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筆由墨

不想那玉堂金馬登高第,隻望能高山流水遇知音。
個人資料
正文

【塵封檔案】係列之164:袁爺遺金疑案偵破記

(2023-05-27 17:50:48) 下一個

【塵封檔案】係列之164:袁爺遺金疑案偵破記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20年7月刊

作者:於公孫、易明佳

1951年深秋,湖南省會長沙市在短短三天裏,接連發生入室搶劫案、盜竊案和綁架案各一起。警方在偵辦過程中意外發現,這三起案件的被害人之間曾有過房產交易。

這是偶然現象還是另有蹊蹺?調查之下,發現竊賊、綁匪竟是同一夥案犯。。。

一、入室搶劫

第一起案件發生於長沙市城東區(1952年改稱東區)青石井巷的一戶“前店後宅”格局的民居裏。這是當時長沙小有名氣的中醫外科郎中朱萬景的診所兼住宅。據說,四十多歲的朱萬景是道士出身,跟一個雲遊江湖的北方老道士學得一些治療外傷的醫術,回到出生地長沙後就做起了郎中。他喜歡遊曆,一年中至少有三四個月不在家,結交了許多三教九流的朋友。朱萬景直單身,診所的雜活兒全由一個乳名為阿豹的遠房表弟負責照應。這個阿豹智商有些欠缺,但幹活兒還是蠻實在的。

這天,也就是1951年11月4日,晚上九時許。阿豹已經上床,躺下剛要合眼,屋裏忽然大放光明。當時的診所、藥房是晝夜接待患者的,因為阿豹是弱智,外麵有人敲門,他有時會稱“聽不見”。所以,朱萬景在門外裝上電燈開關,連接著阿豹床頭的一盞100瓦的電燈,隻要燈光亮,阿豹準保醒來。當下,阿豹立刻披衣起床,三步並作兩步前去開門。昏黃的路燈下,三個剽悍的男子站在門口,其中兩人手裏提著沉甸甸的包裹(事後知道是作案工具)。盡管三人臉上帶著笑容,可是他們的神情讓阿豹覺得不太舒服,他問道:“三位先生有何貴幹?”

為首的一個二十七八歲的漢子,黝黑的國字臉上絡腮胡硬挺挺的,他聲音低沉:“打擾您了!家裏有人負傷,不便移動,想請您家先生出診。”

阿豹自幼就有口齒不清的毛病,當下對口答話,聽得對方不知所雲。

另一個用淺色頭巾把整個腦袋包得嚴嚴實實的矮個漢子說:“進去說吧。”說著,便從阿豹背後往屋裏擠。阿豹伸手要攔,這人卻非常靈活,一閃身就已入內。另外兩個人便也相隨進入,走在後麵的那個穿一身黑衫、戴一頂藏青色便帽的家夥順手把大門關上了。此舉頗使阿豹不解,但他還沒作出反應,絡腮胡和矮個漢子就已經一左一右將其夾住往裏走去。

朱郎中這座宅院不大,一共隻有三間正房加上後麵一間倚牆搭建的廚房。大門之內是一個小小天井,穿過天井便是客堂,也是朱郎中平時給人看病的診室,左右兩間屋子,則是他和阿豹的臥室。三人控製住阿豹一進客堂,戴藏青帽子的家夥便往亮著燈的阿約的屋子裏闖,一看沒人便又闖進另一間屋子,也撲了個空:“人不在!”絡腮胡指了一下診室後側角落那道門,說“後麵看看去!”

查看之後,發現後麵也是空的,三人頓時顯出大失所望的神情,目光一齊轉向阿豹,其中兩人同時開口問話。阿豹口齒不清地說:“您三位是問我表哥去哪裏了吧?,他出去了,去了哪裏?這個我可說不準,表哥是天上的雲,水裏的魚,腦子活,腳頭散,沒有人知道他的行蹤,除非他出門前留下條子。”他說著做了個寫字的姿勢。絡腮胡看懂了阿豹的手勢,問道:“他出門給你留字條?這麽說,你認識字?”

說到識字,阿豹立刻露出一份自豪的神情,一邊比畫一邊說:“我沒上過一天學,以前扁擔橫在地上我也不認識這是個字。不過,自打眼了表哥,我也學著認識了上千個字了,抄起毛筆還能寫幾個小楷。哥們兒,這不容易吧?唔!”

三個人直到這會兒才發覺眼前這位腦子好像有點兒問題,不是進了水就是灌了糨糊。不過,既然阿豹說他識字,那就好辦了。絡腮胡吩咐矮個子說:“你問他,讓他寫字回答!”

於是,矮個子便和阿豹在朱郎中診療室的桌子旁麵對麵坐下。阿豹熟練地拿起毛筆,扯過一遝蓋著朱郎中印章的空白處方箋,用目光示意對方要問什麽話。

矮個子說了“朱郎中”三個字,沒想到湘西腔太濃,阿豹聽不懂,於是,他從阿豹手裏要過毛筆,欲在紙上寫出“朱郎中”三字。但剛寫了前兩個字,就被阿豹叫停,一臉嚴肅地批評說這字寫得不好看。說著,他自己另拿起一支毛筆,照樣寫了這兩個字,讓絡腮胡和藏青帽子評判誰寫得好。如此,三個“訪客”就認定這主兒是個傻子。這反倒讓他們按下性子,不敢惹惱這主兒,免得什麽話也問不出。

矮個子通過書寫的方式從阿豹處獲得以下信息

朱郎中是當天下午出去的,說是應邀去參加朋友聚會,對方雇了馬車把他接走的;二、聚會地點阿豹不清楚,可能比較遠,因為朱郎中出門前說過:“今晚不回家,明日停診。”

三人中,絡腮胡是頭目。另兩個人麵對這種狀況便向他請示,往下該怎麽弄?

絡腮胡稍一沉思,吩咐道:“問這傻子最喜歡幹什麽?

阿豹工工整整寫下兩個字:喝酒。絡腮胡微笑道:“這好辦!”說著,掏出兩張一萬元鈔票遞給阿豹(此係第一套人民幣,與1955年3月1日發行的第二套人民幣的兌換比率是10000:1下同),打手勢示意是給他買酒喝的。

雖說朱郎中平日對他這個弱智表弟不錯,阿豹對表哥也是一片忠心,但阿豹收下鈔票後,喜出望外,竟向不速之客透露表哥臥室裏藏有好酒,平時連酒壇也不許他碰。絡腮胡聽說後,就叫阿豹去指認,果真在主臥室的床底下發現數壇未開封的酒以及好幾箱品牌白酒。絡腮胡問阿豹:“你想不想喝?”阿豹聞之頭點得如公雞啄米,滿臉饞相。絡腮胡指著酒壇做了個手勢:“那就喝嘛!”阿豹領悟其意,驚喜又膽怯地說:“表哥回頭要責怪我的。”

絡腮胡讓矮個子在紙上寫下一句話:“是咱爺們兒喝的,跟其他人無關。”然後對阿豹說:“這個留著,回頭給朱郎中看就是!”

阿豹問道:“您幾位也喝?和我一起喝?”見三人點頭,大喜,隨即從床底下捧出一壇酒,去到客堂,往桌上一放,拍開泥封。頓時,滿室散香,果然是好酒!然後,他轉身去後麵廚房捧出一個碩大的長方形托盤,把碗筷和三碟剩菜、小罐油氽花生米、一瓶豆腐乳端到桌上。後來,據刑警估算,四個人大約每人喝了兩斤白酒。阿豹喝迷糊後就睡著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他什麽都不知道了。

阿豹這一覺睡得時間有點兒長,醒過來時,已是次日下午兩點多了。如果不是有人使勁叫他,估計他能睡到日落西山。叫醒他的是居委會的蔣、金兩位大媽。其時正是抗美援朝如火如荼的當口兒,為防止美帝對中國本土發動細菌戰,國家發起了全民愛國衛生運動。居委會隔三岔五要對每家每戶進行衛生檢查。這天正是衛生檢查日,蔣、金兩位大媽照例登門入戶檢査,來到朱郎中家時,見大門關著,不禁覺得奇怪。朱郎中喜歡出門亂串,她們是知道的,但其表弟阿豹往常都是守在家裏的,這人特別勤快,每天起床甚早,起來後就愛把大門打開,裏裏外外擦拭打掃,非要把四間屋子連同大門口的門窗地麵擦得纖塵不沾才肯罷休。所以,每周的衛生評判,朱郎中家總能得到一麵紅色紙旗。可今天,朱郎中家大門關閉,而且一看就知道還沒擦拭過。蔣大媽、金大媽覺得似有蹊蹺,便上前敲門,不料門一推就開了。當下,她倆一邊喚著“朱郎中”、“阿豹”,一邊入內。推開客堂門,股濃烈的酒味兒撲麵襲來,定睛一看,室內的場景令人震驚:阿豹橫躺在桌邊地上紋絲不動,桌上碗碟狼藉;朱郎中問診的那張桌子,抽屜全部給拽離了軌槽,裏麵的東西都倒在地上,而地麵上好幾處地磚被撬開了;擺放醫書病檔的兩個大櫥子已經被撬開,裏麵的東西一部分被扔到地上,另一部分雖然還在櫥裏,也明顯被翻過。這現場,一看便知是遭了劫。但兩位大媽此時最關心的是阿豹是否還活著。兩人大著膽子上前察看,聽見有呼吸聲,方才鬆了一ロ氣。於是,又是推搡又是大聲呼喚,總算把阿豹弄醒了。

阿豹睜開眼晴看到蔣大媽和金大媽,又看見診室裏的景象,不禁震驚。他爬起來就地轉了圈,疾步走進朱郎中和自己的臥室以及後麵的廚房進行察看,發現朱郎中那些密封的酒壇子全部被開封,裏麵的酒都被倒進了下水道;廚房裏水缸傾倒,灶膛砸開,連泡菜壇子也被打碎了;屋子裏到處都被翻箱倒櫃、拆床破桌,連地板也被塊塊撬開,泥水遍地,肮髒不堪。

當下,阿豹呆若木雞地站立在診室桌前,對蔣、金二人的詢問毫無反應。兩位大媽正商量著是該先找人將阿豹送去醫院,還是趕緊去報告派出所時,朱郎中回來了。

朱郎中見其住所這般模樣,自然要拿表弟阿豹問責。朱郎中還未開口,阿豹已經露出明顯畏懼的神情。這時,居委會大媽先開口了,說:朱先生,您這可是遭了劫啊,得先看看被強盜………”說到這裏,阿豹打斷道:“一共來了三個強盜,他們請我喝酒,酒壇是我從床底下捧出來的,菜也是我從廚房裏拿出來的。強盜對我蠻客氣的,不但敬酒,還給我夾菜……”忽見表哥神情有變,便乖乖咬住了舌頭。

兩位大媽於是你一句、她一句繼續往下說,大意是:這事兒你得報告派出所,在報告之前,您先清點一下損失;也可以您這邊清點,由我們居委會去向派出所報告。

朱郎中同意兩位大媽的意見,由她們去向派出所報告。那年頭兒,居委會是沒有電話的,兩位大媽便步行前往管段派出所。

派出所接到報案,二話不說便往上級機構——長沙市公安局城東分局報告。這似乎不合處理警情的規範,派出所為何不出警而非得驚動分局呢?最起碼應該先去一趟朱宅,把現場保護起來再說吧,難道這裏麵還另有什麽講究?

二、綁架苦主

這要從上一天,即11月3日夜間發生於長沙市城南區(1952年改稱南區)靈官渡街的一起入室盜竊案說起了

這條街上有一家住戶,男主人名叫錢一鳴,是中南軍政委員會聘用的兵工技術專家組成員。1949年12月,他購下了靈官渡街上的這座獨立住宅,舉家遷入。

11月3日晚上,錢宅正好空無一人——錢鳴的妻子龍慧珠和婆婆林氏帶著兩個孩子前往荷花塘參加一個親戚的婚禮。兩家相隔不過十餘公裏,但以七十年前長沙市的交通條件而言,這已經算是長路了,況且婆媳倆還帶著兩個學齡前兒童,所以按慣例就在親戚家住了一宿。次日上午,親戚的鄰居正好有輛馬車要去城裏,龍慧珠四口就搭了這趟順風車。抵達靈官渡街時,九點剛過。錢宅大門裝的是司必靈鎖,龍慧珠掏出鑰匙開門,一家人入內,一瞬間,好像被施了定身法術似的,不得動彈!呈現在眼前的幕,跟中醫朱萬景當天下午返回青石井巷診所看到的景象一樣,也是翻箱倒櫃、拆床破桌、掘地砸灶,一片狼藉。

婆媳倆回過神來,清點損失,發現家中的鍾表首飾、現鈔存折悉數被竊,合計損失大約五六百萬元。

龍慧珠隨即向長沙市公安局城南分局報案,分局刑警隊隨即出警。警員中的老刑警現場看,認為這種作案方式,案犯很有可能是企圖尋找什麽東西,盜竊財物不過是轉移警方偵査視線的障眼法。但詢問女主人,龍慧珠卻對此一問三不知。她說自己家裏也就這些被盜財物算是家底,再也沒有其他值錢的東西了。

出警刑警返回分局後,向分管領導報告了現場勘查情況。領導也認為案犯的作案目標值得懷疑,因為他們是帶了撬棍、鐵錘等作案工具而來的,這跟尋常盜賊的“作案風格”不同。分管領導就聯係秘書股(即後來的辦公室),請他們將此情況寫入當晚向市局遞交的《轄區敵情簡況》中,供市局編印每天一期的《敵情通報》選用。

當天年後,秘書股負責執筆撰寫材料的大學生小黎,在跟其兄、城東分局刑警隊副隊長黎耿道打電話時,順口說起靈官渡街的這起刑案。黎耿道是有中共地下黨員身份的留用刑警,從事刑偵工作已有十多年,見多識廣。他聽弟弟這麽一說,覺得城南分局的同行考慮得不無道理,暗自思忖,如果是這夥案犯信息有誤,導致目標沒有得逞,接下來,他們會不會繼續尋找作案目標?於是,他跟刑警隊隊長、指導員交換意見後,就以刑警隊的名義給分局下轄的幾個派出所分別打了電話,說如果管段內發生類似案件,請立即保護現場,並報分局刑警隊出警。

沒想到,案犯還真搞了“轉戰”,把作案地點從城南區轉移到了城東區。

當下,黎耿道率五名刑警前往青石井巷朱宅勘查。

哪知,到了那裏,卻遇上一個大大的意外一一朱郎中竟然不見了!

