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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檔案】係列之124:華東特案組之(二)夫妻逃犯

(2022-08-12 19:34:49) 下一個

【塵封檔案】係列之124:華東特案組之(二)夫妻逃犯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17年第02期 

作者:東方明、金嬰、童言樂

 一、連環殺手

   1915年,江蘇沛縣(民國前期屬江蘇省徐海道管轄)一申姓大戶的女主人在接連生了三個女兒後,終於如願以償一胎生下兩個男嬰,男主人申公遠給兩個兒子分別取名申今望、申今達。

   申公遠有個堂弟叫申公大,自幼習武,以驍勇出名,後來入行伍,七八場仗打下來,從哨長、副把總、外委把總、驍騎尉、外委千總一路晉升到守禦所千總。守禦所千總是從五品,朝廷給的俸祿有限,不過外快比較多,到辛亥革命前,申千總已經有了數量可觀的積蓄。清廷被推翻後,官是做不成了,憑著這些積蓄,申公大定居青島,開了一家武館、兩家店鋪,搖身一變,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資本家。

   申公大娶妻妾三人,卻無子嗣,遂與堂兄申公遠商量將雙胞胎中的一個過繼給他。申公遠與老婆幾番商量,將雙胞胎中的老大、十三歲的申今望從沛縣送到青島,成了青島資本家兼國術名師申公大的公子。當時誰也不可能想到,這個眉清目秀舉止斯文的白臉少年日後竟然會蛻變為一個嗜血魔王、連環殺手。

   申今望在青島上了初中,同時跟著武館拳師習練武術,當年曾浴血沙場的堂叔兼養父申公大也時不時傳授給他幾手格鬥技巧和江湖經驗。申今望二十歲上,養父兼叔父病歿,一應家產由其繼承。雖然已是青島地麵上小有名氣的拳師,但申今望本性不喜炫耀,便關閉了武館,也不再跟江湖上的朋友來往,專心守著養父傳下的兩家店鋪做生意。不久,又娶了原在申公大的武館中擔任過教練的孟老拳師的女兒孟守玉為妻,生了兩個孩子。時間一長,江湖上漸漸就把他淡忘了,很少有人記得當地武林中曾崛起過申少爺這顆新星。

   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1946年。就在這一年,他作出了一個改變他命運的重大決定:把兩家店鋪賣掉,加上多年積蓄,招兵買馬,組織了一支民間武裝。當時對這種武裝有一個總稱——“還鄉團”。

   之所以作出這個決定,緣於沛縣老家的劇變。1946年夏初的一個夜晚,申今望接待了一位不速之客。來人名叫申今琴,是申今望的嫡親姐姐,原被當地農會關押,後伺機脫逃,一路乞討,吃盡了苦頭,總算活著抵達國統區青島。申今望這才知道老家發生了大事!

   1944年8月,沛縣第一次解放,在豐沛公路以北的沛縣屬地和豐縣的馮屯、歡口兩地成立了中共沛縣委員會和沛縣抗日民主縣政府。10月,豐沛公路以南的沛縣地區和銅山縣的一部分又成立了中共沛銅縣委和沛銅縣抗日民主縣政府。1945年春到1946年上半年,兩縣範圍內先後開展了減租減息和反奸訴苦的群眾運動。申今望的父親申公遠係當地一霸,舉凡巧取豪奪、魚肉鄉裏、欺男霸女的歹事兒一向沒少做。1946年6月,當地減租減息、反奸訴苦運動開始後,群眾紛紛控訴其罪行,老頭子不但不低頭認罪,反而唆使其妻其子挨家挨戶對群眾口頭警告,威脅“膽敢跟申家人過不去,必定遭殃”。

   申家惡名遠揚,還真有一部分群眾給嚇住了,鬥爭會開不起來,白天分的糧食晚上又偷偷給申家送了回去。工作隊遂決定對申家采取措施。民兵隨即抓捕了申公遠一家,查抄申家,搜出了武器、彈藥以及抗戰時汪偽“清鄉委員會”發給申公遠、申今達父子的密探證件。如此,那就是漢奸、特務的罪名了。民主政府公安局當即將這對父子逮捕,並把申今達的妻子、三個已經出嫁的女兒隔離,委托農會指派民兵看守。不久,民主政府召開公審大會,將申氏父子以“漢奸、特務、惡霸”的罪名判處死刑,立即執行。在之後舉行的鬥爭會上,憤怒的群眾給申今達之妻和他的三個姐姐剃了光頭。當晚,除申今琴以外,其他三個婦人在隔離點上吊自盡。民兵發現後,申今琴趁現場一片混亂脫逃。

   聽了姐姐的哭訴,申今望沒有吭聲。他一向說話、辦事都非常審慎,事無巨細,從不輕易作出決定,而一旦作出決定,那就不大可能更改了。他讓妻子孟守玉把姐姐帶往嶗山一處尼姑庵陪其小住,自己帶了兩個以前跟他學過武術、現在在他經營的店鋪做事的徒弟,以去天津進貨為名悄然離開青島,卻沒去天津,而是直奔徐州。到徐州後,申今望待在旅館,命兩個徒弟前往沛縣老家打聽消息。

   那兩個徒弟長期在申今望手下做事,也養成了審慎行事之風,此去不但把一應消息打聽屬實,還攜回從牆上撕下來的民主政府處決申氏父子的布告和申今望兩個姐姐以及弟媳婦“對抗運動,自絕於人民”內容的油印傳單各一。申今望見到布告和傳單,號啕大哭,對著家鄉方向下跪磕頭,磕得很猛,以致“額頭瀝血”,最後“昏厥送醫”。

   返回青島後,申今望給死去的家人辦了一個隆重的水陸道場,曆時七七四十九天。做完法事,他告訴妻子,他要變賣家產,購置武器,組建武裝,回鄉報仇。當然,他也留下了足夠的錢鈔,托付孟守玉和申今琴把他的兩個孩子撫養成人。孟守玉出生於世代習武的家庭,生性耿爽,又有著舊時那種“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觀念,當下表態說,你幹什麽我都跟著,以前隨你享福,現在隨你回鄉複仇。申今望說那也好,兩個孩子就交給姐姐撫養吧,今後咱夫妻倆就綁在一塊兒了,同生共死。

   接著,申今望在報紙上刊登廣告,拍賣兩家鋪子以及養父傳給他的兩套宅院。這廣告同時也是申今望重出江湖的宣言,以前那些已經中斷了來往多年的老朋友又都跟其恢複了聯係,還帶來許多新朋友。這也是申今望計劃中的一部分,通過這些朋友的幫助,他不但把鋪子、宅院賣了一個好價錢,還順利購買到二百五十支長短槍以及大量彈藥。

   孟守玉也沒閑著,這個自小到大除了上學、練武、操持家務,從沒踏上過社會跟人打過交道的女子,竟然顯示出超常的能力。也不知她是怎麽運作的,反正就在丈夫變賣財產、購置武器的同時,她開始招兵買馬,不過個把月時間,她已經招收了二百多人。不僅如此,孟守玉招的這些家夥,百分之九十都有和申今望類似的經曆——住在解放區的親屬被懲處並被分掉財產,內心都充滿了強烈的複仇欲望。

   於是,申今望就順利組建了這支名謂“湖西難民第七武裝還鄉團”(湖西,指微山湖以西的蘇魯豫三省交界地域,又稱蘇魯豫邊區)的反動武裝。出乎他意料的是,被孟守玉招來的那些家夥中頗有幾個富家子弟,他們抱著“同仇敵愾”的理念,提供了數額可觀的活動經費以及武器裝備。

   這時的形勢也恰恰適合申今望這夥人還鄉複仇——1946年6月,全國內戰再起。8月下旬,國民黨新五軍、整編第十一師、整編第八十八師及蘇北、徐州頑軍集結兵力二十萬人,向湖西及冀魯豫解放區猛撲。中共主力部隊為保存力量,與沛縣民主政府幹部、民兵、家屬及武裝人員數千人,由微山湖東渡,取道魯南向冀魯豫根據地轉移,史稱“北撤”。

   申今望率領簡稱為“七團”的反動武裝開往家鄉,向人民群眾反攻清算,殺人無數,光是其本人親手殺害的就有十七人,其妻孟守玉親手槍殺三人。很快,“七團”引起了國民黨方麵的興趣,先是整編第八十八師看上了申今望,派副參謀長邢芝盛前往鼓動該團集體改編為正規國軍,許諾配齊一個正規團編製的兵員、武器,按時發給糧餉,並任命申今望為中校團長,遭到拒絕。然後,當地反動武裝頭子(當時稱為“土頑”)、國民黨沛縣縣長張開嶽親自登門,請申今望出任副縣長,突擊入黨後兼國民黨縣黨部主任,並把全縣武裝力量交由他負責,任保安總隊總隊長,申今望還是拒絕。

