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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那玉堂金馬登高第,隻望能高山流水遇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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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檔案】係列之184:妯娌命案

(2023-09-22 09:49:03) 下一個

【塵封檔案】係列之184:妯娌命案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23年第04期

 作者:魏遲嬰、東方明

(引子)剛剛解放不久的保定市發生一起奇案,鬱家老太太與大兒媳雙雙暴斃。警方隨即展開調查,發現大兒媳與小兒媳竟有殺父之仇,且大兒媳與美國中情局特工還有一段不可言說的情緣。是仇殺、情殺,還是一起敵特案件?就在專案組焦頭爛額之際,小兒媳的離奇死亡將這起詭異的妯娌命案推向高潮……

一、婆媳同時猝死

河北省省會保定市第一區有一條東關大街,1949年時城牆尚未拆除,該大街城內部分靠近護城河的地方,有一條與東關大街呈丁字形的比較短的道路,名喚“西河沿”。本文所要敘述的這起當時在保定市具有一定轟動效應的“妯娌命案”就發生在西河沿被不止一個算命先生斷言“該戶陰氣太重,必有災禍”的鬱家。

1949 年10 月2 日,正是開國大典的次日。保定全城的大街小巷張燈結彩,紅旗飄揚,與隨處可見用五顏六色的彩紙絹花點綴的柏樹枝葉紮就的牌樓相映生輝。伴隨著快樂的歌聲,歡慶氣氛史無前例。西河沿老鬱家和全城市民一樣,門口不但張貼著街委會(當時保定市的街委會並非居民自治組織,而是政府最基層的派出機構)下發的條狀彩紙標語,還用竹竿斜斜地挑掛著一麵自行購買的嶄新國旗。不過,走進屋內,裏麵的氣氛卻與外麵形成了鮮明對比,顯得死氣沉沉。

這也難怪,這戶人家唯一的長輩、五十又五的鬱王氏這幾天正患重病。鬱王氏患的是肺心病,這是由肺動脈高壓引起的一種心髒疾病,臨床表現為咳嗽、呼吸困難、胸悶氣短等症狀,氣候驟變時易加重。這種疾病哪怕在七十多年後的今天,仍被一流的醫學專家認為“預後差”,在1949年就更不用說了。鬱王氏有兩個兒媳,她們在三年前的同一天成為寡婦——具體情況請容下文作交代。鬱王氏患病已有一年多,今年春夏沒發作過。不過,9 月下旬北方氣溫下降後,她的病情倏然發作,而且來勢很凶。大兒媳金玉珠是教會醫院的護士,憑著在工作單位結下的人緣,把醫院的鄭廷宇醫生請到家裏,看應該怎樣應對這種病,治愈無望,把症狀減輕大概是可以的吧?

三十掛零的鄭醫生是留美海歸,內科、病理專業雙修,均是碩士,去年回國後即被教會醫院聘為新組建的病理科主任兼內科副主任,由此可見其實力。當下,他給病人做了簡單的檢查後,留下了西藥,囑咐要注意保暖。金玉珠谘詢是否可以吃人參增加心髒搏動。鄭醫生說:“可以,不過不能多吃,中醫有‘虛不受補’的說法,老太太身體太虛了,吃多了隻怕受不了,反而會加重病情。”

這是前天的事,當時在場的還有老鬱家三個寡婦中的另外一個,二十四歲的小兒媳、小學老師富春蓮。老鬱家的這兩個兒媳對待婆婆鬱王氏恪守孝道,在西河沿、東關大街甚至整個保定市第一區可以說是眾所周知、有口皆碑。

老太太患病這一年多以來,如果沒有兩個兒媳的精心照料,隻怕墳頭的野草已經長得老高了。從當晚開始,鬱王氏服了鄭醫生開的西藥和參湯後,症狀漸漸有所緩解,連續兩夜都睡了好覺。

這天上午,鬱王氏很高興,對金玉珠說:“這大夫有本領,他開的西藥也好!”

金玉珠聽了非常開心,她這兩夜也跟著睡得不錯。雖然家裏請了一位住家女傭,但金玉珠、富春蓮兩妯娌總覺得不放心,又生怕女傭宋嫂晚上勞累了白天沒精神侍候老人,所以每天晚上都會輪流到婆婆房裏照看。金玉珠跟婆婆一樣,都想不到昨晚這個好覺竟是自己睡的最後一覺!

事後街坊鄰裏都說,當初城隍廟那位“鐵口銅牙易先生”斷言西河沿老鬱家“陰氣太重,必有災禍”還真一點兒沒錯,鬱王氏、金玉珠婆媳倆竟像當初鬱家雙胞胎哥兒倆鬱鬆壽、鬱柏壽同年同月同日同時殞命一樣,也同時歿了!

這天上午,女傭宋嫂外出回來後,服侍臥床的鬱王氏吃了早餐。老太太興致不錯,讓宋嫂說說外麵的見聞。主仆倆正嘮著的時候,兩個兒媳到床前來問候婆婆。宋嫂去廚房看給老太太做的蓮子湯好了沒有,片刻就端了一碗過來。鬱家兩妯娌對婆婆一向孝順,凡是飯食湯水之類的事,隻要她們在家裏,都會親力親為,不勞女傭過手。現在也是這樣,大兒媳金玉珠從宋嫂手裏接過湯碗,側身在床沿坐下,舀了一勺輕輕吹了幾下準備喂給婆婆吃時,忽然大叫一聲,手裏端著的蓮子湯連湯帶碗勺全部掉落在床上,自己身子一歪砰然倒地,蜷縮著身體雙手捂住腹部來回打滾,嘴裏叫著:“哎呀!疼啊!疼死我啦……”

站在床前的小兒媳富春蓮頓時大驚失色,愣在原地一動不動。剛剛退出房門的宋嫂聞聲大驚,急忙返回屋內,俯身去攙扶金玉珠。但金玉珠已經被疼痛折磨得根本無法定住身子,十根手指緊緊攥住自己的上衣,來回打滾,臉色蒼白,冷汗如注,嘴唇顫抖……

宋嫂雖然是職業女傭,十多年間為多個東家提供過服務,卻從未有過這種經曆。當下,她六神無主方寸大亂,萬般無奈之下,隻好三步並作兩步衝到門外,狂喊:“救命啊!”

四鄰八舍聽見呼救紛紛趕來,進到老鬱家鬱王氏的臥室,一看也是個個目瞪口呆。地上,先前打滾不休的金玉珠已經不動了,身體蜷縮,雙手抱緊腹部,兩條腿不住地抽搐。雙目緊閉,任憑富春蓮蹲在她身旁連哭帶喊,全無反應。有人說:“趕緊送醫院,不管大車還是汽車,快去東關大街上攔一輛過來!”在等待車輛的時候,人們才想起床上的鬱王氏,發現她竟然也已經死亡了!

片刻,一輛被攔下的省交通廳的卡車開到了鬱家門前,大家把婆媳兩人用卸下的門板抬了出來。宋嫂想上車隨行護送,被大家勸阻:“你還是幫著看守家門吧,別讓歹人趁機幹那梁上君子之事。”於是,隨行護送的都是身強力壯能抬門板的中青年。

這時,剛從外麵回來的西河沿甲長(保定當時尚未廢除保甲製,但已把新中國成立前的保甲長撤掉,換上了類似於後來居委會幹部的居民積極分子)老莫聞訊趕來,向留守在鬱家的宋嫂問了幾句,就去東關派出所報告了。

卻說那輛被攔下的卡車載著婆媳倆一路疾駛,去了金玉珠供職的那家位於南關大街的教會醫院。到了那裏,急診室醫生檢查後說:“兩人都已死亡,往回抬吧,要在醫院太平間保存也行,去付費。”眾鄰居一聽,麵麵相覷,一時都不吭聲。少頃,一個幹稅務的鄰居說:“這事咱們做不了主,再說,一下子同時歿了兩個人,這事顯得反常,得報派出所呀!”

於是,眾人一致同意趕快給東關派出所打電話。東關派出所這時剛接到西河沿甲長老莫的報告,劉所長認為鬱家這事頗顯蹊蹺,警方得出麵調查,可能還得上報,請市局指派驗屍。現在聽說鬱王氏、金玉珠兩人均歿,馬上說:“兩具屍體由教會醫院保存,就說這是管段派出所的意見,費用問題容稍後解決。”說完,按下機簧掛斷電話,隨即又接通保定市公安局第一分局,報告西河沿發生的情況。當場得到指令:派出所立刻派人前往保護現場,分局即刻出動刑警,同時報告市局。

不一會兒,東關派出所、一分局的警員和市局的法醫、刑技鑒識人員都已先後趕到,隨即開始勘查現場。那年代不像如今要拉起警戒線,站上維持秩序的警察、輔警,就是甲長老莫和聞訊趕到的保長老朱站在門口攔住了看熱鬧的人群。與此同時,刑警分別跟富春蓮和宋嫂談話,了解相關情況。

現場勘查並沒有收獲,因為現場已經被先前蜂擁而入的一幹鄰裏給搞亂了。這樣,警方就把希望寄托在跟宋嫂和小兒媳富春蓮的談話上。可是,從宋嫂對情況的陳述和富春蓮對刑警提問的回答來看,她們兩人對這對婆媳的雙雙猝死都說不出什麽有價值的內容。因此還不能立案,要等法醫解剖遺體的結果出來後才能最終做出決定。

下午四點,傳來了屍檢結果:金玉珠死於中毒。法醫在她胃內尚未消化盡的食物殘渣中檢出毒藥成分,由於條件有限,法醫無法對毒藥做進一步化驗分析,隻能結合宋嫂所反映的情況推測,很可能有人在死者生前的最後一頓早餐裏下了最近保定地麵上小販騎著自行車沿街叫賣的那種所謂的“吃在哪裏死在哪裏”的“最新老鼠藥”。據宋嫂說,金玉珠今天沒在家裏吃早餐,一早便出去買菜,回來時宋嫂要給她張羅早飯,她說已經在外麵吃過了。當時,鄰居梁嬸正好來借磨刀石,應該聽見了這段對話。經刑警向梁嬸詢問,宋嫂所說屬實。

至於鬱王氏,法醫認為她是死於肺心病。之前老太太服藥後,病情確有好轉。但是,肺心病的病源是肺動脈高壓,受影響的卻是心髒,所以,說到底這是一種心髒病。患有心髒病的人不能受驚嚇,任何形式的驚嚇都會引起患者的心髒發生運作障礙,驚嚇程度與對心髒的影響成正比。別說患有肺心病的老人了,就是尋常健康年輕人在猝然受驚的狀態下心髒也會受損,坊間所說的“嚇出心髒病”就是這樣產生的。鬱王氏在猝不及防的狀態下目睹金玉珠中毒發作的慘狀,神經、血管都發生了急劇的反應,她那顆受肺心病折磨多日的心髒難以承受這種應激反應,終於停擺。

一分局決定立案偵查,該案按發生日期定名為“10·2”案件。當即組建專案組,由一分局分管治安(其時刑偵歸治安口管)的副局長莊圖勵擔任組長,四名刑警分別是唐有為、宋德升、黃寶千、平和尚。其中,唐有為是一分局刑警隊副隊長,刑警隊的正隊長是由治安科長兼任的,日常工作都交由唐有為處理,所以他是實際上的隊長。為便於專案組開展工作,東關派出所指派民警老吳和青年治安積極分子(相當於現在的輔警或者誌願者)小楊、小儲協助。這三位因並無專案組正式成員身份,所以不能參加專案組的案情分析會。

當晚,“10·2”案件專案偵查組五名刑警開了首次案情分析會。

唐有為是現場勘查主持者,白天跟宋嫂、富春蓮談話了解情況的就是他。之後,唐有為一直沒有離開西河沿,雖然當時還沒有證據表明有他殺可能,但他憑經驗和直覺已經基本認定這是一起謀殺案件。所以,他隨即就開始走訪街坊鄰裏,希望能在第一時間了解到更多的情況。唐有為的做法受到了分管局長莊圖勵的讚賞,開案情分析會時指定唐有為向一幹刑警介紹被害人的家庭情況。

鬱家的情況是這樣的——鬱家老主人鬱金城行伍出身,早年曾在袁世凱的北洋新軍當過下級軍官,幹的是軍需。那年頭兒的軍需官乃是一個肥差,尋常人是沒法兒獲得委任狀的。老鬱是袁世凱的同鄉,祖上跟老袁家有不錯的交往,因此憑著老袁家族長輩的一張三指寬的條子,輕而易舉就弄到了一個上尉軍需官的位置。不過,平心而論,老鬱應該算是一個知足者,在部隊幹了七年,退返保定老家時隻帶回數百銀洋和給妻子鬱王氏的一套黃金首飾。他用這筆錢款開了一家運輸行,置辦了幾輛大車專門替保定地麵上有需求的大中小商家運貨。幹了十年,可能是嗜酒的緣故,忽一日老鬱突然頭痛如絞,感覺跟孫悟空被唐僧念緊箍咒差不多。他算是見過世麵之人,讓家人送自己去當時保定城裏唯一的一家洋人開的教會醫院,西醫診斷說是腦出血,可是送醫晚了,已經無法醫治。果然,老鬱當晚即逝。

老鬱有對雙胞胎兒子,名喚鬆壽、柏壽,老爸仙逝時剛滿十八歲,老大鬆壽在自家開的“鬱記運輸行”裏幫忙,老二柏壽在一家水上運輸公司學船舶駕駛,尚未滿師。老鬱這一西行,其妻鬱王氏突然慌得沒了主意。母子三人在親戚的幫助下操辦完喪事後,商量今後應該如何維持家業。三人各有主意,幾番討論後,達成一致意見,按鬱柏壽的主意辦,把運輸行盤出去,他辭掉水運公司的工作,兄弟兩人去學開汽車獲得駕照後用盤掉運輸行的錢,再從家中的積蓄裏拿一點兒出來,買一輛汽車跑長途運輸。那個年代,這個主意若能順利實施,是能賺得錢鈔的。

這件事真讓鬱家做成了,一年後新的“鬱記運輸行”開張。這時保定已經淪陷,按說在這種形勢下搞汽車運輸的風險極大,但鬱家兄弟的運氣倒是不錯,他們遇到了一個日本青年鬆穀太郎。鬆穀的父親老鬆穀當年在天津經營西藥行,跟軍需官鬱金城建立了貿易關係,合作七年,雙方都覺得不錯。老鬱退伍時,老鬆穀還為他搞了個餞行宴,兩人互留通信方式。轉眼到了抗戰爆發那年,9月24日保定淪陷,一個月後鬆穀太郎從日本國立岡山大學醫學院畢業後,不知在國內托了什麽關係,竟然逃過了兵役,來到中國保定與人合作開了家診所。老鬆穀其時已歿,但鬆穀有老鬱家的住址,在鬱家雙胞胎正因為抗戰爆發擔心能否按照原計劃進行下去而舉棋不定的當口兒,鬆穀太郎找上門來代亡父敘舊了。聽說他們麵臨著這個問題,馬上表示解決此事不難,由他去辦即可。鬆穀有好幾個醫學院同學被軍隊征召做了軍醫,都在華北,有一個就在保定。由其出麵,幾天後鬱氏兄弟就獲得了一紙由日本華北派遣軍司令部出具的長期通行證,在外跑運輸沒遇到過障礙。有時,他們甚至還大著膽子接受中共華北地下黨的委托,把物資運往八路軍駐地。還有過幾次,把通行證無償出借給中共地下黨和國民黨方麵搞秘密運輸。因為當年的這些愛國舉動,戰後國共雙方都沒有為難鬱氏兄弟。

抗戰勝利後不久,鬱氏兄弟在同一天舉行了婚禮。老大娶的妻子名叫金玉珠,二十一歲,是教會醫院的一名護士;老二的妻子名叫富春蓮,二十歲,是私立小學的教師。這兩門婚姻是經人介紹撮合的,比較巧的是,女方都是父親早歿的單親家庭,由母親靠著家中的積蓄加上自己的辛苦勞動把女兒撫養成人。金玉珠、富春蓮都很爭氣,努力讀書,分別考進了護士學校、師範學校,這比如今學子考上一本還要光彩。