黎耿道問在刑警之前趕到朱宅的派出所戶籍警老萬:“朱郎中人呢?”老萬說不清楚,他過來時這宅子裏隻有阿豹一個人在,正欲收拾一片狼藉的屋子,被他及時阻止了。阿豹不懂什麽“保護現場”,心裏又正窩著氣,不想聽民警的,老萬生怕這主兒堅持打掃房間,破壞了現場,便把他扯到天井那兒,和他一起坐在葡萄架下的木板條凳上。因為事先所裏關照過,這案子由分局刑警隊負責勘査,讓老萬不要參與,他就坐在那裏靜候刑警抵達。

黎耿道讓老萬去請居委會大媽幫著把朱郎中找來,他們自己則開始勘查現場。進到診室,黎耿道發現桌上的空碗碟被推到一側,空出來的位置已被擦拭過,上麵放著一遝空白處方和一支鉛筆,最上麵那張處方上寫著幾行字,一看,是朱郎中的筆跡,寫的是被案犯盜去的財物清單:黃金戒指三枚、五兩金條一根、銀洋五十六枚、美鈔三百四十元、人民幣一百八十八萬元、金懷表一個、全新美製派克金筆一支…清單寫到這裏就中斷了。為何中斷?當時隻有阿豹在,於是刑警就向阿豹了解。

刑警已聽老萬說過阿豹是個弱智,所以了解情況時態度特別客氣。可是,問來問去,卻始終不得要領,阿豹說居委會蔣大媽、金大媽離開後,表哥進了自己的房間查點損失,他自己則站在診室牆邊發呆。一會兒,表哥出來,取了紙筆寫清單,見他還站在一邊,就說:“阿豹,你去把廚房裏的泥水弄幹。”他聽表哥的語氣像是已經緩和,尋思他大概不怪罪自己了,心裏一鬆便馬上去廚房收拾了。等到把泥水處理完,阿豹尋思接著把診室被強盜撬起的地板也歸攏一下,免得走路不便。回到診室一看,表哥已經不在了,他也不去考慮表哥去了哪裏,隻管按自己的想法實施,此時戶籍警老萬來了,給他叫停了。

那麽,朱萬景此時去了哪裏呢?

其實,朱萬景此刻就在距離家三公裏外的瀏正街上一家叫作“尋緣旅舍”的旅館裏。之前就在他寫失竊清單時,大門被人推開,一前一後進來兩條漢子——就是昨晚光臨朱宅的絡腮胡和黑衫藍帽漢子。朱郎中看著二人覺得眼生,以為是公安局便衣,但氣質又不像。正遲疑間,絡腮胡輕聲道:“安兄,別來無恙啊!嗯,不認得咱啦?”

朱萬景聽對方喚自己“安兄”,心裏便是凜!原來,朱萬景是道士出身,生性喜歡闖蕩,擅交朋友,又對中醫外科比較擅長,據說持有專治刀槍外傷的秘方,所以朋友中不乏匪類。時間稍長,黑道匪夥就送給他一個綽號“安兄”­——意思就是與北宋梁山泊神醫安道全一樣的人物。如此,匪夥自己便是水滸好漢了。朱萬景心裏對得了這麽個綽號還有些小得意。當然,這是解放前的事兒了。

解放後,他當年那些土匪朋友死的死、逃的逃,反正全都失去了聯係。朱萬景對此是覺得欣慰的。盡管他沒參加任何一支匪夥,也沒跟土匪搞過結拜,但江湖上都知道他給許多土匪治過傷。解放後,解放軍、公安局都曾多次找他外調,了解一些慣匪、匪首的情況。一次次登門,弄得鄰裏都對其側目,以為他早晚得折進局子,甚至綁赴法場挨槍子。朱萬景原是住在城南區的,就是為此才搬遷到城東區青石井巷這邊來。本來是想與過去的一切一刀兩斷的,沒想到眼前又冒出兩人對他喚謂“安兄”,他很明白,這二位以前必是匪夥之流!

時間,朱萬景覺得頭有點兒暈,愣愣地看著對方。絡腮胡又是一聲“哈哈”,說:“安兄忘性有點兒大呀,竟然不認得兄弟了。聽說兄台寶宅昨晚遭竊,兄弟特地前來表示慰問。這樣吧,我們出去找個地方坐坐,喝點兒酒,給兄台壓壓驚。怎麽樣?”

朱萬景畢竟以前經常跟黑道打交道,知道對方既然登門,必定有事找他。他們開了這個口,那他就必須買這個麵子,否則,這些家夥翻臉比翻書還快。就這樣,朱萬景在勘查現場的刑警抵達前數分鍾,被迫離開了住處。

這一去,就到了“尋緣旅舍”。三天前,該旅館入住了三個湘西口音的旅客,這就是昨晚前往朱郎中住所作案的絡腮胡、矮個子和黑衫人,他們入住時用的是乾城縣(1953年改稱吉首縣)蓋有“乾城祥發商行”店章的出差證明,姓名分別是秦大寶、舒得濟、李思保。稍後,經刑警向乾城方麵發電報查詢,得知“祥發商行”早在解放前夕就已關門歇業,該行解放前曾被逼向數股匪夥提供過整本整本蓋有店章的空白店箋估計這紙住店證明就是那些空白蓋章店箋中的張。秦大寶、舒得濟、李思保自然也是假名,本文為敘述方便就以三個假名相呼。

這三人,都是土匪。不過,他們並非職業土匪,平時分別從事經商、狩獵、運輸的營生,一年之中隻有小部分時間應邀參與職業土匪的搶劫、綁票等犯罪行動,當然有時,他們也會自己相約糾集起來作案。

以朱萬景在江湖上的名氣,不可能跟秦大寶這種土匪中的末等角色打交道。但是,秦大寶三人卻是知曉這位“安兄”的,還不止一次與他在匪夥的酒宴上見過麵。如果不是解放後湘西職業匪夥相繼被殲,以秦大寶三人這種未入流的角色,借個水缸給他們做膽子,他們也不敢跑到長沙來找朱萬景,更別說登門作案,又將其挾至“尋緣旅舍”來了。

那麽,秦大寶三人大老遠趕到省城尋訪“安兄”,意欲何為呢?難道隻是為了搶劫,再捎帶著對朱萬景搞一次軟性綁架,滿足存在感嗎?當然不是。他們有更大的利益追求:一份傳說中的”袁爺遺金”。

三、鑽山靈猿

大約二十七八年前,湘西崛起了一個放牛娃身的黑道新秀袁開明。這人是個孤兒,自幼父母雙亡,靠給地主放牛打雜為生。十四歲那年,因為不服地主的打罵管教,一怒之下把東家的牯牛趕落懸崖摔死後出走。六年後,袁開明重新出現在家鄉時,已經是一條精幹剽悍的漢子,身後跟著一夥跟他一樣背插大刀、腰揣短槍的匪徒。老東家見狀嚇得魂不附體,率全家男女老幼恭迎跪拜,硫頭求饒。袁開明倒還真如其名字那樣,奉行“開明”,說自己此行無意對老東家開槍下刀,也不打算借糧募款。老東家以前固然對他打罵虐待,但畢竟幫他解決了生存問題。他此番隻是來家鄉露個臉,宣告一下自己已經拉起了隊伍,順便招兵買馬,並承諾願意保障家鄉父老的生命財產安全。這當然是土匪活動的另一種形式,比較平和,但若父老鄉親不乖乖地定期奉上保護費,那後果就自負了。

袁開明能在奔命逃亡中解決自己的安全、生計問題,還能拉起一支幾十人的隊伍,自然有不止一項的過人之處。他雖然不識字,但因為經常聽人談古論今,記憶力超群且善於琢磨,因此工於心計;因長期處於被壓迫被虐待的處境,養成了榮辱不驚、深藏不露的習慣;天生義氣,樂於助人,使他容易贏得別人的信任;再加上他身手靈活、體魄強韌、毅力過人,這些特質都讓他成為了受人尊重的帶頭大哥。拉起匪夥後沒幾年袁開明便在江湖上獲得了“鑽山靈猿”的名號人稱“袁爺”、“靈猿君”

袁開明和朱萬景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經成為好友。朱萬景曾多次邀請袁開明去其長沙寓所做客,但袁開明慮及自己多年為匪的身份,生怕連累朱萬景,所以雖然多次口頭答成,但路過長沙時從未去找過朱萬景。一直到1949年4月中旬的一天,受傷的袁開明和其貼身伴當覃三娃突然出現在朱萬景位於城南區靈官渡街的家中。朱萬景認出來人是袁開明,當下“哎呀”一聲一躍而起,立刻招呼把人抬進他的臥室。

袁開明以前曾受過數次傷,都是朱萬景給治好的。其中一次是頭部挨槍,昏迷不醒。當時朱萬景正好在湘西遊曆采藥,聞訊趕去時已是第三天,匪夥們已經在準備後事了,連做法事的和尚都已經請了。朱萬景趕到後,立即著手治療,竟然把袁開明給救活了。相比那次,袁開明這次的傷情倒是沒那麽嚴重,但卻難治。這次因為匪夥內部發生火並,袁開明被人打了黑槍,腹部連中兩彈。為治槍傷,袁開明的義妹薑采豔派自己的聯絡副官許某為袁開明送去秘製外傷用藥。而從火並中逃脫的袁開明的對手張秋龍欲置其於死地,暗中以十兩黃金收買了許某,命其在藥中下了慢性毒藥。袁開明對義妹一向信任,不疑有他,欣然使用許副官送去的外傷靈藥,結果卻是創口難以愈合,並開始發炎、潰瘍,奇癢難熬。袁開明隻能喝下大量烈酒,醉眠止癢。袁開明清楚,如此飲鳩止渴解決不了問題。於是,他果斷下令,將自己密送省城請朱郎中治療。如果朱郎中解決不了,就冒著泄露身份的危險請著名的湘雅醫院的西醫專家治療。再解決不了,那就投湘江了結算了。

就這樣,1949年4月中,袁開明密抵長沙朱萬景的診所。朱郎中果然有兩下子,通過內外兼治的手段,先解決了奇癢問題。他向袁開明許諾,徹底治愈是可以的,但需假以時日,閣下要有一個長期逗留寒舍的準備。

當時,朱萬景還住在城南區,那裏的房舍比青石井巷這邊多出兩個房間,正好給袁開明和覃三娃住。朱萬景認為警察局如果獲悉湘西“鑽山靈猿”來長沙治傷的話,一定會作出反應。所以,必須對此事嚴格保密。他要求袁開明、罩三娃待在診所不要出門,一切生活所需都由他代為辦理。袁開明拿出五兩黃金讓朱萬景用於自己生活和治療的開銷,朱萬景本不想收,但考慮到萬一警察局來抓人的話,他收不收錢將成為認定其通匪罪的關鍵,所以還是收了下來。朱萬景一方麵出於跟袁開明多年結交的江湖情誼,另一方麵也考慮若“靈猿君”在自己寓所待的時間過長,可能會泄露消息,所以,他就使出渾身解數,翻閱古籍醫書,走訪長沙名醫民間草醫甚至對治蛇毒有獨到本領的乞丐,虛心求教。至於用藥方麵,因為有的藥材屬於稀有之物,古籍上有記載,藥房卻無,朱萬景就自己鑽山打洞,到處奔波搜尋。如此折騰了兩個多月到七月初,袁開明的槍傷毒患終於痊愈。袁開明大喜,急著要回湘西。朱萬景說眼下局勢動蕩,您這一去需做好四處奔波、風餐露宿的準備,為防止複發,我得為您準備一些藥丸隨身攜帶。這藥丸中有三味原藥長沙已經斷檔,我得去湘潭找道教朋友求索。我大約要去五天,給您留一個我在湘潭的地址,萬一有急事,您可讓三娃來找我,也可發電報,隻須寫明“急診速歸”即可。袁開明感謝朱萬景的江湖情義,從之。白雲蒼狗,世事難料。袁開明怎麽也不會料到,他這一延長在長沙的逗留時間,竟然斷送掉了自己的性命!

這時的長沙,國共雙方正在暗中較量,一方是中共湖南工委緊鑼密鼓地聯絡國民黨長沙“綏靖”公署主任兼湖南省主席程潛和駐守長沙的國民黨第一兵團司令陳明仁策動起義,爭取長沙和平解放;另一方是已經獲得風聲的國民黨“國防部保密局”特務正頻繁活動,企圖破壞我方和平解放長沙計劃。袁開明放牛娃出身,自幼活絡慣了,有生以來還沒有過一次性待在屋裏這麽久的經曆。此刻自己已經痊愈,又即將離開省城,再說形勢已經導致警察局不再有興趣對付江洋大盜了。久靜思動,袁開明想出去轉轉。別處可以不去,長沙著名的小吃世界火宮殿應該去一趟的,這是他之前每次來長沙時的必去之處。於是,袁開明就和覃三娃一起出門,直奔火宮殿而去。

到了火宮殿,品嚐了小吃,因為不喝酒,兩人轉轉看看就準備往回走了。這時,從外麵進來幾個遊客模樣的漢子。覃三娃眼尖,老遠就認出那幾位也是來自湘西的道上人物,為首的喚作“兩頭蛇”,是一個狠角色。“兩頭蛇”跟袁開明倒是並無糾葛,如果是在湘西相遇,一頓酒席是少不了的。但這裏是省城,又是熱鬧市區,各色人等都在身邊轉悠,若是一打招呼,隻怕會吸引旁人眼球。所以,袁開明當機立斷,決定回避,趁對方還沒發現他們,趕緊離開。

正門不好走,那就從邊門出去吧。邊門正在整修,得從腳手架下鑽出去。而腳手架上麵正有工匠在幹活兒,若是從下麵出去,那就是“鑽胯之辱”了。尋常百姓可能沒有這種顧忌,但土匪講迷信,袁開明自是不會這樣走的。他轉眼一掃,發現七八米開外的圍牆上拆開了一個一米左右的豁口,應該也是作為整修位置處理的。袁開明過去一看,豁口是用木頭、竹籬笆片攔住的,不高。這對於常年在深山老林出沒的土匪來說,根本不算障礙,當下,覃三娃輕輕一躍就過去了。覃三娃雙腳剛一落地,後麵袁開明也離地而起。他是看準了落腳位置的,那些亂七八糟的磚頭木條中露出的一塊兒泥地。不料,覃三娃落地時,腳尖踩到了一段木條的邊緣,木條被揶動了位置,正好挪到了袁開明落腳的地方。無巧不巧,那塊木頭上正好有一枚一厘米左右的生鏽鐵釘露著尖,袁開明一腳踩個正著,頓時見血。

湘西職業土匪比當地山民還經得起折騰,這種腳底戳傷乃是家常便飯,當下袁開明根本沒當回事,掏塊手帕襯在鞋內止血了事。回到朱萬景住所後,他讓長期給朱郎中當下手的阿豹幫自己處理了傷口,不痛不癢的,料想無事。

離開後的第五天,也就是7月7日下午,朱萬景風塵仆仆從湘潭返回長沙。到了住所,跟袁開明甫一見麵,便覺得不對頭,袁爺神態疲乏,煩躁不安。一間,知其右腳受傷。察看傷口,但見創麵內陷無膿,周圍皮膚暗紅;以手按撫,其稱有疼痛牽製感。晚飯後,袁開明覺得畏寒,朱萬景為其診脈,說有低熱。當下命阿豹去附近采摘槐樹葉,拿回來後搗成汁,加入幾味藥和蜂蜜,又以熱黃酒混合攪勻,讓袁一次服下,躺在床上,蒙被發汗。這是朱萬景早年從老道士那裏獲得的治療此類症狀的秘方。原指望有效,但袁開明後半夜出現下頜肌肉緊張,張口困難的情況。朱萬景見狀,連連搖頭。袁開明問這是什麽毛病,朱萬景告知似是破傷風。

破傷風這個病名,首見於北宋《太平聖惠方》

“身體強直,口噤不能開,四肢顫抖,

骨體疼痛,麵目喁斜,此皆損傷之處中於風邪,故名破傷風。”袁開明是聽說過破傷風的,當下便知自己遭遇厄運了,說那可是不治之症!朱萬景說未必如此,我的建議是可以去湘雅醫院看看西醫。