 申今望的態度引起了國民黨方麵特別是張開嶽的不滿和懷疑,他認為申今望是想取代自己成為新的“沛縣王”。拉攏不成,張開嶽便開始謀劃如何將申今望收拾掉。申今望並非等閑之輩,已經預料到對方可能會對他下手,趕在張開嶽夥同國軍行動之前攜妻悄悄離開駐地。當晚,“七團”被包圍,激戰半夜後被繳械。從此,申今望的名字上了國民黨中央政府內政部向全國發出的通緝令,成為五十名巨匪中的一個。

   不過,這對他並無影響。回到青島,申今望和孟守玉躲進嶗山,過起了隱居生活。當地警察局根本沒把中央政府的通緝令當回事,隻要申今望不出來作案,他們樂得眼開眼閉,免得遭到對方朋友、徒弟的報複。

   1948年11月11日,沛縣解放。隨即成立的中共政權順應民意,立刻發出了對數以百計的還鄉團反革命分子、殺人凶手的通緝令,申今望高居榜首,其妻孟守玉也在其中。之後,該通緝令又以沛縣的上級行政機關冀豫行署湖西專署的名義發出。隻是當時青島尚在國民黨手中,申今望、孟守玉夫婦暫時無憂。次年7月,青島解放,當地軍管會公安機關雖然收到了該通緝令,但一時騰不出力量進行偵緝。

   1949年10月1日新中國成立後,湖西專署的上級機關平原省公安廳所發出的通緝令中,申今望也名列其內,孟守玉的罪行尚不夠單獨列出的資格,附於其夫之後。這回,青島方麵騰得出手來了,當時公安局已經成立了一個專門協助各地同行在本地追逃的“協捕組”,平原省公安廳的這份通緝令上寫明申今望最後一次出現是在青島,所以該組肯定是要仔細查一查的。這一查,就查到了申今望、孟守玉夫婦藏匿於嶗山的線索,當即前往抓捕。結果令人沮喪——申今望持槍拒捕,打傷兩名便衣後脫逃。當追逃人員押著被捕的孟守玉,抬著兩名傷員往回走時,竟然遭到申今望的截擊,一名便衣當場犧牲,另一人受傷,孟守玉被救走。

   青島市公安局隨即向平原省公安廳通報情況,繼而出動便衣,與接到平原省公安廳電令後迅即派出的湖西專署公安處追逃組會合,共同對這對夫妻逃犯進行追捕。這項工作從1949年11月持續到1950年4月,十七名追逃便衣的足跡遍及山東省、平原省、蘇北行署、蘇南行署、皖北行署、皖南行署(當時未設江蘇、安徽兩省,上述四行署即後來的江蘇省和安徽省)、浙江省、上海市、南京市(當時是單列特別市)等多地,卻沒有獲得逃犯的任何線索。當時的判斷是申今望、孟守玉可能已經潛逃海外,青島市、湖西專署兩地公安機關隻得撤回了追逃人員,將該案暫時掛起。

   1950年4月上旬,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安部刑事偵查局一位方姓工作人員在統計匯總上半年全國大陸各省(及蘇、皖、川諸行署)尚未偵破的刑事命案數據時,偶然發現了一個值得注意的情況:1949年11月至1950年3月這四個多月內,山東省的濟南、徐州(當時徐州屬山東省),平原省的菏澤、聊城,皖北行署的安慶、蕪湖以及蘇南行署的鎮江、無錫等地共發生八起旅館搶劫殺人案件,案情如出一轍,都是兩個互不相識的旅客入住雙人房間,當晚,其中一個旅客被殺害,而另一個旅客也即劫匪不知所蹤。

   小方懷疑這些案子係同一個或同一夥案犯所為,隨即向領導報告。公安部刑偵局領導認為小方的懷疑有道理,便向山東省、平原省和皖北、蘇南行署警方發函,要求將這些凶殺案的簡要情況電告北京。匯總了各地的情況,公安部的刑偵專家對上述命案進行研判,最終斷定這一係列案件的凶手係同一人——

  凶手的殺人手法驚人一致,均係以肘彎夾頸致受害人窒息死亡。估計凶手的力量極大,在勒住受害人脖子的同時,還以下肢挾控被害人身體,以防其掙紮過於劇烈——事後刑警詢問周邊房間的旅客,被詢問者均表示,案發當晚沒聽見什麽異樣響動。從屍檢情況判斷,案犯作案通常是在下半夜兩三點鍾,作案後並不立刻離開現場,而是在清晨五六點鍾旅館開門時方才去服務台結賬,從容離店。

   凶手搶劫的財物隻有被害人隨身攜帶的錢包以及出差證明,其餘物品不論價值一概不動。逃竄至下一個城市,即用上一個被害人的介紹信入住旅館,而且總是選擇已經有人入住的雙人房間。

   當時的出差介紹信上需填寫姓名、性別、年齡、出差地及事由,但後三項通常均以成年或未成年、最終目的地及途經地、因公或因私予以概括,不附照片。案犯持有這樣的證明,篤定可以順利入住。而一地發生命案後,警方出警、勘查折騰下來,要耽誤不少時間,即使立刻成立專案組開展偵查,也不可能想到案犯已經持被害人的出差證明去另一城市的旅館登記入住了。等到想明白的時候,案犯早已利用這個時間差再次作案,使用新劫得的證明去了下一個城市。新中國成立伊始,社會治安狀況複雜,各種案件頻發,而公安機關警力有限、裝備落後、刑偵業務水平較低,案犯的這種作案手法算得上是高智商犯罪了。

   現在,公安部刑偵局雖然注意到了這一係列案件,但還未曾把這個連環殺手跟申今望聯係起來。當時還不時興搞什麽“公安部督辦”之類,那麽應該怎麽辦呢?公安部的意見是,指令案發地公安機關聯手偵辦,由山東省公安廳負責牽頭協調。命令下達後,山東方麵立刻通知皖北行署公安處、皖南行署公安處、蘇南行署公安處指派刑警前往濟南集結,與山東刑警會合組建專案指揮部。

   由二十四名刑警組成的專案指揮部對旅館係列凶殺案進行了周密詳盡的分析,其間還數次赴案發地進行補充調查,積累的卷宗材料疊起來足有一人高。根據各案發地旅館服務員、案發時入住的旅客對案犯年齡外貌的陳述,證實這些案子發生前入住事發旅館的那個操山東、江蘇交界地口音的男子,確係同一人。一幹刑警分析下來,認為該犯作案並非純為錢財,因為他每次殺人後,對被害人的行李包裹根本不屑一顧,翻都不翻。因此,懷疑該犯作案其實是為了獲取被害人隨身攜帶的出差證明,以供其冒名入住旅館,獲得一個暫時的護身符。

   什麽樣的角色才需要這樣做呢?刑警推測此人應是一名逃犯,流竄江湖沒有固定住所,而入住旅館是需要證明或者證件的,為獲得可供借宿旅館的證明,他就想到了殺人。那麽,這主兒是哪一路性質的逃犯呢?刑警認為,盡管此人手段了得,心理素質也好,但並非黑道人物。如果是混過黑道的,可以自己找處目標(比如某個機關、工廠、公司)溜門撬鎖入室行竊,所冒的風險遠比接二連三用殺人的方式獲取證明小得多;如果他不願意自己出馬,也完全可以憑那手不凡的功夫搞定所到之地的小偷、乞丐之類的幫夥,通過他們獲得住宿證明——小偷、乞丐還巴不得結識這麽一個人物哩。可是,該犯並未這樣做,那說明他對黑道的常用手段並不熟悉,可排除其是江洋大盜或慣匪的可能。

   從該犯留在各家旅館住宿登記簿上的筆跡判斷,此人寫得一手好字,應該是接受過相當程度的文化教育。因此,有刑警認為可能是反動軍警、特務之類,但隨即又有人提出反對意見,理由是反動軍警、特務一般都和黑道打過交道,再說這種在一地作案後利用被害人的證明到另一地入住的手法雖然一時顯得巧妙,可一旦被刑警發現規律,提前布控,那簡直就是自投羅網了。討論到最後,終於有人想到,這人的種種特征很像還鄉團頭子嘛!

