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檔案】係列之198:“三·三”連環命案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24年第05期
作者:魏遲嬰、東方明
一、“柏記客棧”命案
1950年1月中共中央決定:撤銷四川省,設立川東、川南、川西、川北四個行署區,分別建立了隸屬於西南軍政委員會的政權組織機構,1950年8月前稱“行政公署”,簡稱“行署”。其中川西行署成立於1950年2月7日,下轄溫江、綿陽、眉山、茂縣四個專區,包括一個地級市(成都)和三十八個縣。解放後的成都市依舊保持舊時行政區劃,全市有十四個區。本文講述的這個案子,發生在第四區三槐樹街天燈巷路口的“柏記客棧”。
“柏記客棧”已經開了七八十年,算得上是成都旅館業的老字號,傳到現任老板柏永川手裏,已是第三代了。這家客棧原是在東門街上的,抗戰時期國民黨“軍統”本部機關遷移到山城重慶後,在全川擴展勢力,省會成都自是第一目標,看中了七處地址,預作為“軍統”西南區和成都站分支機構的秘密據點,其中一處就是位於東門街的“柏記客棧”。
“軍統”方麵遂派人跟柏永川洽談轉讓事宜,最先打的是沿海淪陷區逃往成都避難的子虛烏有的某老板的名義,盡管出價不算低,可柏老板戀祖念舊,拒不點頭,還抬出袍哥後台警告對方不要糾纏。不料不提袍哥還好,一提袍哥反倒點醒了對方:“軍統”跟袍哥的關係非同一般,袍哥中的一些大佬本身就是“軍統”特務。那就好辦了,“軍統”幹脆不出麵了,交給袍哥去辦吧。
袍哥作為一個江湖幫會,跟青幫、洪幫的組織結構有所不同,各地袍哥之間沒有誰統禦誰之說,大佬們也不論輩分,因此,不能像青幫、洪幫那樣找個輩分高的發聲強令柏永川如何如何,隻能通過關係給柏永川所屬袍哥組織中職位較高的頭目遞話,請他們幫著做柏老板的工作。
有袍哥頭目發話,柏永川就隻能服從了。不過,袍哥頭目也要維護手下弟兄的利益,說服柏永川把房子出手後,又請“軍統”弄一處差不多的房產賠給柏永川。“軍統”方麵表示同意,遂以“沒收敵產”為名,把第四區三槐樹街天燈巷路口的竇家祠堂占了下來。
竇氏家族原是本地的名門望族,這處祠堂屬於他們的產業。辛亥革命爆發,清帝退位,竇家家道隨之衰落,家族裏的幾個頂梁柱或死於非命,或逃亡海外,或移居外埠,還出了幾個漢奸,分別在上海、南京、香港擔任偽職,故按照戰時懲治漢奸相關法令,將其在成都的祖產收歸國有,隨即將竇氏祠堂查封。
竇氏祠堂所在街口比較熱鬧,占地麵積也比“柏記客棧”的原址大不少,論市價要比東門街的客棧高出一倍以上,柏永川自是滿意。
“柏記客棧”遷至三槐樹街天燈巷口後,果然生意興旺。柏永川乃是一個老江湖,對於人情世故甚為通透,他擔心竇家日後索要房產,幹脆搶先一步把占祠堂總麵積五分之二的後花園向社會開放,作為相鄰的“私立天資小學”學生上體育課以及課外活動的場所,市民也可自由進出,健身休閑。
“私立天資小學”是當時成都的一所貴族小學,學生多是達官貴人、名門望族子弟,校董會成員清一色是在省市政府任職的國民黨官員。柏永川這麽一出手,自是沒人再敢動“柏記客棧”的腦筋了。
“柏記客棧”自1940年遷到新址後,轉眼十年過去,柏永川算算賬,相較東門街舊址十年間的收入,可以說是賺翻了。生意人都有些迷信思想,柏永川尋思看來不單單是自己經營得法,而是冥冥中有神明在保佑啊!這不,以往在東門街的時候,客棧每年總會遇到點兒麻煩,不是旅客死亡就是走水失火,至於歹人落腳警察查案驚擾旅客更是常事。而打自遷到新址,整整十年,這樣的麻煩竟然一次也沒遇到過。於是,柏老板在成都解放後的第一個大年夜,與客棧賬房、廚師、茶役等一眾員工在後花園舉行了一個祭拜上天的儀式,並發表迎春賀詞,大意是肯定了神明的十年佑護,祈求繼續給予照拂。
當然,柏永川作為老江湖,也沒忘記得順應新社會的新思想新潮流,對員工進行了遵紀守法教育,表示自己要帶頭嚴守人民政府法令,做好“防特防盜防火”的“三防”工作,雲雲。不料半個月,3月3日元宵節早晨,“柏記客棧”就發生了一宗命案!
頭天傍晚,客棧入住了兩個來自武漢的旅客,按照規定進行了登記,住進客棧後院(原祠堂中院)的一間雙人套間。客棧辟有夥房,向旅客有償供應三餐。這兩個旅客入住後即向茶役老唐要了菜單,點了幾個菜肴和兩瓶酒。茶役老唐對於這二位的酒量有些吃驚:“這是五十多度的烈酒,每瓶一斤,二位客官……”
他的話被其中一位打斷:“謝謝提醒!沒啥的,不就兩斤白酒嗎?喝光是否盡興還難說呢!”那老唐就隻有照辦了,心裏已經做好了明天早晨好好打掃客房的準備,誰知道這二位會喝成什麽德性。
次日上午,也即3月3日清早,老唐發現自己頭天的判斷似乎不太準確。兩個客人喝光了兩瓶酒,房間裏竟沒出現諸如嘔吐、砸東西等任何酒醉跡象,甚至連吃空了的幾個菜碟子連同酒杯、筷子都收攏起來,整整齊齊地擺在桌子靠牆位置,那兩個空酒瓶也端端正正地放在窗台上。可見這二位的酒量是不小的。
兩側臥房的門都沒開,估計此時還在睡著,老唐不便打擾,收拾好碗碟,他就出去打掃走廊了。沒多會兒,那兩個旅客之一名叫周曉武的那位從房間裏出來了,睡眼惺鬆地詢問老唐,有沒有看到他那位旅伴劉先生。
說話間,一股濃烈的酒氣撲麵而來,老唐趕緊閃避一旁,搖頭說沒看見。周曉武返回房間穿上衣服,拔腿就往外跑,逢人就問:“看到一個穿黑衣服的瘸子了嗎?”來到兩個院落之間的月亮門處,迎麵碰上往後院客房送水的夥計,夥計告訴他:“先前我在後花園挑水時,看見一個穿黑衣的先生在井台上比畫著打拳呢,頭上戴一頂米色薄呢鴨舌帽,瘸不瘸的我倒沒注意。”
周曉武一聽,連連點頭:“沒錯!就是他!”遂直奔後花園而去。
後花園那口水井邊上圍著幾個人,周曉武還沒走近,就聽有人喊著“井裏有人”。周曉武三步並作兩步竄過去,探身井口查看。井裏黑咕隆咚瞧不真切,待眼睛適應了光線,他終於看到井裏的水麵上浮著一頂米色帽子——掉落水井之人無疑就是他的旅伴劉安存!
成都解放後,“私立天資小學”關閉,但後花園依舊向社會開放,類似街心公園,每天都有過來健身、遛鳥的居民,也有老人自帶茶杯、熱水瓶坐在亭子裏喝茶聊天。聽見這邊的喧嘩,井台很快就被爭先恐後看熱鬧的居民圍了個水泄不通。有人喊“陸保長來了”,人們才讓出一條通道,一個三十多歲、戴著眼鏡貌似教書先生模樣的男子來到井欄旁。
其時保甲製度尚未廢除,不過,新政權對保甲長人選進行了調整,甲長基本留用,保長大約有一半留用,另一半有民憤劣跡或者曆史問題的,則予以裁撤,由區政府任命合適人選出任新保長。稍後,保甲製度由居民委員會替代,這部分保長大多成為居委會主任。此刻過來的這位陸保長,以前確是一所私立學校的教書先生,因投資人有政曆問題,擔心中共找他算賬,來了個舉家出走,去向不明。學校沒了經濟來源,被迫解散,陸先生失業了。還沒找到新工作,成都解放,區政府就讓他接任了保長。
陸保長看到井裏浮著的帽子,情知果真有人落水。客棧柏老板也帶著幾個夥計,拿著長竹竿、粗繩索趕來了,於是他吩咐柏老板:“把客棧、花園前後門都封閉起來,不準任何人進出!”
柏永川說:“前門已經封了,花園這邊的大門我也叫人去把守了,裏麵的人不許出去,外麵想看熱鬧的人也不能入內。”
這時,一個夥計用竹竿往井裏捅了捅,果然有人!柏老板啞著嗓子吩咐:“去個人到夥房拿一瓶燒酒來,小耿你喝幾口,下去撈人!”
片刻,燒酒取到。個頭兒瘦小卻透著一副精悍相的夥計小耿喝了幾大口,脫了衣服,隻穿一條短褲,往腰間拴了繩索下到井裏。
早有人向附近派出所報告了情況,待落水的劉安存被打撈起來,老楊、小王兩個民警也趕到了現場。陸保長、柏老板讓眾人離開井台,又請來附近一個在紅十字醫院工作的內科醫生檢查了屍體,發現死者右側腹部有個刀口,正是肝髒的位置。肝髒被捅了一刀,即使沒掉進井裏,恐怕也性命難保,何況連淹帶嗆,不死才怪。
柏永川自是懊惱無比,剛剛拜祭了天地,怎麽就鬧出人命?正待向兩個警察解釋幾句,卻被老楊攔住:“這會兒啥都不說了,人命案子,要向分局報告,說不定還得驚動市局。你讓夥計們保護好現場,回頭會有刑警、法醫過來調查。小王,你去所裏報告,我在這裏看著。”
一會兒,分局刑警和市局派出的法醫及刑技人員趕到了。柏老板已經讓夥計在井台邊就地搭了一張床板,四周用幾幅床單圍住,作為臨時解剖點。法醫解剖時,刑技人員同時進行現場勘查。為首的錢姓留用專家認為有必要下到井裏,看是否有凶器或死者隨身的物品。這回不必麻煩客棧夥計小耿了,早有幾個年輕刑警躍躍欲試。第四分局刑隊隊長澹台岩指定刑警小趙下水。小趙在井下摸索一陣兒,沒有任何發現。結合現場勘查和法醫屍檢,綜合情況如下——
一個多小時前,劉安存不知為何來到井台上,由於井台、井欄上的痕跡均被先前看熱鬧的群眾破壞,無法判斷劉安存和凶手在井台上發生了何種交集,隻能進行大致的推測。劉安存身上未發現任何財物,有可能是凶手劫財,用刀逼著被害人交出財物,在將劉安存推落水井的同時,衝其右腹部捅了一刀。劉安存掉落水井時應該尚未斷氣,是在帶傷沉入水底後溺水而亡的。
凶手行凶時,動作非常麻利敏捷,不過青石井欄上還是留下了少許血跡。凶手用劉安存掉落在井台上的鴨舌帽擦拭掉血跡,又把帽子扔進了水井。但血液已滲透進青石井欄的紋理,還是被化學試劑顯現出來了。至於帽子上的血漬,盡管被水浸泡過,依然比較清晰,肉眼就能分辨。
從創口判斷,作案凶器是一把被江湖上稱為“小攮子”的無護手雙刃尖刀,結合凶手瞬間致人死命的殺人手法以及消除作案痕跡的動作,估計凶手是個慣犯。
接下來,該了解死者的情況了。柏老板馬上差一個夥計去請死者的同行旅伴周曉武,誰知夥計回來報告,那位周先生不見了!