於是,幾人立刻前往湘雅醫院掛急診。西醫讓住院治療。可是,住院後這些西醫雖然貌似在積極治療,但沒有人表示能夠治愈。袁開明讓覃三娃花錢買通了一個小醫生,打聽下來的消息是,內部人說這個病人住院就是等死。袁開明於是便對朱萬景說,此是天命,出院吧,趕緊把我送回湘西,我要死在家鄉。

但醫院卻不肯讓袁開明出院,說必須經主任簽字,而主任正在外地為一位重要病人出診。那就另找能拍板的吧。結果折騰了一天,拍板的人沒找到,袁開明人卻已經不行了。醫院見這幾人似乎不是善茬兒,擔心他們醫鬧,這才同意出院。此時,袁開明已經處於奄奄一息的狀態了,回湘西是不可能的了,隻好回朱萬景的寓所。

7月10日淩晨,袁開明死亡。因天氣炎熱,途中又有關卡,況且死者本是孤兒出身,又無妻兒,所以朱萬景的意思是幹脆葬在長沙算了。伴當覃三娃表示沒有異議,於是,朱萬景將袁開明下葬於自家祖墳墓園的側邊了。

辦完了所有後事,覃三娃告別朱郎中,返回湘西。

轉眼兩年多過去了,當時的剿匪部隊已經完成使命撤離湘西,四處躲藏的土匪如秦大寶、舒得濟、李思保之流,認為風頭已經過去,紛紛潛回老家。秦大寶三人是結拜弟兄,常年聚在一起。早在1949年初秋,他們就聽說“鑽山靈猿”業已作古,臨去長沙治傷時曾隨身攜百兩黃金以作打點之用。接待他的是湘西道上盡人皆知的“安兄”朱郎中,此人義薄雲天,為其精心診治不但分文沒收,還倒貼大洋為其購買藥材並承擔一應生活開支。而據袁爺伴當覃三娃返回湘西時所說,袁爺臨終並未留下金銀鈔票。因此,道上曾一度傳言,說袁爺的那百兩遺金是讓朱郎中給扣下了,另一說法是袁爺留有遺言,把黃金悉數留贈“安兄”了。

三個月前,秦大寶三人從深山返回家鄉後,對遺金傳言進行了核實,最後獲得一條信息:袁爺前年去省城治傷毒時,確實攜帶黃金一盒,乃是二十根五兩的小金條,總共是一百兩。這是另一土匪夏某在出逃途中跟同夥吹牛時說起的,他言之鑿鑿稱那些金條是他當初奉袁爺之命,攜黃金首飾和銀洋去漢口“楊萬盛”金行兌換的。夏某透露該信息後沒幾天,就被解放軍追擊部隊擊斃了。

於是,秦大寶三人經過反複商量,決定遠赴省城,從朱郎中手裏把那盒金條劫取到手。

三人抵達長沙後,打聽到了朱郎中寓所的地址,卻是他搬遷前位於城南區靈官渡街的老址。

三人於11月3日夜間前往該處下手,登門一看,卻是空無一人,不禁暗忖“天助我也”。可是,辛辛苦苦忙了半夜,卻沒有搜得遺金。作案過程中,他們從生活用具上察覺,此處應該已是另有他人居住了。失望之餘,隻好把戶主值錢的東西席卷一空。

次日,經過打聽,他們得知朱郎中確實已經搬遷了,就住在和他們下榻的“尋緣旅舍”同區的青石井巷。於是,三人下午前往現場踩點,確認無誤後,當晚懷揣手槍,攜帶一應作案工具前往朱郎中的寓所。巧的是,朱郎中也不在家,隻有弱智表弟阿豹在。他們在和阿豹喝酒時,想從他口中套取遺金藏匿的秘密,但終未得逞。於是,三人隻好跟在靈官渡街一樣,自己動手搜尋。半夜折騰下來,雖然較有收獲,但仍未發現袁爺遺金。不過,他們從所獲贓物中的那根五兩小金條上印的漢口“楊萬盛金行”字樣判斷,關於遺金的情報應該無誤,袁開明臨終確實是把金條留給朱郎中了。

返回旅舍後,三人睡了一覺,想想不甘心,於是決定要找到朱郎中本人,逼其交出袁爺遺金。

要說這三個主兒,還真是頭腦簡單隻思利益不計後果之徒。他們認為朱萬景跟湘西土匪有這等深厚的交往,解放後必是新政權嚴厲懲辦的對象。之所以到現在還沒動他,那是因為他以前的形跡隱藏得好,警方尚未發現。所以,朱郎中應該明白,他跟他們三個是一根繩上拴著的螞蚱,此刻找他要袁爺遺金,那是黑吃黑,誰狠誰說了算。他若敢報官,那就一起進局子上法場!所以,他們料定朱郎中今天回家後發現家裏遭劫必不敢向公安局報案。同樣,此時去逼他來旅舍“聊聊”,他也隻能乖乖遵命。

現在,朱萬景已被他們帶至旅舍。秦大寶三人倒也爽快,開門見山就攤了牌。

那麽,朱萬景會作什麽樣的反應呢?

四、旅館密議

三匪有所不知,朱萬景在長沙和平解放前タ——就是袁開明破傷風不治身亡之後那半個多月裏------曾接受中共方麵的委托,利用其與湘西匪類交好的優勢以及中醫身份,收集過國民黨“國防部保密局”特務在長沙企圖破壞和平解放活動的有價值的情報。解放後開始剿匪時,朱萬景受中共湖南省委社會部之邀,以外出訪友為名前往湘潭西岸嶽麓山的一個密點待過數日,根據社會部的要求提供了湘西匪夥的詳盡情況,據稱對之後的剿匪鬥爭有幫助。

因此,秦大寶、舒得濟、李思保三匪對朱萬景的“因曆史問題與他們是一根繩上拴著的螞蚱”的基本判斷是錯誤的。基本判斷一錯,就會影響據此所製訂的方略。

朱萬景聽來人開口就報出自己的“安兄”綽號,尋思這三位必是湘西匪類了。當初,省委社會部向他了解湘西匪情時曾關照過:剿匪鬥爭後期,肯定會有土匪逃離湘西,竄至省城及外埠,朱先生如果獲悉什麽消息,請隨時告訴我們。這段時間裏,朱萬景還真在社交中無意間聽說過此類消息。他是見過世麵的,消息所涉土匪屬於小角色的,他都忽略不計,沒去驚動社會部(稍後改稱“政保處”),隻有幾次涉及慣匪悍匪匪首的,他才悄然通報社會部指定聯絡人趙某。像眼前這三個連小嘍囉也算不上的業餘土匪,朱萬景自然不放在眼裏。可是,這三個龜孫不但洗劫財物,而且作案後竟然去而複歸“登門拜訪”,還要把他帶走。這等膽量就引起了朱萬景的興趣,尋思對方背後可能另有背景,或是為某樁“大事兒”而特地來找他的。這需要了解清楚,回頭向社會部趙同誌報告。

現在,秦大寶、舒得濟、李思保三匪在“尋緣旅舍”的房間裏接待朱萬景,按照規矩沏茶奉煙,自報登記入住時使用的假姓名。朱萬景看著秦大寶,微笑道:“閣下是頭目吧?有話盡管開口。秦大寶也笑了,說朱先生是明白人,既然如此,咱也就實話實說了。先給先生介紹一下,這位小舒——指著那個黑衫藍帽青年——是鑽山靈猿”袁爺開明公的嫡親外甥。咱們三個今天冒昧把先生請來,就是為他出麵的。話說三十八年(指民國三十八年即公元1949年)袁爺受奸詐叛逆之徒暗算,連傷帶毒難以痊愈,不得已前來省城,幸得先生妙手回春。然而正欲回鄉之際,不料又突發怪疾,醫治無效而在貴府仙逝。江湖傳言,袁爺突發怪疾之事頗顯蹊蹺,甚至有人疑猜可能跟先生有關。小舒聞之大怒,認為必是惡徒捏造事實陷害朱先生,當即找到惡徒,施以薄懲,有此為證。

說到這裏,秦大寶朝矮個子李思保打個手勢,後者把一旁的藤箱揭開,取出一個用黑布裹著的物件,乃是一個口部用獸皮樹膠封得嚴嚴實實的無色玻璃瓶子,內盛估計是酒精或者高度烈性酒的液體,浸著一隻人耳。秦大寶指著瓶子說,小舒以此物作證,表明他對朱先生的信任。這個瓶子就請先生留下,關於袁爺所有傳言,至此一並湮滅!

朱萬景伸手取過瓶子,仔細察看,是一隻應是從成年男子臉側割下的耳朵。可能是割下後立刻就浸入酒精的,從創口滲出的血液已經使酒精顏色略微改變。他知道這是對方意欲使自己生畏的把戲,暗忖下麵應該說到本意了,便微微一笑問道:“三位大老遠趕到省城來,不會是專門送這個瓶子來的吧?”

秦大寶於是說到了本意,那就沒有那麽多廢話了,直接道明:“袁爺臨來省城時,攜有百兩黃金一盒,據其伴當返鄉後稱,他們一行在貴宅一待兩月有餘,未曾出過大門。袁爺仙逝後,其伴當覃三娃即刻返鄉,行囊中並無那盒黃金。我等由此判斷,袁爺遺金應已由先生暫扣,您本意料想應是怕伴當不忠,貪財而生吞沒之心。而後長沙即被共產黨控製至今,吾等思忖,以先生之處境行動必受限製,故一直未能前往湘西向袁爺親屬遞還該筆遺金。此次吾等外出辦事,正好途經省城,得幸與先生一見,也就不勞先生大駕長途跋涉一路勞頓了,這就把遺金交與小舒即可。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朱萬景聽著,終於明白自己寓所遭劫以及此刻又被綁架到旅館來是怎麽回事了。隻是他壓根兒沒有聽說過“百兩黃金”之事。袁開明二人突然出現在他寓所時。當時空著雙手,覃三娃倒是提著兩件行囊,體積不大,與尋常出門旅行者的行囊無異。那伴當是一個孔武有力的大漢,這等大力士,別說行囊裏藏有百兩黃金,即便裝有一箱手榴彈,隻怕也舉重若輕可以讓旁人看不出什麽端倪。因此,實事求是地說,朱萬景還真難以排除袁開明真帶了百兩黃金的可能。不過,袁開明也好,覃三娃也好,在他寓所隱居了將近三個月,都從未說過帶了多少盤纏。至於黃金袁開明確實給過他,不過隻給了五兩-----這已經在昨晚寓所遭劫時被眼前這三個家夥劫走了。後來,袁開明患破傷風歿了,是他親自收拾後事的,行囊裏麵都是兩人的衣衫鞋帽,以及大約二三百萬人民幣、三四十枚銀洋。那些衣衫鞋帽,留下覃三娃的,其餘的都當場焚燒了。那些鈔票銀洋,朱萬景都給了覃三娃。而覃三娃也並未表現出有什麽異樣神色。如果袁開明果真帶了百兩黃金,那兩人唯一的一次出門就是7月2日去火宮殿的死亡之旅,當時天熱,已是夏衣裝束,身上若是帶著那麽些黃金是應該一眼就能看出來的,料想他們不會冒這份險。因此,朱萬景對秦大寶的這個說法感到困惑,尋思這三個龜孫是編造了這麽一個借口來敲詐的吧?

秦大寶見朱萬景沉默不語,便扯開衣衫下擺,露出腰帶上插著的手槍。朱萬景神色依舊,眼露笑意,說:“秦先生你也甭用這一套來嚇唬人,我雖不是江湖中人,但在道上行走這麽些年頭兒,啥陣勢沒見到過?我明白您三位的來意了,是一口咬定當初袁爺奔省城找我瞧傷時是帶了百兩黃金的,如今那黃金沒了,認為是我朱某吞沒了。所以,現在以這位舒姓後生係袁爺外甥的身份來向我要了。是這樣吧?那好,聽我說兩句吧:咱先不說這位小舒究竟是不是袁爺外甥——我不止一次親耳聽袁爺聊過他的出身,整個湘西道上有頭有臉的角色都知道他是孤兒出身,當初收留他的那個東家據說還在,後人更活得好好的,我也認識。這話頭兒到此打住。我再說說您三位認定的袁爺遺金話頭。。。朱萬景遂把兩年多前袁開明、覃三娃來長沙找他瞧傷毒,一直到突患破傷風橫死的過程簡述了一遍。臨末說道,“不用說,昨晚是您三位去寒舍辛勞了番,沒發現有什麽袁爺遺金吧。事情就是這樣的,信不信由你們了!”

三個匪徒中,舒得濟、李思保聽得一愣一怔地不知所措。秦大寶卻有主張,他掏出那個五兩小金條,往桌上一拍:“朱先生,這可是從您府上找出來的!我們離開湘西時,得到確切消息,袁爺去長沙之前,確實去漢口“楊萬盛金行兌換過百兩黃金。您剛才也說了,袁爺曾給過您五兩診金,想來就是這小金條了。這說明,袁爺當初是帶著百兩黃金奔省城的。您方才也說過,他們主仆兩個沒去過其他地方,所以這盒黃金必定是閣下藏匿了。您說呢?”

朱萬景此時心裏已有主意:解放已經第三個年頭兒了,那些殺人如麻的巨匪、打家劫舍的江洋大盜都已經被人民政府給滅的滅、逃的逃,你們這三個匪徒還如此膽大妄為,敢攜槍潛人省城來作這等案子,倘若讓你們平安脫身的話,你們隻會流竄社會,去幹些殺人越貨的勾當,給老百姓造成危害。因此,我得設法脫身,盡快報告趙同誌。不過要想脫身,還是得給你們一點兒希望,比如假裝相信袁開明真的是攜帶一盒黃金來長沙的。

這樣想著,朱萬景就把語氣緩和下來,說天色漸晚,要不咱們先弄點兒酒菜,邊吃邊談。如果袁爺真有黃金留下來,你們要帶走我沒意見。但是,昨晚弄走的我的東西應該還給我,你們說呢?

秦大寶斷然道:“咱們不能帶著您外出,否則以閣下在省城地麵上的名氣,讓人瞧見了,勢必會留下隱患。”

朱萬景說:“請這邊夥計去外麵隨便搞些酒菜吃著就是。三位遠道而來,該由我朱郎中盡地主之誼。

秦大寶三人對朱郎中本人其實並無仇恨,因為即使袁爺遺金完全屬實,他們也是黑吃黑,隻要把黃金撈著就是。基於這一點,他們聽朱萬景口氣有所鬆動,心裏就有了希望,再說也真是饑腸轆轆,所以,同意了朱萬景的提議。

於是,秦大寶就把旅舍茶房喚進來,讓他去搞外賣。朱萬景掏出鈔票,秦大寶卻堅決不讓他“破費”,於是他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茶館小廝出身的秦大寶,口才是童子功,自以為不錯了。但朱郎中卻是老江湖,喝酒時充分發揮主場優勢,很快就把話語權掌握到手。一餐飯還沒吃完,雙方就已經達成共識:袁開明當時赴長沙時應該是攜帶了一盒黃金的。

那麽,袁開明既然確是帶了一盒黃金來長沙的,黃金又到哪裏去了呢?朱萬景親自主持大殮、落葬,當時清點遺物時並無黃金,也沒見到那個盛黃金的盒子。這時,冒充袁開明外甥的舒得濟提出一個猜測:會不會是袁爺的那個伴當覃三娃在袁爺出事後,把黃金密藏了起來?如果這個猜測符合事實,覃三娃此舉有可能是他私下而為,袁爺根本不知道;也有可能是他奉命行事,是袁爺讓他這麽做的。至於藏在何處,由於他不可能擅自離開朱宅,所以必定會在當時的靈官渡街的朱宅內。但是,秦大寶三人已經在那邊搜尋折騰了大半宿,以其為匪作案時搜尋財物的經驗,凡是適宜藏匿的位置應該都已經找過了,均沒有什麽發現。因此,不得不想到這麽一種可能:覃三娃把黃金藏進袁開明的棺材裏了。

舒得濟的上述分析,出乎朱萬景的意料,連匪頭秦大寶也用一種刮目相看的眼神望著這年輕人,他愣了一下,問朱萬景:“朱先生,您對此有何高見?"”