   專案指揮部立刻派刑警前往山東省公安廳、平原省公安廳、蘇北行署公安處調閱二省一署發出的所有緝拿還鄉團成員的通緝令,終於查到了由平原省冀豫行署湖西專員公署通緝的反動武裝“湖西難民還鄉第七團”頭目申今望以及他的妻子孟守玉。申今望的一應特征符合之前刑警分析的案犯特點,通緝令上的照片也與目擊者的陳述相符。不過,鑒於案情重大,專案指揮部不敢最終拍板認定,就分派刑警帶著翻拍的照片前往案發地請旅館服務員辨認,結果一致認定就是此人。刑警同時還查了在發生殺人案件時當地所有旅館是否有與孟守玉特征相符的女性入住,結果發現不但有,而且孟使用的是被害旅客攜帶的備用空白證明。不過,由於有些被害旅客並未攜帶空白證明,孟守玉有時會連續兩次使用同一紙證明登記住宿。這對夫妻逃犯住宿的旅館相隔不遠,估計是為了一旦有事可以相互照應。

   接下來,就是追緝這對夫妻逃犯了。經與冀豫行署公安處聯係,該處從申今望的家鄉沛縣公安局調來三名刑警參加追捕。令人遺憾的是,專案班子從1950年6月中旬開始一直到9月28日,整整忙碌了三個多月,始終未能發現這對逃犯夫妻的蛛絲馬跡。10月中旬,華東公安部(其時華東社會部已撤銷,並入華東軍政委員會公安部)下令解散專案指揮部,追捕申今望、孟守玉夫妻的任務由華東特案組接辦。

二、分析案情

  華東特案組自1949年秋正式成立後,連續出擊,獨立偵破了數起大案要案。進入1950年10月,特案組奉命休整,在上海西側市郊接合部虹橋路上的駐地進行政治、業務學習。10月19日中午,一幹偵查員、內勤吃罷午飯,正在議論明天是華東特案組成立一周年紀念日,大夥兒要不要湊份子慶祝一下的時候,窗外傳來汽車引擎聲。組長焦允俊剛說了聲“有情況”,隨著一陣刺耳的刹車聲響,那位被偵查員私下稱為“老大”的領導馬處長已經出現在門口。

   “老大”一貫奉行無事不登三寶殿原則,凡是親自出馬趕到虹橋路這邊來,必定是交代任務,而且通常都是一副債主麵孔。焦允俊曾私下嘀咕“老大缺乏親和力”,被副組長兼支書郝真儒批評“無組織無紀律,背後議論領導”。不過這回,使焦允俊感到意外的是,“老大”臉上的筋肉竟然有些放鬆,眉宇間透出些許笑意,不禁納悶兒:莫非有好事兒?

   果然,馬處長宣布了兩項任命:免去郝真儒同誌特案組副組長職務,擔任特案組指導員;任命支富德擔任副組長。焦允俊喝聲“擁護”,帶頭鼓掌。才拍了兩下,忽然瞥見“老大”眉宇間的那絲笑意倏然消失,於是立刻急刹車。他不無遺憾地意識到,這次休整十有八九要提前結束了。

   馬處長目光敏銳,將焦允俊的神情變化盡收眼底,朝他點點頭,繼而吩咐內勤同誌回避。目送材料員鍾思捷、會計兼辦事員蔣瑛出門並輕輕把門帶上後,他對眾人說:“同誌們,上邊兒有一樁重要使命,大夥兒又得辛苦一趟,具體情況我先簡單說一說,回頭秘書小楊同誌會給大夥兒詳細介紹案情……”

  小楊是江西人氏,當地神童,後來考入上海複旦大學國文係。在周圍師生眼裏,他似乎是一個隻知搖頭晃腦背誦古詩詞的書蟲,誰也沒料到他竟然是中共地下黨員,為黨組織收集國民黨特務針對學運的破壞活動的情報,為此救了不少進步師生,被救者自己卻是蒙在鼓裏,直到上海解放後小楊突然穿上解放軍軍裝,這才恍然大悟。大家都爭著想跟他親近,卻已沒了機會,他被組織上抽調到華東社會部給馬處長當了秘書。

   小楊寫得一手好字,當時一些有著地下黨身份、以經營店鋪為掩護的同誌都找他題寫店名。焦允俊知道後,特地抽空跑到南京路、淮海路、四川北路去看了七八家小楊題的店名,回來後讚不絕口,一直惦念著請楊秘書給題一首古詩,隻是苦於沒有機會。如今小楊好不容易來一趟特案組,待其介紹過案情,焦允俊一把將其扯住,讓人取來筆墨,請小楊寫了一幅中堂。送走馬處長和小楊,焦允俊說要把這幅字送到“朵雲軒”去裱一下,掛在會議室裏,顯示一下特案組的文化底蘊。如此折騰了一陣,直到馬處長派人送來了那對夫妻逃犯的全部卷宗材料,眾人才靜下心來瀏覽。

   當晚九點,特案組舉行了首次案情分析會。長方形的會議桌東側是組長焦允俊的位置,他的右手一側,分別坐著郝真儒、張寶賢、沙懋麟,左手一側則是支富德、譚弦和孫慎言,西側即焦允俊的對麵是材料員兼記錄員鍾思捷的位置。小鍾並不是每次會議都到場,有少數保密性特強的,就不通知她到場,由郝真儒或支富德記錄。如若遇到需要“頂級保密”的案子,那就不予記錄,材料也是越簡單越好,案子辦完,馬處長會親自到場檢查卷宗,確認無誤後一把火焚毀。

   在焦允俊看來,這對夫妻逃犯之所以跑來跑去到處流竄殺人,純是為了保障自身安全,而並非另外隱藏著其他作案目的。申今望的這種打時間差的作案思路,乍一看似是高智商,其實就像魔術師的帽子,拆開了,也不過如此。這對夫妻就像待在一間放著許多箱子的屋子裏的老鼠,不停地從這個箱子逃竄到另一個箱子,再怎麽逃,也是在屋子裏麵,總有一天會落網。那麽,申今望、孟守玉二犯是否意識到了這一點,並對此作出了修正,此刻已經逃離了“屋子”(即潛逃出境)呢?這是焦允俊向與會偵查員提出的第一個問題。

   眾人認為,申、孟兩人的上輩雖然是開武館的,但他們並無黑道經驗,更無偷竊詐騙之類的下三濫本領。對於這夫婦倆來說,逃離大陸前往海外這種事可以想想,但做不到,因為他們既沒有可以幫助他們偷渡越境的現成關係,也沒有尋覓這種關係的本領。不但如此,他們顯然連起碼的可供暫時躲避十天半月的處所也沒有,隻得疲於奔命,一邊殺人一邊逃亡。這個結果,肯定是當初申今望“毀家起兵”時沒想到的。按說根據他慮而後動的性格,組織還鄉團時他不會沒有長遠打算,但他顯然過於相信國民黨的宣傳了,以為複仇結束躲進嶗山就可以平安無事,根本沒有做應付緊急情況的準備。

   這個問題有了答案,往下需要討論的是,申今望、孟守玉夫婦既然無法逃離大陸,那麽他們究竟藏身何處呢?一幹偵查員的觀點基本一致,認為應該在江南地區,具體來說,就藏匿於蘇州、杭州、上海三個城市之間的三角地帶。這個判斷的理由是,申、孟二犯在青島嶗山拒捕殺人開始逃亡,到他們在濟南旅館殺人(他們在濟南入住旅館時使用的是申今望在青島經營的店鋪轉讓前留下的蓋有店章的空白證明),中間不過相隔一天,七百多裏路顯然是坐了火車。然後,二犯又馬不停蹄從濟南去菏澤,從菏澤奔聊城,從聊城到徐州。從地圖上看,這是一條從東到西、折向南後又往東行的迂回路線,說明二犯是想逃往南方。

   為什麽朝南方逃?估計是從新政權對社會治安的控製力度來考慮的。北方地區解放得早,治安控製得較好,這對於逃犯來說顯然大為不利。至於不直接從青島往徐州,估計是出於防範警方在山東境內沿海地區設卡攔截。而到了棗莊又往西南方向繞道去徐州,則是出於避開申今望的家鄉沛縣的考慮,免得被人認出。接下來又從徐州往安慶逃,到了安慶又去蕪湖,然後逃往鎮江,直至無錫。從整個兒逃亡路線來看,二犯顯然沒有一個固定的目的地。在無錫,申今望作了最後一起旅館殺人案,然後就沒有信息了。這說明他們已經找到了相對安全的落腳點,不必再用證明了。

   這個落腳點在哪兒?顯然不會在無錫當地。以申今望的謹慎性格,他在無錫殺了人,而且是跟旅館服務員以及個別旅客打過照麵的,他不得不考慮萬一被認出的可能性。所以,他隻有往其他地方去。根據之前已經形成的“往南不去北”的思維,他會往東或者往南去。既然沒再作案,說明他這趟旅行的距離不是很長,靠在無錫獲得的那紙證明可以撐得下來。