那時,因為社會習俗和經濟條件,尋常人家兒子組成小家庭後都是住在家裏,長輩操勞一生,圖的就是數代同堂。以老鬱家當時的經濟條件,其實完全有能力支持兩個小家庭在外麵置房分開居住。但是,兩對小夫妻都一致主張與母親一起住,為的是讓鬱王氏心情舒暢,生活也有人照料。如此,西河沿老鬱家很快就成為附近街坊眾口傳誦的和諧孝道人家,如果那時也搞諸如選評“五好家庭”之類的活動,老鬱家應該是百分之百當選。

常言道: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誰也沒想到鬱家的這份溫馨日子還沒過完一年,就遭遇了不幸。1946 年秋,鬱氏兄弟接到一單業務:裝一車貨從保定運往山西運城,返程時去大同裝一車煤炭回保定。這趟運輸在當時大約需要四至五天時間,但來回都有貨拉,而且貨主出價高,還說好以銀洋支付。於是,鬱氏兄弟接了這單活兒。誰知他們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他們進入山西後發生了車禍,連人帶車跌下十幾丈深的山溝,兄弟倆當場殞命。等到當地國民黨警局通知保定這邊,金玉珠、富春蓮兩妯娌在幾個親戚的陪同下趕到山西,又輾轉大半天終於下到那條山溝溝的時候,發現現場慘不忍睹。這種慘狀不僅僅是車禍所致,還有人禍、獸禍相加。當地村民已經把一車貨以及兄弟倆隨身攜帶的錢包、手表、鋼筆等全都掠淨,剩下的汽車殘骸凡是可以取走的金屬零件,也都被掠取一空,連屍體也已被野狼吞食得隻剩兩副並不完整的骨架。

這場大禍對於鬱家來說,簡直就是天塌了。幸虧鬱氏兄弟有軍需官老爸的遺傳基因,做事一向嚴謹,在與貨主簽訂的合同中雙方約定:如若因車禍發生貨損情況,運輸方無須承擔賠償責任。否則,鬱家多年來的積蓄就得被掏空,弄不好隻怕連住房也難保住。

鬱王氏經此一劫,一個多月下來蒼老了十多歲,但她還是硬撐著沒有倒下。這時,人們才發現這個平時一向沉默寡言的老婆婆竟是一個開明人。

斷七後的一日,鬱王氏把兩個兒媳叫到自己臥室,說:“鬆壽、柏壽遇禍早逝應是天命,你倆也無須過於悲傷。死者已去,生者仍在,還得好好活下去。你倆年歲尚輕,不能就此誤了一生。我已著人跟兩位親家母說好,你們各自回去過日子,以後不必再牽掛我這個老婆子了。”

言畢,鬱王氏從櫃子裏拿出兩個用紅綢子包著的物件,放到桌上,緩緩打開,裏麵竟是黃燦燦的金條,各有三根,每根五兩。

“這是鬆壽、柏壽這些年省吃儉用攢下的,他們說當初買汽車時動用了父親留下的遺金,所以每次掙的錢都必定交給我。現在,你們拿去,作為鬱家對你倆出嫁不到一年就喪夫的補償。你們這樣年輕,完全可以另外找個漢子嫁了,過新的日子。”

兩個兒媳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淚如雨下,都哽咽著表示她們不會再嫁,也不會接受這份貴重的饋贈,今後三人相依為命,她們倆給婆婆養老送終。

此後三年,金玉珠、富春蓮確實是這樣做的。她們二人以姐妹相稱,與鬱王氏共同生活在一個屋簷下,用自己的薪水贍養婆婆。那時,鬱王氏還沒患肺心病,身體尚可,兩個兒媳去上班,她就操持家務。後來,鬱王氏患了病,金玉珠、富春蓮就商量想請一個女傭。她們征求婆婆的意見,婆婆讚同,但說費用由她自己支付。金玉珠、富春蓮聽後表示反對,說她們有收入,應該由她們承擔,婆婆隻好從之。

如此情景,西河沿的街坊鄰裏自然全都看在眼裏,大夥兒議論說:鬱婆婆喪夫後又喪子,而且一喪兩個,不過如今兩個兒媳如此孝順,也算是深陷不幸之後的一份幸運。

莊圖勵聽到這裏,因勘查報告還沒出來,便問唐有為:“上麵說到的老人那三十兩黃金還在不在?”

唐有為說:“勘查時在鬱王氏的床邊櫃裏發現了一個製作精良的紅木小匣,裏麵有三十兩黃金、五件黃金首飾和一張鬱王氏現在居住的房屋的房契。”

專案組對唐有為介紹的情況進行了分析,認為本案的被害人是金玉珠,所以應該從作案動機來判斷犯罪嫌疑人。金玉珠的存在從利益上來說,會對何人構成威脅?那看來隻有那個被死者生前稱為“富妹”的富春蓮了,因為她們都知道婆婆有三十兩黃金要分贈二人。三年前,當婆婆提出這個想法時,她們都沒有接受。但是,按照正常人的思維,當時不接受不等於事後不想要那黃金。有一個問題是明擺在她們麵前的,如今婆婆病入膏肓,已經處於日暮西山行將就木的當口兒,婆婆一死,她們估計是不可能長久在一個屋簷下待下去的,那就麵臨著分家。這樣一來,對方的存在對於另一方來說,就是少拿十五兩黃金。如果婆婆還有屬於她自己的積蓄,那就更為可觀。這時候,如果有一方出局那就……

專案組由此認為:第一個需要調查的對象是鬱王氏的小兒媳富春蓮。於是,專案組當場做出決定:專案組出動四人,分為兩撥,對富春蓮進行調查。

二、疑竇突生

專案組四名刑警的搭配分工是這樣的:黃寶千和平和尚去富春蓮供職的私立盛遠小學了解相關情況,唐有為和宋德升去富春蓮的娘家雙彩街調查其家庭背景等情況。

黃寶千、平和尚兩人去盛遠小學了解下來,並沒有發現對富春蓮不利的情況,從校長、同事到學生、家長,都反映富春蓮是一位好老師,工作認真、團結友愛、關心學生,還樂於和家長溝通。私立學校對教學質量比較重視,富春蓮擔任語文、算術教學的班級已經連續三年被學校評為“學生主課平均成績第一名”,還有學生寫的作文在全區小學生作文比賽中獲得第二名。盛遠小學共有老師十三名,八男五女。富春蓮長相不錯,卻結婚不到一年就不幸成為寡婦。老話說寡婦門前是非多,指的是寡婦總會受到周圍人的注意,因為有一些男子會對寡婦特別是年輕新寡產生非分之想。盛遠小學的八名男性教師都已婚,但至少有四五人持有上述“一些男子”的想法,而且都有不同方式、不同程度的試探,但富春蓮應付得很得體。再說,盛遠小學的校長薛先生是個秀才出身的傳統老夫子,盡力維持本校綱常,甚至還開除了那個酒後企圖調戲富春蓮的體育老師常某。

另一路由唐有為、宋德升兩人去雙彩街富春蓮的娘家進行外圍調查,結果卻對這個備受工作單位好評的小學老師不利:富家與金玉珠的娘家金家據說有殺父之仇。

要講清這份深仇,有必要先簡單交代一下當初上演這場血腥劇的舞台——保定陸軍軍官學校。清廷進入其最後十年時,開始著力創辦軍校,由於受“庚子之亂”影響而被迫與帝國主義國家簽訂的不平等條約中有關於“京津不得駐兵”的約束,所以清廷隻好把軍校辦到保定。民國元年創辦的中華民國保定陸軍軍官學校,簡稱保定軍校,是中國近代史上第一所正規陸軍軍校,其校址前身為清朝北洋速成武備學堂、北洋陸軍速成學堂。截止1923年8月停辦時,軍校共辦了九期,培養了一萬一千多名軍事領導人才,後來成為將軍的就有一千五百多名,其中包括蔣介石、白崇禧、葉挺、張治中、傅作義等中國現代史上的知名人物。保定軍校停辦後,北洋軍閥曹錕把河北易縣漕河的陸軍講武堂移至軍校舊址。曹錕倒台後,陸軍講武堂停辦,軍校先後成為直係、奉係、國民黨軍隊的兵營,每次改換門庭,校舍便遭一次破壞。抗戰爆發後,日寇侵占保定,將軍校舊址辟為重要軍事基地。

富春蓮和金玉珠父輩的悲劇發生於1925年春。金玉珠的父親金盛君是遼寧海城人氏,老家離奉軍大帥張作霖的出生地北小窪村隻有數裏地。張作霖發跡,被清廷授為清軍第 24鎮統製(師長),並兼奉天巡防營總辦,從此掌握了奉天省的軍政大權,金盛君便去投軍。估計張作霖之前不一定認識金盛君,但對方那一口海城口音一聽就正宗,而且還夾帶著小北窪村那圪墶的土話,親不親家鄉水啊,於是也不麵試就收下了。但張大帥生就一雙老江湖法眼,一眼就看出這主兒不是上陣奮勇殺敵的料兒,雖然看在老鄉麵上破格給弄了個上等兵,但還是打發其去下麵部隊夥房做了一名炊事兵。

那是1911年的事,轉眼十多年過去了,金盛君雖然能力差,但畢竟資曆在那兒擺著,再說張作霖這時已經宣布東北三省獨立並出任東三省保安總司令,所以老金也混到了一個中校軍銜,在部隊的職務是奉軍某旅的後勤處長。

次年,張作霖和吳佩孚之間展開了第二次直奉大戰,直軍敗北。奉軍勢力迅速擴張,最盛時甚至一度覆蓋上海。金盛君就在這個階段隨其所在的部隊到了保定,然後遇到了富春蓮的父親富念祖。

富念祖的境況跟金盛君相比,就不在一條水平線上了。富家據說是祖祖輩輩在當地生活的老保定,祖上曾出過武將,不過官職不大。後來家道沒落,一代不如一代,到了富念祖就隻是一個清道夫了。不過,民國時期的清道夫可是有編製的,依附的單位各地不同,有的屬於警察局,有的屬於民政局。所以,日子還是能夠過得去,而且相對尋常百姓,自由度要大些,比如普通戒嚴就不受限製,跟郵差一樣可以通行。富念祖聰明,幹活兒勤快,而且擅長處理人際關係,所以幹了幾年就被提拔為班長,相當於如今環衛工人中的組長,之後又漸漸得到晉升。這中間的環節到這天刑警去調查時,街坊鄰裏已經說不清楚了,在派出所也查不到什麽,因為清道夫是沒有個人人事檔案的。反正到他跟金盛君相遇的時候,是一個場所兼管看守和清潔工作隊伍的負責人,這個場所就是前麵說到的保定軍校舊址。

保定軍校停辦後,其產權仍是北洋政府陸軍部的。但陸軍部懶得派出一個專班去管理這麽一處沒有收項、反倒還要為每年必須支出的費用不斷向北京申請撥款的爛攤子,於是就把這事交給保定地方上去做,名曰“代管”,每年會下撥一筆經費,當然捉襟見肘,所以又允許地方上可以利用軍校舊址搞點兒創收什麽的來彌補經費不足。於是,保定政府就成立了一個由警察局的老弱病殘警員和警局下轄的清潔管理部門抽調的一些員工組成的單位,起了個名喚作:“軍校管理處”。這名字乍一聽還是有點兒牛的,軍校管理處的頭頭最初以為弄到了一個可以乘機斂財的肥差,哪知接手後發現不對勁兒。為什麽呢?當時戰事頻繁,保定又是南來北往的必經之地,但凡有軍隊經過,他們首選的駐紮地就是保定軍校。舊軍隊被老百姓稱為“丘八”,其行徑可想而知。保定軍校經丘八一駐紮,哪怕隻有短短數日,其破壞性也顯而易見,更別說有時會有部隊一駐數月半年,那他們離開時差不多就是一部翻版的“火燒圓明園”了。軍校管理處當然沒法兒對丘八行使管理權,反倒被部隊當作“維持會”,動不動就提出過分的要求。於是,打著弄個肥差發點兒橫財主意的那些鑽營者全都知難而退,當局隻好另委他人出任軍校管理處的領導班子職位。由於都不肯去幹,警局幹脆把擔任“主任”、“副主任”和下麵的科長職位作為懲罰犯了錯或者得罪了上司的警員、職員的手段,動不動就把人打發去軍校,內部稱為“發配”。

富念祖供職的單位是警局,但其並非警察,而是清潔管理人員。他倒不是犯了錯被上司發配去軍校的,而是自己主動要求過去的。老富為人比較講義氣,交友廣泛,跟不止一個幫會有關係。1924 年秋,直奉戰爭即將結束,原先占領保定的奉軍紛紛撤離保定時,市警察局有個叫戎仲敏的科長來找富念祖,說他因為一件公事得罪了上司,據說人事處已經簽發了調令要把他發配去軍校當副處長,隻等送局長室簽發了,想請老富幫忙阻止這次發配。戎仲敏還有一個身份,是當時活躍在華北甚至延伸到關外的“龍虎會’保定地區分支的三當家,掌管幫內執法。富念祖雖然不是“龍虎會”成員,但跟該會有交情。此刻,戎仲敏開口,他自然立刻答應,問題是不知該如何操作。

“很簡單,憑你老富的資曆、能力以及人緣,你若是提出要去軍校管理處當副處長,上麵多半不會拒絕。”戎仲敏拿出一份準備好的厚禮,“你今晚拿著這份禮去局長府上,開門見山提出這個請求,局長平時對你印象不錯,肯定會一口答應。這樣,人事處已經開出的那份調令就隻好作廢了。”

富念祖二話不說:“行!”

這樣,富念祖就去軍校上班了。他是副處長,上麵還有一個正處長,原是警局管後勤的,臨近退休了被人舉報有貪汙行為。局座憐其年老,身體又不好,就說:“也不用調查了,你去軍校管理處當處長吧,還有三四個月就要退休了,去那裏點個卯就是了,不用坐班。”如此,富念祖就成了實際上的一把手。他的飛來橫禍,也由此產生。

大約一個星期前,金盛君所在的步兵旅抵達保定郊區,受命留駐保定市區,隊伍將在近日正式入城,還要舉行一個入城儀式。其時直奉戰爭的態勢已經明了,旅長在向營以上的軍官訓話時斷言:“大帥領兵,所向披靡,這回打仗奉軍必勝!據司令部哥們兒向我透底,本旅這回進保定就是長駐不走了,所以,大夥兒要有一個安家的打算。我知道各位的家眷都是跟著你們過來的,都已經號好了住宅,你們回去跟家眷商量一下安家的事。打仗耗錢最為厲害,所以本旅長手頭也沒有銀洋,不能給各位下發安家費,回頭等大帥把款撥下來後即予下發。目前安家如果有什麽困難,各位自己先設法草草解決,回頭可以重新布置。”

散會後,後勤處長金盛君利用自己的職務方便,立刻去已被號了房子作為兵營的保定軍校查看。當然不是查看軍校的房子作為兵營是否合適,而是要去軍校管理處查看跟落實旅座剛才指示的有關物資。管理處的職能有二:警衛和維修保養軍校設施。所以該處在軍校設立了一個物資倉庫,以便可以隨時取用一些維修時急需的材料,比如電線、電燈器材、木材、水泥等。金盛君想先去看一看,回頭打個電話讓運輸連開輛卡車過來,把看中的物資往已經占領的住房拉,多拉些沒關係,把新家布置好後可以把多餘的物資賣掉。他想得蠻好,當下過去一看,倉庫還在,卻是大門洞開,幾個管庫房的人正在曬太陽打撲克。金盛君是剛調來的,倉庫管理員不認識他,他也不吭聲,徑直往裏走。哪知,庫房裏麵除了一些爛木頭和碎磚塊,再無其他物資!

