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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那玉堂金馬登高第,隻望能高山流水遇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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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檔案】係列之150、161:鴛鴦命案(全)

(2023-02-12 08:55:59) 下一個

【塵封檔案】係列之150、161:鴛鴦命案(全)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19年第04期(上)、2020年第04期(下)

作者:東方明 魏遲嬰

一、莫名身亡

  1950年5月21日上午八時許,桂林市人民政府公安局將軍橋直屬派駐所(桂林當時沿襲舊時稱謂)偵緝組副組長、留用刑警劉守成跟往常一樣,騎著自行車前來上班。剛在門前下車,就被兩個群眾攔住,報告說崇信路句家太太猝死,街坊鄰居都在議論死得蹊蹺。

  句家的男主人名叫句瑞旗,祖上在康熙年間做過四品文官,後來不知犯了什麽過失,被朝廷貶謫到廣西桂林。句老爺子心裏自然不爽,不久即辭職不幹,幹脆定居當地做起了寓公。老爺子為官多年,手頭自有大筆浮財,卻嚴奉“財不露白”的規矩,直到數年後病歿作為遺產留給子女。二百多年下來,句家數代繁衍,加上外埠前來投靠的族親,漸漸成為當地大族。句瑞旗的祖父句辰蔭是開古玩店的,到了其子句成功手裏,又改行經營金店。句老板的名字起得吉利,到他六十歲去世時,除了金店,還在郊區置田地百畝,城內也擁有兩處宅第。句成功有三個兒子,句瑞旗是老大,三十歲時繼承了老爸的金店生意。經營到1948年,句瑞旗已五十有三,看看形勢不對,果斷關門歇業,學曾祖父做起了寓公。

  句瑞旗的財運不錯,嗣運卻成問題。他十九歲結婚,娶的是米商之女尹氏。尹氏嫁給句瑞旗後,一連十年沒有動靜。直到句老板三十歲時,尹氏方才喜得一女,但尹氏卻難產而歿。一年後,句瑞旗娶了續弦——比他小十歲的小學教師蔣菀容。蔣菀容是南寧人氏,出身破落舉人家庭。舊時關於擇偶有個說法:“嫁郎要嫁暴發戶,娶妻要娶破落戶”。句瑞旗就屬於後半句的情況。蔣氏自小生長在書香門第,學過一應琴棋書畫、禮儀女紅,且聰明溫柔。嫁給句瑞旗時,蔣菀容把句老板許諾的彩禮折價大半留給年方一歲的前妻尹氏所生的女孩兒,小一半在結婚當天散給桂林全城乞丐。此事被《時新桂林報》得知,還指派記者撰文刊登,轟動全省。

  記者在報道中把這對再婚夫妻譽為“鴛鴦”,在城隍廟前設攤算命卜卦的“小鐵口”吳瞎子聞知後,與人閑聊時隨口說了一句“自古鴛鴦不到頭”。哪知傳了開去,次日就被人砸了攤頭。吳瞎子大怒,竟然跑到報館去,找到那個寫稿的記者,不是投訴攤頭被砸,而是再下預言:十年之內,句蔣夫婦不可能生孩子!

  記者不敢造次,沒敢寫報道,隻是把吳瞎子攤頭被砸之事寫了個豆腐塊刊登出來,呼籲社會在讚賞蔣氏對待前妻之女善行的同時也要注意善待殘廢人(舊時不稱“殘疾人”)。吳瞎子一語成讖,句老板婚後十年零一個月才盼得蔣菀容生了一個孩子,而且是男嬰,取名句珂影。句家上下喜氣洋洋,不料樂極生悲,稍後發現這孩子竟然是智障。有好事之徒想起吳瞎子當年之語,特地去城隍廟谘詢,這是否意味著“自古鴛鴦不到頭”的預言會應驗?吳瞎子笑而不語。

  然而,句瑞旗、蔣菀容並未離婚,照樣過他們的鴛鴦日子。這回,沒有人去砸吳瞎子的攤頭。轉眼就到了1950年,智障兒句珂影已經十四歲了。這孩子的智障狀況不是常年如一的,即使一天中也有幾次變化,就像傷風感冒了打噴嚏一樣,時有時無。按說這種情況是可以進學校讀書的,當然成績沒法兒指望,其母蔣菀容還曾做過小學教導主任(1944年7月辭職,在家做全職太太),但她生怕兒子在學校受欺負,就沒讓句珂影上學,待在家裏自己教兒子識字。

  5月21日這天是星期日,蔣菀容照例會睡個晚覺,反正家裏的事情都由管家安排男女傭人打理,用不著她操心過問。往常星期天,蔣菀容都要睡到十點才起床。這天,智障兒句珂影想讓母親帶他去書店買連環畫,耐著性子等了又等,終於失去耐心,八點不到就去敲母親臥室的房門,沒反應,於是改敲為踢,還是沒有動靜。傻小子大惱,便找車夫兼門房龍伯借錘子。龍伯問了緣由,並未當回事,不過少東家脾性難測,好時就像一團發得特別好的麵團,任憑別人怎麽搓揉都行;不好時跟在幹燥天裏晾過的二踢腳有一比,一點就著,得罪不得。但肯定是不敢把錘子拿給他的,正盤算該怎麽應對時,女傭梁媽來打井水洗衣服,就叫她去幫少東家喚醒女主人。

  可是,蔣菀容卻永遠也沒法兒喚醒了。梁媽喚不開房門,覺得蹊蹺,張揚起來,全宅上下都過來了。句瑞旗命龍伯砸開門,隻見蔣菀容躺在床上,臉色青灰,軀體已經僵硬!

  句瑞旗見狀大驚失色,他有心血管疾病,當下心跳失常血壓竄升,但還是強撐著讓人趕快叫醫生。這原本是管家的事兒,但管家已經哭倒在地——她是女主人同父異母的妹妹。還是龍伯有見識,趕緊指派梁媽去找鄰居彭搏鳴幫忙。

  彭搏鳴解放前做過一年舊警察局刑警,小夥子一向熱心,鄰裏有事都樂意找他幫忙,現在改行了也還是這樣。當下,彭搏鳴立馬寫了一張條子,命鄰家一個小弟去隔街把西醫任先生請來,然後直奔句宅。進去一看蔣氏狀況,尋思這副顏麵顯見得早已去世了,還請醫生幹嗎?句老板已經亂了方寸了。

  這時,西醫任先生到了,一搭脈便搖頭歎氣。女管家蔣菀玥哭拜於地:“任先生救救我姐!”任先生說身體都已經僵硬了,哪有死而複生的道理呢?說著,衝句瑞旗鞠躬告辭。句瑞旗回過神來,吩咐蔣菀玥奉上診金。

  鑒於死者的臉色似乎異樣,彭搏鳴尾隨西醫出門,悄聲向對方請教蔣菀容的死因。任先生並非什麽留洋海歸,最先學的是中醫,抗戰時被征召去當地救護站幹過一段時間,跟著一群五花八門的西醫折騰過一陣,戰後就開了診所,打出了西醫的牌子。他的中西醫技自是平平,此刻的回答是:蔣太太是心髒病突發而歿。

  彭搏鳴不敢苟同,於是重返句家。一幹人在鄰居的幫助下已經在布置靈堂,並派人分別向親朋好友報喪了。當時的情況就是這樣,人死了,去派駐所報備一下就是,隻要不是明顯的非正常死亡,注銷戶籍時死亡原因一欄裏寫的都是“病亡”,既不需要死亡證明,也不必勞駕四鄰八舍作證。但是,幹過刑警的彭搏鳴總覺得如此處置過於輕率,就叫兩個鄰居小青年向將軍橋派駐所報告,正好遇見了留用刑警劉守成。劉守成當即向派駐所領導報告,領導遂指派他帶兩名刑警前往句宅查看。

  劉守成是原桂林市舊警察局偵緝隊隊員,也是舊桂林警界少有的三代皆吃偵查飯的刑警。他的祖父劉訓鑒早年供職於清朝廣西巡撫衙門,任捕快副班頭,相當於省廳刑警總隊副職長官;1909年廣西新任巡撫柯逢時在桂林創建警察總局,聘劉老爺子擔任偵緝教官。劉守成的父親劉培克在民國前期至抗戰勝利這段時間,供職於廣西警視廳、桂林警察局、警察訓練所。1920年出生的劉守成,抗戰前一年就已入警,在警察訓練所結業後被分配到廣西省會公安局(次年7月1日改稱警察局)從事刑偵工作,直到解放。經新政權審查予以留用,委其擔任直屬派駐所偵緝組副組長。

  當下,劉守成叫上刑警韋玉鈞、葉肇中,三人前往句宅。三人都是資深刑警,雖然沒有專門學過法醫,也並非完全門外漢,一看蔣菀容遺體情狀,認為死因可疑,需要進行剖檢。死者之夫句瑞旗服了藥正在後堂休息,一應事宜由管家兼死者妹妹蔣菀玥負責料理。聽說要解剖,蔣菀玥堅決反對。見刑警態度堅決,劉守成甚至讓葉肇中出去給市局打電話要求派車運屍體,蔣菀玥二話不說就找繩子往房梁上拴,打算以死相脅。這時,句瑞旗的血壓也降下來了,從後堂出來,正好遇到這一幕。老爺子見多識廣,知道跟官府是不能對抗的,問明情由後馬上表示,一切由警方說了算。

  法醫解剖的結果是:蔣菀容係服用麻醉類藥物身亡,時間約在昨天晚飯前後。舊時廣西山區居民慣以狩獵、采藥謀生,日積月累,熟知多種植物、礦物、生物毒藥的效用和使用方式,這些毒藥一般用來獵捕不同種類的飛禽走獸,當然也能對付人。根據劉守成的祖父、父親兩代老偵探口口相傳的經驗,蔣菀容服用的這種不知名稱的毒藥可以使大型野獸在短時間內昏迷倒斃,也可以減少劑量,作為慢性藥物使用,逐漸削弱獵物的體力(比如要跟蹤獵物,尋找其棲身的巢穴以求更多收獲)。

  將軍橋派駐所立刻向市局遞送立案報告,桂林市公安局長徐江萍批準立案偵查,並指示組建由薑春景、劉守成、柏拜年、葉肇中、韋玉鈞五刑警組成的專案組,指定劉守成為業務組長,行政組長則由南下幹部薑春景擔任。用現在的眼光來看,這個命案偵查專案組的陣容實在太寒磣了,但在建國初期警力嚴重不足的狀況下,這就是正常配置。

  劉守成、葉肇中、韋玉鈞三刑警在等候法醫鑒定結果的時候,已經與死者家屬、傭人進行過接觸,得知蔣菀容昨天下午去南門橋“賢婦堂”參加活動,晚餐也是在那裏吃的。晚餐後蔣菀容坐黃包車返回,到家時已經在車上睡著了,女傭梁媽將其攙扶進宅。管家蔣菀玥聽見動靜從內宅出來,見狀有些吃驚,問姐姐怎麽這副樣子。蔣菀容當時頭腦還算清醒,說這是“賢婦堂”最後一次舉行活動,就多喝了兩杯酒。那是人家自釀的果子酒,不是白酒,沒什麽事,你們放心。不過,蔣菀玥還是去向句瑞旗稟報了。句瑞旗正在書房抽鴉片,聞訊放下煙槍,去蔣菀容臥室(老兩口晚年分室而宿)探視。蔣菀容對丈夫也是同樣的說法,然後,梁媽和蔣菀玥一同服侍蔣菀容洗臉洗腳,上床休息,不料第二天一早卻發現蔣菀容一命嗚呼了。

  根據上述情況,專案組認為問題有可能出在“賢婦堂”的活動過程中,遂決定對此展開調查。

  抗戰期間,廣西一度被稱為“大後方”時,省城桂林掀起了一股全民抗戰之風。婦女界也不甘落後,由已故紳士甄天模之遺孀朱美蘭發起的“賢婦堂”就是在這時候成立的。這個民間救亡組織的宗旨是團結有錢階層的女性捐贈款物(以交納堂費的形式),同時呼籲全社會捐錢捐物支援抗日軍隊,也組織婦女義務從事一些力所能及的勞動,為抗日救亡事業服務。蔣菀容是第一批入堂的十個成員之一,因為有文化,被選為該堂理事。抗戰勝利後,該堂完成了曆史使命,按說應與其他救亡組織一樣自動解散,但理事會認為眾姐妹仍舊可以時不時聚聚。於是,在按照社會局的要求登報宣布解散的啟事中說明,願意參加自發聚會的姐妹仍可照常活動,但不再冠以“賢婦堂”之名。這樣,原先的上百名成員最後就隻剩下十幾名骨幹分子了,蔣菀容是其中之一。她們照常聚會,隻是不再參與社會活動,聚會交流時也不議論政治。不過,參加聚會者仍把聚會點稱為“賢婦堂”,社會上的人們說起她們這一夥女流時也這樣稱呼。

  解放後,軍管會張榜取締反動會道門組織,“賢婦堂”雖然早已登報解散,但骨幹成員依舊在聚會活動也是事實。5月初,原堂主朱美蘭接到民政局通知,要求停止“賢婦堂”聚會。所以,昨天的聚會是最後一次。這最後一次聚會的時間比較長,從下午兩點一直到晚上八點,晚餐也不像平時那樣在飯館進行,而是請了館子廚師,在原堂址專門烹製了兩桌酒席。

  專案組懷疑蔣菀容之死可能與這“最後的晚餐”有關。那麽,昨天的聚會以及最後一頓晚餐時發生過什麽情況呢?刑警向朱美蘭了解下來,一個叫莫伯姬的“賢婦堂”成員進入了專案組的視線。

二、嫌疑人莫氏

  莫伯姬時年四十三歲,係“孔孟道”(“一貫道”分支)骨幹、茶館老板解漢行之妻。舊時的茶館是三教九流匯集之地,也是各派情報人員時常關注的場所,茶館老板、夥計也就成為情報人員喜歡結交的“朋友”。解老板有著幫會身份,活動能量又比尋常茶館從業者高出一籌,同時接受“軍統”、“中統”、日偽特務組織的活動津貼,暗自為三方提供或者轉接情報。他還一度接受中共地下情報組織的委托,有償為中共情報人員收集情報。因此,初解放時人民政府並沒有動他。不過,隨著一樁罪行的敗露,他的好日子到頭了。1947年,他悄然向國民黨特務機構出賣了一份情報,致使中共領導的廣西遊擊隊遭受重大損失。由於情報機構隸屬關係不同,起初桂林地下黨組織並不知曉這個情況,直到解放後軍方要求查明該案,方才弄清原來是茶館老板解漢行搞的鬼。那就沒什麽客氣的了,當即逮捕,於1950年春節前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解漢行被處決之後,莫伯姬成了寡婦。她對該案的處置耿耿於懷,時不時鳴冤叫屈,聲稱丈夫死於無辜,中共遊擊隊的那個案子與其夫沒有關係。新政權當然不允許她到處胡說八道,便由警方出麵約談,給予嚴厲警告。莫伯姬不敢再公開放肆,但也沒完全放棄。不知她從哪裏打聽到社會部偵查員調查此案時找過的三個調查對象,經常對這三人罵罵咧咧。這三個對象中,有一個就是蔣菀容。

  句瑞旗與解漢行是熟人,解老板一度是句宅的常客,但蔣菀容一直否認解放後政府派人找她或者她丈夫了解過解老板的情況。兩個女人為此曾當麵爭吵過,山民出身的莫伯姬生性蠻橫,又是一副粗壯體魄,甚至還有仗著這份優勢對蔣菀容大打出手的衝動,好在被在場的其他“賢婦堂”姐妹及時勸阻。堂主朱美蘭勸蔣菀容向警方報告,但生性善良的蔣菀容認為雙方係“賢婦堂”姐妹,以前解老板與其夫又是好友,對她一向很客氣,還是不要把這事捅出去,否則於莫伯姬肯定不利。

  但今後聚會這兩位再吵起來怎麽辦呢?朱美蘭又去跟莫伯姬談,莫伯姬的態度不變,說我不會放過她的,不過,看在你朱大姐麵上,盡量不跟她衝突就是了。這樣吧,這一段時間堂裏有什麽活動,隻要她參加的,請大姐事先告知一聲,我就不參加了,也免見了互相看著別扭。朱美蘭尋思這倒也是個權宜之計,此後每次聚會,隻要朱美蘭確認蔣菀容會出席,就通知莫伯姬不要到場。5月初,莫伯姬回欽州娘家探望,臨走時跟朱美蘭打過招呼,說她準備去一個月左右,還許諾要給朱大姐帶一張豹皮回來。因此,朱美蘭也就沒有通知莫伯姬來吃散夥飯。

