說。”
“這事我設法去查一查。”
房炳章點頭:“好同誌,那就拜托你了,記住,一定要小心。萬一有什麽不測的問題,什麽都往我身上推就是了!”
“我想不會出問題的,一旦有問題,我也會自己解決的。場長,你是造反派的眼中釘,什麽事情都往你身上推的話,你會被他們整死的。我會盡快把調查的結果向你匯報的。”
房炳章笑道:“匯報?老弟,我不是場長啦!”
“那是造反派的說法。”
洪敬平隨即去了原先房炳章的辦公室,造反新貴陳邦堅正好在,見洪敬平出現在門口,便沉下了臉:“洪敬平,你不好好在家待著反省,溜出來轉悠什麽?”
洪敬平說:“我來場都看病,順便想向你匯報思想。”
陳邦堅要的就是那份虛榮,一聽這話,頓時眼睛發亮,“匯報思想?你進來,坐著說吧。”
洪敬平於是進門,大模大樣地在陳邦堅對麵坐下,談了一些學習毛主席著作的體會。聽得陳邦堅連連點頭,這倒不是為洪敬平的態度轉變,而是為自己的威勢而得意。試想,以洪敬平這樣一個在全農場赫赫有名的人物,以前是何等威風,被人稱為“房炳章第二”,現在隻好乖乖地向他匯報思想!洪敬平說了一會兒,突然把話題一轉:
“小陳,我有個要求……”
“你說說看。”
“我想去中隊參加勞動,一麵勞動,一麵考慮自己的問題,這樣容易觸及靈魂,易於轉變世界觀。”
“勞動?你勞動什麽?”
“勞改犯幹什麽我也幹什麽。”
“原來你是想和犯人一起勞動……”陳邦堅起初以為對方是想去中隊當小隊長,尋思這太便宜他了,現在聽說他是想去和勞改犯一起勞動,便轉開了腦子:這樣也好,對於其他一些“走資派”來說,等於是一個警告,便於以後料理他們。於是點頭道:“這個,我看可以呀。你準備去哪個中隊?總不見得去八中隊吧?”
八中隊是女犯中隊,陳邦堅這樣說,純粹是挖苦洪敬平。洪敬平聽出這是什麽意思,卻假裝沒留意,認真地說:“你知道,八中隊中隊長是我愛人,我怎麽可能去那裏呢?我去九中隊吧。”
陳邦堅哪知其中底細,不假思索點頭道:“好,你就去九中隊。我這就給你打電話。”
洪敬平次日就去了九中隊,並且隨即開始進行他的秘密調查。但是,無論是偵察排長出身的洪敬平,還是做過專職保衛工作的老紅軍房炳章,都絕對沒有料到當洪敬平剛剛開始進行調查時,就被胡業勳等人察覺了……
第四章
1967年4月20日下午,洪敬平來到了九中隊。中隊長黃耀煜已經接到了陳邦堅的電話,但他故意迴避了。因為黃耀煜以前與洪敬平曾有過一些矛盾,關係一度甚至還很緊張。後來算是和解了,還一起喝過酒。但是現在洪敬平已經靠邊了,而陳邦堅又在電話中關照要黃中隊長「用比對待勞改犯稍好的態度對待洪敬平」,對此,黃耀煜是有看法的,他不認為洪敬單是「走資派」,最多是工作中犯有錯誤。所以,要他對洪敬平如何如何,他做不出來,又恐怕惹人笑話,懷疑他黃某人落井下石。但他此刻自己也是處於「前程未知」的關口上,且是不敢有任何異議,這時最好的辦法就是避開。因此,黃耀煜就找藉口避開了,把這事落實給了副中隊長薛蘇。
這薛蘇是造反派,在農場「革委籌」的名單中還有一個位置,其時已經是九中隊的實際掌權人了。他對洪敬平素無好感,又是敢想敢做之人,所以一見洪敬平的麵,就秋風黑臉地剮了一頓。一直訓得洪敬平的臉也沉了下來,眼看就要發作時,他才適時住了口,問洪敬平到九中隊想幹什麼活。
洪敬平問:「九中隊的犯人現在在幹哪些活路?」
薛蘇的臉上顯出一道嘲諷的神色:「看你,當的是管教科長,下麵中隊的犯人幹些什麼活路都不知道。」於是,說了一番:有機修、泥瓦木工、電焊、綠化、清潔、宣傳等等。
洪敬平略一沉思:「我做清潔工吧。」清潔工可以隨便走,還有機會與更多的犯人接觸。
薛蘇於是召來事務犯胡業勛:「你給準備一套清潔工的工具,讓他去幹活。」
胡業勛一看,一個激靈:「哎,是洪科長!」
薛蘇板著臉道:「你聽著,這裡沒有什麼洪科長,隻有接受監督勞動的洪敬平!」
「是!是!」胡業勛就改了口,「老洪,你跟我來吧。」
洪敬平剛要邁步,薛蘇又說:「洪敬平,你晚上回去還是住在這裡?」
「住這裡。」
「那你就住在倉庫吧。事務犯,你給安排一下。」
洪敬平當天沒有勞動,領了工具和勞防用品,又去住的倉庫看了看。那是在九中隊範圍的生產區域內的兩棟獨立的房子,平時沒有人住,條件之差自是可想而知。當晚,洪敬平獨自待在那裡,久久未能入睡,他在考慮從明天起如何開展工作。
這天晚上,九中隊有一個人也久久難以入睡,那就是事務犯胡業勛。特工出身的胡業勛,對外界事物的觀察奉行一項信條:凡是反常的事物,都須究根刨底。這項信條與克格勃教材中的一句格言基本上是相同的,這句格言是:「凡是反常的事物,都有值得研究的價值。」胡業勛就是這樣做的,現在開始實施暴獄陰謀了,那自是更加小心翼翼,凡事的處理都是如履薄冰,不敢有絲毫的疏忽。今天洪敬平的出現,使胡業勛感到突然,他不禁想起了那樁業已平息的命案:難道洪敬平是為了調查這個而來九中隊的?
胡業勛反覆考慮後,決定對洪敬平進行縝密的觀察。這件事,就交給王皮兒去做。
王皮兒此時已經有了一份正式的勞役:雜務工。這是胡業勛為他從中隊部爭取得來的。雜務工的勞役等於是後勤方麵的機動人員,舉凡打飯、清潔、打掃幹部辦公室、分大帳(即協助事務犯把從供應站購置的東西按照預先的登記分配給犯人)、為幹部傳喚犯人等等雜活,全在其範圍之內。胡業勛為王皮兒安排這份勞役,為的是充當他的耳目。現在,正好發揮王皮兒的作用了。
次日,洪敬平開始做他的清潔工作,在監房院子裡清洗水池。王皮兒便上去搭腔了,他一開口自我介紹後,洪敬平就想起這傢夥是什麼角色了。在王皮兒逃而復歸的問題上,洪敬平是有自己的看法的,他不大相信王皮兒有那份覺悟,而是懷疑其在外麵作了什麼較大的案子,生怕受到懲罰而逃回監獄來避風頭的。以他的想法,是需要對王皮兒好好查一查的,但是,房炳章已經下了命令要樹立典型,那他就不好再說什麼了。不過,應該承認,王皮兒巡迴演講後,貢嘛嘎農場倒確實是未發生過一起越獄案件。但是,這並不能打消洪敬平對王皮兒的懷疑。他以前是隻聞其名而未識其麵,此刻聽王皮兒自我一介紹,這才有了一個直觀感覺。洪敬平沒有學過相麵術,但是一看王皮兒這副獐頭鼠目的樣子,馬上產生了反感,便沒有跟對方嚕囌什麼。
王皮兒討了個沒趣,尋思胡業勛是做賊心虛,看洪敬平這是來摸底的?若是來密查這種事的,不是吹,第一個就應該找他王皮兒,以他的勞役崗位,以他的機靈勁兒,活脫是一塊「包打聽」的料,再不濟的偵查員也會想到先試試能從他的嘴裡掏著點什麼。這樣想著,王皮兒就沒有再和洪敬平搭訕。
洪敬平沒答理王皮兒,密查工作卻是在進行的,他利用打掃監區的機會,和幾個病休在監的犯人聊了聊,越發感到任觀義的自殺顯得突兀和可疑。這使洪敬平來了勁,尋思此事倒還真讓老場長疑對了,看來這起自殺事件後麵大有文章!他決心要查個水落石出。
可是,胡業勛卻不給洪敬平繼續調查的機會了。當天晚上,胡業勛向王皮兒了解監視洪敬平的情況。王皮兒說:「監視什麼呀,他現在是死老虎一隻,對我也顯出一副客客氣氣的樣子,說話的腔調就像對他的老弟一樣。」說著把與洪敬平的對話敘述了一遍。
胡業勛聽完問:「後來呢?」
「後來?後來他就幹他的活兒了,我也就做我的事了。」
胡業勛眨著眼睛:「不對吧,下午我看他跟另外幾個犯人怎麼聊得很熱乎的樣子?看來,他是不信任你啊!
王皮兒吃不準了:「是嗎?」
胡業勛下令:「明天你再去查……」
王皮兒自作聰明道:「我明天開始就整天跟著他,就像一塊牛皮糖,他到哪裡我也跟到哪裡,粘著他不放。」,
「不!你明天去找今天和他談過話的犯人,看他談了些什麼。」
王皮兒如夢初醒,翹起了大拇指:「高招!高——高家莊!」
胡業勛的這一招,是洪敬平所料想不及的。次日,他還沒開始進行他的調查時,王皮兒已經從昨天接受談話調查的那幾個犯人那裡了解到了他在打聽些什麼內容了。儘管不那麼明顯,也可以看做不過是一般的聊天內容,但是,傳到胡業勛耳朵裏時,他馬上像一頭經驗老到的狐狸那樣敏感地意識到洪敬平是來者不善。同一天,胡業勛又從去農場醫院修理鍋爐的郝根相口中得知場部開展「文化大革命」的情況,從而判斷出如果這真是洪敬平在對任觀義命案進行調查的話,那麼這不是現在已經掌握了農場實權的「革委籌」的意圖,而不過是已經靠邊了的管教科長的想法。
胡業勛又想到,儘管洪敬平已經靠邊,但隻要他掌握了自己這邊製造任觀義命案的確鑿證據,攤到「革委籌」麵前,那麼也定是滅頂之災。因此,必須在洪敬平的調查還沒有取得成效前把他攆走!
九中隊有一個名叫宋迪江的犯人,北京人,是解放初期北京地麵新冒出來的流氓頭子。此人拜過武術名師,據說三五個人近不了身,讀了點武俠小說,又掌著講義氣,仗義疏財,為朋友消災之類的事兒幹了不少。如此便有一幫混混兒圍著他轉,尊其為「大哥」,這一轉最後是全部轉進了局子。宋迪江給判了個無期徒刑,到了勞改隊仍不改那份習氣,還是拉幫結夥。為此,沒少關過禁閉,扣銬上鐐也是三天兩頭的事,但他仍是執迷不悟。一個月前,九中隊的一個犯人去場部醫院看病時不知為了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與六中隊去看病的幾個犯人發生了矛盾,挨了打。宋迪江知道後便揚言要給這個犯人報仇,為九中隊爭回這一口氣,於是便暗暗物色好鬥的犯人,還準備了短木棍、繩鞭之類的武器。此事當然沒瞞過幹部,但倒是管教科那邊先知道的,據說是六中隊的犯人接到宋迪江的「戰書」後向上邊報告的,於是,管教科作出了反應。
現在,宋迪江一個月禁閉期滿了,明天就要放出來了。胡業勛已經接到通知,讓明天去禁閉室接他出來。胡業勛想起宋迪江進去時的那句話語,尋思何不挑其向洪敬平叫板,郝又不打起來,而他則乘機去向中隊部匯報,說宋迪江有報復傾向,那時,中隊部考慮到洪敬平的安全,就會把他請離九中隊的。
主意打定,胡業勛便決定付諸實施。次日上午,一名小隊長帶了他去禁閉室,把宋迪江接回中隊。回到中隊後,胡業勛按慣例叫宋迪江直接去了事務室,因為要辦理清點物品的手續。這時幹部已經離開了,胡業勛先讓王皮兒給宋迪江弄了一碗雞蛋掛麵,那是胡業勛利用事務犯的職權從炊場搞名堂搞來的。宋迪江吃了一個月的禁閉夥食,肚子已經餓癟了,當下風捲殘雲一掃而光。然後向胡業勛道謝。
胡業勛說:「謝什麼,都是難兄難弟。怎麼樣,一個月禁閉間沒把你關趴下來?」
宋迪江笑道:「這算什麼?小意思。」
「這次,你純是為他人而吃這苦頭,大夥兒都誇你是英雄好漢。」
「不敢!不過我倒確實是為了給人報仇,也是為了我們中隊的榮譽。」
「那場架若是打起來,咱中隊肯定穩操勝算,因為有你宋迪江在嘛。唔,聽說管教科洪科長的武功也很厲害?」
宋迪江一聽頓時火冒三丈,調門也高了:「他好什麼?那天要不是已經有四個幹部揪住我了,隻怕我一抬手他就得倒地下!」
胡業勛不動聲色,繼續煽風:「聽說他當過偵察排長,在朝鮮戰場上跟美國人、南韓人真刀真槍幹過,手腳利索得很哩!」
「哼,幾時我碰到他,和他較量一番。如果鬥不過他,我姓宋的從此一定老實改造,聽他管教科長的話,他讓幹什麼就幹什麼!可是如若他敗在我的手下,那就……」宋迪江往地下吐了一口唾沫,「呸!他那張臉可就沒地方擱哩!不過,大概是沒有這樣的機會的。」他遺憾地咂咂嘴。
「機會倒是有的,就看你有沒有那份膽量——他現在就在咱中隊」。
「喔?!」宋迪江瞪大了眼睛,他來幹什麼,蹲點?」
「有什麼點可蹲的?他現在是虎落平陽啦,到九中隊來接受監督勞動。」
「哦!」宋迪江一個愣怔,「這麼說,他栽了?」
「對,不光是洪敬平,連房炳章也從場長的位置上栽下來了,也在監督勞動。」
宋迪江搖頭:「想不到!想不到!」
「你要和洪敬平較量一番,眼下倒是個機會。」
「那不行,他現在是栽下來了,我跟他較量是欺負人了,那不是好漢的行為。」
胡業勛暗暗高興,他要的就是這份效果,因為若這傢夥真的去打洪敬平,那就會再次關進禁閉室,他一進禁閉室,洪敬平倒就不一定離開九中隊了。目前需要的是宋迪江不進禁閉室,而又對洪敬平構成威脅,這樣就極有可能調離九中隊了。於是胡業勛便說:「對,你這樣想才是真正的漢子!不過,不聲不響也就顯得你膽怯了,你可以去警告他一聲,先叫個板,如此就越發顯得你光明磊落了。」
宋迪江點頭:「對!」
中午,宋迪江在監區院子裡碰到了剛吃過午飯進來的洪敬平,馬上走過去,當道攔住:「嘿,這不是洪科長嗎?怎麼變這副樣子了,再下去要跟咱這班人稱兄道弟了吧?」
洪敬平馬上認出了宋迪江,一雙眼睛閃出了灼灼亮光:「宋迪江,你還這麼囂張,是多長了一個腦袋嗎?」
邪不壓正,宋迪江避開了對方的目光,嘴裡還是不肯服輸:「你等著,我要跟你單打單鬥一場,看看哪個厲害。」
洪敬平咬了咬牙:「好吧,老子接受你的挑戰!就現在,就在這裡,怎麼樣?」說著,把披著的外衣扔到一邊。
胡業勛一看不對,馬上過來打圓場,把宋迪江罵了一頓,又對洪敬平說了幾句好話。早有幾個犯人見勢不妙把宋迪江拉走了。
半小時後,胡業勛走進了中隊部,向黃耀煜報告:宋迪江對抗情緒很嚴重,已經公開向洪敬平叫過板了,沒準兒早晚就會出事。
一個月前,宋迪江被關禁閉時的那一幕黃耀煜是親眼目睹的,宋迪江的性格他也知道,現在聽胡業勛繪聲繪色一說,一顆心便吊了起來,尋思這倒不是開玩笑的事,萬一宋迪江真動起手來,洪敬平出了問題,他這個中隊長如何向上麵交代?雖說洪敬平是監督勞動的,但即使是一個犯人挨了打出了事,也是事故,別說洪敬平了。再說誰都知道他跟洪敬平關係不睦,卷夾在中間就講不清楚了。這樣想著,黃耀煜就決定叫洪敬平離開九中隊。正好這時副中隊長薛蘇進來,他就如此這般說了說,叫對方往「革委籌」打個電話。
當天,洪敬平就不得不離開了九中隊。
胡業勛的計策成功了。
話分兩頭,讓我們看看暴獄團夥此時的形勢。以胡業勛為首的暴獄團夥,在這些日子裡主要做了兩件事:一是已把成員發展到14人,都是九中隊的一些思想極端反動、對人民政府充滿仇恨的犯人;二是製訂了暴獄方案。
為了便於了解暴獄方案,先需要熟悉一下貢嘛嘎農場的地形:整個貢嘛嘎農場呈狹長形,其圖形看上去酷似一個橫放著的梭子,梭子的最北端是女犯中隊也就是八中隊,再往南則是九中隊。農場場部則位於梭子的三分之二處,在農場場部至九中隊之間,不均勻地分布著五、六、七三個中隊,穿過場部則是三、四、二、一四個中隊。
位於北側的八中隊是距內地最近的一個中隊,按照一般人的設想,暴獄分子會得考慮暴獄成功後從北側逃跑,奔向內地。這樣隻要聯絡八中隊的犯人就可以了。但是,胡業勛卻是另一個想法,他知道暴獄後逃往內地的話,隻有像王皮兒那樣的身懷扒竊技藝的傢夥才有百分之五十的生路,其他人則必定百分之百栽在人民政府手裡。因此,他考慮的是暴獄後要拉一支武裝隊伍,利用暴獄時搞到的武器襲擊青海、新疆、西藏三地的派出所、武裝部,擴大武器裝備。同時還招收社會渣滓,把隊伍擴展到數百人。其時,肯定已經在國內、國際造成了一定的影響,人民政府將派兵鎮壓,他們就逃往國外,就像國民黨殘部93師在金三角地區那樣盤踞著。基於這麼一個目的,他們在暴獄成功後就不能往北,而應當去南側的西藏或者西南側的新疆。作出不往北的決定還有另外一個重要原因:八中隊的南側由於是農場通往內地的交通要道,所以配有重兵把守,據曾去警戒部隊營房修理過機械設備的郝根相估計,那裡大約有一個排的武警擔任著警戒。暴獄分子自然不是他們的對手,因此還是不惹為好,改從南側脫逃。
胡業勛責成國軍獨立營長郝根相製定了一條路線,暴獄開始後,先解決看押九中隊犯人的半個班的武警,與此同時還控製九中隊中隊部,然後,從九中隊出發,一路上解決五、六、七三個中隊的值班幹部,擴大暴獄隊伍,直至場部。解決場部是這次暴獄行動的中心,這既可以獲得一些武器,又可產生巨大的政治影響。場部行動結束後,立即繞過三、四、二、一中隊,向鄰近的西藏阿喀什莫公社進發,那裡的武裝部有基幹民兵的大量武器彈藥。
根據暴獄方案,女犯中隊不在考慮之內。但是,在整個方案中,需要在場部埋伏力量,還要在五、六、七中隊發展力量,這些,都需要胡業勛這邊派人去做工作和進行布置。因此,胡業勛考慮為了便於有規律的活動,就要藉助勞改農場方麵給予的合法手段。這個合法手段就是成立一支可以在全農場活動的文藝小分隊。為在活動時遮人耳目,這支小分隊必須得有女犯。(在以男性囚犯為主的農場裡,偶爾出現幾名女犯時,她們就成為在場男犯和幹部的注意力集中點,幹部盯住她們為的是防止與男犯有越軌行為,這樣,就分散了幹部的注意力,便於暴獄分子活動。)而且,最好是由女犯那邊提出成立小分隊。
這是此刻擺在胡業勛麵前的一項重要工作,攆走洪敬平後,他就開始考慮實施了。首先,需要物色合適的女犯,這倒不難,九中隊一個反革命犯的妻子就在八中隊服刑。這個反革命犯名叫單曾一,上海人,解放前曾是反動會道門的頭目,鎮壓反革命運動時給判了20年徒刑,服刑後因反改造又被加至死緩,1960年才改判有期徒刑18年。單曾一的妻子名叫高增霞,38歲,原是上海灘的白相人,也參與丈夫的反動活動,解放後戴了一頂「反革命分子」的帽子,1958年因為為丈夫翻案不成而寫了反動標語和信件,案發後也給判了20年徒刑。1965年押解到貢嘛嘎農場,和單曾一一起服刑。單曾一其時已經被胡業勛發展為暴獄團夥成員,胡業勛得知其妻是戲子出身,便尋思由高增霞擔綱自是不成問題。
不過,如何把這邊的意圖傳遞給高增霞,那倒是一個問題。
胡業勛先去找單曾一,把情況一攤,問高增霞是否可以勝任小分隊之事。單曾一說沒有問題,又拍胸道:「別說小分隊的事了,就是咱們那大事兒,她也敢幹,她是有膽有識的女人,不是那種頭髮長見識短的雌兒。」
「也許她在這些時間裡經過改造轉變了呢?」
單曾一笑道:「轉變?你去打聽打聽,去年她關了幾次禁閉?三次!一年關三次禁閉的在咱們男隊隻怕也是屈指可數的吧?」
胡業勛放心了,於是又商量如何溝通的問題。單曾一訪「她聽我的,我叫她朝東,她不會朝西。可惜我去不了女隊,不過我寫一個條子,你隻要托人帶到,她看了也就可以了。」胡業勛見單曾一說得那麼肯定,便尋思這對夫妻的背後肯定另有文章,後來暴獄案發作後一幹人落網後,果然查出那高增霞在解放初期竟殺死過一個她過去的情夫。這個把柄落在曾一手裡,她還有什麼敢不聽話的?
於是,胡業勛就開始物色能夠去八中隊的角色,想來想去隻有兩個人,一個是李鑫,另一個則是郝根相,他精於機械修理,是貢嘛嘎農場唯一的「專家級」工匠,凡是機械方麵出了問題,都需要他出麵去解決。因此,八中隊經常請他過去修建水泵、電動鐵門、車輛之類。胡業勛希望最近八中隊有這兩方麵的事情,那麼李鑫或者郝根相就可以過去了。為防八中隊那邊突然傳喚,這邊來不及做準備,胡業勛就叫單曾一寫了一張條子,放在他那裡。
這張條子寫得很簡單,隻有一行字:「增霞:持條人可信,凡事聽其言。」下麵沒有落款,因為高增霞是認識丈夫的筆跡的。
胡業勛的考慮是對頭的,單曾一寫過條子後的次日,八中隊的水泵就出毛病了,中隊長親自打電話來向九中隊求援。前麵說過,八中隊的中隊長陳翔潔是管教科長洪敬平的妻子,而洪敬平和九中隊中隊長黃耀煜是有矛盾的,但是,黃耀煜倒是一條光明磊落的漢子,從不以此刁難過八中隊,一向是接到求援電話就派人過去,即使半夜三更也絕不拖延的。現在也是這樣,他當即召來事務犯胡業勛,讓他去叫郝根相,帶上工具立刻去八中隊。
胡業勛心中竊喜,尋思這真是「天助我也」,當下借通知根相的機會,把單曾一的條子塞給他,又吩咐了幾句,叫他如此這般,見機行事。那國軍獨立營長自是喏喏。
當下,郝根相跟了九中隊的一位小隊長前往八中隊。到了那裡,那位小隊長自是有八中隊的女幹部接待,進了辦公室喝茶聊天。郝根相則由八中隊的事務犯陪同著前往水泵房。
八中隊的事務犯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乾癟老太婆,她原是一名小學老師,犯的是殺人罪,因為忍受不了她那比她小十來歲的丈夫的性虐待,一怒之下下了殺手,結果被判了20年徒刑。老太婆一向膽小,凡事都聽幹部的,又有點文化,且年老色衰,這種人做女隊事務犯最合適了,準保不會給幹部惹事。所以她自1965年建場起就當了事務犯,已經當得減過一次刑了。
現在幹部叫她陪郝根相去修理水泵,她自是不敢怠慢,熱情又不失分寸地引著其實早已認識了的郝根相(郝根相常去八中隊修理)過去。
郝根相知道這位事務犯的頂真和厲害,若在平時倒也還能適應,他是去修理的,完事就走,事務犯再頂真也不在乎,但是現在是身負重任而去的,因此得先把這老太婆支開。
機修工要作弄人最容易了,因為別人是外行,他的發號施令不會被懷疑。郝根相一上來就要求事務犯幫他擋住水泵架子,讓他便於拆去上麵的螺栓。那架子高於地麵一米七,而事務犯身高不過一米五五,這活兒自然幹不下來。於是郝根相就讓她去叫一個高一點的犯人過來。事務犯膽小謹慎,先去問過幹部再叫人。她一出門,郝根相便也站到了門口,設想碰巧正好看到高增霞出現在院子裡。事情當然沒有那麼巧,不過高增霞沒出現,倒是出現了另外一個女犯。那是一個流氓犯,姿色平平,卻頗風騷,對於床第之事特別感興趣。現在一逮進來,離開了那種生活,一見到男性就特別嚮往。以前凡有男犯過去修理或者做其他勞役的,她總是想方設法上去搭訕,雖然不可能怎樣怎樣,但說說話也是好的。此刻她一見郝根相,便馬上湊了過來,嗲聲嗲氣問道:
「你需要幫忙嗎?」
郝根相看看她,確定不是高增霞,便搖搖頭:「需要幫忙,但是你幫不上這個忙。」
「為什麼?」
「你的個子太矮了,得要一個高個子。」郝根相出的這一招是很絕的,因為他聽胡業勛說過高增霞是一個高挑個頭女人。
這個女犯倒是很熱心:「要高個頭的?那還不簡單,我給你叫一個來!」說著,回身叫了一聲什麼,一個身高一米七的中年女犯像是等候著似的從水泵房不遠的一個監房裡走了出來。
郝根相定睛一看,這個女犯年約三十五六,身材高挑勻稱,膚色白皙,五官端正,一雙大大的眼睛看起人來閃著嫵媚之光,說話聲音清亮嬌嫩:「有什麼事?」
郝根相馬上確認這個女人正是高增霞,於是說:「我是九中隊來修水泵的,需要你們幫忙搭個手。」
高增霞眼睛一亮:「九中隊?單曾一最近好嗎?」
郝根相心中一喜,點了點頭:「單曾一蠻好的。」他不想浪費時間,馬上指指裡麵,「你來幫個忙吧。」
高增霞點點頭,走進了水泵房,不料先前那個女犯也跟了進來。這倒難不住郝根相,他利用對方一個轉身的機會先把條子塞給高增霞。那主兒始科不及,但反應極快,馬上心領神會地眨眨眼睛。這時,郝根相開口了,要那個女犯去倒杯水給他喝。
女犯答應著剛要出門,外麵傳來一陣腳步聲,事務犯和一個身高不亞於高增霞的女犯進來了。事務犯一看裡麵竟有兩個女犯,不禁大吃一驚,一個愣怔之後,指著兩人喝道:
「你們來這裡幹什麼?」
如果說男犯中隊的事務犯是「二隊長」的話,那麽女犯中隊的事務犯比「二隊長」還「二隊長」,她的出現,對於其他人犯來說可以達到「一鳥入林,百鳥無聲」的程度。此刻,事務犯一喝問,高增霞兩個就不敢開腔了,怯怯地望著老太婆。郝根相一看暗忖不好,高增霞手裡還捏著那張條子呢,得先讓她脫身,於是說:
「不怪她們,我看你去了不來了,閒得難受,一看院子裡正好站著她們兩個,就叫過來幫忙了。」
事務犯這才一揮手:「出去!以後中隊有外人來,不準在院子裡探頭探腦!」
高增霞兩個聞言如逢大赦,急忙溜回自己的監房去了。但是,這樣一來,郝根相的事也做不成了,他好生遺憾,卻又無話可說。
下午,郝根相修完水泵返回九中隊後,把情況對胡業勛如此這般說了說。胡業勛倒顯出一副寬容的樣子:「老郝,沒什麼,隻要人安全,事情沒漏餡兒,就可以重頭來起。咱們這麼些年頭都挨過來了,難道還挨不過眼前?一計不成,咱就再生一計就是了。」
胡業勛再生的一計實在是出乎他那幾個狐朋狗黨意料之外的。當天傍晚收風前,他把高增霞的丈夫單曾一悄悄喚到事務室,命王皮兒站在門口放風,他待在室內向另一位如此這般交代了一番。其內容令單曾一驚得目瞪口呆,愣了一陣訥訥地問:「行……行嗎?」
胡業勛皮笑肉不笑:「事在人為,這有什麼不行的。」
次日是星期日,勞改隊的休息天。犯人們在學習結束後,允許自由活動。一會兒,炊場的飯車推到了門口,胡業勛手拿一枝原子筆,站在監區鐵柵欄那裡,將每個犯人遞上的飯卡的小方框裡畫上鉤鉤,表示這頓飯已經打過了。王皮兒則一間間監房下通知,讓一個個小組按次序出去打飯。
全中隊都打過飯後,院子裡便空無一人,大家按規定都待在監房裡自己的鋪位上吃飯。王皮兒則反背著雙手,一個個監房轉悠著巡視,看是否有人不遵守規定,吃飯無坐相,還把飯菜撥拉給他犯吃,這些都是監規紀律所不允許的。這原是事務犯的差使,自王皮兒貼上胡業勛後,胡業勛就叫王皮兒代勞了,後者正中下懷,寧可晚點吃飯,也要擺這份威風。
王皮兒巡視到7號監房時,見單曾一沒有按規定坐在鋪位上,而是斜倚在床頭,沒有吃飯,雙手捂著腹部,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便喝問:「喂,你這是幹什麼?」
單曾一搖搖頭,沒吭聲。旁邊一個犯人說:「他肚子痛,不想吃飯。」
「肚子痛?」王皮兒轉溜著眼珠子,「你吃過什麼東西了?」
「沒吃什麼。」
就在這時,暴獄團夥骨幹之一李鑫突然驚叫起來:「哎!單曾一你的勺子怎麼斷了?勺柄呢?」
單曾一微微一笑:「已經給我吃到肚子裡去了。」
「啊!!」
王皮兒即刻飛報中隊部。那幾天,中隊長黃耀煜病假,中隊工作由副中隊長薛蘇主管。這天值班的正是薛蘇,他聞聽之下嚇了一跳:「什麼?勺子柄吃到肚子裡去了?這個犯人怎麼的?」
王皮兒認真地說:「報告薛中,單曾一可能有什麼思想問題,想不通,就自殺呀。」
薛蘇是農場「草委籌」成員,陳邦堅的造反隊的骨幹。陳邦堅的奪權成功後,因為要等公安部批準後才能正式成立革命委員會,所以他竭力要穩住農場的形勢,因為他知道自己的上台是缺乏群眾基礎的,如果在「臨時執政」期間弄點事情出來,那就有可能會遭反對而下台。因此,陳邦堅不止一次地向薛蘇等他的哥們兒兼戰友交代過:一定要穩住大局,否則我們這些人就有可能白辛苦一場,到頭來替他人做嫁衣,位置讓給別人坐。不難想像,薛蘇此時聽見有犯人吞了勺子柄會是什麼想法。當下,他馬上三步並作兩步趕往監房,指揮胡業勛等人把單曾一穩住,架攙著往外去,準備聯繫汽車或者拖拉機急送農場醫院。
這時,王皮兒悄悄扯了扯薛蘇的衣袖:「薛中……」
「什麼事?等會兒再講不行嗎?」
「薛中,我看用不著送醫院的,中隊自己就可以治的。」
薛蘇停住了步子:「什麼法子?」
「那勺柄是直的,又不粗,卡不住腸子的,隻要吃些韭菜,過一兩天就會瀉下來的。」
「哦?你有把握?」
薛蘇尋思這樣當熊最好了,省得送到醫院張揚出去造成不良影響,但他投有完全的把握,便盯著王皮兒追問了一句:「你沒瞎說吧?」
「嘿嘿,就是借個水缸給我做膽子,我也不敢對薛中胡言亂語呀!」薛蘇於是就決定照辦。胡業勛早已做好準備,當下便自告奮勇去炊場暖棚割韭菜,也不切斷,連根炒了給單曾一吃,同時又抽了幾個犯人,晝夜陪伴,一是看守,二是做其思想工作,免得再次自殺。
王皮兒的法子倒是管用的,第二天單曾一就瀉出了勺子柄。胡業勛飛報薛蘇後,副中隊長心上似是放下了一塊石頭,尋思那就不必驚動腖邦堅了。但是,單曾一為什麼要吞物自殺,薛蘇還沒弄清楚,他決定找這個犯人談一談。因為單曾一還躺在床上,不能起來,薛蘇就屈尊親往監房了。
薛蘇進了單曾一的監房,胡業勛等幾個看住單曾一的犯人便知趣地退了出去,監房裡隻剩下薛蘇和單曾一兩人。薛蘇先問了對方的身體狀況,然後輕聲道:「單曾一,你為什麼要這樣呢?」
單曾一回答:「我感到活著投有意思。」
薛蘇暗吃一驚,尋思這不是跟前不久自殺的任觀義一樣嗎,難道這自殺也像傳染病那樣會互相傳染的?如真樣,那九中隊豈不是成了「自殺中隊」了?他定定神,道:「怎麼活著沒有意思呢?你告訴我,遇到什麼問楚不是有其他犯人欺負你,或者幹部有什麼違反政策的地方?」
單曾一搖頭不語,看上去心情很是沉重。薛蘇稍停片刻,又問道:「你家裡還有什麼人?你這樣以消沉的態度對待生活,是對家屬的不負責任,你育老婆孩子嗎?」
「老婆有的,孩子沒有。」
「那你這樣就是對不起你老婆啊!你也不想想,她在家翹首相盼,希望你早日改造好了回家去相聚,你不珍惜她企盼之心,倒是動起了自殺的念頭……」
薛蘇咬住了舌頭,因為他發現眼前這個犯人低垂著頭,大滴大滴的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那樣一顆顆地滾落下來,跌濺在被子上。可能知道副中隊長在注視自己,他憋不住地抽泣起來了。
「哎,怎麼啦?」
「我……我的老婆就在八中隊……我是因為想念她而……」
薛蘇大吃一驚,他是年初才從場部行政科調到九中隊來當副中隊長的,分工抓的又是生產,因此對這類情況根本不清楚。現在,他終於弄清楚了單曾一自殺的原因,原來這個犯人是因為長期思念同在農場服刑的妻子而產生了厭世想法。薛蘇接觸管教工作才三四個月,還不善於處置這種思想問題,想了想,便安慰了對方幾句,又了解了單曾一和妻子的案情,臨末道:「你和妻子同在一個農場服刑,真是巧事,你們可以來一個競賽,看誰更要求改造,在改造路上邁的步伐快。」
那單曾一按照胡業勛預先所關照的,繼續演戲,哭哭啼啼道:「我又不是不想這樣做,可是沒法聯繫呀。」
「這還不好辦?叫你老婆來一趟!」薛蘇突然想到這樣做是不是妥當,得向上請示一下,於是又拖了個尾巴,「這事我知道了,再說吧,你現在需要的是穩定情緒。」
薛蘇回到辦公室,正好陳邦堅打電話來,他便想起了剛才那件事,對陳邦堅一說。對方樂了:「哎,這倒也是一個法子,眼下先得把犯人的思想穩住,否則老是逃跑、自殺的,我們就沒法繼續進行革命大批判,也騰不出精力去對付那些『走資派』了。」
薛蘇說:「那就通知八中隊把那個女犯帶過來,讓他們夫妻見見麵,說說話。」
陳邦堅說:「可以。我馬上給八中隊打電話,然後叫那邊和你聯繫,你們商量看怎麼安排這次特殊接見。接見時間可以長一些,不過旁邊得有人監視,我指的不一定聽他們說些什麼話,而是要有人注意著,別讓他們鬧一個雙雙自殺那就糟了。」
「對,我明白你的意思。」
「那就辦吧。我一會兒可能也要過來的。」
八中隊那邊接到陳邦堅以「革委籌」名義打去的電話,想想此事沒有什麼不好,再說又是陳邦堅這個新權貴的命令,自是隻有執行的份。與九中隊一聯繫,薛蘇說要不就乘熱打鐵,馬上派人把高增霞帶過來。八中隊同意了,於是就派了兩個小隊長把高增霞帶了過來。
薛蘇對這件事很是熱心,指示事務犯騰出中隊的活動室,擺上蒙著白床單的桌子,上麵還放上了叫犯人拿出來的糖果、乾果。一會兒,高增霞帶到,和單曾一一道進了活動室,那兩個女幹部要進去監視,被薛蘇喚住了,說有事務犯幾個在門口監看著,沒有問題的,給兩人一個好好談話的機會,有幹部待在旁邊就起不到效果了。那二位到了九中隊也是客隨主使,不再堅持,隨著薛蘇去了中隊部。
單曾一和老婆見了麵,看看門口有胡業勛坐鎮,大為放心,於是就談了暴獄問題,當然沒有透露有多少人參加、哪些人參加之類的核心機密。高增霞原本就是一個膽大包天的女人,連殺人都敢,還有什麼不敢做的?當下一聽竟然連眉頭都沒皺一下,馬上點頭,悄言「沒問題」。於是,單曾一就向她交代了由女犯那邊發起成立文藝小分隊的事,她也一口答應了。這對夫妻也算是「老改造」了,當下還約定,為使幹部對這樣的相會之效果形成一種錯覺,兩人之後一定要有特別明顯的轉變,免得引起懷疑,誤了大事。
兩人正談得入港時,陳邦堅來到了九中隊。這個造反新貴初登政治舞台,還處於學著擺官樣子的階段,一舉一動都顯得彆扭。幾個幹部除了他的親密戰友薛蘇,都看不慣,言語間雖然沒有透露,但神情肯定不大順暢的。陳邦堅微微覺得沒趣,聽薛蘇說那個女犯已經來了,便提出去活動室看看。
陳邦堅這一看,競看上了已經半老徐娘的高增霞。後來,這對身份懸殊的男女之間競發生了苟且之事,此是後話,暫且打住。
單曾一這一場戲,演得絕對成功,從而使胡業勛等幾個暴獄骨幹分子欣喜不已。可是,他們沒有料到,業已打倒的老場長房炳章並沒有停止對他們的秘密調查,此時已經取得了一份證據!
第五章
管教科長洪敬平被九中隊事務犯胡業勳施計攆出九中隊後,悄悄向房炳章匯報了情況。他在九中隊待的時間不長,秘密調查尚未進入實質性階段,但已經從其他犯人的口中了解到任觀義平時並沒有任何厭世情緒,這次住院返隊後,曾對多人說過幸虧政府隊長輸血給他,否則他這條命十有八九已經完蛋了。
房炳章聽後愕然道:“這種思想狀況的人會自殺?看來,這裏麵確實大有文章哩!”
洪敬平說:“我還覺得我的這次被攆一節的背後,興許也是有問號的。”
房炳章沉思片刻,攥了攥拳頭:“這件事還要查下去!我們仍然設法保持密切的聯係。”
“對!”
當時,房炳章已經被造反派剝奪了人身自由,連回家也不允許,活動範圍隻能在場部,晚上則睡在原是場部飼養場,後因過於破爛連牲口都不能住而廢棄了的一排草棚裏。這裏住的都是貢嘛嘎農場已經被宣布打倒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除了場長、副場長及黨委幾乎全部成員外,還有幾個中隊長、指導員;此外,有十幾個被查出曆史上有政治問題或在這次運動中有現行言論問題的一般幹部也被揪來待在此間。這批人,統稱“牛鬼蛇神”,所以這一排草棚,也就稱為“牛棚”。
被陳邦堅派來負責管理“牛棚”的,是“捍衛毛澤東思想戰鬥隊”的一個頭目,姓金。此人原是場部食堂的炊事員,為人倒不張狂,長著一張胖胖的菩薩臉,即使對“牛鬼蛇神”也是笑嘻嘻的。金某一向對房炳章很尊重的,所以倒也沒有為難他,讓他單獨住了一間草棚。“牛棚”沒有電燈,其他人都是摸黑,隻有房炳章還給了一盞馬燈。
當晚,房炳章就在這盞馬燈下重新研究了他在管教科字紙簍裏撿到的那張任觀義寫的條子。他思考許久,最後得出結論:任觀義的死肯定有問題!而且,也許這還不是一樁普通的命案,而是在命案的後麵隱藏著更重要的內容。
外麵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巡夜的看守人員來了。房炳章吹熄了馬燈,點了一枝香煙,在黑暗中抽著,心裏暗語:“我一定要把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
可是,怎麽查法呢?眼下,房炳章是造反派的階下囚,連人身自由也沒有。況且,如果把這作為一樁疑難案件,現在則缺乏任何線索,有的隻是些許疑點。房炳章感覺到自己捧著的是一團亂麻,而他急切需要的是理出亂麻的線頭。他又覺得自己仿佛步入了一個巨大的迷宮,正在獨自徘徊摸索,要找出一條通往外界的道路,哪怕是曲曲彎彎的通道。
香煙很快就抽完了,房炳章想再抽一枝。可是,一摸口袋,煙盒已經空了,房炳章微歎一口氣,遺憾地咂了咂嘴。老場長的煙癮很大,一天要抽兩包香煙,平時是整條整條買著的,現在成了“牛鬼蛇神”,就隻好利用監督勞動時經過場部小賣部時,悄悄地買上一包。他早已形成了抽著煙考慮問題的習慣,現在突然改變,自然很不適應,總覺得思維受了阻礙,走得極不通暢。不過眼下再不通暢也得走下去。房炳章獨坐在黑暗中,思來想去,一直把頭腦搞得暈暈乎乎快要打盹了還沒想出個結果來。他歎了一口氣,正想倚靠著睡一會兒時,頭腦裏忽然像流星劃破夜空似的閃過了一個念頭:與小李聯係!