朱萬景回憶袁開明從湘雅醫院拾回家死亡後直到大殮、落葬的一幕幕情景,緩緩點頭,說這位小兄弟所言並非沒有可能。“因為‘靈猿君’歿後,考慮到天熱,遺體擱不起,還擔心警察局聽到風聲會來盤查,所以我立刻差阿豹去購買棺木、殮衣及一應喪葬用品,半天之內就都準備齊了。‘靈猿君’的遺體是我和阿豹擦洗穿衣的,當時那個伴當覃三娃在用粗草紙把一塊塊生石灰包起來後放入棺材。這個當口兒,他如果要行此手腳,自是方便,我和阿豹哪裏顧得上去留意他——也不可能沒來由地去留意人家呀!”

秦大寶三人見朱萬景支持他們的觀點,個個麵露喜色。朱萬景繼續往下分析:“如果這個推測成立,那我們想想覃三娃把黃金藏進棺材後,接下去他會怎麽樣?三娃這小夥兒,我記得七八年前他十五六歲時就已開始跟著‘靈猿君’做伴當了,甚受‘靈猿君’好評,人看上去也很湣厚,對主人忠誠不二,不像是會瞞著主人偷偷幹什麽鬼事兒的角色。所以,我想,他很有可能是奉‘靈猿君’之命把黃金藏進棺材的。。。

秦大寶突然插口打斷說:“那說明袁爺是打算把黃金留給他外甥的嘛!”舒得濟隨即作出反應,一躍而起,就像黃金已經出現在眼前似的急煎煎地說道:“就是就是!舅舅肯定會把黃金留給我的,我是他唯一的外甥嘛!”

朱萬景微微一笑,接著往下分析:“如果這樣,覃三娃當初跟我分別後,他就會立刻去郊外悄悄掘開‘靈猿君’的墳墓,撬開棺木,取出黃金來帶回湘西的。可是,我在一個月之後-----當時長沙已經解放了——帶著阿豹去過一趟墓園,那天是先父忌日,每年我不管刮風下雨都必定要去拜奠的。我順便也給‘靈猿君’燒了些元寶紙錢。他的墳塋外表完好,沒有任何被挖掘過的痕跡。當初下葬時,我按照‘靈猿君’的遺願,特地請匠人用了半擔糯米粉和在灰漿裏,把棺木封得嚴嚴實實。因此,如果要掘開,不但要備齊工具,而且憑一人之カ是難以做到的。掘開之後,還想恢複原狀,更是不可能的。那麽,是否有可能覃三娃是在離開長沙一段時間後,備妥工具,約上人手,重新潛回來掘墓取金的呢?這兩年多的時間裏,我每年先父母忌日、清明冬至必去墓園,並未發現‘靈猿君’的墳塋有什麽異樣啊。”

秦大寶聽到這裏,頻頻點頭,說:“三娃當初返回湘西後,生了一場病,吃了一個多月藥才好。同年九月,他去投奔瀘溪縣城經營土特產的姐夫範老板,人家還沒安排他幹什麽,解放軍便突然包圍了縣城。城裏的國軍守衛部隊聽說“鑽山靈猿”的貼身伴當、湘西道上著名的神槍手覃三娃在城裏,便馬上把他召去,封官許願,請三娃上城樓擔任狙擊手。三娃去了,哪知還沒選好狙擊位置,解放軍的幾發炮彈轟上來,他當場就掛了。因此,三娃顯然是沒來得及來省城把袁爺遺金掏出來。”

這樣,雙方就一致認為袁開明的那盒黃金現在應該還在袁開明的棺材裏。朱萬景對三匪說“您三位可能也曾聽說過,朱某對錢財視為身外之物,並不熱衷,否則以我跟湘西眾多道上朋友的交情,要弄些財物並不是樁難事兒。所以,如果袁爺遺金確實存在,那我在這裏表個態:那不是我的菜,我無意沾手。當然,按照江湖規矩,我也應該對此事承擔守口如瓶的義務。”秦大寶三個聽了,都露出了笑容,點頭的點頭,翹指的翹指。秦大寶朝舒得濟掃了個眼色,後者便從床頭櫃上取過旅館為旅客備下的鉛筆和空白便箋。朱萬景知道對方是要他把墓園及袁開明墳塋位置標明,當下毫不退疑,立刻畫了一幅草圖。秦大寶仔細看過,問了方向,拱手作揖表示感謝。朱萬景卻站起來,不但作揖還禮,而且還向三人彎腰鞠躬,說:“敝人有一言要向三位說明,‘靈猿君’的墳塋位置雖在朱氏祖墳之外,但那地塊也屬朱氏祖墳田產,所以敝人懇求三位若去尋金時,一應舉止宜輕為佳,千萬不可驚擾朱某地下先祖寢安。”

秦大寶馬上點頭,承諾說:“這個請朱先生放心,您的祖先也是咱弟兄的祖先,咱們絕對不會驚動他們的。規矩咱懂,屆時定會先向一應祖先叩首跪拜,敬香焚錢。”

朱萬景說:“如此,朱某也就可放心了。”秦大寶示意李思保把昨晚從朱宅劫得的那些財物從行囊裏取出,說:“咱弟兄此舉失禮了,特向朱郎中致歉。這些東西物歸原主,煩請先生帶回去。”

這就是說,對方認為事情到此已經解決,他們同意朱萬景離開了。朱萬景的主意已經打定隻要一離開旅館,當即就奔公安局報案,往下該如何處理概由政府作主了。為不引起對方懷疑他得把話說清楚。於是便告訴對方:“我下午返回寓所時,已有居委會大媽到場,您三位昨晚之舉已經由居委會報案了。我正在清點損失時,被您三位請到這邊來了,估計公安局此刻正在找我。此事沒準兒會影響您三位的安全,所以還須有個計議。誠如秦先生之前提醒的,我雖然不想參與尋覓袁爺遺金,但由於以前長期跟湘西道上朋友來往,若是被公安局知曉,料想必有一番追究,那些朋友差不多都已經沒法兒當麵對質了,所以,我必被公安視為匪類,不得善終。如果不想把自己牽扯進眼前這樁事情,我必須要對公安局有個說法。此事突兀,敝人方寸有些亂,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故想聽聽您三位的意見。”

三人中拿主意的是秦大寶,當下他想了想,提出了一個建議:讓朱萬景帶著所有財物去公安局,謊稱昨晚之事是江湖朋友的一個誤會,他們找錯了下手對象,發現後立即把他約出來,說明情由並把財物原封不動地退還給他了。所以,要求公安局把該案核銷。至於公安局問是什麽人下的手,相信以朱先生的聰明才智一定可以應付。朱萬景翹起了大拇指表示讚歎,說:“剛才說過,其中五兩黃金是該給這位小兄弟留下的我就不拿回去了。”

秦大寶堅持拒絕,說:“如果您不拿回去可就沒法兒讓警方信以為真了。”

朱萬景聽了,也就不說什麽了。臨離開時他還關照秦大寶三人應該馬上離開這家旅館,以防不測。

五、案情分析

朱萬景離開“尋緣旅舍”後,直接去了城東公安分局。

這時已是夜間,他對門衛說要見分局值班領導。領導當然不是誰想見都能見的,門衛見他手裏提著個包袱,就要檢查裏麵的東西。一看又是金首飾又是銀洋,還有中外鈔票、珍貴藥材,以為這人是來自首的,便要給刑警隊打電話。朱萬景說,我找分局領導也不過是擺個渡,讓他幫我給市局捎個話。您把刑警隊值班警員請出來,讓人家白跑一趟,沒準兒還會責怪您呢!這麽一說,門衛就給值班副局長打了電話。出來一個跟著領導值班的秘書股幹部,由於那年頭兒臥底暗線比較多,所以,那幹部隻問了問來人確實必須要見分局領導,就把他帶進去了。

朱萬景見了分局領導,上來就說,麻煩首長幫我往市局撥個電話,我要立刻見政保(初解放時,社會部和政保部是兩塊牌子一套班子,其時社會部已經撤銷)趙寒同誌。領導馬上意識到來人有特殊身份,問了句“您怎麽稱呼”,就撥打了全市公安係統的內線電話。趙寒原是中共冀察熱遼中央局社會部情報員,1949年5月作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四野戰軍湘江大隊105部”成員南下,8月上旬“湘江大隊”接管長沙後,劃歸長沙市委社會部,稍後又調至湖南省委社會部對外身份是湖南省公安廳政保處偵査員。之前,他曾跟朱萬景有過一些接觸,從朱郎中處獲得過比較有價值的情報。此刻,趙寒手頭另有案子,正在辦公室加班忙碌,一接電話聽朱萬景說有事找他,按照規定不能跟暗線在電話裏談具體內容,於是立刻騎摩托車前往城東分局跟朱萬景見麵。朱萬景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並把被劫複歸的財物讓趙寒過目。趙寒是知道朱萬景在解放前夕曾為袁開明治療傷毒,並收受袁五兩黃金情況的。後來,因調查案子需要,他還曾特地找朱萬景了解袁匪生前與外界交往的情況。因此,他相信朱萬景確實對袁匪遺金毫不知情。而他最感興趣的是,秦大寶三匪想要獲得袁匪遺金的動機。其時,由於地理等原因,活動在湘黔鄂川四省交界之地的湘西土匪尚未肅清,台灣國民黨政權又不斷為殘匪打氣鼓勁,加上開展鎮壓反革命運動使原先沒有暴露的匪特、惡霸無處藏身,被迫由秘密藏匿轉為公開活動,所以政治土匪較為猖獗。因此,幹政保的趙寒首先把秦大寶等三匪突然潛竄省城,企圖獲取“袁爺遺金”的動機往“為反革命活動籌集經費”這方麵考慮。如果確實如此的話,那麽,這個案子就應該由政保口管轄偵辦。但如果他們的動機純為謀財,那就不屬於政保口的管轄範圍,而應該交由治安口指派刑偵部門偵辦(新中國成立初期,公安係統的刑偵部門隸屬於治安口)。

當然,這個案子究竟應該歸屬政保口還是治安口偵辦,趙寒是沒有決定權的,所以,他請朱萬景先回青石井巷休息,自己立即向湖南省公安廳作了匯報。

當晚,湖南省公安廳即與長沙市公安局對案情進行了會商,認為秦大寶等三匪潛竄省城尋找“袁爺遺金”的動機,應該與政治土匪無關。目前,可以將其作為刑事案件來考慮。對案件性質作出基本判斷後,省廳對下一步如何偵査進行了安排:由長沙市公安局、城東分局、城南分局抽調刑警,組建聯合專案組對該案進行專案偵查。

次日,即11月6日,上午八點多,居委會蔣大媽來到朱萬景寓所,悄悄通知他說:“派出所讓我捎話,請朱郎中一會兒過去一趟。”朱萬景昨晚回家後,阿豹對表哥失聯數小時無動於衷,隻是像平時表哥出門歸來那樣,向他表了一番功:家裏已經收拾好了,隻有表哥留下的字條按照規矩沒敢動;撬壞的地板、地磚阿豹無法複原,需要請匠人來修理;他已經吃過晚飯了,因為不知道表哥是否在家吃晚飯,所以多準備了一份,不過已經冷了,請問表哥要不要去加熱。朱萬景說自己已經在外麵吃了晚飯,讓阿豹去休息,自己則把尚未完成的被劫財物清單補寫完整。他知道警方回頭來找他時,肯定會要這樣一份清單的。

現在,朱萬景聽蔣大媽捎來話,便對阿豹說自己出門溜達一會兒,讓阿豹不要離開家。這自然是為防可能登門的秦大寶三匪做準備,免得他們以為節外生枝發生了意外,不敢再跟他聯係。當下,朱萬景去了派出所。那裏,專案組六名刑警已經在等著他了。為首的那位自我介紹說姓印名周知,來自市局刑警隊,是專案組長。他對朱萬景很客氣,一ロー個“朱先生”,並向他介紹了五名組員:城東分局的刑警隊副隊長黎耿道是副組長,另外四位分別是城東分局刑警金萬強、虞瘦虎,城南分局刑警蕭成慧、徐遂誌。至於門外坐著的那三個年輕便衣,則是省公安學校的實習生,他們不是專案組正式組員,是作為輔助力量臨時抽調過來幹些零星雜活兒的。印周知告訴朱萬景,案件的情況大夥兒已經清楚,此刻也不勞朱先生重新複述一遍了,但如果您還有昨晚沒有提供的情況,不論您覺得重要與否,都請您予以補充。朱萬景說我知道的昨晚都已經說清楚了,沒有什麽要補充的。印周知聽著,朝他露出了些許的笑容,這然是因為朱萬景沒有透露他是跟省廳政保處趙寒接觸的,這是做暗線的規矩。

然後,副組長黎耿道告知他以下情況:一、昨晚專案組已對“尋緣旅舍”進行秘密查摸,秦大寶三匪在朱先生離開後,立即退房,匆匆離去。二、為查清他們去了哪裏,警方隨即以市局名義通知各分局、派出所對全市合法營業的旅館、通宵開放的公共澡堂進行暗査,到今天上午已經查了一遍,並無三匪的入住信息。朱萬景聞言驚道:“難道他們逃離長沙啦?!”黎耿道說:“我們分析下來認為基本沒有這個可能。一、朱先生在跟他們的接觸中並沒有露出使他們擔驚受怕的信息,三匪為所謂的‘袁爺遺金’而來,決不甘心就這麽放棄了。二、既然他們離開‘尋緣旅舍’是怕警方追查,那麽他們定會考慮到,如果警方追査他們行蹤,一定會査全市其他旅館。因此,我們認為他們是去了某個朋友或者熟識的商家那裏臨時投宿了。”

那麽,三匪接下來會怎麽做呢?專案組認為,他們很有可能會去朱氏祖墳踩點查看地形,核實朱萬景給他們的那紙草圖是否符合現場情況,也是對朱萬景是否值得信任的一個佐證。專案組此刻約請朱萬景,是為了了解袁匪墳墓內部的實際情況,以分析三匪掘墓開棺搜取“袁爺遺金”可能采用的路數。