  沒想到,5月20日下午,莫伯姬突然出現了。她對大家的說法是,她並不知曉這是“賢婦堂”的最後一次聚會,但她三天前忽然做了一個夢,迷迷糊糊仿佛夢見了今天的情景。她為此傷感,竟是哭醒的,於是當即決定趕回桂林。

  莫伯姬帶來了一個大旅行包,裏麵是已經分裝好的野生菌菇幹,當場每人送了一包,蔣菀容也有份。但要給朱美蘭帶一張豹皮的許諾未能實現,因為她是提前回來的,預約的活兒獵人隻幹了一半,金錢豹是獵到了,但剝下的豹皮還沒硝製好,隻好過一段時間托人捎來了。朱美蘭是富婆,生性又豁達,那時別說豹皮了,就是野生華南虎皮也可以弄到,而且是合法的(建國初期沒有野生動物保護法),因此,她並不在意,倒是莫伯姬對蔣菀容的態度比較友好,讓她既吃驚,又欣慰。

  朱美蘭告訴刑警,莫伯姬突然出現在大夥兒麵前時,她簡直目瞪口呆,擔心莫氏會在這最後一次聚會上跟蔣菀容算賬,她甚至做好了叫幫廚的夥計製止莫氏衝動行為的打算。但這份顧慮馬上煙消雲散了,莫伯姬笑容滿麵,跟在場姐妹逐個打招呼,對蔣菀容更是客氣,仿佛兩人之間從來沒有什麽過節。其他姐妹跟朱美蘭一樣,對於莫伯姬的突然出現也是暗自擔心,生怕這最後一次聚會被她給攪了局。此刻目睹這一幕,自是皆大歡喜。中藥店老板娘金氏靈機一動,立刻讓出自己的位置,招呼莫伯姬過來和蔣菀容挨著坐。席間,她們都看見莫、蔣兩人互相敬酒,莫伯姬甚至還像對待最尊貴的客人那樣,廚師每次端上菜肴,都用公筷給蔣菀容夾一些。

  聚會就是在這種友好和諧的氣氛中結束的。散夥時,朱美蘭和其他幾個姐妹親耳聽見莫伯姬對蔣菀容說:“宛容,改天我去府上拜訪!”蔣菀容也很客氣地回答:“我在家恭候,句先生也多時沒見您了,哪天您過來,咱們一起去‘德興館’吃個飯。”

  刑警隨即去莫伯姬住所的管段派駐所調查,得知莫伯姬生了三個子女,兩個女兒已經出嫁,小兒子在其夫被鎮壓後被其祖母接到老家梧州生活,說是要保住這棵獨苗。眼下,莫伯姬是單身一人過日子。莫的老家在著名的十萬大山,據說是山民出身,父母均已病歿。但她出生的那個寨子在當地算是個大地方,喚作“莫家寨”,全寨人家十有八九是莫姓,可見莫氏勢力之盛。

  聽民警介紹到這裏,劉守成心裏一動,說十萬大山中的莫家寨,清朝時在江湖上是以製毒售毒出名的,如今那技藝大概不會失傳了吧?接待民警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解放後才入警的,沒法兒回答這個問題,就把所長老許請出來。老許也是留用警察,不過他有中共地下黨員身份,民國時在桂林警界待過,自然知曉“劉門偵探世家”,跟劉守成也是相識的。聽了刑警的來意,他說莫家寨的製毒生意到抗戰前已經衰落了,但山民還要靠毒物捕獵,製毒手藝必定是代代傳下來的。

  莫伯姬5月上旬回了趟莫家寨,趕在“賢婦堂”最後一次聚會時突然出現,一反常態向蔣菀容示好。她這次回老家,是不是為了獲取謀害蔣菀容所需的麻醉類毒藥?對蔣菀容主動示好,是不是為了蒙蔽蔣菀容本人和“賢婦堂”的一幹姐妹?與蔣菀容坐在一起,是不是為方便在蔣菀容的酒杯或菜碟裏下藥?劉守成等刑警越想越覺得莫伯姬可疑!

  薑春景、劉守成兩人商量下來,最後由薑春景拍板:立刻拘捕莫伯姬!

  當晚十點,嫌疑人莫伯姬被押解到市局連夜訊問。使業務組長劉守成感到不解的是,傳說中的這個悍婦自向其宣布拘捕令開始,既未罵罵咧咧,也沒顯出驚恐神情,例行詢問其姓名、住址、職業等基本身份信息時,她不但不回答,反倒對訊問民警說:“叫你們領導來,我正要找領導呢!”

  刑警當然不可能這樣去向領導報告。也是巧,這天晚上輪到擔任總值班的市局領導、副局長侯暮寒正好從訊問室門外走過。侯副局長之前係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四十九軍保衛部副部長,軍人出身,性格直爽,聽見訊問室裏傳出這麽一句女聲,尋思這是什麽人犯,口氣這麽大,難道真有什麽重要情況要說?於是,侯副局長在訊問室門上輕叩三下。刑警柏拜年開門一看,連忙回身打個手勢示意組長薑春景出來。當下,侯暮寒聽薑春景匯報了情況,說那我就進去問問,看她有什麽話要說。

  侯暮寒突然露麵,莫伯姬先是吃了一驚,隨即臉露喜色。其夫被宣判死刑的公審大會,她是被強製著參加了的,認出眼前這位領導正是當時坐在主席台上的幾位領導中的一位,就主動開口說,既然領導來了,那我就把情況一五一十說一說吧。

  莫伯姬認為丈夫是被冤枉的,這也是她當初一直鳴冤叫屈的原因。受到警告之後,她不敢了。這倒並非給壓服了,而是她的鳴冤叫屈其實並無證據,隻是憑其夫被捕時對她說過的一句話:我做過壞事,但沒有損害過共產黨的利益,我還幫過共產黨的忙哩!放心,事情查得清的!

  丈夫在她麵前從來沒有說過假話,這個重要時刻說的話,在她看來,自然更不會有假。況且判決書上所說的丈夫破壞中共遊擊隊秘密運輸渠道的時間也不對,據其回憶,其夫當時並不在桂林,去外地辦事了,半個月後才回家。後來聽說指控的幾個證人中有一個竟然是一向與其稱姐道妹的蔣菀容,莫伯姬氣壞了,就把氣出在蔣菀容的頭上。

  4月底的一天上午,莫伯姬去菜市場買菜時遇到了一個同鄉。那女人也來自莫家寨,比莫伯姬大兩歲,莫伯姬平時喚她“阿羊姐”。阿羊的丈夫吳元根是舊桂林警察局看守所的看守,解放後留用。解老板被捕後關押於桂林市局看守所,由於雙方妻子的關係,他是認識吳元根的。莫伯姬也曾去找過阿羊夫婦,想請老吳給予關照。但吳元根生性膽小,解放後新政權管得又嚴,不敢應允。莫伯姬自是惱火。丈夫被槍決後,莫伯姬聽說吳元根患了胃癌,她也沒去探望。這天在菜場與阿羊劈麵相遇,注意到阿羊穿著孝鞋,便知吳元根已經去世。正要表示慰問,對方先開腔了,壓低聲音告知一個信息:莫伯姬的丈夫被判死刑前,曾瞅了一個機會給吳元根遞話,要求轉告莫伯姬去南寧西門找“順昌飯館”的尹老板,說此人能為他洗脫罪名。吳元根倒是記下來了,但不敢捎這個口信,直到上月病危去世前夜,才把這話對妻子說了。

  莫伯姬對此自是重視,就以回莫家寨探親為名去派駐所開了一紙證明,卻沒回老家,而是直奔省城南寧。“順昌飯館”還在,可老板已經換人,現在的老板是個五十來歲的胖老頭兒,說是從別人手裏盤下這家館子的,並不認識莫伯姬所說的原老板尹先生。莫伯姬就在省城住下,四下奔波,到處打聽。幸虧她的記性還不賴,回憶起以前曾去桂林拜訪過其夫的三個南寧來客的名址。那三人中,有一位馬先生是中共地下人員,解放後已經成為南寧某區的副區長。莫伯姬費盡周折找到馬區長。馬區長知道尹老板其人,也知道莫伯姬的丈夫已被新政權鎮壓,但還是把尹老板的地址告訴了她,並幫她寫了一紙便條。

  這位尹老板也是中共地下人員,解放後做了南寧市商業係統的領導。莫伯姬見到尹後的情況,與本案無關,這裏不再詳述。不過,莫伯姬的省城之行改變了她的心緒。她在商業局招待所住了數日後,決定返回桂林,尋思回桂林後要與“賢婦堂”眾姐妹一聚,就去招待所對麵的“大相山土特產行”買了十幾份上等菌菇幹,準備作為禮物贈送眾姐妹。5月21日中午,莫伯姬回家稍作停留,即想去拜訪朱美蘭。借用住所附近一家工廠的電話機撥打了朱美蘭公寓的門房,得知朱大姐午後已經出門,聽說是去“賢婦堂”辦事了。莫伯姬尋思這倒正好,便把旅行包一拎直接趕去了。

  講完上述這番過程,莫伯姬對侯暮寒說:“侯局長,關於我丈夫案子的情況,省裏會有說法,軍方也會跟地方聯係。請您理解我的心情,我很擔心會被壓在桂林地方上,想當麵向公安局領導要求,務請關注。拜謝!”說著,起身鞠躬。

  專案組刑警聽著,尋思如此看來,蔣菀容之死與莫伯姬無關嘛!這當然需要進行核查。鑒於當時交通狀況落後,財政經費緊張,這項工作專案組隻能委托南寧警方了。於是連夜起草電報,於淩晨三時許加急發往南寧。

  次日下午兩點,專案組接到南寧警方的回電,稱經向來電列出的單位、店家和個人調查,莫伯姬所說屬實。於是,莫伯姬的嫌疑被排除了。

三、再發命案

  專案組五刑警正準備開會分析尋找新的切入點,忽然接到電話:句宅男主人句老爺子猝死,死狀竟與其妻蔣菀容相似,也是一覺睡下後,再也沒有醒過來。

  前一天早晨句宅女主人蔣菀容猝亡,家裏準備料理喪事。句瑞旗心血管有疾,無法主持,還得讓兩個親戚陪護著。幸虧家裏的女管家、蔣菀容的妹妹蔣菀玥思路清晰有主張,知道姐姐的喪事必須由自己人主持料理,免得留下遺憾。見姐夫這等狀況,便做主分派一應事務:報喪、布置靈堂、張羅酒席、購置棺材,等等。好在句家親朋好友多,平時句瑞旗、蔣菀容夫婦對親友、族人、鄰居、傭人都不錯,大夥兒都願意盡力幫忙。

  句瑞旗雖然不必親力親為,但妻子突然死亡,老爺子受到的情感衝擊可想而知。人老了,就容易不由自主地回憶往事,尤其是遭遇巨大變故時。蔣菀容的遺體被警方運往醫院解剖後,老爺子一邊啜泣,一邊念叨著亡妻的舊事。待到解剖結果出來,遺體從醫院運回家正式舉喪,句瑞旗堅持要徹夜守靈。眾人拗不過他,隻好把躺椅搬到靈堂,讓老爺子時躺時坐,奉香點燭焚紙錠那就由別人代勞了。午夜,眾人看老爺子精神不濟,臉色灰暗,尋思這樣下去要撐不住的,鬧不好真會追隨亡妻而去,那就成了名副其實的“自古鴛鴦不到頭”了。神情憔悴的女管家蔣菀玥反複勸說句瑞旗去休息,老爺子執意不從。眾人一籌莫展之際,突然來了一位特殊的吊唁者,立刻扭轉了局麵。

  這位不速之客,就是句瑞旗與第一任妻子所生的女兒句珂涵。句珂涵出生於1926年,如今二十有四,尚未婚嫁。抗戰勝利那年,因為跟父親意見不合,搬到抗戰路句家的另一處房產獨自居住,此後再也沒來過崇信路這邊的宅第,平時跟父親見麵都是事先約好,去外麵的飯館、茶樓。

  句老爺子財力雄厚,句珂涵屬於富二代,在興趣愛好和擇業方麵可以恣意而為。句大小姐自幼喜歡的是武術,拜名家學得拳術、劍法,十六歲後又喜歡上音樂和繪畫,其小提琴和油畫水平都可列入專業行列。近年她又喜歡上了旅行,經常帶著寶劍、小提琴和畫夾、照相機四處轉悠。21日上午句家女主人蔣菀容死亡後,盡管句珂涵非蔣菀容所生,但總歸是女兒,而且正是蔣菀容對她的特別關愛才有了她的今天,自然是要列入首批報喪名單的。否則,句大小姐發作起來,連句老爺子也抵擋不住。報喪人趕到抗戰路,句珂涵卻不在。鄰居說句小姐已經出門三四天了,去了哪裏不知道,隻得留話請鄰居轉告,還寫了一紙條子貼在門上。句珂涵當天深夜回家見到門上的條子,大驚,連門也沒進,直接就負劍背琴挎著畫夾、行囊奔將軍橋來了。

  死者為大,句珂涵進門後先去靈堂哭拜吊唁,再去慰問老父。她聽一幹親戚述說了情況,大家都以為她要開口勸句瑞旗了,哪知卻轉身退出靈堂,站在廊下,轉了轉眼珠子,問傭人:“珂影呢?”

  女傭說:“少爺已去睡覺了。”

  “把他叫起來,告訴他涵姐來了!”

  換做旁人,女傭是不敢去叫的,這個智障少爺萬一發作起來,肯定會把府上鬧得不可開交。但大小姐卻例外——句珂影天不怕地不怕,唯獨見到姐姐就變成了一隻小綿羊。

  句珂涵把智障弟弟喚醒,是為了讓他勸老爸休息。她知道老爸對這個智障兒子極為寵愛,基本上開口要什麽都滿足——隻要他做得到。

  句珂影生下來時一切正常,長到一周歲,智力顯得比同齡孩子還略高點兒。可是,周歲慶生後,突然發了一場高燒,而且久燒不退。桂林全城的中西名醫和尚道士神漢巫婆你來他往好似走馬燈一般請了個遍,都是自信滿滿而來,灰頭土臉而去。最後,句瑞旗已經開始準備後事了,親自去竹園巷“安昌記棺材店”定製棺材。“安昌記”徐老板跟句瑞旗熟識,知道這孩子係句瑞旗的掌上之寶,初聞訊時以為孩子已經走了,待到聽說是作預備的,就指著棺材店對麵石灰行門前呆坐的那個叫花婆說,這是孤老莊阿婆,來曆不清,行乞為生,她有一手匐經絕技,對付小兒突發內科疾病有奇效,句老板您何不請她給少爺試試?