   那個後來被稱為“長三角”的蘇滬杭地區,在地圖上可能微不足道,但此刻在特案組看來,就顯得過於遼闊了,僅僅這片區域內的上海市、杭州市、蘇州市三地,就足夠翻騰的了,況且還有數十個縣,還有一個個星羅棋布的小鎮,大夥兒都有一種頭大了一圈的感覺。而特案組要幹的第一樁活兒,就是在長三角各地的旅館查訪二犯的蹤跡。

   次日上午,偵查員向蘇州、杭州、上海這塊三角形區域內的市(含市轄區)、縣公安局郵寄以華東特案組名義發出的緊急調查函,要求各公安局立刻對轄區內的所有旅館進行麵對麵的調查,查明自去年11月至今入住的旅客中是否有憑係列案中被害人的證明進行住宿登記的。所謂“麵對麵”,即參加調查的民警必須與各旅館的服務台、賬房人員見麵詢問,同時查看旅客住宿登記簿,當場記錄,被詢問人簽字。這項工作,要求各單位必須在二十四小時內完成,無須報上級機關匯總,直接報知特案組即可。

   10月21日午前,蘇滬杭區域各公安局的最後一份調查結果傳送至特案組駐地,均未發現持係列案被害人的證明入住當地旅館的可疑旅客。特案組遂得出結論:申今望、孟守玉這對逃犯夫婦確實在長三角區域的某地隱藏下來了。

   當天下午,特案組開會研究應該如何開展追捕。一種做法是,要求各市區及縣公安局調派警力,對各自轄區內的新增居民進行詳細查摸。這個設想遭到了焦允俊的否定,理由是:如果這樣簡單行事就能解決問題,那上邊兒根本不用把這樁活兒下達給華東特案組,幹脆以華東公安部的名義指令相關地區的公安局去做好了。所以,這個法子肯定不行。

   這麽一說,大夥兒都表示讚同。那就再想第二種法子。這時,指導員郝真儒開腔了。他的意見是,目前江南地區解放已經一年半,建立了穩固的政權,公安隊伍都已走上正軌,戶籍管理落實到每一個角落,人民群眾也充分發動起來了,二犯如果是在江南地區隱藏的話,肯定有表麵上合法、正規的手續掩護,這可以從戶籍登記方麵著手調查;還有一種可能,他們躲在某個不需要落實戶口也能隱藏下來的地方。我們的調查可以從這兩個方麵入手。

   其他幾個偵查員也紛紛發表意見,其中有一種觀點引起了與會者的一致重視:二犯並非兩眼一抹黑,一路無目的地向南逃。很可能他們是有投奔處所的,那處所就在長三角的某地。之所以繞了那麽大一個圈子,就是為了擾亂警方的視線,讓警方無法判定他們到底要去向何方。如果真是這樣,那麽特案組就應該著手調查二犯的社會關係。

   反複討論下來,大夥兒都認為這種可能性很大。於是就定下了偵查方案:派出兩撥偵查員分頭前往申今望、孟守玉的原住地(也是孟守玉的生長地)青島和申今望的生長地沛縣查摸這對夫妻的社會關係,同時以特案組名義向長三角各縣和市區公安局發出協查通知,要求各地詳查戶籍檔案,匯總解放後落戶的人員情況報特案組。

三、古刹夜鬥

   10月21日,特案組的兩撥偵查員離開上海虹橋路駐地,其中一撥由組長焦允俊率領前往青島,另一撥由副組長支富德帶隊前往沛縣,指導員郝真儒留守駐地,負責處理各地報送來的戶籍資料線索。

   話分兩頭,先說赴沛縣偵查員的調查情況——

  支富德、沙懋麟、孫慎言三人從上海坐火車先到徐州。特案組辦案,自有一套與眾不同的路數,保密為第一,來到徐州市公安局,根本不說自己此行的目的,隻要求市局派一輛汽車把他們送到沛縣。徐州至沛縣不到百公裏,汽車行駛兩三個小時即到。這時天色已晚,三人找了家旅館住下。次日,偵查員去了縣公安局,這回不亮華東特案組的名頭了,出示的是上海市公安局的工作證和出差證明,要求協助查摸申今望以及申家在當地的社會關係。

   縣局派一名四十多歲的偵查員老曹協助調查。解放前老曹是當地的遊擊隊偵察員,對沛縣、豐縣的情況非常熟悉。他告訴偵查員說,申家在當地已經沒有近親了。減租減息運動中,申家父子被民主政府處決,兩個女兒和兒媳自殺,還有一個女兒跑了,至今不知下落。當時他們家在本縣倒是還有七八戶親戚,但平時跟申家來往不多,且本身都是守法良民,民主政府和農會沒找他們的麻煩。後來申今望帶著“七團”殺回沛縣大肆報複,殺了不少人。1947年11月,解放軍開始反攻,那些遭到報複的人家又把頑匪和還鄉團的親屬殺掉不少,盡管民主政府下令阻止,但這已經使申家那些並未參與反攻倒算的親戚魂飛魄散,全部逃離沛縣,再也沒回來過。

   正嘮著,看守所所長老林來找老曹辦事,聽老曹這麽說,糾正道:“要說申家的親戚,我那裏倒是關著一個,叫申解扣,是那個殺人魔頭申今望的遠房侄子,不過兩人倒是同歲,他也三十多了。”

  老曹大感意外,問老林到底是怎麽回事。老林介紹,這個申解扣早年在北洋軍閥部隊裏當過騎兵,後來吃不起那份苦,又貪生怕死,就開小差逃回家鄉,變賣了帶回的馬匹和槍支,以此為本錢開了家小小的飯鋪。這種親戚,對於申今望的老爸申公遠來說,是根本不會放在眼裏的。申解扣有時生意不好揭不開鍋,求上門去打秋風,十有八九被打回票;難得有一回給些許施舍,老爺子也是連訓帶罵。因此,申解扣背地裏對申老爺子一家恨聲不絕,這是當時沛縣路人皆知的事兒。

   1946年民主政府清算漢奸、惡霸申公遠時,農會四處出動,把凡是跟申家沾上點兒親戚關係的都傳訊了一遍,獨獨沒有碰申解扣。沒想到,申解扣並不領情,待到申今望率領“七團”氣勢洶洶殺奔沛縣,這小子主動前往投奔效力。申今望看在親戚分兒上,封了他一個空頭副官。還鄉團是不發薪餉的,其成員一部分是狂熱的複仇者,不但不向“團部”要錢,反而把自己的錢財用來貼補軍費;另一部分則是申解扣之流,就是衝著發財去的,當然不肯白幹。申解扣在還鄉團混了不到三個月,搜刮的不義之財已經相當於以前開小飯館時七八年的收入。

   不久,沛縣土頑頭子、縣長張開嶽與國軍第八十八師聯手火並“七團”,申解扣僥幸逃脫,但從此再沒見到過這個同齡遠房叔叔。在山東、平原兩省胡亂流竄了一陣,申解扣跑到徐州繼續經營小飯鋪,被兩個前往徐州出差的沛縣幹部認出,當場拿下,押解回鄉,現在就押在看守所裏等著接受審判。

   偵查員一聽,自是喜出望外,尋思正好可以審一審,這廝可能會知曉一些申今望的社會關係。

   果然,申解扣供出了一條線索。申今望的“七團”被張開嶽火並掉的前三天,有一位不速之客由一個名叫陳淩發的當地人引領著前來拜訪,受到了申今望的熱情款待。申解扣作為名義上的副官,安排勤務兵提供周到的服侍。那位客人聽他喚申今望為“叔”,又姓申,便知必是申今望的親戚,對他也就顯出了一份熱情。客人被陳淩發和申今望稱為“童先生”,說一口帶浙江寧杭口音的上海話,與申今望相談甚歡。

   申解扣從聽到的片言隻語分析,他們似乎是在談一個什麽項目,真正的大老板在上海,邀請申今望去上海麵談。申今望對該項目興趣甚濃,說等他忙完這邊的事兒騰出工夫就去上海。由於三天後就發生了火並事件,申解扣、申今望各自逃命,此事結果如何,也就沒有下文了。不過,那個陳淩發他不久前曾在徐州見過。

   當時申解扣在徐州經營小飯鋪,飯鋪斜對麵是一家布店。9月下旬的一天,他忙完午市後沏了一杯濃茶,端了張躺椅放在鋪子門口小憩,忽然看見一個男子從大街那邊走來,進了布店。看那男子的背影,申解扣覺得似曾相識,可一時又想不起是誰。慮及自己是被沛縣公安局通緝的反革命分子,還是避一避為上策。正待把躺椅收攏,那男子背著雙手出來了,在布店門口的台階上駐步四下掃視,正好和申解扣打了個照麵,雙方同時認出了對方。申解扣自是驚慌,陳淩發卻是一臉淡定,朝申解扣抱拳招呼一聲“申先生”,繼而移步穿過大街走到飯鋪門口,連說“幸會”。

   此刻,申解扣對於自己的午後小憩後悔不已,但後悔也無用,隻好迅速調整心態,臉上竭力顯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嘴裏一迭聲“裏邊請”。對方卻沒有進屋,申解扣正疑惑間,布店裏出來一個夥計,把一大捆四五匹包裝好的布匹放在門口一側的下馬石上,朝陳淩發一哈腰:“先生,放這兒啦!”