朱萬景要了紙筆,把昨晚畫過的草圖又畫了遍,對墳墓內部情況作了詳細說明:他長期跟湘西土匪打交道,嚴守一條原則,就是任何時候都要講義氣守規矩,即使自己利益受損也在所不惜。因此,當時袁開明死後,他寧可自己掏錢,也要把喪事辦得妥帖。妥帖的核心不是隆重和張揚,而是要保全袁開明的屍首。這主兒江湖上仇敵眾多,想對其掘墓鞭屍、挫骨揚灰的冤家對頭不止一個兩個。所以當初下葬時,朱萬景特地購置了五十斤上等糯米讓店家磨成粉末,和棺材一起運至墓園,親眼看著匠人把糯米粉混入灰漿中,均勻調和後,把棺材上部和四周嚴嚴實實封起來。據做過這種活兒的匠人說,這樣處理過的棺材,別說尋常盜墓賊黑夜偷偷摸摸行動了,就是專業匠人青天白日想要掘開,也不知得需耗費多少人工,還得多準備幾套工具。

朱萬景離開後,專案組對案情進行了分析。

首先,大夥兒認為秦大寶等三匪所尋找的“袁爺遺金”的真實性概率比較大。根據省廳政保處趙寒同誌介紹,袁開明在湘西匪首中屬於處事低調、不事張揚的,其人機智警覺,頗具心計。多年來,湘西官府、匪類對頭不知設置過多少圈套想誘其入港,都未能得逞。因此,湘西黑道上甚至送其一個綽號曰“袁半仙”。袁開明的“仙”,很大程度表現在其對局勢判斷準確。1949年元月,袁開明負傷期間,仍像以往一樣讓他的嘍囉四處收集全省乃至全國的信息,對全國的政治、軍事態勢進行分析判斷。某天深夜他在與幾個結拜知己一番痛飲後,留下話語道“湖南不久將為中共所得,長沙不出半年肯定落入中共之手,湘西江湖終將沉滅!諸位各自珍重,今生恐再難相見矣!”次日,袁開明就離開湘西秘密前往省城了。由此可見,袁匪對此次赴省城,治傷療毒很有可能並非其終極目標。長沙,隻不過是他離開湘西的第一個驛站。他的最終目的,應該是在請朱郎中治好傷毒後離開湖南,前往當時尚未解放的南方兩廣地區,然後出境海外。因此,他必須準備一份非常充足的盤纏,這就是他要攜帶百兩黃金的原因。其次,正如朱萬景在“尋緣旅舍”跟秦大寶等三匪對關於“袁爺遺金”去向的分析,綜合袁開明初到朱郎中診所時攜帶行囊的情形,袁、覃二匪在診所堅持近三月密藏不出,袁開明以五兩黃金作為支付給朱郎中的診金及生活費用等情節,說明他對攜帶這份黃金的使用是很謹慎的。他一反慣常的豪爽做派,行事顯得比較小器,說明他對這些黃金日後的作用寄予很大的期望。但是,突如其來的厄運徹底破壞了他的計劃,臨終前,他不可能不對這份黃金有一個安排。不管袁開明是決定把黃金全部或者部分遺贈給其最忠實的伴當覃三娃也好,還是委托覃三娃轉交他人也好,當時他能信任的對象隻有覃三娃一個。但當時局勢變故在即,從長沙回湘西途中的危險性勝於以往任何時候,以袁開明對覃三娃性格和能力的了解,肯定對他能否把黃金平安帶回湘西缺乏把握。因此,最穩妥的方式就是暫時把黃金留在長沙,待日後形勢平穩,再由罩三娃來省城取走。而三娃在長沙人地生疏,除了朱郎中診所之外,顯然沒有其他地點可以藏匿黃金。所以,袁開明很有可能囑咐覃三娃在大殮時悄悄藏金於棺。這也是為什麽袁開明臨終會要求朱萬景以糯米粉摻混於灰漿之中將其棺木覆蓋,這樣的推理是合乎邏輯的。

專案組刑警們分析的第三點,就是秦大寶夥兒接下去會用什麽手段獲取“袁爺遺金”。他們聽了朱萬景的那番話後,應該已經接受其關於“藏金於棺”的分析,接下去肯定就是為掘墓開棺做準備。按照黑道行事規矩,三匪如果在作案準備階段沒有遇到什麽障礙,通常就直接行動了。找到黃金後他們會立刻遠走高飛,不會再跟朱萬景聯係,也不會將其滅口,因為他們深信朱萬景因背負與湘西匪類長期交往的“曆史問題”,決不敢泄露這個秘密。

分析到此,專案組裏半數以上刑警認為宜在墓地周圍設伏,待三匪鑽進圈套後,立刻將其逮捕。還有另一種意見是:從朱郎中所繪朱氏墓園草圖看來,其地理位置四周開闊,田野阡陌縱橫,河流曲折交又,既不便實施秘密監視,行動時也需投入較多警力。而三匪有槍,這種地形中旦發生槍戰,我方很有可能傷亡。因此,最好是我方化裝秘密控製住通往墓園的水陸通道,放三匪前往。任憑他們掘墓開棺,等他們得手後也暫不發動,一直跟蹤到類似市郊接合部、附近小鎮等處時,出其不意突然行動。屆時,三匪因掘墓開棺體力消耗較大,心理上又因作案得手而放鬆警惕,我方以眾對寡,必能一舉擒獲。如此與前一種方案相比,也省得專案組再雇請民工掘墓開棺獲取“袁爺遺金”了。

大夥兒討論下來,最終決定按後一種意見製訂行動方案。至於具體行動時間,專案組認為根據朱郎中所言袁匪墳墓構造,盡管墓穴不算深,但由於棺材密封很嚴,秦大寶等三眶要想開棺必須得準備足夠的工具。因為不是常用器具,所以還得去向鐵匠鋪定製。所以,今天應該不會行動,估計白天他們會去訂購作案工具,晚上則會潛往現場踩點。至於作案時間,應該會在明天夜間。不料,次日,情況突然發生了始料不及的變化!

六、黑夜盜墓

上午九時許,專案組刑警黎耿道、虞瘦虎、徐遂誌和警校實習生小薑四人前往朱萬景寓所,想問問朱郎中:朱氏祖墳墓園是否有看墳人。舊時,家境中等偏上的家族,墓地一般都會雇傭看墳人,傭金有的是談妥後按年給付,有的則是將墓園多餘的土地無償提供給看墳人耕種收益全部歸看墳人所有。富豪家族則還會把修墳多餘的石料蓋了房屋後提供給看墳人全家居住,借此可以日夜提防被人盜掘墳墓。朱氏家族並非富豪,所以墓園未設看墳石屋。如果雇傭看墳人的話,一般都是居住在附近村莊的貧困農民,他們會每天對墓園進行例行巡查,清明、冬至前則會去墓園做些清除雜草、墳塋培土、打掃墓道之類的勞務。刑警考慮到朱氏墓園如果有看墳人,那就有必要去接觸一下,關照看墳人如果發現有人去朱氏墓園轉悠的話,不必作出反應,以免打草驚蛇。

當下,黎耿道等四人抵達朱宅,大門虛掩著,於是喚了聲“朱先生”,把門輕輕推開。隻見正中那間作為中醫診室的客廳,除了朱郎中之外,還有三位男子或站或蹲正在說話。三人見突然來了穿警服的,神色稍有變化。倒是背著身子站著的朱萬景聞聲回頭一看,臉上神色頗為緊張。刑警黎耿道問了聲“家裏來客人啦”,之後,朱萬景的神情方オ有所緩和,指指三人介紹說,這是他請來修繕地板、灶頭的匠人師傅。邊說,一邊掏出香煙向刑警敬奉。黎耿道說咱們有紀律,辦案期間不能接受群眾的煙茶點心,謝了!謝了!說話間,他已從朱萬景遞過來的眼色中察覺到這三人的真實身份,並回了一個眼神。

黎耿道是資深刑警,他進門跟站在朱萬景麵前的漢子甫一照麵,腦海裏就已經浮現出朱萬景向專案組描述過的秦大寶、舒得濟、李思保三的形象了,加上朱萬景的眼神,他立刻確認這三位就是涉案三匪。

秦大寶、舒得濟、李思保三匪為何會在朱宅出現?他們是幾時來的呢?

三匪跟刑警是前後腳抵達朱宅的,也就提前了不過大約五分鍾。當時,朱萬景正在向阿豹交代讓他去菜場買什麽菜時,忽然有人叩門。朱萬景前去應門,沒想到出現在他眼前的是秦大寶三人,朱郎中ー下子愣住了。秦大寶倒是若無其事地微笑道:“匠人師傅上門幹活兒來了,東家還擋著大門不讓進嗎?”朱萬景這才反應過來,連忙往裏讓

三人進來後,朱萬景要關門,秦大寶朝他使個眼色示意虛掩即可,朱萬景照辦。

三匪還真是匠人打扮,兩個是泥水匠,一個是木匠,各持泥木工具。三人進門跟阿豹打了個照麵,阿豹卻是一臉茫然,顯然是已經記不得他們了。朱萬景吩咐阿豹去廚房燒水泡茶,他便出去了。

朱萬景聽見阿豹的腳步聲消失後,輕輕籲了口氣,說:“您三位大駕光臨,是...”秦大寶緩緩說道:“朱先生,之前見麵時忘記向您介紹咱三個的本行了,我和小李是泥水匠出身,當初拜的還是同一個師父;小舒呢,是祖傳的木匠,他的祖父、父親都是我們那一帶有名的巧手匠人。咱們三個想著您府上有些零活兒需要泥木匠人,這兩天手頭正空著沒活兒,就想著過來給您把這點兒活兒做掉算了。”

朱萬景聽著,心裏尋思看來三匪已經不敢在社會上住宿了,就想出了這麽一個法子來,說是幹活兒,那吃住當然得由本人負責安排了。這樣倒也好,回頭刑警如果上門來,隻要使個眼色人家就明白了,自然就把你們逮走了。不過,這個“危險”得給他們講清楚,於是就坦率而言:“沒想到您三位是匠人師傅出身,我正打算去外麵找匠人把家裏這點兒活兒做了,否則還真沒法兒給人看病呢。不過,有一點我得給您三位講清楚,雖然我已經去分局把報案注銷,但沒準兒警察還有什麽情況弄不明白,會登門來訪。如果發現您三位,我該怎麽跟人家解釋呢?因為按照規定,隻要有非本市人員留宿,哪怕是至親,也得去派出所申報臨時戶口。警察發現您三位沒報過臨時戶口的話,肯定要把咱們四個一並傳喚去派出所間個究竟的。如果發生這種情況,那該怎麽辦呐?”

秦大寶倒是鎮定如初,竟微微一笑道:“這個,朱先生無須顧慮,咱們敢在您府上留宿,自然經得起公安盤查,咱們有證明,您可以拿著去派出所申報臨時戶口。”說著,他拿出一紙證明,竟然並非之前在“尋緣旅舍”出示的那份“乾城祥發商行”的出差證明,而是另一份蓋有秀山縣“魯大匠營造行”店章並有中和鎮(縣府駐地)派出所公章的該行員工外出攬活兒並采購建材的證明,秦大寶說:“請先生拿著,一會兒就可去派出所把手續辦下來。”朱萬景聽著,暗忖這就最好了,我去派出所辦手續時,就可以給專案組印組長打電話了。

三匪或站或蹲剛查看起地磚時,黎耿道等四位警員就登門了。三匪認定他們和朱郎中是“一根繩子上拴著的螞蚱”,加上手頭又有那份證明況且朱郎中請他們來幹活兒合理應當,所以,便對此刻刑警的突然出現沒當回事。

不能不佩服朱萬景久闖江湖曆練出來的機智,他向刑警介紹過秦大寶三人的身份後,像是生怕刑警不相信似的,從懷裏掏出才揣入的證明,一邊說“三位師傅是有證明的,上麵還蓋著派出所的公章呢”,一邊朝前邁步,伸出雙手向黎耿道奉上,自己很自然地站在了黎耿道的側邊。黎耿道見已經不存在三匪將朱萬景挾作人質的隱患,下巴頦朝旁邊的虞瘦虎一努,在吐聲“給他看”的同時,朝虞瘦虎方向的三位警員眨了眨眼睛。與此同時,黎耿道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掏出手槍,對準三匪沉聲喝令:“不許動!”

話音剛落,虞瘦虎、徐遂誌也已拔出手槍喝道:“轉身抱頭!就地蹲下!”

實習警員小薑沒有佩槍,腰間卻掛著一副手銬。這倒並非專為逮此三匪準備的,而是當時警員出警的常規裝備。當下小薑便掏出手銬,上前把秦大寶、舒得濟一人一個箍圈兒銬了起來。這時,阿豹聽見動靜從廚房來到客廳,見此情況嘻嘻一笑,立刻奔進自己臥室取來一根長長的麻繩,欲上前綁李思保。黎耿道喝住阿豹,讓小薑上前去把李思保反綁。綁了李思保後,還剩下至少三米繩子,小薑便往秦、舒二匪腰間各圈周,把三人拴在了一起。

黎耿道突然想到朱萬景的處境:這中醫郎中可是省廳政保處掌握的暗線,是需要保護的對象,這麽一來會不會對他造成不良影響?甚至黑道上因此會對他采取報複手段?想著,便朝朱萬景迅速瞥了一眼。朱萬景的心眼還真是玲瓏剔透,當下迅速會意,帶著一種“大著膽子”的神情往前邁出一步,小心翼翼地問道:“同誌,這三位是我從附近匠人市場請來的泥水木匠,人家可是有證明的,還蓋著當地派出所公章呢,您幾位憑什麽要把他們帶走?”

他話音剛落,刑警已經從三匪放在朱萬景背後牆壁一側的工具包裏搜出了三支手槍和子彈。黎耿道“嘿嘿”冷笑,說:“朱郎中,你問我們憑什麽帶走他們?問得好!你轉身看看!”朱萬景轉身一看,頓時大驚失色,看著三匪說:“你……你們怎麽隨身帶著手槍呢?這。。。

他的話被黎耿道冷冷打斷,說:“朱郎中你閉嘴吧,這三個是什麽貨色你清楚了嗎?你也跟我們一起去分局走一趟吧,有話到局裏去說。”

就這樣,刑警把除阿豹以外的四人一並帶往城東分局。專案組長聞訊,自然非常高興,當下就決定立刻進行訊問,然而,三匪的口供令刑警瞠目結舌一一他們前一天晚上已經潛往朱氏墓園實施了掘墓開棺,卻並未發現袁開明棺材裏藏有黃金!