之前陸保長趕到伊始,即吩咐柏老板封鎖前後門了,那這個名叫周曉武的旅客是怎麽離開的呢?看來,他是在發現劉安存掉落水井一命嗚呼後的第一時間就離開了。
此舉自然令人生疑。澹台岩遂要求柏老板把一應夥計召攏,了解周曉武、劉安存兩人昨天傍晚入住“柏記客棧”後的情況。
結束現場勘查的法醫、刑技人員返回市局後,向市局刑偵大隊副大隊長汪良相進行了匯報。憑著長期從事根據地公安工作的經驗,汪良相認為該案的案情頗為蹊蹺,跟刑隊另外兩位領導通氣後,請示上級獲批,汪良相率兩名刑警前往現場,與澹台岩等刑警組成聯合專案組,汪良相、澹台岩分任正副組長。
專案組駐地就設在“柏記客棧”後花園內,把後門關閉,貼出一紙告示曰:因故暫停開放何時恢複,等候通知。後花園一側有幾間平房原是客棧的庫房,柏老板讓夥計打掃一番,搬來桌椅,收拾的工夫,專案組八名刑警已經在後花園中間的亭子裏開始調查了。
先是請客棧賬房林先生拿來旅客人住登記簿,說說昨天傍晚死者劉安存和周曉武入住的經過。兩人出示的是一紙蓋有武漢市漢口千家街“應康藥材批發行”店章的介紹信,二人係該批發行派赴四川收購中藥材的員工。昨天傍晚二人走進客棧時,給已經做了三十年旅館賬房的林先生的印象是,這兩個旅客中,名叫劉安存的瘸子是此次出差的正主兒,他的衣著氣質及言語舉止完全符合大城市裏有一定規模商行職員的標準;至於那個周曉武,盡管長相談不上猥瑣,但那副氣質卻使人覺得他隻是那位瘸子劉先生的跟班。兩人向林先生說詢問中藥材批發市場的情況,還說準備去西康地麵看看。
林先生告訴他們,西康尚未解放,最近解放軍大部隊正在往那裏開拔,這當兒你們可能過不去,去了也危險得很。兩人聽了連連點頭,說回頭給商行老板發個電報,請老板定奪。
林先生離開後,茶役老唐等客棧員工依次被叫來談話,最後是客棧老板柏永川。結合之前在當地派出所協助下對案發現場晨練市民的詢問,專案組梳理出以下情況——
劉安存是清晨五六點鍾來到後花園的,那時天氣尚可,後花園裏能見度不錯,幾個剛剛來到花園亭子裏掛好鳥籠正在閑聊的老爺子看到他在水井旁邊的那株大樹下麵比劃八段錦。之後,霧氣漸起,影響了視線,也就沒人去留意那個瘸子了。
同行旅客周曉武自然有作案嫌疑,但刑警認為可能性不大。當然,周曉武可以借著霧氣的掩護殺人行凶,再溜回客房假裝睡覺,問題是,他既然製造了一係列假象,就沒有必要不辭而別。他這一跑,之前的那番做戲不是成了無用功?還不如殺了人之後馬上逃跑,那豈不是更容易脫身?
正是因此,周曉武在得知劉安存突然死於水井裏之後的不辭而別之舉讓刑警感到嚴重不解。周不但沒有跟賬台結賬,甚至連行李也不曾帶走,讓人奇怪的是,劉安存的行李卻不見了。據賬房林先生回憶,昨天傍晚這兩人入住時,周曉武提著一個中號旅行包,劉安存背著一個質地優良的黑色牛皮挎包,大小尺寸跟軍用挎包差不多。
刑警搜查了周、劉二人下榻的房間,除了指紋足跡,並無其他跟案情可能相關的發現。那個中號旅行包裏是兩人的替換衣服、漱洗用品以及香煙等,至於那個消失了的黑色挎包裏裝著什麽,那就無從猜測了。林先生說從外表看,那個包裏應該沒放什麽重物。刑警推測,或許這個挎包裏裝的東西才是周曉武在案發後不顧一切迅速離開客棧的原因。
劉安存的遺體從水井裏打撈起來後,衣服口袋裏的錢包不見了。客棧賬房先生和昨天上夜班的茶役小麻清晰地記得,昨天傍晚辦理入住手續以及晚餐點酒菜時,都是由劉安存付的錢,他的西裝口袋裏放著一個鼓鼓囊囊、精致考究的褐色羊皮錢包,打開時露出一厚遝鈔票,還能看到武漢到重慶的船票、重慶到成都的長途汽車票票根。刑警下到井底搜檢,並未發現這個錢包,可見錢包是被凶手劫走了,但也不能排除被周曉武拿走的可能。
關於凶手,刑警從其作案手段、行凶技能、反偵查意識、犯罪心理等綜合特征分析,應是一個具有長期作案經驗的慣匪大盜。
案情梳理至此,專案組長汪良相和副組長澹台岩個別交換了意見,然後向眾刑警宣布:“咱們麵臨的這起案件看來不簡單,接下來大夥兒得辛苦一陣了,眼下要做的是三件事:一是由澹台隊長、紀勝先、薑慈琨三位同誌調查凶手情況;二是由淩友亮、張鑫端、金暉三位同誌調查那個不辭而別的周曉武的下落;我和楚元超同誌留守駐地,負責協調……大夥兒有什麽不同意見嗎?沒有?那好,立即行動!”
一幹刑警按照分工,分頭行動。坐鎮“柏記客棧”專案組駐地的汪良相和楚元超也沒閑著,楚元超前往市郵電局,給武漢市公安總局拍發了一份由汪良相起草的加急電報,請對方協助了解劉安存、周曉武的情況;汪良相則協調派出所,請他們派人對附近的住戶進行訪查,詢問今天清晨他們中是否有人注意到什麽反常跡象。
這裏有一個小小插曲需要交代:楚元超原是成都市電話局(亦包含電報業務)機房的技工,他那一手技術還是少年時代混跡上海時,在公共租界英商電話公司吃了三年“蘿卜幹飯”,憑借自身的聰慧機靈連“偷”帶學方才入了門的。二十歲出頭時被家鄉成都的電話局作為人才引進,返回蓉城。由於其崗位的特殊性,被地下黨看中,專門派人與其接觸,又是考察又是考驗,整整鋪墊了兩年,才正式跟他攤牌。如此,他就成了中共四川省委情報部門直接領導的一名情報人員,解放後被分派到成都市公安局刑偵大隊擔任中隊長。
由於工作繁忙,楚元超回來後還沒去市電話局跟以前那班同事哥們兒見過麵。這天去電話局營業窗口發了加急電報後,他順便去機房跟老同事聊了聊,當然不是閑聊,而是跟早年的搭檔、現已是線路室調度員的一個哥們兒提了個“不情之請”:悄悄開張派工單,給“柏記客棧”後花園的專案組駐地急裝一部臨時電話。
當天下午,市電話局就派了師傅過來,給專案組駐地裝了一部電話機。這在現今不足掛齒,但在七十多年前的建國初期,那可是一樁不得了的事。專案組長汪良相就有一種大跌眼鏡的感覺,暗歎自己的這些部下裏,簡直藏龍臥虎啊。
傍晚,外出調查的兩路刑警返回駐地,汪良相已準備好了飯菜:“大家辛苦了,咱們先吃晚飯。”
眾人邊吃邊談,期間收到了武漢市公安總局關於“應康藥材批發行”的回電:該藥行於1938年春開張,坐落於漢口千家街69號。十多年來生意做得不溫不火,在行業間基本沒啥影響,但這家打著中藥批發名義的商行,竟是國民黨“軍委會二廳”在漢口設置的秘密據點,從老板、賬房到店員、雜役共十七人均是特務。抗戰勝利後,“軍委會二廳”改組為“國防部二廳”,內部代號為“揚子鱷”的“應康藥材批發行”原封不動留下,繼續從事特務活動。1949年5月武漢解放,“揚子鱷”奉命潛伏。去年12月,中南公安部在香港的情報人員獲悉一條線索,跟武漢的這家中藥材批發行有關。中南公安部隨即組建專案組,對該批發行進行密查,掌握了“應康藥材批發行”從事特務活動的證據。
2月28日,亦即三天前的深夜,報請國家公安部批準,中南公安部、武漢市公安局聯手端掉了這個潛伏特務組織,十七名特務中,除一個名叫董清甫的漏網,其餘全部歸案。被捕特務供稱,董早在十天前即自行出走,不知去向。
董清甫的年齡、相貌及左腿傷殘,均與成都警方請求核查的劉安存相符。武漢警方當即報告中南公安部,中南公安部指令武漢警方派專人赴蓉查驗劉安存的屍體,如果驗明正身確是董清甫其人,後續如何調查,將在中南公安部與川西行署公安局溝通後再予定奪。
專案組聞知這個消息,自是震驚。汪良相稍稍定神,盡管估計到成都市公安局領導應該已經知曉上述情況,但根據組織紀律和工作程序,還是必須向上級匯報的。他立刻抄起電話,接通市局。果然,領導說剛接到川西行署公安局電令,責成成都市公安局偵辦這起案件。汪良相來電話之前,市局領導已交換過意見,決定組建“三·三”案件偵查專班,由政保處長宋德龍主持。偵查專班下設兩個偵查組,一組由宋處長兼任組長,從市局政保處抽調五名精幹偵查員;二組就是目前駐地設在“柏記客棧”的由八名市局刑警和四名分局刑警組成的原專案組,正副組長不變。指揮部與一組駐地設在市局,二組可繼續留在“柏記客棧”。在未接到指揮部新的通知前,二組應按照既定的偵查部署開展工作。
二、喋血錦江
汪良相剛剛把上述內容向專案組眾刑警傳達完畢,電話響了,是身兼市局政保處長、“三·三”案件偵查專班負責人、偵查一組組長三職的宋德龍打來的。宋處長告知,市局值班室接到第一分局的報告,稱其轄區內錦江河麵的一條遊船上發現一具男子屍體,其身上攜有“柏記客棧”的住宿鑰匙牌,極有可能就是早晨“柏記客棧”發生命案後不辭而別的周曉武。宋處長命令二組全體出動,會同正在趕往出事地點的一組偵查員勘查現場。
錦江流經成都市第一區,沿岸常年有一些經營性的遊船。這些遊船大小不一,論噸位大的不過十來噸,小的則跟江南的烏篷船相似,連顏色也是一樣的烏黑一片。與廣州珠江江麵上的花舫不同,這些遊船雖然也有餐飲服務,但不搞異性伴遊,不論船家、廚子、水手都是清一色的男子。
這天午後1點多,一條烏篷船的船老板陸允大剛剛送走了一對在船上午餐的大學生模樣的遊客,在岸邊停泊了片刻,就迎來了另兩個遊客。這二位,一個四十來歲,身高架大,絡腮胡子,穿一件軍綠色細帆布禦寒夾克,估計是從美軍的剩餘物資中淘來的;另一個三十五六歲,臉麵黝黑,獐頭鼠目,背著一個黑色牛皮挎包——就是“柏記客棧”那位不辭而別的周曉武。其時他還不知道,他的生命行程隻有短短兩個小時了。
兩人從船頭上了烏篷船,鑽進船艙。船家陸允大在船尾恭問:“二位先生是用餐還是飲茶?”
那個絡腮胡子粗聲粗氣地說:“這幾天倒春寒,弄瓶燒酒和幾樣簡單的下酒菜吧,主食嘛,一會兒下兩碗湯圓就行。”
陸允大依言照辦,送上一壺燒酒和麻辣花生米、五香豆腐幹、怪味鳳爪、川味燒雞各一碟。剛要問客人把船往哪個方向行駛,那絡腮胡子已經開腔吩咐了:“船家,我們就在原地喝酒閑聊,還要結算一筆賬目,不勞駕你踩船了(烏篷船是以船尾的腳踩櫓槳為行駛動力的,故又名腳劃船)。”
陸允大自是求之不得。先前為那對用餐的大學生忙碌了兩個小時,正有些乏力,不用踩船,那就休息會兒吧。於是,他又給二人沏了一壺沱茶,把一個裝滿開水的竹殼熱水瓶送進船艙,對客人說:“我去岸上曬太陽,您二位有啥子事,吆喝一聲就是。”
陸允大是單身漢,這條烏篷船是他自己的財產,不必像那些向船行老板租船的船家那樣為份子錢擔心。他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單身漢的小日子還過得去。不過,他手頭通常並無幾個餘錢,因為他有玩牌九的嗜好,而且總是十賭九輸。今天他原本並無玩一把的念頭,隻是想上岸去曬曬太陽,抽一筒水煙。也是湊巧,他上岸後看見街心花園聚著幾個牌九老友,吆五喝六玩得正酣,一下子被勾起了賭癮,不知不覺就移步過去。先是旁觀,等有人輸光退出,他按捺不住,不待人家發出邀請,就坐上位置補缺。
還別說,這天陸允大轉了運,手氣出奇地好,耍了兩個小時,把幾個賭友的口袋都掏空了才歇手。這時,陸允大突然想起忘記招呼船上的客人了。
這麽想著,他三步並作兩步回到泊船處,一腳踏上船尾就感覺出了異樣。陸允大常年漂泊水上,行船經驗豐富,腳剛剛落在艙麵上,根據船身搖晃的幅度,就意識到船上那兩個客人已經有一個離開了。
陸允大上了船尾艙板,掀開防寒棉簾,一頭鑽入狹窄的船艙,撲麵而來的是一股夾雜著血腥氣的焦糊味兒。陸允大定睛一看,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躺在血泊裏的男子,從衣服式樣判斷,應是兩個客人中那個獐頭鼠目的黑臉漢子。
三、獨行大盜和慣匪
成都市公安局第一分局接到報案,分管治安的副局長康永昶即率刑警隊指導員何真及數名刑警出警。市局指派的法醫和刑技警員也很快抵達現場,其中那位法醫,就是上午前往第四區三槐樹街“柏記客棧”檢驗劉安存屍體的錢姓留用專家。檢查屍體時,他發現死者手腕上套著“柏記客棧”的住宿牌,馬上想起那個不辭而別的周姓旅客,一說,一幹警員馬上意識到眼前這樁凶殺案不簡單。康永昶下令暫停勘查,保持現場原狀,同時向市局報告,等候上級指示。
“三·三”案件偵查二組在接到專班總指揮、政保處長宋德龍的電令後,全組出動,火速趕到第一區周曉武死亡現場。偵查一組的五名偵查員金雍笙、孫瘦鐵、諸葛仁、包介敏、施培忠已在宋德龍的帶領下,指揮法醫和刑技人員勘查檢驗;一分局副局長康永昶則帶領一幹刑警走訪附近遊船的船家和遊人(警方控製現場後,這些遊船已奉命靠岸,暫時不許離開)。待偵查二組組長汪良相率員趕到,宋德龍安排他們與一分局的刑警一起走訪。
當晚,“三·三”案件偵查專班舉行案情分析會,參會的不僅有偵查一組、二組,還有剛剛成立的由一分局五名偵查員組成的偵查三組。
會議的第一個內容是匯總下午對周曉武命案的一應調查情況。根據現場勘查和法醫檢驗,推斷當時烏篷船裏的情況是這樣的——
周曉武與那個絡腮胡子進入船艙後,麵對麵隔著那張類似北方炕桌的小方桌盤腿而坐,喝酒吃菜。從酒菜消耗量判斷,兩人吃喝了大約半個小時,氣氛發生了變化。周曉武應該是受到了絡腮胡子的訓斥,這種訓斥很可能讓周曉武感覺到了某種威脅,因而嚇得雙手發抖,剛剛用筷子夾起的鳳爪先是落到桌麵上,又彈到餐桌旁邊的艙板上,留下了濃稠的醬汁印記。絡腮胡子的訓斥繼續升溫,驚得周曉武以爬行姿勢離開其盤腿而坐的位置,跪在絡腮胡子麵前哀求——他褲子的膝蓋位置沾上了鳳爪醬汁。
就在他下跪求饒的那一刻,絡腮胡子下了殺手。根據周曉武的跪姿和傷口位置判斷,絡腮胡子應是一個經驗豐富的職業殺手,他下手時竟然保持著盤腿而坐的姿勢不變,右手伸出,一把揪住周曉武的頭發,同時左手持凶器-估計是一把鋒利的單刃匕首,快疾、準確地割斷了周曉武的右側頸動脈,繼而右手發力,把被害人的頭部拽到餐桌旁的炭火盆(正月時節,四川的氣候陰冷潮濕,故錦江的遊船上都設有炭火盆)上方往下按壓,周曉武脖頸創口噴出的血幾乎把炭火澆滅。
絡腮胡子此舉肯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目的隻有一個——不讓鮮血沾到自己身上,以便殺人後能夠順利脫身。顯然,他的目的達到了。盡管他上岸之後遇到了幾個在岸邊招攬遊客的船家,但因為他全身上下幹幹淨淨,隻是背著周曉武上船時帶著的那個黑色皮挎包,根本沒有人懷疑這主兒剛剛行凶殺人。
此人的心理素質堪稱極佳,事後偵查員在現場走訪調查時,有一個船家反映說,絡腮胡子離開時與其打了個照麵,目光對視間,對方不但朝他露出“友善的笑容”,還駐步掏出煙盒,取了一支叼在嘴上,又指了指船家正在吸的香煙,示意“借個火”。點燃香煙後,還微笑著向船家點頭道謝。如同陸允大所言,凶手操川西口音,但並非嚴格意義上的成都話。
情況匯總完畢,接著進入案情分析階段。要點如下:
其一,發生於“柏記客棧”後花園的劉安存被殺案與發生在錦江遊船上的周曉武被殺案,凶手是不是同一人?