白天,房炳章聽洪敬平說過一個情節:認定任觀義自殺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在死者的口袋裏發現了一封家信。調查人員已經查明這封家信是經九中隊幹部小李審閱過後才給任觀義的。現在,房炳章對此產生了一個疑點:按照勞改趴的規矩,為防止犯人因家庭問題想不通而走極端:幹部在接到可能會影響其思想的信件時,必須慎重處理。通常是先找犯人談話,予以開導;同時要安排其他可靠的犯人對其進行秘密監視,發現極端意識馬上報告。如果預見到信件會對這個犯人產生嚴重刺激的,也可以暫不給信,待以後在適當機會再給。九中隊的那個管教員小李,房炳章是熟悉的,他曾被農場評為“先進管教員”,別看他年紀輕,在管教方麵是有一套的,按說那封被認為是導致任觀義產生自殺念頭的信件,如果落在他手裏的話是不會輕易隨隨便便地交給任觀義的。所以,房炳章懷疑這後麵有問題。因此,看來有必要盡快設法與小李取得聯係。
可是,眼下房炳章身陷“牛棚”,連起碼的人身自由也沒有,而小李又是遠在海南。即使小李不去海南,而是還在九中隊,房炳章也難以和他取得聯係。此事怎生奈何?!
不過,這個問題對於經驗豐富、思維活躍的房炳章來說,似乎還不顯得那麽艱難,他稍一思索,就有了一條主意:我何不乘黑夜溜出去,去叫老伴悄悄辦這事!
主意打定,房炳章馬上行動。他從床上一骨碌爬起來,順手拿起床前地下的一條白天未曾編織完的茅草墊子,卷成一團,塞進了被子。點亮馬燈看看不大像個人形,四下一瞥棚內已經空無一物,於是毫不遲疑地抄起原本要穿到身上的那件棉大衣,依樣塞進了被子,這才形成了一條人形。房炳章一口吹熄了馬燈,輕輕踅出門去,躡足悄行,來到飼養場後麵的破牆前,爬牆而出。
從飼養場到農場場部後麵的家屬大院,有大約1500米距離。西北地區仲春的夜晚還是寒氣侵身,迎麵吹拂過來的冷風無聲無息的,看似不大,但接觸之處,就像一雙巨大的魔手那樣,一直冷到骨頭深處,凍得房炳章周身顫抖,牙齒打戰。行至家屬大院前時,他隻覺得背脊上壓上了一塊巨冰,正在慢慢地融化,那化下的冰水竟是一滴不漏地流進身體內部的。
家屬大院以前是有人值班的,那是各家各戶抽人輪值,沒有任何報酬。現在房炳章關進了“牛棚”,這項製度就被取消了。這倒幫了房炳章的忙,使他得以不顯山不露水地溜進了家門。
房炳章的妻子龐萍自丈夫被打倒後,醫院三天兩日派她值夜班。這個情況房炳章並不知曉,這天倒也湊巧,龐萍恰恰沒去值班。軍人出身的龐萍很是警覺,即使在熟睡中還是察覺到了開門的聲音,待到房炳章推開臥室門時,她已經攥著一把匕首靠牆站在門內了。見是丈夫,她鬆了一口氣:
“哎,你這麽無聲無息的,就像一隻貓。”
“我若不像一隻貓,就摸不到這個家了。”
龐萍望著胡子拉碴的房炳章,心疼地皺著眉頭,“你快坐,看把你凍的,我給你燙壺酒,喝了去去寒氣。”說著利索地取了一瓶白酒,準備進廚房。
房炳章從妻子手裏拿過酒瓶,擰開瓶塞,鼓動著鼻翼,猛吸著那誘人的醇香,咂著嘴道:“好香!”
房炳章極喜杯中之物,以前是每天必飲,現在斷了多日,顯出這副饞相,龐萍又是一陣心酸,從丈夫手裏抓過酒瓶,“我就給你燙!”
房炳章微歎一口氣:“算了,我得馬上走。我是從‘牛棚’裏逃出來的,我還有事呢。”
“知道你是逃出來的,喝一點酒、吃一些菜再回去又怎麽呢?”
“不!我如果是為了喝酒逃回來的話,那我就不是房炳章了!”房炳章挺直身軀站在那裏,以手拍胸,正氣凜然。
龐萍遲疑地打量著丈夫:“你有要緊事?”
“對,我有非常要緊的事,這件事得你去辦!”
龐萍馬上放下酒瓶,一臉嚴肅:“說吧,我是共產黨員,你是農場的政治委員、黨委書記,下命令吧,堅決服從!”
房炳章把情況簡略地說了一遍。聽得龐萍臉色驟變,悄聲道:“難道這是一起凶殺案件?”
“我懷疑這不單是一件命案,而且還隱藏著一個巨大的陰謀!”
“我現在應該幹什麽?”
“你認識九中隊的小李嗎?”
龐萍想了想,道:“有印象,記得有一次上咱家來,我給他包過餃子吃。”
“對,就是他。你設法打聽到他在海南的地址後,給他掛一個電話,問他是否處理過犯人任觀義的那麽一封信件。然後找個機會把回音告訴我。”
“明白!”
房炳章用他那隻斷了一個食指的右手緊握著妻子的手:“拜托了!你要小心!!”
說著,他深情地向妻子緊盯片刻,轉身開門,重新投入春夜沁人骨子的寒氣之中。
返回“牛棚”時,盡管沒有喝酒,但房炳章心裏卻透著一股暖意。他相信龐萍,就像相信自己一樣,這件事落實到她那裏了,就一定能夠完成。“牛棚”不知不覺間已經在眼前了,房炳章仍從後麵的破牆缺口攀越而入。不料雙腳剛落地,黑暗中忽然出現了一條黑影,幽靈樣地擋在他的麵前,並不開口,隻是冷冷地盯著他。
房炳章一驚之下,迅速鎮定下來,一看之下,依稀認出是“牛棚”中的一個看守,好像原是六中隊的一位小隊長,後來參加了陳邦堅的“捍衛毛澤東思想戰鬥隊”,設立“牛棚”時,脫產來當專職看守。此人說話有些口吃,便喜好動手動腳,以前當小隊長時對犯人就這樣,現在改行來管“牛鬼蛇神”,惡習更是有增無減,有事投事愛找碴兒,輕則撩拳腳,重則甩皮鞭。現在半夜逮著越牆外出的頭號“走資派”,他自是來了勁,喝聲“站好了”,手便往懷裏伸。就在他從懷間扯出鞭子的一瞬間,兩人的旁邊不知幾時已經出現了另一條黑影。
“這是幹什麽?”
聽聲音,那是‘牛棚”的最高長官金某。
那看守持鞭在手,開口道:“這老家夥半夜三更不老實,越牆而出去搞名堂啊!”
金某笑道:“都己是死豬了,還有什麽名堂可搞的?”兩步走攏房炳章近前,手一伸,“酒買來了?”
房炳章已經做好了挨打的準備,沒想到還有這麽一著,一愣之下馬上明白了金某的意思,佯裝膽怯地回答:“對不起,沒叫得開店門。”
“你不會敲?”
“不敢。”
“唔,你這個有名的‘房大膽’也有不敢的時候?看來文化大革命真的觸及你的靈魂了!回你的棚子去,老老實實給老子待著!”
就這樣,房炳章意外地得到了解脫。後來“文化大革命”結束後,農場清理造反派時,金某雖然早已被排擠,但還是給揪了出來,還是東山再起的房炳章站出來提起今夜此節,他才得以保全。此為題外之語,就此打住。
卻說龐萍受了丈夫的委托後,次日天明即去找了農場政治部的一位女幹事,兩人關係一向不錯,房炳章被打倒後,對方也仍一如既往地對待龐萍。當下一問便著,弄到了小李的家庭住址。當晚醫院又讓龐萍值班,她正中下懷,便往海南島掛了一個長途電話。當時,尋常百姓家庭是沒有電話的,不過倒是可以接異地長途電話——郵電局有一項免費服務:當地總機接到異地總機的電話後,先登記下被叫用戶的地址姓名,然後派人騎車按地址去傳呼,待被叫用戶趕到郵電局後,再由當地總機呼叫異地總機,讓雙方通話。龐萍通過這個方式,終於和小李通上了電話。對方還不知道房炳章已經被打倒了,龐萍也不說,因此這番對話很是順暢,隻兩分鍾就弄清了情況:小李確實處理過犯人任觀義的一封家信,但內容卻是報平安和規勸其好好改造的!
次日早晨下班對,龐萍先不走,站在醫院後門那裏的一個隱蔽角落待著。根據她以往的觀察,這裏是房炳章每天上午從“牛棚”到場部勞動時的必經之處。一會兒,果然見房炳章扛著一柄長把掃帚慢慢地走過來了。龐萍正要閃身出去叫住他時,發現後麵還走著一個臉孔陌生的幹部,她一時吃不準那是來農場辦事的,還是被陳邦堅抽上來擔任“牛棚”看守的。一個遲疑,眼看房炳章要走過去了,龐萍轉臉四顧,正好見醫院的一個雜務工在一旁整理東西,遂過去對其悄言,說想跟丈夫說幾句話,麻煩對方出麵把房炳章叫過來。如果後麵那個幹部要跟過來的話,就設法攔住他。
那雜務工是個專喜喝酒的大老粗,一年前龐萍公傷,他奉命去她家相幫做事時,房炳章請他喝過酒。他由此而受寵若驚,一直說房炳章是好人,就是現在房炳章被打倒了他仍不改口。此時聽龐萍如此這般一說,當下便快步出去,叫住房炳章:“姓房的,你給我滾過來!”
房炳章最近經常聽見這種吆喝聲,已經近乎於習慣了。當下也不吭聲,回身過來。他身後的那個幹部無動於衷,自顧走了。龐萍這才鬆了一口氣,尋思原來是一場虛驚。
房炳章走進院子,一看龐萍正迎上來,情知事情已經有了眉目。看看那雜務工已經走開去,便悄聲問道:“怎麽樣?”
龐萍三言兩語把情況一說,房炳章冷笑道:“果然不出我的所料,這裏麵真的大有文章呢!”他那雙原先看上去混混沌沌的眼睛,在這一瞬間就像突然通了電的電珠一樣,炯炯閃光,迅速轉了轉,他對妻子附耳悄言了幾句。
龐萍邊聽邊轉動著眼珠子,臨末緩緩點頭。
房炳章微微一笑,也不跟龐萍打招哼,轉身離去了。
當天下午,龐萍額頭上紮了一塊毛巾,臉色萎黃地走進了農場醫院門診部。一量體溫,攝氏三十九度!那時還不像現在這樣動不動就要吊鹽水,她自己又是做醫生的,就依著她給開了些藥,又給了兩天病假,又搖搖晃晃地回去了。不過,由於房炳章的關係,龐萍在農場也順理成章地成了名人,這一轉悠,許多人就都知道她生了病,連“牛棚”看守人員中也有人獲悉了消息。
傍晚時分,農場政治部的那個女幹事在食堂遇到了“牛棚”執政者金某,便說起了這事,問是否可以允許房炳章回一趟家。
金某尋思什麽可以不可以的,昨晚房炳章就偷偷溜回去過了。他想了想,反問道:“你說呢?”
女幹事是個爽直人,馬上說道:“要我說,那就讓老場長回去探望龐醫生。他們這對夫妻,也真是夠受的了,結婚三十年了,連孩子都沒有,老來應當互相照顧的時候,又碰上……哎,我不說下去了,再說下去也要去你那裏監督勞動了。”
一語說得金某也笑了,點頭道:“既然你說讓他回去,那我就讓他回去吧。”
於是,金某返回“牛棚”後就通知房炳章:“你老婆生病了,你回家去看看吧。不過明天一早要回這裏的,否則遇上陳邦堅過來看看的話,我可沒法給你擔待。”
房炳章問:“她生什麽病?”
“你回去就知道了。”
房炳章於是就大模大樣地回家,走到家屬大院門口正好碰見派出所所長。那位老兄已經接到“革委籌”的正式通知,把房炳章作為頭號監督對象了,還沒實施,恰見他回家,不禁一愣,但馬上恢複了平靜,主動跟房炳章打招呼:“老場長,你好啊!”
房炳章點頭:“劉所長,你好!”
“老場長回家?”
“是啊,老婆生病了,請假看看。”
派出所所長看看四下無人,把房炳章扯到一旁,低聲叮囑道:“老場長,你要注意點,‘革委籌’已經有通知,把你列為頭號監督對象,我給你打一個招呼。”
“謝謝。”
“主要是你的脾氣要改改了,再碰到看不慣的事和人,可不能再冒火了,包括跟龐醫生也是這樣,千萬不要惹矛盾,否則等於是把把柄往人家手裏送。知道嗎?”一個派出所所長在這當兒能對房炳章這樣的人這樣說話,應該說已經不錯了。
房炳章又是點頭:“明白。再見!”
派出所所長這會兒往外走,是因為他今晚輪到值班,得去派出所待一個晚上。和他一起值班的還有一個民警,姓章,才22歲,人都叫他“小章”。當時的值班是坐鎮派出所,並不需要巡邏,有事上門就處理。如果一宿沒事,可以看看報紙,下下棋,隻是不能睡覺。
劉所長到了所裏,翻了會兒報紙,正要招呼小章拿象棋殺幾盤時,電話鈴響了,拿起一聽,暗吃一驚——竟是龐萍打來的!
“龐醫生,什麽事?”劉所長一麵問一麵在想,別是老場長一時想不開,做出了刀割靜脈、繩勒脖子之類的動作?
“劉所長,這事得你來管了——房炳章他打人啊!”
劉所長又是一驚,尋思房炳章脾氣雖然暴躁,卻從沒跟人動過手的,按說眼下成了頭號“牛鬼蛇神”,點頭哈腰都來不及,怎麽竟然打人了?想著便問:“他打誰了?”
“還有誰,打我呢!”
“兩口子打架?這事……”劉所長想這龐萍也真是的,你丈夫這一陣落井子裏了,你挨幾下打就咽下這口氣算了,這一張揚出來,不是等於往井裏投了塊石頭,不把房炳章砸死,也得弄個傷筋斷骨。他很同情老場長,就想來個和稀泥,“喝,龐醫生,兩口子打架嘛,小意思,背過身去喘口氣就好了,別……”
龐萍不客氣地打斷道:“劉所長,請你注意階級立場——房炳章是什麽人?他是農場第一號走資派!我是什麽人?我是革命群眾,我下午已經帶病向造反隊提出了參加造反派的申請!走資派打革命群眾,你看這怎麽處理?”
一家夥把派出所所長鬧了個激靈,尋思看樣子這兩口子真的鬧翻了,這龐萍竟然說出這種話來了。他想了想,問道:“你現在是什麽意思?”
“這種人,應當交給你派出所處理!”
“那好辦,我這就叫小章把他帶過來就是。”
就這樣,房炳章被民警帶進了派出所。進得門來,劉所長一看,老場長的衣服前襟上沾著星星點點的血跡,那是龐萍的鼻血;他自己的臉上也有幾條淺痕,那肯定是龐萍所為了。劉所長見狀,哭笑不得,板著臉做了個手勢,示意對方隨他進了辦公室。
說實話,劉所長真的不想過問這件事,他是房炳章一手提拔上來的,對老場長有一種感恩戴德的感情,再說他也著不出房炳章究竟有多大的問題。眼下這事,若一過問就得留下材料,那對房炳章肯定是不利的。但既然人已經帶來了,總得問上幾句的。於是,問了問事情經過,自是瑣碎原因所至。
問畢,劉所長突然想起這事他一手恐怕捂不住,因為龐萍被丈夫打得鼻子淌紅,恐怕怒氣難消,萬一明天張揚出去,那對房炳章是不利的,正好給造反派做文章,得設法撫慰,讓她消消氣。於是,便提出要房炳章給龐萍打電話道個歉。
房炳章搖頭:“沒門!”
劉所長不便明說細說,又勸了一遍,對方還是這句話。這樣,劉所長反倒弄個沒趣了,沉臉道:“你不是場長了,還那麽神氣幹什麽?你考慮考慮,這事總得有個結局的,怎麽樣的結局,在你自己的手裏!”說著,轉身出門而去。
所長一出門,房炳章獨自一個待在屋裏,臉上突然顯出一道笑意。此話怎講?原來,這一招是這對夫妻合演的一出“苦肉計”——房炳章得知龐萍和小李通了長途電話後的內容後,對當前的情勢作了一番分析,認為以他眼下這種身份,要想出麵向農場權力機構“革委籌”提出任觀義命案的破綻,顯然是不適宜的,人家不會跟他多費口舌,隻問一句:“證據呢?”等到他房炳章再想收集證據時,隻怕此事早已弄得沸沸揚揚,打草驚蛇,一輩子也查不清這件事了。他是紅軍出身的老保衛人員,這種事情見得多哩。所以,當他向“革委籌”提出這一疑點時,同時還須拿出證據。隻有拿出了證據,人家才無話可說,對此事重新進行調查。否則,以他的頭號“牛鬼蛇神”的身份,隻怕開口後拿不出證據時,會被指責為“挑動什麽什麽”、“轉移鬥爭大方向”的“黑手”,遭來殺身之禍也說不定!
任觀義命案的證據是什麽?房炳章反複考慮的結果,認為似乎隻有那封被作為任觀義當時定為“自殺”證據的信件了。現在已經可以認定,這是一封偽造的家信,偽造者無疑就是製造該命案的案犯之一了。因此,能夠拿到那封假信,就是證據!這封假信,據房炳章所知,在派出所裏。而像他這樣一個“牛鬼蛇神”,現在進派出所的惟一途徑就是被人扭送了。於是,房炳章就想到借助於妻子龐萍了。
現在,房炳章如願以償進了派出所,也按照預想的方案支開了派出所所長,可以下手拿那封假信了。房炳章坐在那裏聲色不露,一麵諦聽外間的動靜,一麵打量這間屋子的擺設。這是一個不過12平方米左右的小屋,是派出所所長的辦公室,“文化大革命”前,房炳章沒少來過。記得有一次下大雪時還在這裏喝過酒,對裏麵的擺設應該還是有印象的。他那雙銳眼一下子就盯住了辦公桌對麵的那口綠色木櫃,斷定任觀義命案的材料就放在那裏麵。可是,這口櫃子是上了鎖的,鑰匙在哪裏卻是個問題。房炳章眨了眨眼睛,想起以前有一次來這裏檢查工作時,好像看見過派出所所長隨手把一串鑰匙放進了寫字桌右側的那個抽鬥,估計櫃子鑰匙就在這串鑰匙中。於是,他決定先去開右側那個抽鬥。
房炳章剛站起來,門“吱咯”一聲,派出所所長進來了。對方用驚奇的目光望著他:“你站起來幹什麽?”
房炳章猝不及防,幾乎語塞,幸虧反應快,隨手指指牆邊的報架子:“我想翻翻報紙。”
“你那裏沒有報紙看?”
房炳章苦笑道:“還報紙呢,《毛主席語錄》都沒有。”
派出所所長略一沉思,拉開了右側的那個抽鬥,取出一本《毛主席語錄》:“這本《語錄》送給你,希望你好好學習,認識自己的問題,早日回到人民這邊來。”
“謝謝!謝謝!”房炳章連聲道。派出所所長絕對沒有想到對方感謝的乃是已經從他拉開抽鬥的一瞬間已經看清了鑰匙真的在抽鬥裏。
派出所所長說:“我要出去一趟,你好好反省和龐萍吵架的問題,我回來後再跟你談。”
房炳章點點頭,心說這真是“天助我也”了。
派出所所長的腳步聲還沒在門外消失,房炳章便像一頭老而彌靈的豹子那樣一躍而起,一個箭步衝到寫字桌前,拉開抽鬥,把鑰匙抓在手裏。接下來,該是開那口木櫃了。可是,房炳章剛退回到他原先坐的那個位置時,門口就傳來了腳步聲——另一個值班的民警小章來了。
小章是個22歲的新民警,參加工作還不到一年。年輕人血氣方剛,先前去房炳章家帶房炳章時,目睹龐萍那一臉鮮血的模樣,心裏便對房炳章氣惱不已,暗忖都已成了“走資派”了,還那麽蠻橫霸道,以前如何對待妻子更是可想而知了,隻是人家龐醫生不敢張揚罷了。所以一路上他已經凶聲惡氣教育過房炳章了。現在派出所所長一走,派出所是他老大了,於是便想繼續教育房炳章。小夥子一進門,見房炳章穩坐在那裏,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心裏一股火便不打一處來,指著房炳章喝道:
“誰讓你坐的?”
房炳章見他那副樣子,心裏又好笑又好氣,隻想把他支開,便隨口胡扯了兩句。不料小章在派出所所長的位置上坐了下來,叫他站在桌前,擺出了一副審訊犯人的架勢。不過說話倒還算客氣,訊問和龐萍吵架的經過,問得非常詳細。
房炳章偷看手表,轉眼就已經過了半個小時,尋思這樣下去可不是玩兒的,等到大劉這家夥一回來,把戲便再也沒法玩了,尋思得趕快設法解脫。想著,他從兜裏掏出剛才那本《毛主席語錄》,說:“你剛才說的那些,劉所長先前已經嘮過了,他送給我一本《語錄》,讓我學習著反省呢。”
這番話語使小章感到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但他沒有公開發作,而是抓住了房炳章話語中的一個字做文章:“什麽?‘嘮’?我們所長親自對你進行教育,你倒滿不在乎地稱為‘嘮’?你……”
小章再嘮嘮叨叨些什麽,房炳章已經沒心思聽下去了,他隻想快點支開對方,好下手取假信。哪知,法子還沒想出來,電話倒響了,對於房炳章來說,那簡直不亞於頭頂上砸下了一個落地雷:電話是派出所所長從外麵打來的,要小章從他的抽鬥裏取了鑰匙,打開隔壁屋子的一口大櫥,拿一件大衣出來,等會兒他派人過來取。
由於劉所長的嗓門大,耳機裏傳出的聲音被房炳章聽了個一清二楚,這一驚非同小可!按這小章的性格,若是拉開抽鬥沒見鑰匙,肯定要搜他的身,“人贓俱獲”也還罷了,那證據的事就再也弄不成了。一時間,房炳章心如火灼,急得臉色都變了。那小章也真靈敏,一眼就看出房炳章神色迥異,馬上問道:“喂,你怎麽啦?”
“沒……沒什麽。”房炳章尋思看來這事真的沒譜了,幹脆等著看是個什麽結果。
就在這時,外麵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有人嗎?劉所長呢?”
房炳章聽出來人是龐萍,當下一愣,暗忖她怎麽來了,此舉在他製定的計劃中可是沒有的。那小章聽見叫聲,走到辦公室門口,對著正走進大門的龐萍問道:“龐醫生,劉所長出去了,你有什麽事就對我說吧。”
龐萍走近幾步,一眼瞧見房炳章還坐在那裏,憑著三十年夫妻情感所建立起來的那份特殊靈感,她馬上從丈夫的臉上看出情況不妙,她原本就是擔心房炳章在這邊行事遇到障礙而趕來暗助一把的,當下便沉下臉,“哼”了一聲道:“小章,你出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小章未曾覺察房炳章的手腳,沒有戒心,當下也就走到外間了。房炳章待他一出門,馬上到木櫃前,拿出鑰匙試著開鎖。運氣還算可以,在十幾把鑰匙中隻試了兩把就打開了櫃門。一看,頓時樂了,尋思這大劉也真懶得可以,任觀義命案的那些材料竟然還未整理歸檔,就零零散散地放在一個格子裏,翻都不用翻,就看見那封信件了!當下他也不作任何考慮,伸手就拿,拿了就鎖櫃門,隨即把鑰匙放回了抽鬥。
事情辦妥了,房炳章鬆了一口氣。接下來的事情就是趕快離開派出所,這倒不難辦,他本就是因為龐萍打了電話才被帶進來的。解鈴隻需係鈴人,龐萍現在正好在這裏,隻要她發話,就可以走了。於是他便在裏屋大聲咳嗽,龐萍正和小章說著和房炳章的“矛盾”,聽見咳嗽聲,知道丈夫已經把事辦妥了,當下便走進辦公室,問道:“你還耍蠻橫嗎?”
房炳章瞧著妻子那副極其認真的樣子,忍了又忍才沒笑出來,站起來,搖搖頭。
“不行,搖頭算什麽?你得開口說!”
於是房炳章說:“不耍了。”
“不耍了?就要你這句話,那就跟我回家吧!”
話音方落,房炳章已經邁步出門了,夫妻倆轉眼就消失在黑暗中。小章看得目瞪口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自言自語道:“說鬥就鬥,說好就好,夫妻是這樣做的?”
房炳章離開派出所後,生怕那邊生疑,沒敢回家,當然也不回“牛棚”,先和龐萍互道珍重分了手,然後去了場部後邊的新飼養場的草料場,在亂草中扒了一個洞,一頭紮了進去,考慮接下去應當怎麽辦。
前麵說過,當時貢嘛嘎農場的最高權力機構是“革委籌”,這類大事如果不通過“革委籌”出麵去偵查的話,首先在形式上就顯得不“合法”,盡管“革委籌”自身是否合法也還是個問題;其次,如果由其他力量去偵查,操作起來也有難度,這種事情來不得半點疏忽,一個打草驚蛇,也許就永遠也別想去查了。因此,此事看來隻好去找“革委籌”了。房炳章反複考慮後,決定直接去找陳邦堅本人。拿出證據來,不怕他打馬虎眼。
可是,深更半夜上哪裏去找陳邦堅呢?這家夥還未結婚,過著單身生活,以前是住在所在的四中隊的,造反後就不知住那裏去了,這樣,就隻好打聽著實後再找陳邦堅。晚上自然沒法打聽,房炳章就決定在草堆裏睡一覺再作計較。
陳邦堅這一陣在忙些什麽呢?他去八中隊蹲點了。前麵曾經說過,陳邦堅剛來農場時就要求去八中隊當小隊長,結果被房炳章罵了個狗血噴頭,心裏因此對房炳章耿耿於懷。現在當上了造反派頭頭,“革委籌”第一把手,這類事情就可以“心想事成”了,於是便去八中隊蹲點。說是要和八中隊的幹部同吃同工作,原先他還說過“三同”就是還有一個“同住”,被中隊長陳翔潔頂了回去:八中隊都是女幹部,這“同住”怎麽個同法?於是收了回去,“三同”成了“二同”。
陳邦堅的這次“蹲點”,其實一大半倒是和上一章中說及過的那個女犯人高增霞有關。高增霞被獲準去九中隊跟丈夫單曾一見麵時,恰恰陳邦堅去九中隊巡查,一進門便和高增霞打了個照麵。那高增霞舊社會時是上海灘的白相人,拜青幫大亨杜月笙的一個得意門生為老頭子,算是杜月笙的徒孫,靠著這塊牌子,幹了不知多少不公不法、傷天害理之事。她尤擅男女之道,已經記不清和多少男人上過床了。用她的話來說:“凡是我看中的男人,沒有一個逃脫得了的。”後來被捕入獄,她難熬欲火,很想勾引男性,但是女犯中隊全是女幹部,難得有一兩個男幹部去的,也是參觀或者領導巡察,根本不容她麵對麵地說上一言半語。
這次,高增霞領受了為暴獄陰謀出力的使命,自是要賣力賣命,她已經知道貢嘛嘎農場的大權已經落在原是小隊長的陳邦堅手中,尋思若是把那雛兒引上鉤,那倒是一樁一舉雙得的大好事。正和丈夫密議到這一點時,陳邦堅就進門了。那單曾一馬上站起來,衝陳邦堅點頭哈腰,極盡諂媚之道。高增霞也站了起來,卻不說話,隻是望著陳邦堅。女人到了38歲,按說已是半老徐娘,隻有若幹風韻了。可是,高增霞卻不同,她原本生得就嫩相,又是江南人,皮膚白淨,襯上一頭濃密光亮的黑發和一雙似乎會說話的大眼睛,一眼看上去年齡不過三十來歲,一下子把陳邦堅的注意力集中了過去。他不知不覺間把官架子放了下來,跟高增霞說了幾句話,離開時臨出門還回頭看了看這個女犯人。
高增霞一下子讀懂了陳邦堅眼中流露出來的那層出自心靈深處的意思,馬上不失時機地追到門口,大聲叫道:“報告首長!”
陳邦堅聞聲駐步,回頭道:“你有什麽事?”
“報告首長,我有一個建議,既能宣傳目前正在開展的‘文化大革命’,又可以穩定犯人的改造情緒,不知可不可以向您報告?”
陳邦堅邊聽邊轉動著眼珠子,臨末道:“你說說看,不要害怕,即使說錯了也不要緊,不會給你扣上什麽帽子的。”
高增霞要向“首長”報告的建議,就是出自九中隊事務犯胡業勳的頭腦的“組建文藝小分隊”。高增霞具有藝術細胞,說話要言不煩,三言兩語就把事情說清楚了。
陳邦堅聽罷點頭道:“這個建議不錯,我回頭考慮一下。唔,高增霞,如果成立小分隊的話,我看你倒是一塊料啊!”
高增霞興奮得臉上流光溢彩,一雙眼睛閃出的神光愈加嫵媚動人,她朗聲道:“報告首長,我是業餘演員出身,我來自上海,唱過越劇、京戲、評彈。”
“好!”
對於陳邦堅來說,高增霞這樣一個半老徐娘竟然在他的心目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且滋生了一種暗戀之情。於是,他竟然作出了去八中隊蹲點的決定。
八中隊中隊長陳翔潔是管教科長洪敬平的妻子,她始終對陳邦堅心存戒意,但她隻以為陳邦堅這個未婚青年往八中隊鑽是為了接觸女幹部,花上哪一個做老婆,所以特地向那幾個未婚女幹部發出過警告:“當心,那小子是個花花公子,別讓他沾上,否則要吃苦一輩子!”她壓根兒沒料想到陳邦堅竟會把腦筋動到女犯人頭上去。結果,陳邦堅在到八中隊蹲點的次日,就利用犯人收風後找高增霞談話的機會,在會議室的角落裏和對方行下苟且之事。
當晚,陳邦堅下達了一條命令:批準成立犯人文藝宣傳小分隊,任命高增霞擔任小分隊隊長,由她在八中隊副中隊長豐韻的帶領下負責物色成員之事。這就是說,高增霞可以跑遍整個貢嘛嘎農場了。
消息次日就反饋到了暴獄密謀總指揮胡業勳那裏,他心中竊喜,密令加緊行動,在三天內組建起這支獲得農場“革委籌”第一頭目支持的文藝小分隊。高增霞自是遵命照辦,隻用了兩天半就完成了此事。
這裏,要對八中隊副中隊長豐韻其人略微交代幾句:她那年28歲,其父是老八路,原是北京的一位副局級幹部,“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就受迫害致死,死後還被扣上了一頂“叛徒”的帽子。這事自然對豐韻有影響,別人另眼看待她不說,連在四中隊當中隊指導員的丈夫也和她分居了。豐韻在這種情勢下,要想保住自己,隻有服從當權者的命令。這次,陳邦堅點名要她負責抓小分隊,她自是要盡心盡力。她於文藝是外行,又覺察到高增霞深得陳邦堅的“器重”,舉凡選人、出節目等純是業務類的事情都由高增霞去搞,這樣,高增霞等於成了文藝小分隊的“業務隊長”,而豐韻就隻負責抓小分隊的紀律。由於小分隊有高增霞等四名女犯,豐韻的“抓”又是把“男女大防”放在首位。她不知道,高增霞等人就在她的眼皮底下幹著暴獄陰謀的聯絡工作。
文藝小分隊以九中隊為大本營,該中隊專門騰出一間與男犯監房相隔較遠的貯藏室,一攔為二,裏間做監房,給高增霞等四個女犯住,外間則睡著豐韻。高增霞和陳邦堅有了一手,便三日兩頭以“報審節目”或是“匯報情況”為名回一趟八中隊。豐韻把小分隊的事托給九中隊幹部,自己押著高增霞回八中隊。這對於她來說,也是一個放鬆放鬆的機會,所以她倒也不厭煩。
陳邦堅在九中隊“蹲點”,每天晚上都要很晚才睡覺,一般都是拉幾個相貌過得去而又伶俐的女犯人陪他打撲克,或者和值班的女幹部閑嗑牙瞎聊天。次日則要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床,漱洗後用早餐。他年歲不大,卻嗜酒,以前在四中隊當小隊長時就敢值班時喝酒。現在成了新權貴,更是有恃無恐,一日三餐,餐餐有酒。這天,陳邦堅起床後,早有事務犯把特地為他在火油爐上燒的幾個菜送上。
陳邦堅看看外麵,天空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的樣子,便自言自語遭:“今天得多喝一點了,驅驅寒濕之氣。”
陳邦堅開始喝的時候,突然想到今天是星期日,休息天,沒有什麽事,於是自斟自飲,邊喝邊聽收音機播放的樣板戲,不知不覺,已經把一瓶一斤裝的高粱酒喝去了十分之八。
這時,天空已經降雨,豆粒大的雨滴中還夾雜著冰珠子,打得玻璃窗“刷刷”亂響。陳邦堅看看手表,已是午後,正想拿把雨傘出去轉一轉時,門被叩響了。
“哪個?”
“報告,是我——15422高增霞。”
15422是高增霞的番號,按勞改隊的規矩,犯人進幹部辦公室和寫任何書麵文字時必須報出自己的番號。
陳邦堅聞聲一喜,尋思正是瞌睡送上個枕頭,酒後體內正湧起那份感覺時,這女犯送上門來了,於是朗聲道:“進來吧。”
門推開了,和高增霞一起進來的還有豐韻,兩人的衣服沒被淋濕,但周身透著一股潮濕的氣息。
陳邦堅朝豐韻點點頭:“豐中隊長,辛苦了。”
豐韻微微一笑:“沒什麽。陳……主任……”陳邦堅這個“革委籌”主任新任不久,別人稱呼起來還比較陌生,“高增霞組織幾個犯人趕寫了一個批判劉少奇的活報劇,因為要趕著排,就急著過來請你過目審查。”
陳邦堅瞥了他的犯人姘頭一眼,點頭道:“對,這類事情得我親自過目為妥。”
高增霞把謄抄得工工整整的劇本奉給陳邦堅。陳邦堅略翻一翻,說:“沒幾張紙,我這就看了。高增霞你別走,看完後我還要和你談一談的。唔,你們吃飯了沒有?”
高增霞回答:“豐中隊長還沒吃,我們開飯早,已經吃過。”
陳邦堅正中下懷,於是對豐韻說:“你去吃飯吧,完了休息一會兒,你們傍晚再回八中隊好了。”
豐韻答應著走出去了。她的腳步聲還沒在外麵消失,陳邦堅已經一把將高增霞抱住,擁在懷裏亂吻。片刻,高增霞也亢奮起來了,兩條胳膊勾住了陳邦堅的脖頸。陳邦堅愈加來勁,正要把高增霞擁往裏屋時,門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聲音就像落地雷那樣震響著陳邦堅的耳鼓:
“陳邦堅呢?在這裏嗎?”
來人是房炳章,他通過洪敬平打聽到陳邦堅在九中隊蹲點並時常去八中隊的消息後,馬上冒著風雨步行前來八中隊,要當麵向陳邦堅談任觀義命案之事。虎死不倒架,陳邦堅對房炳章實際上還是心存懼意,雖然造反理論滾瓜爛熟,但和房炳章見麵時似乎總覺得欠著點什麽,心裏很不踏實。此刻有高增霞在這裏,他更是心虛若懸,臉上神色頓變,一時手足無措,竟不知如何應對才好。還是高增霞玩得轉,一下子從陳邦堅的懷中起來,像是在自己家裏那樣熟練地進了裏間,隨手關上了門,還扣上了司必靈鎖的保險。
這時,房炳章用力推開了門,一身泥水地闖了進來,一眼就看見了桌上的殘酒冷菜,那氣就不打一處來,一雙火辣辣的眼睛盯著造反新貴:“陳邦堅,你好舒坦啊。”
陳邦堅回過神來了,打斷道:“房炳章,你是受革命群眾監督的對象,是關‘牛棚’的角色,怎麽到這兒來了?這裏是你來的地方嗎?”
房炳章沉臉道:“我到八中隊是來找你的!”
“找我?你有什麽資格來找我?”
“陳邦堅,我不跟你鬥嘴,我有要緊事——前不久九中隊那個叫任觀義的犯人的死亡……”
陳邦堅再一次打斷對方的話:“任觀義的事情早已有結論了,是自殺身亡!再說,這事也輪不到你來說三道四,你是什麽人?你是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是革命群眾的對立麵!是牛鬼蛇神!是……”
“住嘴!”房炳章勃然大怒,“你耍什麽嘴皮子?告訴你,九中隊的這起命案不簡單,背後可能隱藏著一個重大陰謀,我已經作了一些調查……”房炳章說到這裏,因一陣突如其來的咳嗽而被迫中斷了陳述。
陳邦堅乘機轉開了腦子:這老頭不知吃了什麽藥,今天從“牛棚”逃了出來,大老遠跑到這裏來尋事了。他這一吼叫別的倒沒什麽,那高增霞還在裏麵,作興就要壞事。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不過這個走不是我走,而是要攆這老家夥走。
想著,陳邦堅換了一副臉,口氣也變了:“老場長,原來你是來反映情況的。這太歡迎了,不管是什麽人,隻要願意對我們的革命事業作出貢獻的,我們都是歡迎的。你還沒吃飯吧,我先讓人安排你吃飯,另外衣服也得烘烘幹啊!走,走,走,跟我去炊場。你著急的話,咱們邊吃邊談也可以呀。”
陳邦堅說著,扯著房炳章的手就往外走。
十五年後,已經離休了的房炳章談起這段情節時,猶自哭笑不得:“咱這種人向來光明正大,肚子裏哪有那種算計人的盤盤腸子,結果一下子就給那小子弄了個狼狽不堪,還差點把性命給送掉了。”
事情是這樣的:當時陳邦堅的說法並無可疑之處,確實順理成章。房炳章也真的餓了,身上也濕得難受,於是就隨陳邦堅往炊場去。炊場距八中隊不過一箭之遙,到了那裏,陳邦堅叫來一名值班小隊長,讓給房炳章整一份飯菜,又給拿來了一件值班幹部穿的大衣,叫房炳章換下身上的濕衣服,交給犯人去烤幹。像房炳章這樣的一個人吃的飯菜,炊場整天有現成的,他剛剛換下濕衣服,犯人已經端上了飯菜,是一份回鍋肉、一份炒白菜、一碗雞蛋湯和幾個饅頭。陳邦堅一看,皺起了眉頭:“你們就給老場長吃這玩意兒?再去炒兩個菜,另外弄點酒來,給老場長驅驅寒氣!”
房炳章說:“菜不用再炒了,酒嘛,有的話,弄一點也好。”
炊場是有燒菜用的料酒的,犯人很快就拿來一壺,還燙了燙。陳邦堅說:“老場長,我剛吃過,就不陪你了,你自個兒吃喝著,我去辦公室打個電話。”
房炳章投看出什麽地方不對頭,點了點頭,就吃喝起來。
陳邦堅離開後,就不見了影蹤。等到房炳章喝過吃過,想找陳邦堅時,那個值班幹部說陳邦堅有急事趕到九中隊去了,
留下話叫房炳章吃完飯後去九中隊找他。
這時衣服已經烤幹,雨也停了,房炳章便穿上幹衣服去了九中隊。
房炳章到了九中隊,遠遠隻見副中隊長薛蘇已經站在監房門口了。他走上前去,對方冷冷地望著他。房炳章從那眼光裏讀出了疑竇,於是開口發問:“陳邦堅來過沒有?”
薛蘇大喝一聲:“房炳章,奉農場‘革委籌’命令,從即日起你在九中隊強製勞動,老實交代自己的問題!”
“什麽?”房炳章一愣之後,恍然大悟,正待轉身,早有兩個小隊長衝過來攔住了他,拉著他便往裏麵走。
第六章
房炳章被薛蘇帶往九中隊後,讓他待在監區大院子一側的一間空房裏。那裏已經準備了一張木床、一張桌子和一張椅子。從這裏往外去,得經過監區大門,那裏有幹部晝夜值班,老場長溜不出去。想爬牆而遁也沒門,四周的牆頭上都有高壓電網。
現在,房炳章和犯人的區別就是他的住室是不上鎖的,另外,他的夥食比犯人稍好一些,不過也是炊場提供的。
房炳章的到來在九中隊犯人中成為一樁新聞。老場長以前在全農場犯人的心目中占有最高的位置,具有強烈的威懾力,現在,這樣的權威都成為和他們幾乎沒有差別的階下囚了,他們真的感受到“文化大革命”的厲害了。一時間,犯人們議論紛紛,有點頭腦的由此而開始與自己聯想了。
事務犯胡業勳與其他犯人相比,又多出了一層思慮。作為暴獄陰謀的總指揮,隨著陰謀逐步付諸實施,他的神經也漸漸繃緊了,對於外界所有的異樣跡象,他都要注意觀察,加以分析。眼前房炳章的這件事,他想來想去也沒理由跟暴獄之事聯係起來,於是得出結論:這是“人民政府”自己之間的鬥爭,跟我們的“大業”無關。倒還能夠利用這一情況做做文章,蒙蔽幹部。
但是,到了傍晚,胡業勳就發現自己的判斷是錯誤的。糾正胡業勳的思維的就是文藝小分隊的隊長、八中隊女犯高增霞。
上一章說到過,在房炳章趕抵八中隊之前,高增霞剛到陳邦堅的住處,陳邦堅支走副中隊長豐韻後,剛要和高增霞行那苟且之事,房炳章就趕到了。高增霞情急之中,鑽進了裏間。這樣,房炳章和陳邦堅的那番對話就一字不漏地進入了這個上海灘白相女人的耳朵。
最初,縱然高增霞見多識廣,也給房炳章的那番話語給鎮倒了,她斜倚在陳邦堅的床側,雙手下意識地按住胸口,想借此減緩那顆怦怦亂跳像是要蹦出來的心髒的速度,一邊還緊張地聽著外間的對話。陳邦堅很快就把房炳章拉走了,這給高增霞留下了一個強烈的懸念,倒更加使高增霞惴惴不安了。不過高增霞畢竟是個中年婦人了,社會經驗又豐富,因此很快就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略一考慮,尋思先離開這間屋子再說,於是就悄悄出了門。
高增霞在中隊監區裏轉了一圈,沒有發現陳邦堅,暗忖會不會陳邦堅聽了房炳章的話語,已經察覺暴獄陰謀了,現在是去場部商議對策的。這樣想著,她就慌了,盤算還是趕快去九中隊,向胡業勳急報此事。
就在高增霞走到中隊辦公室門口,準備報告豐中隊長要求帶她回九中隊時,陳邦堅去而複返了。高增霞在看到陳邦堅的第一眼時,一顆懸在半空中的心就落了地,以她跟不知多少男人有過“實質性交往”的經驗,從陳邦堅那雙飽含那種噴薄欲出的渴望之情的眼睛中可以得出結論:陳邦堅並未察知暴獄陰謀。
高增霞鬆了一口氣,隨陳邦堅又回到了原先那個房間。兩人一陣狂熱後,這才開始例行公事,討論那個活報劇的本子。
一會兒,高增霞那顆心又吊了起來,原來她突然想到了另一個問題:房炳章的那番話語中表露出他似乎已經察覺暴獄陰謀,即使他眼下還沒有向陳邦堅通報,但是肯定要通報的;說不定他和陳邦堅已經約過談話的時間了。這可是一件要命的事情,得趕快向胡業勳報告!