  陳淩發點點頭說行了,沒你的事兒了。正說著,來了一輛三輪車,陳淩發揮手叫停,跟申解扣握手,說有事先走一步,回頭有空再過來嘮。說著,穿過馬路,在車夫的幫助下把那捆布匹裝上車,跟著自己也上去了。坐在車上,他再次衝申解扣招手告別。直到三輪車消失在視線外,申解扣才算暫時鬆了口氣。此後的日子,申解扣提心吊膽,生怕陳淩發找上門來。但直到落網,陳淩發也沒有來過。

   三位偵查員議了議,認為要打聽陳淩發的下落,有兩條現成的線索,一是布店,一是三輪車車夫。布店相對省事,於是先去布店打聽。對於布店來說,向他們打聽一個月前的某個普通顧客,那他們肯定是說不上來的,不過陳淩發不是普通顧客,他是買了數匹整布的特殊顧客,這種主顧隻怕一年也沒有幾個。所以,別說一月前了,就是隔年他們也忘不了。果然,夥計、賬房一聽就說記得,遺憾的是,他們並不知曉那顧客是什麽人,更不知他住在哪裏。那顧客買了五匹黃褐色的棉布,沒要發票,夥計包裝好,就叫了一輛三輪車拉走了。

   如此,偵查員隻好去徐州市人力車同業公會調查了。這時距解放已近兩年,各同業公會雖然還沒改稱行業協會,但工商局已派出幹部指導其開展工作,名義上是指導,其實就是掌控。這對於偵查員的調查自然是方便了許多,那個幹部看了他們出示的上海市公安局的證件,立刻安排人通知各分會查詢,再三關照必須查問到每個三輪車工人。

   原以為這樣做算是牢靠了,哪知調查下來竟是一無所獲。那個幹部一臉的歉意,說要不咱們再細細過一遍,既然有人親眼看見三輪車拉過那個顧客,應該是沒錯的,多半是下麵分會的人查問得不細。偵查員見多識廣,一邊表示感謝一邊說,也有可能那輛三輪車是外麵什麽地方拉客人來徐州的,有人招呼,那就順便拉個活兒。

   說這話的是偵查員沙懋麟。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他已經想到還有第三條路可以走。布店方麵提供的信息是陳淩發購買了五匹棉布,買多少匹布偵查員並不在意,在意的是那些棉布的顏色——黃褐色。這種顏色在生活中的非特定場合見得極少,而在特定場合則是滿目皆是,那就是寺廟了。如此看來,陳淩發是給寺廟買的棉布。為何購買?可能是捐贈,也有可能是做買賣,但偵查員認為捐贈的可能性較大。所以,與其再費周折請人力車公會重新查摸一次,倒不如直接去向徐州當地的寺廟調查。他是用三輪車運送那些棉布的,那就可以斷定不會很遠,應該比較容易查到。

   果然,稍稍一查就有了發現,有居士向興化寺捐贈了五匹棉布。興化寺又名興化禪寺,係蘇北地區的一座著名古刹,位於徐州城南著名風景區雲龍山東麓,占地近萬平方米,寺內蒼鬆翠柏,曲徑回廊,幽雅清靜,一向香客雲集。支富德、沙懋麟、孫慎言三人商量下來,決定以外埠香客的名義前往借宿,住上數日,仔細查摸陳淩發其人的情況。

   10月23日下午,三偵查員分頭前往興化寺。該寺辟有專供香客、居士借宿的客房,還提供素齋,均不收費。不過,也並不是讓人白住白吃,前往借宿的,都會向寺方奉饋香資,捐贈錢物。數額沒有規定,可多可少,寺方則按照其所出金額的多寡安排不同標準的食宿。這個情況,三偵查員事先沒有摸清,抵達寺廟的時間不相同,掏的錢也不同。

   第一個抵達的是支富德,他是華僑出身,自幼生長在巴西的一個醫生家庭,家境較好,養成了出手大方的習慣,進門後香資一掏就是十萬元(舊版人民幣,與新版人民幣的兌換比率為10000∶1,下同)。因此,他被寺方安排在寺廟後院的一個獨立小花園內,那裏有一字兒五間上等客房。這天是陰曆十三,並非佛教的什麽紀念日,香客不多。引領支富德前往客房的小沙彌低聲告知:“此處還住著一位外地來的施主,就在您隔壁。這位施主性格有些乖僻,白天待在房內閉門不出,住持說可能是在修習,到了深更半夜方才到花園裏活動手腳。他討厭別人打擾,施主您若是遇到他,見他愛答不理的,不必介意。”

  支富德聽了心下嘀咕,莫非此人正是此番要查摸的陳淩發?傍晚,小沙彌過來引領支富德去專供香客、居士進膳的小齋堂吃晚飯。支富德過去一看,人不多,除了他們三個偵查員,另有四位,其中一對老年男女是夫妻,那個乖僻施主沒出現。小沙彌說那人每天隻吃早餐,一頓要吃十個饅頭,然後全天不食。在寺廟進餐講究“食不語”,支富德不便借此機會跟其他兩位偵查員交換信息,隻得在餐後離開齋堂時故意落後幾步,和沙懋麟、孫慎言進行了簡短的溝通。

   連日奔波,支富德感到有些疲乏,晚飯後隻想早些歇息。但慮及自己眼下的“佛教信徒”身份,還是強打精神去前麵大殿看僧人晚課,在蒲團上盤腿而坐,口中念念有詞地裝模作樣了一番。這幾個香客、居士中,他的盤坐竟是最合格的。他自幼習練巴西柔術,回國參加革命後還是常練不輟。當然,支富德此刻不知道,數小時後他要使用這種特殊的功夫跟人做一番生死較量。

   回到小花園,支富德在月下活動了十來分鍾筋骨,這才返回自己的房間,關閉門窗,躺下後不一會兒就睡熟了。也不知睡了多長時間,蒙矓中,支富德忽然感覺似有異樣動靜,頓時一個激靈醒了。凝神細聽,分辨出那是有人輕輕弄碎了窗戶上的玻璃,正小心翼翼地把碎片一一取下來。他馬上想起小沙彌說過的隔壁那個乖僻的房客,不禁一陣竊喜:好小子,正想花點兒工夫調查你,你竟然自己找上門來了,那咱就不聲不響抓個現行吧。

   特案組偵查員出門辦案都是帶著手槍的,其中組長焦允俊還是雙槍,支富德也帶了一支美製左輪,睡覺時放在枕頭下麵。可此刻他不打算使用,因為他要抓活的,而且要不聲不響地把對方拿下。這自然是有難度的,白天小沙彌的介紹,已經表明對方不是善茬兒,現在的舉動更是江湖上的慣用手法,估計是有兩下子的。不過,這對於支富德來說算不上什麽,若論格鬥術,特案組裏他是第一,組長焦允俊隻能排在他後麵。當年在戰場上,支富德曾有過跟日偽士兵肉搏的經曆,轉入秘密戰線後,又多次憑借矯健的身手死裏逃生,實戰經驗極其豐富,而且,他還具備國內武術界不甚了了的巴西柔術這門絕技。

   支富德接觸柔術至今已有二十多個年頭,曾蒙巴西柔術大師艾裏奧·格雷西的親授,獲得棕帶段位(巴西柔術分為白、藍、紫、棕、黑、紅六個基本段位,棕帶段位屬於“技術精進水平”)。1943年春支富德回國時,曾準備開武館教習巴西柔術,但在最後一程也即從香港前往上海的海輪上,出於打抱不平之心,從日本特務手裏營救了一個中年知識分子,並用“三角鎖”絞斷了日特的脖子將其扔進大海。沒想到,被救者是中共秘密情報戰線上的一位地區負責人,對支富德那手本領極為欣賞,遂動員他投奔中共,參加抗日。就這樣,抵達上海後,支富德持那人出具的一紙用暗語書寫的介紹信前往延安。