專班的一致意見是:否!
兩案在作案手法上的確有相似之處,比如幹脆麻利,比如凶手作案後迅速逃離現場,沒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不同之處也很明顯:殺死劉安存的凶器是一把雙刃小攮子,殺死周曉武的則是一柄單刃匕首;殺死劉安存的方式是“捅”,殺死周曉武的方式卻是“割喉”。而且,絡腮胡子是個左撇子。
兩個凶手都具有很強的反偵查意識,但在具體表現上有所不同:上午那個凶手很仔細,為避免留下痕跡,用劉安存的帽子擦拭血跡;而下午那個絡腮胡子卻根本不考慮消除痕跡,反正左撇子就是一個無法消除的痕跡,而且之前吃喝了半個小時,指紋、足跡都是少不了的,那就隨它去吧,老子隻要順利開溜就是。因此,他要做的就是一點,自己身上不能沾上血跡。
上述不同特點,對於專班裏這些經驗豐富的資深刑警和政保偵查員來說,足以對兩個凶手進行“刻畫”了:前者大抵是一個以搶劫為職業,也許曾與警方打過多次交道甚至可能被抓捕過的獨行大盜,其作案風格細膩;後者則是大刀闊斧的風格,絲毫不考慮善後,大概率是一名“有組織”的匪夥的慣匪,隻要順利逃離現場就行,至於留下痕跡什麽的,他根本不在乎,那是警察的事。而剿匪則是軍隊的活兒,沒聽說過軍隊去剿匪時,還會向警方要求提供什麽作案痕跡的。
其二,兩個從武漢來成都的神秘旅客在同一天死於非命,他們會不會是由於同一個原因被殺的呢?
專班經過反複剖析,認為應該不是。如果是同一個原因,何必讓兩個凶手分別作案,把兩個目標一起解決了,不是更省事?尤其是以絡腮胡子的身手,如果有什麽人指使他把兩個武漢來客幹掉的話,根本不必另請一名獨行大盜。絡腮胡子一個人就可以大搖大擺進入“柏記客棧”,眨眼間把劉、周二人幹掉,而且有把握做到“殺人如草不聞聲”,然後從容脫身。
由此專班推斷,兩個凶手分別受不同的人指使,殺害劉、周二人的原因也應該不同。劉安存的被害,可能是偶然被那個以殺人越貨為業的江洋大盜盯上;而周曉武的被殺,多半跟那個先由劉安存背著,繼而由周曉武背著,最後落到絡腮胡子手裏的黑色牛皮挎包有關。
其三,就要說到那個黑色牛皮挎包了。當然,挎包裏放著什麽東西,眼下還無從猜測。周曉武發現劉安存斃命於客棧後花園的水井裏,不管不顧,連自己的行李也不要了,回客房隻取了這個挎包就玩失蹤,足以說明這個挎包裏裝的東西非常重要。劉、周二人從武漢來成都,也許就是為了和某人交割這個黑色牛皮挎包。
午後,他是帶著那個挎包去跟絡腮胡子見麵的,也許絡腮胡子就是交割的下家。絡腮胡子跟周曉武見麵後,並未立刻下手,兩人上船吃喝,邊吃邊聊。據此推測,絡腮胡子起初可能並不打算殺人行凶的。至於為什麽會勃然大怒,把周曉武嚇得魂不附體,磕頭求饒,其中的緣故,可能也跟那個挎包有關。總之,就是這個目前還不知道的“緣故”,讓絡腮胡子動了殺機。
專班最後得出結論:這兩起案件串案並偵,關鍵點不是兩條人命,而是那個黑色牛皮挎包裏的東西。
那麽,接下來應該怎樣開展調查呢?宋處長決定兵分三路:一組派三人急赴武漢,調查持“應康中藥材批發行”的介紹信赴成都出差的職員劉安存(董清甫)的一應情況,另兩人留守駐地負責協調;二組調查劉安存命案;三組調查周曉武命案。
3月4日上午,“三·三”案件專班下轄的三個偵查組按照昨晚的分工,各自行動。
先說說由汪良相、澹台岩擔任正副組長的偵查二組的工作情況。對於二組一幹刑警來說,其實他們的活兒跟最初“柏記客棧”劉安存命案發生伊始準備進行調查的方向是相同的,區別在於,現在已經清楚“三·三”案件並非尋常刑事案件,十有八九是一宗政治案件,市局領導之所以讓原專案組人員作為由政保處主導的“三·三”案件專班的一部分參與偵辦,是因為劉安存命案發生後,最初的勘查、案情分析等工作都是二組做的,而且該案發生在第四分局轄區,第四分局刑警熟悉本區的情況,在調查的時候比較順手。
二組組長汪良相對人員分工作了安排:汪良相與淩友亮、楚元超前往“四大監”(該監獄同時關押市公安局承辦案件的未決人犯,稍後更名為“成都市公安局看守所”),向裏麵關押的曾在川西黑道上活動的各類罪犯調查殺害劉安存凶手的線索;澹台岩與金暉、張鑫端、薑慈琨、紀勝先等偵查員分頭前往各分局看守所,向在押人犯作同樣的訪查。
汪良相、淩友亮、楚元超這一組隨即前往位於市區寧夏街188號的“四大監”。所謂“四大監”,並不是說此處有四座監獄,而是因該監獄竣工投入使用後,內部分為內(關押已決犯)、外監(關押未決犯)、女監和病監四個部分,故而被坊間稱為“四大監”。這是清末改良運動期間,四川藩、臬兩司仿效張之洞在武漢修建的湖廣模範監獄而建,故又稱四川模範監獄。民國時改稱四川陸軍監獄,後又更名為四川省第一監獄。
刑警向獄方道明來意,接待他們的秘書股(即後來的辦公室)甄股長即讓人取來花名冊,上有犯人的姓名、籍貫、年齡、案由、刑期或拘捕時間等基本信息。三刑警中,留用警員淩友亮曾是舊警局刑隊緝盜科的刑警,自十六歲入警以來直到成都解放,長期跟江洋大盜打交道,淩友亮瀏覽花名冊,發現其中頗有一些熟人,當下指著其中一個顯得有些奇特的姓名——“賽神仙”說:“這家夥是江湖上有名的盜賊掮客,他本人沒有作過一起盜劫案件,但是對黑道上盜劫分子的情況非常熟悉,早在十五年前就做起了黑道分子之間的‘業務中介’,道上稱他為‘調度員’,要不咱們先跟他聊聊?”
汪良相對“賽神仙”這個上了監獄花名冊的名字覺得奇怪:“這人都坐牢了,怎麽使用綽號登記?按說這不符合規定啊。”
淩友亮說:“還真不是綽號,他祖上就姓賽,老爸當過清廷的武官,‘神仙’這個名字是他老爸找城隍廟的算命先生取的,後來這家夥做黑道掮客收入頗豐,過著神仙一般的滋潤日子,道上都說那算命先生算得準呢。”
賽神仙跟淩友亮算得上老相識了,像他這種特殊職業者,警方肯定時不時要找他了解情況的。舊警局刑警在破獲案件後,也掌握了一些他為江洋大盜提供的“調度服務”,按說這也是犯罪,但考慮到今後破案需要,通常都不為難他,網開一麵算了,交換條件是賽神仙給他們做變相線人。此刻,這個老相識被看守員帶來,一看見淩友亮,樂了:“哎!是淩警官呐!”
“你這次是幾時進來的?”
“正月初三晚上。”
“犯啥事兒啦?”
“沒啥事兒,過了一回堂,說我跟西康過來的一個馬賊搭上了,還給他介紹了兩筆買賣,這真是天大的冤枉啊!”
“逮捕了?”
“沒有,說是收容審查,還說態度不好就要請我吃逮票。淩警官找我有啥事兒?”
淩友亮指了指汪良相:“這是市局汪隊長,讓他跟你說吧。”
汪良相說:“我們來向你打聽一個人……”遂將“柏記客棧”劉安存命案的概況略略說了說,問賽神仙黑道上是否有這號搶劫財物連帶著將苦主一並解決掉的殘暴角色。
賽神仙擰眉沉思良久,緩緩搖頭:“成都道上應該沒有這麽一個角色。”
這是意料之中的,如果該凶犯活躍在成都黑道上的話,老刑警淩友亮不可能沒聽說過。
“那成都以外呢?”
“川西也沒這號角色,我估計應該是川東那邊過來的……能給支煙抽嗎?”
淩友亮給他點了支煙,這支煙快要抽完時,賽神仙想起來了:“是川東涪陵人!”