  句瑞旗這當兒真是病急亂投醫了,即把莊阿婆請去給兒子匐經。沒想到還真找對了人,匐經之後,又按照莊阿婆的關照服了些許羚羊角粉,句少爺的小命就給救回來了。不過,從此智力就出了問題。盡管是富家少爺,但旁人總是另眼看待,街坊小痞子還愛拿他消遣。隻有姐姐把他當正常兒童看待,經常耐著性子陪他玩耍,還把欺負他的那幾個小痞子逐個教訓了一頓。句珂影雖是智障,但對有的事情有一份超過正常人的專注和執著,他對姐姐非常敬重,凡是句珂涵讓他做的事,一律不折不扣地執行。

  當下,女傭把他從睡夢中喚醒,不出所料剛要大發雷霆時,聽說姐姐來了,立馬奔到樓下,拉著姐姐的手好不親熱。此時句珂影睡意未消,姐姐一連說了三遍,加上女傭等人在旁邊幫腔,他才終於弄明白是怎麽回事。原以為他肯定一口答應,令句珂涵意外的是,智障老弟卻是搖頭。為什麽搖頭?他要講條件——去姐姐抗戰路的家裏玩。五年前句珂涵因故出走搬到抗戰路單獨居住後,句珂影想念姐姐,經常大哭不止。父母沒有辦法,就讓女傭把他帶到抗戰路去,和姐姐住幾天,然後帶著姐姐給他購買的玩具、畫片興高采烈地回家,到家後還會給父母耍幾下姐姐教的拳術。近年以來,句珂涵去外地寫生、旅行的次數比較多,句珂影一趟也沒去過,原本已經忘了,此刻突然見到姐姐,又想起了這個茬兒。

  如果在平時,句珂涵肯定毫不遲疑地答應了,但這次例外。這倒並非因為她要留下來相幫料理喪事。當初她離家時,當著全家上下發過誓,以後絕對不會再進此門,今天來奔喪已是破例——死者雖然是繼母,但蔣菀容於她的情分幾乎等同於親娘。不過,也隻是奔喪而已,若是要她留下來過夜,她是不肯答應的。再說,她已經跟幾個朋友約好,明天要去德智橋原中央日報印刷廠洽談他們結集出版畫冊的事。

  她這一遲疑,句珂影不幹了,立刻委屈得眼淚汪汪,那架勢馬上就要嚎啕大哭了。這時,旁邊的親友開腔了,說大小姐你倒真應該把他帶到抗戰路去待兩天,到隔天大殮時再過來。家裏操辦喪事,原本就混亂,小少爺脾氣大,難伺候,一旦發作起來,添亂不說,沒準兒再弄出啥事兒來。你若是忙碌,幹脆叫韋嫂一起過去,有她相幫管著,也就不會誤了你出去辦事了。

  句珂涵想想有道理,就答應了。句珂影立刻轉惱為喜,奔到句瑞旗跟前,湊上去不知對老爸說了兩句什麽話,句瑞旗竟然連連點頭,由人攙扶著去內宅歇息了。然後,句珂影就跟著姐姐坐家裏的黃包車興衝衝地去抗戰路了,隨行的還有韋嫂,她是句珂影的奶媽兼保姆。

  次日清晨,句珂涵把弟弟喚醒,姐弟倆在後院小花園葡萄架下喝茶吃早點,句珂涵說了自己必須出去一趟的事由,關照句珂影可以在家隨意玩耍,但姐姐那把開刃真劍是不能動的,已經鎖起來了,你不必盯著韋嫂讓她找,她也取不出來。姐姐這裏有一長一短兩把竹劍,你可以玩,記住不能砍人,那也會傷到人家的。姐姐中午回來,帶你去館子吃飯。聽清楚了嗎?句珂影連連點頭。當然,對於智障兒來說,記憶力、理解力都是打折扣的,句珂涵不指望他能全部記得。不過,不該被他碰的東西都已經作了防範,又有韋嫂看著,應該不會有問題了。

  可是,中午句珂涵回到抗戰路家裏時,句珂影和韋嫂都已不在了,大門也鎖上了。她正感到不解時,鄰居大媽告訴說你家少爺已經和保姆一起離開了,保姆請她傳個話——

  原來,不知怎麽的,十三歲的句珂影在這兩三年裏形成了一個嗜好——喝酒,而且不定位於某一類酒,隻要是他沒喝過的,他就一定要嚐嚐,酒量還比較大。句珂涵對弟弟的這個嗜好略有所聞,因為平時接觸少,從來沒當麵見識過。句珂涵也能喝點兒酒,但隻是偶爾為之,不過,她家裏倒是藏著幾瓶好酒,都是她在外麵闖蕩時帶回來的。幾瓶酒就放在一個臥式櫃子裏,櫃子是用紅木做的,分量很重,光是掀起蓋子就要費一些力氣。句大小姐是習武的,當然是小菜一碟。正因如此,她想那傻小子不過一個十三歲少年,養尊處優,肯定沒有力氣打開櫃子,也就沒將其列入需要防範的項目。哪知,句少爺竟然動用了工具,把櫃子打開了。可以想象傻小子是多麽開心,開心之後便是行動。要說喝酒,倒也喝得不多,也就幾杯,加起來不足半斤。可是,傻小子的喝法兒跟常人不同,他從櫃子裏一下子取出七瓶酒,一一打開,無師自通做起了調酒師,一邊勾兌一邊喝。等到正在其他房間裏幫句小姐打掃收拾的韋嫂發現時,禍已釀成。

  句珂涵聽罷,哭笑不得。既然已經開瓶了,擱著隻怕要變質,那我隻好喝吧。但想想這麽好的酒自己獨享,似乎有一種“錦衣夜行”的感覺,應該叫幾位朋友來一起喝。於是,就出門去打了幾個電話。一會兒,來了男男女女幾位好友,都帶來了路上購買的鹵菜,幾個人開喝。

  正喝得起勁,韋嫂匆匆而至,句珂涵以為她是來解釋上午之事的,剛要說“沒事”,韋嫂哭著說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句先生過世了!

  句珂涵急急忙忙趕到崇信路家裏時,專案組五名刑警已經在現場了解情況了——

  句瑞旗昨晚被智障兒子勸回內宅休息,一覺睡得還比較酣,上午九點才醒來。然後,就去靈堂繼續為亡妻守靈。一會兒,句珂影回來了。這傻小子有時腦子是清醒的,比如在姐姐家闖禍後的保密問題上就是這樣。一路上,他反複要求韋嫂千萬不可把他偷喝酒的事兒透露給家裏其他人,韋嫂自是一口答應。所以,句珂影到家後,也就沒進靈堂,也沒去老爸臥室,直接進了自己的臥室,如同平時那樣獨自鼓搗玩具了——對於一個智障兒來說,這種表現容易被人視為正常,也就沒人在意。韋嫂當然沒有那麽自由,東家攤上這等大事,她必須見縫插針相幫幹活。在幹活之前,按照規矩,她剛從外麵回來,應該去靈堂給已故女主人燒一炷香。

  句瑞旗知道兒子是由韋嫂陪同著去抗戰路的,此刻見她回來了,便知句珂影已經回家了。問了問,一切正常,也就放心了。午前,來了一位不速之客,老爺子離開靈堂單獨接待。送走客人,他又去內宅看兒子。進門聞到酒味兒,便問是怎麽回事。句珂影先前回家路上還反複關照韋嫂對他偷喝酒之事要保密,此刻在老爸麵前卻已忘記,就把情況簡述了一遍。句瑞旗對兒子的所有舉動一律奉行“無為即治”的原則,根本沒當一回事,跟兒子待了一會兒,就返回靈堂繼續守靈。

  一會兒,午餐時間到了,家人來請句瑞旗入席。句瑞旗想起兒子,吩咐女傭去把少爺叫來一起用餐。句珂影有時玩得興致濃時,是不大請得動的,好在這天比較容易,一請就到,不過手裏還拿著玩具。可是,句瑞旗卻突然決定不用餐了,說自己很困倦,隻想睡覺。眾人都以為老爺子是累的,就讓女傭攙扶他去內宅繼續睡覺。

  老爺子這一睡,就再也沒醒過來。三時許,女管家蔣菀玥想起老爺子還沒吃午飯,就讓人去看看他醒了沒有。女傭去內宅一看,老爺子安穩地躺臥在榻,隻是渾身已經冰涼!

  眾人急忙把句瑞旗送往附近醫院,醫生說人已死亡。親戚中有有識之士,對句瑞旗的猝亡產生了疑問,主張把遺體暫留醫院,待報告警方後再作計議。

  專案組在句宅了解情況時,法醫正在醫院解剖屍體。傍晚,初步結論出來了,法醫認定,句瑞旗服用了與其妻蔣菀容相同的麻醉類藥物。此時專案組刑警已經結束了現場調查,但並未馬上離去。獲知法醫的解剖結論後,他們當即銬走了女管家蔣菀玥!

四、疑犯落網

  蔣菀玥是蔣菀容的同父異母妹妹,比蔣菀容小整整十歲,是蔣菀容的舉人老爸尚未落魄時娶的一個據說有青樓身世的小老婆所生。其相貌體態完全繼承其母,也有水性楊花的個性。當初蔣舉人病逝,家庭四分五裂後,蔣菀玥隨生母去了重慶。生母再嫁,過起了平民生活,蔣菀玥則被送進戲班子學藝。她雖然長得漂亮,嗓音卻並不出眾,而且缺乏音樂細胞,始終成不了材,也就不過在班子裏擔任配角。每到一處碼頭,出麵應酬倒是很在行,遂成了戲班子的公關代表。蔣菀玥搭的戲班子來自北方,抗戰勝利後,班主決定返回老家。蔣菀玥擔心自己不適應北地生活,就投奔桂林的姐姐來了。

  這年蔣菀容三十九歲,還在公立小學教書,擔任學校的教導主任。對丈夫前妻尹氏所生的女兒,蔣菀容尚且真心善待,對與自己有血緣關係的妹妹當然不會冷淡,征求丈夫意見後,爽快地把蔣菀玥收留下來。自此,姐妹倆同住一座宅子。可惜,蔣菀容高估了妹妹的倫理道德水準,同時也透支了對丈夫的信任。蔣菀玥入住句家後,她那套公關手段很快就贏得了男主人的讚賞,正好原來的管家年老有病告退還鄉,就讓蔣菀玥接任。蔣菀玥接手管家後,發現句瑞旗的家底雄厚,立刻就把跑碼頭的那套狐媚子手段施展出來,開始對姐夫進行公關。

  說句公道話,句瑞旗倒也並非尋花問柳之徒,即使在前妻去世後的單身階段,也沒有進過妓院軋過姘頭。否則如果名聲不佳的話,蔣菀容是不會答應嫁給他的,哪怕他再有錢也沒用。可是,此一時彼一時,遇到擅長施展狐媚子手段的蔣菀玥,而且一天到晚在眼前轉悠,機會睜眼閉眼都是,他就經不住考驗了,顯出了鴛鴦的另一種特征(據動物學家考證,鴛鴦並非人們以為的那樣感情專一,雌、雄鴛鴦僅僅在繁殖期才形影不離,等到後代破殼而出,即刻分道揚鑣各飛東西——雄性鴛鴦並不承擔撫養後代的責任)。句瑞旗跟蔣菀玥勾搭上以後,漸漸就被句宅的幾個傭人察知,然後,就傳到了蔣菀容耳朵裏。

  那蔣菀容對於丈夫與妹妹玩婚外戀是什麽態度呢?她竟然對句瑞旗說,你如果真喜歡她,就把妹妹收房做小的吧。舊時女人隻能嫁一個男人,男人卻是可以娶幾個小老婆的。蔣菀容的舉人老爸正是因為娶了小老婆,她才多了蔣菀玥這麽一個妹妹。蔣菀容在這種環境裏長大,加之生性溫和,對這種事也就比較容易接受。

  句瑞旗大喜過望,又擔心蔣菀玥不肯“屈就”,就請蔣菀容去跟蔣菀玥溝通。蔣菀玥表示“沒有問題”,也不打算提什麽條件。句瑞旗的親朋好友得知後,也沒有人認為不合適——對於那時候的人來說,這算不上是一樁新聞。那就準備娶親吧。雖然蔣菀玥就住在同一個屋簷下,而且是做小老婆(當時雅稱“如夫人”),但句瑞旗是富翁,遇事講究排場,非要大辦酒席,還要正式舉行婚禮。辦酒席、婚禮需要籌備,沒想到這一籌備,竟把酒席和婚禮都給籌沒了——句大小姐跳出來反對老爸娶妾。

  那是四年前,句珂涵二十掛零。她的彪悍那時已經長出翅膀,在家裏通常不管閑事,如若開口要管,別人就都得聽她的。不僅因為句姑娘性子野,而且她是習武的,外麵朋友也廣,三教九流的都有,全家上下都生怕不從其意惹惱了大小姐。句珂涵也確實揍過兩個為生意上的事兒到家裏來撒野的莽漢,把人家打得抱頭鼠竄,在將軍橋聲威大振。按說,蔣菀玥是句珂涵的姨媽,句姑娘應該和她親熱才是。可不知怎麽的,上年秋天蔣菀玥風塵仆仆從重慶趕到桂林來投親時,句珂涵與其一打照麵就覺得這位姨媽不順眼。蔣菀玥是跑過三關六碼頭之輩,擅長的又是跟各類人打交道,當下也發覺外甥女對自己不待見,便施展渾身解數,竭力想跟句姑娘搞好關係。怎奈句珂涵竟鐵了心似的,對她總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稍後蔣菀玥接替了老管家,句珂涵照樣不把她放在眼裏。

  句珂涵得知老爺子準備迎娶蔣菀玥做小老婆,不禁大怒。其實句瑞旗做出這個決定時,她還在外麵旅行,如果老爺子當機立斷來一招快刀斬亂麻,句姑娘返回時生米已經煮成熟飯,那也就無話可說了。偏偏句瑞旗要講排場,結果就把最佳時機給錯過了。句珂涵回家聽說此事,堅決反對。句老爺子對女兒比對智障兒子句珂影還怵頭,傻小子還好哄,句珂涵卻是軟硬不吃,認定一條道會一直走到黑。於是,就搬出與其感情篤厚的蔣菀容做思想工作。盡管句珂涵把蔣菀容當親娘一般看待,但在這件事上就是不肯鬆口。最後,用她那口武當山老道贈送的寶劍砍下老爺子書房紫檀木書案的一角,說如若敢迎娶,這就是榜樣——沒人說得清句姑娘此舉究竟是要把劍鋒對準誰,是句瑞旗還是蔣菀玥,抑或她自己。然後,句珂涵就自作主張住到抗戰路去了。

  就這樣,這段婚事被句大小姐攪和了,句瑞旗最終未能迎娶蔣菀玥,隻能跟蔣菀玥過著同居生活。

  此刻句瑞旗和蔣菀容雙雙斃命,專案組刑警為何要給蔣菀玥扣上手銬呢?這裏麵自有一番話頭——

  專案組五名成員中,有三名是資深刑警,其中的劉守成雖然不過三十掛零,卻是出身偵探世家,十六歲就在刑偵一線奔波了。這位專案組的業務組長,早在5月21日上午尚未對蔣菀容之死定性,隻是奉命前往現場查看之時,就已經開始注意收集情況了。另二位老刑警韋玉鈞、葉肇中,也不約而同在抵達句宅後處處留意。事後三人交換意見,都對句宅女管家產生了懷疑。

  那麽,5月21日劉、韋、葉在現場發現了什麽情況呢?說來很簡單,他們在查看句宅屋子時,在蔣菀玥臥室的床頭櫃上發現了一本《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

  新中國成立後頒布的第一部法律就是《婚姻法》,於1950年5月1日起正式實施。在蔣菀玥的臥室裏發現《婚姻法》,能說明什麽呢?劉守成之前跟句家人接觸時就已聽說了蔣菀玥在句家的特殊地位,遂根據《婚姻法》的內容對蔣菀玥的情況進行了分析。法律規定,從5月1日開始,全國實行“婚姻自主,一夫一妻製度”。而類似句瑞旗這種情況,則屬於事實上的“一妻一妾”。《婚姻法》已經開始實施,老爺子必須與其中一個斷絕事實婚姻關係。蔣菀玥顯然已經想到這一點,所以她要研究婚姻法,作好應對的準備。劉守成認為,蔣菀容之死如果是他殺,很有可能是蔣菀玥為了達到“扶正”的目的下的毒手。

  當然,這僅僅是一種合理推測,遠沒有莫伯姬那條線索明顯可疑,所以刑警決定首先對莫伯姬進行調查。可是,莫伯姬的那條線索來得快去得也快,就在這時,傳來了句瑞旗也一睡不醒的消息。專案組刑警全體出動前往將軍橋句宅,出發前兩個組長簡短交換了意見,決定把蔣菀玥作為調查重點。這一查,果然了解到幾條對女管家不利的情況——

  其一,5月21日警方要把蔣菀容的屍體運往醫院解剖時,蔣菀玥不但尋死覓活以上吊相要挾堅決阻撓,有人還看見她四處亂竄尋找句珂影,想慫恿傻小子去給警察添亂。那個時段,句珂影正好去外麵玩耍了,蔣菀玥就叫韋嫂把他給叫回來。韋嫂還沒出門,句老爺子發話同意解剖,蔣菀容的遺體就給運走了。之後蔣菀玥顯出一種魂不守舍的狀態,蔣菀容的遺體由親友相幫從醫院運回時,負責在宅子大門外迎靈的蔣菀玥猶如呆了似的,反應遠比平時遲鈍——這一條,被刑警認為是蔣菀玥生怕罪行敗露的表現。

  其二,據句宅私家車夫龍伯反映,十多天前的一個上午,他奉先生之命去將軍橋畔的酒坊拉兩壇子酒回來,看見蔣菀玥在將軍橋一側攔下一個路過的獵人購買野雞。三天後的上午,他正在宅前擦拭黃包車,那個獵人突然上門了,空身(指的是不像尋常沿街叫賣的獵人那樣帶著獵械獵物),向他打聽蔣太太。起初他以為是找女主人蔣菀容的,正要入內稟報,蔣菀玥正好從裏麵出來。獵人見了便說“蔣太太出來了”。蔣菀玥見之,臉上顯出驚慌神色,一邊喚著“老羅你來了”,匆忙把獵人領進去了。獵人在裏麵待不多時就出來了,龍伯正好要抽煙,身上沒火柴,就向對方借火,順手遞給對方一支煙。兩人抽著煙隨口聊了幾句,龍伯得知對方是住在城東南石板古道的破廟裏的——這一條,刑警懷疑是蔣菀玥從獵戶那裏獲取謀殺蔣菀容用的毒藥。

  其三,包括句宅仆人、親友在內至少五人反映,蔣菀容出事那天一早,當時還沒有發現她已經死亡,蔣菀玥突然神情憔悴地出門,大約二十分鍾後返回,直奔廚房,要廚師老王燉一鍋綠豆湯,特別關照要擱冰糖。燉好後,她親手盛了一碗,給正在書房寫毛筆字的句瑞旗送過去。此後一直到晚上,她都親自給老爺子送綠豆湯,每次都是一大碗,死扯活纏地讓老爺子連湯帶豆吃光——這一條,刑警茫然不解,說是下毒吧,這味毒藥怎麽沒像對付蔣菀容的毒藥那樣迅速發作?說是關心吧,哪有一天把一鍋綠豆湯讓一個六旬老人都吃光的?