   此刻,支富德對於出其不意製伏這個不速之客是很有自信的。接下來的事實證明,他這份自信果真不是白給的。過程非常簡單,雙方甚至連一個回合都沒走完——對方打開窗戶攀過窗台,悄然進入房間,躡足挪到床前,支富德突然一個滾身下到地麵,雙腳沾地時身體已經站立起來。這一手尋常人原本就難以做到,本應引起警惕了,可是,對方不識貨,發力朝支富德猛撲過來。支富德以退為進,閃身避開拳頭朝門口方向移動,對方也緊隨而至。電光石火間,支富德倏地一招轉身後擺拳,對方堪堪避過,可往下他就動彈不得了。支富德這是一個虛招,對方躲過拳頭,卻沒注意腳下,被支富德一個地麵踝絞放倒在地,頓時失去知覺。待到清醒過來時,手腕上已經多了副手銬。

四、嶗山道士

   支富德當即對此人進行搜身,搜出一個錢包和一張折疊著的廢紙,並無武器。他把錢包放在一旁,也不點燈,摸黑訊問。原以為此人必是陳淩發了,哪知一問姓名,卻說叫鄭斷水,因曆史問題逃到興化寺,是想出家的。支富德自是對其真實性有所懷疑,對方就讓他看那張折疊著的廢紙。支富德擰亮軍用袖珍手電一看,竟是一紙鬆江專區公安處發布的通緝令,通緝對象就是眼前這個鄭斷水,有照片為證,不容懷疑。支富德納悶兒,這家夥把通緝令帶在身邊做甚?問下來,令人哭笑不得——

  鄭斷水的罪行的確很嚴重,此人原是奉賢縣的一個惡棍,抗戰時當過漢奸,殺害過中共抗日遊擊隊員。解放後遭到通緝,在上海郊區東躲西藏,身邊一直揣著這紙通緝令,為的是向知道其底細的那些狐朋狗友表明,自己一旦被捕必死無疑,反正是一隻腳已經跨進棺材的人了,什麽都不怕,讓對方為他提供安全的避風點,好吃好喝供著。那些狐朋狗友肯定為是否舉報作過激烈的思想鬥爭,但最後都斷了舉報念頭,一則鄭斷水如今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活一天算一天,的確惹不起;二則也是有把柄在鄭斷水手裏,一旦鄭斷水落網,把他們以前做的事說出來,定然沒有好果子吃。無奈,隻得供養其一段時間,再贈以盤纏送走這個瘟神。鄭斷水自忖絕不可能在一個地方逗留太長時間,也是見好就收,下次沒準兒還可以來住幾天。就這樣,他竟在上海周邊各縣有驚無險地流竄了近一年時間。

   最近,風聲更緊了,他意識到上海不能再待下去,就奔徐州這邊來出家。十年前他混得正得勢的時候,曾隨一個清鄉軍官訓練團少將督導官來徐州遊山玩水,跟興化寺的僧人認識。生怕在興化寺待不長,還要回上海郊區流竄,因此,那紙通緝令他還舍不得銷毀。

   那麽,為什麽要夜探支富德的客房呢?鄭斷水供稱,晚上他聽見院子裏似有動靜,從門縫中往外窺視,看見支富德在月下打拳,打得有模有樣,似是個練家子。他不禁驀地一驚,尋思此人要麽是公安便衣,要麽就是江湖人物。再往下分析,是便衣的可能性很小,若是來抓他的,早就下手了,為何等到天黑了還不動手?但心裏總歸是不踏實,鄭斷水自恃精通江南船拳,能夠在船頭三尺之處與人廝鬥,在黑暗的臥室內更容易施展,遂決定待夜深人靜之後潛入隔壁房間探個究竟。

   麵對著這個奇葩逃犯,支富德簡直無語。如今手裏有了個人犯,再想隱瞞身份怕是不可能了,便去與小花園相鄰的中等客房將沙懋麟、孫慎言二人叫醒。商量片刻,三人立刻去找寺院住持,出示證件,要求寺方予以配合。從住持口中,偵查員獲知了陳淩發的相關情況——

  陳淩發係與沛縣相鄰的豐縣人氏,其祖上曾是豐縣富家、幫會首領,到陳淩發父親手裏家產散盡,為後代留下的隻有江湖名聲和一腔義氣。陳淩發仗著幫會背景走遍山東、江蘇、河南三地。這種角色,在民國時期最吃得開,他的朋友遍及三教九流,從國民黨黨政軍警憲特、日偽、還鄉團一直到中共地下黨都與其有來往,幫各方辦的事情大小無數。抗戰勝利後,陳淩發定居徐州,原想過一份安穩日子,怎奈各方仍舊不斷找他辦事。1948年國共內戰差不多快見分曉時,可能出於對中共執政後自身安全的考慮,陳淩發決定徹底避開各方糾纏,便躲進了與陳家幾代均有密切聯係的興化禪寺。

   隱居到徐州解放後,陳淩發方才露麵。陳淩發精通武當內家拳,遂去了徐州當地一家知名武館擔任顧問,兼帶為人用氣功療傷。1949年底,徐州市公安局突然將其逮捕,當時傳言中共可能要跟陳淩發算一算以前其跟舊政權及日偽方麵打交道的老賬,此番定有凶險。出乎意料的是,半年後陳淩發出現在徐州街頭,身體氣色俱佳,根本不像蹲過大牢萎靡不振的樣子。然後,他就消失了,其實是再次躲入了興化寺。

   這一次,他以居士名義入寺,而且確實每天參與寺院僧人的一些功課。可是,仍舊有人尋覓過來,不是公家人外調,而是江湖上的什麽事情。具體情況,他沒向住持透露。反正是那人來過後,陳淩發就決定離開,不知是去幫來人辦事,還是為躲避。臨行前,陳淩發去布店買了五匹棉布贈予寺院。買布的當晚,他沒打招呼,便悄悄離開了。

   支富德三人費了不小勁,卻是一場空歡喜,當下自是有些沮喪。不過活兒還得幹下去,連夜商量了一番,決定次日去徐州市公安局了解一下,看他們那邊有沒有陳淩發的線索。

   回過頭來,再說焦允俊、張寶賢、譚弦三人赴青島調查的情況——

  三人抵達青島後,也是先去市公安局。當時的青島市公安局跟其他省市的公安局一樣,設置了一個專門負責協助全國各地公安機關赴青外調、追捕等事項的機構,簡稱“外協辦”。從上月開始,各地湧向青島的外調人員驟增,“外協辦”的那些弟兄日夜加班還忙不過來。焦允俊三人是晚上七點多下的火車,惦著盡快辦案,連晚飯也來不及吃,直接就奔“外協辦”,出示的是上海市公安局的證件。不料,接待人員還沒聽他介紹情況,就先給了他一張紙片。焦允俊定睛一看,是預約單,上麵寫著10月25日下午二時接待,不由得搖頭苦笑,暗忖這真是急驚風遇上慢郎中,這麽急的案子還等得了三天?隻得亮明了身份。

   值班組長得知來人係華東特案組的偵查員,不敢怠慢,馬上通報“外協辦”主任,主任隨即對外調事宜作了緊急安排。得知他們還沒吃晚飯,主任立刻吩咐機關食堂的師傅下三碗雞蛋掛麵端來。焦允俊三人還沒喝完麵湯,青島市公安局當初負責追緝申今望、孟守玉夫婦的刑警組長劉大毛已風風火火趕到。

   互相一介紹,劉大毛跟焦允俊竟來自同一個縣,雙方立即多了一份親近感。劉大毛對焦允俊三人非常尊重,一口一個領導。焦允俊說老弟你這麽稱呼,我隻好請你改日再來了。咱們不說客套話,你叫我哥就得了。不瞞你老弟說,我對這個案子真有點兒怵頭,大海撈針,時間緊迫,這兩口子一邊逃竄一邊殺人,晚一天落網就多一份危害,咱們憋著一股勁兒,隻想把這對狗男女盡快拿下。言歸正傳,咱們直截了當談案情吧。於是,劉大毛就介紹了當初追捕申今望、孟守玉的情況,和楊秘書說的差不多,不過是多了些細節。

   焦允俊敏感地意識到,線索可能就藏在這些細節裏,便盯著了解這些細節情況,還特地問到了孟守玉的社會關係。劉大毛說這也是當初他們著重調查過的一個方麵。孟守玉的社會關係比較簡單,其父孟洛彬係世代拳師出身,青島當地人,早年跟申今望的養父申公大是結拜弟兄,申氏經營武館,便請孟洛彬相幫。孟性格孤僻,沉默寡言,不喜歡跟人交流,朋友不多,隻有幾戶親戚。青島警方多次走訪過,沒發現他們與孟守玉有聯係,更別說其夫申今望了。