金盛君暗自吃驚,這下他終於明白門口那幾個打撲克的倉庫管理員為何對他的不告而入視若不見了,原來庫房裏已經沒有可以被小偷順手牽羊的東西了。金盛君麵對著這個意料之外的現實,心裏覺得有點兒窩囊,尋思既然來了,就隨處走走看看吧,一來對新兵營有個印象,回頭如果旅長問起來也有個回答;二來如果發現有什麽東西適合裝修自己新家使用的,叫幾個兵進城來搬走。這一查看,金盛君倒是有了發現:整個軍校至少一半房屋內的電線、開關、插座、電燈都是新安裝的。當下竊喜,想著先叫人過來把這些玩意兒拆下來送自己家裏,把家裏看上去已經老化的電線燈具什麽的全部換上新的。

金盛君一個電話打回部隊,後勤處隨即指派三名電話兵騎著摩托車趕到保定軍校,按照金盛君的交代立刻動手幹活兒。幹到一半,新上任的軍校管理處副處長富念祖聞訊趕來,問在場監工的金盛君:“你們這是幹什麽?”

金盛君根本沒把來人放在眼裏,睨了一眼冷冷地問:“你是哪位?敢來管老子的事情?”

富念祖亮出身份,說:“這些電燈設備因為年久失修,我們地方上生怕部隊入住後發生事故,所以市政府批了經費讓我們管理處加班加點換上。您這一拆,回頭你們部隊入駐後怎麽辦?天黑了總不能摸黑生活吧?”

金盛君嘴裏叼著香煙,看都不看對方一眼“這個,老子就管不著啦。老子奉命行事,不問長短!”富念祖便讓人去喚警衛班,準備強行禁止軍方此舉。

金盛君聞之大怒,扔下抽了半截的香煙,倏地拔出匣槍,推彈上膛,一把揪住富念祖的衣襟:“你小子活膩了是不是?竟敢妨礙老子執行軍務,信不信老子一槍斃了你!”他一邊說一邊抬槍把槍口抵在對方的下巴頦上,“嗯?信不信?

誰也沒有想到,幾乎是同時,槍聲竟然真的響起,一顆子彈從富念祖的下巴頦進去,由下到上洞穿腦袋,從頭頂飛了出去。富念祖當場斃命!

這一槍,很大可能是走火。事後軍方將金盛君關進禁閉室,派人與警局代表對此事進行調查,所得出的結論就是這樣。最後,經地方上與軍方交涉,以軍方對死者家屬賠償一筆錢了結,而對凶手金盛君並無處罰,這人仍然當他的後勤處長。前麵說過,富念祖人緣很好,跟幫會有關係。保定自古以來民風彪悍,習武成風,幫會黑道講究“義薄雲天”。

四個月後的某天晚上,金盛君從保定文昌宮前街“癡人舍”妓院喝了花酒出來準備叫車回家時,一匹黑馬從旁邊胡同裏徐徐步出,倏地加速直奔而來。騎手身手極為敏捷,當飛奔到還沒反應過來的金盛君麵前時,騎手竟然作翻身下馬動作,僅將左足前半個腳掌踩在馬鐙上,右手掌握韁繩控製馬匹,左手閃電似的握槍將槍口上抬,抵著金盛君的下巴頦“砰”地就是一槍。

金盛君的死法跟當初他殺死富念祖完全一樣,這就是舊時的江湖義氣。這個案子,最終未能偵破。

富念祖遇害時,其妻丁氏身懷六甲。三個月後,安然分娩,產一女,取名富春蓮。金盛君被謀殺時,其女金玉珠一周歲半。

唐有為、宋德升這一路的調查結果讓專案組認為富春蓮是有作案動機的。這時,先前去富春蓮供職的私立盛遠小學進行調查的黃寶千、平和尚接到分局門衛的內線電話,說有一位姓薛的校長求見。薛校長就是富春蓮供職的私立小學的那位老夫子,黃寶千、平和尚頓覺“可能有戲”,趕緊去了來訪人員接待室。薛校長補充了一個學生家長反映的情況。這個家長是騎著自行車穿街走巷叫賣老鼠藥的小販,中午回家吃午飯時聽兒子正在跟妻子說:“我們富老師的婆婆昨天突然死了,她的姐姐也死了,聽說兩人是同時死的,公安局正在調查是不是中毒身亡。今天有兩個沒穿製服的警察來學校,向校長、老師和同學詢問富老師平時的表現,我們都說富老師挺好的。”

這個小販出於職業敏感,隻要聽到“中毒身亡”四個字就會一個激靈,生怕跟自己賣出去的老鼠藥有關,讓公安局給傳喚去問長問短,要是碰上哪個“糊塗警察”,沒準兒就給扣起來了。所以當下飯也不吃了,盯著妻子問:“上個星期你曾問我要了兩包藥,那是給誰的?”

“哦,那是給丁嬸的,我沒收她錢,因為……哎呀,看我糊塗了,丁嬸的女兒不就是富老師嗎?喲!這事是不是有點兒蹊蹺?”

於是,夫妻倆立刻去學校跟校長說了這件事。薛校長當時正要去區教育局開會,私立學校對教育局的服從意識是非常強的,當下雖然覺得這事應該立刻向公安局報告,但眼下還是得先把教育局應付下來。所以,他一直到教育局的座談會結束,都快下班了才來一分局報告。

之前調查到的“殺父之仇”加上現在這個情況,讓專案組把注意力轉向富春蓮。幾名刑警商量下來,決定傳喚富春蓮母女。

四名警察,兩人一撥分別詢問這對母女。富春蓮對警察再次向自己問話感到不解,但她倒也沒啥對抗情緒,還是一臉無辜地回答著每一個問題。問下來,警察發現她並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怎麽死的。這也難怪,因為富念祖被金盛君打死時,她還在母親肚子裏,她是遺腹女。那麽,後來漸漸長大懂事了是否聽母親或者親戚、外人說起過此事呢?富春蓮搖頭:“沒有!我直到今天才聽您二位說到我父親的死因。但是,聽下來好像金姐的父親並非有意朝我父親開槍,很大可能是走火。”

警察一聽,好吧,這問題先擱一擱,問問老鼠藥的事吧。富春蓮搖頭說她根本不知道母親曾向自己的學生家長買過老鼠藥。直到這時,這個單純的小學老師終於意識到自己被警方懷疑與金玉珠的猝死有關了。看得出來她被嚇著了,還有一種要說清楚的急切。她的思路還算清晰,馬上提出自己沒有作案時間,說自己這一個星期沒有回過娘家,她的母親和兄弟也沒來過。這當然不能說服警察,因為沒跟娘家人接觸不等於不會交接老鼠藥,她母親可以托別人捎帶。

與此同時,那邊屋裏兩名警察正在跟富春蓮的母親談話。

關於金盛君槍殺其丈夫的問題,丁氏稱她對其夫的死因一直守口如瓶,因為事情早已過去,況且她作為死者家屬當時畢竟接受了軍方的賠償,那就是接受了調解,沒有必要再說。況且,她也認為是槍走火,並非金盛君故意要槍殺其夫。因為當時金盛君的目的是把軍校的電線、燈具等拆走,拿到自己家裏去用。這個目的在遇到障礙難以實現的時候,靠殺人是解決不了的。事實證明確實是這樣,金殺人後立即被軍方關進禁閉室,電線、燈具等沒拆成,拆下的那部分也給裝回去了。

關於老鼠藥的問題,丁氏承認自己曾向女兒的學生家長買過老鼠藥,人家把藥給她了,但是不肯收錢。然後,她又說了買老鼠藥的動機:因為兒子要結婚了,家裏準備辦酒席,想事先把老鼠藥死,以保證菜點什麽的不被老鼠偷吃。不過那兩包老鼠藥沒用上,因為兒子從同事那裏借來了幾個滅鼠夾和捉鼠籠,三個晚上捕殺了七八隻老鼠,之後家裏就沒老鼠光顧了。

專案組隨即讓編外組員去富春蓮娘家查看丁氏所言屬實,老鼠藥原封不動地放著,是那個小販所說的蓋有他自製標簽印章的正品。

對母女倆的傳喚至此結束,專案組認為至少到目前為止,沒有發現任何可以表明金玉珠之死與富春蓮有關的線索。於是,就讓二人回去了。

專案組長莊圖勵不在,分局刑警隊副隊長唐有為就是負責人了,其餘三人都看著他,眼裏不約而同都兜著一個大大的問號。

三、另有疑凶

就在這時,專案組長莊圖勵忽然推門而入。他是中共地下黨出身,在一分局警員中政治、業務都數第一,三十多歲的年齡已經練就了一雙法眼,當下略一掃視眾人臉色便已猜到他們遇到了困難。他微笑著跟大家點頭打招呼,拉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現在是什麽情況?”

唐有為把對富春蓮母女的懷疑和通過調查排除嫌疑的經過簡述了一遍,莊圖勵一邊聽一邊點頭:“就目前的情況來看,是得排除。大夥兒辛苦了!不必沮喪,排除疑點也是一種收獲,至少可以使我們少走彎路嘛,而且,還可以從調查過程中學到一些東西。”莊圖勵說著從挎包裏取出兩盒香煙放到桌上,“你們要抽自己拿,我還是老規矩,平時抽煙,遇到案子就戒煙。領導說我是天下刑警獨一份。”

唐有為、宋德升、黃寶千、平和尚四人都抽煙,當下各自取煙點燃,屋裏頓時煙霧繚繞。莊圖勵繼續說:“我帶來一條線索,大夥兒可以邊抽煙邊聽,然後我們一起議議。”

上午分局領導班子開擴大會議,莊圖勵坐在那裏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心裏盤算著金玉珠之死除了富春蓮之外,還有沒有其他線索。於是,他開始在腦子裏回憶昨晚案情分析會上所說的一些情況。這一回憶,忽然想起鬱家女傭宋嫂說過,前兩天,即9月30日,金玉珠曾把她供職醫院的那位海歸醫生鄭廷宇請到家裏來給婆婆鬱王氏看過病,心裏一懍:教會醫院有多少護士啊,幾十個總有的吧,這個鄭醫生既然是留洋回國的,那麽其資曆、醫術應該在院裏算是一流的吧?一流醫生當然不可能平白無故答應一個普通護士的請求去其家裏免費出診,否則全院那麽多護士,隨便一個拜托他都欣然出診的話,隻怕平時自己本職的活兒就得打折扣了,教會醫院肯定也要阻止的。可是,金玉珠卻能請得動,按常理來推測,她跟鄭醫生可能不隻是普通同事關係。

這麽想著,莊圖勵就想通知專案組派人去教會醫院走一趟,做一個不事張揚的外圍調查。可是,專案組的四名刑警今天都有任務在身,抽不出空來。於是,莊圖勵決定自己走一趟,不去醫院,而是去管段派出所,請他們出麵把他們認為既熟悉情況又可靠的教會醫院職工請到派出所來。

中午,莊圖勵去了教會醫院所在地的轄區派出所——第四區公安分局南關派出所。盡管南關派出所並非一分局轄區,但人家見是一分局副局長來訪,自是重視,所長和指導員出麵接待。莊圖勵按照警界行規沒透露案情,隻說想找個熟悉教會醫院內部情況的人,當麵了解一下。所長說:“那太簡單了,把小苗同誌悄悄請來就行了。”

1948年11月22日保定解放,1949年8月1日,河北省人民政府成立,保定為省會,保定市為省轄市。在這之前,組建工會一事就被放到議事日程上。當時決定該項工作分兩步進行,公私企業同時推進,外資企業稍後進行調研。8月1日河北省人民政府成立後,保定市人民政府即發布文件,指派工作人員進駐外資企業進行組建工會的調研工作。教會醫院屬於外資企業,小苗同誌就是市總工會籌備小組派駐教會醫院的唯一代表。

這是一個二十二歲的姑娘,原是北平大學學生,已有三年黨齡,言談舉止中透露著那種經受過地下工作生死鬥爭曆練的成熟老練。她奉命進駐教會醫院,在一個月時間裏用流利的英語和北平話分別跟院方外籍人員和華籍員工頻繁溝通,贏得了他們的認可和信任。莊圖勵聽說這一點後,馬上斷定:她能把專案組需要了解的情況講述清楚。

果然,小苗聽莊圖勵說明來意後,馬上點頭:“金玉珠和鄭廷宇的關係,我了解。”

於是,莊圖勵獲得了以下情況——鄭廷宇,三十二歲,保定人氏,出生於一個前清做過低級文官的知識分子家庭,自幼聰慧。那時為了鼓勵學生努力學習,施行多種獎勵辦法,最牛的就是“跳級”,能“跳級”的學生就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優秀了,而是優秀中的出類拔萃,可以獲得這種獎勵的學生在一座城市裏十年也出不了一兩個。鄭廷宇卻拿了三次,小學兩次,初中一次,應該九年讀完的小學和初中學業,他用六年時間就完成了。消息見報,上海公共租界教會中學即刻派員專赴保定跟鄭廷宇見麵,做了一番測試,請來家長,當麵征詢是否願意讓其子初中畢業後免試進上海教會高中,在讀期間不用家裏出一文錢,一切概由教會負擔,父母當場點頭。再征詢學生本人意願,鄭廷宇也點頭。於是,當場簽署了文書。

就這樣,鄭廷宇初中畢業後即赴滬上教會高中。高中讀完後由教會中學保薦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醫學院,攻讀七年製內科。事實證明,鄭廷宇是真正的學霸,他在七年後畢業時,不但獲得了內科碩士學位,還拿了該校的一個五年製病理學碩士學位。他在紐約的一家醫院工作了兩年,在1945年抗戰勝利後辭職,接受了香港瑪麗醫院的聘書前去做了一名內科醫生。在港期間,他遇到了一位初中同學楊宗窮,兩人原本是好朋友,此時不期而遇,自有一番感慨。交談下來,鄭廷宇得知楊宗窮是三個月前來香港辦理繼承其伯父遺產手續的,估計還要逗留兩三個月,兩人於是開始頻繁來往。

楊宗窮是中共地下黨員,這次是奉命前往香港招攬愛國高級知識分子。老同學鄭廷宇是他遇到的第一個合適對象,當下自是盯住不放。鄭廷宇經他兩三個月的勸說,最後同意屆時返回內地。

1948年初夏,楊宗窮離開香港,臨走時把鄭廷宇的關係交給了一個黃姓同誌。一天,黃同誌通知鄭廷宇:“返回內地的時機到了,你以香港瑪麗醫院醫師的名義經上海回保定,抵達後可正常回家跟家人相聚,組織上會指派專人跟你聯係,分派你的工作。”鄭廷宇欣然從命,立刻帶上妻兒動身。哪知,他回到尚在國民黨統治下的保定後,並無任何人來跟他聯係。他去楊宗窮家打聽楊的情況,得知楊早已失聯,是生是死都不知道。這時,他想返回香港已無法辦理手續了,再說,還指望等那個黃同誌所說的組織上指派的專人來聯係呢。

保定教會醫院的英籍院長聽說當年被上海公共租界教會中學挖去的神童回來了,大喜。該院正在組建一個病理科,原先聘請的一位外籍醫生鑒於中國戰事,不願來華工作,而鄭廷宇持有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醫學院的病理學碩士證書,且在美國工作過兩年,肯定能夠勝任新建的病理科主任職務。於是,院長登門拜訪,送來聘書請他屈尊供職保定教會醫院,出任病理科主任兼內科副主任。鄭廷宇左思右想,尋思為謀生計,這樣等下去也不是個辦法,於是就接下了聘書。

鄭廷宇的妻子容今芳是廣東人,幼時隨家人去了美國定居,與鄭廷宇結婚後隨夫去了香港,她從未到過內地北方。這次隨夫來到保定,待了幾天就覺得不習慣,當下便吵著要回香港。鄭廷宇無奈之下求助於滬上教會高中的一個女同學,女同學說:“要不讓她來上海吧,可能會習慣一些,在上海的廣東人蠻多的,我給她介紹一份工作,先待下來再說。”鄭廷宇征求妻子的意見,其妻表示同意,於是就去了上海。很難想象她這麽一個性格火暴的女人,竟然是畢業於美國紐約會計學校的一名優等生,又有從業數年的經曆,所以還沒到上海,那位女同學就已經給她找好了工作。

就這樣,鄭廷宇過起了夫妻兩地分居的生活。教會醫院這個新組建的病理科隻有鄭廷宇一個醫生,他到任後,醫院給他調來了一個護士——原內科的金玉珠。金玉珠長得頗有幾分姿色,沒多久就成了鄭醫生的情人。教會醫院向來不管這種事情,所以院長對此充耳不聞。