之前,刑警對三匪身份的判斷基本上是采信朱萬景的說法,認為三人是“湘西當地農戶或小城鎮不務正業人員,閑時客串土匪”。因此,在分析案情時,也是把他們作為掘墓開棺的外行來考慮的。三匪落網後,通過他們的口供方才得知,他們不僅是拜過師接受過正規訓練的泥水木工匠人,而且,這三個主兒還是有著數年作案經驗的盜墓賊。

因此,對於三匪而言,掘開袁開明的墳塋簡直易如反掌。什麽糯米粉摻和灰漿覆蓋棺木對於他們來說,不過小菜一碟。三匪認為朱萬景不會欺騙他們,因此對朱郎中所繪的那紙墓地草圖深信不疑。為防止被人發覺,他們幹脆踩點也省略了。至於掘墓工具,他們昨天白天就在準備,分頭跑了幾處鐵匠店、金工作坊,花錢購買或者改製了兩件可以拆卸拚裝的特殊工具。那該怎樣對付覆蓋棺材的那層糯米灰漿保護層呢?這當然難不倒具有專業技術的盜墓賊。這方麵,秦大寶是半個專家,他說最簡單的方式就是實施爆炸。舒得濟、李思保兩人對爆炸會發出的聲響有所擔心,秦大寶說應該沒有問題,他可以用特殊爆炸方式把聲響控製到最低程度。再說,根據朱郎中所繪草圖,朱氏墓園距離最近的村莊也在半裏之外,咱們就爆炸一次,而且聲響在地底下,應該不會引起村民警覺。當然,還有另個問題,沒有炸藥怎麽辦?市麵上沒有店家出售炸藥,但肯定有賣花炮的,咱們去買些花炮把裏麵的火藥弄出來,再買一兩樣其他東西,由我重新配製就可以解決了。秦大寶說,花炮要買瀏陽貨,最好是花炮高手“一響驚天”宋大淳製作的,他所用的火藥是用七代祖傳秘方自己配製的,藥力特大。

於是,三匪便分頭采購所需物件,然後回到臨時棲身的破廟裏,完成了工具的拚裝以及配製炸藥的活兒。

當天午夜過後,三匪竄至朱氏墓園。按照朱萬景所繪草圖,他們順利找到了袁開明的墳墓。幹盜墓這一行的也有“行規”,別看盜墓賊膽大包天敢翻宮倒鬥,但他們比尋常百姓還敬畏鬼神,所以照例會在下手之前給墓主焚燒紙錢元寶,說幾句專業客套話。按規矩他們還得給朱郎中的祖宗去燒錢跪拜,秦大寶對朱萬景也是當麵許諾過的,但三匪此刻就把這道手續給省略了。

三匪用自製的專用工具旋穿了覆蓋棺材的糯米灰漿,形成了數個洞孔。接著就進行爆炸,秦大寶的所謂“特殊爆炸方式”倒真發揮了作用下子就把糯米灰漿保護層炸出了一個足夠一人通過的大洞,順帶把下麵的棺蓋也給炸掉了一半。

三匪中身形最小的李思保下到棺材裏,打著手電翻騰許久,卻並沒有發現什麽“袁爺遺金”!

秦大寶在上麵聽說後不信,扔下一把手鋸,讓李思保把棺蓋鋸開後上來,換舒得濟下去翻檢。

舒得濟下去翻檢後也說沒有發現黃金。秦大寶這才不得不接受了這個對於他們來說“殘酷”的事實。

三人悄聲商量一陣後,又在袁開明墳基周圍打著手電仔細尋找是否有藏匿的痕跡,未果。無奈,隻好悻悻離開。

這個結果,對於三匪來說,有點兒像兩支球隊比賽,他們作為肯定可以擊敗對手獲得出線權的那支,比賽時並沒有任何鬆懈表現,也沒有出現烏龍球,但最後意外出局了。所以,他們回到臨時棲身的破廟後,像是每人腦袋上被砸了一拳似的半天回不過神來。好不容易總算定下神來,拿出白天備好的燒酒和花生米、豆腐幹等下酒菜,摸黑喝酒商量下一步該如何走。議了一陣兒,他們認為這事還得去找朱萬景。

於是,次日上午,三匪便去了青石井巷,不料卻被意外冒出來的刑警逮個正著。

刑警對所謂“袁爺遺金”的信息來源反複問了三匪,他們一致供稱最初是聽江湖傳聞,後來去向曾給袁開明當過賬房先生的麻秀才之子麻修竹打聽過,對方回答說有此可能,具體不詳。但他們仍然信以為真。

印周知讓大夥兒先對這種情況分析一下,看三匪的供詞是否可信。分析下來,專案組刑警對此有兩種觀點,一種是認為三匪口供可信,他們確實未在袁匪墓穴中發現藏有黃金,其理由是如果他們發現了黃金定會攜帶黃金逃離省城,還去朱萬景那裏千什麽?他們去青石井巷找朱郎中,目的應該隻有一個,就是繼續追問黃金下落。因為朱萬景畢竟是唯一能夠講得清袁開明生前死後相關情況的見證者。另一種觀點則是:

三匪有可能在袁開明的棺材裏發現了“遺金”,但可能不是全部。他們認為朱郎中那裏還藏著一部分黃金,所以去找他索要。

那麽,三匪把昨晚盜墓所獲的那部分黃金藏匿於何處了呢?持後一種觀點的刑警認為有可能藏在朱氏墓園的某個旮旯,也有可能藏於他們臨時棲身的那座破廟裏。

印周知、黎耿道兩位專案組領導交換意見後,說反正這兩處地方我們理應都該去查看的那就分兩撥去勘查一番吧。然而,查看的結果卻並未發現三匪藏下的黃金。

至此,案件進入了僵局,不得不重新分析案情。最終,專案組決定下一步先對“袁爺遺金”是否確實存在進行調查,找到確鑿依據;第二,就是要查一查袁開明的那個神槍手伴當覃三娃是否真的已經死亡了?如果死了,屍體埋在哪裏?如果還活著,其人在何處?

這兩個方麵的調查,在省城是無法完成的,必須得前往湘西實地進行。專案組為此向省廳領導打了書麵報告,很快獲得批準。

1951年11月8日,專案組長印周知率刑警金萬強、虞瘦虎離開長沙,前往湘西。

七、湘西調查

湘西,是對湖南省西北部地處湘、鄂、黔川四省(當時的“川”是川東行政公署的簡稱現屬重慶市)交界處那塊一萬五千多平方公裏的區域的簡稱。該區域在北洋政府時期行政區劃為“辰沅道”,國民黨統治時期改為湖南省第八、第九行政督察區。本案發生時,湘西設“水順專區”(下轄永順、龍山、大庸、保靖、桑植、古丈六縣)、“沅陵專區”(下轄乾城、永綏、瀘溪、風凰四縣)。

印周知、金萬強、虞瘦虎三人湘西外調的第一站是永綏縣(今花垣縣)。該縣位於湘黔川交界處,人稱“一腳踏三省”、“湘楚西南門戶”。到得縣城所在地城關鎮(今花垣鎮),先去縣公安局了解調査對象一一袁開明匪夥的賬房先生麻佑睿的基本簡況。

麻佑睿出身平民家庭,1903年考中秀才,之後因清廷廢除科舉考試而斷了走仕途之想。為謀生計,做了一名私塾教師,後來又改行做了米行賬房先生。他與袁開明就是在其米行賬房任上相識的。三十年代前期,袁匪帶人前往麻佑睿供職的“大運米行”“借糧”,讓米行老板當晚送十石上等大米前往城外關帝廟。老板自然不敢拒絕。袁匪道聲“告辭”正要離去,麻佑睿卻發聲了,說這位先生既道個“借”字,那就得按照規矩出具借據,立此存照,以作憑信。盜亦有道,信義為本嘛!

袁開明聽了便町著麻佑睿上下打量:“你就是麻秀才?”

賬房先生從容點頭:“敝人行不改姓坐不改名,麻佑睿便是我!”

袁開明使個眼色,伴當兩把寒光閃閃的單刀眨眼間就架上了麻佑睿的脖頸:“不怕砍了你?”

麻佑睿回答:“螻蟻尚且偷生。不怕是假,但人須守規矩講信用,敝人既然受雇為東家管賬,就該忠於職守。閣下向本行借糧,就必須得在我手裏立下借據。否則,要麽東家把我開革辭退,要麽閣下砍我頭顱!”

米行老板大叫:“我開革你!你走!你走!”袁開明沉聲喝道:“放屁!老子說了算!你這米行雇得這位先生,賽過覓得一寶!”他目不轉睛地瞅著麻佑睿,說麻秀才你有膽有識,兄弟佩服!一邊說一邊行了個江湖坎子禮,當下就讓麻佑睿代書一紙借據,取過印泥,摁下手印。老板在旁邊視之,長長地呼了一口氣。黑道規矩,一旦立下借條,那就真得還債,而且是還全部債務,不能打折。

麻佑睿就這樣成了袁開明的朋友。轉眼一晃數年過去,“大運米行”因老板病歿業已歇業。麻佑容又換過幾個行當,一家五口靠著他那點兒微薄的薪水勉強度日。但這位秀才先生在當地卻因其跟袁開明的那份關係成了盡人皆知的名流,連官府也對其另眼看待。麻佑睿跟袁開明這個黑道匪首保持著一種特殊的朋友關係:但凡袁氏匪夥要跟其他匪夥或者官府、駐軍談什麽交易時必會來麻煩麻佑睿,請他執筆起草書信,涉及機要內容,則直接就請他口頭轉告。之所以說“麻煩”,是因為麻佑睿決不接受袁氏匪夥送來的任何財物,最多是應邀去喝個茶吃頓飯。麻佑睿本著“護一方平安”的宗旨,每次跟袁見麵總會要求他減少在本縣作案作惡的次數。袁開明買他的麵子,在永綏縣境內作案的次數還真大為減少。為此,當地富戶、官府逢年過節都會給麻家送來一些禮物表示感謝,麻佑容能拒則拒,不能拒絕的自己留下若幹後分贈鄰居。

至於給袁氏匪夥做賬房先生,那是抗戰勝利後第三個年頭兒即1947年深秋才開始的。當時,袁開明匪夥內部已經開始形成派別,表麵看似一片平和,無爭無吵,連以往喝酒後的口角也不見發生了。不過,上百號匪徒外出作案時,黑夜裏已經有衝自己人打黑槍並且把人打死打傷的了。袁開明意識到情況不妙,尋思匪夥內部有矛盾,歸結根源也不過就在“權”、“財”兩字上。要說權,袁開明認為抓得很牢,別人肯定奪不了,除非發生內訌火並。但對贓財的控製管理確實有些問題,匪夥共有四個幫夥,分贓有規矩章程,但卻疏於管理,庫房的贓財老是失竊,派四個幫夥的弟兄輪流看守,還是控製不住,看守在夜裏被打悶棍、扔刀子、放毒蛇等情況層出不窮。因此,袁開明決定把對贓財的管理剝離出去,把庫房秘密轉移到縣城去,請麻秀才管理。匪夥內部的總賬目仍舊由袁開明自己親自掌管,但所有財物都不放在山寨。放在哪裏?隻有他一個人知道。如果他突然死了怎麽辦?袁開明給四個幫夥頭目的說法是:到那一天你們自己看著辦就是!

在他想來,這也是對自己生命安全設了一個保障,免得被哪位打黑槍。至於存取贓財,都由袁開明帶著他的貼身伴當親自進行。伴當是其心腹,但也不知道贓財具體藏於何處,因為他們並不直接跟著袁開明前去麻宅。這樣實施下來,匪夥內部總算穩定下來。

當然,平靜的河水下麵自有暗流湧動。所以,後來就發生了內訌。在袁開明死後,人們傳言稱,那個發動內訌的慣匪張秋龍在內訌後曾說過,因為不知道庫房轉移在何處,所以才沒把袁爺一槍打死。原想袁爺會因此交出財權,哪知他仍然執迷不悟,因此,張秋龍隻好施以後手,給他的傷口下了奇毒,讓他連痛帶癢生不如死,最後乖乖就範。可袁爺畢竟老謀深算,竟然偷偷開溜,遠走高飛不知去向。

據城關鎮派出所警員稱,袁開明的死訊是覃三娃帶回湘西的。覃匪在1949年8月初到過永綏縣城,是否去過麻家不清楚,跟其他什麽人見過麵也不清楚,因為當時永綏尚未解放。解放後公安局根據專區公安處指令調査當地匪情時,オ聽說慣匪袁開明已經死於省城,同時還收集到了麻老秀才是袁開明匪夥賬房先生的信息。縣局對此非常重視,領導層研究過是否將麻佑容速捕。因為意見不一,報到縣委請示。縣委最後的意見是:麻佑睿通匪事實確鑿,但無直接迫害民眾的行為,還曾發揮過一些對民眾有保護效果的作用。另外,根據上級指示精神,湘西剿匪要做好長期鬥爭的準備,這個老秀才對剿匪也許可以起到有益的作用,因此,對其不動為好。後來,軍分區確實向永綏點名要麻佑睿其人,但這時老先生已經因肺結核晚期而去世了。

至於“袁爺遺金”,縣局也曾收集到相關信息。但當時,覃三娃早已在瀘溪縣被解放軍六炮轟死了,因此關於“遺金”消息應該並非出自覃三娃之口。

印周知三人分析下來,認為三匪口供中關於袁爺遺金”信息來自麻秀才之子的說法跟此刻當地警方介紹的情況吻合。因此,應該去找麻秀才之子調查。

刑警從麻修竹那裏了解到以下情況------

麻秀才對於自己幫袁開明保管贓財之事一直保密,家裏人隻知道他們有來往,但並不知道具體情況。一直到前年八月覃三娃來過之後,老爺子才告訴麻修竹袁開明的死訊,說以後咱們可以不用跟這些人來往了。但不到一個月,袁開明匪夥原二當家張秋龍忽然半夜帶著幾個嘍囉叩門而入,在客堂裏大模大樣一坐,對麻佑睿粗聲大氣道:“麻秀才,聽說袁爺把咱山寨的貴重細軟都存在你府上。現在袁爺已經仙逝,山寨由我張爺當家,特來搬取一應財物。”

麻佑睿微笑點頭,拱手作揖:“原來是閣下接替袁爺執掌山寨,老朽賀喜!至於您所言之財物,老朽這就交割。賬冊在這裏,這位爺可先查閱,然後隨老朽去後麵點檢。不知是否可行?”

張匪點頭:“如此很好!

這位張爺略識文字,在茶油燈下把賬冊一頁頁揭著看過,緊皺眉頭,盯著麻佑睿問道:“老秀才,這賬上怎麽沒有金銀珠寶?”

珠寶確實沒有,金銀倒是有過,我記得原有黃金首飾、大頭、小頭、鷹洋等若幹,但都由袁爺取走了,上麵每欄裏都有袁爺親筆簽名的。張爺與袁爺相處多年,想必辨得他簽下的名號。”張匪看了片刻,問道:“如此說來,本寨存在你這裏的就隻有這些皮草藥材了?"”

“是的。這賬上都記著,各式皮袍十九件、貴重中藥材七樣,每樣都有名稱分量。”

“我聽說袁爺把賬上的金銀從你這邊提取後,派人去漢口楊萬盛”兌了一盒黃金,重達百兩!有這事嗎?”