汪良相又給他扔去一支煙:“如果你提供的情況對政府有用,是可以作為立功表現的。政策我就不再宣講了,你肯定清楚。”
賽神仙於是打開話匣子,講述了一段江湖掌故。
四、書生的複仇
川東涪陵早年有一個金盆洗手的慣匪,名叫刁紹雲,湖北孝感人氏。此人做了二十多年獨行匪盜營生,年近五十時不知怎麽想的,忽然宣布退出江湖,去巴東那邊的一座古刹出家做了和尚。三年後,悄然還俗,在涪陵定居,用積下的不義之財開了一家茶葉店。這個超級老江湖很會處理人際關係,因此生意做得還不錯。一年後娶妻,又一年後生下一對雙胞胎兒子,分別起名叫刁文道、刁武道,故一幹親友都稱這哥兒倆“文武雙道”。那還是民國早年的事兒。
“文武雙道”生長在既是茶商,又有慣匪積蓄的老爸刁紹雲身邊,日子過得相當滋潤。刁紹雲給雙胞胎兒子起的名字非常貼切,小哥兒倆六七歲時就已顯出符合各自名字的特征:哥哥刁文道對讀書寫字非常有興趣;弟弟刁武道則喜歡看人家舞槍弄棒,如果家門口來了個打拳賣藥的江湖漢,這小子啥都不顧了。
已經被人們張口閉口叫慣了“刁老板”的刁紹雲看在眼裏,心裏有了主意:既然各有各的愛好,那就順其自然吧。於是,給正在上小學二年級的老大刁文道加小灶,請了一個老秀才做家教。至於老二刁武道,在慣匪老爸看來,得自己上場了。
刁家祖上當過清朝武將,最高做到四品遊擊,比照民國時的官場職級,相當於旅級軍官或者下轄數個縣的專區老大。那時打仗是要憑武功的,沒有點兒本領的,不能也不敢出任武職。一般來說,武職家庭是要把武功傳給子孫的,不管子孫長大後是否擔任朝廷武職,都有責任把功夫代代相傳,這叫做“薪火不熄”。到刁紹雲這一代,他的武功練得不錯,隻不過家道敗落,武職是做不成了。他倒也想得開,朝廷不要他做官,自己這一身武功也不能白學。其時他的父母都已去世,弟兄分家另立門戶,他因為沉溺賭博,經常債台高築,就把腦筋動到黑道上去了。
金盆洗手之後,刁紹雲改做良民了。他生怕被人識破真麵目,就不再練功,人也胖了一圈。此刻為了小兒子,決定親自出馬。其時刁紹雲金盆洗手已有十年,他自認為應該已經沒有大盜身份泄露之虞了。哪知,這竟是一招敗筆!像刁紹雲這種行走江湖殺人越貨的大盜,注重的是“獨行”,說白了就是為了保密,有時即便不搶劫也要殺人,也就是滅口。如此,江湖上肯定是有仇家的,不幸的是,其中一個仇家就住在涪陵。
此公名叫上官培石,其出身若以建國後評定家庭成份的標準,應該算是城市平民。上官培石的老爸是“福盛川地土特產批發行”的一名采購員,業餘喜歡健身,會一些拳腳功夫。上官培石十八歲那年,其父奉批發行老板之命前往武漢跟客戶結賬收款。舊時生意場上少有“三角債”,生意人受行業公會以及商會的管束,經商活動中比較注重信用。因此,老上官這趟差出得頗為順利,在武漢跟客戶結算賬款後,因款項數額較大,為安全計,花些匯費也是值得的,遂電報請示老板獲準,通過銀行將款項匯回涪陵。老上官身邊隻留了些許旅費,帶上客戶贈送以及自己采購的一些禮品,踏上了回程。
當時從武漢到涪陵,隻有走水路。老上官搭乘長江客輪,隨同全船數百旅客一起逆流而上。有數百人同行,而且還有船上的水手機匠和輪船公司專雇的護航武裝水警,他這個普通城市平民的生命安全應該有保障了吧?哪知就是這麽巧,客輪途經巴東碼頭時上來一位旅客,就是獨行大盜刁紹雲。
老上官買的是四等艙船票,按說入不了獨行大盜的賊眼,原本他是可以逃過一劫的。可世事難料,老上官在輪船上遇到了多年不見的私塾同窗發小任鴻順。
任鴻順在私塾讀了三年,隨其父舉家去了上海。其父在洋行覓得一份差使,任鴻順得以在滬上租界的教會學校上完中學,又考上了由教會資助的赴美國學貿易的留學生。畢業後返回上海,被外資銀行聘為職員。幾年後,他離開銀行,自己做起了類似“私募”的業務。在被稱為“冒險家樂園”的上海灘,這相當於踏上了實現階層跨越的快速通道。任氏其時不過四十來歲,卻已是業內有些名氣的成功人士。
這次,任鴻順攜新娶的姨太太回涪陵老家探親。以其財力,自然坐頭等艙,兩人一間的包房。不料此舉卻使這對新婚夫婦遭了厄運,不但隨身財物被劫,連性命也一並被刁紹雲給弄沒了,還捎帶上了老上官。
那天晚上,老上官是被老同學請去頭等艙喝酒用晚餐的,酒後,任鴻順讓姨太太沏了一壺好茶,兩人喝著聊天,姨太太小鳥依人般在任鴻順身旁聽著他們敘舊。一會兒,關閉著的艙門被叩響。姨太太過去應門,是船上的茶役送開水來了。
這個茶役就是獨行大盜刁紹雲。他早在巴東上船伊始,就已經在物色作案目標了。以其長期作案練就的那副眼力,很快就盯上了任鴻順夫婦,而且弄清楚兩人是去涪陵的。根據客輪沿途停靠碼頭的時間推算,船抵萬州時大概是深夜11時許,正適宜下手。客輪要在萬州碼頭停靠兩個小時,按照慣例,輪船上的茶役是在開船後才查票並向頭等、二等客艙送開水的。也就是說,他作的案子得在船抵萬州至少兩小時後方才會被人發現。這時候,隻怕連福爾摩斯也沒法追蹤到他了。
刁紹雲千算萬算,卻沒算到目標在旅行途中邂逅少年同窗這一節,而且還把發小請到包艙飲酒品茗。那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必須連同老上官一並滅了!更讓他意外的是,老上官看上去弱不禁風的一個生意人,卻也是練家子,而正主兒任鴻順在滬上也玩過西洋拳擊。兩人遂奮起反抗自救。不過,他們即使聯手對抗,也不是獨行大盜的對手,況且刁紹雲還有凶器,所以三個大活人就變成了三具屍體。
盡管這番搏鬥對刁紹雲來說是小兒科,但還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擔心暴露,遂匆忙搜刮財物離開,沒再檢查兩個男人是否死透,也沒有補刀之類的操作。老上官當時並未斷氣,兩個多小時後被查房的茶役發現時,還有心跳呼吸,甚至還能掙紮著說話。彌留之際,老上官留下了線索,告知茶役那個凶手是個螳螂拳好手。老上官遇害後,批發行李老板念其係出差身亡,給予遺屬優厚撫恤,並將其子上官培石收為義子,後又尊其心願,安排他到涪陵警察局當刑警。
上官培石之所以要當刑警,就是為了報仇。入警後,他少說話多幹事,刑警業務逮著什麽就學什麽。業務之外,則四處走訪螳螂拳師,不是學拳,而是對這種創始於明末清初的傳統拳法進行研究。時間一長,在理論層麵上,上官培石對螳螂拳的曆史、發展、現狀以及攻防特點、習練技法了如指掌,用如今的說法,已經達到了中華武術理論研究學者專家的水平。
根據自己的研究,上官培石將螳螂拳分成“太極螳螂”、“梅花螳螂”、 “七星螳螂”、“六合 螳螂”、“少林螳螂”、“小架螳螂”等幾大派別,對照其父及一同死於獨行大盜之手的任鴻順身上的傷痕,最後得出結論:獨行大盜習練的螳螂拳應屬於內外兼修的“太極螳螂”一類,但又跟當時社會上常見的“太極螳螂”有所不同,估計是獨行大盜或者其師父對老派“太極螳螂”進行了改造,但不知出於什麽原因,改造未能進行徹底,獨行大盜練的就是這種“半吊子”拳術。
領悟到這一點,上官培石意識到,要尋覓獨行大盜刁紹雲的蹤跡,先得找到還在習練這種雖然名不見經傳但實用性極強的“半吊子”螳螂拳的人。獨行大盜既然長期活動於川東地區,那就先從川東著手進行訪查吧。
上官培石有著刑警身份,又有紮實的武術理論根底,經濟上得到了義父的資助,這種訪查得以維持數年。涪陵警察局刑隊長官知道這小夥子為父報仇的執念,又有批發行李老板的麵子,有意成全,但凡有去川東出差的機會,總是安排給上官培石。可是,前後耗去了七八年時間,上官培石卻什麽也沒訪查到。
他是一介書生式的身體素質,刑警職業本就辛勞,加上為父複仇常年奔波,他在當刑警的第十個年頭亦即二十八歲那年患上了肺結核。好在有其義父的麵子和財力,警局批了病假,義父提供營養品(當時能夠對付肺結核的青黴素尚在研發階段,並未投入市場),讓他好好休養。
三個月病假快要結束時,一天下午,上官培石散步經過某小學門口。正逢學生放學,幾個男孩子一邊往外走,一邊用書包當流星錘互相打鬧。其中一個男孩兒的穿著顯然有些鶴立雞群,書包也是在涪陵這種小城難得一見的舶來品雙肩背,這就不能作為流星錘來玩耍了。幾個小夥伴發現這是一個可以作為集體攻擊目標的主兒,於是分站前後左右,四個書包從四個方位往他身上招呼。
令上官培石驚奇的一幕出現了,隻見那男孩兒一邊往前走,一邊閃身躲避,雙手不慌不忙地推擋“流星錘”的攻擊。如此前行了一段距離,四個“流星錘”竟然一個也沒砸到他。那四個攻擊者已經氣喘籲籲了,小男孩兒卻是氣定神閑,笑道:“你們是砸不到我的!”
上官培石頓時一個激靈,這不正是自己苦苦尋覓的“半吊子”螳螂拳嗎?
前麵說過,上官培石對螳螂拳隻是進行理論研究,並沒有實際去練過任何招式,但他對螳螂拳的諸多技法了如指掌。舊時習練螳螂拳者,不但講究一招一式的標準,更注重實戰價值,在進行日常訓練時,有兩種基本功是不可或缺的。
第一種是“抓沙袋”。以帆布縫製一個邊長大約九寸的袋子,裏麵灌入五至七斤重的沙子,一手將沙袋朝上方拋甩,另一手在沙袋掉落到一定高度時迅速抓住,隨即拋甩出去,再用另一隻手抓住,如此左右雙手輪番拋甩,要求“目隨物視”,這同時又是在訓練“眼捷”的本領了,每天至少得練百來遍。“抓沙袋”的功夫練熟了,往下接著練第二種功夫——甩石擔。
上官培石發現,眼前這個小學生的身法,應該是熟練“抓沙袋”的。當下,心中不由得一陣狂喜:獨行大盜銷聲匿跡十年有餘,江湖上傳說已被仇家暗殺了,看來這廝沒死,就藏匿於涪陵城裏呢!天道輪回,該讓這廝嚐嚐我複仇的滋味了!
那往下該怎麽辦?自然是先盯住這孩子再說。待那幾個學童打鬧累了各自散去,上官培石隔著馬路在對麵人行道上暗暗尾隨。
上官培石做了十年刑警,又是在涪陵地麵上,有了這條線索,來個順藤摸瓜還不是易如反掌?
也就不過兩天時間,上官培石已經吃準這個茶葉行老板就是當年聞名鄂西川東的獨行大盜了。往下該如何操作?上官培石根本不考慮報官,舊警局的花頭大著哩,警匪勾結之說適合於國民黨政權治下所有警局。於是,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就做出了一個決定:直接將其擊斃了事!
1928年3月29日清晨,刁紹雲像往常一樣,清晨6時出門,去了距住所一箭之地的“來福茶樓”。他是該茶樓的茶葉供應商,又有飲茶嗜好,茶樓老板給他在樓上臨街窗口留了一副座頭。他每天早上準時進茶樓,在老位置上落座。這個超級老江湖深知禍從口出的危害性,很少跟其他茶客搭腔,偶爾茶樓鍾老板有空時,坐過來跟他聊上片刻。若是鍾老板沒空,刁紹雲則拿出隨身帶著的報紙或一本線裝書籍,一邊喝茶一邊翻看。一小時後,茶樓夥計幫他去對麵的麵館端一碗澆頭麵過來。
這天早上,茶樓夥計照例端了一碗熏魚大肉雙澆麵放在刁紹雲麵前,道聲“刁先生慢用”,就忙活自己的事去了。刁紹雲吃完麵,拿過一旁的禮帽戴上,剛要站起離開,忽然傳來一個聲音:“刁老板留步!有筆賬要跟你算一下!”
刁紹雲扭臉一看,不由得大驚失色,隔著過道的那副座頭邊,站著一個臉色蒼白的青年,雙手各持一支手槍,槍口正對著他,眼見得就要扣扳機了!
刁紹雲畢竟是見多了風浪,片刻的失態後,迅速恢複鎮定:“這位小哥,你我素不相識,我刁某沒得罪過你啊?”
“那就讓你死個明白!十年前,你在萬州江麵的客輪上,為謀財劫殺兩男一女,其中那個用少林拳術跟你交手的就是家父!”
話音甫落,槍聲已響。上官培石報仇心切,雙槍齊射,刁紹雲根本來不及作任何反應,就已中彈跌倒。事後驗屍,這個獨行大盜身中十槍,待最後一顆子彈擊碎他的腦袋時,其實他已經斷氣了。
上官培石擊斃獨行大盜後,先去向義父李老板說明情由,由李老板陪同著去警察局投案自首,被收監的當天,就由義父擔保離開了看守所。此事在當地乃至全川影響甚大。一年後,上官培石因肺病不治而歿。
刁紹雲斃命後,其家產被官府抄沒,其妻靠做小生意維持生計,養活自己和一對兒子。雙胞胎兒子中的老大是一塊讀書的料,但家道敗落,無法繼續上學,進船廠做了學徒;老二刁武道繼續練武。沒了老爸的約束,他活得雖然貧苦,倒也自由自在,而母親是管束不了他的。沒過兩年,他留下一紙條子,說是投奔少林寺學武去了。之後五年沒有任何消息,第六年,涪陵發生一起大案,已故上官培石的大姐一家四口悉數被殺,凶器是一把小攮子,凶手在牆上留字曰:殺人者,獨行大盜刁武道是也!