金玉珠對自己成為鄭主任的情婦是很願意的,因為鄭廷宇無論從相貌體態、學識能力、脾氣性格還是社交本領,都遠遠超過其亡夫鬱鬆壽。再說,金玉珠非常向往鄭廷宇的西洋派生活,什麽黃油麵包烤牛排、牛奶咖啡巧克力、西裝短裙高跟鞋等等,都是清一色的舶來品,由其請人從上海、廣州、香港甚至美國購買後源源不斷郵來。因此,金玉珠就動了趁眼下這個機會讓鄭廷宇與那粵女離婚、娶自己的念頭。她跟鄭廷宇提出來,原以為一說就成,甚至正中對方下懷。哪知,鄭廷宇對粵妻似有感情,或者可能考慮到兒子,拒絕離婚。金玉珠為此不樂,據說與其發生過幾次爭吵。

上述情況是小苗去教會醫院做籌建工會調研時隱約聽說後,找鄭廷宇談話時,這位海歸大夫主動吐露的。鄭廷宇把小苗看作中共方麵的代表,認為有必要把自己從香港居家遷回保定的原委說一說,請政府查一下楊、黃二人失約不來跟他聯係之事。小苗答應向上級反映,讓鄭廷宇親筆寫了一份材料,對一應情況做陳述說明。鄭廷宇出於對小苗的信任,在交材料時又把與金玉珠有情緣之事說了說,請小苗幫他出出主意。小苗說此事她要請示組織後才能決定,讓他等待回音。小苗的個人意見是:暫時中斷與金玉珠的婚外戀關係,也不要把此事鬧得沸沸揚揚。鄭廷宇都一一聽從。估計金玉珠之所以能請得動他去西河沿出診就是這個原因。

當下,專案組諸刑警聽莊圖勵介紹完上述情況,一番討論後都覺得鄭廷宇似乎可疑。當然,這隻是一種猜測,這種可疑必須建立在一個基礎上,那就是金玉珠對其糾纏不清,並且出現了妨礙其正常生活的情況。如果這種情況確實存在,鄭廷宇倒是具備作案時間和條件:他在金玉珠死亡前兩天,即9月30日,曾去西河沿給鬱王氏看病,期間自然跟金玉珠有所接觸,如果他要蓄意謀害金玉珠的話,是比較容易的,比如給金玉珠吃諸如事先下過慢性毒藥的糕點、糖果、蜜餞之類的即食零食。至於毒藥來源,鄭廷宇作為一名內科兼病理科醫生應該是有獲取途徑的,也許他從香港返回內地時就已經攜帶了。這種藥品可能是某種能夠治療數種急性發作疾病的國際緊俏、國內無售的西藥,屬於嚴格規定服用量的一類含毒藥物,按規定服用可以治病,超量服用則會中毒猝死。

因此,專案組達成共識:鄭廷宇有較大的涉案可能。於是唐有為提議傳喚鄭廷宇,進而進行訊問。

莊圖勵想了想,點頭道:“可以!明天上午讓南關派出所傳喚鄭廷宇,帶到一分局訊問,並且做好對鄭廷宇在教會醫院的辦公室以及靈雨寺街109號的住所進行搜查的準備。”

四、特工夫婦

次日上午八時許,鄭廷宇像往常一樣提前抵達醫院。他剛把那輛二手摩托車在大門內一側停下,準備去門衛室取當天報紙時,兩位便衣就像是從地底下鑽出來似的,冷不丁出現在他旁邊,一左一右將其堵住:“您是鄭醫生吧?麻煩跟我們走一趟。”

鄭廷宇原地駐步,冷靜地問:“請問二位是哪裏的?”

兩位便衣沒有吭聲,右側那位掏出證件。鄭廷宇掃了一眼,臉色不變:“走吧。”

等到了南關派出所,專案組的那輛小吉普已經候著了,唐有為站在車旁微笑著招呼:“鄭醫生來了?請上車。”

“請問去哪裏?”

“去一分局,跟你談點兒事。”

進到一分局的訊問室後,一路上都沒有說話的鄭廷宇開腔了:“這是談話的地方?牆上寫的那八個字是什麽意思?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們這是把我當犯人對待了吧?”

莊圖勵從門外進來了,解釋道:“現在建國伊始,百廢待興,咱們分局沒有多餘的屋子來作為談話室。辦公室吧,人滿為患,所以就隻好在這間屋子裏跟你聊聊了。你請坐。”

唐有為介紹道:“這是咱們的領導莊副局長。”莊圖勵、唐有為和黃寶千也坐下了,唐有為掏出筆記本,黃寶千則鋪開記錄紙準備做筆錄。哪知鄭廷宇一看這架勢不幹了,說:“你們這是談話?這是訊問犯人!對不起,本人不會配合的!”

唐有為心平氣和道:“鄭醫生,不管是談話還是訊問,我們按規定都要做筆錄,回頭結束後會請你過目,然後簽字。”

鄭廷宇冷冷一笑:“這就是說,您幾位是嚴格按照規定辦事的?”

“是這樣。”

“敝人很高興聽到這話。那麽,請您三位立刻離開,換你們一分局的上級單位,保定市公安局的外事警官來跟我談話!”

“你這是什麽意思?”

鄭廷宇沒回答,而是從他隨身帶著的那個小巧精致的黑色牛皮公文包裏取出一本護照。然後捏著下端一角向他們展示:“看清了,我是美利堅合眾國的公民。根據你們的規定,跟外籍人士接觸——談話也好,訊問也好,應該是由外事警官出麵。”說著,他一臉傲慢地掃視對麵的三人。

三位警察都是一個激靈,連見多識廣、經驗豐富的莊圖勵也覺得頗為突兀:這人是美國國籍?昨天小苗同誌怎麽沒說?莫非她也不清楚,恐怕連教會醫院院長也不知道這個情況吧?還是先把這本護照查看一下再說吧。於是,莊圖勵衝黃寶千使個眼色,小夥子便起身走到鄭廷宇麵前,取過護照。

不怕人笑話,他們三人長這麽大還沒見過護照呢,不管是中國護照還是外國護照。此刻拿著這本製作考究的美國護照,翻來覆去看了又看,自然看不出什麽名堂。分局是沒有外事警察的,那就隻有往市局打電話請求派一名外事警察過來查驗護照,然後再按照專案組的意思出麵跟鄭廷宇談話。

唐有為正要起身去辦公室打電話,外麵走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到門口停下,有人輕叩房門:“莊副局長,您的電話。”莊圖勵一躍而起,朝唐有為擺了擺手,示意他和黃寶千待在屋裏,然後疾步出門去接聽電話。

片刻,莊圖勵去而複歸。讓唐有為和黃寶千感到奇怪的是,他身後竟然還跟著兩個陌生臉孔。莊圖勵臉上神情有異,嚴峻中夾雜著些許沮喪。他衝唐有為、黃寶千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們隨自己離開,將鄭廷宇交給剛來的這二位。唐有為、黃寶千頓時愣住了,但知道此刻不該吭聲,當下便收起桌上的紙筆,出門而去。

剛才的電話是誰打來的?這是怎麽一回事呢?

原來,這個鄭廷宇向小苗自述的情況中有大部分是事實,比如他當年是保定有名的神童,從上海公共租界教會高中畢業後前往美國學醫,畢業後在美國工作兩年,然後前往香港供職於瑪麗醫院也確實如此,甚至遇到初中老同學楊宗窮勸說他回內地等等也是真的。但是,沒有人知道,他在去香港前已經被美國中情局發展為雇傭特工,並接受了一些訓練。加入美國國籍是真的,美國護照也是真的,那是中情局給他辦理的。中情局將其派往香港,原本就是讓他在適當的時候返回內地,然後利用美籍華人的身份跟其他在華外籍特工接觸。

那麽,鄭廷宇的上司是誰呢?說出來還真是讓人大跌眼鏡——就是他的廣東籍妻子容今芳!容的祖上是下南洋的華工,從賣餛飩開始創業,一步步發展到擁有兩家不小的食品公司。她出生在美國,但少年時回到廣東老家生活過數年,然後又回到美國。她比鄭廷宇的資格要老,早在1942年美國戰略情報局(美國中央情報局的前身)成立後不久,就被發展為雇傭特工。因此,夫妻倆潛入中國內地時,她被指定為鄭廷宇的上司。

原本中情局的打算是讓這對特工夫婦潛伏上海開展工作。但是,鄭廷宇在香港跟老同學的邂逅導致原計劃改變,上級讓鄭廷宇接受楊宗窮的勸說,返回內地接觸中共並尋找機會成為幹部,利用這個身份進行情報工作。不料,計劃趕不上變化,先是楊宗窮失聯,然後是鄭廷宇夫婦按照新聯絡人黃同誌的指令返回保定後,黃同誌竟然不知什麽原因爽約了。這時,中情局根據國共兩黨武裝鬥爭的態勢認為國民黨大勢已去,敗離內地是早晚的事,於是決定調整之前的計劃,讓鄭廷宇夫婦仍舊前往上海潛伏。當時上海尚未解放,從已是解放區的保定是可以去上海的,但是毫無理由突然舉家搬遷似乎略顯可疑。為了避免引起中共方麵的懷疑,中情局就製訂了一個“夫妻衝突”的劇本,讓容今芳先去上海,等上海解放後,再以回心轉意為由把丈夫和兒子鼓搗來滬。

在中情局眼裏,中共的政保反特防諜工作是由一幫山溝溝裏出來的土包子在胡亂折騰,因此,他們對為鄭廷宇夫婦製訂的上述計劃信心滿滿,誌在必得。哪知中共中央華北局社會部早在大約半年之前,就收到了軍方轉來的一份截獲的密電,從破譯出來的情報裏發現了這對中情局特工夫婦的秘密。從那時起,華北局社會部就開始了對鄭廷宇、容今芳的秘密監控。

容今芳赴滬後,華北局社會部隨即指派一個五人小組去上海進行監控。華北局社會部高層領導嚴令“此事絕密”,所以連華東局社會部都不知道這個小組在上海開展秘密工作。而保定這邊,華北局社會部對留駐老家的鄭廷宇的秘密監控也一直沒有停止。1949年8月1日河北省人民政府成立後,華北局社會部經過研究,決定把該案的辦理單位由之前的華北局社會部一級辦理改為與中共河北省委社會部(對外是河北省公安廳政保處,一套班子兩塊牌子)兩級聯辦,分工是華北局社會部負責監控在上海的容今芳,河北省公安廳政保處負責監控鄭廷宇。

根據政保工作的規定,這種監控別說是保定市公安局第一分局了,就是市局或者省廳政保處的非分管領導也是不知道的。因此,“10·2”案件專案組的組長盡管是一分局副局長莊圖勵兼任並直接參與偵查工作,但他絲毫沒有意識到專案組已經悄然將調查觸角伸向一個被華北局社會部作為大案對象長期監控的角色。因為莊圖勵是在跟市總工會派駐教會醫院的小苗同誌接觸,河北省公安廳政保處的監控小組壓根兒沒有察覺。直到這天上午,鄭廷宇被南關派出所傳喚並隨即被專案組帶走,執行監控任務的省廳政保偵查員方才意識到不對頭。雖然他們火速急電報告領導,但這個意外事故也已是木已成舟,覆水難收了!

這種情形屬於國際間諜界公認的犯忌。不管鄭廷宇有事無事,隻要被當地警方接觸過一次,這種秘密潛伏者就再也不能繼續活動了,除非換一個國家。

當然,省廳政保處還是要在獲悉情況後第一時間作出反應,這就是莊圖勵接到省廳政保處長直接來電的原委。他在回答了省廳方麵的詢問後被告知:“這個人,不管他是否涉及你所說的什麽命案,從現在開始跟你們一分局以及保定市公安局沒有關係了,我們已經派員前往一分局,此刻應該就在你的辦公室外麵,讓他們立刻把鄭廷宇帶走。另外,關於他辦公室和住所的搜查工作,也將由我們安排。”

這種情況別說在保定或者河北省,就是在全國也是極少發生的,莊圖勵一下子就蒙了:案子還沒查清楚,反倒闖了這麽大一個禍!他雖然沒辦過政保案子,但是起碼的認知肯定是有的,華北局社會部對這兩個美國中情局特務傾注了那麽多精力,顯然是出於放長線釣大魚的考慮,有可能這個案子已由華北局社會部上報中央社會部了,哪知卻砸在了自己手裏!莊圖勵不知道這個純屬無意造成的嚴重過失會不會受到追究,此刻也顧不得去想了,唯一放不下的還是專案組未了的工作,於是大著膽子向對方提出了一個請求:“如果你們就此對鄭廷宇收網的話,是否可以在訊問結束時順帶問一下他,是否犯下了10月2日西河沿的那起毒殺案?謝謝!”

“可以,但如果這並非政保範圍的案子,那往下還得由你們持公函過來外調提訊。不管他是否涉案,我們都會把結果告知專案組。”

莊圖勵向專案組其他四人簡單說了說情況,大夥兒倒是來了勁兒,說:“沒準兒是那位鄭醫生要發展金玉珠參加特務組織,遭到拒絕後把她滅口了呢,莊局您說呢?”

“要我說?”被屬下一問,莊圖勵的思緒回到這起毒殺案上,愣了一下方才回答,“我覺得可能性很小。因為鄭廷宇是美國中情局的雇傭特務,據我所知,雇傭特務是不會被授權發展其他人加入的。美國人的行事方式跟老蔣的特務機構不同,車是車路是路分得清清楚楚,發展新特工應該是由中情局的其他部門進行的。”

唐有為想了想,說道:“我覺得莊局長說得有道理,因為據法醫說,金玉珠是服用了一種類似老鼠藥的毒藥死亡的,鄭廷宇如果要殺她的話,應該不會用這麽低級的毒藥吧?”

莊圖勵說:“現在討論這些似乎沒有意義,我們還是立足於鄭廷宇沒涉嫌本案的觀點,考慮接下來應該朝哪個方向進行調查。”

莊圖勵的判斷是準確的。當晚省廳政保處來電,說經訊問,以及對下午收到的軍方轉來的中情局對鄭廷宇夫婦潛伏後發出的第七份密電內容的研判,可以排除鄭廷宇的殺人嫌疑。

接下來怎麽辦?

五、何處覓痕

10月5日上午,專案組刑警唐有為、宋德升、黃寶千和平和尚一行四人再次來到西河沿。根據昨晚案情分析會所討論的調查方向,開始分別向在鬱家辦理喪事的親朋好友,以及西河沿的街坊鄰裏了解10月2日上午金玉珠的早餐是在哪裏吃的。

10月2日鬱王氏、金玉珠雙雙猝死後,宋嫂告訴前來勘查的警察,金玉珠當天是在外麵吃的早餐。昨晚專案組分析案情,法醫鑒定結果顯示金玉珠是被人下了毒,這種像是老鼠藥,但中毒後的反應又跟市麵上小販叫賣的老鼠藥有所不同,應該是死者在當天早上七點至八點之間服下的。因此,專案組通過調查排除了宋嫂和富春蓮的下毒嫌疑後,算來算去隻有調查金玉珠生前的最後一頓早餐了。

專案組此番調查是想弄清楚,金玉珠的那頓早餐是在哪裏吃的?是一個人吃的還是與其他人一起吃的?另外,據宋嫂和富春蓮說,金玉珠平時的早餐都是在家裏吃的,案發當天為什麽要在外麵吃?這些問題都需要有一個答案。

法醫剖檢後發現,金玉珠生前最後一頓早餐吃的應該是餛飩、水餃一類的食物,餡兒是用牛肉混合老黃瓜製作的,裏麵還放了少量紅辣椒。

據此判斷,金玉珠去的可能是一家清真館,這就可以排除餛飩了,因為當時保定的清真店館攤頭都不賣餛飩,那是南方人的喜好,北方人喜歡吃餃子。再從金玉珠外出所用的時間,以及所買的蔬菜品種來判斷,她應該並未走遠,估計是去了城外方向的紅旗大街。那條街與東關大街的交叉路口有一個比較大的菜場,裏麵有小吃餐飲攤店。菜場緊挨東關大街、紅旗大街的路口處,也有麵館、餃子店各一。

刑警黃寶千和誌願者小儲前往菜場走訪,本來這是一樁比較有難度的活兒,但黃寶千心細,臨去時特地問了宋嫂是否還記得金玉珠那天去菜場買了什麽東西回來,宋嫂倒還記得,說買了羊肉、鮮魚、豆腐、白菜和蘿卜,另外還有一包大醬。之所以說是“一包”,是因為當時的店鋪多以幹荷葉作為食品包裝。黃寶千即問:“那包大醬還在嗎?”