  其四,據女傭梁媽說,21日下半夜,老爺子已經被傻小子句珂影勸去內宅休息了,她奉命在房門口守著隨時準備照料。由於忙碌了一天沒好好休息過,她在椅子上坐了片刻就打盹了。迷糊間覺得房裏似乎有動靜,以為老爺子有事兒,一個激靈醒過來,起身去看,見蔣菀玥正從房裏出來。蔣菀玥見到她,豎起右手食指示意噤聲,悄言說先生睡得很平穩,不必擔心——這條也使刑警不解。

  以上內容,隨著蔣菀玥的到案,全都得到了證實或解釋。當然,以蔣菀玥闖蕩江湖的經驗,不會那麽輕易招供。幸虧車夫龍伯提供的那條線索,刑警把蔣菀玥控製後,薑春景命葉肇中、柏拜年悄然前往城東南石板古道查訪獵人老羅。果然如龍伯所說,在破廟裏找到了老羅,直接就將其帶往市局。老羅交代,那天他把早起獵得的兩隻野雞送往一家野味館,途經將軍橋時,被可能是在橋上等候的蔣菀玥喚住。蔣菀玥自稱句宅“蔣太太”,以高於市場價位的錢鈔買下了兩隻野雞。交易過程中,蔣菀玥說家裏鬧“大仙”(民間有把黃鼠狼稱為“大仙”的說法),問老羅是否有對付小型野獸的藥。都說“大仙”得罪不得,也不想結果它們的性命,能把它們麻翻即可。“大仙”精乖,醒後知道厲害,就不敢進宅子了。老羅是幹這行的,弄點兒麻藥不難,隻不過手頭沒有,隻能托人從外地捎帶,所以拖了三天才弄到手。之後,老羅去句宅送藥,“蔣太太”則給了他十萬元(舊版人民幣,與新版人民幣的兌換比率為10000∶1,下同)。

  刑警把老羅的供詞作為武器,終於攻下了“蔣太太”這座略顯頑固的堡壘。

  專案組五刑警正準備開會分析尋找新的切入點,忽然接到電話:句宅男主人句老爺子猝死,死狀竟與其妻蔣菀容相似,也是一覺睡下後,再也沒有醒過來。

  前一天早晨句宅女主人蔣菀容猝亡,家裏準備料理喪事。句瑞旗心血管有疾,無法主持,還得讓兩個親戚陪護著。幸虧家裏的女管家、蔣菀容的妹妹蔣菀玥思路清晰有主張,知道姐姐的喪事必須由自己人主持料理,免得留下遺憾。見姐夫這等狀況,便做主分派一應事務:報喪、布置靈堂、張羅酒席、購置棺材,等等。好在句家親朋好友多,平時句瑞旗、蔣菀容夫婦對親友、族人、鄰居、傭人都不錯,大夥兒都願意盡力幫忙。

  句瑞旗雖然不必親力親為,但妻子突然死亡,老爺子受到的情感衝擊可想而知。人老了,就容易不由自主地回憶往事,尤其是遭遇巨大變故時。蔣菀容的遺體被警方運往醫院解剖後,老爺子一邊啜泣,一邊念叨著亡妻的舊事。待到解剖結果出來,遺體從醫院運回家正式舉喪,句瑞旗堅持要徹夜守靈。眾人拗不過他,隻好把躺椅搬到靈堂,讓老爺子時躺時坐,奉香點燭焚紙錠那就由別人代勞了。午夜,眾人看老爺子精神不濟,臉色灰暗,尋思這樣下去要撐不住的,鬧不好真會追隨亡妻而去,那就成了名副其實的“自古鴛鴦不到頭”了。神情憔悴的女管家蔣菀玥反複勸說句瑞旗去休息,老爺子執意不從。眾人一籌莫展之際,突然來了一位特殊的吊唁者,立刻扭轉了局麵。

  這位不速之客,就是句瑞旗與第一任妻子所生的女兒句珂涵。句珂涵出生於1926年,如今二十有四,尚未婚嫁。抗戰勝利那年,因為跟父親意見不合,搬到抗戰路句家的另一處房產獨自居住,此後再也沒來過崇信路這邊的宅第,平時跟父親見麵都是事先約好,去外麵的飯館、茶樓。

  句老爺子財力雄厚,句珂涵屬於富二代,在興趣愛好和擇業方麵可以恣意而為。句大小姐自幼喜歡的是武術,拜名家學得拳術、劍法,十六歲後又喜歡上音樂和繪畫,其小提琴和油畫水平都可列入專業行列。近年她又喜歡上了旅行,經常帶著寶劍、小提琴和畫夾、照相機四處轉悠。21日上午句家女主人蔣菀容死亡後,盡管句珂涵非蔣菀容所生,但總歸是女兒,而且正是蔣菀容對她的特別關愛才有了她的今天,自然是要列入首批報喪名單的。否則,句大小姐發作起來,連句老爺子也抵擋不住。報喪人趕到抗戰路,句珂涵卻不在。鄰居說句小姐已經出門三四天了,去了哪裏不知道,隻得留話請鄰居轉告,還寫了一紙條子貼在門 上。句珂涵當天深夜回家見到門上的條子,大驚,連門也沒進,直接就負劍背琴挎著畫夾、行囊奔將軍橋來了。

  死者為大,句珂涵進門後先去靈堂哭拜吊唁,再去慰問老父。她聽一幹親戚述說了情況,大家都以為她要開口勸句瑞旗了,哪知卻轉身退出靈堂,站在廊下,轉了轉眼珠子,問傭人:“珂影呢?”

  女傭說:“少爺已去睡覺了。”

  “把他叫起來,告訴他涵姐來了!”

  換做旁人,女傭是不敢去叫的,這個智障少爺萬一發作起來,肯定會把府上鬧得不可開交。但大小姐卻例外——句珂影天不怕地不怕,唯獨見到姐姐就變成了一隻小綿羊。

  句珂涵把智障弟弟喚醒,是為了讓他勸老爸休息。她知道老爸對這個智障兒子極為寵愛,基本上開口要什麽都滿足——隻要他做得到。

  句珂影生下來時一切正常,長到一周歲,智力顯得比同齡孩子還略高點兒。可是,周歲慶生後,突然發了一場高燒,而且久燒不退。桂林全城的中西名醫和尚道士神漢巫婆你來他往好似走馬燈一般請了個遍,都是自信滿滿而來,灰頭土臉而去。最後,句瑞旗已經開始準備後事了,親自去竹園巷“安昌記棺材店”定製棺材。“安昌記”徐老板跟句瑞旗熟識,知道這孩子係句瑞旗的掌上之寶,初聞訊時以為孩子已經走了,待到聽說是作預備的,就指著棺材店對麵石灰行門前呆坐的那個叫花婆說,這是孤老莊阿婆,來曆不清,行乞為生,她有一手匐經絕技,對付小兒突發內科疾病有奇效,句老板您何不請她給少爺試試?

  句瑞旗這當兒真是病急亂投醫了,即把莊阿婆請去給兒子匐經。沒想到還真找對了人,匐經之後,又按照莊阿婆的關照服了些許羚羊角粉,句少爺的小命就給救回來了。不過,從此智力就出了問題。盡管是富家少爺,但旁人總是另眼看待,街坊小痞子還愛拿他消遣。隻有姐姐把他當正常兒童看待,經常耐著性子陪他玩耍,還把欺負他的那幾個小痞子逐個教訓了一頓。句珂影雖是智障,但對有的事情有一份超過正常人的專注和執著,他對姐姐非常敬重,凡是句珂涵讓他做的事,一律不折不扣地執行。

  當下,女傭把他從睡夢中喚醒,不出所料剛要大發雷霆時,聽說姐姐來了,立馬奔到樓下,拉著姐姐的手好不親熱。此時句珂影睡意未消,姐姐一連說了三遍,加上女傭等人在旁邊幫腔,他才終於弄明白是怎麽回事。原以為他肯定一口答應,令句珂涵意外的是,智障老弟卻是搖頭。為什麽搖頭?他要講條件——去姐姐抗戰路的家裏玩。五年前句珂涵因故出走搬到抗戰路單獨居住後,句珂影想念姐姐,經常大哭不止。父母沒有辦法,就讓女傭把他帶到抗戰路去,和姐姐住幾天,然後帶著姐姐給他購買的玩具、畫片興高采烈地回家,到家後還會給父母耍幾下姐姐教的拳術。近年以來,句珂涵去外地寫生、旅行的次數比較多,句珂影一趟也沒去過,原本已經忘了,此刻突然見到姐姐,又想起了這個茬兒。

  如果在平時,句珂涵肯定毫不遲疑地答應了,但這次例外。這倒並非因為她要留下來相幫料理喪事。當初她離家時,當著全家上下發過誓,以後絕對不會再進此門,今天來奔喪已是破例——死者雖然是繼母,但蔣菀容於她的情分幾乎等同於親娘。不過,也隻是奔喪而已,若是要她留下來過夜,她是不肯答應的。再說,她已經跟幾個朋友約好,明天要去德智橋原中央日報印刷廠洽談他們結集出版畫冊的事。

  她這一遲疑,句珂影不幹了,立刻委屈得眼淚汪汪,那架勢馬上就要嚎啕大哭了。這時,旁邊的親友開腔了,說大小姐你倒真應該把他帶到抗戰路去待兩天,到隔天大殮時再過來。家裏操辦喪事,原本就混亂,小少爺脾氣大,難伺候,一旦發作起來,添亂不說,沒準兒再弄出啥事兒來。你若是忙碌,幹脆叫韋嫂一起過去,有她相幫管著,也就不會誤了你出去辦事了。

  句珂涵想想有道理,就答應了。句珂影立刻轉惱為喜,奔到句瑞旗跟前,湊上去不知對老爸說了兩句什麽話,句瑞旗竟然連連點頭,由人攙扶著去內宅歇息了。然後,句珂影就跟著姐姐坐家裏的黃包車興衝衝地去抗戰路了,隨行的還有韋嫂,她是句珂影的奶媽兼保姆。

  次日清晨,句珂涵把弟弟喚醒,姐弟倆在後院小花園葡萄架下喝茶吃早點,句珂涵說了自己必須出去一趟的事由,關照句珂影可以在家隨意玩耍,但姐姐那把開刃真劍是不能動的,已經鎖起來了,你不必盯著韋嫂讓她找,她也取不出來。姐姐這裏有一長一短兩把竹劍,你可以玩,記住不能砍人,那也會傷到人家的。姐姐中午回來,帶你去館子吃飯。聽清楚了嗎?句珂影連連點頭。當然,對於智障兒來說,記憶力、理解力都是打折扣的,句珂涵不指望他能全部記得。不過,不該被他碰的東西都已經作了防範,又有韋嫂看著,應該不會有問題了。

  可是,中午句珂涵回到抗戰路家裏時,句珂影和韋嫂都已不在了,大門也鎖上了。她正感到不解時,鄰居大媽告訴說你家少爺已經和保姆一起離開了,保姆請她傳個話——

  原來,不知怎麽的,十三歲的句珂影在這兩三年裏形成了一個嗜好——喝酒,而且不定位於某一類酒,隻要是他沒喝過的,他就一定要嚐嚐,酒量還比較大。句珂涵對弟弟的這個嗜好略有所聞,因為平時接觸少,從來沒當麵見識過。句珂涵也能喝點兒酒,但隻是偶爾為之,不過,她家裏倒是藏著幾瓶好酒,都是她在外麵闖蕩時帶回來的。幾瓶酒就放在一個臥式櫃子裏,櫃子是用紅木做的,分量很重,光是掀起蓋子就要費一些力氣。句大小姐是習武的,當然是小菜一碟。正因如此,她想那傻小子不過一個十三歲少年,養尊處優,肯定沒有力氣打開櫃子,也就沒將其列入需要防範的項目。哪知,句少爺竟然動用了工具,把櫃子打開了。可以想象傻小子是多麽開心,開心之後便是行動。要說喝酒,倒也喝得不多,也就幾杯,加起來不足半斤。可是,傻小子的喝法兒跟常人不同,他從櫃子裏一下子取出七瓶酒,一一打開,無師自通做起了調酒師,一邊勾兌一邊喝。等到正在其他房間裏幫句小姐打掃收拾的韋嫂發現時,禍已釀成。

  句珂涵聽罷,哭笑不得。既然已經開瓶了,擱著隻怕要變質,那我隻好喝吧。但想想這麽好的酒自己獨享,似乎有一種“錦衣夜行”的感覺,應該叫幾位朋友來一起喝。於是,就出門去打了幾個電話。一會兒,來了男男女女幾位好友,都帶來了路上購買的鹵菜,幾個人開喝。

  正喝得起勁,韋嫂匆匆而至,句珂涵以為她是來解釋上午之事的,剛要說“沒事”,韋嫂哭著說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句先生過世了!

  句珂涵急急忙忙趕到崇信路家裏時,專案組五名刑警已經在現場了解情況了——

  句瑞旗昨晚被智障兒子勸回內宅休息,一覺睡得還比較酣,上午九點才醒來。然後,就去靈堂繼續為亡妻守靈。一會兒,句珂影回來了。這傻小子有時腦子是清醒的,比如在姐姐家闖禍後的保密問題上就是這樣。一路上,他反複要求韋嫂千萬不可把他偷喝酒的事兒透露給家裏其他人,韋嫂自是一口答應。所以,句珂影到家後,也就沒進靈堂,也沒去老爸臥室,直接進了自己的臥室,如同平時那樣獨自鼓搗玩具了——對於一個智障兒來說,這種表現容易被人視為正常,也就沒人在意。韋嫂當然沒有那麽自由,東家攤上這等大事,她必須見縫插針相幫幹活。在幹活之前,按照規矩,她剛從外麵回來,應該去靈堂給已故女主人燒一炷香。

  句瑞旗知道兒子是由韋嫂陪同著去抗戰路的,此刻見她回來了,便知句珂影已經回家了。問了問,一切正常,也就放心了。午前,來了一位不速之客,老爺子離開靈堂單獨接待。送走客人,他又去內宅看兒子。進門聞到酒味兒,便問是怎麽回事。句珂影先前回家路上還反複關照韋嫂對他偷喝酒之事要保密,此刻在老爸麵前卻已忘記,就把情況簡述了一遍。句瑞旗對兒子的所有舉動一律奉行“無為即治”的原則,根本沒當一回事,跟兒子待了一會兒,就返回靈堂繼續守靈。

  一會兒,午餐時間到了,家人來請句瑞旗入席。句瑞旗想起兒子,吩咐女傭去把少爺叫來一起用餐。句珂影有時玩得興致濃時,是不大請得動的,好在這天比較容易,一請就到,不過手裏還拿著玩具。可是,句瑞旗卻突然決定不用餐了,說自己很困倦,隻想睡覺。眾人都以為老爺子是累的,就讓女傭攙扶他去內宅繼續睡覺。

  老爺子這一睡,就再也沒醒過來。三時許,女管家蔣菀玥想起老爺子還沒吃午飯,就讓人去看看他醒了沒有。女傭去內宅一看,老爺子安穩地躺臥在榻,隻是渾身已經冰涼!