涪陵警方未能偵破該案。據刑警收集到的情報稱,刁武道原本還要殺老上官的小女兒上官婉兒全家的,那天上官婉兒一家去鄉下走親戚,僥幸避過。得知情況後,上官婉兒連姐姐一家的喪事都沒敢露麵,與丈夫計議再三,不久全家離開涪陵遠走他鄉。
刁武道作下滅門血案,似是對川東“印象良好”,從此就流竄於川東各地作案,有時官府追緝得緊,就逃往湖北避風頭。
以上內容,就是“黑道掮客”賽神仙回憶起來的獨行大盜刁紹雲的兒子刁武道的情況。
汪良相、淩友亮、楚元超三刑警隨即返回駐地向領導匯報,幾個人正商量著是否要派員分赴涪陵和河南少林寺訪查刁武道的情況時,另一路前往各區看守所的刑警突然提前回來了,他們意外獲得了可以說是第一手的關於獨行大盜的線索!
五、文道和武道
按照分工,偵查二組副組長澹台岩與金暉、張鑫端等偵查員前往市內諸分局看守所,向在押人犯進行調查。澹台岩是中共地下黨,潛伏國民黨成都市警察局多年,擔任刑警隊的一名組長,對成都市各區的看守所都非常熟悉。成都解放後,不少舊警看守員被留用,大半與其相識。
三人首先走訪了第三公安分局看守所,提審了兩個在成都解放前夕被舊警局抓捕的職業搶劫犯,也算得上是成都黑道上的成名角色了。澹台岩以前辦案時曾跟兩人打過交道,當下就像熟人見麵似的聊了一陣,兩個家夥都表示沒聽說過動不動就用小攮子捅苦主的大盜。
正要離開時,看守所長成為鬆來提審室了。成所長和澹台岩是舊相識,先前澹台岩三人到達看守所時,成所長去分局開會了,剛剛回到所裏,得知澹台岩來本所公幹,便過來問候。此時已是中午11點,成所長挽留三人留下午餐,說昨天他在看守所後院園子裏下了幾個套,今晨過去一看,竟然抓住了兩隻野兔,正好打個牙祭。
那時候還沒有“八項規定”或“五條禁令”什麽的,既然難得有肉吃,成所長就讓人拿了個空瓶去零沽了一斤低價燒酒。幾人用餐時,澹台岩向成為鬆打聽看守所近日關押了些什麽案由的人犯,這一問,竟然就問出了一個驚喜!
之前曾說到過,獨行大盜刁紹雲有一對雙胞胎兒子,老二刁武道子承父業繼續幹獨行大盜的勾當,老大刁文道在老爹死後,去船廠做了機修工。成為鬆告訴三刑警的情況,就是有關這個刁文道的。
頭天晚上9點多鍾,一個自稱來自川東涪陵名叫刁文道的男子來到看守所門外,竟然拿了塊磚頭亂砸大門。站崗的公安大隊戰士問他幹甚,他說要見看守所領導。值班看守員出來詢問何事,答稱前來投案,要求關進看守所去,這樣可以保住自己的性命。看守員看看這主兒不像是腦子有問題,便問原因,對方卻隻是搖頭,說得見了看守所領導才能說。
看守員是個留用老警,從警三十來年一直在看守所待著,卻從未遇到過這等角色。於是告訴對方,看守所不直接辦理案件或接受檢舉,有事可以去找分局。這個回答按說沒錯,哪知刁文道聽了,二話不說猝然出手,衝老警臉上就是一拳!老警的鼻子被砸破,頓時鮮血淋漓。崗哨立刻將其製服,上了手銬。
按照看守所的規矩,即使把眼前這個可以算得上襲警的家夥抓了現行,也不能馬上關押進來。看守所收押人犯,必須憑分局出具的手續。因此,刁文道雖然被銬起來了,也進了看守所大門,但還不能把他押進監房,而是暫時囚於一間提審室裏。然後,由值班看守員打電話向分局報案。這事歸分局治安股管,可昨晚治安股忙得不可開交,聽說就這麽一樁小事兒,說先找空房子讓他待一夜,明天再說。
今天一早,成為鬆來看守所上班,得知情況後覺得蹊蹺,便去了提審室。考慮到這人還沒吃早飯,就把上班途中買的兩個肉包子連同一杯熱開水帶過去,讓刁文道先吃。一起過去的看守員告訴刁文道:“這是我們所長。”
刁文道一聽,肉包子也顧不上吃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所長,您要救救我啊!”
成為鬆趕緊把他扶起來,尋思看此人的言談舉止,應該是個正常人,莫非真的有什麽重大隱情?成為鬆心思縝密、性格沉穩,凡事恪守原則,當下安撫了刁文道一番,隨即回辦公室給第三分局局長打電話報告此事,請示該如何處置。局長說那你就先訊問一下吧,問清楚是怎麽回事,一會兒正好分局有個會議要你來參加,到時再告訴我原委。
成為鬆訊問下來,了解到刁文道的一段驚心動魄的經曆。
刁文道打自其老爸被殺後,生活境況一落千丈,被迫輟學,早早去船廠當了一名學徒。他跟雙胞胎老弟刁武道的關係倒是比較融洽的,但互相之間談不上幫助,因為他幫不到老弟什麽,而老弟倒是憑著在同齡少年裏那份出類拔萃的打鬥功夫和膽大包天的稟性,連涪陵地麵上的幫會分子都不敢惹他。如此,刁文道在船廠做學徒的日子倒是好過了不少,人們都知道他有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弟弟,也就沒人難為刁文道了。當然,刁文道是個老實少年,從來不惹是生非,由於老爸的原因,他也不想跟別人交朋友。
稍後,刁武道離家出走去少林寺學武,兄弟倆一直沒見過麵。後來刁武道潛回涪陵殺了老上官大女兒全家四口製造滅門大案,舊警局也隻是過來跟刁文道母子談過一次話,之後沒再找過他們。
兩年前,刁文道的母親因病去世,刁文道就獨自生活。他的鉗工手藝在涪陵業界處於中上水平,收入還不錯。多年前他就開始喝酒,母親去世後無人嘮叨了,酒喝得更厲害了。前日,船廠有急活需要加班,刁文道完工後已是晚上10時許,回家路上途經江北街,便在路邊一個排檔坐下來,要了些酒菜。剛要開吃,忽然從背後來了個漢子,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俯身耳語:“哥,把酒菜帶上,跟我走!”
聽那聲音,正是多年未見過麵的老弟刁武道。刁武道當下吩咐攤主添幾樣鹵菜,用幹荷葉包好,再拿兩瓶老酒一並帶走。一邊說著,一邊掏出錢鈔放在桌上,說不用找零了,多餘的是小費。
刁武道招停了一輛出租馬車,兩人上車後,刁武道並不言語,隻是朝前方指了指,待馬車往前駛了一段距離方才吩咐:“去碼頭。”
看來,刁武道此舉事先是經過周密策劃的。馬車抵達長江碼頭,兩人下車,候船的旅客正在排隊等待檢票,遠處傳來長江客輪低沉渾厚、穿透力甚強的汽笛聲。刁武道並不去排隊,而是示意哥哥和他一起走向另一個關閉著的檢票口。兩人剛在檢票口駐步,一個中年碼頭管事就從不遠處走過來,用目光詢問來人何意。刁武道不慌不忙,掏出兩張頭等艙船票遞給對方。船上的頭等艙類似民航的商務艙,享受優先上船的待遇,而且上船後有船員引領進客艙。如此,“文武雙道”在客輪剛停穩泊岸、其他旅客還未放行時就上船了。
客輪起航後,刁武道打開從排檔打包帶來的酒菜,對刁文道說:“跟哥哥分別多年,今天難得見麵,該好好喝一頓。”
刁文道心裏不安:“這船是去重慶的,咱到那兒幹什麽去?而且我也沒跟船廠請假。涪陵船廠已經由解放軍軍管了,頒布了新製度,我這種情況屬於曠工,回頭被船廠開除都有可能……”
刁武道打斷他的話:“這些年來我手裏的人命少說十幾條,所以我不能公開露麵去找你,隻好采用這種方式。至於找你的原因,其實也是為你好。咱爹他老人家為匪多年,犯下的案子肯定多了去了。可我最近聽說他早年曾跟四川的共產黨有過聯係,為中共幹過一些活兒,還有人說咱爹當年是參加了共產黨的。對於咱爹來說,這些或許已經沒意義了,可對於你刁文道卻有意義,而且有重要意義!爹爹為匪是事實,但如果查明當年他幫共產黨做事也是事實的話,就應該一碼歸一碼,好是好,壞是壞,壞的已經被國民黨警察清算了,好的也應該要求作一個認定嘛!哥你說是不是?”
像刁武道說的這種情況,初解放時的確發生過。刁文道也聽過不少類似的傳聞,覺得老弟的話可信度頗高。
刁武道給他的杯子裏斟酒:“要想讓咱爹的曆史情況得到公正的認定,最要緊的一點就是證人。我最近打聽到兩個證人,一個姓郭,一個姓丁,論年歲都是咱們的父輩。先說那位郭老,是辛亥革命四川省的元老之一,早年間跟共產黨的關係很熟,咱爹就是由他介紹給中共方麵的。
“然後就要說到另一位丁老了。他可是共產黨的早期幹部,是四川省方麵的負責人之一,江湖幫會和黑道歸他料理。這兩攤活兒最難幹,因此這個丁老絕對是牛人!他從郭老那裏把咱爹的關係接過去,也就不過四五個月時間,咱爹就入黨了。
“不瞞哥哥說,兄弟為打聽這兩個能夠證明咱爹曆史情況的大佬,耗費了半年多時間啊!最近我終於查清了那二老的下落,他倆後來都因為各種緣由脫離了中共,說白了就是奉命隱蔽身份,作為‘暗棋’埋在成都。目前,他倆都過著一份優哉遊哉的生活。聽說共產黨對他倆還是很尊重的,成都解放後第三天,軍管會領導就去登門拜望了。我想,咱爹加入共產黨的事如果有他倆作證,那也算是當年的那份出生入死沒白折騰。我想去拜訪二老,懇請他們為咱爹出一個證明。這事本該我自己去辦,不過,哥你也知道,這些年老弟惡名在外,我隻要一報名字,前腳剛進門,後腳公安就能把那宅子給包圍了!思來想去,還是請哥哥出麵為妥。”
刁文道的性格可能遺傳自母親,根本沒有獨行大盜老爸的那份心計,聽刁武道如此這般說得天花亂墜,而且還蠻符合邏輯的,哪有不信的道理?而且,這些年因為老爹和老弟作的案子,他一向謹言慎行,尤其是成都解放後,天天擔心公安來找他麻煩,如今刁武道說的這個故事,真正說到了他的心裏。
刁武道繼續說:“要說咱爹這事兒吧,即使一切都有證明,得到共產黨的承認,跟老弟我也沒關係了。我手上沾血太多了,如今是新社會,誰也救不了我。那我為何還要這麽做呢?第一當然是要給咱爹討個說法,第二就是為哥哥你了。如果咱爹的名譽能夠挽回一些,新政權對你的情況肯定會有所考慮,雖說不至於給你個一官半職什麽的,但至少不會折騰你吧。”
刁文道問:“如果咱爹的曆史整明白了,武道你打算怎樣?”