但是,在這種情況下,並不是高增霞想走就可以走得了的,這裏不是上海灘的舞廳,而是勞改隊,作為一名犯人,盡管她跟陳邦堅有了那種事,但她還得絕對以陳邦堅的意誌行事。這會兒,陳邦堅正在興頭上,手拿著那份活報劇的本子大說外行話,高增霞不敢造次提出立刻中斷,隻得耐著性子聽他說完,這才起身告辭。
高增霞原以為可以返回九中隊了,不料副中隊長豐韻卻不知去哪裏了,她跑遍整個中隊也沒找見,隻好回到自己原先的那個監房裏等待。這一等,就是兩個多小時。原來豐韻去炊場跟人聊天了,又在那裏吃了晚飯才回來。
這樣,高增霞返回九中隊時已是傍晚6點多鍾了。她一進監區,迎麵碰上王皮兒,便說:“麻煩你去叫一下事務犯,他執筆的那個本子已經批準排演了,不過上麵指示還需要作一點修改。”說著,朝王皮兒眨了眨眼睛。
王皮兒知道高增霞有急事找胡業勳了,哪敢怠慢,當下便飛報事務犯。胡業勳已經把高增霞當做聯絡員、情報官,聽說她一回來就要他過去,料想必定有事了,於是放下手頭的事情,匆匆來到高增霞和另外兩個女犯住的臨時監房。
女犯在男犯中隊活動,得一刻不停地受到幹部的監視,謹防與男犯發生不軌之事。胡業勳過去時,另外兩個女犯正在活動室排練節目,有九中隊的幹部盯著,這邊高增霞就是豐韻看著了。豐韻就住在裏間,這會兒在她的屋子裏寫信,但是高增霞也不敢跟胡業勳談那事兒,對此她事先已有考慮,已經寫了一張條子,當下便隨劇本一起遞給胡業勳。胡業勳見對方神情凝重得近乎緊張,料想事情重大,把條子藏於卷攏的袖口裏,微微點了點頭。
高增霞悄聲道:“我們大概被人發現了,要小心些哩!”
一家夥把胡業勳嚇了個臉色煞白,急啊上門牙咬住下嘴唇,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下巴頦衝裏間努了努,示意小心幹部。
高增霞雖是暴獄團夥的一名骨幹分子,但由於該團夥基本上采取自胡業勳以下的單線聯係方式,所阻她無法知曉該團夥的其他情況,隻知道胡業勳是團夥頭目。現在見胡業勳也顯出緊張的神態,情知情況不妙,心中不禁害怕起來。她尋思此事隻有胡業勳方能處置了,事情緊急,還是讓他快點走吧。於是就三言兩語談了談陳邦堅所說的修改意見,然後就讓胡業勳離開了。
胡業勳回到事務室,吩咐王皮兒把守住房門,有人進來就發一個暗號。胡業勳把那張條子拿出來,隻一看,就嚇了個魂飛膽戰,暗忖到底薑是老的辣,房炳章那老家夥是個已經被“打倒在地,再踩上一隻腳”的角色了,關在場部的“牛棚”中,晝夜二十四小時受到監視,但竟然還能知曉九中隊發生的事件,並且一下子猜了個八九不離十!現在怎麽辦?
胡業勳在這夥暴獄分子中,可謂稱得上是一個“智多星”,他按照以前所受過的特工訓練所形成的特殊思維,已經對暴獄方案中可能會發生的事情以及對付措施,都一一反複考慮,盤算周詳,惟獨沒有想到竟會半道上殺出房炳章這個程咬金來。一時間,胡業勳心亂如麻,一點也想不出應當如何對付眼前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
看看時間,已經快吹收風哨了。胡業勳略一沉思,決定找郝根相和李鑫一起商議對策。不過,得找一個借口,使他們有一個收風後還可以待在本監房外麵的理由。這種理由,對於事務犯來說,拈手便是。他馬上起草了一份隻有寥寥數行的報告,稱要趕著製作農場後勤處催索的犯人囚服發放卡,他一個人來不及,得弄兩個同犯幫忙。
這份報告送到副中隊長薛蘇那裏,對方二話不說,提筆就批了“同意加班”四個字。於是,胡業勳即刻讓王皮兒去吹收風哨,同時通知郝根相、李鑫到事務室加班。
胡業勳跟在薛蘇後麵點完收風人賬後,回到事務室時,郝根相、李鑫已經坐在事務室裏和王皮兒一起吹牛了。胡業勳對王皮兒說:“你去院子裏打掃衛生,薛中過來的話發個信號。”
“知道了。”王皮兒點點頭,又加了一句,“他才不會來呢,我見他正跟八中隊的豐韻聊天哩。”
安排好望風後,胡業勳把一堆卡片放在桌上,“咱們邊幹邊說,你們照這份名單一一填上姓名、案由、刑期什麽的。”
郝根相開腔了:“老胡,發生了什麽事,弄得緊張兮兮的?”
“你們別緊張,先聽我說一說,我獲得了一個不好的情況……”他把高增霞的那個條子上的意思略略說了說。
那兩位倒沒有胡業勳那樣震驚,李鑫甚至還笑了笑,似乎那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那位“國軍”獨立營長輕拍了一下桌子:“到這份上了,別害怕,害怕也沒用,水來土掩,兵來將擋,咱們幹脆來一個提前發動!”
胡業勳搖頭:“不行!條件還沒成熟,如若發動那就是燈蛾撲火了。”
李鑫表示讚成:“對,我們如果行動,就必須成功,否則就沒有必要自取滅亡了。”
郝根相還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那你們說咋辦?”
胡業勳此時頭腦中似乎已經有了一個模糊的解決思路,邊思考邊沉吟道:“現在,那老家夥還沒有來得及和陳邦堅搭上話……若是在他還沒來得及搭上話的時候……”
郝根相接話道:“宰了他!”說著倏地站了起來,一臉猙獰,殺氣騰騰。
李鑫也回複到了軍統特務的那套思路:“對,乘這機會,神不知鬼不覺地做了他就是了。臨末把現場偽裝一下,再讓他們下一個‘自殺’的結論。”
郝根相坐了下來,頻頻點頭:“就是,房炳章已經是農場的頭號‘走資派’了,畏罪自殺算不上一樁特別使人意外的事。這事我去辦,我今晚就解決了他!”
胡業勳冷冷一笑:“九中隊這麽一塊彈丸之地,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竟然發生了兩樁自殺身亡的事件,不使人感到過於意外了嗎?再說,房炳章能從場部的‘牛棚’裏逃出來,通行無阻地來到八中隊找上了陳邦堅,難道後麵沒有其他人參與他那件事了?解決一個房炳章還可以,你還能解決其他那些可能也知情的人?”
一番言語把郝根相說了個愣怔,呆呆地望著事務犯,翕動著啃唇卻說不出話來。
李鑫心有所動,緩緩點頭:“老兄言之有理!”
郝根相甕聲甕氣道:“那你說咋辦?你怎麽說,咱怎麽辦。”
胡業勳說:“我還沒想出應當怎麽辦,再想想吧。”
三人停了話頭,心不在焉地抄著卡片。一時間,屋裏一片寂靜,可以清晰地聽見王皮兒在外麵掃地的聲音。
良久,李鑫開腔道:“那老家夥到底摸到了咱們的什麽把柄?”
一語提醒了胡業勳,重新拿出條子,又看了一遍,低頭想了片刻,說:“要說把柄,咱們在這樁事情中惟一能讓別人抓得住的無非就是那封假信了。如若還有其他什麽的,抓住了咱也絕對不會承認,人民政府也捏不住咱。”
“就是!”郝根相、李鑫異口同聲道。
“可就是不知道那封信是怎麽落到那老家夥手裏去的?”胡業勳似乎輕鬆了一些,微微頷首,“不過,知道毛病了,我們可以找找治病的法子。”
三個人密議了一番,最後終於想出了一個能夠對付房炳章卻又不會驚動其他人的辦法。
胡業勳喜形於色,在桌上輕拍了一掌:“好!就這麽辦!”
……
次日,清早一開風,胡業勳就去見副中隊長薛蘇:“薛中,有件事要向您請示一下……”
“唔?”
“就是老場長的事……”
薛蘇打斷道:“什麽‘老場長’,房炳章是走資派!今後對他就直呼姓名!”
“是!……就是房炳章的事,昨天的晚飯是我給他送過去的,今後他的三餐飯是不是也由我送?”
薛蘇說:“我正要給你交代這個問題,關於房炳章的日常生活.凡是他自己能夠料理的,一律由他自己料理;像打飯這樣的事,可以給他代辦一下。不過你也不一定每頓開飯時都有空,那就交給別的犯人去辦吧。另外,上麵說要給他安排勞役活兒,就讓他和王皮兒一起打掃監區吧。”
“報告薛中,那是不是幹脆就把打飯什麽的雜事都交給王皮兒一起幹了?”
“也好呀,你通知王皮兒搬到房炳章那裏去住。另外,你給王皮兒說一聲,還得密切注意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有什麽情況得及時報告;即使跟幹部接觸,也一定要監視著,要報告——直接向我報告。”
“是!”
這樣,王皮兒就住到了房炳章的那間屋子裏了。房炳章見來了個犯人和他同住,頗感意外,沉著臉要發作,但想到他還有大事要辦,也就咽了下去。朝王皮兒看了一會兒,認出這個犯人就是自己批準不予追究脫逃罪責的那位,便問道:“你不是在三中隊的嗎?怎麽到九中隊來了?”
王皮兒對房炳章顯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樣子:“報告場長,我早就調過來了,是管教科洪科長把我調過來的。說這裏更有利於我的改造。”
房炳章點點頭,稍停又問:“叫你搬這裏來幹嗎?”
“報告場長,是事務犯通知我搬過來了,叫我照料您的生活。另外,讓我教給您如何打掃衛生。”
房炳章搖搖頭:“打掃還要人教?也好,你跟我住一起,正好有個伴。”房炳章想起正好借此機會向王皮兒了解任觀義命案的疑點,心裏頓覺欣慰不少。
老場長絕對料想不到,他這個念頭。正中對方的下懷。原來,昨天胡業勳三人密議的結果是指派王皮兒去接觸房炳章,伺機從房炳章那裏把那封假信竊走,立刻銷毀。現在,王皮兒就是來實施這一陰謀的。
當下,王皮兒跟房炳章說了幾句話,薛蘇來了。他用凶巴巴的眼神朝房炳章看著:“房炳章,‘革委籌’打來電話了,命令你必須老老實實參加勞動,邊勞動邊檢查自己的罪行。我們是講政策的,考慮到你年歲不小了,身體也不大好,所以目前隻需參加半天勞動就行了,你和這個犯人一起打掃監區。聽明白了沒有?”
房炳章的心思已經在如何向王皮兒了解任觀義命案的事了,對薛蘇的話根本沒聽進去,不過還是點了點頭。薛蘇走後,王皮兒說:“報告場長,您如果吃不消的話,就不要參加勞動了,您的那點活兒,我一帶就帶掉了——原本就是我一個人幹的嘛。”
房炳章說:“沒關係,我們一起幹吧。”
王皮兒便領著房炳章去掏陰溝,這是胡業勳事先策劃過的。王皮兒賣乖討好,為的是取得房炳章的信任,不加提防。如若房炳章真的不去幹活或者去幹了別的活兒,事務犯就馬上密報薛蘇,薛蘇肯定會出麵幹涉。之所以選擇了掏陰溝,是因為那是重活兒,一幹就冒汗,便於王皮兒下手。
九中隊監區的陰溝,已經多年未掏。打開蓋子,一股臭氣迎麵騰撲過來,幾乎把人熏倒。王皮兒見狀尋思道:最好挑這個老家夥上前去,讓臭氣把他熏昏過去,我就好借救護的機會動手了。想著,他對房炳章說:“房場長,您年紀大了,這活兒由我來幹,您站上風頭去。”
說著,不待房炳章回答,他就一大步上前去,手執工具就要動手。不料,“一不小心”腳下一滑,打了個趔趄沒站穩,一跤跌翻,差點滾進陰溝洞。王皮兒“哎喲”一聲,掙紮著爬起來,剛站直就又倒了下去,雙手捂著腳脖子不住口地呻吟。
房炳章哪知這裏麵的花頭,見狀便問:“怎麽啦?”
“腳脖子扭了一下,痛……”
房炳章說:“那你一邊坐著去,我來試試看。”
王皮兒正中下懷,心裏竊喜,表麵上卻裝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房炳章抓起了工具,站到陰溝洞邊,費力地操作起來。掏陰溝是樁累活,又帶著點技巧,如若不掌握技巧,幹起來就得付出加倍的力氣。房炳章年近六旬,平時又從來不參加體力勞動的,身體也不大好,今天一幹這活兒,額頭上便馬上沁出了汗珠。王皮兒坐在一邊,看得心花怒放,正盤算著等會兒房炳章作興昏過去後如何下手時,隻聽得遠處傳來一聲吆喝:
“王皮兒!”
那聲音又沙又啞,難聽得就像在敲一麵破鑼,不過穿透力卻很強,馬上傳到了王皮兒耳朵裏。王皮兒來不及考慮,下意識地一躍而起:“有!”
“過來!”
“是!”王皮兒衝聲音傳來的監區院門口的警衛室飛奔而去。看得房炳章目瞪口呆。
片刻,王皮兒就去而複歸了,速度沒有去的時候快,但付出的體力卻大得多。隻見一個四十多歲的黑壯大漢,抬手揪著王皮兒的耳朵,致使王皮兒不得不歪著腦袋,緊步跟隨,嘴裏不住口地告饒:“蔡隊長,您老人家放手吧,我再也不敢了!”
被稱為“蔡隊長”的那位對此哀告充耳不聞,一口氣把王皮兒扯到房炳章麵前,這才橙了手,衝房炳章立正:“房場長!”
房炳章定睛一看,不認識對方,但還是點了點頭。那幹部自我介紹道:“房場長,我叫蔡大昆,是這裏的看守員。場長,您在下麵勞動,要留意這種調皮犯人呢,他剛才是故意裝作跌傷,其實是想偷懶呢。我在警衛室看得清清楚楚,一叫喚,這不像兔子一樣飛奔過來了!”說著,一把揪住王皮兒,“你說,是裝腔嗎?”
在所有的幹部中,王皮兒對蔡大昆最害怕,此人是國民黨軍隊的起義兵,性格耿直,脾氣暴烈,又沒文化,遇上調皮搗蛋的犯人,不耐煩教育,出手就教訓,因此是王皮兒之流的克星。當下,王皮兒哪敢油腔滑調,隻有點頭諾諾的份兒。
蔡大昆揚手就是一個“麻栗子”,砸得王皮兒直皺眉頭。“還愣著幹嗎?快幹!哼,你們隊長是怎麽教育你們的?若是老子當你們的中隊長,像你這號人早就押禁閉室了!”
王皮兒點頭如公雞啄米,乖乖地抄起工具幹了起來。
這一幕,被胡業勳在中隊事務室裏瞟了個一清二楚。他最擔心的是王皮兒這小子不知好歹頂撞蔡大昆,弄個禁閉關關,那就壞事了。現在見情況還好,便放了心。但看見王皮兒一副埋頭幹活的樣子,尋思這小子別嚇壞了,不敢執行方案了,略一沉思,便決定親自出馬去催一催。胡業勳推了一輛簸鬥車,那是監區裏用的垃圾車,來到陰溝洞那裏,裝出一副恭敬的樣子招呼過房炳章後,又看了看王皮兒,來了個假傳聖旨:“政府隊長命令,把掏出來的爛泥運到後麵牆腳下去.堆在那裏,以後要建花壇的。”說著,朝王皮兒眨了眨眼睛。
王皮兒心領神會,待胡業勳一走,便對房炳章說:“房場長,這事隻好勞駕您老了。唔,剛才嘛,我倒也不是偷懶……”
房炳章不知是計,他又不怕勞動,打斷道:“這活兒我能幹的,你掏出來後裝在車裏,我拉過去倒掉,正好我倆也有個分工。”
這樣,兩人就各幹各的了。這一幹,幹了個把小時,王皮兒把陰溝洞裏的爛泥掏完時,房炳章也運得差不多了,兩人都是一身汗。房炳章早已把外麵的衣服脫了下來,那王皮兒精於此道,料想他不會把信件放在外麵的口袋裏的,連瞟都不瞟一眼。這時,房炳章身上還穿著一件皮褂子、一件對襟的毛衣和一件襯衫。王皮兒尋思:信件是紙的,不敢放在貼身的口袋裏,怕給汗水沾濕了,那就一定放在那件毛衣的下側口袋裏了。不過,那有兩個口袋,不知放在哪一側?因為外麵遮著一件皮褂子,看不出來。但這對於王皮兒這樣的扒竊老手而言,並不構成大的問題。
想著,王皮兒對房炳章說:“房場長,今天的活兒完了,咱去洗把臉,喝點水,一會兒要開飯了。”
“好。”
房炳章回住室去拿了毛巾、臉盆,和王皮兒一起到監房院子裏的盥洗處。那裏有兩排水池,上麵裝有水龍頭,不過沒有自來水,所用的水是從旁邊的一口水井使用一個手壓泵壓上來的。王皮兒上去,剛動手壓時,一直在暗中觀察他們的胡業勳“心有靈犀一點通”,馬上給予配合,走過來叫道:“王皮兒,你過來一下。”
王皮兒對“二隊長”表現出那種犯人應有的敬畏,答應著快步走了過去。胡業勳為不使房炳章產生疑心,聲音很響地說了幾句偽造的“隊長指示”。那邊,房炳章見王皮兒離開了,就自己動手去按手壓泵。胡業勳見刊機已到,適時住了口,轉身進了不遠處的廁所。那王皮兒一看房炳章在動手壓水,假裝大驚,叫嚷著:“房場長您怎麽幹這活兒呢?我來!我來!”飛快地奔過去。臨近房炳章身前,腳下“突然”一滑,一個趔趄直朝前衝,正撲在房炳章的懷裏,把房炳章也撞得歪了歪差點跌翻。
王皮兒急忙伸手扶住房炳章:“對不起!房場長,我該死!我該死!”
房炳章好不容易站穩了,定定神,說:“這裏都是水,是很滑的,沒什麽。”
王皮兒做出一副像是要跪下來的樣子,被房炳章阻住了。這時,胡業勳從廁所出來,經過兩人身邊,駐步望了望,沒說什麽,急急走了。王皮兒便去壓水,叫房炳章先洗臉。
房炳章洗過臉後,感到身上有點涼,便把脫下的衣服披上,順手摸了一下毛衣口袋,不禁大吃一驚——費盡心思和精力獲取的證據已經不翼而飛了!
“啊?!”房炳章心裏“咯噔”一聲,頭腦裏下意識地映現出剛才那一幕,頓生疑竇,一抬臉,兩道電閃般的目光直射王皮兒。王皮兒目睹房炳章那副情急狀,正自好笑,不曾料想到對方會突然抬起臉來,一時間來不及收斂臉上的喜色,被房炳章逮個正著!
“你……”房炳章大喝一聲,隻覺得胸腔裏有一股如火樣的氣流在往上衝,正待強壓下去後撲過去抓住王皮兒抄身時,突然覺得四周的東西奇怪地轉動起來了,隨即麵前的水池像是倒塌下來似的朝他劈臉壓來,接著,他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當房炳章蘇醒過來時,已是晚上8點多鍾了,他發現自己躺在農場醫院裏,病床旁邊的輸液架上,懸吊著兩瓶藥水,垂下的輸液管正通過細細的針管把藥液輸入估的胳膊。房炳章轉動了一下目光,旁邊一個穿白大褂的年輕護士便輕呼一聲:“喂!他醒了!”
一個中年男醫生隨即出現在病床邊,給房炳章測量血壓、聽心肺什麽的忙了一陣。房炳章看看他,認出那是農場醫院的內科主任賀家平,於是招呼道:“賀醫生,我這是……”
賀家平做了個手勢:“別開口!你這是中風,但還不特別嚴重,不過,情緒可不能再激動了,眼下也不要說話。”
“可以叫我妻子來嗎?”
“你是受監控的,門外就有看守你的人。我可以給你轉達,但是否可以進來,那要看他們的了。”
“謝謝!”
賀家平出去後,看守進來了,房炳章認出那是“牛棚”的一個看守,姓張,原先好像是二中隊的一個小隊長,不過二十來歲。“文化大革命”時,這種年齡的青年通常都是非常相信這場“革命”的正確性的,對“走資派”都是恨之入骨,所以此人喜歡對“牛鬼蛇神”動手動腳。現在在醫院裏,當然不能如願了,但他還是用那種極端憤恨的目光瞅著房炳章。張看守的身後,跟著一個穿醫院病員服的犯人,一臉平靜地看著落難的老紅軍。
張看守開腔道:“房炳章,你聽著,在你住院期間,一切都是和‘牛棚’裏相同,不允許外出,也不能跟任何人接觸,否則,小心你的狗頭!”
房炳章懶得看他,厭煩地閉上了眼睛。
張看守還在說著:“有什麽做不了的事,可以叫這個犯人給你做。如果有什麽新的罪行需要立刻交代的,叫他來叫我,我就在外麵。”
張看守離開後,房炳章強迫自己平靜下來,頭腦裏開始考慮眼前所麵臨的情況:證據已經被王皮兒竊走,肯定是銷毀了。現在,他已經不可能再向陳邦堅或者“革委籌”的其他人提這件事了。否則,他們會誣稱他“精神病”,說不定乘機進行進一步的迫害,那就有丟命之虞。性命一失,這樁疑案就查不下去了。另外,一旦被陳邦堅之流發現他這個頭號“走資派”“偷”了派出所案卷中的材料,那就更加不得了了,立馬整死也不是不可能的。但是,他一定要把這件事繼續調查下去。王皮兒竊走他的證據,那說明九中隊那起命案的後麵確實隱藏著重大陰謀,要查,就從這小子頭上查起!
門外走廊裏發生了什麽事情,有人在嚷嚷著什麽,聽上去像是先前那個張看守的聲音,不過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麽。稍停,一個女人的聲音蓋住了張看守:“什麽‘劃清界限’?這是我的家事,你管的了?”
房炳章馬上辨別出那是妻子龐萍的聲音。嘿!賀家平倒還真是說話算數的,說通知她就通知她了。可惱的是那姓張的小子,攔住了她不讓進來。外麵的爭吵聲越來越激烈,雙方都搶著說話,已經聽不清在說些什麽了。這時,房炳章聽見病房的窗戶似乎響了一下,他以為是風吹的,沒有在意。但是,隨著身旁一聲極輕的腳步聲,病床前已經出現了一條黑影。
“場長!”
“哦,是你!!”
從後窗爬進來的是管教科長洪敬平,他朝門外看看,眼睛裏露出一道欣慰之光。房炳章瞥在眼裏,馬上意識到龐萍跟張看守爭吵的用意了,她是借此絆住對方,使洪敬平有機會跟他會麵、交談。
洪敬平緊緊握著房炳章的手:“場長,你感覺怎麽樣?”
“還可以,頭有點痛。醫生說是中風,我估計是比較輕微的。”
洪敬平說:“比較輕微的?還會昏迷過去嗎?”
“那是氣的!王皮兒那小子……”房炳章把情況簡述了一遍。
洪敬平歎了一口氣:“唉——,我現在被‘革委籌’那幫子監在醫院勞動,不得自由。……唔,是不是這樣——我對陳翔潔關照一聲,叫她密切注意情況。”
房炳章搖頭:“不行,我已經明顯感覺到了,要出事的話,一定是出在九中隊。小陳是八中隊中隊長,她找不到理由經常去男犯中隊轉悠,因此,我們得另外想辦法調查。”
“對,這件事要快。”
這時,門外傳來了一個陌生的聲音:“張隊長,你累了,快坐一會兒吧!”
房炳章一愣,隨即醒悟:這是剛才和張看守一起進來的那個穿病員服的犯人。也幸虧他這麽叫一聲,否則,和洪敬平談得太專注,沒有發現門外的爭吵已經停止了哩。
洪敬平知道張看守這就要推門進來察看了,於是急忙握了一下房炳章的手:“我找機會再來,你一定要保重!”話音未落,他已經退到窗前了,幾乎在病房門被推開的同時,他越窗而出了。
張看守進來看了一看,對那個犯人說:“樹德峰,今晚你就睡在這間病房裏,躺地下,給我看著他點。注意,一不能讓他死掉,有情況就叫醫生,陳邦堅主任關照的,這是一條大魚,有得發揮他的反麵作用哩,死掉了就沒戲唱了!”
“知道了。”
“第二,不能讓他逃掉,老家夥長著一雙兔子腿,逃起來特別利索,犯人也不一定比得上他,你得盯緊一點。如果出了差錯,小心你的腦袋!”
那個叫樹德峰的犯人仍是一副不緊不慢的腔調:“明白了。”
“我就睡在對麵,有什麽事情你來報告我。”
“是。”
張看守出去後,樹德峰在房炳章床前攤了一個地鋪,說:“房場長,我就睡在這兒,您要我幹什麽的,說一聲就是了。”說著,也不管房炳章是否吭聲,便一聲不響地躺下了。
房炳章哪裏睡得著,頭腦裏反複想著如何進行下一步更加艱難的舉措,想來想去不得要領,倒把頭腦折騰得疼痛不已。
不知過了幾時,樹德峰突然爬了起來,說:“房場長,您這樣不睡覺可不行,您是中風病人,不睡覺會得加重病情的。我作為一名犯人,鬥膽進一言:即使有天大的事,也得有好身體才做得下來!”說著,他出門去了。
房炳章聞言一愣,覺得這個犯人似乎是話裏有話,還沒辨出味來,樹德峰已經叫來了值班醫生,給他注射了一針鎮靜劑。片刻,房炳章就入睡了。
次日上午,房炳章在床上吃過早飯後,試著起來走動,感覺到已經能夠行動了,尋思倘若現在有可以實施的方案的話,那麽再次溜出去大概也能勝任了。可惜的是,他直到現在也還沒有想出下一步應該怎麽辦。
房炳章重新上床,倚坐在床頭,兩眼望著天花板,呆呆地沉思著。一會兒,張看守和醫生一起進來了,一麵打哈欠一麵嘀嘀咕咕,說要是查下來沒有大的問題的話,他就要把房炳章帶回“牛棚”去了,因為他在這裏晚上睡不好,再待下去作興也要患高血壓症了,賀家平給房炳章檢查後,對張看守正色道:“這個病人危險期也還沒過呢,你若是要把他帶回去,不是不可以,不過你得簽字,否則我們承擔不起這個責任的。”
一番話語把張看守頂了回去,一聲不響地縮到對麵屋裏睡覺去了。這時,病房裏隻有房炳章和樹德峰兩人,樹德峰給房炳章倒了一杯開水,然後把房門掩上,走到床前,輕聲道:“房場長,我可以對您說幾句話嗎?”
房炳章的全部心思都在“下一步”上,心不在焉地“唔”了一聲,看都不朝對方看一眼。不料,樹德蜂一句活就把他一個激靈從床上震坐起來——
“房場長,我知道您在考慮什麽問題,是關於九中隊那個犯人離奇死亡背後的……”
“什麽?!你說什麽?”
“輕一點。”樹德峰一個箭步躍到門邊,側耳諦聽了片刻,確認沒有人偷聽,這才返回。“我也已經發覺這件事背後的疑點了。”
房炳章大驚:對方是一個住在醫院裏的病犯,竟然口出此言!可是,他說的又是準確的。一時間,房炳章的頭腦中馬上閃現出一個念頭:這個犯人是對方派到他身邊來的,是一個極度危險的人物!
房炳章一伸手握住了那個茶杯,擺出了一副拚命的樣子。
樹德峰看在眼裏,馬上後退一步,蹲在地下,“房場長,您不要誤會,我不是跟他們一夥的!”
“你叫什麽名字?是哪個中隊的?”
“我叫樹德峰,是炊場中隊的。房場長,請允許我先談一下我自己的情況,好嗎?”
房炳章望著他,沒有吭聲,但這顯然是默認的表示。於是,樹德峰對自己的情況作了一個介紹——
樹德峰,江蘇省無錫人,45歲,出生於資本家家庭。1941年參加新四軍,曾奉派前往上海新四軍地下情報站從事秘密工作,在那裏一直待到擾日戰爭勝利。可能由於這個原因,建國後他被組織上派住浙江省從事公安工作。
樹德峰工作能力很強,深受領導器重,到1955年他已經擔任副處長了。但是,次年在處理一個涉及台灣特務的案件時,他被認為犯了錯誤,於是一擼到底,成為一般民警。對此,樹德峰深為不滿,背後難免發發牢騷,自有耳報神密報上去,一次次傳到領導耳朵裏,心裏就記著他的一筆賬。在那個年代,這種賬好比是“六月債,還得快”,因為運動很頻繁,每次運動需要弄一些人當替罪羊。沒過兩年,就開始了“整風”運動。偏偏樹德峰不諳進退之略,大會小會發言,一心要相幫共產黨整風。沒幾天,“整風”變成了“反右”,樹德峰理所當然地成為右派分子。領導對他特別關照,足尺加三,請他吃了一張“逮票”。
樹德峰享受公家的免費飯後,辦案人員可能覺得以右派分子判其徒刑過於輕鬆了,於是又進行其他方麵的調查。樹德峰解放前從事過地下工作,很容易查出問題,雖然他沒有被捕過,但辦案人員說他在經濟上有問題,在經手用於敵工工作的黃金時有一筆賬目講不清楚,於是就成了“曆史貪汙犯”,比照“三反五反”時量刑定罪的標準,再加上右派反黨罪行,兩罪並罰,一判就是無期徒刑。
樹德峰被判刑後,先後移押過四處勞改隊。他盡管對自己的判刑覺得不公正,但還是按照勞改隊的規矩服刑,因此在移押貢嘛嘎農場前就已經被改判有期徒刑18年。到貢嘛嘎農場後,勞改隊鑒於其一貫表現,派他擔任了炊場中隊的事務犯。
一星期前,樹德峰由於高燒不退,被送到農場醫院住院治療,昨天才退燒,醫生要他留院觀察。正好房炳章被送進醫院,陳邦堅下令要物色一個非醫院的勞役犯擔任房炳章的護理勞役。因為房炳章的妻子龐萍是醫院的醫生,也是醫院勞役犯的“政府隊長”,生怕受她指使會得從中做手腳。這樣,就選中了已經基本痊愈了的樹德峰。
樹德峰說到這裏,拿出了判決書,送到房炳章的手中。
房炳章看過後,沒有吭聲。他已經從自己在九中隊的失利賠本中意識到目前的情勢甚為複雜,懷疑樹德峰的出現乃是對方的一個陰謀,是來摸他的底的。一旦摸準後,弄得不好可能要重演一幕任觀義式的命案。
房炳章把判決書遞回過去,兩道犀利的目光像電光石火似的盯著樹德峰。樹德峰抬臉迎著老場長的目光,一雙眼睛一眨都不眨,眼光中充滿羞誠摯和真情。良久,房炳章收回了目光,略一沉思,問道:
“樹德峰,你可以把你所知曉的情況對我說一說。”
樹德峰點點頭:“房場長,我知道你會對我產生懷疑的,但是,我的曆史,我的案由,我的信仰,注定我不可能參與那種罪大惡極的活動的。我把我所知道的情況向您匯報……”
勞改隊的炊場,就是外麵單位的大夥房,在那個食物緊缺的年代,乃是一塊寶地。樹德峰當著炊場的事務犯,手中握有一定的權力,所以,他成為七、八、九三個中隊(他所在的炊場供應這三個中隊的夥食)犯人所競相拉攏的角色。而九中隊由於有機修勞役,與炊場打交道的機會相對而言就多一些,因此,樹德峰跟九中隊事務犯胡業勳的關係很熟。通過胡業勳的介紹,樹德峰又認識了九中隊的另外幾個技術較好的犯人如郝根相、李鑫等。每當炊場的電器或者鍋爐、鼓風機什麽的出現毛病的時候,隻要樹德峰一叫,胡業勳必定報告幹部派那幾位過去修理,就像名醫治病一樣,真個是手到病除。這樣,樹德峰就必定要犒勞那幾位一番,招呼燒菜的犯人搞幾個好菜、點心讓他們好好吃一頓。
久而久之,那幾位就把樹德峰當成了知心朋友哥們兒,有時來炊場時要做些私活,說些私話的,喝幾口自己用酒精配製的酒什麽的,就要樹德峰給安排個隱秘的地方。大約半月之前,郝根相帶著另外兩個犯人來炊場檢修鍋爐,這種活兒通常一幹就是一天,有時還要加夜班。這天需要加夜班,晚飯後,那三人鑽到了鍋爐房後麵的小屋裏,說幹累了,需要打個盹。
樹德峰是在日本憲兵隊和汪偽76號特工眼皮下捉過迷藏玩過命的人,一雙眼睛久經鍛練,說不上火眼金睛,卻也遠超常人,那天把三人的神態舉動瞟在眼裏,總覺得有些鬼鬼祟祟,心裏便生了疑,於是繞到小屋後麵去偷聽。這一聽,雖然因為已經說到尾聲了隻掠得片言隻語,也已然驚得頭皮發麻。原來是郝根相在向那兩個顯然已被發展為同夥的犯人說任觀義命案:“這事如若泄漏出去,或者要生泄漏之心的,任觀義那家夥就是榜樣!不但如此,沒準兒待咱出去後,連家屬一鍋端了也有份!”
樹德峰是何等樣人,如此一聽還有什麽不明白的?當下聽他們轉換了話題,於是就悄然退回了事務室。
這次,樹德峰對房炳章在九中隊突然中風感到突兀,因為是九中隊,他就多生了一份心,尋思別跟他所聽見的那件事有關。昨天,龐萍和張看守吵鬧的時候,洪敬平乘隙爬窗進入病房一節,沒能瞞過樹德峰的眼睛,他在病房門外偷聽,結果終於弄清了房炳章的患病原因。他反複考慮的結果,決定向房炳章將此事和盤托出。
當下,房炳章聽樹德峰如此這般一說,仍是不吭聲,好一陣後,他才問道:“你發現了這麽重大的線索,為什麽不向政府報告?”
“我現在就是向政府報告呀!”
這句話語完全出乎房炳章的意料之外,可是轉念想想倒也是,他房炳章確實是貢嘛嘎農場的政委兼場長,打倒他不過是造反派的事,但這顯然不過是自我解嘲的想法而已,房炳章的思路馬上又回到了眼前:“我是說,你為什麽不向你們炊場的幹部報告?”
“炊場的幹部?”樹德峰苦笑一下,欲語又止,眼睛裏露出一種頗為複雜的神情。
房炳章讀懂了對方的意思:他和自己一樣,麵對著“文化大革命”以來的種種人和事的變化,已經很難找到值得信任的人了。
這時,外麵傳來了腳步聲,樹德峰馬上站起來,敏捷地抓起一塊顯然早已看好了的抹布,擦起玻璃窗來,臉上重新出現了那種淡漠而平靜的神色。
進來的是護士,送來了藥片,順手塞過一張條子。房炳章沒有思想準備,稍微一愣之後,朝對方投以感激的一瞥。
條子是龐萍寫的,告訴丈夫下午安排他去拍X光片子,她將在X光室和他見麵。
護士走後,樹德峰沒再開口說一句話,隻是默默地幹他的活。他的這種表現,倒使房炳章對其先前的話語增加了幾分信任程度。但是,他無法對此作出完全可以相信的判斷,畢竟眼前的形勢太嚴峻、太複雜了。
下午兩點,果然有醫生通知房炳章去拍X光片子。樹德峰去向張看守報告了,請示要用車子把房炳章推過去。張看守轉動著眼珠子:“他不能走?”
“報告張隊長,扶著在病房裏走幾步還可以,出了病房恐怕就走不了,中風病人摔一跤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一家夥把張看守嚇住了,揮手道:“那就用車吧。幾時去?就現在?那就去吧。”
於是樹德峰便把房炳章扶上手推車,推著前往位於門診大樓的X光室。張看守反背著雙手,大模大樣地跟在後麵。到了那裏,樹德峰把車子推進去,張看守就坐在門外的椅子上,一個護士給了他一份報紙,他便翻閱著消磨時間。片刻,樹德峰出來了,站在走廊一側等候著。
房炳章進入X光室後,眼睛還未適應裏麵那黯淡的光線,正眨巴時,兩個人已經站在他麵前了。定睛打量,認出是龐萍和洪敬平。
龐萍動情地摟住了丈夫:“老房,你感覺怎麽樣?”
“我還好……唔,外麵有人守候著,咱們快說正事吧……”於是便把樹德峰說的內容簡述了一遍。
龐萍暗吃一驚:“這些家夥,真敢鬧騰?!”
洪敬平說:“樹德峰我知道,平時表現一向是不錯的,去年夏天炊場已經把材料報到管教科了,準備報請減刑的,給運動一搞耽擱了。我估計這情況是真的。”
“我們怎麽辦?”
龐萍問:“洪科長能不能直接跟管教科聯係?”
洪敬平搖搖頭:“這個我早就考慮過了,問題是手中沒有證據。如果把樹德峰提供的線索攤出去,可以關人,可以對那幾個犯人進行審查,但是,根據我的經驗,是得不到任何口供的,他們會把事情賴個精光。”
房炳章點頭:“對,並且說不定反倒打草驚蛇,促使他們不顧一切地提前發動。”
“那我們怎麽辦?”
房炳章頭腦中已經形成了想法:“這樣吧,解鈴還須係鈴人,龐萍立即和九中隊小李取得聯係,估計他還不清楚目前農場的形勢,因為我房炳章還在場長的位置上,就以我的名義請他或者是命令他立刻返回農場;動身前給陳翔潔發一份電報,告知抵達時間,龐萍你去迎接,把情況先跟他攤一攤。現在需要借助小李這個活證據,使‘革委籌’相信這確實是一起大案,立刻立案偵查。”
龐萍先是點頭,後又提出質疑:“那封信件已經銷毀了,還有什麽證據可以撬開他們的嘴巴呢,”
洪敬平開口了:“這個倒不必擔心了,事情走到那一步時,專案人員就有辦法拿下口供。比如先拿下王皮兒那小子,告訴他那封信已經拍過照片了,還不把他嚇個激靈,乖乖交代。現在的問題是要拿出使‘革委籌’下決心立案偵查的證據來。”
房炳章說:“對!”
龐萍點頭:“好,那我就去辦這事!”
可是,就在龐萍準備去縣城和小李通電話時,傳來了一個消息:小李死了!
啊!!