   焦允俊三人跟劉大毛一直聊到午夜,把劉送走,三偵查員對一應案情進行了梳理。設身處地從申今望的角度考慮,他們認為,以申今望與眾不同的性格和高人一籌的智商,躲入嶗山應該隻是為了暫避一時,並非長久之計。剛剛躲進嶗山時,國共雙方還呈僵持態勢,但一年之後,情勢發生了很大變化,國民黨政府敗相顯現,這些情況申今望不會一點兒都不知道,他對後路肯定會有考慮。因此,在這段時間裏,他應該跟外界有聯係。由此,調查方向也就有了:去嶗山申今望夫婦躲藏過的留仙觀尋覓蛛絲馬跡。

   留仙觀是嶗山中一座規模不大的古觀,隻有十多個道士,道長印玉年過七旬,鶴發童顏。去年11月,申今望、孟守玉夫婦雨夜拒捕打死打傷警方便衣逃逸後,警方封了道觀,把印玉等一幹道士悉數帶往市裏訊問,當時負責這項工作的就是劉大毛。後經反複調查,認定申今望、孟守玉夫婦藏匿古觀確與一幹道士無涉,這才把印玉等人放回。那麽,申今望是怎麽跟留仙觀搭上關係的呢?劉大毛告訴偵查員說,印玉與申今望的養父申公大是有著數十年交往的老友,申今望少年時從家鄉沛縣來青島後,每年暑假都會到留仙觀住上一個月,隨印玉學習道家武術。這種交往一直持續到其學生時代結束。

   劉大毛跟印玉已是熟人了,說明來意後,印玉說不就那些陳穀子爛芝麻事兒嗎,說來說去有什麽意思呢?不過,老道士知道跟警察沒啥討價還價的,就吩咐小道徒上茶。幾個偵查員跟印玉聊了多時,印玉還真是老生常談那一套。看看時間已是下午三點多了,焦允俊對劉大毛說,老劉要不你先回去吧,我們三個今晚就住在觀裏了。劉大毛說這可不行,我是奉命行動,必須自始至終陪著你們。焦允俊把劉大毛扯到外麵,悄聲說:“老弟啊,你沒看出來,老道士對你很反感呢。估摸當初你辦這個案子時沒少給他臉色看。”

  劉大毛這才領悟:“那我就去附近村裏找戶人家歇下來,你有事隨時可去北邊兒苗家莊找我,問一下民兵隊長葛大壯家就是了。”

  果然,劉大毛離開後,印玉的態度就起了變化,吩咐小道士另沏了一壺極品龍井,還奉上了糕點。焦允俊說我們三人今晚不走,要在道觀過夜,好好聽您老人家聊聊道家精義。印玉馬上出去關照夥房為客人準備晚餐。飯後,三偵查員邊喝茶邊和印玉聊天。印玉主動說到了申今望,說你們今晚住的這屋子,就是當初申今望住過的,他妻子住在旁邊村子裏。焦允俊為使對方放下戒心,故意不提申今望,而是扯到了道教上。

   焦允俊曾長期在敵占區從事秘密工作,心思玲瓏剔透,閑時涉獵也甚廣,還有過隨道士搭伴穿越敵占區的經曆,對道教多少有些了解。當下跟印玉一白話,什麽尊道貴德、仙道貴生、自然無為、柔弱不爭、天人合一之類,竟也能說得頭頭是道。印玉還從沒遇到過這種公家人,而且還是做警察的,甚至以為焦允俊以前當過道士或者是資深居士,當下早把之前和警方的不愉快拋諸腦後。兩人長篇大論,侃侃道來,聽得張寶賢、譚弦隻想打瞌睡。

   這場神聊一直持續到午夜過後,臨末印玉說:“沒想到警察中還有這等人才,佩服!我知道閣下銜命而至,並非為了來此閑聊。這樣吧,你們可去上海法大馬路和興裏找一位名叫童純誠的先生,關於申今望的下落,他可能說得出些有價值的內容。”

  這個童純誠又是怎麽回事呢?那還要從1947年初春申今望逃回青島後說起。申今望原是準備一去不返的,早已把住宅、鋪子全部賣光,市內無處存身,就去嶗山留仙觀投奔印玉道長,說要住一段時間。印玉作為資深出家人,講究的是六根清淨,自是不問原因。至於隨其而來的孟守玉,因留仙觀向無婦人留宿之例,隻好讓她住到旁邊的村裏去了,但白天的時候,孟隨時可以出入道觀。

   在留仙觀居留期間,申今望每隔十天會與妻子外出一趟,貌似悠閑,可能是去附近遊山玩水,也有可能是跟什麽人見麵,甚至到附近鎮上的郵電所發信函或電報(當時的郵電所無收發報機,鎮上也無電話,均由郵電所用特快函件的方式寄到市內,再譯成電報拍發)也是有可能的。

   三個月後的一天,忽然有人來拜訪申今望。那人向印玉道長自我介紹姓童名純誠,來自上海。印玉對外來人不感興趣,通常交談到這一步也就打住了。那位童先生由申今望陪著去了孟守玉的居處,飯也是在那裏吃的,料想兩人有事兒商量。不料到了晚上,待印玉率領眾道士做過晚上的功課,申今望帶著童純誠過來,說這位客人精諳棋藝,聽說道長酷嗜此道,很想和您方圓手談。

   印玉的棋藝水平據說篤定能在山東省名列前茅。之所以說是“據說”,是因為他從未參加過正式比賽,認為這不是出家人所為,不過,平時若是有高手來留仙觀切磋,他則是來者不拒,而且勝多敗少,曾經有過數次下贏國手的紀錄。現在聽說童純誠棋藝不凡,當下命小道士備茶,說要和童先生對弈。

   開局不久,兩人均發現對方棋藝了得,哪敢掉以輕心,都是全神貫注,心無旁騖。申今望對圍棋沒多大興趣,在一旁觀戰隻覺得無聊,就去院子裏打坐練拳。這盤棋一直下到次日清晨五點,以平局告終。這下,印玉道長不得不對童純誠另眼相看,因童純誠上午就要告辭返滬,便吩咐廚房備幾樣素菜,還從地下刨出一壇珍藏了十二年的百花露酒,為童純誠餞行。童純誠對印玉道長也是欽佩不已,說道長的棋藝遠勝於己,之所以平局,是因為年歲已高,精力不濟。臨走時,童純誠給印玉留下了自己的地址,希望哪天道長去上海時通知他一聲,以便盡地主之誼。

   之後,印玉再未與童純誠見過麵,也沒有通過書信。至於申今望是否跟童純誠聯係過,他就不清楚了。後來申今望拒捕,打死打傷警方便衣,連累印玉被審查了一個多月,老道長就更不想跟童純誠有甚瓜葛了。

   這自然是一條重要線索,焦允俊聽罷,決定立刻返滬。

五、尋蹤覓跡

   由正副組長帶隊的兩撥特案組偵查員差不多是同時抵達上海的。支富德一路怎麽也回上海了呢?原來,他們已經找到了陳淩發——

  在興化寺撲空之後,三偵查員去了徐州市公安局,了解1949年底該局抓捕陳淩發的情況。得知確有此事,但徐州市公安局此舉係奉命行事,並非該局自己辦案。抓捕陳淩發是中共中央華東局山東分局社會部的命令,社會部是什麽機構,行內人都是知道的,況且那時徐州屬山東省管,對於華東局山東分局社會部的指令,市局還不是讓幹啥就幹啥?所以,市局經辦人員隻管把陳淩發弄到濟南交差,對於其後的所有情況一概不問。

   1950年7月上旬,徐州市公安局接到山東省公安廳(當時山東分局已經撤銷)的通知,說對陳淩發的審查已結束,現讓其返回徐州,行動自由不受限製;如果陳有事向徐州市公安局尋求幫助,可予以解決。這話的含義,行內人心知肚明。不過,至今陳淩發也沒向市局提出過什麽要求,市局方麵當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沒必要去注意這個神秘人物的動向。

   要說支富德三位的運氣還真不是一般的好,正說到這裏的時候,一向行蹤飄忽的陳淩發竟然來市局找政保一科的偵查員老方了。老方是上級指定負責跟陳淩發接觸的專人,此刻正在接待特案組偵查員。接到門衛室電話,老方跟支富德等人一說,那三位自是喜出望外。這樣,三位偵查員就完成了對陳淩發的外調——

  陳淩發兒時跟申今望是小學同學,兩人還坐過一學期同桌。後來,申今望去了青島,兩人就沒了來往。1946年申今望組建“七團”回沛縣反攻倒算,中共湖西特委決定將其剪除,輾轉找到了抗戰時就已與中共地下黨有聯係並做過一些秘密工作的陳淩發。湖西特委的計劃是,讓陳淩發設法將申今望引離沛縣、豐縣,然後指派我地下鋤奸人員將其幹掉;如果孟守玉隨行,可以一並解決。正好陳淩發在上海有個朋友想和人合夥做生意,托陳幫他物色有經商經驗的合適人選。陳淩發把這事跟湖西特委的來人一說,對方認為這是個好機會。