“我早就想好了,做成這件事就偷渡境外。我在江湖上行走多年,交了不少朋友,他們有辦法把我弄出去。當然,這一去,跟哥哥就是永別了……”
說到這兒,刁武道聲淚俱下,兄弟倆抱頭痛哭。那時客輪航速慢,長江上這個季節夜間又有霧,從涪陵到重慶大約一百三十公裏的水路,行駛了六個多小時。客輪抵達重慶朝天門碼頭時已是清晨,兄弟倆上岸後,去了民族路抗戰勝利紀功碑(即今解放碑)附近的一家旅社。由刁武道出麵登記住宿,刁文道注意到,老弟隨身帶著不少空白介紹信,都蓋著不同城市私營企業的章子。這次取出的介紹信是湖北省鄂州市“榮記木器行”的,他倆的姓名分別是“印元聲”和“史一金”,係木器行的采購員。
刁武道登記住宿時,跟櫃上說隻住一天。刁文道聽在耳裏,尋思即使隻待一天,往下還要去成都,在成都拜訪老弟說的那二位證人,順利的話也得一天工夫,不順利就不好說了。等返回涪陵,恐怕要一個星期之後。而他這次外出,涪陵方麵任何人都不知道,船廠恐怕以為自己失蹤了。軍代表對紀律抓得很緊,加之自己的老爸老弟都有獨行大盜的黑曆史,別到時候再弄出什麽誤會,那不是麻煩了嗎?好歹得想個法子解決這個問題。
哥兒倆進了旅館,刁文道對弟弟說想去趟郵局,往廠裏發一份電報請假。刁武道說:“這還不簡單?你也不用自己去跑,隻管起草電文,我讓櫃上指派一個夥計去郵局走一趟就是。”
刁文道想想也好,當下起草電報內容,寫上收報人名址,刁武道已經領著一個年輕夥計進房間了。刁文道把電報稿遞給夥計,正要掏錢,夥計說這位先生已經付過費用了。
兩人吃完早餐,外出的夥計回來了,說已經辦妥了,選擇了加急業務,又拿出蓋有郵戳的業務回單,連同找零一起交給刁氏兄弟。刁文道把那紙業務回單放入錢包作為返回涪陵後向單位請假的憑證,心裏總算踏實些了。一夜沒合眼,這一放鬆下來,頓覺睡意襲來,往床上一躺,轉眼就打起了呼嚕。
刁文道此刻還不知道,他已經著了老弟的道兒。原來,這是職業慣匪刁武道精心設置的一個圈套……
塵封檔案之“三·三”連環命案(三)
2024-06-04 22:58·龍王破山劍
六、危險的旅途
刁武道多年在川東、湖北部分地區流竄,之所以能一次次逃過舊警局的偵緝,除了他的格鬥技術、精明的頭腦以及豐富的江湖經驗外,還有一個重要因素——“警匪一家”。他跟一些舊警的關係密切到什麽程度呢?這麽說吧,他可以在作案後溜進某個警局,到警員宿舍裏住上幾天,等風頭過了再大搖大擺離去。
解放後這種辦法就行不通了,刁武道終於體驗到人民民主專政的威力。在這半年多時間裏,他如喪家之犬、漏網之魚一般到處亂竄,還曾在武昌、鄂州、信陽被捕過,不過隻是被當做尋常毛賊羈押於派出所待查,結果讓刁武道鑽了空子,趁看押鬆懈之機施展手段逃脫。
盡管一次次僥幸逃脫,但刁武道也意識到,這種流竄作案的日子要到頭了,遂決定逃亡境外。不過,他雖然為匪多年,江湖經驗豐富,但對如何偷渡越境卻不知從何著手,隻得去向一個老友求教。
這個老友名叫金欣然,四十掛零,是武漢市公安總局的一名留用警員,原是刑偵中隊長,解放後被安排到治安處下麵的機動中隊當了一名普通警員。多年前刁武道在涪陵作下“上官氏滅門案”後逃往武漢避風頭,一個偶然的機會認識了老金。
其時身為刑警的金欣然跟刁武道的境遇可有一比。金欣然有兩個不良嗜好,一是賭,一是色,都需要錢。刁武道幹著搶劫行當,不缺錢鈔,而老金又是嫖又是賭,經常捉襟見肘,刁便時常予以周濟,一來二去,兩人結為兄弟,你圖我的錢,我圖你的權,互相利用。
解放後,金欣然被留用。為了避人耳目,兩人的來往減少了,但雙方都捏著對方的把柄,都不敢暗使絆子,否則就是跟自己過不去。但刁武道的存在,確實成了老金的心病。據其落網後交代,他連做夢都能夢見他這個結拜兄弟掛了,經常半夜笑醒,而醒來之後的沮喪也可以想見。
正所謂怕啥來啥,刁武道找上門來,說打算逃往境外,特來征求金哥的意見。老金喜出望外,尋思把這尊瘟神送往境外,那不是一勞永逸嗎?金欣然就為刁武道支招:“你不是有個長相酷似的雙胞胎哥哥嗎?那就好辦了,可以假借其姓名身份。我去找人刻幾枚涪陵警方的公章,讓精於仿真工作的老手弄一套齊全的身份證明和證件,到時就能以‘刁文道’的名義出境了。”
出境證明好辦,金欣然手頭就有。去年5月武漢剛解放時,中南社會部下發過一批統一印製的居民出境證明,當時有些省市還未解放,為方便起見,那些證明上省市一欄都是空白的,由各地公安局簽發時填上。當時金欣然留了個心眼,瞅個機會截留了幾份,現在正好用得上。
不過,個人身份證明有點兒麻煩,金欣然說:“你那個雙胞胎哥哥不是在涪陵船廠工作嗎?那廠子是國營的,肯定發了工作證,照片、姓名什麽的隻字不改,拿過來就能使用。你有辦法搞到你哥哥的工作證嗎?”
刁武道的心眼可謂玲瓏剔透,一聽就明白了,冷冷一笑:“索性連他的命一起拿掉算了。”
金欣然心裏一凜,暗忖得趕緊把這尊瘟神送走,連自己的親兄弟都不放過,哪天殺到我頭上也難說呐!
要說刁老二的心智,那還真的不敢小看。他把如何將老哥騙到成都的整個過程考慮得極為周詳,連刁文道在得知“真相”後要往涪陵其供職的船廠發電報請假的情況也料想到了,早有應對之策。哥哥剛剛提出要發電報,他立刻不動聲色地把這事攬了過來。
刁武道去櫃上跟夥計商量:“我弟(刁武道故意稱‘弟’,是出於發生萬一時的提防)喝高了,非得要發份電報。辛苦你去郵局跑一趟,不必真的發什麽電報,隻要從櫃台取一份業務回單,把我弟應付過去就行。”
要說這業務回單,乃是舊時川東地區郵電行業的一個特色。倒不是說回單本身有什麽不同,而是用戶取回單的方式比較另類。窗口的櫃員每天一上班就先把一本蓋上當天郵戳的業務回單用麻線串起來,掛在櫃台一側供用戶自取。刁武道借此做了手腳,刁文道信以為真。
當然,如果刁武道真能做到滴水不漏,那三·三“案件專班偵查員就不可能知道這世上還有”文武雙道“這麽一對雙胞胎哥們兒了。刁武道自認為這個計劃嚴絲合縫,卻沒想到最終壞事還是壞在自己身上——他愛說夢話,尤其是喝酒之後。
次日一早,哥兒倆退了房,前往長途汽車站(其時重慶和成都之間的成渝鐵路尚未修建)。那時一天一共隻有三班長途汽車,他倆買到了最後一班的車票,於午前發車。
因路況差、彎道多,以及汽車質量問題(那年月汽車全靠進口,或進口零件拚裝,用於長途客運的車輛均是淘汰下來的舊貨,維修不易),一路走走停停,兩天半後總算抵達成都。途中汽車分別在榮昌、內江兩地停車過夜,刁武道的夢話就是在內江過夜時說的。
當天晚上,哥兒倆下榻於內江汽車站附近的一家簡陋旅館。剛入住,外麵就下起了川地這個季節常見的牛毛細雨,淅淅瀝瀝,濕冷異常。武道提議喝酒驅寒,文道也嗜酒,自是一拍即合。兩人喝了兩瓶酒,都有些醉意,早早上床睡覺。下半夜,刁文道渴醒,起來倒水喝,忽聽弟弟說夢話:“爹,我把文道殺了……不要怪我,不然我沒法出去啊……”
可以想象,刁文道該是何等的震驚!他並沒有聽錯了或者弟弟說胡話之類的疑惑,他太了解這個同胞老弟與生俱來的那份德性了,別說殺他這個哥哥,隻要礙他事,連父母都下得了手!
刁文道嚇得瑟瑟發抖,好在思維還正常,暗忖他編了這麽一大套說辭,把我騙往成都,原來是為他逃遁之需啊。天可憐見,幸虧被我聽到,否則到了成都,怕是怎麽死的都不知道哩!往下該怎麽辦?這就滑腳開溜?溜不了,內江有城牆,晚上是關城門的,出不去。向公安局報告?也不妥。這小地方的警察料想沒多大本領,怕也對付不了,還是明天到了成都再說吧……
次日,3月2日黃昏,長途汽車終於到達成都。刁武道對成都很熟——他以前在川東作案後,馬上變換身份,使用偽造證件化裝成正兒八經的外埠商人到省城揮霍。兩人在成都東門車站下車,一起上了車站外麵攬客的一輛三輪車,刁武道吩咐車夫去八寶街的“福三元旅館”。
刁武道落網後交代,他在成都有幾家關係穩熟的固定下榻旅館,老板賬房夥計都知道他是一個來自湖北的出手大方的生意人。這次因為準備製造凶案,他沒去那幾家旅館下榻,而是選擇了從未光顧過的位於八寶街的這家“福三元旅館”。
刁武道本打算次日與刁文道一起遊覽錦江,再喝點兒小酒,酒後在江邊散步時伺機下手。即便屍體被發現也無妨,錦江哪年不漂來幾具屍體?況且他把哥哥騙出來,兜了一個大圈子,又是坐船又是坐長途車,就算警方查明了刁文道的身份,也已經是好幾個月之後的事了。那時候,他早就身在境外了。
這,就是二代獨行大盜習武道的如意算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因為自己的夢話,導致計劃前功盡棄。
刁文道心中已有主意。隨同老弟入住“福三元旅館”後,他竭力讓自己的神情舉止保持自然,隻是晚飯喝酒時偷偷留了點兒量。刁武道自信滿滿,根本沒想到此番竟然會陰溝裏翻船,還尋思著畢竟要對同胞兄弟下手,不免有些免死狐悲的傷感,酒喝得也比平時多些。
當晚,刁武道沉沉睡去。刁文道則按照預案,出門“溜達醒酒”去了。離開前,他臨時起意帶走了刁武道隨身的背包。他知道包裏放的是盤纏,而刁武道若是沒了盤纏,醒來之後想追蹤自己,也不是那麽容易。當然了,最安全的辦法還是直奔公安局報告,成都是省會,省會的警察應該能對付得了這個本領高強的老弟了。
出門後,他向旅館對麵賣混沌的攤主一打聽,此地離最近的第三公安分局還有一段路。刁文道馬上就為自己的打聽之舉後悔不已。大半夜的,沒有公交,三輪車也不見一輛,去分局隻能靠兩條腿走路。如若刁武道突然醒來,肯定會出門尋找。旅館門前就這麽一個夜宵攤點,老弟多半會像自己一樣,向攤主詢問其出走方向,如此一來……乖乖,那還得了?
無奈之下,他決定前往離得最近的警務單位——第三分局看守所(該看守所與第三分局是兩個地址)。隻要進了看守所,就好比進了保險櫃,刁武道能耐再大,也不可能闖進看守所要自己的命吧?不料,看守所門衛對於他求見領導的要求置若罔聞,反倒讓他去分局報案。擔心老弟隨時可能追上來,刁文道也顧不得許多了,於是就有了“襲警”一幕,總算如願以償被關進了看守所……
三位偵查員聽看守所長成為鬆如此這般一番陳述,大喜:好家夥,這真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趕快向“三·三”案件專班報告,全城搜捕刁武道吧!但願這主兒還沒離開成都。
澹台岩忽然想起,刁文道不是說昨晚離開旅館時帶走了刁武道的背包嗎?那個背包哪裏去了?一問,刁文道說他來看守所途中經過江邊,看到停著一條殘破船隻,就把背包藏在船上一個隱蔽旮旯了。他是船廠技工出身,熟悉船舶結構,知道藏在哪個位置比較穩妥。
刑警隨即去破船上尋找,果然找到了。背包裏有數份不同私營公司商鋪的蓋章空白介紹信,還有六百多萬元鈔票(此係舊版人民幣,與1955年發行的新版人民幣的兌換比率為10000:1,下同)。
接到“三·三”案件專班的報告,市局領導下令全城搜捕。3月5日淩晨3時許,刁武道在一家旅社落網。讓人意外的是,這家旅社居然就是位於三槐樹街天燈巷口的“柏記客棧”!
原來,睡在“福三元旅館”客房裏的刁武道起夜,發現哥哥不在房間,而且自己的背包也不見了,自是大驚。出門向餛飩攤主一打聽,心知不妙,當下拔腳就逃。去哪裏先不考慮,離這個是非之地越遠越好。
刁武道身上隻有入住旅館登記時順手放在衣袋裏的一紙出差證明和一些零錢,尋思先得弄些錢鈔,然後找遍全城也要把刁文道找到。次晨,他就隨機闖入了“柏記客棧”那個向社會開放的後花園,巧的是,井台上有個瘸子正在練八段錦,看其裝束,應該是有些錢鈔的,遂借著漸漸升起的霧氣的掩護搶劫行凶。
當天稍後,警方在尋找“柏記客棧”凶殺案的凶手,刁武道則在尋覓哥哥的蹤跡,找了一天無果,便使用那紙昨晚用過的出差證明入住“柏記客棧”——他玩燈下黑玩慣了,認為警方不可能想到一大早在這家旅館搶劫殺人的主兒,傍晚竟敢常而皇之上門登記住宿。
刁武道落網後,因為有其老兄這個活證據在,對之前的罪行供認不諱。不久,川東行署公安局責成涪陵專區公安處派員將其押解涪陵,於1950年初夏判處死刑,執行槍決。
七、瘸子特務
偵查二組破獲“柏記客棧”搶劫殺人案之後專班總指揮、市局政保處長宋德龍指令二組全體刑警與偵查三組會合,集中兩個組的力量調查3月3日下午發生在錦江遊船上的“周曉武命案”。
之前,偵查三組已經對“周曉武命案”調查了兩天,沒有獲得任何進展。偵查二組一幹刑警加入後,兩個組聚在一起開了個案情分析會,重新對周曉武命案的一應情況進行分析,檢視了三組定下的調查方向,認為沒有偏差。既然方向沒有問題,隻要調查足夠細致,是應該能發現破案線索的,遂決定兩組合力沿著此前的方向繼續查下去。
誰知,二組、三組十幾人忙活了整整兩天,竟然還是白板一塊。3月7日晚上,宋處長出席案情分析會,和大夥兒一起研討偵查未能取得進展的原因。會議還沒開始,市局總機的電話就打進來了,說赴武漢開展調查的偵查員來電,要求直接跟宋處長通話。宋德龍馬上意識到:有戲!