  眾人急忙把句瑞旗送往附近醫院,醫生說人已死亡。親戚中有有識之士,對句瑞旗的猝亡產生了疑問,主張把遺體暫留醫院,待報告警方後再作計議。

  專案組在句宅了解情況時,法醫正在醫院解剖屍體。傍晚,初步結論出來了,法醫認定,句瑞旗服用了與其妻蔣菀容相同的麻醉類藥物。此時專案組刑警已經結束了現場調查,但並未馬上離去。獲知法醫的解剖結論後,他們當即銬走了女管家蔣菀玥!

五、疑犯落網

  蔣菀玥是蔣菀容的同父異母妹妹,比蔣菀容小整整十歲,是蔣菀容的舉人老爸尚未落魄時娶的一個據說有青樓身世的小老婆所生。其相貌體態完全繼承其母,也有水性楊花的個性。當初蔣舉人病逝,家庭四分五裂後,蔣菀玥隨生母去了重慶。生母再嫁,過起了平民生活,蔣菀玥則被送進戲班子學藝。她雖然長得漂亮,嗓音卻並不出眾,而且缺乏音樂細胞,始終成不了材,也就不過在班子裏擔任配角。每到一處碼頭,出麵應酬倒是很在行,遂成了戲班子的公關代表。蔣菀玥搭的戲班子來自北方,抗戰勝利後,班主決定返回老家。蔣菀玥擔心自己不適應北地生活,就投奔桂林的姐姐來了。

  這年蔣菀容三十九歲,還在公立小學教書,擔任學校的教導主任。對丈夫前妻尹氏所生的女兒,蔣菀容尚且真心善待,對與自己有血緣關係的妹妹當然不會冷淡,征求丈夫意見後,爽快地把蔣菀玥收留下來。自此,姐妹倆同住一座宅子。可惜,蔣菀容高估了妹妹的倫理道德水準,同時也透支了對丈夫的信任。蔣菀玥入住句家後,她那套公關手段很快就贏得了男主人的讚賞,正好原來的管家年老有病告退還鄉,就讓蔣菀玥接任。蔣菀玥接手管家後,發現句瑞旗的家底雄厚,立刻就把跑碼頭的那套狐媚子手段施展出來,開始對姐夫進行公關。

  說句公道話,句瑞旗倒也並非尋花問柳之徒,即使在前妻去世後的單身階段,也沒有進過妓院軋過姘頭。否則如果名聲不佳的話,蔣菀容是不會答應嫁給他的,哪怕他再有錢也沒用。可是,此一時彼一時,遇到擅長施展狐媚子手段的蔣菀玥,而且一天到晚在眼前轉悠,機會睜眼閉眼都是,他就經不住考驗了,顯出了鴛鴦的另一種特征(據動物學家考證,鴛鴦並非人們以為的那樣感情專一,雌、雄鴛鴦僅僅在繁殖期才形影不離,等到後代破殼而出,即刻分道揚鑣各飛東西——雄性鴛鴦並不承擔撫養後代的責任)。句瑞旗跟蔣菀玥勾搭上以後,漸漸就被句宅的幾個傭人察知,然後,就傳到了蔣菀容耳朵裏。

  那蔣菀容對於丈夫與妹妹玩婚外戀是什麽態度呢?她竟然對句瑞旗說,你如果真喜歡她,就把妹妹收房做小的吧。舊時女人隻能嫁一個男人,男人卻是可以娶幾個小老婆的。蔣菀容的舉人老爸正是因為娶了小老婆,她才多了蔣菀玥這麽一個妹妹。蔣菀容在這種環境裏長大,加之生性溫和,對這種事也就比較容易接受。

  句瑞旗大喜過望,又擔心蔣菀玥不肯“屈就”,就請蔣菀容去跟蔣菀玥溝通。蔣菀玥表示“沒有問題”,也不打算提什麽條件。句瑞旗的親朋好友得知後,也沒有人認為不合適——對於那時候的人來說,這算不上是一樁新聞。那就準備娶親吧。雖然蔣菀玥就住在同一個屋簷下,而且是做小老婆(當時雅稱“如夫人”),但句瑞旗是富翁,遇事講究排場,非要大辦酒席,還要正式舉行婚禮。辦酒席、婚禮需要籌備,沒想到這一籌備,竟把酒席和婚禮都給籌沒了——句大小姐跳出來反對老爸娶妾。

  那是四年前,句珂涵二十掛零。她的彪悍那時已經長出翅膀,在家裏通常不管閑事,如若開口要管,別人就都得聽她的。不僅因為句姑娘性子野,而且她是習武的,外麵朋友也廣,三教九流的都有,全家上下都生怕不從其意惹惱了大小姐。句珂涵也確實揍過兩個為生意上的事兒到家裏來撒野的莽漢,把人家打得抱頭鼠竄,在將軍橋聲威大振。按說,蔣菀玥是句珂涵的姨媽,句姑娘應該和她親熱才是。可不知怎麽的,上年秋天蔣菀玥風塵仆仆從重慶趕到桂林來投親時,句珂涵與其一打照麵就覺得這位姨媽不順眼。蔣菀玥是跑過三關六碼頭之輩,擅長的又是跟各類人打交道,當下也發覺外甥女對自己不待見,便施展渾身解數,竭力想跟句姑娘搞好關係。怎奈句珂涵竟鐵了心似的,對她總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稍後蔣菀玥接替了老管家,句珂涵照樣不把她放在眼裏。

  句珂涵得知老爺子準備迎娶蔣菀玥做小老婆,不禁大怒。其實句瑞旗做出這個決定時,她還在外麵旅行,如果老爺子當機立斷來一招快刀斬亂麻,句姑娘返回時生米已經煮成熟飯,那也就無話可說了。偏偏句瑞旗要講排場,結果就把最佳時機給錯過了。句珂涵回家聽說此事,堅決反對。句老爺子對女兒比對智障兒子句珂影還怵頭,傻小子還好哄,句珂涵卻是軟硬不吃,認定一條道會一直走到黑。於是,就搬出與其感情篤厚的蔣菀容做思想工作。盡管句珂涵把蔣菀容當親娘一般看待,但在這件事上就是不肯鬆口。最後,用她那口武當山老道贈送的寶劍砍下老爺子書房紫檀木書案的一角,說如若敢迎娶,這就是榜樣——沒人說得清句姑娘此舉究竟是要把劍鋒對準誰,是句瑞旗還是蔣菀玥,抑或她自己。然後,句珂涵就自作主張住到抗戰路去了。

  就這樣,這段婚事被句大小姐攪和了,句瑞旗最終未能迎娶蔣菀玥,隻能跟蔣菀玥過著同居生活。

  此刻句瑞旗和蔣菀容雙雙斃命,專案組刑警為何要給蔣菀玥扣上手銬呢?這裏麵自有一番話頭——

  專案組五名成員中,有三名是資深刑警,其中的劉守成雖然不過三十掛零,卻是出身偵探世家,十六歲就在刑偵一線奔波了。這位專案組的業務組長,早在5月21日上午尚未對蔣菀容之死定性,隻是奉命前往現場查看之時,就已經開始注意收集情況了。另二位老刑警韋玉鈞、葉肇中,也不約而同在抵達句宅後處處留意。事後三人交換意見,都對句宅女管家產生了懷疑。

  那麽,5月21日劉、韋、葉在現場發現了什麽情況呢?說來很簡單,他們在查看句宅屋子時,在蔣菀玥臥室的床頭櫃上發現了一本《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

  新中國成立後頒布的第一部法律就是《婚姻法》,於1950年5月1日起正式實施。在蔣菀玥的臥室裏發現《婚姻法》,能說明什麽呢?劉守成之前跟句家人接觸時就已聽說了蔣菀玥在句家的特殊地位,遂根據《婚姻法》的內容對蔣菀玥的情況進行了分析。法律規定,從5月1日開始,全國實行“婚姻自主,一夫一妻製度”。而類似句瑞旗這種情況,則屬於事實上的“一妻一妾”。《婚姻法》已經開始實施,老爺子必須與其中一個斷絕事實婚姻關係。蔣菀玥顯然已經想到這一點,所以她要研究婚姻法,作好應對的準備。劉守成認為,蔣菀容之死如果是他殺,很有可能是蔣菀玥為了達到“扶正”的目的下的毒手。

  當然,這僅僅是一種合理推測,遠沒有莫伯姬那條線索明顯可疑,所以刑警決定首先對莫伯姬進行調查。可是,莫伯姬的那條線索來得快去得也快,就在這時,傳來了句瑞旗也一睡不醒的消息。專案組刑警全體出動前往將軍橋句宅,出發前兩個組長簡短交換了意見,決定把蔣菀玥作為調查重點。這一查,果然了解到幾條對女管家不利的情況——

  其一,5月21日警方要把蔣菀容的屍體運往醫院解剖時,蔣菀玥不但尋死覓活以上吊相要挾堅決阻撓,有人還看見她四處亂竄尋找句珂影,想慫恿傻小子去給警察添亂。那個時段,句珂影正好去外麵玩耍了,蔣菀玥就叫韋嫂把他給叫回來。韋嫂還沒出門,句老爺子發話同意解剖,蔣菀容的遺體就給運走了。之後蔣菀玥顯出一種魂不守舍的狀態,蔣菀容的遺體由親友相幫從醫院運回時,負責在宅子大門外迎靈的蔣菀玥猶如呆了似的,反應遠比平時遲鈍——這一條,被刑警認為是蔣菀玥生怕罪行敗露的表現。

  其二,據句宅私家車夫龍伯反映,十多天前的一個上午,他奉先生之命去將軍橋畔的酒坊拉兩壇子酒回來,看見蔣菀玥在將軍橋一側攔下一個路過的獵人購買野雞。三天後的上午,他正在宅前擦拭黃包車,那個獵人突然上門了,空身(指的是不像尋常沿街叫賣的獵人那樣帶著獵械獵物),向他打聽蔣太太。起初他以為是找女主人蔣菀容的,正要入內稟報,蔣菀玥正好從裏麵出來。獵人見了便說“蔣太太出來了”。蔣菀玥見之,臉上顯出驚慌神色,一邊喚著“老羅你來了”,匆忙把獵人領進去了。獵人在裏麵待不多時就出來了,龍伯正好要抽煙,身上沒火柴,就向對方借火,順手遞給對方一支煙。兩人抽著煙隨口聊了幾句,龍伯得知對方是住在城東南石板古道的破廟裏的——這一條,刑警懷疑是蔣菀玥從獵戶那裏獲取謀殺蔣菀容用的毒藥。

  其三,包括句宅仆人、親友在內至少五人反映,蔣菀容出事那天一早,當時還沒有發現她已經死亡,蔣菀玥突然神情憔悴地出門,大約二十分鍾後返回,直奔廚房,要廚師老王燉一鍋綠豆湯,特別關照要擱冰糖。燉好後,她親手盛了一碗,給正在書房寫毛筆字的句瑞旗送過去。此後一直到晚上,她都親自給老爺子送綠豆湯,每次都是一大碗,死扯活纏地讓老爺子連湯帶豆吃光——這一條,刑警茫然不解,說是下毒吧,這味毒藥怎麽沒像對付蔣菀容的毒藥那樣迅速發作?說是關心吧,哪有一天把一鍋綠豆湯讓一個六旬老人都吃光的?

  其四,據女傭梁媽說,21日下半夜,老爺子已經被傻小子句珂影勸去內宅休息了,她奉命在房門口守著隨時準備照料。由於忙碌了一天沒好好休息過,她在椅子上坐了片刻就打盹了。迷糊間覺得房裏似乎有動靜,以為老爺子有事兒,一個激靈醒過來,起身去看,見蔣菀玥正從房裏出來。蔣菀玥見到她,豎起右手食指示意噤聲,悄言說先生睡得很平穩,不必擔心——這條也使刑警不解。

  以上內容,隨著蔣菀玥的到案,全都得到了證實或解釋。當然,以蔣菀玥闖蕩江湖的經驗,不會那麽輕易招供。幸虧車夫龍伯提供的那條線索,刑警把蔣菀玥控製後,薑春景命葉肇中、柏拜年悄然前往城東南石板古道查訪獵人老羅。果然如龍伯所說,在破廟裏找到了老羅,直接就將其帶往市局。老羅交代,那天他把早起獵得的兩隻野雞送往一家野味館,途經將軍橋時,被可能是在橋上等候的蔣菀玥喚住。蔣菀玥自稱句宅“蔣太太”,以高於市場價位的錢鈔買下了兩隻野雞。交易過程中,蔣菀玥說家裏鬧“大仙”(民間有把黃鼠狼稱為“大仙”的說法),問老羅是否有對付小型野獸的藥。都說“大仙”得罪不得,也不想結果它們的性命,能把它們麻翻即可。“大仙”精乖,醒後知道厲害,就不敢進宅子了。老羅是幹這行的,弄點兒麻藥不難,隻不過手頭沒有,隻能托人從外地捎帶,所以拖了三天才弄到手。之後,老羅去句宅送藥,“蔣太太”則給了他十萬元(舊版人民幣,與新版人民幣的兌換比率為10000∶1,下同)。

  刑警把老羅的供詞作為武器,終於攻下了“蔣太太”這座略顯頑固的堡壘。

六、凶手招供

  果然不出專案組所料,蔣菀玥謀殺姐姐的動機,就是為能夠以句瑞旗合法配偶的名義繼續留在句宅。她當初對老爺子進行公關,原本就是圖富貴。句瑞旗年事已高,老上子死後,那份家產自然就是她的了 —— 當然這有個前提,那就是她必須“扶正” 。經常看報紙聽廣播,得知人民政府主張一夫一妻,暗忖這下機會來了,憑自己的年齡,姿色優勢,老爺子肯定會選擇把她作為合法配偶。

  今年元旦,新聞廣播中說新中國的第一部法律“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正在起草,即將遞交政務院審查,通過後即可實施,這是廣大受封建壓迫的婦女群眾的一大喜訊,雲雲。當晚,蔣菀玥有意無意跟句瑞旗聊起此事,探聽口風原以為老爺子肯定會表態說留妹逐姐,哪知句瑞旗毫不遲疑地表示:如果人民政府對一夫一妻規定實行強製手段,那就隻好讓她離開。

  顯然,句瑞旗對此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他對蔣菀玥說,你在我家裏幫襯數年,出力不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心裏清楚,是不會虧待你的。到時候你如果不願意再待在桂林,我會資助你一筆款子,讓你光鮮離開;如若你想留在桂林,那也好辦,我讓珂涵搬回這邊來住,抗戰路的宅子就給你了。

  蔣菀玥聽了心裏一涼——盡管老爺子的這個遣散方案已經算是非常慷慨了,可是距她的目標還差得太遠她的想法是把姐姐攆走,沒幾年老爺子肯定會“走”,那時這邊的一切就都是她的了。聽說婚姻法主張婚姻自主,屆時她可以選擇一個中意的對象,那豈不進入了人生最好的境界?