宋嫂說:“還在,就放在廚房角落的那張桌子上,動都沒動過。”

黃寶千原本是想把這包大醬拿到菜場去打聽店家的,看店家是否對這個買過大醬的護士留有印象。不過進廚房一瞅,發現這個荷葉包上麵蓋著一張牛皮紙,紙上一個石印綠色大字:醬。黃寶千當下就把這張紙取下來,認定這是一個特殊標記。

黃、儲二人到了菜場,拿出字紙一問,馬上有人給予指點:就在紅旗大街馬路對麵——吉祥醬園。

醬園這個行業不像典當行、舊貨店、古玩鋪和鍾表行,老板做一世生意大概也少有遇到警察登門來訪查。那姓馬的掌櫃不禁心生好奇,把兩人迎進去,正要吩咐學徒張羅煙茶,被來人謝阻。黃寶千當下拿出那張牛皮紙,一問,馬掌櫃不假思索就說:“有啊!有這麽個小女子來買過一包醬,那是大典,就是開國大典的第二天上午。怎麽啦?”

兩人問馬掌櫃怎麽記得這樣清楚,對方笑道:“我腦子裏記的倒不是這個小女子,而是前麵呂家巷子裏那個假小子劉翠娥……”

那天,金玉珠提了個裝著菜的竹籃子進醬園買大醬,剛買完走到門口,迎麵就遇上了劉翠娥。兩人看樣子是故交,一個歡叫,一個二話不說上前扯下對方的竹籃子來了個擁抱,然後,就嘰嘰喳喳鳥兒唱歌似的暢談起來。馬掌櫃聽下來,這二位以前是同學,畢業後分別了。劉翠娥搬了兩次家,金玉珠搬了一次,然後兩人就再沒聯係。劉翠娥人稱“假小子”,可想而知其調皮程度,一直到前不久才找了婆家,嫁到了紅旗大街這邊。

兩人聊了一陣,劉翠娥問金玉珠:“吃飯了沒有?沒有?太好了,咱們一起吃,吃餃子,我請客!”金玉珠還沒開腔,劉翠娥轉臉掃視店堂:“這店堂很寬敞,又幹淨,有茶幾椅子,咱倆就在這裏吃吧!”說著,她掏錢招呼醬園學徒:“這位兄弟,幫我們買兩屜蒸餃,牛肉餡兒的謝了哦!”

學徒把餃子買來後,兩個小女子邊吃邊說話,吃完了還想待下去。劉翠娥的新婚丈夫見妻子說去巷口遛一圈久不回來,便出門尋找,走過醬園聽見聲音進來招呼,兩個久別重逢的老同學這才告別。

黃寶千、小儲兩人聽著,互相看了一眼,交換了一個眼色:如此看來,這頓餃子應該沒有問題啊!

兩人離開醬園,又去馬路對麵的那家餃子館轉了轉,果然是一家回民經營的清真館。兩人決定返回西河沿向唐有為匯報,再看是不是需要對劉翠娥進行外圍調查。

其實,此刻唐有為已經在跟劉翠娥夫婦談話了解情況了。劉翠娥昨晚才聽說鬱家出了大事,她的老同學那天回家後不久竟然猝死了,難過得大半宿沒睡,今天上午拉上丈夫就奔西河沿來吊唁了。她的性格和覺悟使她很快就跟唐有為聯係上了。唐有為這才知道這女子就是黃寶千、小儲這會兒去訪查的那天跟金玉珠一起吃餃子的對象,自是趁機了解情況。聊下來得知,劉翠娥竟是烈屬,她父親是地下黨,去年保定解放前夕犧牲了。由於這層關係,保定解放後她被政府安排進第三區政府從事檔案管理工作。她的丈夫也是地下黨,解放後在市委工作。於是,金玉珠在外麵吃早餐被人下毒的懷疑也被排除了。

科學地說,刑事偵查中的“排除”也是收獲。不過對專案組來說,這一天就這麽一個收獲,一幹警察總覺得不是味兒。好在到了晚上,又傳來了一個與金玉珠相關的信息,這個信息可能與其被害沾得上邊。

當時,專案組正準備繼續開會分析案情,莊圖勵剛到場,分局值班室忽然派人來報:“接到省廳政保處電話,說請莊副局長立刻過去一趟。”

莊圖勵聽完立馬起身,一邊往外走一邊尋思:看來是禍躲不過,昨天鄭廷宇那事上邊還是要有一個說法的。

當下匆匆趕到省廳,哪知卻聽到了一個讓他大感意外的消息!

原來,昨天專案組“動”了披著教會醫院醫生外衣的美國中情局特務鄭廷宇後,華北局社會部緊急下令讓河北省公安廳政保處正式將其抓捕。與此同時,華北局社會部緊急通知之前派赴上海執行長期監控容今芳的五人工作小組:立刻抓捕容今芳,暫押華東局社會部指定場所進行訊問,並將訊問結果報華北局社會部。

五人工作小組隨即行動。訊問容今芳時,按照華北局社會部密電中“可以訊問她是否知曉關於鄭廷宇的情婦金玉珠的情況”的指示,在訊問尾聲階段跟容今芳提了提。容今芳說,她在離開保定時收買了教會醫院的一個雜役,讓他留意其丈夫的行為舉止,每周寫一封信寄往上海她指定的安全收信地址。她此舉的目的倒不全是出於醋意,更多的是對這個下屬丈夫進行秘密監視。那個幼時上過三年私塾的雜役柳某拿了容今芳的錢,做事很是盡職,每周寄一封信函,逢年過節也沒落下過。這次,沒想到金玉珠猝死,柳某傻了,尋思再三決定往上海發一封加急電報。據容今芳向偵查員交代,她收到電報後,心裏咯噔了一下。

這個早在二戰時就已被美國招募為雇傭特工的粵女為何心裏會咯噔一下呢?這要從她三個月前跟一個名叫“朱誌豪”的男子的交往說起。朱誌豪也是廣東人,跟容今芳是同鄉。他的公開身份是上海廣東路上“粵桂土特產商行”的襄理,秘密身份則是台灣方麵“國防部二廳”潛伏上海的一名特務。容今芳與其是在“仙樂斯”舞廳跳舞時認識的,認識前雙方都不知道對方是特工同行,認識後也把各自的秘密身份隱藏得比較到位。

大約一個月前,兩人喝咖啡時,身上帶著在內地發展“有誌之士”加盟“國防部二廳”使命的朱誌豪想將容今芳發展為特務。他開口一試探,容今芳馬上就意識到這家夥乃是同行。

這個女人不愧為鄭廷宇的領導,經曆豐富,見識頗多,她不像鄭廷宇那樣在中國也嚴格遵守中情局的紀律,不敢越雷池一步。她倒是不忌諱做雙麵間諜,有機會的話做三麵、四麵也無所謂。但是,她一時吃不準這個姓朱的究竟是不是貨真價實的“國防部二廳”特務,所以想出了一個主意:“我對朱先生所說的這一行非常陌生,需要從側麵了解一番才能考慮此事。朱先生如果急著招募人手的話,我可以給您介紹一個可能合適的對象。”

這個對象,就是保定教會醫院的護士金玉珠。據容今芳交代,按照當時中情局的密令,鄭廷宇擬在年內調滬潛伏。既然這個小寡婦對鄭廷宇死心塌地,那就讓她也來滬,給她找一份工作,由朱誌豪將其發展為“國防部二廳”的特務。而容今芳自己不久也許會在“國防部二廳”伸一隻腳,做雙麵間諜,這樣的話,還可以利用金玉珠獲取情報。

朱誌豪聽完容今芳對金玉珠的情況介紹後,立馬有了興趣。於是,他向台灣“國防部二廳”發密函說明情況,請求“國防部二廳”向下轄的“平津站”下達指令,請該站派員秘赴保定對金玉珠進行考察,如果覺得合適,接下來的發展事宜就由他負責即可。

朱誌豪的此番舉動,容今芳當然是不清楚的。她目前要做的就是置身事外,不再過問,連跟朱誌豪的接觸也要減少。原以為此事會順利發展,哪知柳某來電報稱金玉珠猝死,心裏咯噔由此而生。不過,心理素質強大的容今芳很快便鎮定下來,開始理性分析:第一,金玉珠不可能是被鄭廷宇殺死的,鄭廷宇已經接受自己下達的指令,開始有意疏遠她了,不可能去殺害她;第二,金玉珠之死可能是朱誌豪方麵的動作,估計是他讓人跟金玉珠接觸,可那主兒是個特務行業的新手菜鳥,操之過急,過早亮明台灣特務的身份驚到了這個沒怎麽見過世麵的庸俗女子,於是,隻好按照行規將其滅口。

容今芳接著權衡利害關係,認為這件事對他們這對特工夫婦不會有任何影響,因此一顆心就平靜下來了。卻沒想到,金玉珠之死加快了中共反特人員對他們夫婦倆收網的速度,她很快就成了落網之魚。

華北局社會部接到赴滬工作小組的急電密報,得知容今芳的訊問情況後,研究決定將上述可能跟“10·2”案件相關的內容向該案專案組通報,要求一分局“謹慎調查,隨時報告”,這就是省廳政保處將莊圖勵深夜召去的原因。

莊圖勵返回一分局後,立刻和一幹刑警研究怎樣落實華北局社會部的指令。一番討論後,意見很快統一:從華北局社會部所透露的相關信息中可以判斷,容今芳在滬上跟朱誌豪談及將金玉珠介紹給他作為“國防部二廳”發展新特務的人選,到10月2日金玉珠猝死,滿打滿算總共也不過七天時間。朱誌豪在上海通過台灣“國防部二廳”總部讓平津地區的特務對金玉珠進行考察,最快也要兩天時間,這樣,剩下就隻有五天了。

特務到保定考察金玉珠,必須跟金玉珠當麵接觸,這樣才會有之後被容今芳認為的“操之過急,過早亮明台灣特務的身份”的情況出現。現在專案組要做的,就是通過走訪金玉珠教會醫院的同事、西河沿住所的家人(富春蓮和宋嫂)及鄰裏等,對她在五天裏的活動情況做一個統計,看哪個時段她曾經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獨自在外麵活動過。這個主意屬於笨辦法,但如果落實到位,還是可以起到作用的。這五天正是鬱王氏病重臥床不起的時候,金玉珠、富春蓮兩妯娌以及宋嫂都非常忙碌,兩個上班族除了去單位工作,其餘時間應該都在家裏。所以,也為專案組走訪減輕了難度。

10月6日,這天是“10·2”案件兩個死者大殮下葬的日子。專案組長莊圖勵在忙其他局務工作,唐有為對這天的工作做了分工:他和專案組編外成員派出所民警老吳、青年治安積極分子小楊與小儲,在西河沿對金玉珠生前最後五天的活動軌跡進行訪查;宋德升、黃寶千兩人去教會醫院訪查;平和尚則去市局提訊那個在昨晚被保定市公安局政保處逮捕的容今芳的耳目、教會醫院雜役柳某。

這番調查,從10月6日上午一直進行到次日中午。可是,最後沒有查到金玉珠有與陌生人接觸超過半個小時的情況,也沒有發現她在當時唯一可以接聽電話的教會醫院接聽過電話。之所以設定至少半個小時跟陌生人接觸的時間,是因為考慮到這樣一個情況:容今芳在上海被捕後的口供表明,她把金玉珠推薦給“國防部二廳”特務朱誌豪後,由他自己處理此事。不管朱誌豪采用什麽方式跟金玉珠接觸,對於被接觸者金玉珠來說,都是陌生人。建國伊始治安形勢還很嚴峻,她一個青年女子,遇到陌生人主動來跟她搭訕,肯定是非常警惕的。即便來人接受過特務訓練,懂得一套贏得他人好感不被拒絕的辦法,那也得需要時間。這個時間至少也得半個小時吧?畢竟你要把人家好好的一個百姓勸說上你那條從事反革命特務活動的破船啊!

所以,專案組斷定“國防部二廳”的特務還沒找過金玉珠。如此,這個調查方向進入了一條死胡同,隻好原路返回。但是,轉機即將出現,而且是讓人意想不到的。

六、死者有疑

10月7日下午,專案組繼續開會分析案情。莊圖勵主持會議,要求大夥兒踴躍發言,想到什麽說什麽,不用擔心說不到點子上。

平和尚露出一副猶猶豫豫欲言又止的神態,被莊圖勵瞅個正著:“平和尚有話要說?太好了!在本案的案情分析會上,你的發言最少,現在帶頭開腔,大夥兒歡迎!”說著鼓起掌,其他人也都笑著跟上。

平和尚是河北易縣窮苦人家出身,六歲就被家裏送到寺廟剃度出家,至今頭頂還留著終生不消的香疤。那家寺廟養著兩頭牛,平和尚出家後,住持讓他一邊念經一邊放牛,另外還跟著幾個據說是少林寺出身的僧人練拳。這麽一過就是七年,十三歲那年,家鄉來了八路軍。平和尚看到隊伍裏有跟他年齡差不多的小八路,於是就跟住持說想還俗去當兵。住持是個性格開朗的中年人,思想也比較開明:“當兵去打日本鬼子是好事,去吧,回頭打走了鬼子若是想回來,我給你留一個位置。不回來就在外麵幹事也好,不過,隻能幹好事不許幹壞事!”

就這樣,平和尚參加了八路軍。他自小沒有名字,隻知道自己姓平,六歲出家時住持給他取了個法名叫和緣。到了部隊後,大夥兒覺得叫他法名不妥,幹脆就叫他和尚。三年後抗戰勝利,他被調往根據地公安局工作,登記時自己做主正式使用“平和尚”這個名字。

平和尚性格內向,平時看上去有些木訥,可是他並不笨,遇事喜歡琢磨,而且有一股不琢磨清楚不罷休的軸勁兒,所以他有時發表的觀點會讓人眼前一亮。這次參加“10·2”案件專案組,他是發言最少的一個,有時甚至整個會下來不吭一聲。莊圖勵清楚每個下屬的性格特點,所以此刻見平和尚似有話想說,便馬上點名讓他發言。

果然,平和尚一開口便讓其他人都一愣,他說:“我無意中偷聽到一個消息——昨天早上貪睡起晚了,沒趕上去食堂吃早飯,就隨著大夥兒去西河沿了。路上看見有賣生紅薯的,就買了一個,尋思鬱家正在辦喪事,灶膛裏肯定有熱火灰,把紅薯烤熟了就是一頓早餐。廚房裏當時沒人,廚子和幫廚都在外麵院子裏忙活。我坐在灶下等著紅薯烤熟,就在這時,兩個女人進到廚房,一個是鬱家的女傭宋嫂,另一個是跟宋嫂差不多年紀的精瘦婆子,我聽別人喚她‘郭家的’。

宋嫂在屋角水缸裏舀水洗碗,‘郭家的’是尾隨宋嫂進來的,看樣子是為了跟宋嫂說什麽悄悄話。她們那個角落看不見我,我在灶下也看不見她們,隻能聽見兩人悄悄地嘀咕著什麽,臨了宋嫂說的那句話稍稍大聲了點兒,我聽清了半句,‘哎,這可不敢瞎說啊。’這時有人進來了,她們就把話題岔開了。然後,‘郭家的’就走了。一會兒,宋嫂洗完碗,也出去了。”

平和尚看著眾人臉上的神情,咬住了舌頭不再說話。他知道大夥兒肯定能從宋嫂那句話裏分辨出幾分意思:一般說來,操辦這種一下子死兩人,其中一人還是死於非命的喪事,那個“郭家的”神神秘秘地瞅著沒人時溜進來說的悄悄話,應該不會是平時閑婆子嚼舌頭的張家長李家短,況且還有宋嫂急赤白臉的警告,那多半就是在說與凶案有關的事。