第七章
九中隊幹部小李的死亡純屬偶然——
一星期前,小李的堂兄結婚,他前往賀喜,兼帶相幫操辦喜事。堂兄家的後麵有一條二十來米寬的河,河麵算不上寬,水也流得很平穩,可是卻很深,最淺處也有三米。那天,小李去河邊洗菜,河對岸有四個小孩在玩一條小船。他們玩得非常開心,清澈的河麵上飄蕩著一串串清亮的笑聲。忽然噗通一聲,笑聲變成了哭叫聲,一個最小的孩子掉進了河裏。船上最大的那個小孩(後來知道是落水孩子的姐姐)隨即跳火水中相救。其實她也不會水,於是姐弟倆互相揪在一起,在河中時沉時浮。
小李一看不對頭,二話不說,連衣服也顧不上脫,立馬跳河營救。小李的水性充其量也不過屬於“三腳貓”級別,又沒有脫衣服,但竟然讓他抓住了落水者,並且把姐弟倆推送到了小船旁,使兩人得以攀住了船幫。可是,小李自己的力氣已經用盡,就像一盞熬幹了油的馬燈,連往前邁一步之距的能力也喪失了。終於在離小船僅一米距離處沒入了河底,再也沒有浮起來。
這個消息,昨天晚上剛剛從海南島傳到貢嘛嘎農場。經辦者當即派人急送正在八中隊“蹲點”的陳邦堅那裏,陳邦堅一看,說小李的犧牲是貢嘛嘎農場的光榮,應該在農場幹部中掀起向李震岩同誌學習的熱潮,於是便安排在農場場部刷起了“向舍己救人光榮犧牲的李震岩同誌學習”的大幅標語。
龐萍是看到標語後才知道小李已經離開人世的消息的,大驚之下,她竟不敢相信,特地去了政治處,向那位和她關係很好的女幹事悄悄打聽,證實消息不謬,於是長歎一聲,打消了去縣城的主意。
按理說,龐萍應該立刻把這個消息告知房炳章的。但是,房炳章住的單人病房相當於“牛棚”,是隔離了的,龐萍無法進去,一直到次日上午,才托一個信得過又膽大的護士,借送藥的機會捎了張條子進去。
這個消息,對於房炳章來說,猶如晴天霹靂。一時間,他竟產生了六神無主的感覺,呆呆地倚靠在病床上,不知如何才好。好一陣,他才恢複了鎮定,尋思不管怎麽樣,這條路還是要走下去的。現在,這件事隻有通過炊場事務犯樹德峰去做了,靠樹德峰的特殊身份去收集暴獄陰謀者的證據,了解情況,然後再對症下藥,一舉解決。
房炳章當然也考慮到了其實並未完全解決的那個疑慮:如果樹德峰是受對方指派而來摸底甚至施計行惡的,事到如今那也隻好認了,因為如果不這樣做,這件事就完全做不下去了。
可是,樹德峰已經在今天上午出院返回炊場去了,如何和他取得聯係,顯然又是一個問題。房炳章思忖良久,最後決定把這件事交給洪敬平去辦。盡管洪敬平也已經靠邊監督勞動,但是他還沒有送進“牛棚”,而且洪敬平的妻子陳翔潔是八中隊中隊長,夫妻兩人一起做那件事,大概還是可以成功的。
不過,這樣重要的事情,靠條子是寫不清的,也不安全,得叫洪敬平設法混進病房來,當麵交代。於是,房炳章便寫了一張條子,等那個護士進來收去藥具時,悄悄塞了過去。
這張條子是寫給龐萍的,由龐萍向洪敬平轉達。洪敬平還在醫院勞動,龐萍找個機會向他轉達後,他不想再麻煩龐萍施計,便於深夜攀牆越窗而入,來到了房炳章的病榻前。當時房炳章因為已經可以自己起床動動了,樹德峰出院後也沒有另外派犯人服侍,那個姓張的看守是住在對麵房間裏的,所以兩人得以放鬆的談話,交換了對這件事的看法。
洪敬平同意房炳章起用樹德峰的方案,他對於樹德峰比較了解,說樹德峰應該是靠得住的。至於如何通知他,那倒是個問題,靠陳翔潔是不行的,因為她雖然當著中隊長,但勞改隊曆來的規矩是男女大防甚為注意,不但不允許男幹部無端接觸女犯人,也不允許女幹部無端接觸男犯人。陳翔潔平時從來不去炊場,現在突然去那裏,而且跟樹德峰接觸,容易引起別人懷疑。
房炳章想想也是,皺眉道:“那怎麽辦?小洪,你再想想看。”
洪敬平埋頭沉思了一會兒,說:“有了,我叫陳翔浩找小林解決這件事,讓他設法找一個借口安排樹德峰再來一趟醫院,然後設法和他單獨談一談。”
“小林是誰?”
“小林是農場的幹部,是農場文化大革命前發展的最後一批黨員之一,我是他的入黨介紹人,我們的私交也不錯,我想他肯幫忙的。”
房炳章點頭:“我記起來了,有這麽一個印象。這小夥子行,那就這樣吧。”
洪敬平是偵察兵出身,膽子一向大,當下一算今晚妻子正輪到值班,於是一不做二不休,離開醫院後幹脆直往管教科,爬窗而入,往八中隊打了個電話,關照陳翔潔次日去找小林,要對方安排事務犯樹德峰速往場部醫院看病。陳翔潔對洪敬平和房炳章正在調查的事情不清楚,隻是隱約感到丈夫最近有心事,但她向來非常信任洪敬平,所以也不問什麽,點頭同意了。
陳翔潔放下電話,尋思還不如馬上往炊場打個電話試試,如果正好碰上小林值班,那就直接說一說就是了。否則如果真的是他值班,明天上午反倒找不到他了。這個想法是正確的,電話打過去,真的是小林值班!不過,陳翔潔一說意思,得到的回答卻是令她瞠目結舌——
“陳中,對不起啊,那個犯人已經調到九中隊去了呀。”
“什麽?調走了?”
“是的,確切一點說,也不是調九中隊,而是調到文藝小分隊去了。因為小分隊在九中隊,所以人賬統統劃在九中隊,這樣,也就算是九中隊的人了。”
在勞改隊,通常很少進行中隊之間的犯人調動,事務犯更是不大可能調到外中隊去的,尤其是像樹德峰這樣很稱職並且受幹部器重的事務犯。陳翔潔作為中隊長,是知道這種情況的。可是,現在樹德峰卻給調動了,因此她覺得有些奇怪。稍一停頓,她問道:
“他是幾時調過去的?”
“就是今天,是‘革委籌’直接打電話過來調走的。我們炊場還感到可惜呢,這個犯人改造表現一向不錯,能力也強,現在,我們一時找不到像他那樣的犯人來當事務犯了。”
陳翔潔雖然不清楚洪敬平要她做這件事的原因,但她意識到這件事的後麵肯定大有文章,而且是非常重要的文章。於是,她便決定次日一早交班後立刻回家,向丈夫通報這件事。
次日一早,陳翔潔交了班,搭乘接送住在場部家屬大院的幹部的汽車返回場部。她的家也在場部家屬大院,回家後,她悄悄叫鄰居的兒子前往場部,暗地通知洪敬平回家一次。
一會兒,洪敬平就溜回來了。他聽妻子把情況一複述,不禁暗吃一驚,尋思這件事看來是跟暴獄陰謀有關係的,得趕快通報房炳章,商議如何對付。
洪敬平連口水也沒有喝,就匆匆離開了家門。
話分兩頭,需要說一說樹德峰調往九中隊的原因——
其時,以胡業勳為首的暴獄團夥,已經發展了56名成員,暴獄方案也幾經修改後基本定下。但是,暴獄方案中有一個問題一時難“得到解決:計劃劫持兩輛汽車,考慮到到時候是真刀真槍動手,傷亡在所難免,這就需要準備三名駕駛員。胡業勳屈指算了算,能夠熟練地駕駛汽車的卻隻有兩個暴獄分子,當務之急是必須盡快物色一個精通駕駛技術的犯人參加到暴獄團夥中來。
胡業勳把這個想法跟同夥郝根相說起,郝根相想起了樹德峰,說以前他去炊場修理機器時跟樹德峰聊天時,聽對方說過他早在解放前就已經會開汽車了,解放後在公安部門工作,配有一輛汽車,因此駕駛技術料想不錯,
胡業勳和樹德峰作為兩個中隊的事務犯,因為交往比較多,算是大牆裏的好朋友,對樹德峰的情況知道得不少,連判決書都看過。想想從樹德峰的案由、刑期和家庭狀況(樹德峰的妻子已經跟他離婚,所有家人也早已經斷絕了關係)來看,是有將其發展入夥的基礎的。於是,胡業勳便在樹德蜂出院的當天下午找了個借口被幹部獲準前往炊場。
樹德峰對胡業勳的突然來訪感到突然,一時吃不準對方的用意。他再聰明,也沒想到過對方竟會把暴獄腦筋動到自己頭上來。當時,樹德峰正在事務室裏算犯人本月的大賬,算盤打得嘩啦啦響,見胡業勳進門,便招呼先坐一坐,他馬上做完賬了。
片刻,樹德峰做完了賬,於是兩人就聊起來。胡業勳先詢問了樹德峰的身體恢複情況,然後又打聽農場醫院和場部的“文化大革命”情況。接著,胡業勳又說到了九中隊幹部小李之死,言語間雖然帶著惋惜之意,但是眉宇間卻隱藏著如釋重負的輕鬆。這當然瞞不過樹德峰那雙老於世故的眼睛。最初,樹德峰根本不曾想到胡業勳會是暴獄團夥成員,但現在這麽一來,他心中對胡業勳的這次來訪產生了警惕,尋思這家夥作興會有新話題提出來的。
一會兒,胡業勳果然開口說到“外麵的形勢”,就是他從王皮兒那裏套問著的那一些,另外再增加一些他自己添油加醋的內容。樹德峰聽著,心裏已經有了準備:這家夥有可能是來當說客的,要我也參加他們的暴獄陰謀。果然,胡業勳接著又說到了他們這些人的前途,說並不像毛澤東所說的那樣“有光明前途”(按:毛澤東主席這段話的原話應為“在我們偉大的社會主義製度下,隻要改惡從善,都有自己的光明前途”),而正恰恰相反。
榭德峰聽到這裏,已經完全確認對方的來意了,他心中竊喜,尋思這真是“天助我也”了,如果對方把他發展為暴獄團夥的成員,他就隨時可以掌握情況,便於向房炳章或者洪敬平密報。為了取得對方的信任,樹德峰故意附和著說了一些與對方意思相同的話語。
那胡業勳也是利令智昏,隻從“案由、囚犯”這個方麵去考慮了樹德峰的情況,沒有想到對方乃是一個受共產黨多年教育並且經曆過血與火的洗禮的特殊角色,和他以及“國軍”獨立營長郝根相、軍統特務李鑫等人有著本質上的區別。當下聽樹德峰如此這般一說,竟然就攤牌了,說了自己的暴獄計劃。
樹德峰知道胡業勳的為人和活動能量,聽他如此這般一說,已經判明對方不但是暴獄團夥成員,而且一定是主要策劃者,於是添了一份擔心,尋思他們一旦發作起來的話,成功與否不清楚,但是肯定會造成巨大的後果,心裏不禁捏了一把汗。但長期的經驗使他表現得很沉得住氣,隻在臉上露出了一種略略吃驚的神情,問道:“老兄,你要我參與此事,出於什麽用意呢?”
“我們要發揮你的作用,你是一個人才!”
樹德峰笑道:“不錯,我確實打過仗,會打槍,槍法曾經也有過一點水平。可是,現在不行了,我身體差了,跑不動,也打不過人家。”
“不!你有你的作用,其他不說,你的一手駕駛技術就是別人不能替代的。我們的行動如若想成功,一定得動用汽車啊,你說呢?”
樹德峰終於明白暴獄分子已經有了一個完整的方案,這件事的發動就在早晚之間了。他假裝考慮了一會兒,答應次日給胡業勳一個答複。
胡業勳微微一笑:“老兄,你若是借此機會想向人民政府邀功討好,來個密報什麽的話,我們這邊可要采取極端措施的!任觀義你是知道的,他的死亡就是想密報者的必然下場。”
樹德峰也是微笑:“你說得對,我相信的。不過,到了我們這樣的年齡的人,似乎用不著擔心這類問題了,你說呢?”
“有道理,所以我第一次跟你交談就說到了這個問題。不過,老兄,我還是要提醒你一句的:我在你們這裏可是有耳報神的,你的任何舉動都在我們的控製之中。我們的力量是非常強大的。”
樹德峰笑道:“我想也是這樣的。”心裏卻在說,TMD,你們強大,怎麽連個司機都找不到?
胡業勳走到門口看了看,縮回來,“還有一件事要向老兄略作透露的,我們已經控製了小陳。”
“小陳是誰?”
“就是陳邦堅,原來四中隊的小隊長,現在擔任著貢嘛嘎農場革命委員會籌備小組的主任。他的權力相當於原先的場長、政委。”
這下,樹德峰真的大吃一驚了:“什麽?他也參加行動?”
胡業勳莫測高深地笑了笑:“‘已經控製’了,你可以想一想,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好吧,我走了,明天上午,我再過來一次,聽你的回音。其實,你也知道,我們說過了,你也就是參加了。否則,接下來的事情就不大好辦,我們聯絡的所有人,都是這樣的。隻是,老兄,我出於對你的尊重,還是要跑一次。”
胡業勳說得那麽有把握,連神情都是很自然的。這倒不是他裝出來對樹德峰虛聲恫嚇的,在暴獄團夥所發展的那些成員中,確實一說就中,沒有一個打回票的。
當晚,樹德峰反複考慮,最後決定同意參加暴獄團夥。這對於樹德峰而言,其危險程度決不亞於當年他在上海新四軍地下情報站搞地下工作,因為暴獄陰謀一旦在他挺身而出舉報前敗露的話,他根本無法分辯自己的一片真心,他也不可能把房炳章牽出來為他作證。因為以房炳章的處境,一旦被牽出來不但救不了他,而且把房炳章也搭進去了,造反派極有可能把房炳章作為“暴獄團夥”的“後台”、“黑手”之類置於死地。但是,樹德峰為了查清暴獄陰謀,決定冒一次險,至於成功與否,那就要看他的運氣了。
次日,胡業勳果然再次來到炊場。不過,可能是出於不引人注意的目的,他是隨文藝小分隊一起來的。後來知道,文藝小分隊赴炊場的這次演出,是胡業勳授意高增霞特意安排的。胡業勳因為是“編劇”,也算是小分隊成員,所以也跟著過來了。小分隊有女犯,一到炊場便成為“眾目之的”,於是幹部便如臨大敵般地盯住了男犯,這樣,胡業勳便有機會再次和樹德峰談昨天未決的那樁大事。
胡業勳開頭談的不是昨天的話題,而是問樹德峰:“那個姓高的小分隊長怎麽樣?”
樹德峰弄了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什麽‘怎麽樣’?”
“她是上海人,長相如何,風度怎樣?”
樹德峰回憶著高增霞的形象,點頭道:“還可以吧——我是說作為一個中年女人而言。不過,她再怎麽樣跟我們可沒有關係啊!”
“怎麽沒有關係呢?她已經把陳邦堅拴在她的褲帶上了。”
樹德峰大吃一驚:“是嗎?”
“信不信由你啦。”
樹德峰從這一刻起,對這次“文化大革命”真的有了個深刻的看法,尋思像陳邦堅這樣的敗類競可以利用搞“文化大革命”之機登上了權力寶座,而把房炳章那樣的老紅軍打倒,這種“革命”看來是靠不住的。因此,他也就更加堅定了要把此事查清楚後密報房炳章或者洪敬平的決心。
樹德峰於是轉換了話題:“老兄,昨天你說的那件事,我已經反複考慮過了,決定和你們一起幹。當然,我對成功與否並不是抱百分之百的信心的。但是,人生有時就是要碰運氣的,我這次就碰一碰運氣吧。”
胡業勳緊緊握住了樹德峰的手:“請相信,我們一定會成功的!我們發起行動後,將去國外,今後不會再吃苦了。”
樹德峰生怕胡業勳是在試探自己,於是趕緊說:“我在你的領導下做一些可以做的事情,至於你們的計劃、方案,那是核心機密,你不必告訴我,這樣對於我而言也意味著安全些。”
胡業勳哈哈大笑:“老兄,你不愧是幹過地下工作的,於這一套甚為內行。”
樹德峰不露聲色:“這是一種自我保護意識。”
“好吧,你做一下準備,我要把你弄到九中隊去。”
樹德峰暗自一驚,望著對方:“這怎麽說?”
“九中隊是我們這次行動的大本營,你老兄是塊好料,一旦參加了,那就是我們可以信賴的力量了。為便於聯絡,你應當到九中隊去。”
“明白了。不過,我是事務犯,你也知道,勞改隊事務犯通常是不會調動的,此舉會不會引起政府的懷疑?”
“政府?他們懷疑個屁!我講要調就可以調,你信不信?”
樹德峰望著對方,笑而不語。
胡業勳拍板:“好,就這樣定了!你做一下準備,今明兩天就要調的。”
胡業勳返回九中隊後,向高增霞悄悄交代了一下:立即同陳邦堅進言,以樹德峰會唱評彈的借口把炊場事務犯樹德峰調到小分隊來。
高增霞當即遵言而行,這種事情,對於陳邦堅來說,想都不需要想的,馬上一口答應,並且親自給炊場打電話,把樹德峰調到了九中隊。
樹德峰調往九中隊後,歸文藝小分隊管,但由於人賬在九中隊,所以也被胡業勳拉著做一些事務犯方麵的事情,使胡業勳得以騰出心思策劃暴獄“大計”。
胡業勳在炊場其實並無“耳報神”,樹德峰是暴獄團夥在炊場發展的惟一的對象,他所謂的“你的任何舉動都在我們的控製之內”,隻不過是對樹德峰的虛聲恫嚇。待到見樹德峰並未檢舉,便對他放心了。樹德峰調到九中隊後,真的置於暴獄團夥的“控製之內”了,終日在胡業勳的眼皮底下,胡業勳看看他倒無不軌之想,於是徹底放心了。以樹德峰的資曆和水平,自是超過暴獄團夥的其他核心如郝根相、李鑫之流,胡業勳有些什麽拿不準的事情,便和他商量。這樣,短短三天內,樹德峰就掌握了暴獄團夥的許多機密。
樹德峰尋思這事不能再拖延了,得火速向房炳章或者洪敬平報告了。可是,怎樣在不引起胡業勳的懷疑的前提下不顯山不露水地報告呢?樹德峰為此耗費了不少心思,最後終於想出了一個主意:以察看場部的汽車情況為借口,打著看病的名義去場部一趟。
樹德峰對胡業勳一說,胡業勳非常高興,說他也正有此想,原想派郝根相去的,但是考慮到郝根相改造表現一般,到了場部恐怕要被押送的幹部盯得很緊,無法察看,現在樹德峰提出去定一趟,倒是一個理想的人選。
當時的勞改隊,犯人一般的小毛小病都是由事務犯發藥的,事務犯認為治不了的,再報告中隊部派幹部押送農場醫院治療。於是,胡業勳便以事務犯的名義先向文藝小分隊負責幹部豐韻報告,說樹德峰調來小分隊前在農場醫院住院治療,現在應當再去複查一趟,免得到演出的時候突然不行了,少了一檔節目。豐韻哪裏察知這裏麵的陰謀,聽聽說得有理,便點了頭,並按照胡業勳的意思去向九中隊中隊部打了個招呼。中隊部自無二話,當下便指派小隊長仇鶴押送樹德峰去場部。
樹德峰預先寫了一張三指寬的條子,塞於鞋內。他們是搭乘拖拉機去的。一路上,仇鶴和樹德峰聊了聊,得知他原是炊場事務犯,又已經減過刑,料想是個信得過的犯人,便放鬆了戒備之心,言語間也和氣了不少。
到了場部,仇鶴把樹德峰帶進醫院後,問道:“你看什麽科?”
“內科。”
“那你自己過去吧,我去一下外科。你看完病後可以到外科來找我。記住,千萬不能離開醫院,否則給管教科的人逮住了,輕的關你禁閉,重的算你脫逃哩!”
樹德峰正中下懷,連忙點頭:“明白了,仇隊長,你放心吧。”
仇鶴安排好後,匆匆去外科了。一會兒樹德峰過去找他時才知道,這位年輕隊長並不是去看病的,而是到那裏去找他那尚未挑明關係的女朋友——一位女護士聊天的。
樹德峰成了脫線鷂子後,一身輕鬆,也不去內科門診了,繞了個圈子直接去了內科住院部。住院部門口是有醫院勞役犯把守著的,但是這倒難不住樹德峰——那個看門的犯人原先是炊場的犯人組長,後來幹活時出了工傷,斷了一個指頭,不能再幹炊場的活兒了,於是就留在醫院看門。他看見樹德峰,甚是熱情,問長問短說了一會兒,也不問樹德峰進去幹什麽,就讓他進去了。
樹德峰溜進了通往房炳章的病房的那個短短的走廊,一看,走廊裏空無一人,心中竊喜;再一瞅,房炳章的那間病房的房門虛掩著,便一步步地踅過去,頭腦裏已經動好了萬一碰上那位張看守的托詞,就說是來找上次出院時忘記帶走的一管牙膏的。
樹德峰踅到門口,悄悄往房裏一看,裏麵並沒有張看守,房炳章側身朝裏躺在床上,半個腦袋以下都蓋著被子。樹德峰見狀大喜,尋思這真是再好也沒有了,我進去把條子往他被窩裏一塞不就解決了,等他醒過來時就看見了。主意打定,樹德峰把條子從鞋裏取出來,放在衣袋裏,正要實施時,忽又想想不妥:房場長醒來或是尚未醒來時一翻身,把條子抖落地下,他本人又不知道,偏偏給張看守進來時發現了,那不惹大麻煩了?他考慮下來,覺得還是要當麵交給房炳章本人為妥。
這樣,樹德峰就不得不喚醒房炳章了。他聽聽門外沒有聲音,就一步一步地往床前走去,走到床前,抬手拍了拍枕頭。那人馬上醒了,一個翻身,睜開眼睛,一看之下麵前竟然站著一個犯人,不禁大吃一驚:“哎——”
與此同時,樹德峰也是大吃一驚,其程度甚至過於對方——那人不是房炳章,而是一個他不認識也從未見過麵的中年幹部!
原來,房炳章已經於昨天被造反派宣布“病愈”,強迫出院,回到“牛棚”去了。這個病房,昨天就給農場後勤處薑處長住了。這薑處長是1966年9月才從部隊轉業到貢嘛嘎農場的,因此“文化大革命”的烈火沒燒到他。最初,薑處長也是抱著明哲保身的態度,縮在一邊不敢吭聲,後來見陳邦堅等幹部造反了,尋思一樣是幹部,別人能造反,自己為何不能,於是就貼出了《房炳章十大罪狀》的大字報。他是農場處級幹部中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造反的,當時被造反派譽為“後院的點火人”,給他記了一功。這次造反派成立“革委籌”,他是其中一員。隻是他在部隊是副團級,到了地方升了半級,扶了正。這次在“革委籌”裏,按他的想法應當是“核心小組”成員,將來成立革命委員會時就能當上常委了,但造反派的觀點卻是給他一個委員也不錯了,由於他在造反方麵寸功未建,因此也不敢爭辯,不過心裏總是窩著一口氣,於是就消極對抗,三天兩頭沒病稱病,住到醫院裏來圖個清淨。哪知昨天傍晚剛住進來,今天午後想睡一覺卻碰上了樹德峰。
當下,薑處長一骨碌翻身坐起來,指著樹德峰怒喝道:“你想幹什麽?”
樹德峰下意識地把手伸進口袋,眼下當務之急是要把條子毀掉,決不能讓證據落到對方手裏。自從他從胡業勳口中得知“革委籌”第一把手陳邦堅和他們有瓜葛後,意識到農場的形勢極為複雜,這麽多幹部他就信任房炳章和洪敬平。
薑處長又喝問了一遍,樹德峰回答道:“我以為這裏住著房場長……”
他的話語馬上被打斷了:“什麽‘房場長’?貢嘛嘎農場早就沒有這個人了,隻有‘走資派’房炳章!你是一個犯人,鬼鬼祟祟找房炳章幹什麽?”
樹德峰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報告政府隊長,是這樣的,前些日子,房場長住在這間病房,幹部叫我護理他,我出院時把一管牙膏忘這裏了,今天我是來取的。”
這番話語算不上天衣無縫,一時卻也找不剄岔子的。那薑處長轉了轉眼珠子,目光在病房四處亂轉,片刻忽然又喝問:
“你是幾時進來的?”
“我剛進來。”
“犯人說的話我怎麽信得過?你過來,我要搜一搜,看你偷過我這裏什麽東西沒有。”
一家夥把樹德峰那顆剛剛平靜下來的心髒又給鬧得蹦了起來:乖乖,這能讓他搜嗎?我進來一趟都要如此大做文章,他一搜搜到了那張條子,還不弄一個翻江倒海?
一時間,樹蔣峰無計可施,隻得一步步地走過去。他還算機靈,走到對方麵前了,把手飛快地從衣兜裏伸出來,摘下了頭上的帽子,那個條子就在薑處長的眼皮底下滑溜到了帽子裏了。薑處長伸手搜查了樹德峰的各個口袋,沒搜到什麽東西。
樹德峰剛鬆了一口氣時,對方又開口了:“把你的帽子給我,鞋子也脫下來!”
啊?!樹德峰又是一個激靈,尋思此番看來真的要出麻煩了,現在,惟一的選擇是趕緊拔腿開溜,寧可被他大叫大嚷地讓人攔住,也不能白白搜到條子。從開溜到被攔下的過程中,完全有時間來得及把條子塞進嘴裏,嚼碎後咽下。不過,攔下後的麻煩也是有的,他無法對此舉作出一個圓滿的說明,會吃一些苦頭,不過應當比條子泄露的麻煩好得多。
樹德峰打定主意,正準備行動時,沒有料到那胖胖的薑處長動作竟是那麽利索,見他呆著不動,突然伸出手來,一把搶過了帽子!不好,樹德峰心裏暗呼一聲,正待也來一個出其不意把帽子奪回來時,門外傳來了一個清亮的女聲:
“薑處長,你的電話。”
薑處長一怔:“電話?誰打來的?”
“不清楚,我給你問一下。”對麵屋裏的那個女護士對著話筒問了問,又喊道,“薑處長,是陳邦堅主任的電話。”
薑處長一聽是陳邦堅的電話,不敢怠慢,看了樹德峰一眼,把帽子扔在地下,“給老子滾!以後再這樣鬼鬼祟祟的,我叫管教科關你的禁閉!”
樹德峰如釋重負般地暗籲一口氣,彎腰撿起帽子,疾步退出了病房。他走出走廊時,聽見薑處長正扯直了喉嚨大叫“喂喂”,那副氣急敗壞的樣子令他覺得好笑,但他也沒往深處去想。
樹德峰生怕再發生意外,馬上鑽進了一旁的廁所,把條子撕碎後扔進了便池。走出來時,樹德峰的腰挺得直了些,現在,即使薑處長再來找他,他也不怕了。
樹德峰剛走到院子裏,迎麵碰到了洪敬平。這位靠邊的管教科長手拿一條舊手巾,另一手提著一個水桶,看樣子是正在擦拭玻璃窗。樹德峰心中一喜,卻因旁邊有人經過而不敢吭聲,甚至連眼色也不便使。他按照犯人的規矩,退立一側,給洪敬平讓路。那洪敬平更是像從未見過樹德峰一樣,瞅都不瞅他一眼,徑直而行,但就在與樹德峰擦麵而過的時候,突然如閃電般地遞過一個眼色!
地下工作出身的樹德峰讀懂了這個眼色中所包含的意思:跟我過來!
樹德峰假裝沒有懂那層意思,依舊往前走,卻借玻璃窗的反光看著洪敬平走進了走廊另一側的廁所,他於是從另一頭繞過去,也進了廁所。
廁所裏沒有人,隻有洪敬平站在水池前慢條斯理地搓洗抹布。樹德峰輕聲叫了聲“洪科長”,蹲到了一個坑位上。洪敬平仍然看都沒看他,嘴裏問道:“條子銷毀了?”
樹德峰大吃一驚:“您……您怎麽知道?”
“嗬嗬,要不是我冒充陳邦堅給他打一個接不到的電話,你這會兒還能蹲在這裏?”原來,樹德峰一進醫院,就已經被正在勞動的洪敬平瞟見了,他料想對方多半是有事要說,卻不便公開招呼他,便悄然尾隨其後,哪知被醫院的一個造反派攔住說了幾句話,再過去時已經晚了,樹德峰已被薑處長攔下在搜身了。他見樹德峰那樣一副不利索的樣子,情知有礙,急中生智就鑽到另一間屋子裏冒充陳邦堅給薑處長打了一個電話。
樹德峰恍然大悟:“洪科長,原來是您為我解了圍……”
洪敬平打斷道:“有什麽情況要報告?”
樹德峰於是三言兩語把暴獄團夥的情況說了一下,特別說到了陳邦堅與之有瓜葛之事。當洪敬平聽說此節時,眉峰明顯地聳動了一下,卻沒說什麽。
樹德峰說完後,望著洪敬平:“洪科長,我估計他們很快就要行動了,請您迅速報告房場長。如果需要我做什麽的,也請隨時吩咐下來。”
洪敬平點了點頭:“樹德峰,你辛苦了!接下去,你還要密切注意這幫家夥的動靜,有新的動向馬上設法報告。不過,房場長已經重新關進牛棚了……”
洪敬平說到這裏,突然刹住話頭,拎起已經盛滿了水的木桶,大步走了出去——原來是有人進來了!
至此,樹德峰使命算是完成了。他便去內科看了病,配了一些藥,然後便去外科找仇鶴。仇鶴跟那位護士談得正熱絡,但看看時間不早了,生怕走晚了搭不上車,隻好“忍痛割愛”,和小護士告別,帶著樹德峰上路回返。
樹德峰回到九中隊,已是開晚飯時分了。他是在文藝小分隊吃飯的,便過去吃了他那份簡單的份飯。還沒吃完,王皮兒已經出現在門口往裏探頭探腦了,樹德峰知道這個暴獄團夥的通訊員必定是奉胡業勳之命來召他的,便三口兩口吃完了,去了事務室。
胡業勳一見麵就問:“探得怎麽樣?”
“情況是這樣的……”樹德峰其實根本沒去察看過場部的汽車情況,這會兒現編著蒙對方,“場部原有八輛汽車,現在已經壞了四輛,因為缺少零件而不能修理;剩下的四輛中,一輛小車原是場部領導使用的,現由醫院掌握著,停在幹部家屬大院裏,主要用於往各中隊出急診的,也去縣城購買藥品;另外三輛,兩輛是卡車,由後勤處掌管,平時就停在場部後麵的壩子上;還有一輛小吉普,已經成為場‘革委籌’的專用車,整日在外麵亂開,停回場部的時間沒準。”
胡業勳對樹德峰十分信任,沒意識到這是在胡編亂造,點頭道:“好!隻要能搞到三輛汽車,其中兩輛是卡車,我們的交通工具就基本上解決了,不夠的話,還可以弄拖拉機。當然,拖拉機的速度太慢。”
胡業勳甚為興奮,說著說著還透露了一個消息:他們已經製造了一些燃燒瓶和毒液槍:所謂“燃燒瓶”,是用柴油灌在瓶子裏,再塞滿棉花、碎布;“毒液槍”則是以農藥灌在大號注射器裏,使用時噴射而出。
這些內容,已使樹德峰聽得暗自驚心,接下來胡業勳所說出的話語,便令他目瞪口呆了——
“現在,大體上都準備得差不多了,我們計劃於最近行動!”
“哦——大概還有多少時間?”
“半個來月吧。”
樹德峰一聽還有半個月時間,尋思報告上去還來得及,心裏漸漸定了下來。這時,值班隊長進來找事務犯說話,他便走了。
但是,樹德峰碰到的問題是他無法見到房炳章或者洪敬平。剛去場部醫院看過病,總不能再去看一次病,即使中隊部同意,也會引起胡業勳的懷疑。當晚,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折騰到下半夜兩點多,還沒想出一個穩妥的法子來,熬不住倦意,終於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次日上午,樹德峰正愁眉不展地坐在床沿口發呆時,突然接到通知:速速做好準備,早飯後去八中隊向農場“革委籌”領導班子作匯報演出。
樹德峰的頭腦裏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八中隊中隊長陳翔潔是洪敬平的妻子,我何不通過陳中隊長向她丈夫捎上一句隱語,讓洪敬平明白事態的進展情況,如果他認為有必要,估計會設法跟我取得聯係的。洪科長雖然已經靠邊勞動,但是行動自由比我這個囚犯總大一些,再說他又有許多幹部間的關係。
主意打定,樹德峰便做準備,這回他不敢再寫條子了,想了又想,把內容濃縮於一句話中:“隻有半個月!”
上午8點半,犯人小分隊一行23人離開九中隊,前往八中隊作匯報演出。這次演出的背景其實是造反新貴陳邦堅為了對自己在八中隊玩弄女犯人的行為有一個搪塞的理由,於是想出了搞一次演出,把農場“革委籌”的成員都請往八中隊看一看,作為自己“蹲點”的成績,也帶有粉飾太平的意思。自從房炳章抓了王皮兒的典型,貢嘛嘎農場的逃跑案件勢頭確實給壓住了,之後隻發生了兩起脫逃案件,還未逃出農場地界就給抓住了。這其實應當是房炳章的功勞,盡管王皮兒是有問題的,但當時誰都不清楚,可是陳邦堅卻利用時間差把這筆賬記在他的名下。
當時,農場的文藝生活極其貧乏,無論幹部還是囚犯,都渴望得到改善,所以小分隊的演出對於八中隊幹部犯人而言,就成了一樁大事、喜事。整個中隊隻有一個人顯得心不在焉,那就是中隊長陳翔潔。她對於陳邦堅在她的地盤內如此活動有所耳聞,但無法阻止,也不敢發作,心裏總壓著一股火;另外,丈夫洪敬平的遭遇也使她忿忿不平,終日擔心。因此,陳翔潔對於這種演出根本不放在心上,隻是因為是上級布置下的一項工作而不得不執行。前一天,陳翔潔就已經對今天的執勤作了安排:全中隊幹部都可以看演出,監區大門由警衛隊負責,中隊無須操心;文藝小分隊男女大防的監控措施,由她親自執行,她待在演員休息室裏盯著。
如此安排,正好給樹德峰和陳翔潔的對話提供了方便。樹德峰見陳翔潔待在休息室裏,便乘等著上場的機會拿了把掃帚掃地,漸漸踅近陳翔潔。陳翔潔並不認識樹德峰,但見這個犯人很勤快,便注意上了,見他掃到麵前了,就隨口問道:
“你叫什麽名字?”
“報告隊長,我叫樹德峰。”
陳翔潔馬上想起不久前的一天晚上丈夫給她打電話要她詢問炊場犯人樹德峰一節,尋思不知是不是麵前這個犯人,“你是哪個單位的?”
“我原是炊場的,最近政府把我調到文藝小分隊了,現在人賬在九中隊。”
陳翔潔點點頭:“哦,我聽說過你。”
樹德峰不知道洪敬平深夜打電話一節,尋思還是趕快把話說完了事,便問道:“陳中隊長,洪科長一向很關心我的,最近他好嗎?”
陳翔潔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飛眼瞥了瞥室內另一角正在化妝的幾個犯人,壓低聲音道:“他和房場長都被嚴管了!”
“啊!!”樹德峰倒抽了一口冷氣。
第八章
(缺失)
第九章
另外動著與犯人樹德峰同一念頭的這個人,就是貢嘛嘎農場管教科長洪敬平。
洪敬平作為房炳章的“死黨”被關押於農場派出所拘留室已經半個月了。由於他是與房炳章連在一起的,所以有必要先介紹房炳章被關押後的情況——
陳邦堅和他的一班“戰友”為對付房炳章,曾專門開會密議過數次,一致認為若不把房炳章徹底打倒,他們即使奪得了貢嘛嘎農場的大權,其位置也難以坐穩,因此,他們必須將房炳章首先在政治上置於死地。房炳章在農場醫院治病時,陳邦堅等人已經策劃並成立了一個專門對付他的專案組。陳邦堅批了經費,派專案組兩人專程赴北京公安部查閱了房炳章的檔案,結果,房炳章當年在延安整風運動中為了擺脫康生的親睞而自剁手指一節就“暴露”了。專案人員如獲至寶,原封不動抄錄後,返回農場向陳邦堅匯報,也有邀功討好的意思。於是,房炳章就被扣上了一頂“反對康生”的大帽子被投進了派出所看守室。
在最初的幾天裏,專案組對房炳章還算“講政策”,隻有惡罵,並未動手。但是,以房炳章的稟性,絕對不可能向這些人低頭的,不但不低頭,他還要據理力爭,要證明自己是正確的,對方則是錯誤的。房炳章對著那些最大的也不過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大談當年延安整風運動的情況:多少人被關押,多少人自殺,多少人被康生密令“解決”了;他這個紅軍出身的保衛幹部,怎麽也不相信那些和他一起爬雪山、過草地來到延安的戰友會是反革命。他斷定是上級弄錯了,為了保存這些革命骨幹,他在無法向上級反映並阻止的情況下,不得不采用了自剁手指的下策。但是,事後證明他的選擇是對的,那些原本要被用刑或者“解決”的同誌,後來都被平反了。
房炳章不知道,他說得越多,造反派給他定的罪行也就越大。如此這般幾天說下來,專案組給他定了個“反對毛主席”的罪名。於是,雙方的矛盾更加尖銳了,專案人員終於忍不住對房炳章動手了。一動手,房炳章就再也不開口了,也拒絕書寫任何材料。
與此同時,洪敬平也在接受專案組的“審查”。洪敬平年輕些,其曆史上也沒有像房炳章那樣的經曆,最輝煌的一段曆史也不過是當過誌願軍的偵察排長,逮過美國兵。造反派想來想去抓不住什麽,於是就抓他主持貢嘛嘎農場管教工作時的“罪行”。
最初,專案人員對他還算客氣.和他徹夜長談,還給他吃和他們一模一樣的夜宵,甚至還喝過幾口驅寒的燒酒。專案人員啟發他:抓他完全是為了整倒房炳章的需要,隻要他把在管教線上執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所有情況交代清楚,講明完全是秉承房炳章的指示,他的問題就解決了,立刻可以放出去,也不去“牛棚”,不監督勞動,而是直接回管教科,當然科長當不成了,但可以做一個逍遙派,整天遊手好閑,保證沒動他一下,說他半句。
洪敬平和房炳章的性格不同,他知道跟造反派準無道理可講,於是也就不講,隻是跟專案人員原地踏步轉圈子。專案人員最後無可奈何地給了他一個“老狐狸”的稱號,然後就像對房炳章一樣,開始動手了。
洪敬平當過偵察排長,論動手,專案人員四五個一起上也不是他的對手。他被打急了,就還手。一還手,打手嚐到了滋味。為了對付他,就從農場中學調來了一批紅衛兵。結果,洪敬平被毆成傷,專案組不得不於夜深人靜之夜送他去醫院治療。就在治療過程中,洪敬平巧遇房炳章的妻子龐萍醫生。他從龐萍口中得知,原是炊場事務犯、現已調往文藝小分隊的一個名叫樹德峰的犯人,曾經向他的妻子打聽過他的情況,看上去像是有什麽事情要匯報。洪敬平一聽,馬上猜出肯定是暴獄陰謀有了新的進展,樹德峰是想報告的。(龐萍就是因為與洪敬平的接觸和交談一節被人密報給了專案組,專案組找她談話遭到堅決否認,於是被送往八中隊去監督勞動了。)
從這時起,洪敬平就開始考慮要設法逃出羈押點,赴京向中央報告貢嘛嘎農場暴獄陰謀。管教科長知道,這件事發展到現在,隻有走這一步路了,而在全農場的三個知情人(房炳章、洪敬平和犯人樹德峰)中,隻有他具備赴京報告的條件。可是,要從農場派出所的拘留室逃出去,毫不誇張地說,其難度甚至比犯人越獄還要大。
貢嘛嘎農場派出所的職能,既是農場的保衛部門,因為勞改農場的性質關係,又承擔公安機關的職責,有權拘留或者逮捕人犯,根據案情需要和領導的決定,移送當地司法機關或者請北京派員來進行審判。貢嘛嘎農場有勞改幹部600餘人,幹部家屬將近3000人,除了大量民事糾紛外,還有一些刑事案件發生(部分係外來人員經過農場時所作,部分係幹部家屬特別是農場中學的學生所作),因此派出所還是很有些事情做的。由於拘押的人犯需要關押,所以派出所專門設立了一個有八個監號的拘留室。這個拘留室呈狹長形,一端是總門,走進去是一條一米半寬的走廊,走廊的一側是牆壁和百頁窗,另一側就是監號。監號三麵是牆,一麵是粗粗的木柵欄門,上麵扣著大鎖。洪敬平和房炳章,就被分別關押於這八間監號中的第四、五間。另外幾間中,關押著幾個流竄犯、農場中學的小偷學生和一個老師。
當初建造拘留室時,派出所劉所長曾專門把管教科長洪敬平請去參謀,請他介紹犯人禁閉室的建築結構,後來這些拘留室就是根據洪敬平畫的草圖建造的。因此,洪敬平對拘留室的牢固程度非常了解,他從未動過掘壁洞、撬屋頂之類的腦筋。說句玩笑話,即使專案組允許他試一試,並且提供一樣勉強湊合的工具,又不限時間,他也不敢保證能夠鼓搗出一個可以鑽得出像他這樣個子能逃出的洞口來。況且,逃離了拘留室,並不等於逃出了派出所,外麵還有數道關卡;關卡之外,又有貢嘛嘎農場數十公裏的警戒範圍。
所以,憑犯人越獄的經驗試圖逃出派出所拘留室是不明智的選擇。洪敬平想逃出去,隻有動用智慧,以智慧去蒙蔽對方,然後伺機滑腳,一溜了之。可是,洪敬平一時找不到蒙蔽專案組的辦法。
正當洪敬平為此而心急如焚時,房炳章出麵主動予以配合了。那是一天傍晚,洪敬平正在監號裏呆坐著考慮脫逃之事,突然走廊那邊的大門打開了,緊接著傳來一聲咳嗽。洪敬平聽出那是老場長的,馬上下意識地作出一個判斷:今天情況有點反常,這聲咳嗽有點異樣,平時房炳章提審回來時從不這樣怪聲怪氣地咳嗽的,難道老場長有什麽事情要暗示我?
洪敬平想著,隨即走到監號門口,站在木柵欄門後麵,側目朝大門口方向張望。這時,房炳章扯開了嗓子罵罵咧咧道:“TMD!老子革命三十多年,槍林彈雨中過來的,反而要挨幾個兔崽子的打罵,這真TMD是變天了!”
馬上有一個粗啞的聲音喝問:“老家夥,你說的‘兔崽子’是誰?”
“還有誰?就是你們這些王八蛋!”