宋德龍在“三·三”案件偵查專班組建伊始的首次案情分析會結束後,他頭腦裏已經形成了一個清晰的觀點:死在“柏記客棧”後花園水井裏的那個瘸子旅客劉安存,是已被中南公安部、武漢市公安局聯手破獲的“應康藥材批發行”特務案中的漏網之魚董清甫。按說此人僥幸逃脫,應該設法銷聲匿跡才對,他卻拿著藥材批發行的介紹信入住成都的旅社,多半涉及武漢潛伏敵特跟川西潛伏特務組織相勾結進行的某個破壞活動。
為查清敵特的真實目的,必須對武漢“應康藥材批發行”即代號“揚子鱷”的潛伏特務組織的情況進行充分了解。頭天部署調查分工時宋德龍即指令三名政保偵查員金雍笙、孫瘦鐵、諸葛仁趕赴武漢。此刻,這個三人小組為首的偵查員金雍笙打來長途電話,想必是已經獲得了有價值的線索。
宋處長一接電話,金雍笙向其匯報了情況——三人小組到達武漢後,想了解董清甫的履曆以及此次他赴成都所謂“出差”的情況。可是,這些情況武漢警方竟然也不知曉——“二廳中南第066潛伏組”除中校組長亦即批發行老板賈必樾以外的十六名特務,雖然長期同處一“行”,但相互之間並不知道各自的底細。想了解這些人的詳細履曆,隻有問賈老板。警方端掉“應康藥材批發行”時,賈老板是與其十五名部屬(董清甫已經化名劉安存潛赴成都)一起被捕的,問這老小子便是。可是,賈必樾在警方抓捕時負隅頑抗,開槍打傷兩名警員。警方不得已開槍還擊,賈必樾受了重傷,在醫院昏迷不醒。中南行署首長已向上海方麵求助,即將有幾位滬上頂級的中西醫專家飛抵武漢進行會診。
三人小組趁這個空當兒,前往看守所提訊那十五名落網特務。當然,旁邊是有武漢公安總局的政保偵查員陪著的——三人小組的訊問內容隻限於董清甫,不能涉及其他案情。
經上海醫學專家的搶救,賈必樾於次日蘇醒,隨即接受高規格調理。兩天之後,賈老板終於可以接受訊問了。但訊問有先後,武漢警方肯定排在前麵,他們要弄清的問題還不少,不抓緊時間,誰知道這主兒會不會突然傷情惡化,一下子就伸腿咽氣了呢?三位成都偵查員隻好繼續等著。
好不容易武漢這邊完事,輪到成都偵查員提訊了。同樣,有規定時間,而且旁邊照例有鄂方政保偵查員陪同。三人小組早已反複做好功課當下按輕重緩急進行了訊問。萬幸,訊問期間賈必樾神誌一直保持清醒。訊問中,偵查員了解到以下內容——
董清甫,1910年出生於江南太湖之濱西南岸浙江省長興縣城雉城鎮,上至初中二年級時,輟學進了著名的漢陽兵工廠做徒工。他有文化,悟性高,被兵工廠中的“兵器奇匠”、高級技工宮伯堂相中,收為徒弟。三年學徒滿師,有了滿身的本事。
漢陽兵工廠是國民政府兵工企業的龍頭老大,蔣介石非常重視,軍委會二廳還專門派了特務加強管控。對於董清甫這樣有本事的青年,特務組織很是欣賞,遂將其招致麾下。
當時,蔣介石正處心積慮要把剛剛經曆長征抵達陝北的中共武裝力量剿滅,下令漢陽兵工廠仿製槍榴彈,董清甫參與其中,在一次測試槍榴彈時發生了事故,他的腿被炸傷,變成了瘸子,而且瘸得比較厲害,走路時間稍長就需要借助手杖。抗戰爆發後,董清甫離開兵工廠,在“應康藥材批發行”潛伏下來。
1950年2月11日零點20分,“應康藥材批發行”的電台收到一條密電,內容為:近日將有江南客戶持09號暗語前往接頭。兩天後,果然有一個操上海口音的“藥材掮客”來到“應康行”。賈必樾與其用暗語接頭,對方口頭傳達了來自台北“國防部二廳”廳長鄭介民的指令:西南方麵的數股武裝力量,將於稍後發起旨在占領成都周邊數個縣城的大規模軍事行動。“國防部”為助力順利攻克諸縣城,決定向這些武裝提供“殺器”。因地理位置及軍事態勢的限製,該批“殺器”無法空投。經高層研究,決定指派你處“011”同誌攜帶武器圖紙密赴西南,對遴選出的西南方麵精英同誌實地培訓該“殺器”之技術及使用方法,並自行裝配。西南方麵將派聯絡員一名赴你處接應,並護送“011”前往。
“掮客”傳達完鄭介民的指示後,取出了2月11日台北“二廳”總部發來的那份密電中所謂的“禮品”——槍榴彈圖紙。而那個代號“011”的特工,自是曾在漢陽兵工廠測試槍榴彈並因此被炸斷了一條腿的董清甫了,那份圖紙他並不陌生,不過是在當年試驗品的基礎上做了些改進。
圖紙用密寫藥水繪在一套1948年上海新月書局出版的《說嶽全傳》線裝書裏。“二廳”策劃此事的特工專家考慮得很細致,把圖紙分別繪於《說嶽全傳》的上下冊內。隨同“禮品”起送來的還有一瓶顯影藥粉,屆時用液體溶解塗在線裝書上,即可將圖紙顯現出來。
稍後,已獲得“中華民國川康(四川、西康兩省的簡稱)第七反共特別縱隊”番號的西南政治匪夥派出代號“天麻”(即周曉武)的土匪抵達漢口,來“應康藥材批發行”跟賈必樾接上了頭。
賈必樾為董、周二位踐行,席間得知周曾是成都幫會“大洪堂”成員,該堂口後被國民黨成都警備司令部剿滅,僅有包括周曉武在內的三人漏網,也算是命大之人。
董、周二人前腳出發,賈必樾就跑了一趟郵局,把偽裝成上海仙康製藥公司出品的“醒腦靈”的顯影藥粉,連同幾瓶魚肝油一起,裝在一個郵用木匣裏,以“掛號郵寄,留局待領”的方式辦理了郵寄手續。
“留局待領”是當時郵政業的一種服務方式,客戶可以把郵件(包括掛號信、包裹、匯款)寄到開通這項業務的全國任何一家郵局,在辦理郵寄手續時,要把一組不少於六位阿拉伯數字的密碼填進單子,郵件寄達後,不論何人,隻要準確報出這組密碼,無須出示其他憑證,即可順利取走。賈必樾設置的密碼以及成都的收件局,是事先告知董清甫的。如果董清甫沒遇到大盜刁武道,按照預定的行動計劃,他將在抵達位於成都郊區的“川康第七反共特別縱隊”秘密據點跟“二廳”特派員接上頭之後,方才可以交出那套《說嶽全傳》,同時告知收件郵局和取件密碼。
宋德龍了解了情況後,立即指派薑慈琨、紀勝先兩名偵查員持公函前往郵局調查這份來自武漢的特殊郵件的下落。一個小時後,終於把這個特殊郵件拿到手。我方專家對其進行了檢測,發現這種由美國研製的顯影藥粉堪稱同類產品中的翹楚,可以根據使用者的需要調整劑量,以控製密寫內容顯示出來的時間,最快的,顯影幾秒鍾就會消失。
八、調查“大洪堂”
目前已可以斷定,周曉武拿走的那個包裏裝的就是《說嶽全傳》,眾人對下一步怎樣抓獲殺害周曉武的凶手“絡腮胡子”進行了研究。有偵查員提出,之前特務頭子賈必樾交代,周曉武曾加入“大洪堂”,被國民黨成都警備司令部剿滅。從正常辦案程序來說,當年成都警備司令部審理“大洪堂”一案的卷宗裏,應該記錄了周曉武的社會關係,說不定能從中發現“絡腮胡子”的蛛絲馬跡。
宋德龍表示讚同:“這個思路不錯,隻要我們的調查工作充分細致,一定會有收獲。”
3月8日下午3時許,“三·三”案件偵查專班十多名偵查員前往原國民黨成都警備司令部,查閱1939年“大洪堂”間諜案的卷宗。成都解放前夕,警備司令部軍法處雖然接到焚毀全部檔案卷宗的命令,但當時人心惶惶,根本沒人認真執行命令了,所以檔案得以保存。偵查員進入庫房大門,眼前是成堆的卷宗!大夥兒隻有歎氣,沒奈何,那就一張一張翻尋吧。十幾人一番折騰,長達十多個小時,終於把“大洪堂”間諜案的所有卷宗找出來,待到按冊號頁碼理齊,已是3月9日午前了。
按規定,由警備司令部保管的檔案是不能帶離庫房的,隻能在庫房內翻閱。偵查員遂分成兩撥,一撥查閱、摘抄,另一撥人則裹著軍大衣在庫房角落裏睡覺,兩小時調換一次。如此一直折騰了六個多小時,總算完成了查閱工作。
雖然辛苦,但收獲不小。誠如所料,當年國民黨成都警備司令部偵緝大隊破獲“大洪堂”間諜案後,果然曾對僥幸逃脫的周曉武等三名案犯進行追捕,但最終一無所獲。
卷宗裏保留著這三名逃犯的基本資料。周曉武的情況已在之前提及,不再贅述。其餘兩名一個名叫單和福,1920年生,四川內江人氏,少年時流浪至成都,在“威猛武館”當小廝,係館主、蓉城名拳師柳大有的記名弟子,幾年後因違反門規被柳館主開革,遂投奔“大洪堂”,做了一名專職打手。另一個名叫裴興海,重慶人氏,1917年生早年隨舅舅去上海,在滬東一家日本人經營的紗廠做徒工,因頭腦活絡,被日本廠主安排到廠部,從事清潔衛生及跑腿的雜役。這人確實聰明,幾年下來,竟然能夠用日語跟日方管理人員進行日常交流。抗戰爆發前,紗廠的日本老板及職員有從事間諜活動的嫌疑,被國民黨淞滬警備司令部與上海市警察局聯手查封,員工四散,裴興海離開上海,到成都投奔一個遠房親戚薛醫生。
薛醫生早年留學日本,回國後在成都開了一家內科診所。其醫術一般,但有從境外購買緊俏西藥的渠道,診所的經營情況還過得去。裴興海在診所打雜,憑著他那份機靈,跟前往診所看病的“大洪堂”老大龍三爺打了幾次交道,就被收為弟子。後來受戰事影響,薛醫生在境外的進貨渠道斷了,診所無法經營下去,便去重慶謀了一份衛生署公務員的差使。裴興海沒跟著去重慶,被龍三爺安排到一家茶館當跑堂。
這家茶館是潛伏成都的日本特務接頭交換情報的聯絡點。裴興海生性虛榮,平時喜歡賣弄自己的“不凡”,一個雨天,茶客寥寥,老板外出未歸,幾個跑堂閑極無聊,他們知道裴興海會日語,又有一副天生好嗓子,就攛掇他唱一首日本民歌。裴興海正好借機展示才藝,當下便一展歌喉。兩個化裝成中國人正在接頭的日本特務聞之暗驚,立刻對裴興海予以關注。以職業特工的那份手段,弄清這個茶館跑堂的底細當然不算難事。很快,裴興海的情況被報到了日本潛伏特務頭目的案頭。
特務頭目對裴興海產生了興趣,認為此人通曉日語,又是黑道幫會成員,可加以利用——利用其茶館跑堂身份,給潛伏特務組織跑交通;利用其與“大洪堂”老大龍三爺的師徒關係,在日特與“大洪堂”之間建立一條渠道,進而收買“大洪堂”為日本人效力。至於怎麽把裴興海拉下水,那更是易如反掌,這人沒有絲毫民族氣節,又貪圖小便宜,隨隨便便就能上鉤,如此,“大洪堂”就由黑道幫會進一步墮落為民族罪人。
在對“大洪堂”其他的成員的審訊中得知中,周曉武、單和福、裴興海三人比較談得來,偵查專班據此認為,1939年“大洪堂”被國民黨成都警備司令部偵緝大隊端掉後,周曉武三個僥幸漏網,四處躲避追捕,難免同病相憐,他們之間應該有聯係。如果能找到單和福、裴興海中的一個,他們也許知道周曉武逃亡的細節,說不定就能發現“絡腮胡子”的線索。
那麽,怎麽才能找到這兩個家夥呢?宋處長的思路是,“大洪堂”這兩個漏網分子中,單和福是武師出身,後加入“大洪堂”做了專職打手,可想而知,這家夥的身手不錯。以民國時期的社會風氣,這種角色的周圍自然而然會形成一個比較複雜的社會關係網,因而在單和福的朋友圈裏,應該是武人居多。那時的武人比較注重義氣,不一定達到義薄雲天的程度,但在單和福落難時伸手幫一把,提供一下臨時性的救援還是可以的。偵查員推測,十年前單和福遭遇警備司令部偵緝大隊的追緝時,正是依靠朋友圈的幫助才逃過一劫。他幾乎一直在成都活動,長期從事武師職業,缺乏其他謀生手段,不大可能逃離成都地區,多半就潛藏於郊區避風頭。待到抗戰勝利,追逃風頭已過,他多半還會潛回成都,改頭換麵,靠昔日朋友圈的人脈找一份職業謀生。
另一個漏網分子裴興海,是自幼就在上海灘混世界的機靈角色,這種人別說在國內逃亡,就是逃到境外去,謀生也不成問題,況且他日語尚能自學成才,學習其他語言料想也不費勁。因此宋處長估計,尋找這主兒蹤跡的難度要比單和福大得多,當然,再難也得找。
根據以上分析,宋處長決定首先在成都市內追查單和福、裴興海的下落,重點是前者;如果市內查不到線索,再考慮擴大調查範圍。至於分工,還是以專班下轄的偵查組為單位,偵查二組負責單和福,偵查三組負責裴興海。
次日,3月10日下午2點多,偵查二組偵查員薑慈琨、紀勝先找到了“威猛武館”老館主柳大有。其時武館已經關閉,柳大有多年前就中風失語癱瘓臥床了,無法回答任何問題,好在他兒子柳成歡知道單和福的下落。
誠如宋處長的分析,當年單和福僥幸逃脫後,由於軍警布控甚嚴,不敢往他熟悉的川東地區逃竄,遂投奔了早年跟柳大有有八拜之誼的師弟、西郊五將軍廟的住持應善和尚。
宋德龍遂派偵查員去五將軍廟,得知單和福早已死去多年。原來應善和尚得知了單和福跟隨“大洪堂”為日本人做事的情況後,毅然清理門戶,打死了單和福並埋於後山竹林。宋德龍聞報,當即聯係市局法醫室及刑技人員,隨同數名偵查員前往西郊五將軍廟,法醫對從後山竹林裏挖出的屍骸進行了檢驗。七十多年前當然沒什麽DNA檢測,不過,當年國民黨警察局發出的通緝令上提及,漢奸逃犯單和福有一顆金牙,和竹林裏那具屍骸的特征相符,應該就是單和福無疑了。
至此,單和福這條線索算是徹底斷了,偵查專班想通過“大洪堂”間諜案的三個漏網分子順藤摸瓜追查“絡腮胡子”的蹤跡,唯一的希望就是裴興海了。三個偵查組也不必再分工了,宋處長下令,兩人一組,全力以赴查找裴興海的下落。
讓偵查員們沒想到更不敢想的是,他們竟然跳過了尋找裴興海這一步,直接抓到了“絡腮胡子”!