莊圖勵沉思一會兒後開口了:“那就立刻奔西河沿去調查。”

五名刑警連同派出所民警老吳、小楊和小儲,一起前往西河沿鬱家。前一天已經辦完了兩個死者的喪事,今天鬱家顯得冷冷清清,隻有富春蓮和她娘家的一個表姐,還有宋嫂,正在打掃、整理屋子。

一幹刑警進去,在堂屋各自找個位置坐下,小楊和小儲待在門外不讓旁人進來。莊圖勵的臉上故意顯出警察職業性的秋風黑臉,對富春蓮等人說:“你們各忙各的吧,宋嫂留一下。”說完朝民警老吳使了個眼色,讓他去辦之前交代過的事——傳喚“郭家的”。

老吳是戶籍警,對西河沿的居民情況了如指掌,他在專案組會議結束後就被叫來向大夥兒介紹了“郭家的”的情況:這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婦女,保定當地人,媒婆出身,自己嫁的名叫郭陽龍的丈夫卻不怎麽樣,是個兵痞,在國民黨軍隊裏混了十年,跟日本鬼子、偽軍、八路軍以及國民黨自己的部隊都幹過仗,竟然奇跡般地保住了一條小命。抗戰勝利後他帶著七個傷疤和一筆退伍費回家,表麵上看著似乎很有謀劃,用退伍費開了一家經營煙紙食品雜貨的小店,其實卻是跟黑道勾結,暗地裏倒騰毒品,還收贓、拉皮條,反正什麽能來橫錢就幹什麽。保定解放後,他被送到收容大隊學習了一期,三個月後釋放,改行弄了輛大車跑長途運輸。街坊鄰裏都說他是把原先的邪活兒由固定模式變為流動模式繼續幹,派出所也接到過舉報,但因為超出管轄範圍,所以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郭家的”出嫁前的名字叫趙彩萍,嫁到夫家後,西河沿的街坊因不知她的姓名,便稱其為“郭家的”。“郭家的”婚姻中介業務做得不錯,收費不高,服務卻非常到位,不但替人撮合姻緣,婚後如果有哪家小兩口過得不和睦,她還會上門了解情況,竭力勸和。不過如果她出麵三次還勸和不了的,那對不起,她就開罵。罵得倒也公平,男女雙方都罵,小家庭有矛盾,肯定雙方都有責任嘛。另外,她還義務關心人家的生育,遇到婚後一段時間不見動靜的,她就幫忙介紹偏方或名醫。由此可見,她的社會經驗和活動能力不可小覷。

片刻,“郭家的”被老吳傳喚來了,進門見宋嫂站在幾位警察跟前不吭聲,隻覺得奇怪。還沒回過神來,唐有為已經開腔了,語氣嚴厲地說道:“你就是那個‘郭家的’?有點兒事情要問問你們兩人,先說清楚,這件事關係到我們正在調查的命案,如果誰不老實講清楚,會作為‘包庇殺人犯’被收監的。”

宋嫂和“郭家的”不約而同分辯稱自己沒犯事。莊圖勵頗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不必囉唆分別帶去東西屋讓她們交代就是了。”

於是,“郭家的”由唐有為、宋德升帶往東屋,宋嫂隨黃寶千、平和尚去了西屋,分別接受訊問。

最初,兩人都以沉默應對。不管跟她們說什麽都不吭聲,問得急了,就說“不知道你們要我說啥”。平和尚覺得不能這樣跟她們耗下去,於是起身去外麵抽了根香煙,回來後對宋嫂說:“我給你說個昨天發生在這邊廚房裏的一個小故事……”然後就把他昨天聽見的對話故作漫不經心地說了說。宋嫂一聽就慌了,心想這個“郭家的”說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兩個人誰也不往外說的,她自己倒是先說出來了。哼!你無情,那我也就無義了!遂將自己知道的情況來了個竹筒倒豆子。

事情要從今年春夏之交說起,當時鬱王氏雖然已有輕微發病症兆,但屬於間歇性的,不發作時還能出門在家附近溜達。有一天,宋嫂陪著她去東關大街的百貨商店買臉盆,回來途中忽然發現把隨身攜帶的雨傘忘在店裏了,於是宋嫂打算回去取。正好馬路邊一戶人家的女主人是鬱王氏以前娘家的老鄰居,兩人自幼就在一起玩耍,不久前才搬來東關路,這時在家裏望見鬱王氏路過,一陣欣喜高聲招呼。於是,宋嫂就請對方搬把藤椅出來讓鬱王氏坐一會兒,等著她拿傘回來後再回家。這對老姐妹好久不見,也有一番話要聊。

宋嫂去了百貨商店,到搪瓷器具櫃台一問,那把雨傘已經被營業員收起來了,對於是否要給她有些遲疑,因為在對方印象裏,這把傘是那個買臉盆的老婆婆遺忘的。宋嫂便向人家做了說明,對方聽了仍舊半信半疑。於是,兩人就進入了糾纏階段。這時,正好有一個毛線櫃台的營業員從店堂裏經過,他是住在西河沿的居民,當下便被宋嫂扯住給作了證,宋嫂這才取回了雨傘。這麽一折騰,大約耽誤了二十分鍾。她生怕鬱王氏久等,匆匆而去。快到那戶人家門前時,隻見鬱王氏還坐在藤椅上,女主人也取了一個矮凳子坐在鬱王氏旁邊,正跟鬱王氏說著什麽。鬱王氏聽得很認真,忽見宋嫂站在馬路對麵要過來,竟然抬手一陣亂搖,分明是示意她不要過來。宋嫂扭頭看向馬路兩邊。並無汽車,隻有稀稀落落的幾輛騎得並不快的自行車和幾個路人,這就不是關心她的安全。而是另有其他原因了。

就這樣,宋嫂在馬路對麵又站了一會兒。鬱王氏一直到她那個老姐妹把話說完,才招手讓宋嫂過馬路,兩人一起返回西河沿。

這件事宋嫂回來後也想過,尋思所謂的“其他原因”可能是當時鬱王氏正在跟老姐妹回憶小女孩兒時期的某樁尷尬事,宋嫂那會兒過去聽見了不好,抑或宋嫂過去的話說不定會使那老姐妹感到掃興。這樣想著,她也就覺得沒啥了。可是,接下來鬱王氏的舉動卻讓宋嫂排除了上述判斷,因為鬱王氏當天晚上失眠了。宋嫂睡在外間,聽見她不時長籲短歎,大半宿沒睡。之後,鬱王氏曾單獨拄著拐杖出去溜達過幾次,每次出門的時間不算長,個把小時,回來後也不說自己去了哪裏。反正情緒顯得反常,但老太太從來沒有把這種不良情緒變成火氣發作到宋嫂身上,對兩個兒媳也是一如既往的親切隨和。

轉眼一個月過去了。這天,那個老姐妹過生日,特地過來請鬱王氏去她家吃生日麵。宋嫂因為之前鬱王氏可以自個兒出門,就沒問是否要隨行,或者一會兒過去接她。金玉珠、富春蓮都去上班了,鬱家隻剩宋嫂一個人在。平時隔三岔五就來串門的“郭家的”估計是看到鬱王氏出門了,特地過來跟宋嫂說話。她告訴了宋嫂一件事,令其大為震驚。

這“一件事”其實有兩個內容。一是,教會醫院的一個護士婚後不育,“郭家的”就推薦她去北關請婦科名醫柳再生瞧病開方,這個護士按照柳郎中開的方子吃了三個月湯藥和食療菜譜,竟然成功懷上了,那天特地備了一份禮物來西河沿郭家感謝。談話間,對方不小心說出金玉珠跟教會醫院大夫有染之事。金玉珠在教會醫院的人緣不錯,所以女護士臨走時再三叮囑:“此事自己知曉就是,千萬不要外傳!”

再有就是前些天的一個上午,“郭家的”來鬱家送鄉下親戚給的新鮮蓮藕。大門虛掩著,估計當時宋嫂被鬱王氏差出去辦事了。她推開門正要招呼一聲“有人嗎”,卻見廚房裏閃著火光,當下不禁一驚,可別走水啦!於是快步走到廚房門口一看,鬆了一口氣:不是走水,而是鬱婆婆在燒東西。啥東西呢?隻見一根鐵絲上穿著至少十幾張黑紙剪的半尺高的小人,鬱婆婆手持一根頂端燃燒的棉花枯稈兒,將一張張小紙人點燃,嘴裏念念有詞:“姓金的小賤人!姓鄭的大色鬼!竟敢惹咱老鬱家,燒死你們!燒死你們!”“郭家的”當下驀地一驚:這不是在詛咒她那大兒媳嗎!難道鬱婆婆已經知道金玉珠的生活作風有問題了?她知道這件事不便戳穿,於是輕手輕腳地退出鬱家,蓮藕也沒送。

“郭家的”是一個肚子裏藏不住話的長舌婦,她思來想去,覺得這件事在別人麵前不能說,但應該讓宋嫂知道,以後如果發現鬱婆婆再做此種荒唐事時,宋嫂能及時避開。另外,萬一哪天鬱婆婆不在家,金玉珠的那個姘頭登門幽會來了,也趕緊找個借口躲開。否則,會惹主人家厭恨,給她穿小鞋的。於是,次日趁鬱王氏又去附近那老姐妹家串門時,“郭家的”趕緊去鬱家把此事告訴了宋嫂。

宋嫂一聽,自然就跟前不久的那樁蹊蹺事聯係起來了,心想應該就是女主人那老姐妹透露的,她不是說過她家兒媳是教會醫院藥房配藥的嗎?

那麽,“郭家的”昨天來跟宋嫂說的什麽事呢?原來,她從這件事裏發現了一個生財之道。這金玉珠之死沒準兒是鬱婆婆下的毒,這先不管,問題是便宜了那個姘頭,這是一樁大醜聞啊!自己何不設法打聽清楚這人是誰,然後去找他要一筆封口費呢?既然鬱婆婆都能打聽到他,那自己肯定也能打聽得到!對了,這事最好叫上宋嫂,請她回想鬱婆婆去世前那段時間都跟什麽人在交往,辨別出消息來源自己就可以去套話了。於是,她就來找宋嫂。哪知宋嫂膽小,不敢造次,一口回絕了。

平和尚聽宋嫂如此這般一說,即向莊圖勵報告。

就這樣,專案組掌握了宋嫂所說的情況,再去對付“郭家的”,她也隻好承認了。警察當然要問清楚她最後是從哪裏得知與金玉珠有染的是教會醫院的鄭廷宇醫生的。她交代,一次鬱王氏獨自拄著拐杖出去溜達時,她曾悄悄尾隨。走了不到十分鍾,看見鬱婆婆坐在東關路一戶居民家門前跟女主人聊天,估計那應該就是宋嫂曾提及的鬱王氏的老姐妹了。

昨天被宋嫂拒絕後,她便打算一個人出馬,立馬想到了那次尾隨鬱王氏去的人家。接下來的動作,對於媒婆出身的“郭家的”來說就太容易了,她隻要按照做媒的路數操作就行了:先是向鄰居打聽這戶人家的名姓,得知男主人姓丁,是鐵路局機務段的修理工,女主人姓汪。再打聽丁家子女情況,知道有一女二男,小兒子二十二歲,叫丁寶麟,尚未找對象。行了!“郭家的”隨即就瞅個對方在門口坐著納鞋底的機會上前搭訕,說要幫其小兒子介紹對象。沒想到丁汪氏雖然剛搬到東關路不久,卻也已經聽說過西河沿有個熱心媒婆“郭家的”,正想選一個黃道吉日備份禮去登門拜托小兒子的婚事呢,這下巧了,送上門來了。於是,兩人坐著聊了一會兒,“郭家的”輕而易舉地從丁汪氏嘴裏套出了金玉珠的情人是教會醫院鄭廷宇醫生的消息。

眾人聽完都在心裏感慨,特別是平和尚,尋思媒婆這一行不錯啊,這種能迅速接近走訪對象的交際方式簡直稱得上一門技能啊,以後得琢磨琢磨學著點兒。

“郭家的”此舉屬於犯了“敲詐勒索未遂”的法條,但專案組當時沒有處罰她,警告一番就讓她離開了。

根據上述調查到的情況來看,鬱王氏還真有毒殺大兒媳金玉珠的可能,而且可能性很大。於是,專案組當即決定將此信息作為一條重要線索進行調查。黃寶千和老吳前往東關路丁家,向丁汪氏核實“郭家的”從她那裏獲取信息之舉的真實性;宋德升、小楊和小儲走訪西河沿街坊鄰裏,調查誰跟鬱王氏走動得特別密切;唐有為、平和尚找富春蓮和宋嫂談話,了解鬱王氏在近日已經臥床不起的情況下,是否有對金玉珠下毒的可能性。

一直到晚上九點,調查才結束。

黃寶千、老吳那一路向丁汪氏調查下來,證實“郭家的”交代的內容屬實,丁汪氏直到這時還對“郭家的”深信不疑,正等著她把物色到的姑娘的情況告訴自己呢。

宋德升他們那一路最為辛苦,挨家挨戶敲門,跟每戶人家說著相同的開場白,有的受訪居民明確表示“不清楚”,那就道聲“打擾了,謝謝”告辭;有的則有閑聊嗜好,非要跟警察東扯西嘮,但最後說及的所謂“情況”,卻是毫無價值。就這樣,宋德升三人白白折騰了一天,最後一無所獲。

相比之下,唐有為、平和尚這一路從體力支出上來說是最輕鬆的,但是在腦力支出上卻是最吃力的。最初,兩人把富春蓮和宋嫂叫到一處,四個人圍坐桌前一起說話。宋嫂事先跟平和尚悄悄遞過話,要求不要提及“郭家的”發現鬱婆婆背後對金玉珠行詛咒之事,因為這會影響鬱家的聲譽,人都死了,還給老人記著一筆賬,這有點兒過了。再說,因為是“郭家的”跟她說的,回頭傳出去的話對她也不利。鬱家今後就隻剩富春蓮一個人了,當然也用不著她幫傭了,但這名聲讓人亂傳開去,隻怕以後別人就不再用她這個女傭了。平和尚心善,聽著倒是挺同情宋嫂的,但他做不了主,於是向唐有為請示,唐有為說:“可以呀,咱們四人坐在一起像開座談會那樣聊吧。”

其實主要是請富春蓮和宋嫂回憶一下鬱王氏在去世前大約一個月的時間裏是怎麽過的,尤其和兩個兒媳、一個女傭是怎麽相處的,然後再著重回憶鬱王氏這次突然發病一直到去世前這一個星期的生活細節。

這個座談會的前半場從下午兩點多一直持續到晚上六點多,富春蓮和宋嫂努力回憶,唐有為、平和尚邊聽邊認真記錄,可是臨末卻沒發現任何疑點。唐有為微歎一口氣:“天都黑了,吃飯吧。回頭繼續。”

唐有為、平和尚去了東關大街的一家清真麵館,各要了一碗牛肉麵,在等候跑堂送上麵條時,平和尚皺著眉頭問道:“唐隊長,您說這事該咋辦?”

唐有為在路上已經想過對策了,說:“回頭看我的就是。”

七、凶手是她

飯後,座談會繼續進行。平和尚用好奇的眼光看著唐有為,猜測他會有什麽計策。

唐有為倒也幹脆,直接開腔道:“咱們用了大半天的時間也沒能找到需要的答案,我尋思可能是思維方式有問題,就是這個……這個角度不對,現在咱們調整角度,直接順著一個假設的情況來思考一下:如果說給金玉珠下毒的人就是鬱婆婆,憑你倆對她的了解,站在她的角度想一想,她要怎麽做才能達到目的?”