押解房炳章返回監號的兩個人,一個是貢嘛嘎農場的幹部家屬,原在醫院打雜,後來跟著陳邦堅一班人造反,因為體格強壯,又長著一張凶神惡煞般的臉,所以被選進專案組擔任專職打手。此人後來在“文化大革命”結束後受清算時畏罪自殺了。另一個是農場中學的紅衛兵,被“革委籌”派來專案組擔任打手兼聽差的。房炳章和洪敬平每次提審,都由這兩人押解。兩人曾經挨過洪敬平的拳腳,知道前偵察排長的厲害,所以氣焰不敢過於囂張。而房炳章在他們眼裏,就像一頭死老虎,架子雖然大,但卻沒有威力了,哪知他今天竟然開口罵人了!那個紅衛兵首先作出反應,從後麵衝房炳章擊了一拳。房炳章是打過仗的人,其實也是“會家子”,隻不過平時不張揚罷了,現在有心要惹事,自是顯露一手,一閑閃過,反手一掌,正打在對方臉上,頓耐鬧了個滿臉濺朱。
另一個打手見狀一愣,隨即反應過來,低吼一聲,撲向房炳章。房炳章似乎見他有些懼怕,疾步後退,但還是沒躲得過對方的猛力一推,一個趔趄朝前衝出數步,以手撐住第四監號的木柵欄。就在這時,洪敬平借著昏暗的燈光看見老場長朝他用力眨了眨眼睛,隨即把一個顯然早已捏在手裏的紙團扔進了監號。
洪敬平一個愣怔,還沒作出反應時,房炳章已經一個急轉身,衝撲過來的兩個打手迎上去,迅速揪作一團。洪敬平乘機撿起了紙團,這時,房炳章已經被兩人揪住,也不送回監號了,重新押往外麵的提審室,顯然是要“好好教訓”一頓。洪敬平心如刀剜,手抓木柵欄,正要大叫“要文鬥,不要武鬥”時,突然想起捏在手掌心裏的紙團,猛然醒悟:老場長寧可自己挨打而作此一搏,就是為了遞送這張紙條,我如果一叫,對方盛怒之下極有可能把我也開出去,一起“教訓”,這樣,我連這張條子是什麽內容也沒看到,那豈不辜負了老場長的一片苦心。
想著想著,洪敬平咽下了幾乎已經到了喉嚨口的呼喊,以手撫胸,心中有言:“房場長,您受苦了!”
洪敬平迅速展開條子,定睛一看,隻見上麵寫著——
對付陰謀要緊!!沒有必要兩人一齊困在這裏,趕快主動揭發批判我,以最快速度爭取解脫,然後當機立斷行動!切切!!!
“陰謀”兩字的下側,劃著兩道粗粗的黑線,這顯然是指“暴獄團夥”的那樁陰謀。看來,房炳章也已經想班了赴京舉報一節。這事,隻有洪敬平去做,為了使洪敬平能夠迅速得以赴京,他毅然決定要洪敬平以“揭發批判”自己為代價去換取解脫。這個設想,洪敬平的頭腦中從未有過,因為他感到難以按受。
首先,如果他“揭發”房炳章了,那就意味著把“文化大革命”前貢嘛嘎農場管教線所有執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責任都一古腦兒地推到了房炳章頭上,那就會給老場長形成極大的壓力,他的政治生命就完了;而且,在接下來所進行的一次次嚴酷的批鬥中,他有可能被摧殘致死。
其次,以洪敬平的人品和道德標準,他絕不肯把本應自己承擔的責任推卸給別人,尤其是推卸給房炳章這樣一個他一向敬重有加的上級領導頭上。如此,他今後將無臉見人。與其在別人鄙視的眼光中生存,不如自己了斷算了。
洪敬平左想右想,覺得不能走房炳章給他指定的這條路。他認為,肯定還有另外的路子可以走的,而且可能還會走得順暢些,隻不過自己還沒有想到罷了。
洪敬平最終作出決定:不能執行房炳章的這個指示。
卻說房炳章,被重新拉出去後,免不了挨了一頓揍。不過造反派接受了把洪敬平毆打成傷不得不迭醫院治療的教訓,沒敢打得特別凶。但為了出一口惡氣,竟然給房炳章扣上了一副手銬,把他在提審室銬了一夜。次日天明時分把房炳章押回監號時,專案組長特地命令不取下手銬,就扣在手腕上押了回來。
房炳章給折磨了一夜,雖然極度疲憊,但是因為心裏惦著那件事,還是強打精神,嘴裏依然罵罵咧咧,不過中氣已經沒有那麽足了。
早飯後,專案組的副組長照例到拘留室來轉一轉,對房炳章、洪敬平進行例行訊問:昨天有什麽新的想法?今天有什麽新的打算?
房炳章的監房在裏側,是先問到的。他對這種訊問不屑一顧,冷笑道:“有什麽想法?要麽是覺得毛主席的指示改變了精神。”
對方頓時警惕起來,盯著房炳章問道:“什麽意思?講講清楚!”
房炳章於是講講清楚:“毛主席說‘要文鬥,不要武鬥’,你們卻進行了武鬥,這不是最高指示改變了精神嗎?”
那人不敢在這個問題上跟房炳章糾纏,嘀咕了一句就轉到了洪敬平的監號前,“洪敬平,聽說你自從上次我們送你去醫院治療後,態度老實多了,這非常好。本來,你就不是跟房炳章一路的,你曆史上沒有問題,還在抗美援朝中立過戰功;隻不過在後來的工作中執行了資產階級反動路線,這也不全是你的責任,而是上了房炳章這個走資派的當……”
洪敬平打斷道:“那麽房炳章上了誰的當?”
“他當然也有一條拖在後麵的黑線。這條黑線一直拖到北京哩,我們當前進行的鬥爭就是要挖這條黑線,當然,這不是我們一個貢嘛嘎農場的事……”
洪敬平再次打斷:“我問房炳章上了誰的當?”
“他嘛,就不是上不上當的事情了,他原本就是反對康生同誌的……”對方適時把話題轉了個向,“洪敬平,你昨天有什麽新的想法?”
話音剛落,隔壁監號傳來房炳章的一聲很響的咳嗽,顯然是在提醒洪敬平趕快執行他的指示。但是,洪敬平還是照自己的想法說了:“沒有什麽想法。”
房炳章又爆出一陣咳嗽,像是突然被異物嗆了下似的。
對方似乎心有不甘:“不可能吧?一整天待在號子裏,哪有什麽都不想的?”
洪敬平微笑了一下,沒再吭聲。副組長便離開了。
副組長的腳步聲剛剛消失,房炳章就在監號裏讀起了毛主帝語錄:“耍提倡顧全大局……”
洪敬平聽在耳朵裏,知道那是房炳章在再次催促自己趕快執行他的指示,他似乎感到自己有所觸動,但最終還是沒有推翻原先的決定。
一會兒,勞役犯進監號打掃走廊了。農場派出所沒有專門的勞役犯,每天讓農場醫院的勞役犯過來相幫打掃。由於拘留室關押的都是接受審查的“未決犯”,講究“獄不通風”,所以打掃的勞役犯必須要求老實而靠得住的。即使這樣,每天進出派出所時,也還要由警察搜身。另外,還有幾條嚴厲的規定,諸如“不準和關押對象說話”、“不準跟相識的關押對象打招呼”、“不準給關押對象捎帶口信、書信和物品”等等。因此,勞役犯打掃時都是埋頭幹活,連看都不看號子裏的人一眼的。而且,為防發生問題,派出所還和農場醫院約定,每天都要調換所派的勞役犯,一周內不重複。
但是,房炳章就是有這樣的本領,也不知他是如何和勞役犯取得溝通並且說服對方的,競在那天讓勞役犯利用打掃走廊的機會,就在專案人員的眼皮底下,給洪敬平傳來一張條子!
條子是用血寫的,隻有短短十個字——
顧全大局,立即行動!切切!!!
洪敬平一看之下,內心深受震驚。老場長已經到了用自己的鮮血寫條子的程度,足見這件事情之緊迫。洪敬平不得不重新審察自己先前的決定了,想來想去,終於決定接受房炳章的指示,盡管這要給老場長和他自己都帶來很大的痛苦,但為了及時粉碎暴獄陰謀,他也就顧不得了。
洪敬平作了這個痛苦的抉擇後,聲氣很響地咳嗽了一下,高聲呼叫道:“喂,外麵有人沒有?”
走廊那頭的門馬上打開了:“誰在大叫?”
“我——洪敬平。”
值班人員走了進來:“你幹嗎叫?”
“我要見專案組長。”
“有什麽事?”
“當然有事,快去轉告!”
對方匆匆離去。片刻,他去而複歸,把洪敬平開了出去。
專案組長老考在他的臨時辦公室等著洪敬平。此人是“文化大革命”前夕從部隊轉業到貢嘛嘎農場的,還沒分派工作就開始搞“文革”了,他就在一邊待著。一直到農場成立“革委籌”,需要一名幹部負責抓保衛條線的工作。這是專政大權,幾派組織都想抓在自己手裏,爭得不可開交,最好決定由一個什麽派都不是的幹部擔任。當時像老考這樣的轉業幹部有好幾位,大家查了查,覺得老考最為合適,因為他不但出身靠得住,而且在部隊就是幹保衛工作的,於是委其擔綱。最近成立專案組,他又兼任了組長。這是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文化水平一般,言語舉止都很粗魯,審案子時還喜歡動手動腳。但眼下對洪敬平卻是個例外,因為“革委籌”已經把說動洪敬平揭發房炳章的任務交給他了,他也拍過胸膛,正愁完不成任務,洪敬平倒自己要求談談了,看來這是好事。
老考很客氣地招呼洪敬平坐下,還親自動手給沏了一杯茶。兩人聊了幾句閑話,還是洪敬平主動把話題轉到了老考所關心的那個方麵。
“老考,我已經反複對眼下的形勢作了考慮,決定揭發批判房炳章。”
“哦!”老考喜出望外,一時控製不住竟然站了起來,意識到自己失態了,他也不坐下,幹脆走到洪敬平的旁邊,握住了洪敬平的手,“洪科長,洪敬平同誌,上麵說了,隻要你肯真心揭發批判房炳章,你就還是好同誌!”
洪敬平心如刀剜,卻不得不強作笑顏,連連點頭。
老考顯然生怕夜長夢多,洪敬平來個變故什麽的,隨即說:“這樣吧,你就在我這屋裏寫材料,累的話,裏麵有床,可以休息一會兒。吃飯也由我來安排,多安排幾個菜,想喝點酒也可以的。”稍停,又想到一點,補充道,“還有香煙,我這就叫人給你去買來。”
這樣,洪敬平就在專案組長的辦公室裏寫起了揭發材料。為生怕引起對方的懷疑,他不敢草率行事,寫得詳盡而認真,硬給房炳章套上了一些“罪行”。這份材料,從當天中午一直寫到次日上午,幾乎用了一晝夜時間,終於完成了。
老考拿到材料後,略略翻了翻,喜滋滋道:“好!這對於我們來說,就是一顆顆重磅炮彈,有了這些材料,房炳章何愁不倒!”
洪敬平似乎感到自己的心在滴血,眼睛也濕潤了,但他強迫自己保持鎮定,呆呆地點頭。
老考說:“洪科長,這樣吧,你現在先回家去。洗個澡,睡一覺,好好休息幾天再說。生活沒問題吧?你的家我們沒抄過,東西都在,應當沒問題的。”
於是,洪敬平終於得以離開了派出所。
當晚,洪敬平逃離了貢嘛嘎農場。
話分兩頭,我們要說一說原炊場事務犯樹德峰的情況了。在洪敬平逃離貢嘛嘎農場的時候,樹德峰已經在西寧開往北京的火車上了。
樹德峰住進農場醫院後,得知外科醫生龐萍因為其丈夫房炳章的關係,被勒令離開醫生崗位,前往八中隊接受監督勞動了,這個消息撲滅了他心中的最後一絲希望之火,他意識到自己再也沒有什麽可以等待的了,隻有越獄脫逃,前往北京去向中央報告此事。於是,樹德峰開始著手準備越獄事宜。
樹德峰跟醫院的勞役犯和管教員都比較熟悉,因為一是他本人曾經住過醫院,並且被選中作為服侍房炳章的臨時勞役犯;二是他在當炊場事務犯時,經常和政府隊長帶著犯人來醫院看病,一來二去,交道打得多了,就熟悉了。現在,這種熟悉給他實施越獄行動帶來了若幹便利。他隻用了一天的時間,就已經實地察看了醫院白天的警戒情況,又從夜間值班的勞役犯口中探聽到了晚上的警戒措施。經過反複考慮,樹德峰決定把越獄時間選在警戒最鬆的傍晚,那個白天班跟晚上班交界的時候。
當然,樹德峰不可能就穿著背上印著一個大大的“囚”字的衣服離開貢嘛嘎農場。(那時,勞改隊還沒有發囚服,囚犯在“文化大革命”前時是穿自己的便服的,到了“文化大革命”,勞改隊規定必須在所有便服的背部印一個“囚”字,作為犯人身份的特殊標記。)他還得準備一套另外的便服,這在當時已經算是一樁十分犯難的事情,因為犯人所有的衣服全部都已印上字了,隻有幹部和幹部家屬才有便服。要想獲得,開口討肯定是笨拙之舉,那無異於向人家發表聲明:“我準備越獄了!”提醒人家趕快先把他逮住。所以,隻好不告而取,也就是偷竊了。對於樹德峰來說,他這完全是迫不得已的決定。
不告而取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因為樹德峰不比王皮兒之流,靠盜竊吃飯的,他雖然專門做過情報工作,但並沒有向任何東西伸過手,現在隻好學著進行了。他先窺測了衣服的來源,發現可以從幾個地方獲得,一是幹部家屬大院,一是住院的幹部或者家屬那裏,還有一條途徑就是從醫院的醫生或者員工那裏下手。幹部家屬大院晾著的衣服最多,但那裏因為曾經發生過幾起同樣的案件,所以人家的警惕性甚高,難以實施。另外兩條途徑,樹德峰權衡下來,認為還是選擇後一個地方為好,因為從未有犯人把主意打到那上麵去,防範心要弱得多。
主意打定,樹德峰決定次日立刻實施。
次日白天,樹德峰一直在睡覺,養精蓄銳。到了傍晚時分,樹德峰溜到醫院門診部,一看,正是下班時候,醫生們一個個脫下白大褂,踩著自行車往外去。他溜進了外科醫生辦公室裏間,隨手關上了門。一看,那個小小的空間原來是一間貯藏室,因為管理混亂,公私物品兼放。他很快就選中了一套合身的便服,那是一件深藏青色的呢子中山裝和一條黑色燈芯絨馬褲,他迅速換下了身上的因服,為防暴露,藏於一個衣櫃裏。正要離開時,瞥見旁邊還掛著一套醫生穿的白大褂,看看長短差不多,就穿在身上,又往頭上扣了一頂無簷帽。這副打扮,活脫就是一個醫生了。
就在這時,外間傳來了腳步聲。樹德峰倏地一驚,尋思不好,肯定是值夜班的醫生吃過晚飯返回來了。他把耳朵貼到門板上一聽,果然是醫生回來了,而且有一男一女兩個(可能一個是護士)。兩人坐在那裏,有一句沒一句地聊開了。聊了幾句,那個女的不知向男的說了句什麽,男的說“好,我拿給你”,然後就往貯藏室這邊走來。樹德峰暗說“不妙”,下意識地以肩膀頂住了門。
外麵那人走到門口,以手推門,未能推開,不無驚奇地“咦”了一聲,自言自語道:“平時這門一向是開著的,今天怎麽關上了。”
“有鑰匙嗚?”
“有是有,可是在桂醫生那裏呢,要不,我打電話到家屬院讓他送過來。”
“也好。”
那男醫生就去辦公室另一側打電話了。屋裏,樹德峰尋思此時不走,還待何時?但門口是走不出去的了,隻好另覓通道。轉臉一看,對麵有窗戶,於是過去撩開窗簾,輕輕打開窗子,爬了出去。
外麵暮色蒼茫,一片模糊。樹德峰繞到門診部側邊,記得有個後門,就決定從後門出去,然後摸到馬號那邊去盜一匹馬。要想盡快離開貢嘛嘎農場的範圍,隻有騎馬才行。
巧得很,樹德峰剛轉了個彎,就看見迎麵駛來一輛摩托車。那是管教科當時惟一的一輛,全科隻有兩個幹部會開,其中一個今晚輪到值班,不知什麽事(其實此人是代替那個桂醫生來送鑰匙的)到醫院來一趟,就把摩托車開過來。摩托車和樹德峰迎麵而過,對方隻道是醫生,根本沒有在意。他沒有在意,樹德峰倒是在意了,樹德峰在意的是他那輛摩托車:如果能把這摩托車搞到手,那不但可以安全脫身,還能比預定時間提前趕往北京。於是,樹德峰就決定一不做二不休,盜了摩托車越獄。
樹德峰閃到一邊,目送摩托車駛至拐角處,停下,那幹部拔下鑰匙後,走進了門診部。
樹德峰沒有一絲遲疑,疾步趕去,二話不說;推了摩托車就走。一口氣推出二十餘米外,擰開電點火裝置,一下就點上了火,發動了引擎,跨上去開了就走。
後門也是有門崗的,由警衛大隊的兩個幹部值班。他們剛才看見管教科那個幹部開著摩托車進門的,現在見是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開著車出門,隻道是好玩開著兜風的,根本沒有留心在意,甚至也沒認真看上一眼,就很自然地放行了。
就這樣,樹德峰順利地逃離了貢嘛嘎農場。
由於“文化大革命”的原因,貢嘛嘎農場對於樹德峰的脫逃反應遲緩得令人吃驚——
首先發現的倒不是逃了犯人,而是那個幹部在把鑰匙送到又和那二位神采飛揚地聊了個把小時後,告辭而去時發現摩托車不見了。他倒也沒有特別吃驚,在農場這個小世界裏,會駕駛摩托車的人屈指可數,而摩托車就這麽一輛,“人車配合”的幾率屈指一算就行。以前也有過幾次被人把車開走的事情,所以他一點也不著急。首先往家屬大院打電話,請門衛跟管教科另一個會開摩托車的幹部聯係,問是否把車開走了。片刻,回音來了,自然是否定。
這個幹部還不著急,又是打電話,又是騎自行車的,四處打聽是否有人騎走了車。
這個過程有一段時間,還沒打聽出個結果來時,醫院犯人住院部發現樹德峰不見了。值班的管教幹部於是叫上幾個靠得住的勞役犯在醫院住院部範圍內四處尋找,沒有找到。又以為是樹德峰自己回中隊去了,這種事情每年都有發生的。於是打電話去向炊場核實(最初還以為樹德峰仍是炊場的犯人),炊場那邊接到電話,因為樹德峰平時一直是改造表現很好的犯人,根本沒和“越獄”兩字連起來,隻以為他真的去炊場了,就讓尋找。一個小時後才回電說沒有找到。
醫院方麵又往九中隊打電話,讓查找樹德峰。中隊部因為樹德峰不是在本中隊失蹤的,顯得非常從容,值班幹部甚至沒有出門,隻叫來事務犯胡業勳,如此這般一說,要他去找一找,看是否從區院溜回來了。
胡業勳一聽,馬上意識到樹德峰越獄了。因為樹德峰離開中隊去醫院前有過一番開水衝手的“壯舉”,已經完全取得了胡業勳的信任。因此,胡業勳認為樹德峰的越獄肯定是出於迫不得已的考慮,而沒有從其他角度去想一想。這樣,胡業勳自然要配合樹德峰的行動,他就把尋找的時間拖得很長。結果,直到近兩小時後才向中隊部回複說“沒找到”。
奇怪的是,醫院方麵接到報告後,已經意識到樹德峰多半是越獄了,而接到報告的副院長從家裏趕來後,也已經聽說管教科一個幹部找不到摩托車了,但他竟然沒有把摩托車跟樹德峰的失蹤連起來想一想。不但他,就是其他人也沒有這樣想一想。這樣,留給樹德峰脫身的時間就更長了。
真正意識到樹德峰的盜了那輛摩托車越獄的,是在下半夜兩點農場追捕小組正式接手此事後,才得出了這一結論。追捕組長馬上歎道:“難抓了!試想,平時步行脫逃的犯人我們尚且不一定個個迅速抓到,現在他是騎摩托車逃的,那就追不上他了。”
不過,追捕組還是立刻進行了布控。事後證明,這種布控就像追捕組長所說的,都是沒有價值的。
樹德峰逃離貢嘛嘎農場範圍後,方才脫下已被塵土染成灰黃色的白大褂。這時,他才發現白大褂的衣兜裏竟有一些錢,拿出來數了數,一共有5元9角4分。這個發現提醒了他,於是又查看身上的那套衣服,呢子製服的口袋裏竟然有一個錢包,裏麵除了有18元錢,還有糧票8斤半以及貢嘛嘎農場幹部食堂的飯菜票若幹。樹德峰尋思這真的是盜竊了,倘若就給拿下送回農場,加刑時肯定要算上這一筆賬的。但是,事到如今,已經沒有辦法挽回了,他隻有把這些帶著,如若路上必須使用的,那就使,能不使用的則不使用,以後返回農場時還給失主。
口袋裏有了錢,樹德峰心裏就坦然多了。為了逃避追捕,他先把摩托車開往新疆境內,在那裏的一個加油站加滿了油。然後,繞道青海境內,一直把那輛蘇聯製造的“塔那基”摩托車開到了省會西寧市。
樹德峰吃過公安飯,也主持過追捕工作,知道把“塔那基”開到這裏已經算是有鬥大之膽了。再往前的話就不是開摩托車,而是開自己的玩笑了。於是,他把摩托車停在西寧市郊外的一座公路橋下。屈指一算,他在路上行了兩天三夜,曾在老百姓家睡過半宿,給了對方3元錢。另外,吃了幾頓飯,還買了一包香煙,一共花去了2元多錢。現在,樹德峰的衣兜裏還剩18元錢,他準備買一張短程火車票混上西寧開往北京的火車,混到離北京近些的車站下車,然後再買進京的車票,正兒八經地進京。
這時,已是中午時分,樹德峰已經十多個小時滴水未進了,又饑又渴,便走進附近的一家飲食店吃了一大碗牛肉拉麵,又向店裏要了一碗大葉茶喝了。走出店門,正好看見一輛汽車的司機從對麵店麵走出來上車,便上前去打聽是否進城的,他想搭車。對方看了看他,說:“你是當官的?”不待他回答,就請他進駕駛室。
開車後,司機問樹德峰去哪裏,聽說是去火車站,他說順道,可以直送過去。樹德峰歡喜不盡,謝過不提。
解放牌卡車開到火車站前的那條馬路,樹德峰下了車。他站在路邊稍一考慮,尋思此番自己是要坐火車去北京,進行長途旅行,為不引人注目,產生懷疑,先得去購買一個挎包,包裏還得放上一些毛巾、牙刷牙膏杯子之類的用具,總之要像一個出差者。於是進了一家商店,買了上述物品,又買了一些糕點,一起塞在挎包裏,看上去就像樣子了。
這時,樹德峰身上還剩下十來塊錢。於是穿過一條馬路,前往火車站。到了車站廣場前,拐彎過去,隻聽得人聲喧嘩,定睛一看,不禁暗吃一驚:原來從廣場到車站裏外,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站滿了警察、民兵和紅衛兵,正攔住那些看上去不大順眼的旅客,不住地盤問,搜查行李。後來知道,這天早晨,西寧市發生了一起凶殺案件,一個造反派頭頭的妻子、母親雙雙斃命。事主急報公安局同一派別的造反組織,那邊立刻調動人馬封鎖車站;他又利用職權調動了大批紅衛兵和造反隊員相幫,於是就形成了上述局麵。
樹德峰當時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情,盡管他相信此舉決無可能是為他這樣一個逃犯而興,但心裏也頗忐忑,隻怕貿然上前會被盯住,攔下檢查,那就要出事了。
樹德峰尋思還是等一等為好,這些人總要撤走的,到那時再進站也不遲,寧可晚一兩班車,也不能被抓住。不料,就在那麽一會兒的時間裏,樹德峰的錢包競被小偷掏走了!
當樹德峰發現錢包失竊時,已經離開車站廣場一段路了。他意識到此舉有點麻煩了,他無法購買車票進入車站,那就隻好混進去了。但是,現在的問題是他連買一張站台票的錢也沒有了,如何混法就成為一個大問題了。前麵是派出所,樹德峰發現時已經離大門沒幾步路了,退回去是不明智的,隻有從容地走過去。如果走到大門口正好碰上一個從裏麵走出來的警察,而且對方具有極高的警惕性並又有十分尖銳的眼力的,那就是樹德峰的厄運臨頭了。
樹德峰雙手插在口袋裏,盡可能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表情輕鬆地走了過去。也真是巧,當他走到派出所大門口的時候,正巧有兩個警察從裏麵出來,邊走邊議論著什麽,傳到樹德峰耳朵裏的好像是在談火車站的安排布置,要在撤下人馬後布置一批便衣什麽的。兩人朝樹德峰瞥了一眼,但並沒有叫住他,樹德峰便往前走了。
樹德峰走出十幾米遠,心裏剛籲出一口氣時,忽然聽得背後傳來腳步聲,正狐疑間,一隻有力的大手已經搭住了他的肩膀!
“喂!”
不好!樹德峰心裏一涼,就像三九嚴寒天頂頭淋下了一盆冰水,尋思準是那兩個警察感覺到不對頭了,回過頭來攔下盤問一番;或者幹脆就是已經接到貢嘛嘎農場的通緝令了,看著這個家夥像逃犯,就下手抓了再說。這當下,他不能逃,逃也是白搭,先就範了,待有機會再逃。
樹德峰緩緩轉身,隻見麵前站著一個個子與他相差無幾的中年男子,穿著一套解放軍軍官製服,旁邊還有一個年輕的軍人,一看就知道是警衛之類。如此,這個軍官是有一定級別的。問題是,他為什麽叫住我樹某人?
樹德峰還沒開口,對方先說話了:“對不起,同誌,請問,你是否姓樹,名叫樹德峰?”
樹德峰一聽,突然感到對方有點臉熟,他沒有回答,隻是遲遲疑疑地點了點頭。
對方一把握住他的手,臉上顯出激動的神情:“老樹,你不認識我啦?我是汪歡呀!”
“哦——”樹德峰鬆了一口氣,“原來是你!認不出了!你好你好!”
這個汪歡,是樹德峰在新四軍時的戰友,一度還是他的部下。後來大約在1947年,對方作戰時受了傷,住院離開了樹德峰所在的部隊,從此沒有再見過麵。沒想到,現在競在這裏不期而遇。
當下,汪歡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樹德峰拉進了不遠處的一家還算大的飯店,叫了酒菜,邊吃邊談。首先要說的自然足分別後的情況,一直說到眼下。對方說得非常流暢,他一直沒離開軍隊,現在在新疆軍區任職,正師級,這次是來西寧招兵的。
樹德峰在對方說話的時候,已經想好了自己的簡曆:解放後在公安部門工作,後來因為家庭出身問題,又犯了小錯誤,被派調往貢嘛嘎農場工作了,此番是因公出差路過西寧。說著,長歎了一口氣。
汪歡馬上問:“老樹是否遇到了困難?”
“怎麽說呢?……”樹德峰稍一遲疑,把被扒手扒去了錢包一節說了說。
“這還不好辦?”汪歡馬上慷慨解囊,掏出了100元錢,又讓警衛員拿出20斤全國糧票,硬塞給了樹德峰。
樹德峰在內心極度的不安和內疚中吃完了這頓飯,然後開口告辭,說明自己必須馬上離開西寧。汪歡本來是想叫樹德峰和他一起去下榻的兵站的,見他急著要走,便親自送往火車站。
火車站的嚴密警戒還在,但樹德峰有汪歡在旁,絕對沒有人攔下,使他得以順利地上了火車。
1967年5月30日,樹德峰在經過兩天兩夜的長途旅行後,安抵首都北京。
樹德峰步出北京站後,立刻趕往中央文革小組接待站。當時,全國各地每天都有大批人前往那裏上訪,接待站門前天天都是人頭攢動,一條長龍。樹德峰哪裏見識過這種場麵,尋思照這樣子,就是排隊等到登記了,也得晚上。而登記後幾時約見,那又是不敢想象的事,得另外設法。想著,他一頭紮進人群,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前衝,許多人想攔阻他,但都沒攔住。終於,樹德峰被一個戴眼鏡的幹部模樣的大個子當道攔下了:
“喂,你幹什麽?”
“我上訪呀!”
“你是哪裏來的,怎麽不遵守規矩?”
“你是哪裏的,憑什麽攔我問我?”
那人掏出一塊硬紙牌掛在胸前,牌子上印著一行紅字:“中共中央文化革命領導小組接待站接待員”,他聲音很響地說:“看清了,我是接待員,有權管你問你!”
樹德峰看清牌子上確實蓋著鋼印,知道對方所報身份無誤,便也大聲道:“我是逃犯……”
“什麽?!”
“我是貢嘛嘎農場的逃犯,逃來北京向中央匯報重要情況的!”
對方一個愣怔,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呆若木雞地望著樹德峰。片刻,他抬手欲推快要滑落下來的眼鏡,不料手一抖,竟把眼鏡給抖落了下來……
第十章
樹德峰麵對著中央文革接待站的那個驚訝得滑落眼鏡的接待員,因為在大庭廣眾之下,一時竟難以述說什麽。轉頭四顧,隻見圍觀的人群中已經有數名佩戴紅衛兵袖章的學生模樣的青年正奮力分開人群往這邊過來,料想必是來抓自己的,尋思如果落到他們的手裏,性命沒有倒還是小事,報信的事情沒有落實就是天大之事了。於是,他對那個接待員說:
“您趕快安排一個地方讓我把情況向您匯報。”
對方可能從他臉上的急切神情中讀到了什麽,點了點頭:“那好,你跟我來吧。”
樹德峰動身的時候才發現,不知幾時自己的身後已經站上了一個穿軍便服的警衛模樣的體格強壯的男子,他一邁步,那人也就跟著往裏走了。
那個接待員把樹德峰領到接待站旁邊一側的一間屋子裏,警衛也一起進來了。叫他坐下後,接待員用充滿敵意的目光盯著他,問道:“你要吃點東西嗎?”
樹德峰搖搖頭:“不,我先把情況向你們報告了。”
“不必口述,我們給你紙,你直接寫下來就是了。”
“不,那樣太費時間,我生怕情況隨時有變化,那就失去我這次冒著生命危險逃來北京報告的意義了。我要求向您當麵口述,然後,再以書麵形式向中央報告。”
接待員可能不能做主,就到隔壁屋裏去打電話。片刻,他手裏拿著一疊紙進來了:“好吧,你先把主要情況作一個口述。”說著,他就在樹德峰對麵坐下,取出鋼筆準備記錄。
樹德峰用了二十分鍾時間把自己的身份、案由、案情和貢嘛嘎農場的暴獄陰謀情況說了一遍。對方一邊記錄,一邊不時聳起眉毛,看得出是深受震驚。等到樹德峰敘述完後,他盯著樹德峰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大概是想判斷樹德峰是否患有精神病。
樹德峰等他看完了,說:“請注意,千萬不要貿然和貢嘛嘎農場就此事取得聯係,也不要說我已經逃來北京向這裏反映情況一節,否則,肯定會引起不可想象的後果!”
對方未置可否,稍一思忖,說:“你先在這裏坐一會兒,我請示領導後再說。”
半小時後,進來了另一位接待員,招呼樹德峰跟他出去。出去後上了一輛小吉普,一下子就開到了北京市公安局東城分局看守所,做為暫押犯把他關了起來。
後來知道,中央文革接待站最初對樹德峰反映的情況並未當做一回事。之所以破例特別接待他,因為他亮出了逃犯身份,這是該接待站設立以來從未有過的。接待員記錄下的樹德峰的報告送到接待站負責人那裏後,那人隻翻了翻,隨口問了那個接待員幾句,就下了命令:
1.把樹德峰送往公安局關押起來;
2.讓樹德峰寫出書麵材料,轉送公安部;
3.由公安部核實此事和樹德峰的身份後,再根據實際情況進行處理。
不難想象,如果真的照此辦理,那麽貢嘛嘎農場暴獄案的處理就將放慢至少一個節拍,從而造成嚴重的後果。幸虧這時發生了另一個意外——貢嘛嘎農場管教科長洪敬平也抵達北京,並且也向中央文革接待站作了同樣的匯報。
洪敬平的逃亡就沒有犯人材德峰那樣驚心動魄了,他知道自己隻要離開貢嘛嘎農場範圍後,就沒有人來“追捕”他了,因為像他這樣一個小角色,農場新當局是不可能特別感興趣的。洪敬平持有貢嘛嘎農場的工作證,一路上攔車搭車都很方便,身上又帶了不少錢,所以在安抵西寧後,購買了一張飛機票直飛北京。然後,從機場乘車直接來到中央文革接待站。
如果說幾小時前樹德峰的出現令接待人員大為吃驚的話,那麽洪敬平的到來則使他們不得不意識到這件事情確實具有相當的嚴重性。洪敬平有工作證,還當場寫出了幾個在公安部工作的同事的姓名要求予以核實。他與樹德峰一樣提出了同樣的要求:千萬不能把他赴京的情況透露給貢嘛嘎農場方麵。
洪敬平的身份很快就得到了確認,由於他的作證,樹德峰的脫逃來京意圖也得到了證明。至此,中央文革接待站的事情就算結束了,他們把這一接待處理轉給了公安部。
次日上午,一份《關於貢嘛嘎農場可能發生暴獄事件情況的緊急報告》巳經出現在公安部長謝富治的案頭。謝富治閱後,當即決定立即對貢嘛嘎農場實行軍事管製。由於軍事管製要經過國務院和中央軍委的批準,公安部便立刻安排起草了一份緊急報告分呈國務院、中央軍委。
這時,貢嘛嘎農場的情況出現了變化,形勢發展的走向就像三十多年後中國大陸的股市走向一樣,完全出乎人們的意料之外——農場“革委籌”竟然獲悉了暴獄線索!
貢嘛嘎農場“革委籌”獲悉暴獄線索的渠道,來自於八中隊副中隊長、農場文藝小分隊負責幹部豐韻。
豐韻能夠做到女犯中隊的副中隊長,工作上自有一套能力。這個青年女幹部性格內向,遇事不喜張揚。前麵說過,“文化大革命”一開始,豐韻的老八路父親就自殺了,因此,她知道這次革命來者不善,出於自我保護的本能,她更加沉默寡言了。那個“革委籌”主任陳邦堅正是鉚準了這一點,才指名要豐韻擔任文藝小分隊主管幹部的。
可是,陳邦堅忽視了一點:再怎麽說,豐韻也是一名共產黨員,也是一名稱職的勞改幹部,當她發現陳邦堅出現異常情況時,她最終是有摒棄“自我保護”想法而顧全大局作出果斷選擇的。陳邦堅和暴獄團夥骨幹分子、女犯人高增霞的通奸,一次兩次、三次四次可能還瞞得住豐韻的眼睛,次數多了,豐韻自然刮到了一點風聲。
事關農場“新生權力機構”主要負責人的品行、名譽,按照當時通行的說法,也就是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有關,所以豐韻在最初刮到一點風聲時,並未張揚,她甚至還不敢相信此事是真實的。在這之前,豐韻並不認識陳邦堅,也沒聽說過這麽一個人,農場的中隊分布和女犯中隊的工作性質決定男女幹部之間的接觸是很少的,陳邦堅當時又是一個小隊長,屬於默默無聞的角色,因此,她對其品行、思想等都不了解。直到陳邦堅到八中隊“蹲點”後,豐韻才跟陳邦堅有所接觸,憑著已婚女性的那份感覺,她覺得對方在男女方麵的思想意識可能有問題。但是,再有問題,也不能把腦筋動到女犯人頭上去。這種行為,一旦查實,就不是普通的男女問題、腐化行為,而是違法犯罪的大事。所以,以豐韻最初獲悉陳邦堅、高增霞通奸風聲時的想法,認為此言有可能是捕風捉影,甚至是有人為了敗壞陳邦堅的名譽而故意製造的謠言也說不定。因此,豐韻沒有特別把這當做一回事,她隻是決定悄悄留心觀察,看陳邦堅和高增霞的一次次接觸是否有這種可能。
接下來的觀察令豐韻疑竇漸重,因為她發現每次陳邦堅和高增霞的接觸都可以方便地進行那種行為。到了樹德峰越獄的次日,豐韻終於決定進行一次“實質性”的試探。陳邦堅每次到九中隊文藝小分隊的駐地來“檢查工作”時,總要給豐韻安排一件難以脫身的事,然後把高增霞招往女犯的臨時監房,關上門“密談”個把小時。豐韻估計兩人的醜事就在這時候發生的,但是她不清楚到底是在哪一張床上進行的。那天,她知道陳邦堅又要來九中隊,料想又要與高增霞進行“密談”了,於是便先把高增霞和另外兩個女犯打發走,然後在她們的兩張床和自己的那張床上留下了難以察覺的記號。
一會兒,陳邦堅過來了,果然先交給豐韻一件事,要求迅速完成。然後,他就把高增霞帶往女犯的臨時監房。陳邦堅對豐韻進行的是“調虎離山”之計,要她帶一個女犯去炊場向一名會得理發的犯人學習幾個理發發型,以便演節目時使用。豐韻返回時,陳邦堅已經跟高增霞“密談”完畢,正在看犯人排演節目。豐韻二話不說,立即去了臨時監房,一檢查,發現自己的那張床已經動過了,床單是重新整理過的。
這樣,豐韻終於確認陳邦堅和高增霞果然有那碼事。
接下來,豐韻就開始考慮怎樣處理此事。陳邦堅是新權貴,憑她一個副中隊長是動不了的,得另外考慮對策。豐韻左思右想一籌莫展,最好決定去找八中隊中隊長陳翔潔討教討教。
其時,陳翔潔的中隊長職位和九中隊中隊長黃耀煜一樣,已經是有職無權了。這是因為她是洪敬平的老婆,以前是緊跟房炳章的;另外,陳邦堅在八中隊“蹲點”時發現了一顆“苗子”,準備把那個來隊不久的小隊長提拔起來。但是,由於“革委籌”內部意見不統一,所以陳翔潔還沒有靠邊,隻是指揮棒已經不靈了。隻有豐韻對她還是那麽信任,這次決定把這件事告訴她,並且聽取她的意見。
陳翔潔聽說陳邦堅的事情後,大吃一驚。當時,無論是她,還是豐韻,都還沒有知曉這起通奸事件後麵還隱藏著更加使她們震驚的特大案件。但光眼前這起通奸事件已經夠陳翔潔目瞪口呆了,兩人商議下來,一致認為以一個共產黨員和勞改幹部的良心出發,完全應當向上級反映這一情況,要求嚴厲懲治勞改幹部中的敗類分子陳邦堅。
但是,中國民間自古就有話,日:“捉賊見贓,捉奸捉雙。”要向上級匯報,就得明確抓住陳邦堅奸情的證據。豐韻考慮到這一點,就向陳翔潔提出:“你看如何拿住陳邦堅的證據?”
陳翔潔說:“那對男女中,一個是新生權力機構的一把手,我們兩個雖然是女犯中隊名義上的正副中隊長,但是現在已經名存實亡了,估計我不久後連‘名存’都成問題了,所以是無法也不適宜拿住陳邦堅的證據的。但是,另一個卻是犯人,我們再不濟,也是政府隊長,我們是代表政府在管教她們,所以有權對她們在改造中的一舉一動進衍調查與監視。因此,我們可以將高增霞作為突破口,對她進行突審。我想,憑她是一個犯人,就無法抵賴這件事。”
豐韻點頭:“對,我們突審高增霞!”
陳翔潔略一沉思:“這是與陳邦堅結仇的事,我們沒有必要兩個人一起上陣,還是先由我上比較妥當,你留一手,說不定以後還好用一用的。”
豐韻的強勁上來了,咬咬牙道:“我怕他什麽?沒關係,我們倆一起出麵吧。”
“不,豐韻你不知道,如果證據確鑿,憑這件事扳倒陳邦堅固然不成問題,但是,他那個造反組織的其他人還在位置上,他們肯定為此要對我們施行報複的,所以,還是謹慎為好,讓我一個人上。”
豐韻不得不承認陳翔潔的考慮是準確的,於是就點了頭。兩人又策劃了對付高增霞的一些細節,準備立刻實施。
要對付高增霞,首先要把她關禁閉,關押以後立刻進行訊問,不問別的,就問奸情,隻要掌握訊問力度和技巧,高增霞就不得不承認。當天,豐韻就把她所收集的一些關於高增霞和陳邦堅奸情的材料拿給了陳翔潔。同時,乘陳邦堅離開八中隊去場部參加會議的機會,通知高增霞立刻返回八中隊去取“罪犯半年度評審表”,以便參加半年度評審。
高增霞接到通知後,不知是計,立刻隨豐韻返回八中隊。到了八中隊後,豐韻和平時一樣,把她帶入大門後就扔下她不管了。根據原先的計劃,是由陳翔潔出麵找高增霞談話,對她未按照規定每周交一份“思想匯報”之事進行嚴厲批評,嚴厲得她難以接受,照她最近因傍上了陳邦堅的那份優越心理,她將會對此進行頂嘴甚至反抗,這樣,就以“對抗管教”的名義把她關禁閉,然後進行另一內容的訊問。但是,這個計劃還未開始實施時,高增霞自己出了一樁違反監規的事情。
高增霞平時在中隊與其他女犯的關係一向搞得很緊張,中隊裏其他犯人都看不起她,現在見她平步升天,當上了農場文藝小分隊隊長,不但省力,而且夥食也好,因此對她又羨慕又嫉妒,有幾個尖嘴利牙的犯人見了她便刮三刮四地說上幾句。這次,高增霞剛踏人中隊院子,迎麵碰兩個同犯,其中一個天津人是有名的“衛嘴子”,一看見高增霞就尖著嗓子嚷開了:
“哎,咱們的大演員回來了?怎麽,小分隊的日子過得好啊,你越養越胖啦!就是一張臉怎麽還是揩不清爽?大演員要注意形象哩!”