“黃金首飾、銀洋是提取了,但取了去作甚用老朽卻不清楚。山寨大夥兒應該都知道,袁爺做事向來我行我素,不會跟旁人商量,更別說如老朽這樣的庸夫了。”

張秋龍跟著麻佑睿到書房點檢財物,他虎著臉朝手下打個手勢,示意全部搬走。其實,這些皮貨藥材的價值也不可小峴,隻是他是衝金銀珠寶來的,這點兒小錢就看不上了。

張秋龍離開後,麻佑睿對兒子說:“幸虧當初袁開明要把東西寄存在我這裏時同意了我的條件一一設立賬冊,財物進出都得由他本人簽字。

否則,今晚這一關隻怕不好過呢!這本賬冊你留著,以後若是再起風波,也可作個憑證。”沒過多久,永綏縣解放了,隨之組建人民政府。不過,縣公安局也好,鎮派出所也好,並沒有來找麻老爺子。那本留有袁開明字跡的賬冊由麻修竹藏了起來,他尋思沒準兒哪天政府來追查老爸跟袁開明的關係,這本賬冊可以作個證。現在,果然有公安人員登門了,隻不過,他們不是來査贓財,而是要了解袁開明持有黃金的情況。於是,這本賬冊發揮了重要作用。

印周知三人對賬冊上記載的黃金首飾和銀洋作了合計,又連夜向武漢市公安局發了一封加急電報,要求代為核査兩點:一是1949年初武漢市麵上足赤黃金的價格;二是向漢口“楊萬盛金店”了解那個時段是否有人用黃金首飾和多式銀洋兌換過金條。

次日,他們收到了武漢回電,告知核查到的當時黃金的價格以及1949年1月18日,確實有一個操湖南口音的男子持黃金首飾和多式銀洋兌換了五兩一根的金條共一百兩黃金。

至此,可以確認袁匪確實持有一盒黃金,而且從時間節點推算,他去長沙時應該是把這些黃金隨身帶著的。下麵,要調查清楚的就是罩三娃的確切下落。

據說,覃三娃從長沙返回湘西後,待在水綏縣鄉下,生了一場病,痊愈後就去瀘溪縣投奔經商的姐夫。他抵達瀘溪縣城的當晚,解放軍第三十八軍三三六團就兵臨城下,把縣城團團包圍,準備發動進攻。瀘溪縣城由於地理原因,自古就有“易守難攻”之名。故國民黨守軍頭目企圖“固守待援”,除了在部隊內部做緊急動員外,還接受幕僚的建議,組織了一支由軍人和民間優秀射手組成的狙擊隊,準備對付解放軍。覃三娃是湘西道上的神槍手,因此他抵達瀘溪後即被軍方征召,先給大洋,又給鴉片,然後又發槍支彈藥。覃三娃隨即登上城頭熱身,哪知剛想找一處位置設立狙擊點時,解放軍的六〇炮彈接二連三地飛了過來。覃三娃身負重傷,抬下去就死了。

11月16日,印周知三刑警風塵仆仆抵達溪縣城,還是先跟當地警方取得聯係,了解到的情況跟此前收集的信息基本一致。因為袁開明匪夥的活動區域是永綏一帶,因此,瀘溪人對覃三娃並不熟悉,倒是都知曉覃匪來投奔的姐夫範老二的名頭。範老二是商人,又是幫會人士,據說跟國民黨方麵也有聯係,與土匪也有交情,是個各方都兜得轉的玲瓏角色。不過,這種角色到了解放後就不行了。

去年12月鎮壓反革命運動拉開帷幕後,範老二很快就被逮捕了。在鎮反運動中,像範老這樣的對象,多半都是上公審大會給崩了。但這個小學畢業、多年來訂閱報紙對新舊社會的時事新聞都很關注的商人,在看守所時提出,他知道許多土匪以及國民黨軍官的情況,願意一一寫出來,希望能為人民政府正在進行的鎮反、剿匪活動起到一些小作用。對於湘西地方上來說,鎮反運動固然重要,但擺在第一位的還是剿匪,因為土匪不但民憤巨大,而且既是曆史刑事犯又是現行反革命分子,不抓緊時間盡快剿滅,匪夥沒準兒隨時會見縫插針突然偷襲製造大血案。所以,範老二被留了下來,讓他寫檢舉材料。加上當時的口號是“血債要用血來還”,範老二雖然名頭很響,但他並未殺過人,甚至從來沒打罵過任何一個人,連做生意也比較守規矩。所以,範老二這條命就給留了下來。那時也沒有規定的羈押期限,他就像被承辦員忘了似的直被關在看守所裏直到印周知三位刑警找來。

範老二對於覃三娃的情況是這樣說的覃家父母死得早,覃三娃和比他大十ー歲的姐姐覃秀玲相依為命。覃三娃九歲那年,與鄰家孩子一起去看廟會時失蹤,後來得知是被人販子拐走的。覃秀玲一直四處尋找弟弟,覃三娃失蹤半年後,她找到了瀘溪,卻因為長期奔波體力不支,病倒在瀘溪街頭。正逢範老二出門晨練,見人圍觀議論一女子,便走進人群查看。聽了覃秀玲斷斷續續的敘述後,他起了惻隱之心,便掏錢雇人將覃秀玲送醫。範老二的妻子前年病歿,覃秀玲病好後,經人撮合就嫁給了範老二。婚後,兩人繼續尋找覃三娃,還幾次登報懸賞尋親,終無音訊。然而九年後,已長成一條大漢的覃三娃突然上門認親!姐弟倆久別重逢,自是欣喜若狂。罩三娃對姐夫也是非常尊敬,行了磕頭之禮。當時,罩三娃已經投到袁開明門下,但他對自已失蹤九年間發生的事情始終閉口不提,範老二料想其中定有不便透露的隱情,也從未問起過。

1949年9月19日,久未聯係的覃三娃突然登門,稱袁爺已歿,他決定金盆洗手,特來投靠姐夫,希望姐夫幫他聯係一個安全隱蔽的處所,打一份粗工,借以安度後半生。範老二一口答應,吩咐妻子安排酒席,為三娃接風洗塵。

當晚,一家子剛剛吃過酒席,甲長、保長便登門來訪,送來一紙國民黨軍城防司令部的通知,稱“經再三遴選,鄭重研究,決定邀請愛國誌士覃三娃先生加入‘軍民聯合守城特別行動隊’。恭請覃先生於明日上午八時前往本部報到”雲雲。範老二跟甲長、保長都是熟人,當下便問這是什麽意思。保長如實而言:“國軍請這位好漢去參加狙擊隊。甲長補充“就是去向攻城共軍打黑槍。

二人走後,覃秀玲垂淚道:“好不容易離開匪夥,難道又要去為國軍送死?”她讓丈夫設法去打通關係,不想讓三娃去送死。

範老二還沒說話,覃三娃先開腔了,說這事兒,攤上就逃不了,就算姐夫通融成功,我不用替國軍上城頭開槍了,回頭共軍把城攻破,以我三娃在湘西道上的名聲,他們也得把我逮起來,上法場一槍崩頭。明天去加盟國軍,倘若能僥幸活下來,跟著他們撤走,我就是有功之士,沒準兒能當個軍官呢——這也是一條出路。

覃秀玲知道弟弟自幼就性格倔強,一旦定下主意是沒法兒勸得回的,隻能獨自啜泣。範老二也不知說什麽是好。

次日上午,覃三娃便去了城防司令部報到,領了賞,拿到槍支子彈後上了城牆。然後,就挨了六O炮。被抬下城牆後,軍醫過來一看,便說“這人已經陣亡了”。旁邊一個軍官便咐讓民夫將其抬往收屍所。抬屍的兩個民夫之一老黃,以前曾是範老二的手下,認識覃三娃,就對另個民夫說:“這是範老板的小舅子,昨天下午剛到,一下子橫死,太可惜了。”另一個叫祝阿根的是無業地痞,忽來主意,說:“那咱們直接把他拾到範老板府上吧,一份犒賞是少不了的!”

於是,覃三娃的屍體就被抬往範宅。據範老二此刻對刑警說,那天因為開仗,幾個生意合夥人心裏不安,一早就過來把他叫走了。幹嗎呢?結賬!前不久範老二看準一樁生意,因投資較大,就拉三個朋友入夥。現在,解放軍兵臨城下,那三位怕範老二跑路,就來向他提出抽資。於是四人一起去了茶館商談。等到範老二擺脫那三位的糾纏回到家裏時,已是下午三點多。此時,覃秀玲已經在鄰居的幫助下設起了靈堂,正等著丈夫回來去把覃三娃的屍體接回來呢!

覃三娃的屍體不是已經被祝阿根二人送到家裏了嗎?怎麽又要去抬屍體?

原來,黃、祝二人把覃三娃屍體抬回範府後,覃秀玲非說三娃沒死,付錢讓老黃兩人把他送去軍方的戰地救護所,說聽說那裏有個軍醫是留洋回國的,本事了得,定能把三娃救過來。這時,國民黨守軍已經死傷累累,救護所的情形可想而知。人家當然不會理會抬來的這具屍體,衛兵還把槍栓拉得哢哢直響。

罩秀玲當場氣昏,救護所根本不管,讓老黃二人把她另外送醫。在抬往醫院的途中,覃秀玲醒了,歎了口氣,說咱回家吧。到家後,她對已經獲悉消息趕來的老範家的幾個至親說讓我歇會兒,就昏睡過去了。一幹親戚商量下來,認為覃三娃已死,肯定要為他操辦喪事的,於是就由範老二的姐夫老雷主持,先把靈堂布置起來。

範老二回家時,覃秀玲剛醒,看到靈堂,向親戚們表示感謝。正好丈夫回家了,就讓他率人去救護所把覃三娃的屍體抬回來。範老二帶著幾個小輩親戚前往救護所,那裏到處都是屍體、傷員。範老二幾人裏裏外外反複找了好一遍,都沒有找到覃三娃的屍體。衛兵過來幹涉,範老二悄悄塞過去兩枚銀洋,那衛兵悄悄告訴他說,這裏半天之內已經拉出去上百具屍體,都送到西門內座廢祠堂倒上汽油燒掉了。

範老二帶著人奔西門廢祠堂,還沒進門就聞到一股令人作嘔的異味。入內一看,已有武裝士兵和警察監押著一批犯人在掩埋燒得焦黑的屍體了,根本無法分清誰是誰了。於是,尋找覃三娃屍體一事便到此結束。

當晚,刑警在下榻的旅館裏對範老二的上述說法作了一番分析,認為基本可信。當然,既然來了,那還得找一下其他幾個當事人,覃三娃的姐姐覃秀玲、把覃匪的屍體從範宅抬往救護所的老黃和祝阿根以及其他鄰裏親戚。把對覃三娃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原因依據砸實一點兒。

當時,三刑警都沒想到次日的這番調查竟然出現“別有洞天”的意外結果。。。

八、覃匪假死

次日,11月17日。印周知三人去了鎮派出所,請派出所出麵把覃秀玲以及範老二的一幹親戚都喚來,一共來了十七名成年人。把他們分為三撥,三個刑警各帶一撥像開座談會那樣分別跟他們作集體談話。臨末一匯總,三撥人所說的情況差不多,跟範老二的陳述也基本吻合。

下午,刑警又請派出所民警把當初抬屍的老黃和祝阿根傳喚來所。派去傳喚祝阿根的是十九歲的新民警小費,他把人帶到派出所讓其坐在會議室等候,自己來到所長辦公室向三位刑警匯報“人已傳到”。轉身正要離開,被印周知喚住,遞過一支香煙,問他:“你去祝家時祝阿根在幹嗎?”小費說他正在客堂裏接待客人。“接待客人?是什麽模樣的客人?”小費說:“聽您這問,我怎麽覺得當時祝阿根也好,那個客人也好,臉上的神情都有那種怪怪的感覺呢!那客人吧,是個五十來歲的男子,瘦高個子,一張瘦削臉,說話聲音屬於那種“公鴨嗓’。我進門後,那人就站起來告辭,然後匆匆離開了。”印周知聽著,若有所思地點頭。小費離開後,他對金萬強、虞瘦虎說:“聽下來,小費所說的那個“公鴨嗓’,應該就是上午我談話那撥裏的老雷——範老二的姐夫。這主兒這當口兒去祝阿根家幹嗎?這裏麵很可能有問題,咱們先把老黃擱一邊,三個人一起跟祝阿根好好嘮嘮!”金萬強、虞瘦虎聽著,也都有一種“事出反常”的感覺,懷疑老雷是來跟祝阿根搞攻守同盟的。

印周知、金萬強、虞瘦虎三人跟祝阿根“嘮”下來,那主兒原還想要無賴,但撐了不多會兒就繳械了,乖乖作了交代-------

1949年9月解放軍攻打瀘溪時,祝阿根還是個獨自居住的單身漢(解放後,他娶了一個從外地逃出來的地主小老婆為妻)。他是一個不務正業的半職業地痞,解放軍兵臨城下這種千載難逢的大事兒,對於他來說乃是一個趁火打劫渾水摸魚的好機會。因此,那天他沒睡懶覺,約摸八點多就出來到處轉悠了。不一會兒,他迎麵遇到了沿街拉夫的保安團士兵和警察組成的“聯合執法隊”,被逮個正著。祝阿根被帶到縣中學,操場上已有數十個被拉來的百姓,正排隊登記姓名住址,每人發給五角銀毫。然後,由一個滿臉橫肉的軍官訓話後,把人分成四撥,分別被帶往東南西北四個城門。祝阿根被派往南門,一起過去的還有一個熟人老黃。老黃曾是範老二的手下,在米廠打工。戰事導致米廠停工,他正要去範老二家打聽其貿易公司是否有短工打,途中也被拉了夫。一行人到了南門後,還沒喘過氣來,解放軍已經開始攻城了。一陣炮響後,城頭上打來電話讓擔架上去抬傷兵。

祝阿根與老黃搭伴抬一副擔架,上得城頭老黃認出要抬的傷員正是範老二的小舅子罩三娃,暗吃一驚。跟祝阿根一說,祝還沒答話,已經挨了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軍官的一下馬鞭,喝令他們趕緊把人抬救護所去。進了救護所,軍醫上前一檢查,說了聲“這個人已經陣亡了”,便不管了。老黃朝祝阿根使個眼色,悄聲道:“咱們把屍體抬範老板府上去,省得他們另外雇人收屍了。”

當下,兩人就把渾身鮮血的覃三娃抬往範宅。女主人覃秀玲見到後大驚是有的,但隻是哭泣而沒有昏倒。不但沒昏,而且還比較鎮靜,對著準備幫著料理後事的祝阿根(老黃膽小,一放下擔架拿了錢立馬就離開了)說:“祝先生,麻煩你去丁字街走一越,把郝郎中請來,好嗎?