  句瑞旗元旦之夜的明確表態使蔣菀玥的美夢變成了肥皂泡。表麵上蔣菀玥當然不會露出絲毫不滿,但心裏已經亂了方寸。她的離開已成定局,除非發生意外,這個意外就是蔣菀容突然身亡。從這個時候開始,她時不時就在心裏盤算,怎樣才能不顯山不露水地達到目的。想來想去,就想到了毒藥。

  在當時的女性中,蔣菀玥可以說是見過世麵的,諸如潘金蓮西門慶用過的“中國馳名毒藥” 砒霜那是不在考慮之列的,最好是用西藥。可是,蔣菀玥不諳此道,既不清楚那類西藥的名稱,更沒有進貨渠道,就把念頭動到了山民用來對付野獸的自製毒藥上。以前跟草台班子在川康湘鄂走江湖時,蔣菀玥曾聽說過山民用自製麻藥藥翻老虎豹子之類猛獸之事,尋思既然川康湘鄂有這種麻藥,廣西這邊料想也是有的。於是四處留心,最後,找到了沿街叫賣獵物的獵人老羅。

  毒藥到手後,蔣菀玥就開始尋找下手機會。5月17日,朱美蘭來句宅通知蔣菀容,說5月20日舉行“ 賢婦會”的最後一次聚會。蔣菀玥尋思這是散夥飯了,肯定豐盛,會上酒,而蔣菀容是能喝些酒的,必定會喝幾杯。那就是一個機會了,等她晚上回家後,肯定要喝茶,隻要把麻藥放進茶水裏,自己的心願就能實現了。

  蔣菀玥雖然有點兒見識,但與專業人士如法醫,刑警是根本沒法兒比的,她走江湖時跟警探,西醫根本沒有過接觸,草台班子那班戲子都是老派江湖,平時聊天也從不涉及現代科技;另外再加上她自我感覺一貫良好,。平時難得碰釘子受挫折,滿心以為這世界不過如此,以如此的思想高度來審視這個謀殺計劃,認為自已經萬無一失況且,蔣菀玥聽朱美蘭說過,這是“賢婦堂”最後一次聚會,所有成員都要到場。這樣一來,萬一公安局對於蔣菀容的“睡死”感到可疑,連替罪羊都是現成的——莫伯姬揚言與蔣菀容有“殺夫之仇” ,這最後一次聚會不正是她下手的機會?警方肯定會把她作為重點懷疑對象。至於懷疑以後警方會怎麽辦,蔣菀玥待不去考慮了,她也想不到那麽深的層次。以其自以為是的思維方式,莫伯姬就是百口難辯了。

  於是,5月20日晚上蔣菀容參加聚會返回句宅後,蔣菀玥以妹妹的身份去關心半醉的姐姐那就是理所當然的了,她送去了一碗七八分熱的羅漢果湯,說是給姐姐醒酒的。蔣菀容當然沒往防範方麵去想,自己的妹妹不相信,那還有什麽人值得信任呢?悲劇就這樣發生了。

  那麽,殺了蔣菀容後,為什麽還要殺句瑞旗呢刑警這一問,蔣菀玥忍不住號啕大哭:“ 誤會誤會?” 誤會怎麽個誤法兒呢蔣菀玥開口一交代,刑警大吃一驚?

  蔣菀玥生怕惹人注意引起警覺,從獵人老羅那裏得到的麻藥沒敢試驗,不清楚應該往羅漢果湯裏麵擱多少,隻好“ 多少隨意。”她把湯碗給蔣菀容端進房間後,生怕姐姐喝了藥性立馬發作,不敢久留,跟姐姐聊了兩句立刻就退出了。但是,這樁活兒還沒有完,她得把湯碗拿走,否則明天早晨發現蔣菀容死亡的話,有人會注意到這個碗的過了片刻,蔣菀玥就躡足去蔣菀容臥室查看,想把空碗拿走還沒走到臥室門口,。就見臥室虛掩的房門縫隙裏透出燈光,不禁覺得意外:剛才我離開時是把門帶上的,聽見司必靈鎖合攏的聲音的嘛,這會兒怎麽開著了?是有人進去啦?誰呢?老爺子?

  這麽一想,蔣菀玥心裏就有點兒慌。句瑞旗生性多疑,如果發現羅漢果湯,不知會不會看出破綻。但這當兒蔣菀玥也隻能聽天由命了,正準備悄然退下,忽聽屋裏傳來說話聲。這是蔣菀容在說話,聲音比較輕,是在解釋羅漢果湯是宛玥妹剛才送來的。然後,蔣菀玥聽見老爺子說了一句話,於是什麽都不顧了,趕緊拔腳開溜。

  句瑞旗說的是:滿滿一碗哩,宛容你隻怕喝不了羅漢果是止咳化痰的,我正好有痰,一半我來喝吧,就倒在茶壺裏喝——句瑞旗在家裏喜歡捧著一把紫砂壺到處溜達,看來他此刻也是帶著茶壺了。

  當晚,蔣菀玥心神不定,幾乎整宿沒合眼。天蒙蒙亮就起床了,按照失眠時形成的思路,先去姐姐臥室,要把那隻空碗拿走。進門一看,碗裏的羅漢果湯已經喝盡了,蚊帳低垂,她不敢撩開了查看蔣菀容生死,拿著碗匆匆走了。句瑞旗的臥室她就更不敢去了,昨晚老爺子看望過醉酒的蔣菀容後,應該隨即回自己房間歇息。按照她的估計,老爺子已經喝過羅漢果湯,要出事的話,隻怕早就出事了。

  蔣菀玥就返回自己臥室,打開門窗,整理床鋪。片刻,女傭梁媽來掃地擦拭桌椅,她就吩咐梁媽去看看太太醒了沒有,如果醒了,問一下早餐想吃什麽。梁媽很快回來,說敲了門,屋裏沒有動靜,太太應該還睡著,她沒敢驚動。接著,蔣菀玥就去了後花園,卻看見句瑞旗已經坐在池塘邊的涼亭裏,一手夾著香煙,一手捧著一冊線裝書正在閱讀。蔣菀玥心裏一喜一驚,喜的自然是老爺子平安無事,驚的是老羅的藥沒有效果,蔣菀容應該也沒啥事兒,看來目的未能達到啊!她走進涼亭向句瑞旗請安,發現那把紫砂壺放在一旁桌上,就問是否已經沏過新茶了。句瑞旗說已經沏過了,這會兒還燙,暫時喝不了。她心思稍定——茶壺裏的殘茶已經倒掉了。

  過了半個小時,智障兒句珂影起來了,敲母親的房門沒反應,就去向龍伯借錘子要砸門,終於發現蔣菀容已經死亡。

  蔣菀玥原以為麻藥無效,聞訊後一喜,暗忖目的總算達到了。然後,又開始為句瑞旗擔心了。老爺子不是已經喝過羅漢果湯了嘛,怎麽還好好地活著?要麽是喝得不多,毒不致死?她意識到老爺子眼下不能死,如果一下子死了兩個,那是會引起別人懷疑的。蔣菀容之死足以證明老羅賣給她的是真藥,喝得死人的,老爺子雖然喝得少,但是否會影響到他的身體,導致本就有的毛病發作呢?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發生,她就要想辦法把句瑞旗體內的毒藥成分排出來。以前曾經聽說過綠豆湯可以排毒,就去外麵買了一斤綠豆,吩咐廚師熬一鍋綠豆湯。湯熬好後,蔣菀玥一次次端到句瑞旗麵前,看著他喝下去。

  當天,句瑞旗雖然煩躁難眠,但並未倒下。蔣菀玥認為是喝綠豆湯的效果,毒藥已被排出。原想第二天再給老爺子接著喝,可老爺子說昨天喝了一天綠豆湯,已經倒了胃口,再說,他睡了一覺後,感覺心神安寧了不少,不那麽難受了。這樣一來,蔣菀玥就不好再逼著句瑞旗喝綠豆湯了。沒想到,中午句瑞旗一覺睡下,還是出事了。

  忙完訊問,收押人犯這一應活兒,已是清晨。專案組一幹刑警兩天忙碌下來,此刻總算破了案子,神經一鬆下來,均覺疲憊不堪。大家吃了點兒東西,行政組長薑春景說,大夥兒辛苦了,都去休息吧,睡到自然醒,到時做份結案報告就是了。

  可是,業務組長劉守成剛剛迷糊了一會兒,就被宿舍門衛大爺喚醒,說有個電話點名請他去接聽。這一聽不要緊,劉守成的睡意頓時煙消雲散!電話是法醫室打來的,說了一個情況:經對從死者胃內提取的殘液進行化驗,發現尚未代謝的藥物成分跟之前另一死者蔣菀容體內殘留的藥物成分性質不同,導致蔣菀容死亡的毒藥由植物中的化學物質構成,估計是山民土法提煉的,純度不夠,有明顯的植物纖維殘留,其藥效是麻痹神經係統;導致句瑞旗死亡的藥物則應是現代工業技術提煉,純度極高,其藥效並非麻醉,而是安眠。說得通俗些,句瑞旗服用的是某種強效安眠藥。這種安眠藥國內不能生產,應該是舶來品。

  劉守成聞聽之下,頓時傻了:“這……老兄您說得有些深奧,?是不是請您到專案組辦公室來一下當麵指教”

七、推翻結論

  劉守成沒把其餘三位刑警喚醒,隻叫醒了行政組長薑春景一起去了專案組辦公室。法醫跟劉,薑兩人當麵一說情況,他們不禁麵麵相覷。

  薑春景是南下幹部,參加公安工作還不到兩年,這是他第一次獨立主持刑案專案組,正巧撞上命案,而且是兩條人命。這種活兒並不是幹刑偵的都能碰得上的,有些人幹了一輩子刑偵也沒偵破過命案。所以,小夥子對於這次能夠迅速破案是有些激動的。現在,激動之火被法醫潑了盆冷水,免不了生出些沮喪。但法醫言之鑿鑿,不容置疑:蔣菀容服的是由山民自製的麻醉藥,相當於患者在接受手術時被使用了過量的麻醉劑,最後就醒不過來了;而句瑞旗則是服了某種強效安眠藥,進入深度睡眠,由於心髒搏動異常導致睡眠呼吸障礙,就是通常人們所說的打呼嚕,隻是這呼嚕打得太厲害了,引發呼吸驟停。由於缺氧,致使原本就已開始發作的心髒病雪上加霜,於是就“睡死”了。

  至於這種安眠藥的來源,根據藥效判斷,很有可能是美國生產的,在香港,越南市場上公開出售,廣西這邊走私進來的比較多,另外,二戰結束後,從海外返回的華僑或抗戰期間逃離廣西的回鄉商人也可能帶回來。

  下午三點,專案組舉行案情分析會。之前,劉守成與刑警柏拜年一起去看守所提審了在押的蔣菀玥和獵人老羅,重點是對作案所用的藥物進行詳盡了解,兩人的口供內容依舊。那麽,蔣菀玥是否持有法醫所說的強效安眠藥呢?刑警分析下來,認為幾乎沒有這種可能性——

  如果她持有這種藥物,起念謀殺蔣菀容後,就不必張羅向老羅買藥了,直接用美國安眠藥即可,這樣不但能夠達到殺人目的,還利於作案之後的隱蔽。據法醫說,涉案安眠藥的來源不外乎境外采購或從抗戰勝利後返回廣西的商人,華僑手裏獲得。在這之前的調查中,刑警已經了解過蔣菀玥的日常活動情況,她在桂林算是新到的外來戶,不像蔣菀容那樣有深厚的社交基礎;而且,她來桂林後沒多久就成了句瑞旗的事實姨太太,此舉在街坊眼裏屬於“不地道”,加上她的戲班子出身,就妨礙了她跟外界的交往,也就很難找到購買此類藥物的渠道。

  由於她的“不地道”,不但街坊鄰裏和句宅仆人對她“不待見” ,而且引起了句氏家族宗人的普遍反感。句瑞旗是家族五名紳老之一,相當於理事會理事,若論財力,在全族中當數最為雄厚,沒有之一。但他畢竟隻是理事,不是族長,舉凡族裏的大事他就沒有一錘定音的權威。每逢年節,句瑞旗照例在宅第設下豐盛酒席款待一幹理事。按習俗,內眷是不能入席的,隻能端茶倒水,但族長規定蔣菀玥連端茶倒水的資格都沒有,她隻能縮在廚房裏。以蔣菀玥與宗族理事會的這種關係,句老爺子若是猝死的話,留下的遺產她這個沒有名分的女人是不能繼承的。盡管“婚姻法”已經頒布實施,她算是“ 事實姨太太”,而大太太蔣菀容已死,她應該算是合法配偶了。但是,這事不上法院解決不了,上法院的話,那就涉及證據問題。

  解放後幫會已經取締,但宗族活動尚未禁止——宗族內部解決民事糾紛的效率較高,。有助於減輕政府壓力蔣菀玥如若想上法院討公道,首先得拿出證據而句氏宗族領導班子的權威尚在,隻要咳嗽一聲,包括句家下人幫助和街坊鄰裏,凡是可以提供證據的人肯定一律都是“不知道” 。別說隻死了句瑞旗,蔣菀容這對鴛鴦夫妻,就是把老爺子的子女句珂涵,句珂影一並幹掉,遺產也到不了蔣菀玥手裏。

  有鑒於此,蔣菀玥的謀殺名單中不可能把老爺子一並列入。專案組由此認為蔣菀玥跟句瑞旗之死沒有關係,她之所以承認是自己幹的,是因為親耳聽到老爺子也要喝羅漢果湯。但是現在看來,句瑞旗並沒有喝,至於為什麽沒有喝,就隨著這對鴛鴦夫婦的死亡成為一個永遠的謎了。

  排除了句瑞旗之死跟蔣菀玥的關係後,一幹刑警想到了另一種可能:句瑞旗是否因妻子的猝死受到了刺激,一時想不開,自己幹脆也一死了之——那安眠藥是他自己服下的?這個,就需要調查了。

  接下來的三天,專案組五名刑警分頭走訪了包括句宅,句氏宗族,行業公會,貿易夥伴,街坊鄰裏以及親朋好友,為其診療的中西醫生在內的一百五十多人,所有談話盯著一點:句瑞旗在遭到重大打擊時是否會選擇自殺?如果選擇自殺,是否會留下遺言或者遺書他是否有獲得舶來品強效安眠藥的條件?

  調查結果是,所有受訪者都認為老爺子不可能自殺,其中最具說服力的理由——老爺子放不下智障兒子句珂影,況且他還一直惦念著女兒句珂涵的婚事;同時,所有受訪者也都沒聽說過老爺子有獲得舶來品西藥的渠道。

  5月27日晚,專案組再次開會分析案情。之前已經排除了蔣菀玥謀殺句瑞旗和老爺子自己服藥的可能,那就等於認定句瑞旗死於他殺。那麽,凶手是誰?這當然無法立馬判定,隻能先定下調查方向。

  薑春景跟劉守成等老刑警比,雖然屬於新手上路,但他讀過大學(大二輟學),解放前是地下共青團員,參加過地下工作,喜歡學習,勤於思考。當下,他發表見解說,看來我們需要先分析一下凶手作案必須具備的條件。第一是作案動機,殺人不是拍蒼蠅,不會想動手就動手的,肯定要有一個必須冒險下手的原因,比如跟被害人有深仇大恨,比如想謀取被害人的財物,比如要保住某個秘密而滅口,等等;第二則是需要具備作案的時機句瑞旗是案發當天午前稱感到困倦去臥室睡覺的,由來相幫辦喪事的外甥彭小鳴和女傭韋嫂攙扶回房間,服侍他上床後才離開。據彭,韋兩人事後回憶,老爺子入睡很快,他們服侍老爺子上床後,到門外走廊的茶幾上倒了一杯竹葉茶,放在臥室的床頭櫃上,這時,蚊帳裏已經傳出鼾聲了。竹葉茶應該沒有問題,事前事後都有人從那個陶瓷大茶壺裏倒過茶喝,法 醫也拿去化驗過,沒發現異常。從這個情節看,句瑞旗在睡覺之前就已經服下安眠藥了。由此推斷,凶手下手的時機應是在案發當天上午,重點是午前的那一個小時。

  劉守成等刑警都讚同薑春景的觀點老刑警葉肇中發表意見說,作案動機是否可以暫時往旁邊擱一擱。咱們先排查被害人整個上午在幹些什麽,一共有多少人跟他有過接觸—— ——也包括跟他的飲食接觸,然後,。把這些人像過篩子樣一個個篩一遍根據我們之前的分析,蔣菀玥應該是所有人中最希望句瑞旗平安無事的一個,因此也最關注老爺子的一舉一動,我們應當先去提審她。