富春蓮和宋嫂一聽都大吃一驚,富春蓮馬上說:“怎麽懷疑到我婆婆身上去了?她……”

“我是說假設,不是肯定。”

宋嫂神色有異,偷偷瞅著平和尚,意思盡在不言中。平和尚因為唐有為事先沒有跟他通過氣,當下也是暗吃一驚,但轉念一想這倒也是一個辦法,於是點頭:“對!現在是假設,你們二位可以從這個角度來想想看。

富春蓮畢竟是知識分子,當下一個愣怔之後心裏頓悟:看來專案組懷疑是婆婆對金姐下的毒。這種事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沒有一點兒跡象的話哪能亂懷疑人呢,估計是有人向他們反映過什麽。當然,富春蓮自己是堅決不信的,那該怎麽為業已作古的婆婆洗刷這種懷疑呢?看來隻有再努力回憶,用事實來消除警察對婆婆的懷疑。

這麽想著,富春蓮開口了:“我不接受您二位的說法,哪怕是假設也不接受!這種惡名畢竟是誰也不能隨便擔的。我想起來一件事……”

鬱王氏上年紀後患有支氣管炎,一年四個季節中秋、冬、春三季基本不得太平,隔三岔五就犯一下。以鬱家的經濟狀況,是可以去看中西名醫的,但受消費觀念影響,鬱王氏頂多找個郎中瞧瞧,偶爾挨不過兩個兒媳的勸說,就去金玉珠供職的教會醫院看一下,卻對高出中醫一大截的診金心疼不已。而且,她對西醫打針有一種似是與生俱來的恐懼,在發生過一次因打針而當場暈倒的情況後,就再也不肯去醫院了。所以,9月30日金玉珠把鄭廷宇醫生請到家裏來看病,那是老太太給人家海歸醫生麵子,並且事先約定“寧死不打針”。

那麽,鬱王氏是怎樣對付支氣管炎的呢?今年春上的一天下午,她午睡醒來,對宋嫂說她夢見亡夫了,告訴她這個咳嗽的毛病可以去請“焦神聾”瞧瞧,讓他開個偏方試試。

“焦神聾”是當時保定城裏的一個遊方中醫,沒人知道他是何方人氏,隻知道這是一個中年聾子,每天騎著一匹瘦馬,手持一串銅鈴,蹄聲伴隨著鈴聲一路響來。別人請他看病,得聽見聲響提前在道旁迎候,如果遲一步沒趕上而在馬後叫喚,哪怕叫他爺爺他都不會駐步,因為他根本聽不見。但他看各種疑難雜症頗有成效,人們隨姓稱其為“焦神聾”。他還有一個怪癖,診金隨其心緒決定,心情好時賤到一個燒餅錢就行,心緒差時沒準兒要收十枚大洋。可想而知,這種性格的郎中是不大會有人與其交友的,可奇怪的是,鬱王氏的丈夫跟“焦神聾”卻是關係不錯的酒友。兩人經常一邊喝酒一邊下棋,老鬱把嗓子吼啞了還意猶未盡,接著不厭其煩地用筆寫字跟他聊天。兩人以兄弟相稱,“焦神聾”比老鬱大兩歲,故老鬱稱其“焦兄”。

那時候鬱王氏身體還不錯,連頭痛腦熱的傷風都沒有,所以沒啥需要麻煩“焦神聾”的。後來丈夫去世,“焦神聾”參與了辦喪事,料理完後也來過幾趟,除了送些東西來,還坐下喝杯茶,跟鬱王氏嘮一會兒。後來不知什麽原因,“焦神聾”不再出現在保定街頭,銷聲匿跡了大約一年。之後忽然有一天,又開始在保定街頭晃蕩,照舊用他那套永遠讓人摸不到規律的方式替人們治病療傷,不過坐騎換了,原先是黑馬,現在換了匹棗紅色的馬,人和馬仍舊那樣精瘦。

鬱王氏聞知後,候在東關大街上攔下了這位亡夫的故交,邀請他去家裏坐坐。“焦神聾”擺手婉拒,沒說原因,隻是問弟妹有何吩咐,不妨直言。鬱王氏找“焦神聾”是為一樁事:這時她的兩個兒子正在經營大車店,養著數頭牲口,不知怎麽弄的,肚裏老是鬧蟲子,請獸醫診治吃了許多藥都無效。鬱王氏聽說“焦神聾”回來了,尋思這位老兄專給人治疑難雜症,照此推理,應該對牲口鬧蟲這種病況也是手到病除吧,於是就攔住了他。

當下,“焦神聾”弄明白了這位弟妹的請求,有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若是其他人提出這種要求的話,隻怕他立刻一記老拳上去了,這不是褻瀆“華佗”嗎?但對鬱王氏不會,而且幾乎是不假思索地立刻點頭,不過,這位情緒化嚴重的神醫當時臉上的神情讓鬱王氏印象深刻。

隔日,“焦神聾”把配製好的一包褐色藥丸送來了,說:“不管牲口鬧什麽蟲,隻消服下一丸,一個晝夜就可將蟲排出,包治包好!但是,決不可讓人吃!”鬱王氏讓雙胞胎兒子一試,果然了得!

後來,鬱王氏患上了肺心病,“焦神聾”彼時還在保定,她曾動過請其診治的念頭,但想起那次求獸藥時“焦神聾”的神情,就把念頭打消了。漸漸地,鬱王氏發現自己這毛病無法根除,但凡發作頻率低一些就上上大吉了,便尋思還是請“焦神聾”瞧瞧吧。這時候,正好老鬱托夢相告,於是次日她就吩咐小兒媳騎自行車全城尋找“焦神聾”,說:“隻要看見他,就攔下瘦馬,向對方報出你公公的名字,說明情由,他的臉色可能會難看,但是肯定會立刻來西河沿的。”

可是,富春蓮全城尋訪了兩天,也沒發現街頭有那瘦人瘦馬的蹤影,一打聽,方知保定解放後沒幾天,“焦神聾”就不見了。回來一說,鬱王氏後悔不已。

富春蓮此刻向專案組說的這件事,宋嫂說她也曾聽鬱王氏說起過,不過沒提“焦神聾”跟鬱家的淵源,隻在病情發作嚴重時說過後悔話。

哪知唐有為聽富春蓮說完,忽地一拍桌子“那藥呢?你說的治牲口鬧蟲的藥丸呢?”

富春蓮冷不防一個哆嗦:“藥?哦,那藥在派出所呀!”

10月2日鬱家出事,刑警勘查結束準備離開時,已經哭得昏天黑地六神無主的富春蓮忽然想起婆婆那個放在床裏側枕邊、臥床後寸步不離的首飾匣,出了這麽大的事,她不放心把貴重物品放在家裏,於是扯住了派出所劉所長的衣袖請求派出所代為保管。劉所長說:“可以,不過你得把那匣子帶上跟我們一起去派出所,親自辦一下相關手續。”

於是,富春蓮前往派出所,辦理了手續:清點匣子內的物品後,寫一式兩份的申請書,將物品注明,由雙方簽字蓋章。當場用有雙方簽名日期並蓋章的封條把匣子嚴封,派出所的民警當著當事人的麵把匣子放入保險箱。鬱王氏留下的當初“焦神聾”配製的被她視若珍寶的藥丸,是和金條、首飾一起放在那口匣子裏的。

唐有為即刻說:“那我們連夜去東關派出所,把那藥取出來化驗一下。你們兩人都要過去,富老師是當事人,宋嫂你去做個見證人。”

那包獸藥被鬱王氏生前用三層油紙嚴嚴實實包起來後,放在一個特地用紅綢緞布料縫製的小布袋裏,倒出來一數,一共有三十二顆,大小形狀酷似杭州特產臨安小核桃。專案組一顆顆檢查下來,發現其中有一顆比其他藥丸小了些許,仔細觀察,上麵留有刀刮的痕跡,從色澤判斷,刮下藥粉的時間應該不久,大概十來天的樣子。

唐有為當即致電莊圖勵報告該情況,說懷疑鬱王氏用特製獸藥殺害了大兒媳金玉珠,請求把獸藥送檢,與法醫在被害人金玉珠胃內發現的毒藥成分作比對。莊圖勵表示讚同,說他立即向市局報告,可能要送省廳化驗。

當時建國還不到十天,像河北這樣省份的刑事檢測手段有限,無法承擔。省廳跟天津聯係,也說不行,最後隻好指派專人連夜搭乘火車送往北京化驗。

次日下午三時,執行赴京送檢任務的宋德升、黃寶千從京城發來加急電報:化驗結果出來了,確認死者體內的毒藥成分與送檢的獸藥檢材一致。

在這之前,莊圖勵已經安排唐有為、平和尚繼續跟富春蓮、宋嫂“座談”。如果確實是鬱王氏用獸藥殺害金玉珠,那麽她是通過什麽方式,當著一直在病榻前服侍她的兩個兒媳和宋嫂的麵,神不知鬼不覺地下毒的呢?

富春蓮這時已經接受了婆婆毒殺金玉珠的事實,不過,她對於鬱王氏是如何下毒的也頗為不解。宋嫂則由於之前已經聽“郭家的”說過鬱王氏有詛咒金玉珠之舉,此刻去了趟派出所,又親眼看到警察從鬱王氏的匣子裏取出藥丸,所以已經百分之百相信鬱王氏就是投毒凶手了。可是,鬱王氏是怎樣當著她們三個人的麵對金玉珠下毒的,她跟富春蓮一樣,想來想去還是不明白。

關於10月2日上午,鬱家出事時金玉珠、富春蓮和宋嫂在幹什麽,警察在進行現場勘查時已經了解過了,富春蓮和宋嫂的說法一致。那天是開國大典的次日,之前各地已經自行規定放假時間,保定是“慶祝開國,放假三天”,因此這天兩個上班族金玉珠、富春蓮都在家。可能因喝過參湯,這天鬱王氏的精神狀態還算不錯,頗有興致地聽宋嫂講述在街頭看到的歡樂場景。這時,金玉珠、富春蓮也到床前來陪婆婆說話。片刻後,鬱王氏說:“嘴裏覺得苦,嗓子有點兒癢。”

宋嫂說:“婆婆吃塊梨膏糖吧?”

鬱王氏說好,宋嫂遂從床頭櫃裏拿出糖盒。鬱王氏生前似有潔癖,尤其對入口的食品和藥物一向特別講究。所以,宋嫂把糖盒取出來後遞給鬱王氏,讓她自己打開取糖。

鬱王氏早年聽“焦神聾”跟丈夫喝酒聊天時,說起過一個具有滋陰清肺止咳平喘效果的方子:用梨子榨汁後添加冰糖熬製糖塊,還可以根據不同症狀在裏麵自行添加其他中藥。她聽著覺得比較容易,當年秋天梨子大量上市時就自己試著製作,大獲成功。此後,她每年必製,而且添加了薄荷,以對付嗓子癢。三年前,她覺得每年製作似乎麻煩,就多做了一些,放入盛著生石灰的帶蓋的陶瓷壇子裏,發現竟然可以兩年不變質。於是,去年秋天她依舊照著老辦法製作保存,所以今年吃的梨膏糖是去年的陳貨。鬱王氏對於自製這味藥食並舉的糖果之舉很是得意,每次吃時,隻要跟前有其他人在,她總喜歡請對方也吃一塊。那天也是這樣,鬱王氏請金玉珠、富春蓮、宋嫂每人吃了一塊,自己也吃了一塊。

富春蓮和宋嫂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到這裏時,被唐有為突然叫停。他睜大眼睛看著兩人:“慢!這個細節以前怎麽沒聽你們說過?”

富春蓮和宋嫂對視了一眼,富春蓮開口道:“這明擺著是我婆婆沒法兒下毒的一幕嘛!她那麽講究衛生的人,不可能自己用手指撚一塊遞給我們吃,她是把糖盒遞到我們麵前,讓我們自己拿的。如果她事先已經在某一塊糖裏下毒了,又怎麽保證這塊糖肯定會被金姐拿到呢?您二位覺得呢?”

宋嫂在旁邊點頭:“就是這個理,我當時也是這樣想的,所以就沒向公安反映。”

唐有為、平和尚聽兩人這麽一說,覺得似乎也有道理。不過,唐有為畢竟是老公安,當下眼珠子一轉:“那個糖盒呢,還在不在?拿出來看看。”

這是一個長方形盒子,揭開蓋子,裏麵還有“內膽”,即上下兩個用薄薄的木片製成的格盤,每個格盤用木片分成八個方格,每個方格的邊框大約一寸長。格盤是活動的,可以取出來放在桌上,每個方格內可以盛放不同種類的糖果等茶食。兩個格盤並列放置,則是一個很得體的接待客人的器具。

唐有為讓自己的思維停留在鬱王氏的角度,隨即便找到了她謀殺大兒媳的巧妙方式:她把有毒的梨膏糖放在上層格盤第一排左側的第二格裏,其餘十五個方格裏放的都是無毒梨膏糖。之所以放在第二格,是因為鬱家的規矩一向比較多,講究長幼有序,即使是平輩,也要有大小之分。所以,老人臥床,兩個兒媳來病榻前問安伺候時,每次都是大兒媳金玉珠第一個站在床頭,富春蓮永遠是第二個,至於宋嫂,當然第三,而且必須跟富春蓮之間有較大距離,離床沿的距離還得比兩個兒媳遠一些。鬱王氏請三人吃糖,由於她自己帶頭先吃時取的是左側第一個方格裏的那塊糖,因此,金玉珠肯定按順序取第二格的糖。

金玉珠當然不疑有他,見婆婆吃了,便也放進嘴裏。但是,鬱王氏沒有料到“焦神聾”配製的獸藥藥性竟然凶猛如虎狼,這也難怪,因為治療體重數百斤的牲口鬧蟲隻需用小核桃大小的一顆藥丸就解決了,金玉珠一塊梨膏糖吃下後沒幾分鍾,藥力就充分發揮作用了。鬱王氏絕對沒有預想到金玉珠發作時的慘相,當時肯定震驚加恐懼,可能還有些後悔,幾種情緒夾雜在一起,形成一股合力對其本就有病的心髒產生劇烈的刺激,所以當場猝死。

唐有為隨即把在大門外坐著的民警老吳以及小楊、小儲喚來,下令道:“小楊和小儲看住她們兩人,老吳和我們一起對鬱王氏的臥室進行搜查,爭取找到她作案的確鑿證據。”

在鬱王氏專用的針線籮裏有一把盒裝剪刀。唐有為和老吳在剪刀合攏處的夾縫中發現了疑似獸藥的粉末,隨即將剪刀裝入人紙袋等待鑒定。最終鑒定結果證實,剪刀上的粉末就是獸藥,剪刀盒以及剪刀上的指紋也是鬱王氏的。經專案組討論,認為這個發現與之前掌握的鬱王氏的那些舉動結合起來,可以認定鬱王氏就是殺害金玉珠的凶手。

一分局出於慎重,次日把一應證據以及專案組的討論結果報送保定市公安局複議,當天傍晚即獲得回音:市局認同一分局的結論。大夥兒長長地鬆了一口氣:這個案子總算偵破了!