高增霞的臉蛋白皙,美中不足的就是有幾點雀斑,這是她最煩惱的。平時別人正好說起她還常疑是指桑罵槐,現在這“衛嘴子”竟然公然挖苦上來了,她豈能容忍?於是當場吵起來,幾番唇刀舌槍較量後,高增霞自恃有陳邦堅做後台,毫無顧忌地動起手來。對方也不是省油的燈,兩人頓時揪作一團,大打出手。
陳翔潔聞報,尋思這真是“瞌睡遇上了枕頭”,省得另外找碴子,當即指派兩名小隊長去把兩個犯人揪下,分別關進了禁閉室。
陳翔潔搞得很策略,自己出麵提審的同時,還叫上一個小隊長陪審,也好有個證據。
高增霞對於陳翔潔的出現滿不在乎,她敘述了事情的經過後,振振有詞地聲稱自己沒有錯,是“衛嘴子”侵犯了她,她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進行了反擊。
陳翔潔微笑道:“高增霞,你的改造表現果真那麽好?”
“當然!陳中隊長,你若是不信,就去問陳邦堅主任好了,最近他到小分隊來得比較多,對我這個負責的是了解的。”高增霞適時抬出了後台,暗示對方可以放過她了。
哪知陳翔潔根率不買賬,尋思你自己提到陳邦堅,那再好不過了,正好轉換話題:“你說到了陳邦堅主任,我正好要問你呢……”
這句話被外麵的一個聲音打斷了:“什麽事啊,提到我頭上來了?”陳邦堅人隨聲入,出現在三人麵前。
陳翔潔暗吃一驚,尋思這家夥不是去場部開會了嗎,怎麽突然回來了?原來,陳邦堅確實去了場部,但是,高增霞一被陳翔潔關了禁閉,他所要提拔的那個小隊長就立刻往場部打電話向陳邦堅報告了此事。陳邦堅得知陳翔潔關了高增霞,因為心中有鬼,尋思定是來者不善,於是馬上叫人開了小吉普車把他火速送回八中隊。
當下,高增霞見到陳邦堅,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見了爹,又是哭又是嚎,把事情斷斷續續地說了一遍。陳邦堅當場就表態:“這件事,責任不在高增霞,要把那個犯人好好教訓一頓!”說著,也不征求陳翔潔的意見,就讓高增霞離開了禁閉室。
陳翔潔出師不利,吃了個敗仗,悻悻回到中隊部,坐下來剛喝了一杯水,就接到管教科的通知,說從今天起文藝小分隊單獨成立一個單位,高增霞和另外兩個在文藝小分隊的女犯的人賬即刻劃過去,今後與八中隊沒有關係了。
陳翔潔心裏一涼,尋思這是打草驚蛇了,今後八中隊就沒法抓高增霞的這件事了。還沒定下神時,電話鈴又響了,這回是場部政治處打來的,通知她調動工作,調往場部醫院去當管教員,要她準備一下,辦理移交後就去醫院報到。
接連兩個電話,前後不到二十分鍾。陳翔潔料想這是陳邦堅在從中搗鬼,表麵上沒什麽異樣,心裏卻似打翻一盆糨糊,又糊又亂,一時難以理清思路。
當天晚上,陳翔潔留在八中隊沒有回去。豐韻找了個借口,於深夜趕到八中隊,與陳翔潔密議此事。其時,陳翔潔已經理清了思路,說出了她的主意:“這件事陳邦堅可能已經有所察覺,再想從高增霞頭上開刀不可行了,我們隻有另外設法了,我想,是否由你出麵去向許明匯報此事?”
“向許明匯報此事?”豐韻一時沒有思想準備,怔怔地問道。
許明是貢嘛嘎農場另一個實力僅次於陳邦堅的“捍衛毛譯東思想戰鬥隊”的造反組織“紅色造反戰鬥縱隊”的第一把手。此人原是四中隊指導員,轉業軍人出身。他的造反很有“意義”,可以說完全是為了對付陳邦堅。前麵說過,陳邦堅原是四中隊的小隊長,因為初來農場時想去八中隊工作而遭到過房炳章的批評,後來被分派至四中隊。這種角色自然是思想工作的重點對象,中隊分管抓思想工作的許明就三天兩頭找陳邦堅談話,弄得他感到日子很難過。後來陳邦堅造反拉了隊伍,對準農場領導猛烈開火。許明一看勢頭不對,尋思轟過場部領導後,下一個目標肯定輪到中隊級的幹部了,而第一個肯定是他這個專門盯住陳邦堅的指導員。為了逃脫被動,許明靈機一動,自己也出麵拉一支隊伍。他打的旗號很有特色,專門招收那些從部隊轉業到農場的幹部,一下子倒也招了百把人,成為貢嘛嘎農場造反組織中的第二實力派。
許明的這步棋子走得非常之好,使真想下一步對付他的陳邦堅對他是“刺蝟吃瓜——無從下口”,不久搞“革命大聯合”,隻得和許明握手言和。成立“革委籌”時,許明理所當然地當上了副主任。
許明和陳邦堅雖然同為農場新生權力機構的頭頭,但是許明從來不把陳邦堅當做領導看待。在他的心目中,陳邦堅永遠是一個混不出世的小隊長,並且是一個品行和思想意識都很有問題的小隊長,如果不加強思想改造,就要被形勢所淘汰。陳邦堅也知道許明對他的看法,因此,兩人的關係屬於“麵和心不和”,都在動著伺機搞掉對方的腦筋。
陳翔潔此刻的主意就打在這上麵:許明一旦得知陳邦堅有此現行劣跡,定然會接手把取證工作做下去,然後毫不留情地把陳邦堅打倒。當下,陳翔潔見豐韻似有不解,便把情況作了一番分析,說得豐韻連連點頭。
陳翔潔說:“我不是害怕而才把你推出去的,這是因為出於一舉成功的考慮。你也知道,洪敬平是管教科長,是被打倒的對象,我作為他的妻子,肯定早已是陳邦堅、許明等人密切注意和提防的對象。許明的性格我知道,是個小心謹慎、思維精密的人,如果由我出麵說這件事,也許他會以為我是在挑撥他和陳邦堅的關係,心中有了提防,反而不去處置這事,甚至還有可能去對陳邦堅說……”
豐韻打斷道:“陳姐,你別說了,我完全理解!你放心,這件事我一定去辦,你我都是共產黨員,盡管現在已經停止了組織生活,但是我們還是要按照一個合格的黨員標準嚴格要求自己,在這種大是大非的問題上,我決不退縮!”
這是兩人共事三年以來,豐韻第一次稱呼對方為“姐”。陳翔潔從這聲特殊的稱呼中掂出了豐韻感情砝碼的分量,用力握住了對方的手,繼而把她緊緊抱住:“豐妹,這事就靠你了!”
次日上午,豐韻即以“看病”為名,前往場部找了許明。
許明是一個五短身材、膚色黝黑的漢子,國字臉盤上有著一職機靈的眼睛,看起人來閃著奇怪的光彩,當初陳邦堅落難時曾被這雙眼睛看得食不知味夜不能眠。現在,這雙眼睛望著豐韻,片刻後許明問道:
“小豐,你還是第一次到我這裏來吧?有什麽事要我辦的?”
“文化大革命”前,許明是三中隊指導員,豐韻是八中隊副中隊長,兩人經常在場部召集的中隊級幹部會議上碰麵,所以還是很熟悉的。
豐韻看看辦公室裏間的門,眼光裏透著猶豫。許明馬上會意,打開了裏間的門:“這是我的臥室,裏麵沒有人。”
豐韻走到門口看了看,裏邊就一床一桌一椅,收拾得很潔淨。軍人出身的許明,是很講究內務衛生的,他當三中隊指導員時,農場每次舉行衛生評比活動,都是三中隊奪得那麵流動紅旗的。
豐韻這才放心地坐下,小心翼翼地說:“許主任……”
許明笑著打斷道:“小豐,咱們是熟人了,你還是叫我老許吧,像以前一樣。”
“我有一樁事情,不知該不該說?”
“是關於哪一方麵的?”
“關於陳邦堅的。”
許明的臉色頓時嚴肅起來,壓低了聲音道:“陳邦堅?是不是他欺負你了?”
豐韻身材窈窕,容貌俊俏,是貢嘛嘎農場女幹部中的“一枝花”。當初成立犯人文藝小分隊陳邦堅點名讓她負責時,幹部中就有人私下嘀咕,懷疑陳邦堅在動豐韻的腦筋。這話當然也傳到許明的耳朵裏了,因此現在有此一問。
豐韻搖頭:“不是。我要說的比這還要嚴重!”
許明的臉沉了下來:“還要嚴重?我明白了,是和女犯人搞上了?”
“是的。”
許明往桌上拍了一掌:“呸!狗改不了吃屎!怎麽回事,小豐你詳細說一說。”
豐韻便把她聽說了小分隊犯入中對陳邦堅的流言後,怎樣由不信到懷疑,最後又進行試探得到證實的過程一五一十說了一遍。
許明對陳邦堅始終是抱著看不起、時時想將其拉下馬並且掀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的態度,現在聽說此事,臉上浮起一團笑意:“好得很,他想利用造反搞這一套,我就要他好看!”
許明沉思片刻,又說:“這件事,我管定了。小豐,你看我們怎樣做比較穩當?”
豐韻說:“捉奸捉雙,最好是把兩人湊在一起時一舉拿下,使陳邦堅根本沒抵賴的機會。”
許明點頭:“正合我意!這樣,我們安排一個機會,讓他們兩個湊在一起,然後我親自帶人過來捉奸。捉住以後,犯人關禁閉,交給你處理——是你在管的嘛;陳邦堅嘛,我帶走,先把他隔離審查,交代清楚後再由‘革委籌’集體討論如何處置,反正他今生今世再也甭想折騰了,弄得不好,吃官司也不是沒有可能。”
豐韻說:“要安排這種機會是很容易的,今天就行。我隻要給他打個電話,請他過來審查新節目,他就馬上到九中隊來了。他每次到九中隊後,總是先把我支開,然後把那個女犯人叫到屋裏去,關起了門‘談話’。”
許明拍板:“事不宜遲,那就安排在今天。你說幾時?”
“晚上吧,晚上一般犯人都收風了,幹部也下班了,隻留值班的,都要去小分隊盯著,他會感到那是最安全的時候,肯定會幹那醜事的。”
“那就這樣,下午我去炊場。傍晚等他過來後你打個電話給我,我馬上趕來。從炊場到九中隊騎自行車需要多長時間?”
“快的話,不過七八分鍾。”
“行!”許明稍停又補充了一句,“我到九中隊後,也許那小子還沒找女犯呢,我先不進去,就在警衛室待著,你等他帶女犯進了屋子,關上門了,馬上往警衛室打電話。咱們一定要做到萬無一失。”
“好的。”
豐韻返回九中隊後,召集文藝小分隊的犯人開了個短會,說按照上級的布置,今天晚上有領導要來審查新節目,要求大家立刻著手排練。那些犯人演員哪知其中底細,隻道真是那碼事,都起勁地忙碌開了。高增霞出了被陳翔潔拿下之事後,陳邦堅可能受了驚嚇,再也沒來找過她,這使她心裏有點惴惴不安,這不隻是她處於“虎狼之年”的性需要,更重要的是她作為暴獄團夥的第一情報員,失去了情報來源。因此,高增霞很希望陳邦堅仍來找她。會議一結束,她就悄悄向豐韻打聽:
“豐中,今天晚上陳主任來不來?”
豐韻說:“那肯定要來的,我們小分隊是他親自抓的嘛。”
高增霞得意地笑了笑,走開去了。豐韻於是給陳邦堅打電話,說今晚要排演新節目,為保證不誤匯演時間,少走彎路,想請他過來先看一看,有什麽不行的馬上提出來,好及時修改。
陳邦堅因為有了陳翔潔拿高增霞之事,已經引起了警惕,一反常態,反複打聽請哪些人來審查。豐韻說:“我們是排練,又不是彩排,請其他人來幹什麽?就請你一個嘛!”
“好吧,我過來。幾點鍾?”
“準備在犯人收風後,7點半開始吧,你看呢?”
“好,我吃過晚飯就過來。”
豐韻於是立即通知許明,那邊自是早做準備,張網捕魚。
當晚6時3刻,陳邦堅就趕到了九中隊。豐韻因為他在電話中透露出的那種戒備心理,一直擔心是否會變卦,直到看見他出現後,一顆心才徹底放了下來,馬上往炊場打電話通知許明。
許明接到電話,當即和另外兩個都是“紅縱”的幹部騎著自行車飛快地趕到了九中隊,一頭紮進警衛室,和值班警衛聊天。
豐韻打過電話後,向陳邦堅匯報了最近準備的一些新節目的內容。陳邦堅一顆心早已掛在高增霞身上,草草聽完後,說:“去活動室看看。”
於是,一切就和以往一模一樣了:陳邦堅去活動室後,隨便跟近前的幾個犯人說了幾句話,然後招過高增霞,問最近文藝小分隊的情況怎麽樣。高增霞裝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要求個別向領導匯報,於是陳邦堅就把她帶往臨時監房了。
這一切,自然都落在豐韻的眼睛裏,她當即往警衛室打了電話。
那邊,許明三人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了,接到電話,許明一躍而起:“走!”
許明三人輕悄悄地走進九中隊院子,豐韻已經等著了。許明從口袋裏掏出一瓶高粱酒,擰開塞子,喝了幾口,又往身上灑了一些,手一伸,從豐韻手裏接過鑰匙,邁步朝臨時監房走去。此舉是出於萬一陳邦堅未跟高增霞行事,可以以“醉酒”進行搪塞。
許明走到門口,側耳諦聽,屋裏寂靜一片。他把鑰匙悄無聲息地插入鎖眼,輕輕一擰,原先並沒有指望可以打開,裏麵肯定是扣上了保險的,不曾料想到這一擰竟把鎖芯擰開了。原來白天豐韻已經悄悄叫一個犯人把保險拆掉了。許明大喜,推門而進,高嗓大調道:
“小陳呢?小陳在不在?”
一邊說,一邊早巳進了屋裏。屋裏,陳邦堅和高增霞正脫得一絲不掛地在豐韻的床上行苟且之事。聽見聲音,陳邦堅料想不妙,可是已經來不及了。許明一聲咳嗽,另外兩個幹部和豐韻一齊走了進來。
許明大聲喝道:“陳邦堅,你這是幹什麽?”
陳邦堅一邊穿衣服,一邊哭喪著臉道:“老許,我犯錯誤了!我犯錯誤了!”
許明冷冷一笑:“現在說什麽都已經晚了!”高增霞縱然老於世故,也被眼前的突然變故驚呆了,愣了一愣,也顧不上還赤身露體著,雙手捂著臉低聲哭泣起來。豐韻厲聲道:“穿上衣服,跟我走!”
這時,陳邦堅已經穿上了衣服,許明叫那兩個幹部揪住他往外走了。
根據預定的方案,許明三人把陳邦堅帶走了。許明事先已經對此進行了準備,考慮到陳邦堅是“捍衛毛澤東思想戰鬥隊”的頭頭,又是農場“革委籌”一把手,生怕他那支隊伍為其翻案鬧事,已經親自起草了大字報底稿和大幅標語的文字,陳邦堅一拿下,他當即打電話通知“紅縱”,讓迅速眷抄大字報,刷出大幅標語,並且連夜將這一醜聞在農場廣播台向全場進行廣播。至於陳邦堅,則送至“牛棚”,專門為他騰出了一排草房,派專人看守,讓他交代問題。
陳邦堅的失風看起來是他的一個災難,其實反而給他留了一條性命,因為從後來胡業勳落網後的交代內容來看,暴獄團夥已經決定在開始行動時首先把陳邦堅除掉,以表示暴獄行動的決心。而陳邦堅失風進“牛棚”後,在暴獄分子眼裏已經成了一塊廢料,所以再也沒有想到過他,因此算是留了一條性命。後來,陳邦堅被軍管組宣布逮捕,判了5年徒刑,押解山西服刑。命運之神可能對他非常厭惡,在他的刑期還有12天時,突然在勞動中出了工傷,被一塊從山上倏然滾下的巨石砸死,死時29歲。
卻說暴獄團夥骨幹分子高增霞,被豐韻從床上拿下後,經許明代表“革委籌”同意,立刻押往八中隊,指定由豐韻和另一位女幹部負責訊問。陳翔潔當時已經去醫院報到了,沒有參與此案的訊問審理。話說回來,即使當時她還留在八中隊,恐怕也難以參與此案的審理,因為她的丈夫洪敬平當時被認為是“畏罪潛逃”,“革委籌”成員中正有人動議要“追捕”他。
對高增霞的訊問,在事後一小時就進行了。這個上海灘白相女人出身的犯人,此時已經從最初的驚恐中恢複過來了,並且迅速調整情緒,審時度勢,編造了一套口供。她的交代很簡單,九供不離一詞,反複說她與陳邦堅發生肉體關係,完全是出於迫不得已,因為以陳邦堅顯赫的身份,還不是他要怎樣就怎樣。
當時,豐韻等人根本不知道高增霞奸情一事後麵竟然另有文章,對她的交代雖然有點懷疑,覺得好像過於簡單,但想想大體上是差不多了,就把高增霞關進了八中隊女犯專用的禁閉室,先寫出書麵交代。
不難想象,這件事在貢嘛嘎農場無疑是一樁特大新聞,而對於暴獄團夥的震動簡直不亞於一次強烈地震。九中隊事務犯胡業勳作為暴獄團夥的主犯,在出事當時就想召集骨幹分子商議對策,無奈郝根相、李鑫等人不是文藝小分隊成員,當時都已經收風進了監房。胡業勳正考慮如何說動值班幹部把他們開出來時,上麵一道命令下來:所有犯人立刻統統收風。這一家夥把胡業勳嚇得不輕,尋思難道高增霞這個女人那麽不經“練曆”,一關禁閉就把暴獄陰謀和盤托出了。胡業勳在極度不安中度過了一個夜晚,次日早晨見還是像以往那樣開風,這才鬆了一口氣。
當天,胡業勳自己以及通過王皮兒向郝根相、李鑫等一些骨幹分子傳話:高增霞的出事與暴獄行動沒有關係,一切還是照預定的方案辦,等侯通知發動。到了下午,豐韻來到九中隊,宣布文藝小分隊繼續排練節目,準備在全場匯演時獻上一台好戲。胡業勳於是更加心定了,尋思沒有事情,弄得好高增霞作興就要放出來了也說不定,因為她肯定一口咬定自己是遭受陳邦堅脅迫的,還是一個受害者哩。
但是,胡業勳這回是聰明過頭了,他絕對沒有想到暴獄陰謀由於高增霞的出事而竟然出現了一個裂口!
這個裂口,並不是高增霞自己交代或者無意間透露的。但跟高增霞在暴獄陰謀方麵所做的“工作”有關。高增霞由於和陳邦堅的關係,成為暴獄團夥中的一名重要分子,深受胡業勳的器重。這種器重使她的骨頭有點輕了。本來,胡業勳對於發展暴獄分子具有一套非常嚴格的規定,每個被定為發展對象的犯人都必須經過胡業勳本人的考察,認為合適的才可以開始做“工作”。而胡業勳對於高增霞的分工內容中,由於她的身份分量之重,並未安排發展成員的任務。哪知高增霞受了胡業勳的器重,又被陳邦堅看做“天仙”,自我感覺突然變得非常之好,認為自已的水平很高,於是就自說自話地也想發展對象了。
被高增霞看中作為發展對象考慮的那個犯人,也是文藝小分隊成員,名叫於彩萍。這個女犯人那年28歲,河南鄭州人氏,少年時唱過豫劇,長相俏麗,隻是沒有高增霞那樣妖嬈。於彩萍20歲那年,經人介紹嫁給了一個革命幹部,是北京的一個副處長,年齡要比她大21歲。於彩萍對這門婚事倒很滿意,因為她當時因為家庭出身不好,父親已經被人民政府鎮壓,她本人工作也沒有,難以自食其力,等於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結婚次年,於彩萍生了一個兒子,丈夫又給她找了一份在機關大院看門的工作,每月可以拿到四十來元錢,她已經感到非常滿足了。
哪知好景不長,到了1962年,公安機關在偵查一樁反革命案件中發現於彩萍那個當時已經提升為正處長的丈夫當年在上海幹地下工作時曾經被捕叛變,對三名地下黨員的被捕犧牲負有直接責任。於是,於彩萍的丈夫就被捕了,隨即被判處15年徒刑。丈夫出事後,於彩萍很快就失去了工作,並且被掃地出門,把她打發到京郊農村去落戶。於彩萍感到自己一下子從天上掉到了地下,還落進了一個深不可測的坑坑,怎麽也不能接受這個巨大的落差,為此就對共產黨和人民政府產生了仇恨,於是寫了一些反動標語,三天兩日溜進首都張貼,一度使北京市公安局感到非常頭痛,由於外國也有報道,所以到後來在公安部也給掛上了號。當然,天網恢恢,於彩萍的作案是持續不了多久的,她很快就被捕了。
在審理於彩萍案件時,執法部門認為她出身反動家庭,父親被鎮壓,丈夫又是叛徒,本人犯下了嚴重罪行,造成了極其惡劣的影響,罪不可恕,就判了死刑。可是,於彩萍命大,後來在送最高人民法院複核該案時,不知出於那一方麵的考慮,又網開一麵改判為有期徒刑20年。
於彩萍死裏逃生,對人民政府生出了一份感激之情,在之後的服刑改造中,一直表現得還可以,雖然沒有受到過什麽表彰,但也未給政府隊長添過什麽麻煩。這樣到了貢嘛嘎農場犯人文藝小分隊成立,她因為唱過豫劇,就被看中調了過去。
於彩萍和高增霞同為女犯,一直在八中隊服刑,兩人平時關係還不錯,一次高增霞生病臥床,就是於彩萍照料她的。為此,高增霞對於彩萍印象甚好。高增霞成為暴獄團夥成員後,深信胡業勳所鼓吹的那一套,認為乘著搞“文化大革命”的混亂,暴獄行動定能成功,逃往國外後,一班人可以享福了。因此她感到這種“好事”應當把於彩萍也捎上,就動起了發展於彩萍的腦筋。
要說高增霞是一個頭腦簡單的女人,那也未見得,她在考慮發展於彩萍時,可算是動足了腦筋,對於彩萍的家庭出身、家庭成員以及與共產黨的仇恨、本人的案由都一一反複慮及,想來想去覺得是塊好料,於是就在她出事的前一天和於彩萍進行了一次談話,半明半暗地透露了暴獄計劃,問她是否願意參加。於彩萍是做過公安部掛過號的大案子的角色,頭腦也不簡單,當時未曾一口答應,隻說這麽大的事情,容她好好想想再作答複。
於彩萍還沒想定時,高增霞出事了。她這一驚非同小可,尋思高增霞哪裏經得起審訊,肯定要供出暴獄之事的,尋思與其到那時把自己牽進去,倒不如現在爭取主動,向政府隊長坦白交代為妥。於是,於彩萍悄悄找了豐韻,交代了高增霞所說的暴獄之事。
豐韻聞報,驚出一頭冷汗,尋思此事真的非同小可,憑她的能力已經沒法處置了。但她總算還沉得住氣,並未亂了章法,先關照於彩萍還是按照平時的樣子做該做的事,不要露出破綻。然後馬上去八中隊,從那邊往許明那裏打電話匯報了此事。
許明的震驚程度竟然超過了豐韻,他最初的反應竟是懷疑這個消息的真實性:“有這樣的事?那個於彩萍會不會瞎說一氣?”
豐韻回答得倒是十分肯定:“不可能!她沒有必要瞎說,那樣對她沒有好處。”
許明沉思片刻後說:“你現在在哪裏?八中隊?好,不要離開,我馬上趕過來!”
許明於是乘坐小吉普急如星火地趕到了八中隊。豐韻已經等得心如火灼,一見麵就問:“老許,你說此事怎麽辦?”
許明路上已經想好措施了:“這樣吧,我們一麵審訊高增霞,一麵去九中隊抄監。”
“抄監?”
“對!文藝小分隊就在九中隊,估計要想暴獄的犯人也在九中隊,否則,以高增霞那樣一個女犯人的能量,借給她一個水缸做膽子也未必敢動這種腦筋。犯人要想做這種事情,肯定物質方麵有所準備的,因此我們來一個突然襲擊,估計是有收獲的,抄到了證據,不怕高增霞和其他家夥不認賬!”
豐韻知道自己不過是小八蠟子一個,沒有資格跟許明討論如此嚴重的問題,隻有服從的份,再說她想想覺得對方說的不無道理,於是點頭:“我幹什麽?請你分派。”、
“你還是提審高增霞,我去九中隊組織抄監。”‘
於是,兵分兩路,豐韻仍和那個女幹部一起提審高增霞,許明則急赴九中隊去抄監了。
許明是個具有一定經驗的勞改幹部,不管事先還是事後,用審視的眼光看他所作的決定都應當說是較為得當的,問題是實施得如何。
先說豐韻審訊高增霞。那高增霞昨晚被拿下後,已經頂過了一輪審訊,見政府隊長對她投有如何逼迫,便尋思此事僅就奸情而已,暴獄陰謀並非敗露,心就定了下來。按照她的估計,就奸情一事,她連個處分都挨不上。不料,今天上午剛想按照昨晚豐韻命令的想寫交代材料時,突然又來提審了。
這回一上來高增霞就覺得不對勁,一向臉露笑容的豐韻極其難得地板起了臉,而且眉宇間還透出了幾分緊張;看另一個小隊長,那更是秋風黑臉,手裏捏著的鋼筆都在微微顫抖。高增霞馬上想到“東窗事發”四個字,頭腦裏做好了對抗訊問的準備。這個女犯人在這方麵的思路應該說是非常清晰的,她知道自己犯有命案,暴獄陰謀如果從她口中泄露,丈夫就會認為是她出賣了他,從而把命案一事徹底兜出來,臨末死路一條。倒不如硬撐死頂不交代,反而還有一條生路。因此,她麵對著豐韻兩人的嚴厲訊問,回以一個個“我不知道”。
豐韻事先已經估計到這一點了,就拋出了於彩萍的材料,原想借此使高增霞受到驚嚇,為了爭取從寬處理而交代出來。哪知這樣一來反倒給高增霞吃了定心丸,她從中知曉線索來源原來是於彩萍那條渠道,認為兩個人的事情反正是說不清的,隻要抵賴到底,就沒有證據。而於彩萍跟她是“單線聯係”,牽涉不著別人,這事就隻好不了了之。
這樣,不難想象,豐韻兩人對高增霞的審訊並未取得突破。
再說許明去九中隊組織抄監,他帶著兩個助手,一進去就直奔中隊部。當時,原先的正中隊長黃耀煜因為近乎於靠邊,心裏想想氣憤不過,本就有的肝病複發,索性請了長病假回北京老家去養病了,中隊由副中隊長薛蘇主政。許明和薛蘇不是一個派的,但並未發生過矛盾,當下便把情況說了一下,把薛蘇驚得臉色倏變,好一陣恢複不過來。
許明說:“現在決定立即對九中隊進行抄監!”
薛蘇回過神來,連連點頭:“對對!我這就作安排。”
薛蘇當即把九中隊在監區的幹部全部集中起來,也不說發生了什麽事,光宣布了抄監決定,然後說:“兩個人一組,分頭對各監房進行搜查,注意:一是必須搜得特別仔細,所有違禁品一律沒收,並且當場做好記錄,在哪個監房的哪個鋪位搜出來的,放在什麽位置,都要一一記下來;二是堅決不能讓犯人動手協助搜查,每個人都得自己親自動手;三是一旦搜得違禁品——哪怕是意想不到的違禁品,也不要大驚小怪。”他說完後看看許明,“請老許同誌作補充指示。”
許明的“補充指示”隻有一條:“抄監時,把所有的犯人全都趕離監區,不留一個,包括事務犯!”
這指示其實是對薛蘇下達的,他馬上聽出來了,點頭道:“明白!這就執行。”
於是,事務犯胡業勳和監區勞役犯王皮兒以及在監房裏泡病號的幾個犯人全都給趕了出去。抄監進行了整整兩個小時,十來名幹部一個個爬上趴下,折騰出一身大汗,可是令人遺憾的是盡管搜查出一些違禁品,但內中並沒有任何可以被認為跟暴獄行動搭得上邊的物品,至於許明原先想象中的匕首、土製手槍(九中隊是機修中隊,犯人完全有能力自己製造這些武器),則更是不用說了。
許明站在監區當院,疑惑不解地眨巴著眼睛,自言自語道:“難道情報有誤……”
還沒說完,薛蘇在辦公室門口叫他快去接電話。許明進去一聽,原來是農場辦公室主任打來的急電,告知說北京派來的軍管人員已經到農場了,請他趕快返回場部,有緊急事情需要立刻商議。
許明於是決定馬上返回場部。臨走前,他叮囑薛蘇必須提高警惕,萬萬不可大意,今天晚上要早些收風;另外,要注意保持電話線路的暢通,以便隨時聯係。
薛蘇邊聽邊點頭,然後送走了許明三人。
許明絕對沒有想到,他所組織的這次抄監不但沒有達到目的,反而起到了“打草驚蛇”的作用——
胡業勳是個絕頂聰明的角色,自從高增霞失風被關後,他就做好了暴獄陰謀隨時暴露的準備,為此,他呼風喚雨,悄然命令所有骨幹分子加快做好準備,並把所有準備用於暴獄行動的武器、器具統統轉移到車間,也不放在車間裏,而是藏於早已挖好的洞穴中。今天,他見許明三人駕車而來,氣勢洶洶直奔中隊部,料想多半是與暴獄有關的,尋思十有八九是高增霞交代出來的,心中不禁大為驚恐。
果然,片刻中隊部就發了命令,讓所有犯人全部離開監區。這個通知倒是讓胡業勳執行的,薛蘇還特地叫胡業勳多注意其他犯人,有什麽異樣的情況馬上向他報告。這倒使胡業勳有了重新考慮的餘地,尋思倘若是高增霞出賣了他,那麽許明到九中隊來後首先要做的事就是關他胡業勳,現在卻沒有關,這說明人民政府還沒有掌握他是暴獄團夥首犯的情報。這樣一想,胡業勳心定下來,便待在監區外麵,靜觀事態發展。
抄監以失利結束後,胡業勳經過反複考慮,意識到此舉雖然不一定是高增霞所為,但必有來頭,許明作為第二把手,絕不會心血來潮而赤膊上陣,開著汽車過來抄監的。抄監雖然沒獲得什麽,不過接下去肯定還有行動。接下去的行動不管是什麽,都是對他們絕對不利的。這樣,看來隻有趕快發動行動了。
胡業勳於是下達了密令:今夜行動!
今夜行動?
今夜行動!!
第十一章
這天中午時分,公安部報請中央軍委批準派赴貢嘛嘎農場的軍管組代表兩人已經抵達農場。
貢嘛嘎農場所在地位於青海、新疆、西藏三省、自治區交界處,由於更動省界的原因,其地域位置建國後曾三度變化,起初為青海境內,後來歸新疆,不久又回歸青海。中央軍委批準該農場軍管後,按說應該從青海駐軍抽調軍代表去執行軍管任務,但是,北京方麵考慮到貢嘛嘎農場的階級鬥爭形勢的複雜性和緊迫性,覺得從青海調人過去反而太遠,所以還是決定從新疆調人過去。
1967年6月3日,即貢嘛嘎農場逃犯樹德峰和管教科長洪敬平先後進京上訪後的第四天,駐紮於新疆的中國人民解放軍陸軍第×××師接到中央軍委電令:迅速組建一支由一名正團職幹部、一名正營職幹部為正副職領導的12人軍事管製小組,即赴貢嘛嘎農場執行軍事管製任務。電令要求這支軍管小組務必在五天之內趕赴貢嘛嘎農場,具體任務將由公安部與之通氣後磋商而定。
部隊方麵接到中央軍委的電令後,考慮到貢嘛嘎的形勢,一麵著手抽調軍管組成員,一麵先期指派正營職幹部史俊德(任軍管組副組長)、連指導員包正榮(任軍管組黨支部副書記)先期前往貢嘛嘎農場打前站,做軍管的準備工作。史俊德、包正榮接受任務後,搭乘兵站的汽車於這天中午抵達貢嘛嘎農場。
公安部發給貢嘛嘎農場關於實行軍事管製的通知,是在兩位軍代表抵達前半小時才送達農場辦公室的。辦公室主任剛剛看過公安部通知,還沒有來得及向“革委籌”匯報時,史俊德、包正榮就趕到了。於是,辦公室主任立即往九中隊打電話,向許明匯報了這一消息。
許明接到電話,當即驅車返回場部。許明和兩位軍代表見麵後,一起去食堂吃了午飯。然後,許明便以貢嘛嘎農場“革委籌”負責人的名義召集“革委籌”全體成員開會,由史俊德宣布軍管決定及軍管組正式進駐農場,實行軍事管製。接著,由“革委籌”成員向軍代表匯報農場的各類情況。
這時,已是下午4點多鍾,匯報進行到一半時,有電話打進會議室要許明直接接聽。這時,許明在發言,正談到他如何捉拿敗類分子陳邦堅,談得很起勁,不耐煩中斷,就說一會兒再接。但對方語氣非常急迫,一定要許明馬上接聽。許明問了一句:“是誰打來的電話?”
那個接電話的工作人員說:“她說是八中隊的……”
許明跳似的一躍而起:“哦,哦,我知道了,我去接!”
許明料想必是豐韻打來的電話,估計十有八九已經攻下高增霞那座頑固堡壘了。
許明的料想是準確的,這時豐韻確實已經在對高增霞的訊問中取得了關鍵性的突破——
對於高增霞的訊問,令豐韻和另一位小隊長頭痛至極,因為她九供不離一詞,對於於彩萍所揭發的暴獄內容矢口否認,隻承認她在陳邦堅的逼迫之下,不得已間與之發生了肉體關係。豐韻兩人要跟她談暴獄陰謀之事,她卻見縫插針說她和陳邦堅的事。她是在這方麵屢經曆練之人,又是上海灘的白相女人,可能還有著一份要跟豐韻兩人過不去的想法,談起這種醜事來眉飛色舞,津津樂道。弄得那個年方二十一,連朋友也還沒談過的小隊長麵紅耳赤,連已經結婚數年了的豐韻也聽不進去。
這樣較量了一會兒,豐韻尋思再持續下去似乎沒有便宜占,於是就結束了審訊。
豐韻兩人回到辦公室,想著剛才那一幕,氣憤之際心有不甘,尋思這樣一個女犯人都拿不下來,那豈不太窩囊了?於是商議對策,說了一會兒,豐韻想想還是去找找於彩萍看,說不定能從她那裏獲取靈感。
於彩萍揭發高增霞後,被豐韻安排在事務室,由三個改造表現一向不錯的女犯,加上那個令全中隊犯人都頭痛不已的老太婆事務犯一起寸步不離地看守著,其形式等同於當時社會上一些單位很流行的“隔離審查”。豐韻兩人去了事務室,把事務犯等四個女犯全都趕了出去。於彩萍一看豐韻兩人皆臉掛陰雲,隻道要宣布什麽不利於她的重大決定,又驚又怕,緊張得臉都變了色,一雙眼睛閃著驚恐之光,牢牢地盯著兩人。
豐韻叫她坐下,然後說:“你揭發的有關高增霞的事情,我們認為很重要。為了進一步弄清問題,需要你再談一談有關高增霞的事情,要求談得越詳細越好。”
於彩萍聽說是這樣一件事,鬆了一口氣,連連點頭。於是她就談起來,根據豐韻的要求,著重在高增霞在文藝小分隊和九中隊跟其他犯人的接觸上。豐韻兩人邊聽邊記錄,由於這不是情節性的敘述,所以這種記錄是提綱式的,有時又像隨手劃拉的草圖。
這樣談了大約兩個小時,於彩萍再也談不出什麽新的內容了,於是結束了談話。豐韻兩人返回辦公室,把記錄拿出來重新看了一遍,馬上整理出了一份高增霞所個別接觸過的犯人的名單,並且在名單上標出於彩萍所記得的接觸次數,結果發現有兩個男犯人跟高增霞接觸最多:一個是九中隊事務犯胡業勳,一個是單曾一。
豐韻知道單曾一是高增霞的丈夫,成立小分隊前還曾經鬧過自殺,後來破例安排了獄中夫妻相會。記憶中陳邦堅就是在那時知道高增霞這個人的,後來就成立了文藝小分隊並且任命高增霞當了小分隊隊長。作為夫妻,又是在同一個中隊,接觸接觸還算說得過去,但高增霞與胡業勳的頻頻接觸就有點令人費解了。而且據於彩萍回憶,兩人的接觸多半是在豐韻和另一個九中隊派來監督文藝小分隊的幹部暫時離開或者被其他犯人有事纏住時進行的。胡業勳雖是事務犯,但其“職能”跟文藝小分隊卻沒有關係,用不著如此頻繁的聯係;另外,胡業勳雖也算是小分隊成員,但他不過是寫本子的角色,一共才執筆寫過兩個短節目,在這方麵似乎缺乏如此頻繁溝通的理由,況且是背著幹部和其他犯人的單獨溝通(盡管是在其他犯人的視野間,但別入無法聽清兩人在談些什麽)。
想到這裏,豐韻心裏一動,用鋼筆在胡業勳和單曾一的名字之間劃了一條線,打了一個大大的“?”號。
豐韻稍一沉思,隨即往九中隊撥打了一個電話,找了那個和她一起負責文藝小分隊的幹部,不問其他,單問胡業勳跟單曾一的關係如何。
對方回答:“胡業勳和單曾一以往關係一般,在組建小分隊前後開始顯得熱絡起來了。”
“明白了,謝謝。”
豐韻的明白其實是在打電話之前就已經有了,現在不過是得到了證實。她從高增霞、胡業勳、單曾一三人的關係之間猜測出一個環節:三人的反常式接觸是由“暴獄”陰謀所串聯起來的,由此判斷出一點,即胡業勳極有可能是暴獄團夥的主犯!
豐韻頭腦中產生了一個設想:利用於彩萍關於高增霞與胡業勳、單曾一的接觸情況的揭發材料,去蒙高增霞,使她交代出暴獄陰謀來。
豐韻沒有當過預審員或者刑警,在勞改單位也未涉及過“獄內偵查”,她這個想法純屬瞎打瞎撞,帶著碰運氣的意思。她也不考慮萬一高增霞還是拒絕交代,反倒使其知道這是一種不成功的審訊手法,以後就很難取得突破了。
下午4點,豐韻兩人再次去了禁閉室。高增霞對於豐韻的再次出現感到意外,望著豐韻那張布滿信心的臉,她竟情不自禁脫口而出:“豐中你又來了?!”
豐韻要跟高增霞打心理戰,故意顯得甚為輕鬆:“本來想不來的,可是因為想挽救你一下,所以還是決定來了。”
“挽救我?”高增霞瞪大了眼睛。
“是啊。”豐韻微歎了一口氣,“唉,高增霞,你憑良心說一句,我豐隊長對待你怎麽樣?”
高增霞轉動著眼珠子,邊想邊說:“豐中你待我是不錯的,無論是在小分隊還是以前在中隊時……”接著就說了一些例子,有的豐韻還記得,更多的卻已經記不得了,因為她生性慈善,又很注意執行政策,隻要在政策許可的範圍內,總是給犯人提供一些方便。一年中光是她自己掏錢給生病的犯人購買食品的數字就在30元左右,這個數字相當於她全年收入的二十分之一。高增霞經常真病假病輪流生,肯定是受過豐韻的關懷的。
豐韻待高增霞說完,又歎了一口氣:“看來,你還是良心未泯啊!”
高增霞有些吃不準,又有些驚慌,不知道豐韻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吞吞吐吐地問道:“這……這怎麽說?”
“跟你說吧,剛才得到消息,有兩個跟你關係密切的人已經被關進禁閉室了,農場‘革委籌’直接下命令,讓管教科組成一個專案組立刻嚴審!”
高增霞聞聲一凜:“是嗎?!……那是誰?”
“是誰你還不清楚嗎?”
高增霞不吭聲,眼睛裏露出一絲疑光,還沒掃及到豐韻臉上時,豐韻已經開腔了:“這兩個人,都是九中隊的,一個是事務犯胡業勳,一個是單曾一。”
“啊!!”
“你感到意外,還有些震驚?這是正常的。你可以考慮一下:你沒有交代什麽問題,但是為什麽他們兩人卻暴露了?還有,他們接受訊問時,肯定要交代問題,其內容無疑會涉及到一些人,其中包括你高增霞。是不是?”
沒有幹過預審員或者刑警,也沒有學過心理學的豐韻,竟然憑此製服了頑固透頂的高增霞。據高增霞後來所寫的親筆供詞中說到,她原來是準備頑抗到底的,但給豐韻這麽一說,產生了兩個想法:一是她以前製造的命案僅丈夫單曾一人知曉,在這之前她與丈夫的最後一次接觸時,她曾提醒過丈夫不可泄漏此事,丈夫向她拍胸保證過的(後來暴獄分子歸案後,單曾一出於對高增霞供出他的憎恨心情和為了爭取得到寬大處理,檢舉了妻子的殺人罪行),她深信丈夫會守口如瓶的。這樣,她就不必擔心此事會泄漏。二是她在暴獄陰謀中所起的作用,雖然不能算小,但估計還不至於會被判處死刑。既然這樣,與其被動地等待著人家供出她,她為什麽不可以考慮爭取主動先供出人家呢?先供出同夥是立功表現,她還有希望獲得從寬處理呢!