一邊說,一邊掏出一枚銀洋遞過去。祝阿根接過銀洋,拔腿就往外奔。

據覃秀玲稍後到案交代,她當時並非認定覃三娃未死,隻是因為怕日後遭到丈夫或者街坊議論,說她行事魯莽,沒請郎中來確認死亡就接受了這個噩耗,所以才要求祝阿根去請郎中的。這郝郎中乃是祖傳中醫外科,其祖父當年曾是曾大帥統率的湘勇軍中的郎中,職業軍醫,專治紅傷。這手醫術傳下來,到郝郎中手裏,療效依舊,名聲不減。當下,郝郎中問明情況,攜帶器械及祖傳秘方配置的丹丸散等立刻出門。其時,因打仗的原因,城裏街頭車馬絕跡路人稀少,祝阿根駕馭馬車一路疾行,很快就趕到了範宅。郝郎中果然了得,竟還真把醫學假死的覃三娃救了回來。

祝阿根接著又用馬車接來了範老大的姐夫雷厲鳴,雷讓覃秀玲付十元封口費給祝阿根,祝稱謝而去。

之後,祝阿根沒再去過範宅,覃三娃最終是活是死,活著去了哪裏、死了葬身何處,他一概不知。直到今天,雷厲鳴突然登門相訪,進門便淘出三十萬元人民幣塞過來,然後說如若有人問起前年那件事,你就說和老黃一起把三娃屍體送間範宅後,又按女主人吩附送救護所後便離開了,其餘情況一概不知。祝阿根不知發生了什麽情況,尋思就這麽說倒也容易,於是就收了鈔票點了頭。

當下,印周知立刻致電縣局,要求傳拘覃秀玲、雷厲鳴、黃福昌(老黃)及郎中郝顯力。一小時後,上述四人到案,其中,六十多歲的郝郎中因中風已經半身不遂,是被擔架抬過來的。刑警分別訊問,證實了祝阿根的供詞。那麽,覃三娃被救活後去了哪裏呢?這個慣匪受的傷確實很重,但由於郝郎中的藥效和其自身體質好,在範宅秘密休養兩月後悄然離開湘西,前往與湘西近鄰的貴州省鬆桃縣投奔範老二的結拜兄弟、茶園主田坊生。覃秀玲曾在今年春夏之交去看望過覃三娃,他在茶園幹雜活兒,包括田坊生在內的茶園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印周知、金萬強、虞瘦虎隨即離開瀘溪,直奔貴州鬆桃,於11月20日將化名解武雲的覃三娃逮捕。

覃匪到案後,對“袁爺遺金”的供稱是他並不知道袁開明赴省城時攜帶了百兩黃金,兩件行李一路上雖然都是他拿的,但他不可能去問袁帶了些什麽物品。到長沙靈官渡街朱郎中府上後,主人安排他們兩人各住一間屋子。袁開明向來自己動手收拾臥室,外出也不例外,所以他幾乎沒進過袁的住所。至於袁開明給朱郎中一根五兩金條,他倒是親眼目睹的。後來袁開明發生了意外,臨終前,他和朱郎中以及阿豹都在病榻前,袁的遺言隻要求將其所有遺物都隨葬,以及葬得嚴實些,免得被仇家掘墓開棺、挫骨揚灰。至於覃三娃後來返回湘西的盤纏,早在和袁開明動身赴省城時,袁就給了他三十枚大洋、三件黃金首飾,一路上的開支均由袁掏,到長沙後也沒機會花錢,所以還好好放著,就用來作為回鄉的路費了。臨行前,朱郎中把袁開明遺下的不多的錢鈔都給了他。

三刑警把覃三娃直接從鬆桃押解回長沙,這樣可以省些時間。刑警慮及覃三娃的身手,擔心他會生出什麽麽蛾子來,一路上特別小心謹慎。覃匪倒是並未生事,他對刑警說此番前往長沙,必死無疑,誰也救不了他。被捕時,其東家茶園主田坊生聽說此人乃是湘西慣匪覃三娃,大吃一驚,可慮及自己跟範老二的拜把子關係,便向刑警提出,讓覃三娃把積蓄的工錢帶走,獲準。覃三娃一上路,便要求準許他用自己的勞動報酬購買吃食,專案組長印周知考慮後點了頭。因此,覃匪在途中每餐都吃好菜,還喝米酒。這可能是湘西被捕土匪中唯一的特例,所以,後來印周知受到了批評,為此還寫了檢討書。

九、水落石出

但是,印周知認為此舉值得。因為覃三娃一路上有酒肉享用,也就把生死拋在一邊,該吃吃,該睡睡,喝了酒談笑風生,刑警自然就是他唯一的聊伴。這方麵,四野偵察兵出身的印周知是行家裏手,在他看來,旅途上能獲得審訊室裏得不到的信息。為防引起對方的警惕印周知故意不把話題往案情方麵引,而隻是在外圍兜轉。覃三娃幹土匪一行精的是射擊、巷戰、夜襲,卻從未做過一天探子,所以對偵察一竅不通。。聊著聊著,他自已就把話題扯到了案情上。印周知呢,不露聲色地故意把話題從案情上扯離,向其他方麵引。如此三番五次下來,覃三娃喝多了米酒就開“無軌電車”了。終於,在抵達長沙的前一天晚上,他在聊到袁開明去火宮殿遊“陰溝裏翻船”時,無意間說了一個細節當時袁開明踩上生鏽鐵釘時,不遠處一個擺水果推的婆婆說道:“哎!哪個缺德的把有釘子的爛木頭扔這裏害人,今天已經是第二個人遭罪了!這句話,覃三娃當時聽過也就聽過了,如果不是此刻喝了酒興奮而且正好有人聊天,他是絕對不可能想起來的。這句話讓印周知一個激靈,對於案情分析的靈感由此而產生,不但查獲了“袁爺遺金”,而且弄清楚了袁匪的真實死因。

印周知對覃三娃在途中所說的“袁爺是那天第二個踩到鐵釘者”的信息產生了興趣,跟金萬強、虞瘦虎兩人商量下來,決定對此查一下。如果覃三娃所言屬實,那麽當時患破傷風的可能就並非一個。而如果另一個踩到的人沒有發病的話,就可以假設那枚鐵釘上其實並無破傷風菌,導致袁開明感染破傷風的另有原因。而這個原因,或許跟其所攜帶的黃金有關。

於是,三人便去火宮殿尋訪那個擺水果攤的婆婆。哪知打聽下來,人們說原先確實有那麽一個老婆婆在賣水果,可是她去年已經病歿。

三刑警有些沮喪,商量說那就去醫院打聽吧,如果有人患破傷風,估計應該會去醫院求醫,而醫生對這種病案肯定會有印象的。據朱萬景之前告訴刑警,破傷風如果防範得早,可以避免感染,而在解放前的長沙,隻有湘雅醫院有早期治療破傷風的條件,當初袁開明去的就是那兒,但因為延誤了最佳送醫時間,最終還是一命鳴呼。於是,三刑警便奔湘雅醫院而去。

湘雅醫院提供的信息令刑警們一個激靈:與袁開明感染同期,確實還有一個破傷風病例!

可是,從醫院翻出就診病例卡(舊時醫院有為患者保管就診病例卡的行規),卻發現該患者是名出生僅五天的男嬰,其母在家生產時,由於接生器械消毒不嚴而使其感染破傷風。次日送醫,不治,隔日死亡。

該患者不是火宮殿鐵釘導致的感染,對袁開明感染方式存疑並無參考價值。印周知失望之下,正準備招呼金萬強、虞瘦虎離開,發現虞瘦虎正盯著那本就診病例卡發果。他把目光投向那裏,隻一看,立馬一個激靈!天可憐見,莫非真有線素出現了!病例卡封麵上寫著這個名叫“寶官”的已歿男嬰的住址竟是:靈官渡街!

印周知腦子裏馬上閃出袁開明的發病及死亡地,不正在朱萬景原宅所在地靈官渡街嗎?而且從門牌看來,兩處相隔不遠,不過二三十戶人家罷了。莫非這裏麵有什麽關係?

11月19日,刑警去找朱萬景了解情況。朱萬景這幾天正參加市裏舉辦的個體醫務人員政治學習會,為如何做好全社會愛國衛生工作向政府獻計獻策。刑警一去,正要發言的朱郎中也不獻計獻策了,在衛生局找了間空屋子聊了一會兒。朱萬景說有這回事,那孩子是鄰居鄭老板的頭生孫子,發病是在出生第五天的上午,當時鄭家來人請他出診,他去一看,就說這是“臍帶風”,其實就是破傷風,是新生兒的一種常見病,一旦發病,百分之百死亡。

刑警說。請朱先生注意一下寶官死亡和袁開明發病的時間節點,寶官是7月2日晚死亡的,袁是7月6日或者7日發病的,您是7日從湘潭回長沙後發現袁症狀的一一這裏麵是否會有什麽內在聯係?

聽刑警這麽一說,朱萬景有一種頓悟的感覺,他想了片刻,說:“這個細節我沒有留心過,聽您三位這麽一介紹,我倒想起當初我從湘潭回到省城後,有鄰居來找我看病,曾提到過一件事,說“你家阿豹最近是不是腦子糊塗得厲害啦?前些日子,我看見他蹲在垃圾箱那邊翻檢什麽東西,我喊了他一聲,他嚇得跳了起來,抓起你們診所扔紗布繃帶的那個搪瓷桶拔腿就往家奔,我瞥見他桶裏的東西也沒倒幹淨。現在我在想,阿豹當時會不會在撿鄭老板家寶官死後扔出來的東西呢?那些物件上麵可是沾著破傷風菌的,袁開明感染破傷風會不會跟阿豹有關?”

三刑警隨即去靈官渡街拜訪布店鄭老板,了解到,按照舊時習俗,不足月嬰兒天折後的所有用品應全部扔掉,他家發生那情況後也是這樣做的。把死嬰從醫院抱回來後,換下身上的髒衣服,連同沾著汙血的繃帶、紗布什麽的一並扔到垃圾箱去了。刑警推算下來,發現鄭家處理此事的時間與阿豹被發現蹲在垃圾箱前鼓搗什麽的時間正好吻合!

如此,阿豹就成了嫌疑人。印周知三人正要去青石井巷會會阿豹,忽然接到分局門衛室電話,說朱萬景帶著其表弟前來投案自首。

朱萬景在市衛生局跟刑警分別後,越想越覺得阿豹可疑,於是請假急急回家去了。進門坐穩後,阿豹照例沏茶送上,正要退下,被表哥喚住,說:“阿豹你站著別動,哥有話問你。你也別害怕,我問什麽你回答什麽,對你有好處。”阿豹不知表哥這是什麽路數,當下點頭。

朱萬景便發問:“前年那個從外埠來省城住在我家的袁爺你還記得嗎?

阿豹麵不改色道:“記得,後來他死了。”“不錯。袁爺是死了,他是你弄死的吧?”阿豹臉上先是露出驚訝的神情,朝表哥看了又看,沒有發現惱怒神色,驚訝突然變成了驚喜:“哎!表哥,您知道啦?

朱萬景盡可能保持平靜,還讓自已露出些許微笑,緩緩點頭。阿豹來勁兒了:“哎!您是怎麽知道的?這事天知地知,還有我知,其他任何人都不知道的!”

朱萬景微微一笑:“這我就先不告訴你了。還是你先說說吧,你說過後,我再告訴你

把那張凳子扯過來,你坐著說。”

阿豹坐下後,三言兩語就把他讓袁開明感染上破傷風的經過說清楚了。

那天,袁開明去火宮殿誤踩釘子回來後,覃三娃即讓阿豹給袁爺上藥。阿豹的精神有點兒問題,智商也有障礙,不知怎麽的,他打第一次見到袁開明起,就有一種跟此人是冤家對頭的感覺。隨著見麵次數逐年增加(朱郎中去湘西時多半也會帶上阿豹),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這次袁開明前來治療傷毒,阿豹天天與其見麵,恨意日益增強。如果不是因為對表哥畏懼,他怕是早就給袁爺下毒了。好不容易盼到袁開明要離開了,阿豹終於暗籲一口長氣,尋思總算結東了。哪知,袁開明這天外出卻受了傷。回來後,覃三娃像喚下人似的,命阿豹給袁爺上藥。這讓阿豹非常惱火,他覺得這兩人是表哥家所有病患中對他最不友好的。因此,阿豹恨從膽邊生,心中突然冒出“幹掉袁爺”的念頭來。

當然,如果接下來沒有出去倒醫療垃圾,阿豹可能不會把這個念頭付諸實施,因為他知道這二位的厲害。可是,也該袁爺命運不濟,活該要栽在阿豹手裏。在阿豹給他處理完傷口後,他連個“謝”字都不肯說,反倒虎著臉命他速速把處理傷口產生的醫療垃圾拿出去倒掉。在阿豹記憶中,連表哥也沒對他下達過這樣的命令,醫療垃圾都是留著到晚飯後連同生活垃圾一起倒出去的。阿豹自不敢當麵與袁爺頂撞,隻得乖乖出去倒垃圾。他在垃圾箱那裏看見鄭老板家的女傭劉嬸也來倒垃圾,竟然是醫療垃圾,不禁覺得奇怪,便問家裏誰受傷了,怎麽不來找他表哥看。劉嬸便說了剛出生的小少爺患臍帶風天折之事。阿豹跟了表哥多年,每年都遇到此類患者,朱郎中在處理這種患者傷口時必定親自動手,讓阿豹站得遠遠的,而且醫療垃圾都是即時拿到露天把火燒掉。因此,阿豹知道破傷風是一種很容易“過人”的惡疾。當下,他突生靈感,決定用劉嬸拋棄的醫療垃圾使袁爺染上破傷風。

於是,他就把劉倒掉的紗布、繃帶撿進了自己帶來的白色搪瓷桶,帶回家去了。阿豹之前跟袁開明說過,晚飯後要換一次藥。於是,當晚七時許,湘西道上著名的“鑽山靈猿”就被死神點到了名字。

袁開明死後,因為不事張揚,所以由朱萬景、罩三娃料理後事,阿豹隻能待在旁邊打雜做下手。朱、覃兩人把袁的屍體抬至露天臨時搭起的門板上,用清水擦洗時,阿豹奉命收拾病榻,在整理時,他發現袁開明放在枕頭下的一個沉甸甸的長方形小扁盒,打開一看,竟都是金條。阿豹竊喜,趁搬運欲焚之物時把小盒偷偷拿到院子裏,藏匿於隱蔽角落。當晚,又轉移到另一個角落,挖了個坑,埋了起來。

阿豹畢竟並非智商健全之人,對竊得的黃金不知如何處理才好,便從此再也沒動過那盒黃金。一段時間後,朱萬景決定搬離靈官渡街,他怕自己藏匿的黃金被表哥發現,所以一直不敢挖掘,至今還埋在原先的老宅裏。

阿豹說完,以討好的口吻對表哥說:“回頭咱倆瞅個空子去老宅走一趟,把那盒黃金挖出來,我拿一條金子就可以了,其餘的都送給您!朱萬景苦笑:“阿豹啊,你不要害我。這樣吧,你跟我走一趙,記住,回頭人家讓你把這事再說一遍的話,你就照樣複述即可,讓人家盡快把情況查清楚。

“那金子呢?挖不挖?”

“這個,當然要挖的,到時候人家還得請你帶路呢!”阿豹於是很高興,跟著朱萬景就來公安分局了。

印周知三人聽朱萬景把上述情況說了之後,覺得當下找到黃金最重要,便問阿豹:“現在帶你去挖黃金,到了那裏,你能找到埋的位置嗎?”

阿豹點頭:“當然認得!我記性好著呢!”刑警生怕刺激了這主兒挖不成黃金,就沒給阿豹扣上手銬,而是請朱萬景同行。

當然,在靈官渡街順利挖出黃金後,阿豹就被銬上了。不過他還不知道自己已被拘捕,對手腕上的手銬感到有些好奇,一路上不住地動彈著探究,還企圖把手從白銅箍圈裏抽出來。

“袁爺遺金案”終於圓滿偵破。1952年3月12日,長沙市軍管會對該案進行宣判,史玉才(秦大寶)、王鑫昌(舒得濟)、金寶蓋(李思保)三人所犯盜竊搶劫和綁架罪,分別判刑八年、七年,解放前在湘西所犯殺人、搶劫、縱火等罪行判處死刑,合並執行死刑,立即執行;阮小豹(阿豹)犯故意殺人、盜竊罪行,經醫學鑒定患有精神疾病,暫不處置。當時還沒有“安康醫院”之類的對此類人員進行強製治療、限製自由的措施,所以宣判後,阿豹即被交給監護人朱萬景領回。涉案贓金依法沒收,上繳國庫。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