莊圖勵說:“咱們得慶祝一下,明天叫上派出所那邊的三位同誌,咱們去‘鴻賓樓’吃飯,我私人請客——正好剛收到組織上發下來的傷殘補助金。”

可是,他們沒有料到,現在還不是慶功的時候……

八、蛇蠍心腸

次日上午八點多,東關派出所忽然接到西河沿群眾的急報:鬱家又出事了,那個小兒媳富老師吃早飯時突然倒地,宋嫂趕緊跑到門外大叫“救命”,眾鄰居急忙趕過來,其中有一個從部隊回來探親的解放軍軍醫,檢查後說人已經沒救了。

派出所的劉所長大驚之下頓時火撞頂梁:這算啥事啊?人怎麽死了一個又一個?從2日到今天就八天時間,鬱家三個女人都沒了,簡直是撞邪了!當下,往一分局打了個電話,請尚未解散的專案組聯係市局法醫和刑技鑒識員前往西河沿做現場勘查,然後叫了幾個民警急急忙忙趕往西河沿去保護現場。

這幾天,富春蓮和宋嫂因配合專案組調查身心俱疲。昨天是星期天,富春蓮所供職的私立小學的那位薛校長來家裏慰問,見到富春蓮大吃一驚,說:“富老師你的臉色很難看,這些日子肯定沒休息好,這樣吧,你下周就不用來學校了,你的課我會安排給其他老師,你放心休息就是。”於是,富春蓮算是鬆了一口氣,否則硬撐著去學校上課,上到一半當堂暈倒都有可能。

家裏經這麽一番大折騰,弄得一塌糊塗,昨天富春蓮和宋嫂很晚才休息。臨睡前富春蓮還關照宋嫂明天可以睡得晚一些再起來,可是宋嫂是個閑不住的人,仍舊一大早起來幹活兒,富春蓮聽見動靜也就起來了。

宋嫂問:“您早餐想吃什麽,我給做或者去外麵買。”

富春蓮這幾天根本沒胃口,但不能讓宋嫂一起餓著。她想了想,說:“我房裏還有一盒沒動過的月餅,咱倆沏壺茶吃月餅當早餐吧。”

這年的中秋節是10月6日,早在9月下旬時,鬱王氏就對兩個兒媳說:“今年老婆子我流年不利,身體又如此糟糕,我得惜福避節,中秋節就當平常日子過了。你倆還是照舊,該吃啥就吃啥,到那天,鴨子、蓮藕、鴨梨、月餅什麽的都要吃,順應天時,圖個吉利。”那個年代,大家過中秋節時都會把月餅當作一樣必備的食品,貧窮戶沒錢買的,就自己動手做土月餅,反正到了那天桌上一定要擺一盤月餅。富春蓮、金玉珠兩人都是極喜歡吃甜食的,於是商量著置辦。這盒月餅是富春蓮拿回家的,因為離節日還有個把星期,就放在了自己臥室裏。沒想到10月2日家裏發生不幸,什麽中秋、月餅統統都拋在腦後了。

這天早上富春蓮跟宋嫂說完後,宋嫂便去燒水沏茶,富春蓮則去自己臥室把那盒廣式月餅拿了出來,放在堂屋平時那張用餐的八仙桌上。這時,郵差送來了當天的報紙,富春蓮就倚桌而坐,瀏覽新聞,等著宋嫂把水燒開後沏茶吃早餐。

一會兒,宋嫂端來一壺茶,先給富春蓮倒了一杯,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富春蓮把那個裝月餅的馬口鐵正方形盒子打開,裏麵有八個圓形廣式月餅,每個月餅都用一種薄而韌的紙袋包裝,表麵的花紋圖案中間有標明該月餅是何餡兒的名稱。宋嫂不識字,聽富春蓮一一報出:“五仁,蓮蓉,金腿,豆沙,我最喜歡吃豆沙月餅了。”說著,隨手取了一個,“宋嫂你喜歡吃什麽?五仁?中秋節已經過了幾天了,這月餅得趕快吃掉,我除了豆沙的其他都不感興趣,剩下都歸你了,回頭把盒子一起收了。”宋嫂欣喜,一迭聲感謝。富春蓮撕開月餅包裝袋,一股月餅特有的甜香撲鼻而來,她深吸了一口氣:“啊,真香!”她取出月餅,放在手掌上欣賞似的看了片刻,然後雙手捏著輕輕掰開,一半擱到碟子裏,另一半拿在手裏又聞了聞,這才放到嘴裏咬了一小口,慢慢地嚼著品嚐。

宋嫂見主人開吃了,這才撕開自己麵前的五仁月餅的紙袋,咬了一大口,草草嚼了嚼就咽了下去,然後讚不絕口:“好吃,好吃!太好吃了!”

富春蓮吃了幾口,端杯喝茶。她隻喝了幾口,忽然感到不適,從椅子上站起來,可能是想去衛生間。哪知一站起來後體內劇痛如絞,力不能支,整個身體倏然下滑。這個過程中她下意識伸手扶椅背想借把力,結果連人帶椅一下子跌翻,難以抑製的劇痛讓她在地板上胡亂翻滾。這種翻滾其實就是臨死前的掙紮,她雙手捂著腹部,從餐桌旁翻滾到右側牆邊就動彈不了了……

宋嫂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目瞪口呆,她站起來後竟然邁不開步,整個過程中就這麽定定地看著富春蓮從生到死。直到富春蓮不動彈了,她才回過神來,想的卻是“這月餅裏有毒,我隻怕也中了毒,也要死了”,拔腿就往外跑,嘴裏在拚命狂呼“救命”.........

那個年代老百姓還多有迷信思想,再說警方雖然已經偵破了“10·2”案件,但還沒正式對外公布,並要求富春蓮、宋嫂也須守口如瓶,不得聲張,這對於主觀上想保全鬱王氏和鬱家顏麵的富春蓮及宋嫂來說,自然樂意遵從,但坊間已經有“鬱家隻怕有鬼作祟”的傳聞了。這天突然又鬧出一條人命來,眾鄰裏聞訊奔來,卻也隻是站在鬱家門外圍觀,不敢進入。

前麵說的那個探親回家的軍醫,倒是想著救人要緊,再說像他這種職業,見過的死人多了去了,所以第一個進入現場。這個不知經曆過多少次火線搶救的軍醫,動作敏捷到連職業法醫都自歎不如。他進入現場後在富春蓮身邊蹲下,不搭脈不按心髒,隻翻開雙目眼皮看了看,便斷言:“沒救了!”隨即又一捏富春蓮的下巴頦,聞到一股從微開的嘴唇縫隙間滲出的苦杏仁味兒,說,“這好像是氰化鉀中毒!”然後站起來,一邊往外退,一邊大聲喝住幾個正要進來的鄰居,“人已經沒救了,大夥兒不要入內,得保護現場。誰家有自行車的,趕快去東關派出所報告。”

這時,甲長老莫也聞訊趕到,跟著吆喝,並站在大門口維持秩序。

保定市公安局的法醫、刑技鑒識人員火速趕到西河沿,一起趕來的還有市局治安處領導,他們和已經抵達的“10·2”案件專案組會合後,稍做交談,便開始各自展開工作。

當天下午,法醫和刑技鑒識人員對富春蓮之死做的鑒定結論如下:

一、那個軍醫對於富春蓮死因的判斷是準確的,富春蓮確實死於氰化鉀中毒。從死者胃裏提取到的食物殘渣中驗出了氰化鉀成分,同時對那塊未曾吃完的月餅進行了化驗,可以認定氰化鉀是混雜在那塊豆沙月餅餡料裏的。

二、對包括宋嫂吃剩下的那半塊月餅在內的其餘七塊月餅進行化驗,發現另一塊完整未動的豆沙月餅餡料中也有氰化鉀。

三、在那兩塊有毒豆沙月餅包裝紙袋的隱蔽接縫間,以及剩下的那塊未動過的豆沙月餅的側麵都發現了微小針孔,由此可以推斷,這兩塊月餅裏的氰化鉀是被人用極細的醫用針筒注射進去而實施投毒犯罪的。

四、在那個馬口鐵月餅盒的表麵和裏側發現了兩個人的清晰指紋,經比對,一個是富春蓮的,另一個是金玉珠的。

專案組據此初步認定,已死亡的金玉珠極有可能就是下毒者。那麽,金玉珠下毒是想殺害誰呢?這盒月餅又是如何到富春蓮手裏且被毫不懷疑地食用的呢?對專案組來說,這是一起重大刑事案件,必須查個水落石出,因此,莊圖勵要求諸下屬迅速展開調查。

警察第一個詢問的肯定是宋嫂,可憐這個女傭經此接二連三的刺激,精神已經接近崩潰,麵對警察的詢問,回答十句有五句詞不達意甚至完全不搭邊。專案組無奈之下將其送到醫院,讓醫生給她注射了一劑安眠針。宋嫂一覺睡了六個小時,醒來後吃了些菜肴點心,又喝了一大碗粥,恢複了神誌。專案組再次詢問,據她回憶,她之前並未確切看到過富春蓮把這盒月餅帶回家,隻記得大約是9月28日或者29日,富春蓮下班回家時自行車龍頭上掛著一個棉布內襯外麵是染色藤草編織的提兜兒,裏麵裝著東西,但上麵放著一份她在回家路上買的報紙,所以不知道下麵裝的是什麽,現在回想起來,很有可能就是那盒月餅。

專案組認為,既然富春蓮當時是下班回家,那就先去她生前供職的私立小學了解一下情況,運氣好的話,沒準兒發現就是學校發的,或者是哪個家長送的,也有可能是若幹個老師自發搞的“團購”。

莊圖勵即刻下令:“平和尚帶上小儲,去學校調查。”

平和尚、小儲二人合騎一輛自行車去了私立小學,薛校長很是熱情,問明警察來意後,說:“學校沒有發過任何物品,至於是否有教師合購月餅或者家長饋贈,我也不清楚。我這就去打聽一下,大家在一間辦公室工作,要是有這種情況,肯定都會知道。”

薛校長從校工胡伯那裏了解到,上個月29日富老師收到過一張郵局包裹單,是郵差送報紙時一起送來的,胡伯按學校規定蓋章收下。正好那時富老師沒課,來傳達室看當天的報紙是否送來了,於是就把包裹單給她了。

平和尚沒有再問薛校長其他的話,直接去了管段郵電局營業所。

郵電局營業所按照警方的要求提供了那張包裹單的副單,以及私立小學那天接收該單子的收件人回單。那張包裹單的正單在富春蓮前往郵局取包裹時,作為已收件的憑證被郵局收去了。按照規定,那張正單已經在當天營業結束後送交市郵電局了。而副單是一張狹長紙條,上麵隻有收件人、寄件人的姓名,分別是富春蓮和單巧生,沒有地址,但是,有一枚清晰的收寄局的郵戳,哪個郵局、收寄時間都一目了然。

市郵電局每天匯總的是全市各郵局營業所的包裹單,考慮到去那邊查單的話會耗時不少。於是,平和尚和小儲便去了收寄局南關郵電局營業所。包裹收寄單顯示,寄件人名叫單巧生,其填寫的家庭住址是:保定市花園街 169 號。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其他信息了——建國伊始的郵電行業就是這麽要求用戶的。

小儲一看單子上麵有地址,非常興奮,低聲對平和尚說:“平哥,咱們來個登門拜訪,直接把這個姓單的帶到局裏去訊問!”

平和尚微笑道:“我可以斷定,這個姓名和住址都是虛構的,或者有這個地址,但沒有這個人。”

“啊……那咱們往下該怎麽辦呢?”

“這好辦,向營業所當時收寄這個包裹的營業員問一下,看他是否還記得那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平和尚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他心裏已經認定這個“單巧生”就是金玉珠。

那個收寄月餅的營業員是個微胖的中年男人,慈眉善目,一看就是個遇事好說話的老好人。警察一問,他居然真記得十餘天前的那單業務,說那是一個長相不俗的青年女子,月餅盒是用一塊花布包著提過去的,要寄往本市柳鬆街的盛遠私立小學。

營業員說:“你得按照這個盒子的尺寸用木板釘一個箱子,讓郵局檢查過後當場蓋上釘牢,然後才可交寄。”

對方聽後麵露難色:“這樣就耽誤時間了,我跟收件人說好明天能收到的,她要去北平,帶著在途中當點心吃的。”

營業員聽完後心生同情,說:“要不我去後麵看看有沒有客戶取了包裹後扔下的木箱,有的話給你一個吧。”

不一會兒,營業員拿著一個木箱返回,試了試,高度可以,長寬有些大,遂又去找了些零碎硬紙板,折成三角形狀把月餅盒撐緊,順利完成了收寄。青年女子要多付費用,被營業員謝絕了,遂反複表示感謝後離去。

根據營業員對青年女子外形的描述綜合判斷,很像一個人——金玉珠!

唐有為和宋德升則被莊圖勵指派前往保定市監獄,提訊等著中央社會部派員過來押解至北京的中情局特務鄭廷宇。這件事怎麽又扯上了鄭廷宇呢?因為法醫告訴專案組長:“應該是怕被害人發現,嫌疑人往月餅裏注射氰化鉀液體時使用的針頭極細。據我所知,目前市麵上沒有醫藥公司出售這種針頭,這是西方發達國家的舶來品,早已經停止對中國出口了,估計隻有教會醫院有少量庫存,是病理科做實驗時專用的。”

莊圖勵一聽,馬上想起金玉珠就在教會醫院工作,而且是病理科的護士。前麵說過,教會醫院的病理科目前隻有醫生護士各一。這兩個可以獲取這種針頭的人,一個已經死了,另一個被捕,但總算還活著,所以隻有找鄭廷宇了解情況了。

鄭廷宇承認病理科有這種內徑極細的注射針頭,那是他從香港返回內地時帶回來的。教會醫院在組建病理科時,儀器設備什麽的都是去上海采購的,其他的都買到了,獨獨就是未能買到這種平時臨床上很少使用的極細針頭。滬上醫藥器械商說要從國外訂購,但因為中國戰事原因,國外生產商都不肯接單。他知道後就對院長說這種針頭他從香港帶回來了一些,可以先拿到醫院用,回頭等采購到後,再如數歸還他。院長從之,並向他表示感謝。病理科開始運作後,因為還沒有配備齊人員,所以這種管理物資的事宜暫由金玉珠負責。而且如果她要使用這種針頭,是不必經過病理科主任鄭廷宇同意的,這事情太小了。

唐有為馬上尋思,看來用來作案的毒藥氰化鉀也是金玉珠從病理科獲取的,於是問了問。鄭廷宇說:“如果金小姐想拿的話,也是可以而且非常容易的,鑰匙就在她手裏嘛。盡管按照規定,使用氰化鉀等劇毒化學試劑需要用天平稱重後登記在冊,但她可以取出若幹後,把相同色澤的其他西藥粉末混雜進氰化鉀,這樣就無法查出她有嚴重違規操作了。當然,一般情況下醫院也不會查的。”

看來,已經成為新中國公安機關階下囚的鄭廷宇的心態還比較穩定,因為他知道自己有美國國籍,而且是美國中情局特務,重要的是他潛伏內地以來沒有進行過任何破壞活動,屬於罪行較輕的一類,所以等待他的將是判幾年刑,然後驅逐出境。因此,他此刻竟然還有心思與警察閑聊幾句,遂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們怎麽來向我打聽注射器針頭的情況呢?”

唐有為便說了說月餅包裝紙袋上有針孔的細節,當然沒有提已死的金玉珠涉及該案。

哪知鄭廷字聽後,說:“說起月餅,哦,我在教會醫院的病理科裏還留著一盒呢,是金小姐送給我的。”

唐有為一聽頓感興趣,問:“還有此事?那說來聽聽吧。”

“9月28日上午,金小姐從外麵拎著兩盒廣式月餅回來,說是朋友送的。她把一盒送給我,另一盒說要拿回家自己吃。”

“那後來呢,你幹嗎去了?”

“讓我想想,哦,我上午在病理科待著,中午還小憩了一會兒,下午兩點多被院長一個電話叫去參加醫院的一個業務會議,會議開了一個多小時,結束後返回病理科時金小姐已經不在了。她給我留了一張紙條,說她有點兒事要辦,提前走了。我接著忙我的事情,一直到下班才走。”

專案組對上述調查情況作了研究後,決定去教會醫院的病理科查看,鄭廷宇不是說他還有一盒月餅在那裏嗎?那也有必要做一個化驗。於是,向市局申請調外事警員持公函隨同專案組刑警前往搜查。

搜查後,果然令專案組一喜,他們竟然在病理科金玉珠生前的工作台下麵的紙簍裏發現了一支小號注射器,上麵的針頭就是極細型號。隨同注射器一同扔下的,還有一個最小號的細長試管。專案組判斷,這應該是金玉珠當時用來往月餅裏下毒的作案工具,當下如獲至寶,立刻裝入專用紙袋帶回市局做化驗。

當晚,化驗結果就出來了:金玉珠送給鄭廷宇的那盒月餅和富春蓮帶回家的月餅一模一樣,但是從裏到外都沒有任何作案痕跡,月餅無毒。那個廢棄的注射器和試管,外麵均有金玉珠的指紋,並在裏麵檢測到氰化鉀成分。至此,終於可以認定金玉珠就是殺害富春蓮的凶手。

至於金玉珠的作案動機,專案組根據已經掌握的事實分析,認為其應該是見婆婆鬱王氏病重,似是行將就木,想獨吞金條、首飾、房產等財產。所以,就打算把這個平時一直親密相處的“富妹”打發到另一個世界去。而這個富妹呢,心也是太大了,來曆不明的月餅,可能以為是學生家長送的?不過,婆婆下手早了一步,搶先對出軌的金玉珠下手了。

至此,這起案情複雜的妯娌命案的偵查,終於畫上了句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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