這樣想著,高增霞就決定交代了。她的交代內容其實並不怎麽多,因為她所知道的暴獄陰謀非常有限,僅僅是丈夫單曾一向她說到過的準備組織暴獄行動,以及以後胡業勳一次次指示她如何從陳邦堅那裏探聽情況;她所知道的暴獄分子也僅這兩人。
但是,這對於豐韻兩人來說,已經是非常重大的突破了。豐韻未及進一步訊問高增霞,當即向許明打電話匯報此事。
許明接到豐韻的報告後,一分鍾也段有遲緩,立即向正在開會的兩位軍代表作了匯報,同時也是對在場的“革委籌”全體成員的情況通報。這一突如其來的消息對於會議的震動,不亞於一次7級地震。會場裏頓時議論紛紛,個別人緊張得臉色也變了。
軍代表史俊德倒並未特別緊張,但他對於處理這種事情沒有經驗,便問許明應當如何處置。許明馬上提出了自己的意見:“把管教科副科長傅林叫來,一起商議如何處理這件事。”
傅林接到電話,迅速趕到會場,一聽情況通報,驚得臉色倏變,因為這是管教部門責任,而自洪敬平被打倒後,管教線是他主政,現在出了這麽大的問題,他難脫幹係。史俊德沒有理解他的這種心緒,和他握過手後,說:“傅科長,我們一起研究應該如何處理這件事。”
參加會議的一共有17人,眾人討論時,產生了兩種意見——
一種意見是鑒於不知曉暴獄團夥到底有多少人,分布於哪幾個單位,為防他們在發覺陰謀業已敗露之後狗急跳牆,應當連夜對九中隊以及那一片的幾個中隊(除八中隊)進行犯人大調動,打亂原先的編製,使暴獄團夥的組織結構受到影響,從而首先確保安全,在此基礎上,再進行審查,清理暴獄分子。
另一種意見則認為上述處理方案容易造成混亂,反倒有可能導致暴獄分子乘機作亂,使我們猝不及防。因此,宜采取比較穩妥的辦法,即先將目前已經掌握的暴獄分子胡業勳、單曾一即予關押,連夜突審,取得口供後再將暴獄團夥其他成員一一拿下。這樣,暴獄陰謀粉碎了,也沒有打草驚蛇、狗急跳牆之虞。
這兩種意見聽上去似乎都有一定道理,持意見者自己更是覺得理由十足。這樣,勢必形成了爭論。最初因為有軍代表在場,爭論顯得比較溫和。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雙方都失去了耐心,於是就爆發了激烈的爭論,這種爭論已經接近失去理智的爭吵了。
正爭論間,又爆出了一個意外:洪敬平返回農場了。
洪敬平在貢嘛嘎農場神秘失蹤後,農場派出所正進行調查,想弄清他的行蹤去向。現在他突然出現,還沒踏進農場幹部家屬大院的大門,已經被人攔下了,隨即就被“請”進了派出所。派出所留置了洪敬平,但他畢竟不是刑事犯罪分子,所以想想可能不妥,於是就給許明打電話報告此事。許明知道農場已經軍管,現在凡事都得小心在意,不要給軍代表留下不好的印象,於是接到電話後便向史俊德報告了。
這時,在場成員中有幾個聽說此事後都說派出所措施得力,應當把洪敬平關押起來,要好好查一查他這些天在幹些什麽。
軍代表史俊德和包正榮耳語了幾句,然後說:“許明同誌,洪敬平同誌是管教科長吧?那最好了,我們趕快把他請來,一起參加會議。”
此語一出,全場皆驚。其實,史俊德對於洪敬平的事心裏基本上是有一個底的,公安部已經將洪敬平赴京上訪的情況電告軍方,作為軍管組處理貢嘛嘎農場時的一個參考;當然,公安部的電文中沒有提到對洪敬平的處理意見,不過稱他是“同誌”,這可以看做是表態,因為公安部應當知道洪敬平是如何到北京去的。因此,史俊德便認為洪敬平不應當被打倒,而應該在這種緊急關頭站出來參加工作。
許明以為自己先前沒有說清洪敬平其人的性質,於是就補充了一句:“洪敬平是有問題的人,他的問題還沒有查清楚,結論還沒有下。”
包正榮說:“洪敬平同誌這些天的行蹤去向,我們是清楚的。他的問題性質,也有待於我們在慎重調查之後再下結論。現在,還是把他請過來一起討論工作。”
軍代表一錘定音,洪敬平立刻被請到了會場。
洪敬平已經知道貢嘛嘎農場軍管之事,進門就和兩位軍代表握手,看得許明等一班人目瞪口呆。隨後,史俊德把情況介紹了一番,征求洪敬平對處置眼前事件的意見。
洪敬平早在返回農場的路上就已經在考慮對付暴獄分子的各種方案措施了,當下便胸有成竹道:“我的意見如下——立刻出動人馬,把九中隊包圍起來,所有犯人一律收風,囚於各自的監房內,宣布進入戒嚴狀態,實行戒嚴紀律,凡是有敢以身試法,圖謀不軌的,按照戒嚴紀律當場嚴懲。與此同時,將該中隊的全部幹部無條件暫時調離,集中到場部,在指定的場所集中,暫時不許可自由行動……”
洪敬平說到這裏時,在場的“革委籌”成員中的一部分人竊竊私語,想是對此說法大有異議,但他不動聲色,繼續說下去:“第二,在實行第一措施的情況下,根據目前掌握的線索,立即指派富有預審經驗的幹部對涉嫌本案的犯人單獨提審,取得突破後,發現一個暴獄分子就抓一個。在抓了幾個時,從各個監房有選擇地抽出一些犯人,由幹部對其舉行學習班,讓他們有問題的交代問題,沒有問題的揭發舉報。這兩步走下來估計問題就已經解決了大半。剩下的問題之解決,就不算一樁犯難事了。”
洪敬平的意見得到了史俊德的讚同,他馬上點頭拍板:“好!就這樣做。”
洪敬平又說:“應當成立一個臨時指揮部,作為處置暴獄事件的最高權力機構。”
軍代表也點了頭,並且當場點了指揮部組成成員的名,許明是其中一個,指定他擔任總指揮史俊德的副手,還有一個副手則是洪敬平,弄得在場的幾個造反派“革委籌”成員又是一個激靈。
指揮部當即開始運轉。9時半許,許明往九中隊撥打電話,想了解一下該中隊有多少人在中隊,多少人在場部家屬院內的家中,但是,電話未能撥通。
再撥,還是沒通!
許明不禁警惕起來,正要向史俊德報告時,外麵傳來了一陣異樣的喧嘩聲——暴獄分子已經衝到場部來了!
啊?!!
胡業勳自許明組織的抄監結束後,審時度勢,當即做出了“今夜暴獄”的決定,並且立刻發出了指令。
鑒於形勢緊張他已經來不及完全按照原方案實施暴獄行動了,隻好臨時對暴獄方案作了修改:原定的其他中隊參加暴獄的犯人隻好放棄了,僅就九中隊已經聯絡的37名犯人參加;暴獄行動就從九中隊開始,先在中隊內部下手,然後去武警那裏搶奪槍支彈藥;得手後,向場部進發,切斷場部通往外界的所有通訊,搶奪財物和汽車,然後駕車脫逃。
這天是星期六,幹部按例提早下班,在車間幹活的犯人也提前收工。30多名暴獄分子按照胡業勳的指令,在收工返回監區時,把預先準備好的密藏於車間裏的匕首、鐵棍、土製毒氣彈、燃燒瓶等用於暴獄犯罪的凶器悄然帶進監區。當時,全國大多數勞改隊尤其是勞改農場的管理水平處於低級階段,沒有一套嚴格的安全防範製度,除了節日前夕外,犯人進出監區通常是不抄身的;再說這天是星期六,幹部急著回家去,也沒人特別留意犯人的動靜,這樣,暴獄分子終於把凶器一件不漏地帶進了監區。
在這之前,胡業勳已經親自前往距九中隊監區大約一公裏的武警哨所去走了一趟,以送修複了的兩隻凳子為名跟那裏的炊事員兼管後勤的武警中的敗類分子朱寶根取得了聯係,通報了情況,約定在下午5時許往九中隊打電話,要求派犯人去修理鼓風機,同時把這一情況告知武警班長。
當時,駐貢嘛嗄農場的武警共有兩個中隊,對外稱為“大隊”,其實算不上一個完整大隊的編製,其大隊部駐紮於農場一中隊所在地一個名叫達磨井的地方。由於各單位分散,因此其布防是按照各中隊的位置而設置的,犯人人數多的中隊或者地勢險要些的,多安排些人,反之,就少安排一些。九中隊屬於犯人人數倒數第二的單位,因此僅安排了一個班的武警,設立了一個哨所。胡業勳和暴獄團夥另外兩名主犯郝根相、李鑫所製訂的暴獄方案中,計劃把這一個班的武警解決掉,奪取其槍支彈藥,用於進攻場部。
九中隊監區院子大門口還有警衛室,和分布於監區四周的四個武警哨位有直線電話連接,暴獄方案中計劃先不驚動,待控製九中隊內部和解決武警哨所後再將四個武警哨位一起解決。
暴獄行動於當天下午5點左右拉開帷幕,這天輪到值班的幹部是副中隊長薛蘇,他絕對沒有料想到這天會得發生幾小時後驚動中南海的暴獄案件,這時正在中隊部一邊喝酒一邊聽音樂。他忽然覺得今天似乎有什麽地方不對頭,卻又說不出究竟是什麽不對頭。他站起來,走到窗口前往外看了看,監區院子裏空蕩蕩的,寂靜無聲。這才醒悟:原來是太安靜了。
薛蘇感到奇怪,尋思還沒到收風時間,院子裏怎麽已經這樣安靜了呢?這是反常現象,但又反常得使人沒有一種危險感,因為犯人待在監房裏,縱然再凶,也不過是籠中之虎。如果情況反過來,犯人全部待在院子裏,那就反常得令人生畏了。不過,這畢竟是薛蘇從事勞改工作多年來第一次碰到的情況,他還是決定要過問一下。
這個反常現象其實是事務犯胡業勳一手策劃和實施的,他考慮到暴獄行動實施得越早越好,晚了就有可能受到阻礙,因為高增霞已經關起來了,她“一不留神”把暴獄陰謀泄漏出來的話,他們這夥人的滅頂之災就到來了。確切一點說,暴獄時機從他們把一應凶器悄悄帶進監區開始就已經成熟了,隻是因為慮及幹部太多可能把握不了局勢,所以才一直等到幹部全部下班。但是,幹部離開了,那些不參加暴獄的犯人卻是離開不了的,這部分犯人有大約九十來名,與暴獄分子的人數對比是3比1,盡管他們不可能全部以武力阻止暴獄行動,但是隻要有一部分鬧起來,其後果也是非常危險的——那就勢必驚動武警哨位和監區警衛,隻要一個電話打出去,他們的戲就沒法唱下去了。
因此,胡業勳一定要把那部分不是暴獄團夥成員的犯人搞定。如何搞定法?說難也不難:假傳聖旨,提前收風。
胡業勳知道薛蘇有個習慣,每次輪到值班必定要喝上二兩,喝完酒後才收風,收完風後填一張“人賬單”,著事務犯或者王皮兒送往監區警衛室就算完事了。全中隊犯人也都知道薛中隊長的脾氣,處理問題時的政策界限掌握得不像其他隊長那樣細,弄得不好賞個把耳光弄一腳“外國火腿”也是常有的事,所以凡是輪到他值班人家都很識相,再調皮的犯人也忍著。胡業勳因此而產生了提前收風的念頭,尋思反正薛蘇不會知道的。
開過晚飯後,胡業勳便叫王皮兒逐個監房通知:今天薛中隊長值班,接到管教科通知,讓提前收風,人賬暫時不點,但是一律不準出門,另外還要注意保持安靜,否則惹惱了薛中吃不了自己兜著走。這樣,眾人就都乖乖地待在監房裏不出門了。胡業勳手裏拿了個木板夾,一個一個監房查看,凡是沒有暴獄分子的監房,幹脆就把門閂推上了,使裏麵的人無法打開。
卻說薛蘇感到情況反常,正欲出門查看時,胡業勳叩響了辦公室門:“報告!”
“進來。”
胡業勳進門,像平時那樣一臉恭敬地站著,正要開口,薛蘇先發話了:“今天怎麽回事,犯人都進監房了?”
胡業勳回答:“報告薛中,是我叫他們進監房的。”
薛蘇到這當兒還沒意識到危險已經逼到近前了,問道:“為什麽?”
“因為今天有點事情,我正要向您報告呢。”胡業勳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看上去沉甸甸的紙包包,拿到薛蘇跟前,“薛中,您看這……”話音未落,一把將紙包包拍開,閃電似的朝薛蘇臉上揚去,隻見一團黃塵騰起,後者滿臉已經蒙上了一層黃沙,連眼睛、嘴巴都無法張開!
胡業勳扔出紙包包後,一秒鍾也沒有停留,隨即便飛快地撲上去,以胳膊夾住了薛蘇的脖頸。幾乎是同時,不知幾時已經溜進門的郝根相、李鑫兩人猶如惡狼似的撲上來,一個抱住了薛蘇正在亂踢的雙腿,一個揮拳衝薛蘇頭上猛擊,隻兩拳就把後者擊昏了。三人隨即用早已準備好的繩子把薛蘇勒死了,然後剝下了他的外套。
這時,電話鈴突然響了,三人大驚,六道驚駭的目光在電話機和兩個同夥的臉上不住地打轉。稍停,還是當過“國軍”營長的郝根相膽大,伸手抓起耳機,粗著嗓門道:“喂!哪裏?”
電話是二中隊一個幹部打來的,要找九中隊的一位小隊長,郝根相鬆了一口氣,答稱已經下班了,隨即掛斷了電話。胡業勳接著扯斷了電話線。
胡業勳一揮手:“發信號,按原計劃執行!”
所謂“原計劃”,就是“兵”分兩路,一路負責處置監房內的其他非暴獄分子犯人,另一路則去解決武警哨所。這裏分別進行敘述——
監房內一路暴獄分子有三十來人,四個一組分別去各個監房,宣布發動暴獄,問是否有願意一起參加的,有的就站出來,其餘的則當場用撕開的被單作為繩子一一捆綁起來,縛於床腳上,嘴裏塞以棉花。這中間,有暴獄分子與哪個犯人有私怨的,則自然要乘機動手動腳,有的出手甚重,事後發現被毆骨折的也有。
一共有14名犯人願意參加暴獄行動,使胡業勳等人喜出望外。那些拒絕參加暴獄行動的犯人,在事後處置暴獄事件時,都不同程度地獲得了減刑,作為對他們以實際行動表示認罪服法的獎勵。
另一路大約六七人,都是胡業勳從是從曓獄分子中精選出來的曆史反革命犯、國民黨反動軍官、特務之類。隻有一人屬於例外,那就是武警敗類朱寶根的叔叔朱鬆川,因為他跟朱寶根的關係,所以必須要他親自出馬。這些家夥以那個“國軍”獨立營長郝根相為首。他們具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都學過武術,又會打槍,槍法也還不錯。他們出去時略略費了些周折,因為為防止驚動四個角上崗亭中的武警哨兵和監區門口警衛室的那個值班警衛,隻能悄悄撬開當初周宗平逃跑時的那條通道上的障礙物亦即監房廁所屋頂上的瓦片和因為周宗平逃跑而提醒勞改隊增加了的鐵柵欄,然後一個個爬出去。由於那裏和武警崗亭是死角,因此未被哨兵發現。
一行歹徒逃出去後,行至距武警哨所不遠處,為首的郝根相脫下了身上的寫有“囚”字的衣服,露出穿在裏麵的從被殺害的薛蘇身上剝下的軍便服(不是警服,“文化大革命”時的勞改幹部不發警服),叫朱鬆川和另一個姓蘇的犯人和他一起過去。讓其餘犯人潛伏於附近等候信號,準備接應。蘇犯38歲,曾在國民黨保密局舉辦的特務訓練班中獲得過擒拿格鬥比賽亞軍,據說曾有過徒手格擊五條大漢獲勝的記錄。
這個哨所是一個獨立於原野間的帶有院落、圍牆的四合院,說是“哨所”,其實是一個班的武警的住所,不過院子裏有進行訓練用的一些器具。長期以來的慣例,哨所門口也不設崗哨,大門白天通常是敞開著的。郝根相一行過去時,那個作為內應的朱寶根已經站在門口迎接了。
朱寶根見他的叔叔被郝根相押帶著過來,料想九中隊監房那邊的事情辦得很順利,遂故意提高了嗓門道:“黃隊長,來啦,正等著你呢!”
郝根相笑道:“你們電話打得晚了,今天是星期六,幹部下班得早,我們薛中叫我留一留,我隻好遵命帶犯人過來了。”
朱寶根把三人領進了院子,指指夥房,三人會意,走了進去。一進門,朱寶根壓低了嗓子問道:“那邊解決了?”
“解決了。一切按照預定計劃執行!”郝根相的口氣似乎又回到了擔任國軍獨立營營長的年代。
“明白。”
“這裏怎麽樣?”
“你們待在這裏假裝修理鼓風機,我這就給他們開飯。吃飯時他們從來不把槍帶進飯堂的,你們就去拿槍,槍一到手,那還不是褲襠裏抓鳥——穩拿!”
“這邊一共有幾個?”
“應當是八個,一個請假去大隊部了,他老婆來探親了,今晚不回了;再去掉我,還有六個。”
“算他命大!”胡業勳惡狠狠地道,又問,“家夥有幾枝?”
“一共是12枝,1枝衝鋒槍,11枝步槍,現在有4枝在崗位上。”
“彈藥?”
“大約一共有一百來發子彈。”
郝根相咂咂嘴:“少了些,不過也可以湊合湊合了。”
說話間,武警班長出現在門口:“朱貴根,準備開飯吧,晚上還要學習呢。哎——”他看見了郝根相和那兩個犯人,“他們……”
“哦,這是九中隊的黃隊長,帶這兩個犯人來給我們修理鼓風機的。”
班長連忙衝郝根相敬禮:“您好!黃隊長。”
武警在勞改隊執行任務,按規定是不能進入勞改隊的,隻是負責外圍的警戒,因此這個班長根本不認識什麽“黃隊長”,但他相信自己部下的話,結果就栽了個大跟鬥,差點把性命都送掉了。
郝根相當過軍隊裏的營長,那份感覺還在,麵對著一個小班長自是應付自如,點頭道:“你好!貴姓?”
“免貴姓何。”
“哦,何班長……你們這台鼓風機老掉牙了,已經修過幾次了,幾時可以換一台了。”
“是的,報告已經打上去了。嗬嗬,黃隊長,給您們添麻煩了。”
“嘿,客氣了,小事一樁。”
班長自是要邀請“黃隊長”一起去吃晚飯,郝根相推說已經吃過了,謝絕了。於是,班長就讓朱寶根把晚飯開了,他又說了兩句客氣話,走了。
這個班長事後受到了嚴厲審查,因為懷疑他是有意把槍提供給暴獄犯的,最後查清確實與他無關,也被開除軍籍,遣返回鄉。據他在接受審查時說,他就是著了這個“黃隊長”的道兒,尋思有幹部在,那兩個犯人不敢動什麽腦筋的,所以沒有下令把槍支帶進飯堂。
卻說郝根相等人候得六名武警進了飯堂,馬上悄悄離開夥房,從後麵繞到臥室,輕而易舉就把槍支彈藥一並拿到手。郝根相隨即讓朱寶根把一條白毛巾拴在竹竿上,高高舉起,來回晃動了數次。不一會兒,潛伏在不遠處的那幾個犯人就悄然溜了過來,爬牆而入。
幾個暴獄犯集中於夥房,郝根相把槍支發給他們,自己留了一枝衝鋒槍,下令道:“第一,給老子把那六個全部打發掉;第二,不能響槍,就用刺刀挑……”眼睛一轉,瞥見朱寶根嚅動著嘴唇似有話講,便問道,“你有何高見?”
朱寶根吞吞吐吐道:“這個……我事先跟我四叔講過的,不能開殺戒……這個,你們說話要算數。”當初朱鬆川對這個堂侄策反時,朱寶根確實提出過不能殺人,朱鬆川是同意的,胡業勳也點了頭的。
郝根相從胡業勳那裏得到的指令是“相機行事”,他見朱寶根這副樣子,尋思一會兒還要靠他誘騙崗亭上的武警哨兵下來,少不了這人,於是就點頭:“那也好,統統上綁,封口。若是有人反抗得厲害,也可以開殺戒!”
一行七人隨即持槍在手,躡足悄行,潛至飯堂門口,發一聲喊,旋風似的衝卷進去。裏麵那六位正在吃飯,哪裏料到有此倏變,還沒有來得及作出反應,早已被那些受過特別訓練而且有過真刀真槍實驗的暴獄犯分別撲倒在地,其中三人當場受擊昏迷。
跟在後麵的朱寶根遞過早已準備好的繩索,由暴獄犯把六個戰友一一綁起來。這時,班長終於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了,對著朱寶根破口大罵,被一個暴獄犯一刺刀劃破了嘴皮,頓時鮮血淋漓。
暴獄犯把六名武警紮成一個個端陽粽,又用鐵絲把他們互相連在一起,口中塞進毛巾,然後扯斷了電話線後迅速逃離了現場。
這六名武警,就這樣被捆綁了整整一夜,一直到次日上午才獲得解救。
後來,胡業勳落網後在農場派出所拘留室“總結”經驗時,曾經對自己的一個“失誤”感到懊悔:他竟然沒有考慮到要把武警的服裝剝下來,選擇幾個暴獄分子穿上了冒充武警先混進農場場部,破壞電台,為暴獄分子的安全撤退贏得時間。
郝根相一行“解決”武警哨所後,接下來的事情就是對付四個武警崗哨和大門警衛。事先,胡業勳已經對此作了安排:應當先解決警衛,因為警衛室有和場部直通的電話,而武警崗亭的電話僅僅隻能跟武警哨所和警衛室通話,即使解決不了也不怕他們報信。
“解決”警衛的任務,由朱寶根去完成,因為他此刻的名義還是武警,而且由於經常有修理方麵的事情求助九中隊,進進出出已經和警衛室的每個警衛都認識了。但是,朱寶根再三說他不敢殺人,這使郝根相感到失望,迫不得已間,隻好改動了計劃,由他“押”著一個犯人去對付警衛。
當下,朱寶根押帶著一名暴獄分子前往九中隊大門口,行至警衛室前駐步,朝值班警衛打招呼:“小秦!”
小秦早已看見朱寶根兩人走過來了”,心裏有點疑惑:怎麽武警押著個犯人過來了?他把窗子打開了一條半尺寬的縫,探頭問道:“怎麽回事?”
“這個犯人是給我們修理鼓風機的,是小吳隊長帶的,現在小吳被我們班長留住喝酒了,班長說讓我先把犯人送回來。”
小秦皺皺眉頭:“這個小吳,怎麽可以這樣搞呢?”他接班時,九中隊的幹部已經下班了,因此他不知道小吳其實根本沒那碼事。現在怎麽辦?看來隻有把犯人放進來了,總不見得讓人家武警再把犯人押回去,天都黑了,路上跑了怎麽辦?
於是,小秦便去開裝在大門上的那扇小鐵門。那個暴獄分子先進了門,朱寶根趕緊跟小秦說話,以分散其注意力。暴獄分子是個受過特別訓練的特務,當下悄悄拔出匕首,冷不防衝小秦當胸就是一刀,剛抽出匕首,又往腰部紮了一刀。小秦倒在血泊中,連叫都沒叫得出來就斷了氣。
接下來對付四名武警崗哨也是朱寶根的事,他背了一枝槍,晃晃蕩蕩地來到1號崗亭下麵,仰臉招呼崗哨:“老弟,下來,換崗了。”
哨兵感到奇怪:“今天怎麽你來接班了?”
“今天哨所會餐,班長叫我來替你站一會兒,你趕快去吃了再過來。”
這種事情,以前也曾有過,隻不過不是朱寶根去替崗的,但因為有了先例,哨兵感到也說得過去,便掉以輕心地著了道兒。他用鑰匙打開了崗亭門,順著梯子走下來,把鑰匙交給朱寶根,就背著槍離開了。剛剛走出十來步,到得牆角那裏,就被埋伏在那裏的三名暴獄分子一擁而出,亂刀捅死了。
其餘三名崗哨,也是著了相同的道兒而被害的。
罪大惡極的朱寶根後來被軍事法院判處死刑,執行前他竟然還大呼“冤枉”,問其冤在何處,他說自己沒有殺人。
至此,胡業勳所指揮的暴獄行動已經掃清了第一步障礙。在胡業勳的指揮下,50餘名暴獄分子集隊前往場部。他們原準備步行前往的,但是,剛上公路,就看到駛來了兩輛帶拖鬥的拖拉機,那是鄰縣農機站的運輸工具,剛送完貨物準備連夜返回。這會兒碰上了暴獄分子,也算是倒了血黴,兩名司機當即被殺害,胡業勳一聲令下,暴獄分子上了拖鬥,擠成一團,由兩個會開車的家夥駕駛著,直奔場部!
第十二章
暴獄分子衝到貢嘛嘎農場場部時,先要經過距場部大約400米的農場派出所。這是胡業勳等人預先準備對付的第一個單位,於是一聲令下,暴獄分子多人當即一擁而入。這時已是晚上,派出所隻有一個民警在值班,另外還有兩個“房炳章專案組”的成員,三人閑著沒事正湊在一起打牌。忽然聽得外麵聲音不對,哪裏會料想到是這種百年不遇的暴獄行動,隻道是幾家幹部家屬發生了民事糾紛,是來派出所求取仲裁的,這種事情以前經常碰到,已經見怪不怪了。
那個值班的民警站起來,說:“你們坐一坐,我去看看,三言兩語把他們打發掉就是了。”
話音剛落,派出所的大門被“嘭”的一腳踢開了,一群持槍歹徒蜂擁而入。這個民警一下子驚呆了,還沒回過神來,一把刺刀已經伸到麵前!他倒也是個不怕死的,麵對著這麽些手持武器的瘋狂的家夥,二話不說,迎麵衝上去,一把撥開槍口、刺刀,奮勇奪槍。此舉令歹徒大為吃驚,立刻圍毆,他們生怕驚動聲呐研究所,不敢開槍。民警挨了數不清的拳腳,又吃了兩刀,方才倒地。後來,他被搶救過來了,但是留下了嚴重的後遺症。
歹徒隨即衝進裏間,那裏坐著的兩個專案組成員,一個是農場中學的紅衛兵頭頭,一個是農場政治處科員。那個紅衛兵頭頭聽見外麵聲音不對,尋思必是出了大事,當即爬窗而出,急奔場部報信。另一位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暴獄分子已經衝進來了,被刺刀捅死。
接著,歹徒分成兩股,一股向場部進發,一股則留在派出所翻劫錢財、武器。後一股家夥由於時間倉促,雖然找到了保險箱,但都未能撬開,無法獲取裏麵的兩支手槍和一些錢。他們隨即又打開了看守室的門,把裏麵關押著的三人拉了出來。這三人中:一個是途經貢嘛嘎農場進行盜竊作案的流竄犯,被抓後疑是逃犯,正進行審查;一個是農場中學的教師,涉嫌奸汙女學生而被拘留;另一個就是農場政委兼場長房炳章。
暴獄分子問清那個流竄犯的案由後,連說是“自己人”,讓跟他們一起行動。那家夥獲得解脫,對暴獄分子感激涕零,諾諾連聲。不過,其實他不想趟這股渾水,所以一轉眼就不見影子了。但他還是未能逃脫,次日就落網了。
暴獄分子弄清農場中學的那位教師的情況後,因為他是幹部編製,所以沒有說“自己人”,對如何處置他發生了分歧,有說放了他,有主張綁起來的,正爭論時,有人認出了房炳章。於是馬上扔下教師圍住了房炳章,有個紅了眼睛的歹徒二話不說挺起刺刀對準房炳章當胸就是一下,被另一個犯人急扯胳膊欲阻止,刺刀垂了下來,刺進了房炳章的大腿,頓時血流如注。
接著,其他犯人紛紛動手毆打。那個出手阻止刺殺房炳章的犯人叫道:“別動手!別動手!”
這個犯人馬上被其他犯人圍住了,質問是什麽意思。事後查明,這個犯人名叫張金寶,河南鄭州人,反動軍官,1958年被判處20年徒刑。張金寶平時改造表現屬於一般,因為性格暴躁與不少犯人關係搞得不大和睦。胡業勳策劃暴獄時,把他列為首批發展對象,因為他的案由屬於“一路人”,另外,他會少林武術,又是軍人出身,與日本兵、共產黨軍隊都打過仗,是一個用得著的“人才”。他和郝根相因同為反動軍官,平時接觸較多,便由郝根相去做發展工作,結果一說就準。
但是,誰也沒有料到的是張金寶在這當兒卻挺身阻止殺害房炳章。他麵對著其他犯人的質問,隻說了一句話:“房場長是我的救命恩人!”說著,推開了那個用刺刀刺傷房炳章的犯人。眾犯都知曉張金寶的厲害,見他神情凶惡,再說也沒有人下過命令一定要殺死房炳章,於是就算了。但這時房炳章已經被打昏了。暴獄分子遂扔下房炳章,把那個教師用繩子綁住後,揚長而去。
張金寶在幾小時後的平暴行動中被擊斃了。後來在對這起事件進行調查時,專案人員問過房炳章張金寶所說的“救命恩人”一節,房炳章說他不認識這個犯人。專案人員又翻查了房炳章以前所有批示過的文件,調查了九中隊所有的幹部和犯人,也未發現張金寶和房炳章有過任何關係。這樣,張金寶挺身保護房炳章之舉就成為一個一直沒有得到解答的謎。
關於暴獄犯挺身保護幹部和家屬的事例,後麵還將談到。
這時,由胡業勳指揮的大部分暴獄犯已經衝到了場部。在這之前幾分鍾,從派出所裏逃出來的那個紅衛兵已經奔進會議室,報告了暴獄消息。場部會議室裏頓時像煮開了一鍋粥,眾人七嘴八舌嚷嚷著,但說了些什麽誰也聽不清。
混亂中,軍代表史俊德問洪敬平:“洪科長,你看怎麽辦?”
洪敬平說:“趕快撤往醫院!快!”說著,他指了指管教科副科長傅林,“小傅,你跟我去一趟管教科!”話音未落,他已經急急衝了出去。
傅林沒有一絲遲疑,緊接著也如離弦之箭似的跟著射了出去。
這時,外麵響起了槍聲。
史俊德拔出手槍,下令道:“立刻撤往醫院!”
洪敬平、傅林兩人奔到會議室後麵的那排房子——管教科所在地,洪敬平一腳踢開管教科長辦公室門,頭也不回道:“傅林,打開保險箱!”
直到這時,傅林才明白洪敬平要他一起來管教科的意圖:保險箱裏有3枝手槍和大約五十來發子彈,這絕對不能落到暴獄分子手裏!
傅林打開保險箱,拿出了手槍和子彈。洪敬平二話不說,取過一枝,插上彈夾,推彈上膛,一揮:“走!我們也去醫院!”
洪敬平之所以提出要撤往醫院,是出於兩個方麵的考慮:一是醫院是整個場部惟一的一幢樓房,在不明暴獄分子情況的前提下,應當考慮到堅守待援,樓房易於堅守;二是考慮到暴獄分子肯定會切斷電話線,以斷絕農場和外界、和駐場武警大隊部的聯係,而醫院大樓裏有農場的一台專門用於應急時對外聯絡的電台,占住了醫院也就是占有了電台,可以向外發報求援。
史俊德一行人撤到醫院後,洪敬平和傅林也趕到了。這時,許明接連從醫院的幾部電話機往外撥打電話都未打通,情知暴獄分子已經把電話線割斷了。軍代表便問大家怎麽辦。洪敬平三言兩語向不明農場情況的兩位軍代表談了自己“堅守待援”的想法,獲得了軍代表的首肯。許明等“革委籌”的幾個頭頭也認為甚為妥帖。
史俊德下令:“許明同誌立即向北京發報,報告情況!其餘人動手構置障礙物,準備堅守待援!”
農場的電台房設在醫院三樓。這裏簡單介紹一下當時勞改農場所設置的電台的用途:當時勞改農場的選址一般都很偏僻,與外界的聯係很是不便,而且往往很容易遭受自然災害,同時也出於對當時服刑犯人中的曆史反革命分子、現行反革命分子、特務犯占有一定比例可能會發生暴獄事件的考慮,為了在緊急情況下迅速處置,故都設置了電台。
各農場的電台與所在省的公安廳(當時勞改隊屬於公安部門管轄)的電台溝通聯絡,而像貢嘛嘎農場這種直接歸公安部管轄的勞改隊,則就直接與北京聯係了。電台雖有專門的報務員,但是由於這種電台平時不使用,隻是每個月溝通一兩次,通常認為報務員的設置屬於浪費,一些單位就自作主張安排報務員另外做一份工作,比如電話總機房、辦公室文秘等等。貢嘛嘎農場也是這樣,報務員兼任著後勤處科員,負責保管和發放辦公用品。這樣,這個報務員就不可能晝夜守在電台旁邊。
許明是中隊幹部出身,造反後到場部工作時間很短,根本不清楚電台情況,也從未來過電台房。此刻,他奔到三樓電台房門口時,才發現鐵將軍把門。於是返身下樓去向醫院的值班醫生聞報務員去向,得知真情後,禁不住大叫:“這咋辦?!”
軍代表聞報,也是一愣,他絕對沒有想到地方上竟然這樣對待電台房這塊中樞之地的。現在怎麽辦?沒有鑰匙倒是可以把門砸開的,但是沒有報務員怎能發報?這不是靠“砸”能夠解決得了的。
許明說:“要麽趕快去把報務員叫來?”
“對!快去叫!”
可是,這時暴獄分子已經衝到了醫院門診大樓的門口,向被桌椅擋住了的門前扔了一個燃燒瓶,並且以四杆槍支封鎖了四個牆角,裏麵的人已經無法衝出去了,更不用想衝出去後再帶著報務員返回。(其實當時家屬院也已經遭到了暴獄分子的衝擊,報務員被困在家中。)
許明急得眼睛噴火,從傅林那裏取過那枝多餘的手槍,要往外衝,去把報務員接過來,被眾人死活拉住了不讓。正吵嚷間,洪敬平從門口過來了,問發生了什麽事,得知情況後說:
“去把電台房的門砸開!”
許明瞪著他:“砸開了誰發電報?”
“我。”
“你?你會發電報?”
“對.我會。”
這時,有人突然想起洪敬平曾經當過誌願軍偵察排長,一說,許明喜出望外道:“呀,你怎麽不早說呢!快!快去!”
電台房的門被砸開了,洪敬平進去一看,問題又冒出來了:電台的所有關於對外聯絡的幾個部門電台的波長、呼號以及明碼本、密碼本都沒有!原來,報務員因為一個月才接觸電台一兩次,生怕把這些基本資料生疏了,應急使用時產生問題,就把所有資料都帶到後勤處她的辦公室去了,以便平時沒事時翻出來看看。
這時,從家屬大院那裏傳來一陣陣槍聲,每一下都一直響到在場每個人的心頭,有兩個女護士可能惦念著家中的孩子,急得哭泣起來,被許明喝住,讓她們“快滾開”。許明還把希望寄托在洪敬平身上,對他的稱呼也在不知不覺中轉換了:
“洪科長,你看還有什麽辦法?”
洪敬平沉著臉,緩緩搖頭。
眾人正絕望時,軍代表包榮正來了,問電報發了沒有。他聽說麵臨的困難後,轉了轉眼珠子,竟然冒出了一個主意:“我有辦法解決——我知道我們部隊戰備電台的波長和呼號,往那裏發報,再請那裏轉發北京不就得了。”
這個完全出乎意外的主意令人拍案叫絕,於是立刻實施。洪敬平已經十幾年沒摸過電台了,幸虧他記性好,打開機器略略試了試就恢複了以前那種在朝鮮戰場時的感覺,試著把刻度撥到軍代表所提供的波長,又叫了叫呼號,竟然通了!於是便用郵電通用明碼把麵臨的緊急情況拍發了出去。
洪敬平終於鬆了一口氣,摘下耳機時已經是滿頭大汗。這時,他突然發現不知幾時電台的指示燈已經熄滅了——電台出毛病了!
“糟糕!”洪敬平叫了起來,目光隨即在圍著他的幾個人的臉上掃視,“你們誰看見這指示燈是幾時熄掉的?”
眾人一個個遲遲疑疑地搖頭,確實,在這當兒,都是外行,誰也不可能盯著指示燈的。洪敬平沮喪地歎了一口氣:“不知道拍發出去了沒有?我再試一次。”
可是,再試的結果電台完全沒有反應了。這給眾人留下了一個非常懸念,一個個隻覺得心頭懸吊了一個沉重的鉛砣。
許明說:“也許電台自個兒會恢複正常的,那就留一個人在這裏守著吧。”
軍代表說:“洪科長你留在這裏。”
洪敬平搖搖頭:“不,還是留其他人吧,這裏就看著電台指示燈,如果亮了再叫我也不遲。我還是去對付那幫亡命之徒吧,我是偵察兵出身,別說手裏有槍,就是空著手,一個收拾他兩三個也不成問題。”
於是,就決定留一個護士在電台房,一旦指示燈亮了,就趕緊去叫洪敬平。
其實,洪敬平等人的擔心是多餘的,電台是在洪敬平把電報拍完以後才發生故障的。這時,中國人民解放軍陸軍第×××師的軍用電台已經收到了這份電報,因為是明碼,報務員也不用翻譯,立刻送往司令部值班室。這天是師參謀長擔任總值班主任,一看電報,當即命令即刻拍發北京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部作戰部值班處。
這樣,在貢嘛嘎農場醫院那裏決定留下一個護士守著電台指望它起死回生時,這份電報已經被發往總參作戰部了。
總參作戰部值班處收到這份不尋常的電報後,經火速請示領導,得到指示立刻送往正在人民大會堂開會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全軍文化大革命領導小組組長徐向前處。這個決定的產生,可能是因為那位領導認為此事是地方上的事情,與“三支兩軍”有關,而“三支兩軍”是屬於“文化大革命”那個板塊的。
徐向前元帥當時剛從“二月逆流”的陰影中得到初步解脫,這天晚上剛開完一個會議,又被國務院總理周恩來留下,正商談有關事宜。忽見會議室門口有個穿軍官製服的把頭一探,老帥便問道:
“什麽事?”
那個軍官便立正,敬過禮後報告了情況。
徐向前還沒說話,一旁的周恩來已經伸手了:“電報呢?拿來我看!”
那個軍官去人民大會堂時,估計到那邊多半會立刻商議處理此事,因此已經帶上了軍用地圖、放大鏡。周恩來在看電報時,地圖已經鋪開了,放大鏡放在地圖上。周恩來看完電報,第一句話是:“給公安部謝部長打電話,請他即刻趕到這裏來!”
在等候謝富治的當兒,周恩來、徐向前看了軍用地圖,查清了貢嘛嘎農場的位置,又交談了幾句。一會兒,謝富治匆匆趕到了,他不知道周恩來為何夜晚急如星火地把他召到人民大會堂來,一看電報,倒抽了一口冷氣:“唔——有這樣的事?”
周恩來開口了:“這事必須立刻處置,你們看如何處置為妥?”
謝富治說:“貢嘛嘎農場已經軍管了。”說著朝徐向前看看,意思是這事該由軍方去解決。
周恩來說:“現在情況緊急,也顧不上公安還是部隊處置的事了,哪方能迅速處置此事就由哪方解決,先把暴獄分子鎮壓下去再說!”
徐向前把手一招,一直站在門口的那個軍官立刻進來,站在幾位首長麵前聽候指示。徐向前問道:“貢嘛嘎農場附近有我們的哪個部隊駐紮著?”.
“報告首長,那裏沒有部隊駐紮。距該農場最近的是陸軍第×××師,也就是派軍管組的那個部隊,和貢嘛嘎農場的最近距離是540公裏。”
徐向前皺皺眉頭:“遠了一點。”拿起放大鏡往地圖上看了看,“中間還隔著山,汽車速度趕不及。”
謝富治也看了看地圖,開腔道:“貢嘛嘎農場離縣城不到200公裏,是否派那裏的公安和武警全部出動去救援?”
周恩來馬上搖頭:“不行!觀在還不清楚暴獄分子一共有多少人,掌握了多少武器,如果他們的力量較強,勢頭很旺,在農場場部一旦得手後,很有可能就會去縣城洗劫。縣城的公安民警和武警,不能全部出動去救援,最多隻能去三分之一人馬。”
徐向前說:“對!”
謝富治說:“那我立刻落實。”他走了出去,接連打了兩個電話,一是落實周恩來的指示,剛放下送話器又想起讓公安部值班室在落實指示時加一句:要武警總部試著與貢嘛嘎農場的駐場武警聯係,於是又打了一個電話。這個電話沒有起到作用,因為農場電話總機的線路及機房早就給暴獄分子破壞掉了。
這時,軍委方麵又傳來消息:陸軍第×××師再次發來電報,報告他們對貢嘛嘎農場暴獄事件的應急處置措施。處置措施有二:一是師司令部通過電台與已經出發的派往農場的軍管組其餘10人聯係上了,他們在離農場230公裏處宿營過夜,現接受命令立刻驅車趕住農場;二是兩周前該師應一支地質勘察隊之要求,派了一個武裝班保護勘察隊,經電台聯係,勘察隊目前的位置就在距農場大約60公裏處,現已命令該武裝班及勘察隊持有槍支的隊員共約18人驅車馳援。
周恩來聞報,鬆了一口氣,抬手在地圖上劃了一個圈:“這兩支力量有20多人,再加上縣城出動的不少於40人,估計可以救援了。”
“還得讓×××師派一個排趕去,因為還有追捕逃犯的行動。”徐向前說。
“對,立即布置!”
回過頭來再說貢嘛嘎農場那邊:暴獄分子衝砸貢嘛嘎農場派出所後,胡業勳指揮將人馬分為兩路.一路洗劫家屬院,一路衝砸、洗劫場部辦公室和醫院。後一路人數較少,一共二十來人,但是卻有7枝槍。持槍暴獄分子受到了史俊德所指揮的那些幹部的抵抗,知道對方有手槍,遂不敢硬衝,而是把醫院的進出通道全部封住,等待其餘暴獄分子洗劫場部後過來合為一股再強行突破。
另外一些暴獄分子,則衝往家屬院。農場家屬院隻有一個大門,但裏麵卻另有兩道院牆和大門,將家屬院分成三個院子。暴獄分子還未衝到那裏時,那個從派出所逃出來的紅衛兵向場部報過信後,又急急奔回家,一進大院便一路高叫:“犯人暴動了!”他的隻有兩三分鍾提前的報信,在第二、第三進院子裏起到了很好的預警作用,那些幹部和家屬立即行動,關緊門窗,尋找可以作為武器的家夥。
第一進院子的人們由於隻聽見那個紅衛兵急奔而過時的呼叫,顯得模糊不清,他們還沒弄清是怎麽一回事時,暴獄分子已經衝進來了。為首的是王皮兒,這小子手裏拿著一把從武警的步槍上卸下的刺刀,一路喊“殺”,進大門後闖進了右側第一家,身後跟著另外兩個犯人。
這是一中隊指導員黃河清的家,黃指導員這天晚上輪到值班,家裏就妻子和兩個不到10歲的孩子。女主人是農場中學的校工,這時正患病在家。王皮兒三人破門而入,把兩個孩子嚇得哇哇大哭。王皮兒還嫌威風不夠,把刺刀在那男孩的臉前揮舞著:“TMD!你們也知道害怕?快把錢交出來!”