  薑春景,劉守成當即前往看守所提審蔣菀玥。原本以為蔣菀玥頭腦精明,記憶力出眾,肯定會把那天上午的情況說清楚,可是見麵一看,這個女人的狀況跟三天前提審時明顯兩樣,不但憔悴,還神情恍惚,說話也沒三天前利索了,五六句話中必有一兩句前言不搭後語。他們隻得暫停訊問,去向看守所長了解情況。看守所長說該人犯進來後,整夜不睡,偶爾眯一會兒也是做噩夢,驚叫連連,應該是心理壓力過重所致。

  這樣,原指望從蔣菀玥那裏尋找線索的打算就落空了,全組刑警幹脆前往句宅,直接了解相關情況。

  蔣菀容的猝然死亡,已經使句家亂成一鍋粥;句老爺子跟著丟掉性命,更是雪上加霜崇信路句宅這邊,。隻留下傻小子句珂影一個家庭成員了居住在抗戰路的句珂涵得知噩耗,震驚之下,當場暈倒。醒來後,她自己雖然說“沒事”,但報喪的那二位哪裏放心得下,還是與正好在她那裏做客的三個男女朋友把她送往醫院。那時的醫院還不時興動不動就打點滴,注射了一針葡萄糖酸鈣,觀察到天黑,確認真的沒事後才允許離開。

  句珂涵隨報喪人急奔崇信路句宅,到得家裏,又是晴天霹靂! ——蔣菀玥被警察帶走了句珂涵腦子還算清醒,馬上意識到自己此刻已是這個家庭的主心骨,傻弟弟是指望不上的,不添亂已經謝天謝地了她強迫自己振作起來,。跟幾個長輩親戚商量後,開始主持處理一應事宜:重新布置原來為蔣菀容設置的靈堂,增添父親的遺像;指派幾個平輩親戚陪同句珂影去醫院,把句瑞旗的遺體運回;向父親生前的社會關係報喪;購置棺材;讓人往看守所給蔣菀玥送日常用品和衣物,等等。

  按照規矩,句瑞旗死後至少應該在家停靈舉哀七天。但因為要與蔣菀容一起安葬,而蔣菀容先於老爺子死亡兩天,這時的氣溫也開始上升了,句珂涵不顧族人特別是“理事會”的反對,毅然決定5月25日即行下葬。此刻專案組刑警趕去時,句宅的人員已經散去,隻剩下句氏姐弟和車夫,廚師,花匠,女傭共七人。不過,刑警還是順利了解到了他們需要了解的基本信息,還拿到了吊唁人員的登記冊子。

  刑警對句瑞旗生前最後一個上午的活動情況了解下來,老爺子一共接觸了包括智障兒子句珂影,女管家蔣菀玥和宅第一幹傭工以及親朋好友在內共三十七人,宅內七人全部被排除,對其餘三十人進行分析,最後發現一個可疑對象——原句老爺子經營的“大祥福金店” 店員汪正道。

  專案組決定立即對嫌疑對象進行外圍調查。為防止走漏風聲,暫時把句宅包括句珂涵,句珂影姐弟和五名傭工在內的七人全部隔離(當時的說法是“就地圈禁”),由將軍橋派駐所指派民警,在居委會的配合下具體實施。

八、名匠之子

  汪正道,廣西梧州人氏,時年三十五歲。這人出身金匠世家,其曾祖父,祖父,父親都是幹這一行的,在業內頗有名氣,被稱為“汪氏三代名匠” 。到汪正道這一代,父親當然想把祖傳手藝傳承下去。汪家這一代一共有五個子女,隻有汪正道是兒子,按照舊時技藝“ 傳子不傳女”的老規矩,應當是獨子接班了。可是,汪正道對此卻沒興趣。他的誌向是從事司法工作,好歹要進法院,當不上審案推事(民國法官又稱推事),做個檢察官也好(民國檢察口附屬法院),實在不行,哪怕做個書記官(即書記員)也行。既然有這個誌向,那就好好讀書吧,汪正道卻不肯下苦功夫,結果直到二十一歲,連參加司法考試的資格都沒能獲得。

  這主兒腦子猶自不肯開竅,考試不及格,連複讀也不想了,幹脆去應聘法院的雜役。他是讀到高二才輟學改上司法考試補習班的,法院頭一回碰上這等有文化的人應聘雜役,立刻讓他去上班。從此,他就在桂林地方法院掃地,擦桌椅,打掃廁所,當聽差,雜七雜八的活兒他都幹,每天弄得灰頭土臉。

  如此折騰了兩年,終於被其名匠老爸叫停,給出兩個選擇:要麽跟他學藝,要麽掃地出門,斷絕父子關係。汪正道這時總算醒悟過來了,立刻選擇了第一條。

  汪氏家族在精細製作方麵的優秀基因在汪正道身上得到了體現,他隨父學藝,學徒期限也是三年,一天沒少,但三年滿師時的手藝,穩超其他已經滿師三年的工匠。當時,其父供職於句瑞旗經營的“大祥福金店” 。按照金器行業“父子兄弟不同店”的規矩,汪正道滿師後,他和老爸之中必須有一人離開。汪父考慮到句老板為人厚道,待店員寬容,就決定自己離開,讓兒子留下。句瑞旗對於老汪師傅的離開當然不舍,但他理解一個父親對大器晚成之子的那份感情,也就同意了。不管是汪老師傅還是句老板,當時都沒有想到這個決定會導致什麽結果。

  汪正道正式供職於“大祥福”後,深受句老板信賴,把原由汪父負責的重要環節交給汪正道。這個環節是為進原料把守質量關。金店的原料是由專門供應商提供的足赤金坯料,俗稱“金錠”,每塊重五斤至三十斤不等。金店進貨後把金錠切割開,除了用於自己製作首飾,還進行再加工,製成小塊金條批發給小首飾店鋪或個體金匠。句老板讓汪正道負責進貨及分發原料後不過半年,就發現這小子膽大包天,竟然從中做了手腳,在對原料進行再加工過程中,以摻入其他重金屬的方式貪汙黃金。

  事情穿幫後,由於一時無法甄別是誰做了手腳,句老板報了案。警察局派員調查,很快將汪正道拘捕。其時老汪師傅已供職於桂林老字號“百泰首飾鋪”,聞訊大羞,當天晚上自盡身亡。

  句瑞旗厚道,對於字號名譽受損,營業額連日直線下降的狀況倒是沒有計較,隻覺得自己在這樁事情的處理上沒有考慮周全。人死不能複生,那就隻有盡量幫幫汪正道了。經其大力斡旋,又破費了一些錢鈔,終於把小汪從警察局撈了出來。當然,句老板要遵守行業的規矩,一是立刻開除汪正道,二是上報行會通報兩廣,兩湖所有同業公會——這就斷了汪正道跳槽的後路,從此,四省所有金店首飾鋪對他永遠關上了接納之門,四省之外的地方,如果有同業店家收留他,桂林行會知道後,也會立刻發函告知。

  按說,句瑞旗以德報怨,汪正道應該感激才是,哪知恰恰相反,汪認為句老板是導致老爸喪生,斷了自己謀生後路的罪魁禍首,在為其父刊登訃告時竟公然宣稱:“自此與殺父仇人句某不共戴天!”

  汪正道的母親之前兩年已經病歿,四個姐姐都已出嫁,老爸死後,他孤身一人,當務之急是解決生存問題。想入金匠行業已經不可能了,即使挑副擔子沿街招徠上門服務打造首飾的營生,行業公會也會出麵阻止。幸虧這年抗戰勝利,入秋後,原先離開桂林去外埠的外國商人都回來了,還有一些華僑也回鄉與親戚族人相聚。這些人的出現,給桂林商業帶來了一些新氣象。巧的是,汪正道有個族親叫汪耿敏,是越南西貢華僑,比汪正道大十三歲,但是論輩分,他卻要管汪叫叔叔。西貢當時是法國殖民地,跟舊上海有一比,也屬於“冒險家的樂園”一類。汪耿敏的處世路數跟汪正道相似,此番回鄉,探親是一個目的,另一個目的是弄些走私貨來探探路子,看是否可以打開桂林這邊的渠道。

  汪耿敏跟汪正道一接觸,馬上意識到這位族叔可以引為同路人,真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感慨。自此,汪正道就作為這位族侄的非法貿易代理人,專事批發走私貨,據說直到此刻專案組將其作為嫌疑對象調查時仍不曾歇手,手法也愈加狡猾隱秘。

  幾年下來,汪正道的財務狀況跟當年落魄時已經大相徑庭,他置了房產,娶了一位大學生妻子,有了一對雙胞胎子女,出門西裝革履、禮帽手杖一樣不缺,甚至還用法國零件拚裝了一輛小轎車,和一輛摩托車。桂林解放後,可能慮及要適當收斂,轎車已經很少開了,出行隻以摩托車代步。5月22日11時許,汪正道就是騎著那輛摩托車趕到將軍橋句宅吊唁的。

  這是汪正道自1945年年出事後第一次來句宅。由於汪正道曾登報揚言要為父報仇,句瑞旗對他是有提防的,為此特意囑咐過兼職門房龍伯,小汪如果登門,不管以什麽事由,一概阻擋,跟他說我不在家就是。龍伯把這話牢牢記在心裏,隻是還沒遇到過這種情況。這天,汪正道突然出現,龍伯自然不折不扣執行東家的指示。出事之前,汪經常來句宅,不是串門,而是受其父或金店賬房先生差遣送樣品或信函之類,龍伯跟他很熟。但熟歸熟,龍伯還是擋住了對方的道。此刻汪正道已是今非昔比,跟龍伯打過招呼,雙手奉上名片,說煩請往裏通報,晚輩小汪前來吊唁。這下龍伯為難了,太太歿了,總不見得跟人家說老爺子不在家吧?可是,該怎麽阻攔呢?一時想不出主意。正好看到蔣菀玥從裏麵出來,尋思不如向管家請示。

  蔣菀玥沒跟汪正道見過麵,汪頻頻進出句宅時她還沒來桂林,來桂林後汪已經出事,但她是聽說過汪的情況的,也知道老爺子有吩咐不準汪正道登門。但此刻見麵,覺得汪跟傳說中的浪蕩子截然不同,從名片上看,他還開了貿易公司,尋思他是來吊唁的,還真沒理由拒絕。想了想,說請汪先生稍等,容我進去稟報老爺子一聲。

  句瑞旗聽說汪正道登門吊唁,也是大出意料,猶豫片刻,還是說讓他進來。就這樣,汪正道得以進門,但他還是遇到了阻攔。擋道者是傻小子句珂影,他剛從抗戰路姐姐宅子那裏闖了禍回來,正在靈堂前的天井裏從花籃上采摘鮮花,異想天開想去母親靈前焚燒,忽見汪正道出現。不禁大喜——這是他從小最喜歡的一個來客,因為這人最會陪他玩耍,特別是他那手業餘戲法,在其印象中簡直出神入化。後來,這人突然不來了,他也就漸漸淡忘。此刻這張熟悉的臉孔重新出現,竟然觸發了數年前的回憶,於是立刻把汪攔住。汪正道脫身不得,隻好接過他遞上的那朵鮮花,托在手掌上,吹一口氣,鮮花竟然消失了,再伸手往空中一抓,鮮花又在手上了。句珂影還要玩下去,但句瑞旗已經走到靈堂門口迎客,女傭就把句珂影拉開了。

  汪正道進門後,先向主人奉上喪禮,然後磕頭跪拜,焚香敬獻。這些年來,他在社會上混,結交三教九流,不但深諳一應社交禮儀,動作也規範熟稔,使句瑞旗對其刮目相看。老爺子以喪家名義回過禮,吩咐備茶,說要跟小汪聊聊。靈堂嘈雜,顯然不適宜談話,蔣菀玥就安排兩人進了靈堂後麵那間平時蔣菀容喜歡待在裏麵看書的靜室。據在場眾人回憶,汪正道跟老爺子談話時間不算長,估計一刻鍾左右。汪告辭時,句珂影拽著不讓走,被老爺子喝止。傻小子想哭,老爺子俯身在其耳邊說了句什麽把他給哄住,遂在送走汪後扯著老爸的手去了後麵內宅。片刻,句珂影手裏拿著一支玩具槍重新出現在靈堂,句瑞旗隨後過來,揮手讓兒子去外麵玩。在眾人印象中,句瑞旗手裏始終捧著他那把寸身不離的紫砂壺,不時緩緩啜一口。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女傭通知開飯了,老爺子覺得特別困倦,提出先去休息。這一休息,就成了長眠。

  專案組對上述一應情況進行了分析,多數偵查員認為汪正道有重大作案嫌疑,理由是:第一,他有作案動機,曾公開揚言要報複句瑞旗。盡管這幾年他的生活有了很大改觀,若從經濟收入,社會地位來論,肯定遠超當初在金店打工的時候,但是,既然他認為其父之死是句瑞旗的責任,就不會因為經濟狀況的改變輕易打消複仇念頭。第二,他從事的是走私洋貨的行當,有條件獲取那種舶來品——強效安眠藥。第三,這人會玩魔術,他可以當著句瑞旗的麵輕而易舉地往茶裏下藥。

  眾刑警列出上述三個疑點時,隻有劉守成沒有吭聲。薑春景注意到這一點,說老劉看來你有不同觀點?劉守成微笑著緩緩搖頭說,我沒意見,聽領導的。於是薑春景下令,拘捕汪正道!

  5個月29日傍晚,汪正道在東鎮路一家咖啡館跟人談完生意出來時,被刑警拿下。與此同時,劉守成,柏拜年和管段派駐所民警對汪在四會路育才學校(即後來的桂林十三中)旁邊的住所進行了搜查,查獲大量小百貨舶來品,西藥和醫療器械;另外,竟然還發現其藏有嶄新的法國MAB手槍兩支和大量子彈。

  汪正道堅決否認下藥謀害句瑞旗,他說出的理由使刑警不得不對他們之前的判斷產生了懷疑——

  原來,句瑞旗對小汪的戒心並未消除。但他具有那種老派商人溫良恭儉讓的習慣,凡是登門的人,都給予禮遇。對汪正道這個不速之客,他更是要盡量周到。靈堂顯然是不適宜接待的,就引往後麵那間靜室。他起身時,朝旁邊的兩個小輩親戚掃了一眼。那兩位是一對弟兄,句瑞旗已故妹妹的兒子,嫡親外甥。二人會意,互相對了個眼色,便起身尾隨。這樣,靜室盡管還是靜室,但門窗都是打開了的。句瑞旗安排汪正道所坐的位置,從窗口看出去,天井那頭台階上並排站著那二位他們所處的位置,可以把小汪的一舉一動一覽無遺。汪正道接著又舉出了一個細節:老爺子讓人給他沏了一杯綠茶,他自己也喝茶,但他沒有沏茶,而是喝原本就泡在紫砂壺裏的茶水,那把紫砂壺他是一直捧在手裏的,即使小汪想下手,也沒有機會。

  劉守成,柏拜年返回市局時,訊問已經結束。五位刑警交換意見,決定立刻向句瑞旗的兩個外甥核實汪所說的情況。另外,這人畢竟涉嫌走私和私藏武器,搜出的走私西藥中有安眠藥,可以繼續往下追查購買安眠藥的下家,也許能夠獲取偵破命案的線索。

  商量完就立刻行動。經向句瑞旗的兩個外甥核查,證實汪正道所言不謬。汪正道的命案嫌疑被排除,刑警就盯著走私西藥追問,還有手槍和子彈的來路。汪交代,以前去境外進貨時,人家正好有手槍,價格也能接受,就買了下來。最近走私查得越來越緊,他估計以後幹不了這一行了,就考慮去深山老林向山民收購皮草,藥材,槍是防身用的。汪正道表示願意配合公安查命案,把做走私生意以來向其購買過安眠藥的下家列了一份名單。

九、水落石出

  汪正道從事走私已近四年,不過,他屬於頭道販子,做的是批發,所以盡管下家有變化,但名單上一共也隻有二十三人進過安眠藥。專案組根據汪正道提供的名址,先向相關分局,派駐所初步查摸,這二十三人中有八人或死或逃或被捕;剩下的十五人中,有兩人已多年不再參與倒賣走私貨,在家養老了;還有十三人,就是目前與汪正道有著良好合作關係的非法貿易夥伴了。

  這種角色的行蹤通常都比較詭秘,專案組用了兩天時間,總算跟他們全部見了麵,聊了情況。據他們說,從汪正道那裏進的安眠藥,大部分是向私人診所或者非法製造西藥的作坊銷售的,小部分直接賣給有需求的個人。