九、菜鳥偵查員立大功
1950年3月11日,“三·三”案件偵查專班分為多個小組,開始了新一輪調查。其中一個小組的兩名成員一老一少,分別是一分局偵查員姚達誠和沈仿仙。
小沈剛剛入警,菜鳥一枚。可“三·三”案件的偵查工作進行到這當兒,恰恰就是這個菜鳥腦子裏閃過的一個念頭,致使調查方向發生了變化。這個變化對於“絡腮胡子”來說,乃是一場滅頂之災。
3月3日下午法醫解剖周曉武屍體後,排除了死者中毒的可能。這一點,有那條烏篷船上遺留的酒菜,以及船家陸允大的證言為佐證。小沈是學西醫的,上學時曾解剖過屍體,而且心特別細。他給法醫室打電話,想了解一下周曉武胃裏尚未消化的食物有沒有留下檢材或記錄。對方查了一下驗屍報告,告知從死者胃內檢得食物七種,引起沈仿仙特別注意的是其中一種:疑似馬肉和黑芝麻相混合的某種食物的殘渣。
沈仿仙對姚達誠說:“3月3日的現場勘查報告有一部分是我起草的,其中包括烏篷船那個陸姓船家提供的酒菜品種,我記得裏麵並無馬肉,也沒有黑芝麻。看來周曉武跟‘絡腮胡子’見麵前,在其他地方吃過東西。我們是不是可以朝這個方向了解一下?”
姚達誠用驚奇的目光打量著沈仿仙:“後生可畏。小沈,你這個想法可以啊,案情分析會上怎麽不說出來?”
小沈不好意思地笑笑:“也是剛剛冒出的一閃念,沒把握,先聽聽您的意見。”老姚站起身:“那咱就別磨蹭了,趕緊去‘馬永齋’打聽打聽!”小沈不解:“‘馬永齋’是什麽地方?”
“馬永齋”是第一區督院街的一家隻有一個半門麵的小吃鋪,一年到頭隻出售兩樣食品:秘製熏馬肉和馬肉芝麻火燒。店主是個五十多歲的小老頭兒,性格有些古怪,不大願意跟人溝通,對公家人也不待見,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說明來意後,姚、沈最擔心的是這小老頭兒來一句“都七八天過去了,哪記得住有沒有你二位說的這號顧客”。好在他沒有馬上打回票,仄著臉作思索狀,思索時間似乎有些長,長得偵查員以為他是在故意裝腔作勢。半晌,他終於開口,卻不是回答,而是詢問:“你們所說的那男子是何許人?”
閱人無數的姚達誠當機立斷:向對方道明原委。跟這種人打交道,必須坦誠相待,對方才肯跟你說實話。“掌櫃的,不知您有沒有聽說過,前些天錦江烏篷船上有個人被殺了,我們向您打聽的這個人,就是烏篷船上的死者,他長相有些猥瑣……”
“3月3日,哦,是那個人,我想起來了。早上8點多他就過來了,坐在店堂角落裏,說先不點東西,等朋友來了再點。這一坐,至少待了兩三個小時,就這麽呆呆地坐著,抽過幾支香煙。快到中午時,我給他送去一壺大葉茶,說是奉送的,不收錢。他喝了茶,可能覺得餓了,就要了兩個火燒。一個還沒吃完,我過去想給他續茶,這是從外麵來了個人,他忽然一躍而起,一邊嚼著火燒,一邊衝門口招呼,他嘴裏嚼著東西,我沒聽清他說的是什麽……”
來者留著濃密的絡腮胡子,看得出,周曉武對“絡腮胡子”甚是恭敬,似乎急於解釋什麽,說話聲音都有點兒發顫。這回店主聽清楚了,他管“絡腮胡子”叫“何二爺”。“何二爺”打斷他的話,說咱們找個地方一邊喝酒一邊聊。他說話時,眼睛直盯著周曉武寸身不離的那個黑色挎包。
令店主夫婦印象深刻的是,此公動作神速,沒見他胳膊動彈,手掌往前一伸,兩根手指間已經夾著一張一萬元的鈔票放在桌上。店主讓老婆找零,對方說“免了”,轉身出了店門。周曉武緊隨其後。店主照例禮送,見兩人上了一輛出租馬車。偵查員從時間上推算,馬車應該是直接去了錦江邊的烏篷船停泊處,周曉武的生命旅程也就到此為止了。
姚、沈兩位偵查員查摸到這個情況,自是激動。不過,這僅僅是查明了“絡腮胡子”和周曉武的接頭地點,往下如何尋找這個“何二爺”的蹤跡,還沒有頭緒。他們接著詢問店主夫婦之前是否見過“何二爺”,店主夫婦都說沒有印象。兩人又去向“馬永齋”周邊四鄰八舍的商鋪、住家打聽,轉了一圈,依然沒有收獲。這時已是中午,兩人商量,打擾了店主夫婦這麽長時間,午餐就在“馬永齋”吃了吧,也算是略微照顧一下人家的生意。老姚要了瓶酒,一杯下肚,話就多了,腦洞也似是開大了,圍繞著“何二爺”下落的問題聊了一陣,忽地一拍額頭:“我想起一個人來,他沒準兒知道這個川西慣匪!”
姚達誠說的這人名叫曾彪,是個舊警察,時年四十出頭。這人在國民黨成都市警察局刑偵大隊當了二十來年刑警,卻沒穿過一天警察製服,因為他搞的是刑偵情報,對四川一帶的黑道非常熟悉。老姚曾救過他的命,曾彪對此非常感激。現在,腦洞大開的老姚想起了曾彪,如果“何二爺”確如專班分析的係川西慣匪,而且在成都地區活動的話,曾彪肯定聽說過。
說到這兒,老姚酒也不喝了,兩人直接去找曾彪。成都解放後,曾彪被新政權留用,不過刑偵情報不讓他做了,軍代表考慮到找曾彪外調的太多,幹脆讓他去後勤科當內勤,天天守著倉庫,也不耽誤外調。
姚、沈兩個趕到市局後勤倉庫時,曾彪剛剛接待完兩個外埠來蓉城外調的便衣,一見老姚叫著“恩公”迎上前來。老姚遂把打聽“何二爺”的來意說了說,曾彪說:“恩公您算是找對人了,我和這個‘何二爺’打過交道,這主兒是新津那邊的股匪‘黑雲幫’的三舵把,幹的是兄弟以前的活兒,也是搞情報。‘何二爺’是化名,其真名叫杜宜鑫。前兩天,還寫來一封信函,信上說他有一個親戚,是汽車司機,原在成渝公路跑運輸,解放前夕運輸行老板把汽車都賣了,全家跑到境外,親戚失了業,杜宜鑫問是否可以幫忙在成都這邊找一份開車的工作,還請我抽空去他在西馬棚街29號經營的大車店坐坐。我倒是答應了,不過還沒來得及過去,你們就來了。”
姚、沈二人一聽,立馬聯係宋德龍,對杜宜鑫實施抓捕。杜落網後,對自己的一應罪行供認不諱。這個二十年匪齡的慣匪,係股匪“黑雲幫”的三舵把,負責收集情報、窩贓銷贓以及對外聯絡。半年前,“黑雲幫”匪首被“二廳”收編糾集附近數股匪夥合並為“中華民國川康第七反共特別縱隊”,杜宜鑫被授子少校軍銜,繼續負責情報工作,並且統管其他數股匪夥的情報人員,算是“特別縱隊”下轄的“情報支隊”。其實這是一個空頭名號,其他數股匪夥連各自情報人員的花名冊都沒給他,更別說“統管”了。他這個支隊長也沒有“隊部”,還是待在成都西馬棚街29號的大車店裏。
不久前,杜宜鑫接到“黑雲幫”匪首、“川康第七反共特別縱隊”司令長官熊三畏的通知,讓他去一趟“縱隊司令部”駐地新津普興場。他過去之後才知道,原來是“二廳”的特派長官蔡源聲抵達了。蔡傳達了鄭介民的命令:於1950年春夏之交發起武裝暴動,周邊將有多股力量配合,要求必須占領新津縣城。“二廳”將為暴動提供武器彈藥、行動經費、特務器材,武器彈藥中就包括“輕火器中的重殺器”——槍榴彈。不過,這種“重殺器”目前還停留在圖紙上,將指派兵工專家攜圖前往,指導製造及使用。為此,熊三畏、蔡源聲做了分工,攤到杜宜鑫頭上的活兒就是派員前往武漢迎接兵工專家劉先生。
杜宜鑫受命返回成都,即派人召來“情報支隊第一大隊上尉大隊長”周曉武,對他下達了死命令。當時周匪拍胸脯保證,一定不辱使命,把劉先生安全接過來。
3月2日傍晚,周曉武、董清甫抵達成都下榻於“柏記客棧”,這是杜匪事先指定的。哪知3月3日清晨出了事,而他派出的暗樁守在客棧門外,並不知情。稍後周曉武發現情況不對,匆忙拿了那個持包逃離客棧,認出了暗樁,即讓其速回大車店報信兒。周曉武還讓暗樁轉告“杜支隊長”:按規矩,他不能直接去大車店,故會在“老地方”候見——這個“老地方”就是“馬永齋”,是周接受任務時杜親口交代的,暗樁並不知道具體位置。
杜宜鑫聞報大驚,當即前往三槐樹街打探情況,又去督院街“馬永齋”附近暗作觀察,一直磨蹭到中午才進店跟周曉武見麵。其後,他把周帶到錦江的烏篷船上。往下殺害周曉武,均與偵查專班的分析相符。
3月4日,杜宜鑫派手下嘍囉前往新津“川康第七反共特別縱隊”窩點報告,得到的指令是:小心謹慎,按兵不動。沒提要他承擔責任的話頭,他稍稍放心。杜尋思周曉武已死,“情報支隊”其他成員都沒出事,最重要的是圖紙還在自己手裏,那就安心等待熊老大派人來交接吧,沒想到,等了個把星期,沒等到熊老大派來的人,卻等來了警察。
當時川西匪患猖獗,政治土匪敢在光天化日的成都近郊公開作案,我軍方正根據中央統一指揮部署剿匪,本案破獲後,明知新津盤踞有多股匪夥,隻能暫時按兵不動,“川康第七反共特別縱隊”得以繼續囂張了兩三個月。不過,鄭介民許諾的“重殺器”成了一個肥皂泡,再加上我方迅速加強了新津縣城的守衛力量,“二廳”精心策劃的武裝暴動陰謀因此破產
不久,解放軍的剿匪行動開始,“川康第七反共特別縱隊”逃竄西康,於1950年秋被解放軍剿匪部隊徹底消滅。其時,慣匪特務分子杜宜鑫已經被處決半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