女主人推開一個犯人,上前把孩子抱在懷裏。
王皮兒大惱,一刀刺去,紮在女主人胳膊上,滲出的鮮血染紅了衣服。女主人沒有叫喊,可能出於保護孩子的考慮,也沒有反抗,隻是冷冷地望著王皮兒。王皮兒還要動手時,另一個犯人開口了:“要狠就對她丈夫狠去,她又不是當管教的,跟我們沒有關係。還是抓緊時間搜錢吧。”
王皮兒這才住手。三個人翻檢了一陣,僅搜得38元錢、12斤糧票和一些布票。王皮兒大失所望,嘀咕道:“當指導員的才這麽些錢!”
與此同時,另有一些暴獄分子也正在第一進院落肆虐。短短七八分鍾內,已經有兩名幹部、三名家屬被刺傷,其中一人後來不治而亡。也有歹徒麵對著女主人,生了罪惡念頭,動手動腳,甚至企圖強奸的,遭到了受害人的反抗,受害人與歹徒扭成一團作生死搏鬥。
兩名暴獄分子闖進了一戶幹部家。這是八中隊一位小隊長的新居,她和丈夫結婚後搬人還不到半年。其丈夫原是七中隊幹部,後來造反當上了陳邦堅的“捍衛毛澤東思想戰鬥隊”的頭頭,進入了農場“革委籌”的班子,此時已隨許明等人撒往農場醫院。這位小隊長性格剛烈,聽見外麵聲音不對,已經抄起了一把切菜刀。這時,門被踢開了,暴獄分子一躍而進,她舉刀便砍,被對方閃過。正待再砍時,被後麵那個家夥一拳把刀打落,隨即便扭住後,扯下一根繩子綁了起來。
兩人搜劫得少量的錢和糧票,又抓了男主人的兩件毛衣。正待離開時,其中一個家夥看著女主人產生了邪惡念頭,遂二話不說,撲過去便動手扯下衣服。另一個犯人站在一邊冷眼旁觀,不吭一聲。待到前者撲到受害人身上時,他突然拔出腰間的匕首,一刀紮進了同夥的後背!
這個犯人隨即替女主人把綁繩割斷,把她從地下扶起來:“你去裏間藏起來,不必害怕,我替你守著門。”
女主人驚魂未定,呆呆地站在了那裏,一動也不動。那個犯人已經轉身出門,真的就站在門口,一次次地以“這家已經搜過了,沒什麽錢財”的虛言阻止企圖再次闖入的同夥。
後來,當平暴人員趕來時,這個犯人是第一個舉手投降的。在不久後審理案件時,根據那位女幹部的證言,他獲得了從寬處理。專案人員查明,這個犯人原非胡業勳所發展的分子,後來在胡業勳等人進行“臨陣動員”時,他出於自身安全的考慮,假裝同意參與暴獄行動。在整個暴獄行動中,他沒有幹過一件壞事。
不久,這個犯人當上了九中隊的事務犯。
衝進家屬院的另一部分暴獄分子,見第二進院落的大門關著,就動手亂砸,並往裏麵扔燃燒瓶。第二、第三進院子的幹部中,一部分是轉業軍人,他們以前都打過仗,知曉情況後,馬上有人站出來擔任現場指揮,讓把兩個院子裏所有的獵槍集中起來,一共有6枝,遂分為兩撥,一撥把守後院牆,一撥把守前麵。
這時,暴獄分子已經用第一進院子裏堆放著準備修房子用的木頭在撞砸大門。三個持槍的幹部二話不說,悄無聲息地爬到牆前,三枝獵槍伸出去同時開火,一下子擊傷多名暴獄分子,迫使他們不得不後退。
胡業勳見狀大怒,下令幾個拿槍的暴獄分子衝鋒。但是,由於大門還未被撞開,加上又不清楚院內火力虛實,那幾個家夥始終不敢爬上牆頭。胡業勳隻得叫人站得遠遠地往牆內扔幾個燃燒瓶、毒氣瓶。雙方僵持在那裏。
另一路暴獄分子在醫院那邊也未得手,許明、洪敬平那邊在他們未曾衝到醫院時,已經在門診大樓的大門口用鐵木桌椅設置了一道障礙物。暴獄分子最初想把障礙物移走,但是,由於那些鐵木桌椅是K字型結構,亂扔之下互相都鉤連在一起了,無法扯開,於是就有人扔了燃燒瓶。燃燒瓶的火焰點燃了桌椅,反而給他們製造了更大的障礙。現場指揮的郝根相一看這樣子不行,遂又命令用滅火器把火撲滅,然後找來繩索扯住了桌椅,多人一起用力,硬是扯開了一個缺口。
暴獄分子並不知道貢嘛嘎農場已經軍管,也不清楚守在醫院裏的幹部竟然有手槍,扯開缺口後便想“長驅直入”,不意剛剛衝進缺口,裏麵便開槍了,一名暴獄分子頭部中彈,當場斃命。
其餘暴獄分子嚇得再也不敢往裏衝,還是郝根相領頭,用衝鋒槍朝洪敬平、傅林等人藏身的樓梯拐角處點擊,把對方逼住,然後閃進了底樓。
樓上,有兩名幹部中彈受傷,當即由值班醫生救治,未曾喪生,但其中一人留下了嚴重的後遺症,後來無法參加工作,不得不提前退休了。洪敬平見自己這邊的火力及不上對方,知道硬拚無益,便悄然布置:暴獄分子子彈肯定有限,決不會盲目開槍,趕快切斷電源,迅速設置第二道障礙。
電源切斷後,引起了暴獄分子心理上的恐懼,他們在黑暗中互相竊竊私語。洪敬平一麵叫人準備設障的桌椅等物,一邊叫人請來兩個嗓音清亮的女護士,輪流向樓下喊話,聲明農場已經軍管,軍代表已經抵達,暴獄消息已經通過電台通知軍隊方麵,平暴部隊馬上就要抵達,希望暴獄分子放下武器,就地投降。
洪敬平的安排大受史俊德的讚揚,他隨即讓包榮正也向樓下喊話,代表承擔軍管任務的中國人民解放軍陸軍第×××師向暴獄分子提出警告,並規勸他們就地投降。
郝根相在樓下罵罵咧咧道:“TMD,又到淮海戰役那陣了,亂叫嚷什麽,有本事下樓來較量!”
事後知道,喊話對瓦解暴獄分子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有大約8名暴獄分子聽到喊話後,悄悄逃離了現場,其中有一個異想天開地竟然想走回九中隊繼續服刑。
不過郝根相和一些死硬分子倒並沒有受到這番喊話的影響,他們集中一起,經過一番緊急密議,認為既然樓內不敢往外衝,那麽多半是火力不及他們(開火以來他們也就隻聽見手槍聲音),喊話中所說的“軍管”和“援兵”多半也是有可能的,因此,現在得“速戰速決”,決不能在這裏跟對方泡下去,否則形勢將突然來一個改變的。
於是,郝根相便把那幾個有槍的家夥集中起來,進行了一番“戰地動員”,說明了形勢,臨末道:“我們必須在半小時內拿下醫院。這裏有保險箱,裏麵肯定有錢,另外還有珍貴藥品,也值錢;最主要的,我們是要製造政治影響,而農場‘革委籌’的頭頭都在上麵,殺掉幾個就有影響了,我們逃往國外了臉麵上也有光彩了;並且,我們還可以拿下幾個頭頭,作為人質,用於阻擋可能出現的追兵。因此,這是一件一舉數得之事,我們一定要做的!”
馬上有人響應:“對,要做,這就做吧!”
郝根相讓人找來一架長梯子,架上了二樓的窗台,準備爬窗進入二樓。這一點,樓上早巳估計到了,並且已經有了防範措施。許明和洪敬平商量後,利用人多的優勢,每間屋子派了一兩個護士看守著,發現窗口那裏有動靜,立刻向他們報告。馬上就有幾個從幹部和醫院員工中抽出來的身強力壯的漢子過來,手持臨時趕製出來的頂端綁有鐵絲叉叉的長竹竿,把剛架上來的梯子用力推開。
暴獄分子在底下見狀,徒然忿忿卻無可奈何。打槍肯定是沒有用的,因為樓上的人處於死角位置;最初他們還試著扔了個燃燒瓶,但樓上有的是滅火器,馬上撲滅了,接連調換了幾個地方都是如此,郝根相隻好考慮另覓他方。
這時,樓上一個醫生受暴獄分子扔燃燒瓶的啟發,提出建議:“他們搞這玩意兒,我們也能搞哇!我們有的是酒精。”
這個建議得到眾人的讚許,於是立刻實施。當一個個用酒精和棉花、紗布製造的燃燒瓶從窗口居高臨下扔下去時,暴獄分子大大吃驚,他們沒有幾個滅火器,再說也不是到這裏來學做消防隊的,不得不離窗口遠一些。
這時,胡業勳匆匆趕來了,一看情勢,把郝根相拉到旁邊,商議下一步如何走。郝根相數了數衝鋒槍子彈,甕聲甕氣道:“咱還有19發子彈,給自己留一顆,其餘的要一槍一個,戰鬥到底!我不信他們有多少子彈。”
胡業勳轉了轉眼珠子:“這樣吧,我去家屬大院那裏抓幾個女人、小孩過來,讓他們給你們當盾牌。”
“好,就這樣。二十分鍾內拿下大樓!”
可是,當胡業勳返回家屬院時,情況有些不妙了:第三進院子裏的一戶幹部家屬(這個幹部出差在外)找出了一枝雙筒獵槍和僅有的8發子彈。這種獵槍比先前打傷暴獄分子的霰彈土槍威力大得多,並且又由一個參加過遼沈戰役的幹部掌握著,他開了三槍,打中兩個目標,都是一槍斃命。暴獄分子見狀,無不戰戰兢兢,一部分人萌生了退意。
胡業勳一看,知道再從這裏抓了人去進攻醫院的方案已經難以實施了,便決定放棄醫院,集中力量拿下家屬院,然後撤退。
胡業勳派人急往醫院向郝根相下達撤退的命令。郝根相已經紅了眼,鐵了心,但他非常信任胡業勳,還是服從了。這家夥畢竟是當過國民黨軍隊獨立營長的,不但懂得如何進攻,也知道應當如何撤退。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就下達了命令:沒有槍支的人先走,有槍的留兩個在醫院門口,嚴防對方看見他們撤退而來一個反擊。郝根相自己因為拿著殺傷力較大的衝鋒槍,就成為兩個留下者之一。
這時,離暴獄分子抵達場部開始肆虐已有兩個多小時。按照胡業勳的估計,他們再待一個小時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但絕對沒有想到的是,就在進攻醫院的那撥暴獄分子往家屬院趕去的時候,一個班的武警就像從天而降的神兵那樣突然出現在眼前!
這些武警是駐守在距場部6公裏的三中隊哨所的。他們是怎麽趕來的呢?原來這是房炳章報的信。
房炳章在農場派出所被暴獄分子打傷腿又被毆致昏後,好一陣才悠悠蘇醒。最初幾分鍾內,他隻覺得頭腦一片迷糊,就像在睡夢中一樣,根本不清楚自己置身何處,為什麽成為這個樣子。片刻,他動了動腿,感到鑽心般地疼痛。這疼痛使他恢複了記憶。幾乎是同時,從場部方向傳來了槍聲,他大吃一驚:農場一共隻有管教科的3枝手槍,(他不知道農場已經軍管,打前站的兩個軍代表也有槍;也沒想到家屬院中還有幾枝獵槍還可以抵擋一陣。)這如何對付暴獄分子?得趕快想辦法!
房炳章冷靜地分析了形勢:暴獄分子隻有這麽些人,看來隻是一個中隊出了問題,那就是九中隊。他們有槍,那肯定是從駐隊武警那裏得到的,這說明九中隊的武警已經遭了毒手。
但是,其他中隊的武警肯定沒有遭受襲擊。現在,隻有立刻去向距場部最近的三中隊武警哨所告急求援!
房炳章艱難地站了起來,先包紮了傷口,一看電話機已經砸壞,知道隻好步行過去了。他找了根木棍,撐著慢慢地往外走。
這6公裏路,路況倒是可以的,是一條能夠通行汽車的機耕路,可是對於房炳章來說,有兩個障礙,一是漆黑一片,二是腿受了傷。這段路以前他也步行過,記得隻要花個把小時就行了,可是這次差不多走了將近兩個小時。當他不知摔了多少個跟頭勉強支撐著抵達三中隊大門口時,已經是渾身泥漿,氣喘籲籲了。
三中隊大門緊閉著,警衛室裏亮著燈,卻沒動靜。房炳章一手拄著棍子,一手撐著窗台,往裏一看,那火氣就不打一處來:那個值班警衛竟然裹著大衣躺在屋角的椅子上睡覺!
“文化大革命”前,房炳章主持貢嘛嘎農場工作時,對警衛製度有一整套規定,他還多次召集警衛大隊幹部開會,告誡他們:犯人脫逃就是由於警衛的疏忽而造成的,脫逃一個犯人,將給社會和人民群眾帶來極大的危害,所以一定要做好這項工作,誰不想做好工作可以提出來,我們請他離開貢嘛嘎農場,另謀高就。當時,房炳章經常深夜查崗,起初還查到過一兩個打瞌睡的,後來就沒有了,有整整一年時間全場沒有脫逃過一個犯人。可是,現在一搞“文化大革命”,竟然有人公然躺下睡覺了!
房炳章二話不說,抬手舉棍對準窗玻璃就是一下!玻璃破碎的聲音在靜夜中顯得刺耳駭人,把那主兒驚得從椅子上跌了下來。他定定神,爬起來一看,房炳章滿臉鐵青地站在窗外,一雙噴火的眼睛正冷冷地盯著自己。最初一瞬間,對方還沒從睡夢返回到現實中來,認出是房炳章後,忘記這已經是“死老虎”了,驚得臉色倏變,稍定,意識到現在是什麽年代了,才恢複了神氣:
“你幹什麽?”
房炳章沒答理他,大手一伸,已經從玻璃窟窿裏把武警哨所的直通電話機的送話器抓在手裏。
那個警衛(還是一個小隊長)見狀一愣,隨即撲過來:
“你幹什麽?這是武警哨所的直通電話,你……”
這時,電話已經自動接通了,房炳章對著送話器說:“我是農場場長房炳章,現在在三中隊警衛室,請你們帶班的馬上過來一趟——發生了犯人暴獄事件!”
小隊長一聽,過來要搶話筒:“你瘋啦?這裏不是好好的嗎?”
房炳章又是一棍砸碎了另一塊玻璃,“聽著,是場部出事了!場部!!”
說著擱下了話筒。
那個小隊長這才注意到房炳章身上的泥跡,神色緊張地問:“場部真的出事啦?”
房炳章已經力不從心了,聲音低了八度:“你倒一杯水給我喝。”
對方馬上開了門,把房炳章扶進去,剛倒了一杯開水,門外一陣腳步聲,兩個武警趕來了。三中隊是個大中隊,因此哨所駐有20名武警,負責的是一位副排長,現在就是他帶著班長跑步而來了。
房炳章把情況對他們簡單說了說,然後下命令似的揮手道:“你們這裏留下8個人,其餘帶足彈藥火急馳援場部,按照戰時紀律行事,如有暴獄犯人頑抗的,一律鎮壓!”
對方不知道房炳章已經被打倒了呢,還是受危情感染,對著房炳章一個立正:“是!”
“這裏,從現在起也進入非常狀態,命令留下的戰士提高警惕,嚴防犯人乘機鬧事!”
“是!”
“執行吧。”
兩人奔離後,房炳章總算籲了一口氣:“去了一個班,可以維持一下了。唔,忘了一件事,還要通過這裏的哨所向武警大隊部聯係。”他又抓起了直通電話,沒忘了對警衛關照一句,“你去通知值班幹部,即時進入非常狀態!”
當這位小隊長通知值班幹部後返回時,房炳章已經和武警哨所通完電話昏迷過去了,手裏還捏著送話器。
一個班的武警趕到場部後,形勢隨即起了變化。訓練有素的戰士攔住了原先襲擊醫院現在正往家屬院去的那部分暴獄分子,雙方各自占據有利地形展開了對射。武警這邊先聲奪人,一上來就撩倒了一個持槍的暴獄分子,把另外幾個沒有槍支的家夥嚇得拔腿就逃。
就在這時,一輛軍用卡車倏然而至——一個班的解放軍戰士和地質隊員共20多人的增援隊伍趕來了。汽車停在醫院前的空場上,這時,那邊就還剩下郝根相一個人在“斷後”了,他正和已經發現暴獄分子撤退而追出來的洪敬平等幾個拿手槍的幹部對峙著。聽見汽車引擎聲響,情知不妙,轉身一看,隻見從車上跳下一個個持槍的戰士來。他驚恐之下,正待舉槍射擊,從醫院方向飛來一發子彈,擊中他的左肩膀。
郝根相渾身一顫,定定神,看見正成散兵隊形朝自己逼近的對手,搖了搖頭,突然舉槍,調轉槍口,對準自己的胸膛勾動了扳機!
至此,醫院之圍已經徹底解脫。史俊德、洪敬平等從醫院出來,和地質隊會合,這才知道三個多小時前所拍發的那份電報是成功的。
史俊德和許明、洪敬平等商議後,下達了命令:留下有槍的傅林等兩人和醫院方麵一起清理醫院內外,主要是抓捕可能躲藏起來的暴獄分子。其餘人都去家屬院參加救援戰鬥。
這時,先前那一個班的武警已經把暴獄分子逼進了家屬院的第一進院子。那些暴獄分子占據了幾戶家庭,其中有一戶的男女主人和孩子未能逃離,已被扣做人質。
醫院這邊一批力量過去後,先把現場圍住。洪敬平一了解情況,提出一個方案:先不忙行動,把廣播喇叭架起來,對暴獄分子展開政治攻勢。
廣播喇叭在十分鍾內就架起來了,在醫院已經進行過的喊話又開始了。
廣播開通沒多久,駐場武警大隊大隊部接到三中隊哨所打過去的直線電話後,全體出動,和駐守一中隊的武警哨所抽出的10名武警共32人乘坐拖拉機趕抵場部。家屬院第二、第三進院落的那幾個持獵槍的幹部也出來了,幾枝霰彈槍在廣播聲中不時對準那幾戶被占據的沒有人質的屋子轟擊,把屋門和窗戶打出一個個洞眼。屋裏的暴獄分子有槍,但是子彈已經所剩無幾,所以隻偶爾往他們選中的目標打一槍,那時必定會遭受一陣槍彈。
軍代表史俊德走到武警大隊長(是駐場兩個武警中隊的最高長官,職務是副大隊長)麵前,問道:“你們有手榴彈嗎?”
對方還沒答話時,一旁的地質隊長搶先開口了:“我們那個班的戰士帶著呢。”
“那就好了,我來喊上幾句……”史俊德快步走到設在大門口的臨時廣播台那裏,拿起話筒,“被包圍在屋裏的罪犯們聽著: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師派駐貢嘛嘎農場的軍管組負責人,現在,駐場武警大隊、農場幹部武裝力量、我軍管人員以及另外兩支力量已經把你們團團包圍了,其力量超出你們十幾倍、二十幾倍!其裝備更是你們曆不能相比的!希望你們認清態勢,選擇就地投降之路。我們的政策你們最明白了,隻要投降,隻要不是暴獄主犯,我們會考慮給予從寬處理的。給你們三分鍾時間,如果過了三分鍾你們還執迷不悟,拒絕投降,那我們先把靠裏側的被占據的第一戶解決了——隻要往屋裏扔上兩顆手榴彈,你們就完蛋了!為了警告和提醒你們,我們可以先試一試。”
一聲令下,一名解放軍戰士把一顆手榴彈準確地扔到了那戶房屋的門前,隨著一聲巨響,原先雖然被槍彈打得破碎但還算是關著的屋門不見了,連門框也塌掉了大半,在那裏搖來晃去,似乎在向人們表示它已經“力不從心”,馬上就要掉下來了。
爆炸聲剛停,屋裏就傳出了驚魂未定的叫聲:“別扔了,我們投降!投降!”
“把槍扔出來!”
兩枝步槍扔了出來,跟著是三個暴獄分子雙手高舉過頭,彎腰佝背地走了出來。他們馬上被綁了起來。
接著,旁邊兩戶屋裏的七名暴獄分子也選擇了投降。
現在,隻剩下掌握著三名人質的那戶暴獄分子沒解決。那裏,是中統特務犯李鑫和另外兩個犯人,這三人都是最先參加暴獄團夥的死硬分子,掌握著兩枝步槍和每人一把匕首。三人原是在和第二、第三進院落對峙的,也是組織一次次進攻的骨幹分子,後來發現風聲不對,逃竄已經來不及了,遂連竄三戶人家,最後選定幹部老馬家作為臨時占據點。
老馬是老八路出身,曾在名聲很響的回民支隊待過,後來轉業到公安戰線,不久又到勞改隊,來貢嘛嘎農場時,是副場長、黨委委員。“文化大革命”前夕,老馬因喝酒過量摔了一跤,導致中風,雖然經過搶救沒丟性命,但卻留下了半身不遂的後遺症,加上嚴重的類風溫性關節炎,從此隻能臥床度日。老馬的愛人是個沒有文化的鄉村婦女,跟著丈夫到農場後,在場部食堂當炊事員,兩人有一個12歲的男孩。
暴獄發生後,老馬的妻子、兒子還有機會逃離第一進院子,一部分人家就是及時逃入第二、第三進院子才幸免於難的。但是,母子倆考慮到老馬,作出了“要死死在一起”的抉擇,一家三口始終待在一起。暴獄分子已經四度光顧這戶家庭,把稍稍值錢的東西都洗劫一空,氣得動彈不得並且喪失部分語音功能的老馬差點再次中風。
最後一次,是李鑫領著兩個暴獄分子進來的,他在九中隊服刑,機修中隊的犯人由於活動範圍大,接觸的人多,是見到過這位馬副場長的,他當下一陣狂喜:“好!到了這家,我們有活路了!”
兩個同伴不明此意,急問何故。李鑫得意洋洋道:“有副場長這塊盾牌在,我們還怕他們來抓?把他們一家三口扣做人質不就得了,然後跟人民政府談判!”
三個家夥當下便把母子兩人捆綁起來,老馬雖然不能動彈,但總歸還放心不下,也用繩子綁在床上。
外麵手榴彈爆響導致其他幾個暴獄分子投降後,廣播開始對李鑫三人進行政治攻勢。李鑫在屋裏坐著,“嘿嘿”冷笑,待廣播暫停時對一個同夥說:“你叫他們給老子搞個半導體話筒來,老子要跟他們談判,有個話筒可以省力點。”
那個暴獄分子扯開嗓門一叫,外麵幾位負責人議了幾句,決定滿足這一要求。
半導體話筒在當時的中國還算是新科技產品,整個貢嘛嘎農場就隻有一個,原先在管教科放著,後來陳邦堅組建造反隊時,從管教科搶了過去,現在派人重新去拿了過來。為防止挨暴獄分子黑槍,話筒是拴在長竹竿上,然後從旁邊屋子的窗口中伸出去,橫傳過去的。
李鑫拿到話筒後,陰陽怪氣地叫道:“人民政府聽著,你們可能以為我們此刻很害怕?錯了!害怕的是你們,你們肯定要擔心這屋裏的三個人會不會被我們殺害。我可以告訴你們,眼下他們都還活著,老頭子躺在床上,老婆子跟小孩子親親熱熱地湊在一起,我們沒有動他們一根毫毛。我們為什麽不動他們?這倒不是我們心好或者也講什麽人道主義,而是出於對我們三人自身安全的考慮。為了我們的安全和脫險,我們已經把他們作為人質扣下了,也就是說,我們的目的如果達不到,那就隻好叫這三口子陪著我們去陰曹地府了。”
暴獄分子把老馬一家扣做人質已是明擺著的事了,但沒有想到的是李鑫的說話顯得那樣鎮定自若,聲音清晰得如同在十八年前他的中統辦公室裏,這是一種暗示,也是一個信號:對方已經鐵了心,真的要破釜沉舟上一上了。臨時指揮部深感這個問題難度很大,商議了幾句,決定先弄清楚對方有什麽條件。
通過廣播一問,對方提出的條件是:第一,提供一輛加滿汽油的汽車,另外還要裝上100公升汽油;第二,提供衝鋒槍、自動步槍各3枝,子彈600發,手榴彈一箱;第三,提供人民幣10000元、糧票500公斤;第四,提供新衣服、跑鞋各一套;第五,他們駕車離開時,所有武裝人員都必須退離現場2公裏之外,在他們離開後也不準跟蹤,他們將把人質一名帶走,在兩小時的車距範圍內釋放。
指揮部眾人聞之無不震怒,史俊德拍案道:“囂張!”
可是,此刻老馬三口在他們手裏,隻好看著他們囂張。管教科長洪敬平最先冷靜下來,說:“不管他們提出什麽要求,我們都不要表現出憤怒,要跟他們談,希望就在談判之中,盡管不可能通過談判解決問題,但是,我們可以通過談判把主動權拿過來。”
“對!”
正議論間,有幹部過來報告:被捕犯人中有一個叫王皮兒的.願意跟李鑫去談一談,他有把握說動對方放下武器。
王皮兒就是扔了手榴彈後最先投降的那幾個家夥中的一個。投降的暴獄分子都被捆綁後,臨時關押在家屬院大門口的警衛室裏,一個個灰頭土臉地蹲在牆邊,大氣不敢喘,小氣不敢哼。不過耳朵沒堵著,還能聽見從院子裏傳來的喇叭聲音,王皮兒尋思自己此番罪孽不小,恐怕難保小命了,便動起了立功的腦筋,但他沒有什麽東西可供檢舉揭發的,於是就決定去說服李鑫投降。照他的想法,他是胡業勳、李鑫、郝根相三人最早發展的暴獄團夥成員,之後他也參加或者知曉幾乎全部機密,與李鑫的關係應該說是生死同命,非常之鐵的。現在去說服李鑫,估計有一半以上把握,退一步說,即使李鑫不肯投降,對他也沒有壞處,不可能傷害了他,大不了惱火了撩個把耳光。這樣想著,王皮兒就向看守他們的幹部提出要求去說服李鑫三人。
指揮部於是把王皮兒召來,史俊德親自跟他對話:“你和李鑫是什麽關係?”
“報告軍代表,我跟他的關係等同於結拜弟兄的關係。”
“這是指幾時?外麵還是裏麵?”
“報告軍代表,是最近的事,不瞞您說,我是最早知道他們計劃的人。當然,當時我沒有向政府報告那是我的錯誤,現在我要將功折罪,所以要去說服他投降。”
“你有把握嗎?”
“報告軍代表,我估計有一半稍上的把握。”
如果王皮兒拍胸保證有百分之百的把握,那史俊德是不相信的,但現在聽他說隻有一半把握,尋思這倒是實話了。史俊德和幾個指揮部成員交換了意見,認為王皮兒此舉一般說來不會有欺詐之想,因為他已經投降了,再上李鑫賊船的可能性不大。於是就同意讓他去做說客,不過,在他去之前,要讓他看一看這邊的力量。
這時,武警大隊部同時下令從各中隊哨所抽調出來增援的武警大約50人也已陸續抵達場部,我方的全部武裝力量已經超過100人。幹部帶王皮兒轉了轉,讓他看了人員和武器,看得王皮兒隻覺得頭皮發麻,後悔應該早些投降,好說服其他不是死硬分子的同夥盡快投降,也好算立了一功,好歹可以保住一條小命。
許明在喇叭中通知三名暴獄分子將由王皮兒進去跟他們談判後,李鑫馬上說:“好啊,叫他進來吧,我們可以談一談的。”
鬆了綁的王皮兒搓著被綁得有點發麻的手腕,一邊叫著“大哥”一邊往那屋子走去。當他走到門口時,停了下來,問道:“大哥,我要進來了,可以嗎?”
“可以呀,你走進來,然後把門關上。”
“是。”
門閂已經拉開了,王皮兒輕輕把門一推,門就開了。但隻開了一條縫,從裏麵伸出一枝黑洞洞的槍管,猶如死神的眼睛那樣冷酷地盯著王皮兒!
王皮兒倏地一驚:“大哥,是我呀,我是空手來的,不信,我……”他拍著手掌,但隻拍得一下,裏麵就勾動了扳機,王皮兒的腦袋上挨了一槍,成了一個血葫蘆,當即倒地身亡。
此舉完全出乎眾人意外,一時間,全場寂靜一片。稍停,李鑫的沙嗓子打破了這種令人心顛的寂靜:“外麵的人看到了,這就是我們的決心!我知道共產黨的法律,殺死王皮兒這樣的犯人也得判處死刑,我就先給自己判一回!現在,隻有一條路等老子三個走了,你們給不給?不給,這裏六位就一起上西天!”
外麵又陷入了那種令心心顫而難挨的寂靜,沒有人敢貿然接口,因為即將說出的話語拴著老馬一家子的性命。
“聽著,老子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從現在開始,給你們三分鍾時……”聲音戛然而止,就像說話的人被一雙強有力的手扼住了脖頸一般。
這個變故給人製造了一個懸念,外麵的人不約而同地以為屋裏發生了內訌,另外兩個犯人把李鑫給突然製服了。史俊德等人正互相交換詢問的目光時,屋裏又傳出李鑫的聲音,不過明顯變輕了:“TMD,什麽破喇叭!”——原來喇叭出了毛病,他還不知道,還是在輕聲說著,旁邊犯人發現後說了他才知曉,於是高嗓大調罵了起來。
接著,另一個犯人叫道:“給老子再送一個喇叭來。”
“對不起,喇叭沒有了,全農場就這樣一個。”
“TMD!沒有喇叭怎麽談判?給你們三分鍾時間,先送喇叭進來,或者派人進來談!”
事實上已成為貢嘛嘎農場目前總負責人的史俊德一聽這話,頭一下子大了:TMD!派人進去談,不就是多增加一個人質嗎?他們剛剛就在眼皮底下殺了一個人,現在派人進去,還會有什麽樣的好結果?
史俊德還沒往下想時,洪敬平站到了他的麵前:“我去。”
“你去?”不單是史俊德,許明等人的眼光都一下子集中在洪敬平的臉上。
洪敬平的聲音還是那麽沉若:“對,我去。我進去相機而行,解決了他們。”
“不行,他們有三個人,而且都是亡命之徒!”
“哼,他們敢亡命,我也敢亡命!我為黨的事業、為我所追求的理想而亡命,有什麽不敢的?況且,我還有我的套套,不一定亡命哩!”
“你打算怎樣?”
洪敬平把史俊德扯到一邊,說了幾旬悄悄話。史俊德臉上猶是一片疑雲:“行嗎?”
“我是偵察兵出身,我們偵察兵的思維就是建立在冒險上的,在這種情況下,出其不意才能獲勝。”
“那……”史俊德緊握著洪敬平的手,他們的相識相交非常短暫,短暫得隻能以小時來計算。但是,相識後的每一分鍾,都是互相了解、互相信任的一分鍾。如果說史俊德是代表著組織,那就是組織上對一個黨員、一個幹部的信任。然而縱然如此,史俊德此刻也難以下決心把戰友推向暴獄分子的槍口上去,他實在不忍心說出“可以”兩個字。
還是洪敬平自己說了:“那就這樣定了。時間不多,裏麵隨時會發生變化,我還要去準備一下。請你安排向他們喊話,說我們馬上派人進去跟他們談判。”
史俊德點了點頭,朝幾米外的許明吩咐道:“安排人喊話,馬上派全權代表進去談判。”他猶自緊握著洪敬平的手,嚅動著嘴唇,欲語又止,遲遲不忍開口。
洪敬平說:“軍代表有什麽話還要關照我的?”
史俊德下了決心,另一手按在洪敬平的肩膀上:“老洪,你此去也許……你有什麽話要對組織上說的?”
洪敬平沉思片刻,緩緩開口:“軍代表,我說出的話語可能不大中聽,也不大合時宜,但是,這是我的肺腑乏言——農場已經軍管了,今後一切權力都掌握在軍管組,在審查和處理幹部的問題上,我要為已經被打倒的老場長房炳章同誌說一句公道話:他不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也不是走資派,他是一個好同誌,一個好領導,他的工作中有錯誤、有失誤,但不能憑此而否定他的功勳和成績。”
史俊德嚴肅地點頭:“我記下了,我會向軍管組長反映這一情況,並且盡我的所有努力秉公處置這個問題。總之,不管怎麽樣,我會盡力保護他的。”
洪敬平拱拱手:“如此,就拜托了!另外,我還要為我的妻子陳翔潔同誌說幾句話,她原是八中隊中隊長,工作一貫認真負責,可是,由於受我的牽連,最近受到了不公正的對待……”
一語提醒了史俊德:陳翔潔已經調到醫院,今晚她正好輪到值班,先前在抵禦暴獄分子時是表現得最為出色的一位女同誌。史俊德看在眼裏,問過許明,已經知道她是洪敬平的妻子。現在這個也許是生死離別的當兒,應該讓這對夫妻說上幾句話。於是,他打斷洪敬平道:“陳翔潔同誌的事我已經有所耳聞,現在馬上請她過來,你們說幾句話吧。”
陳翔潔就在家屬大院大門外,正和幾個醫生、護士在給受傷的暴獄分子做臨時治療。她根本沒想到丈夫要去“虎穴”和暴獄分子談判,一下子愣住了,張了張嘴剛想問什麽,就被丈夫那兩道堅毅的眼光止住了。
洪敬平握住了妻子的手:“時間不多,你記下兩件事就行了:一是多關心房炳章政委;二是多關心泥泥。”
泥泥是這對夫妻惟一的兒子,才7歲,生下後就送到陳翔潔老家去交給姥姥帶了。多年來,洪敬平總覺得欠著兒子什麽,老是想以後好好彌補,但是,現在也許要成為永遠的遺憾了。所以,隻好托給妻子了。
陳翔潔眼睛一眨,兩串淚水滾落了下來:“敬平……”
這時,院子裏傳來暴獄分子的叫聲:“怎麽?害怕了是不是?不敢進來了?TMD!共產黨也是怕死的膽小鬼?”
洪敬平像是觸了電似的渾身一抖,目露凶光,咬牙道:“通知他們,這就進去!共產黨人不怕死!!”
洪敬平走攏一步,深情地望著妻子,突然,他張開雙臂,用力抱住了陳翔潔,眾目睽睽之下吻了一下她的臉:“記住,我永遠愛你!”
陳翔潔以更大的聲音說:“我等著你勝利返回!”
在場眾人目睹這感人的一幕,無不熱淚盈眶。許多人(包括那些打倒他的造反派)都圍上來,爭著要跟他握手。洪敬平沒有伸手,隻是拱手四向:“同誌們,我去了!”
幾分鍾後,洪敬平出現在家屬院裏,他已經變了副模樣:衣衫破爛,頭發蓬散,腰間拴著一根草繩,左小臂一直到整個手掌都用髒兮兮的繃帶裹著,右手拄著一枝拐杖,一瘸一瘸地緩緩而行。
這時,為了洪敬平的行動,所有犯人都已經被迅速帶離現場,免得他們出聲誤了洪敬平的大事,也誤了他的性命。全場一片寂靜,靜得甚至可以聽得清人們的呼吸聲,所有的目光就像聚光燈那樣集中在他的身上。
洪敬平來到李鑫三人占據的屋子門前,駐步,咳嗽一聲,以拐杖輕叩屋門:“李鑫,我來了。”
門開了,也是一條縫,伸出來兩枝槍管,冷冷地對準洪敬平的胸膛。
洪敬平神情泰然,也用冷冷的目光注視著槍口,注視著兩個歹徒的臉。
對峙片刻後,屋裏傳出李鑫的聲音:“放他進來。”
洪敬平走進屋子,門馬上關上了。現在,他和同誌們完全隔離了,也和妻子隔離了。這種隔離,也許是短暫的,也許是永久的。
現場沒有斷電,但是,暴獄分子占據的屋裏因為生怕外麵打“黑槍”,所以熄了燈。洪敬平初入黑暗,眼睛很不習慣,正眨動著想盡快適應時,聽見李鑫開腔了:“這不是管教科洪科長嗎?”
“正是本人,不過現在已經被打倒、罷官了。你們可以叫我老洪。”
李鑫的聲音透著明顯的失望:“TMD,還說是全權代表見,原來是一個走資派!想想也是,如果像對付王皮兒那樣一槍打發了,他們也不可惜。”他站在三米開外,手裏的槍對著洪敬平,“背過身去,靠牆站好!”
洪敬平依言照辦。
“上去一個人,搜搜他帶了武器沒有?老洪,你先自己說帶了沒有。說老實話,我們也講政策呀。”
“你說我帶了沒有?”
另一個犯人毫不客氣地動手便搜,搜得還很仔細,腰間摸過摸肩膀,肩膀摸過摸腋下,連襠下、膝蓋也沒漏掉。
搜查過以後,洪敬平轉過身子。
李鑫喝道:“誰叫你轉過身子的?”
洪敬平笑道:“我是談判代表,咱們是平等的,不但轉過身子,還得坐下談才是哩。”
李鑫沒堅持要洪敬平保持原狀。他招呼一個同夥:“還是盯著門外,別讓他們乘機溜過來。”
這時,洪敬平已經在一張凳子上坐了下來,把拐杖撐在麵前。
李鑫望著他:“你這手腳是怎麽回事?”
“還有怎麽回事的?挨的打嘛!腳傷了筋,這胳膊嘛,給燙了一長條水泡,發炎了。”
“老洪,你看,你是共產黨員,可是共產黨沒給你好果子吃呀!嗯……”他突然發現洪敬平胳膊上的繃帶似乎有點蹊蹺,站起來,“你這胳膊究竟是怎麽回事?我看看——”
洪敬平笑容不褪,把胳膊緩緩伸過去:“你看吧——”幾乎是同時,槍聲響了,李鑫扔下槍,雙手捂住胸口,一雙眼睛露出驚異、痛苦、憤怒、絕望相交織的目光,嚅動著嘴唇想說什麽,但終於沒說得出來,一聲不吭地栽倒在地下,雙腳抽搐了幾下,便不動了。
原來,洪敬平考慮到暴獄分子肯定要搜身,就把一枝上了膛的手槍用繃帶綁在掌心,食指幹脆固定在扳機上。這個“傷口”果然蒙蔽了對方,使他出其不意一槍就解決了李鑫。
幾乎是同時,另一個原本站在裏外房間之間腰門口的暴獄分子端槍便衝洪敬平勾火。洪敬平已經一矮身子蹲了下來,子彈從他頭頂寸許處掠過,他撩手還了一槍,打在對方腹部,頓時倒地。
洪敬平在開槍的同時,伸出左腿使了招“掃堂腿”,把把門的那個暴獄分子絆了一跤,那枝槍也摔脫了手。但對方也是受過專門格鬥訓練的,還沒爬起來就已經開始反擊了,伸腳一勾,把洪敬平勾倒在地,隨即撲過來,壓在他身上,伸手抓住紮繃帶的左手,企圖奪槍。洪敬平被那個身高架大的家夥壓在下麵,奮力反擊。但他的左手紮著綢帶,捏著一把手槍,使不上力,如果打下去,多半要處下風。這時,門被踢開了,幾名武警旋風似的衝了進來,按住暴獄分子,把他提了起來,隻眨眼工夫就製服了。
洪敬平站起來,先疾步入內去看老馬一家,一麵給三口鬆綁,一麵連聲慰問:“您三位受驚了,受苦了!”
暴獄行動終於被正義的力量粉碎了。指揮部一清點暴獄分子,查遍了被捕的和傷亡的,就是沒發現胡業勳。原來這家夥在第一批武警趕抵時,知道大勢已去,已經獨自逃走了。指揮部當即組織人員分頭追捕,隊伍剛派出去,就傳來消息說胡業勳已經被抓獲了......
原來,胡業勳逃竄途中,正好與驅車往貢嘛嘎農場急趕的軍管組一行十人劈麵相遇,結果當即拿下。當時,軍管組還不知道他是暴獄團夥主犯,隻以為是一般的成員,但還是拿下捎回了。
貢嘛嘎農場當天便進入了全麵軍管。軍管組成立了以史俊德為組長、洪敬平為副組長的專案組,陳翔潔、豐韻均為成員。經過半個多月日以繼夜的工作,終於查明了暴獄團夥的全部情況,清理出了已經參加該團夥但未來得及參與暴獄行動的那部分成員。
在平暴戰鬥中,共有16名暴獄分子當場被打死或者自殺,另有2名受傷不治而亡。
兩個月後,貢嘛嘎農場召開了宣判大會,對犯人暴獄案進行了公開審判。麵對國民黨欲孽為首的一批亡命之徒,一大批共產黨員和進步人士無所畏懼,挺身而出,用血肉之軀築成了牢固的長城,維護了正義,戰勝了邪惡。原農場“革委籌”負責人陳邦堅被判處有期徒刑5年。老場長房炳章官複原職,洪敬平升任農場副場長。
胡業勳、高增霞、宋迪江、單曾一等18名暴獄分子被判處死刑或者死緩,其餘參與暴獄的罪犯分別被加處7年至無期徒刑。
大漠暴獄,勝利撲滅!
(完)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