  通常說來,應該繼續往下查這些下家,但當晚專案組開碰頭會時薑春景卻突然宣布,查安眠藥暫時停止,明天開始兵分兩路,分別進行兩個方向的調查。薑春景的這個決定,是他和業務組長劉守成交換意見的結果——

  之前,其他幾位偵查員都主張從追查汪正道走私安眠藥著手進行下一步調查,劉守成對此是有異議的,但他沒有說出來,他不想給主持偵查工作的薑春景潑冷水。第一輪調查進行過後,他意識到如果再順著這個思路往下追查,即追查那十三個下家的下家,那工作量可就大了。而且,誰也不能保證案犯用來對付句瑞旗的安眠藥就是從汪正道手裏流出去的。因此,這冷水該潑還是得潑一下。

  劉守成私下和薑春景談了自己的看法 ——

  其一,從法醫鑒定結論看,句瑞旗被下藥的時間應該在藥性發作之前大約半小時,也即中午十一點半左右。這期間,跟句瑞旗有近距離接觸,有機會下藥的人有兩個,一個是汪正道,目前已經排除了;至於另一個,。大家從未想到把他跟下藥聯係起來,這個人就是句珂影這孩子是智障不假,但這並不意味著智障孩子就不具備下藥條件。當然,句珂影不會蓄意毒死自己的爸爸,如果是他下的毒,一定是被某人利用了。因此,下一步調查,就要圍繞著這個時間段跟句珂影接觸過的人進行。

  其二,從汪正道家中搜出兩支法製MAB手槍和子彈五十盒。MAB手槍是廣西這邊從境外走私的手槍中最常見的(越南當時是法屬殖民地),不過,汪正道為兩支手槍備了五十盒子彈,這個數量似乎有點兒大。這款手槍子彈的標準配置是一盒二十七發,五十盒就是一千三百五十發。從以往槍支走私的案例來看,一般一支手槍配四盒子彈,這是行規。所以,汪正道這家夥可能隱瞞了什麽情況,他一下子弄了這麽多子彈,八成是受人之托。這一點是否跟句瑞旗被害案有關聯,此刻不好說,但也有必要對此進行調查。

  於是,薑春景就有了上述決定。

  6月1日,專案組兵分兩路。劉守成和柏拜年兩人前往崇信路句宅,事先考慮到句珂影智障,隻怕沒法兒接近,就去找曾在雜耍班子待過的鄰居老刁,說你跟小家夥是鄰居,知不知道該怎樣哄這孩子?老刁說這不難,我陪你倆去,玩兩手魔術就解決了。三人進了句宅,巧得很,句珂影正在院子裏一株樹下仰著腦袋跟樹上的鳥兒說話,老刁見之,就學了幾聲鳥叫。句珂影回身一看便叫“ 刁伯”,要求教他學小鳥叫。三人就把他帶到附近一家茶館,跟老板打了個招呼,去了不對茶客開放的後院。老刁先把傻小子哄住,茶館老板隨後送進糖果瓜子。盡管如此,跟句珂影的聊天還是很不順利。說到老爺子,他說我爹爹睡覺了,先是躺床上睡,後來躺進了一個很大很大的匣子。這個匣子被和尚們送山上去了,那個最老的和尚告訴我,爹爹要睡七七四十九天才醒,讓我不能想他說他,否則,他就醒不過 來了……

  因為之前調查時已經知曉句珂影5月22日上午的活動情況,劉守成就換了個話題,改從那天上午他在抗戰路句珂涵那裏說起。哪知,一說到姐姐,傻小子的話匣子頓時大開,說的都是跟姐姐玩耍的回憶。這孩子似乎沒有時間概念,有的內容顯然已經有點兒久遠了,他倒是記得很清楚,還跟刑警說那就是發生在“那天“(即22日)的事。看得出他跟姐姐感情很深,說她本事大,會畫畫,會拉琴,會耍拳,會舞劍,會唱歌,會騎馬,還會喝酒……。估計如果這時天空正好飛過一架飛機,他肯定要說姐姐會駕駛飛機。

  如此這般翻來覆去折騰多時,隻是沒有進展,傻小子沒發脾氣已經算是給刑警麵子了。劉守成,柏拜年意識到這次談話沒戲了,就讓老刁把他送走,回頭再作計議。兩人認為,談話不成功的原因是沒有可以吸引這孩子的“法寶”,如果有一樣可以吸引他的玩具,使他有一種欲罷不能的欲望,在這個基礎上再跟他聊,沒準兒就能吐露“真言”了。劉守成說看來我們得去弄這麽一件玩具……,要不,咱倆先去派駐所看看,不知薑組長那邊的情況如何——雙方約定調查結束後在將軍橋派駐所會合。

  兩人趕到派駐所時,隻見薑,韋,葉三人臉露喜色,坐在所長辦公室裏正喝茶哩劉守成心裏一動:難道有戲?

  薑春景,韋玉鈞,葉肇中三人負責訊問汪正道。汪正道最初還是一口咬定那兩支手槍是買來準備日後去十萬大山跑單幫時防身用的,至於一下子購置了五十盒子彈,那是備用,政府查得越來越嚴,誰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弄到呢?這個理由有些牽強,但如果對方把這種“九供不離一辭”的風格繼續堅持下去,刑警還真拿他沒轍。好在刑警考慮到汪正道雖然自幼就是一副浪蕩本性,但真正步入江湖畢竟隻有四年,經驗不算豐富,就決定利用對方這個短板試著玩一招敲山震虎。這就需要有著南下幹部身份的專案組長薑春景出麵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北方官話這當兒估計能夠加重震懾力度。

  於是,宣布給人犯十分鍾時間考慮,薑春景三人離開訊問室,各自去做準備。十分鍾後,三刑警進門。這回氣氛不對了,秋風黑臉不說,韋玉鈞,葉肇中二位一個提著手銬,另一個拎著一副沉重的腳鐐,金屬撞擊之聲鏗鏘入耳;薑春景呢,則手持一個硬質漆麵文件夾,黑色封麵右上方兩個紅色粗字“ 機密”赫然入目,為即將開始的心理攻勢提供無聲助力。主攻武器是薑春景手裏的那個文件夾,裏麵是他剛才杜撰的一份判決書,本省某地軍管會處理一起走私案件,四名罪犯中有兩個死刑,一個無期徒刑,一個二十年。前麵說過,本案發生當月,新中國第一部法律“婚姻法”剛剛開始實施,其他法律尚未製訂,各地判刑情況迥異的現象普遍存在,橫向比較的話可以頻頻使用“大相徑庭”這個成語。即便汪正道不諳法律,也應該知曉同樣一樁案子,判決時可以重也可以輕。

  當下,薑春景宣讀過“判決書”後告訴他,你的罪行,政府有嚴辦的打算,估計可能會押解南寧統一處置——什麽意思諒你明白,考慮到你是勞動人民家庭出身,想給你一個機會,趕緊把你知道的交代清楚,我們可以視情往立功上麵靠。否則,就隻好押解南寧處理了。

  汪正道哪裏經得住這等陣仗,當即表示願意交代。刑警方才意識到,原來打開迷宮之門的鑰匙已在眼前——

  當初他出事時,極為落魄,以前的那些親朋好友都不搭理他,金店和句老板全家更不用說這當兒。那時隻有一人對他還是像以往那樣,其實並非對他多麽關照,隻不過人家沒有改變以往的態度,這對於小汪來說就是一份珍貴的友誼了。這個人,就是句珂涵句大小姐。

  句珂涵喜歡到處逛,以前路過老爸的金店時,總會入內坐一會兒,跟不管哪個夥計,學徒聊一陣。汪正道在學徒中是年齡最大的一個,又時不時被差往句宅送信捎話什麽的,跟句小姐經常打交道。句小姐性格外向,向無矜持之態,處世觀念跟汪正道有若幹相似之處,兩人見麵時總有話題。小汪出事後,句珂涵對他的行為不以為然,偶遇時還安慰過他,甚至通過郵局給汪若幹經濟資助。汪正道雖是浪蕩子,但對於句小姐始終感激涕零。稍後,汪正道從事專業走私活動,開始發跡。他拿到第一筆“利潤” 後,立刻買了禮物讓店家直接送往抗戰路句小姐寓所。句珂涵原封不動退回,附言:江湖之道,意在義上;何時有需,使然即可。

  汪正道從此再也沒給句珂涵送過東西,但每逢年節總會寄賀卡過去。忽一日,句珂涵約見汪,直截了當提出,她已習慣於遊蕩江湖,想弄一支手槍防身,不知你是否有辦法?汪正道自無二話,半個月後,把兩支手槍,六盒子彈擱在句小姐麵前。這是一年半之前的事。之後,兩人雖然見過麵,但句珂涵對手槍之事沒說過一字,汪正道也隻字不提。清明那天,句珂涵為另一事找他,談話中偶爾提及子彈已經打光,能否再購,方便的話,不妨多買些。正好汪也打算買槍日後防身用,順便給句珂涵弄了四十盒,其餘十盒是他為自己準備的。

  不過,清明那天句珂涵找汪,主要為的並非子彈。她說朋友托她弄點兒舶來品安眠藥,最好是美國貨,市麵上當然沒有出售,就想請他相幫。對於汪正道來說,句小姐的要求當然是必須滿足的,再說這事不難,他一直在進貨。於是,就在勞動節前兩天把一瓶美國安眠藥給了句小姐。句珂涵照例付錢,汪不敢不收。不過,由於桂林這邊加大了打擊走私的力度,專門設立了檢查站,汪正道沒敢造次,把槍支彈藥暫存外地朋友處,大約十天前方才通過另外的渠道偷運過來。

  訊問結束,眾刑警有一種恍然之感。5月22日句瑞旗出事前最後那關鍵的三小時句小姐未曾去過現場,所以專案組調查時認為她沒有作案條件。現在看來,安眠藥不是她直接下的,而是由其提供並指使另一人所為,那人應該就是她的弟弟句珂影了。而前一天晚上,傻小子是住在姐姐抗戰路的住所的,盡管有女傭韋嫂陪同,但找機會單獨相處一陣,唆使傻小子給老爺子下藥也並非難事。

  當下,專案組在派駐所開了個短會,決定即去抗戰路句珂涵住所實施搜查。派駐所指派民警前往句宅,以走訪名義纏住句珂涵,等候專案組的搜查結果搜查。結束,發現確有汪正道交代的一瓶美國安眠藥和兩支手槍,子彈已經打光了。

  句珂涵到案後,平靜地交代了作案經過。果如專案組所料,指使傻小子下毒的正是此女。不過,句珂涵要殺的並非其父句瑞旗,而是女管家蔣菀玥!

  句珂涵出生即喪母,導致她從小就有一種非常強烈的自我保護意識。盡管繼母蔣菀容天性善良,待她跟親生女兒一樣,但街坊鄰裏平時難免會嚼舌頭,小孩兒們經常會以此為由欺負她。她生性要強,不願驚動大人,就自己設法應付。她學武就是出於這種動機,所以學得很刻苦。隨著句珂涵逐漸長大,行事越來越有主意,這種“有主意”往往顯得她跟其他人的習慣思維不在一條道上。

  那麽,句珂涵為什麽要謀殺蔣菀玥呢?蔣菀玥當初來句宅投奔時,句珂涵一看對方那副妖嬈樣子心裏就冒火,見麵時連聲“姨”都沒叫,不幾日就備了行裝離開桂林,去外地寫生,訪友。這回去的是武當山,一去一個多月。等她回來時,得知蔣菀玥竟然已經跟老爸粘一塊兒去了,當下又驚又怒,讓她更震驚的是,她一向視為親媽的蔣菀容竟同意老爸納蔣菀玥為妾!於是她大鬧一場,攪黃了這樁婚事,然後搬出句宅,發誓蔣菀玥在一天她就不回來。

  之後,句珂涵真的沒回過崇信路宅第,直到蔣菀容猝死,她才回來吊唁。當時,她倒沒對蔣菀容之死有什麽懷疑,後來聽說警方已有結論,說蔣菀容是被人下藥謀殺的,不禁大驚。吊唁後,因老父不肯休息,堅持要徹夜給妻子守靈,句珂涵就動員弟弟去勸說。句珂影見到姐姐特別高興,扯著句珂涵的手滿宅亂轉,這一轉,句珂涵就發現了疑點——她被弟弟扯著,無意間轉到了蔣菀玥的臥室,瞥見了床頭櫃上放著的那冊“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隨手翻了翻,發現其中有些文字下麵用筆劃過了,都是關於“婚姻自主”,“一夫一妻”之類的內容。

  稍後,句珂涵帶著韋嫂和弟弟回到抗戰路自己的住所。當晚,她翻來覆去睡不著,那冊“婚姻法”老是在腦子裏盤桓,思來想去,終於恍然:肯定是蔣菀玥害死了繼母,為的是成為老爺子的合法配偶!

  句珂涵咬牙切齒,恨不得立刻奔崇信路一劍砍下蔣菀玥的腦袋!反複考慮下來,認為自己受蔣菀容大恩,現在恩人被害,大仇不能不報。怎麽報法兒?她身上的江湖氣比較重,根本沒有考慮過政府,既然你玩陰招,那我也出個陰招,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於是,就想到了安眠藥。

  這瓶安眠藥是句珂涵應一位小學同學之請,為其長期失眠的父親弄的。同學之父是至少已有十年病史的失眠症患者,解放前就靠服用進口安眠藥維持睡眠,解放後,舶來品強效安眠藥買不到了,同學就想到了交際比較廣的句珂涵。句珂涵托汪正道先弄一瓶來試試,安眠藥到手後,她才知道同學之父因實在難忍失眠之苦自盡了,這瓶安眠藥就沒有交給人家。現在,句珂涵的主意就打在那上麵。

  句大小姐向來想到就做,當下拿出從商店買來的零食玫瑰餡餅,取了數顆安眠藥,研成粉末,以水溶化後,用注射器注入兩塊餡餅。然後,又拿出一個餡餅,用畫畫顏料在上麵塗抹——這塊餡餅就成了苦的,這是給傻小子準備的,她生怕傻小子嘴饞,特地準備了這塊苦餡餅,向弟弟交代使命時先哄他品嚐,他知道是這等味道後,就不會動偷吃的腦筋了。

  次日上午,句珂涵把句珂影叫到自己房裏,請他品嚐那塊苦餡餅,傻小子嚼了幾下馬上吐出來。然後,她就跟弟弟聊蔣菀玥。句珂影在蔣菀玥那種勢利女人眼裏,屬於超級不受待見之輩,雖然在句老爺子和姐姐麵前盡量掩飾,但單獨相處的時候,自然不會給傻小子好臉色看。句珂影雖然智障,誰對他好誰對他不好還是分得清的,當下就向姐姐控訴。句珂涵哄他:這裏還有兩塊這樣的餡餅,你放在口袋裏,回家後找個隻有她一個人的機會給她吃,讓她吃點兒苦頭。記住,不能告訴任何人,否則人家先跟她提醒了,她就不會吃了。

  句珂涵上午外出辦事,打算中午回來後請弟弟和女傭下館子吃午飯,再叫輛車把兩人送回崇信路。沒想到弟弟頑皮闖了禍,擔心受到懲罰,來了個不辭而別。句珂涵就在家等候消息——盡管她跟蔣菀玥不睦,但畢竟是阿姨,如果蔣菀玥死了,家裏肯定要來報喪的。

  下午,果然有人來報喪了,沒想到死的竟是老父!她當場昏厥。醒過來時,她已明白這是弟弟把餡餅給錯了對象。但大錯已經鑄成,無法挽回了。更可氣的是,句珂影竟然把此事忘卻了,姐姐偷偷問他,他根本記不得把兩塊餡餅給了誰。。。。。。

  1950年9月27日,桂林市軍管會對“鴛鴦命案”進行宣判:蔣菀玥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句珂涵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八年;句珂影係智障且未到刑事責任年齡,免予追究。汪正道另案處理。

【附錄】

句姓:又寫作“勾姓”。得姓始祖是黃帝的太玄孫、少昊的玄孫句芒(勾芒)。“勾”,在古代寫作“句”,勾是句的分化字。句氏是個古老的家族,人數雖少,但是,源遠流長,祖籍河南句氏縣(今河南項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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