   於是,陳淩發先與申今望取得聯係,得知申今望認為家仇已報,準備解散武裝離開沛縣,再操老本行做生意,對陳的提議很感興趣。這正是個好機會。不過,陳淩發知道這位老同學生性謹慎多疑,並沒有立刻前往拜訪,而是寫信建議他考慮定當。申今望收到信函後,當即修書一封,派人奔徐州直接送交陳淩發之手,要求陳赴沛一晤。兩人這一見麵,申今望正式提出,希望老同學幫其在南京或者上海、杭州等地尋找生意合作方。陳淩發把這個情況向湖西特委報告,特委指示:繼續與對方保持聯係,勿操之過急。

   陳淩發不急,申今望那邊倒是有些著急了,因為這時他與國民黨方麵已經鬧僵,急於抽身而退。五天之內,他連發三函給陳淩發,催促迅即聯係合作方,啟動合作事宜。湖西特委指示陳淩發物色合作對象去沛縣跟申今望麵洽。陳淩發就跟上海的朋友聯係,上海方麵發來電報告知,將有一位資方代表前來,請他為申先生引見。

   那位資方代表就是童純誠。童純誠趕到徐州跟陳淩發見麵後,兩人隨即去了沛縣“七團”的駐地——就是與申今望的副官申解扣見麵的那次。申今望與童純誠談得很投機,答應一周之內即赴滬跟合作方洽談。於是,童純誠返滬通知合作方做好一應準備,陳淩發留在“七團”司令部,屆時將陪同申今望一起赴滬。如果不是三天後發生張開嶽火並“七團”事件,申今望肯定在赴滬途中被湖西特委派出的鋤奸人員幹掉了。陳淩發逃回徐州後,向湖西特委發出了停止行動的緊急信號,同時也向童純誠拍發加急電報作了說明。此後,陳淩發再也沒跟申今望或童純誠聯係過。

   10月25日晚,在上海虹橋路的特案組駐地,兩撥偵查員匯總了外調所獲得的情報。大夥兒分析,既然兩路偵查員都查到了那個名叫童純誠的人,看來這條線索不假。陳淩發說,他之後沒有跟申今望和童純誠聯係過,而從留仙觀印玉道長處獲得的信息是,申今望躲在嶗山期間,曾與童純誠見過麵,由此推斷,兩人可能還在洽談合作經商之事。至於談得怎樣,目前還不清楚。但是,從申今望、孟守玉夫婦的逃亡路線看,他們很有可能去了上海。根據偵查員手頭掌握的線索,童純誠是申今望在上海唯一有聯係的朋友,申今望抵滬後是不是去找童純誠尚不能肯定,但童純誠應該是知曉一些情況的。

   焦允俊和郝真儒、支富德交換意見後,認為事不宜遲,須連夜行動,迅速控製童純誠。隨即,郝真儒和譚弦兩人前往管段派出所了解童純誠的一應情況,其餘偵查員待命,隨時準備行動,將童純誠逮捕。

   印玉道長告訴偵查員,童純誠住在“法大馬路”。法大馬路乃是上海灘租界時期留下的坊間俗稱,意思就是“法租界大馬路”。在滬語中,“大”不僅表示體積,也作數量詞使用。比如這裏的“法大馬路”,指的是法租界自北往南的第一條馬路——公館馬路,亦即後來的金陵東路;英租界也有“英大馬路”,那就是著名的南京路了。

   郝真儒、譚弦前往金陵東路派出所,了解管段內的居民童純誠,得知確有其人。管段戶籍警老唐告訴偵查員,童純誠是祖傳三代的商業經紀人。不過,像童純誠這類經紀人,具體做的不是撮合生意,而是撮合投資。這一行早在百年前上海灘開埠伊始就已存在,但由於門檻高、事務雜、操作繁,從業者並不多,這也是童純誠家世襲此業的原因。童純誠十八歲入行,從業已有二十多年,口碑不錯,這跟其已故老爸是青幫中人有關係。據說其老爸在青幫中輩分頗高,連滬上大亨黃金榮在他麵前都自稱弟子。奇怪的是,童純誠卻沒有加入青幫或者其他幫會,也不跟任何黨派沾邊。

   聽老唐說到這裏,郝真儒心中閃過一個念頭:這說明此人對世事看得頗透,再加上他酷嗜圍棋,通常來說,這類人不一定會跟申今望這種惡魔攪得很深,很有可能不過是生意上的交往。當然,申今望與其交往的目的大概就不僅是做生意了,肯定還有其他,比如改名換姓開一家公司或者店鋪,以便洗白身份什麽的。

   可以想象,像童純誠這種背景的角色,解放後肯定是警方關注的對象。在金陵東路派出所,這活兒由戶籍警老唐主抓,但老唐要管的事兒很多,不可能一天到晚盯著童純誠,就把這個工作交由居委會負責,居委會又把此項使命下達給居民小組長趙阿姨。趙阿姨是沒有工作的家庭婦女,正好住在童純誠家對門,這就等於為童純誠特設了一個監視哨。據趙阿姨說,童純誠在金陵路吉祥街口有公司門麵,基本每天都去上班;除了逢年過節,平時家中鮮有客至,本月(10月)肯定沒有人登過門。

   當晚,特案組七名偵查員兵分兩路,分別前往童純誠的公司和住宅。去公司的一路撲了個空,那邊已經人去室空鐵鎖把門,人都下班了。去住宅的一路由焦允俊帶隊,為慎重起見,他沒有直接敲門,而是先讓戶籍警老唐悄悄向兩側鄰居打聽,是否聽見童家有動靜,得到肯定回答後這才下手。一舉將其抓獲之後,偵查員對其住宅進行搜查,除了發現一些童純誠與北洋、民國、日偽和幫會諸方麵有頭有臉的名流拍攝的合影或簽名贈照外,並無其他可疑物品。隨即押著童純誠去公司搜查,也毫無收獲。

   連夜訊問,童純誠顯得從容不迫,首先聲明他沒有參加過任何黨派,向不過問政治,不管解放前解放後都從未沾過違法事兒。偵查員問:“那麽,你跟申今望接觸是怎麽回事?”

  童純誠反問:“申今望又怎麽啦?”

  焦允俊冷笑一聲,把一份通緝令擲向對方。童純誠見之大驚失色:“哎喲!這家夥是這麽一塊料啊,那我不是差點兒被他宰了嗎?他還說要上我家拜訪,會不會動著滅門搶劫的腦筋啊?”

  原來,三天之前——10月22日,申今望已經到公司拜訪過童純誠了。當時童純誠就很奇怪,說我留給你的是家裏的地址,沒告訴過你公司在哪裏,你是怎麽找到的?申今望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說鼻子下麵就是嘴嘛,像童先生這樣的人物,張嘴一問就知道了。據童純誠說,如今的申今望,和上次在嶗山見麵時相比,簡直變了個人,年齡仿佛老了七八歲,臉色蠟黃,額頭皺紋密布。當下童純誠驚問,申先生怎麽變成這副模樣了?申今望苦笑,說他生了一種怪病,正在求醫問診,大吃中藥,苦不堪言。說話間,童純誠果然聞到陣陣中藥氣味。

   那麽,申今望找童純誠幹什麽呢?說是來摸摸上海這邊的煤炭生意行情,想通過童純誠的關係開一家煤炭公司,今後就長住上海了。上海解放後,童純誠這一行的生意每況愈下,新開張的公司店鋪比關門的少得多,他的收入大為減少。此刻一聽生意兩字,頓時精神抖擻,話題立刻轉移到正事兒上。聊了一會兒,童純誠看看飯點兒已到,遂請申今望去附近西藏路上的“狀元樓”午餐。飯後,申今望告辭,說過四五天再去府上拜訪。

   說完上述情況,童純誠再三表示自己並不知道申今望原來是犯下這等血腥巨案的要犯。當初還是陳淩發介紹他與申今望認識的,那還是解放前兩年的事兒,陳並沒有告訴他申今望是還鄉團匪首。他去沛縣跟申今望洽談生意上的事時,駐地有許多穿軍服的人進進出出,衝申今望一口一個“團長”;而申今望自己也感歎“戎馬勞頓”,“遂有棄武經商之念”,所以,他隻以為申是保安團軍官,撈得了錢鈔後想抽身而退,去大上海經商度日。這種情況在那時並不稀奇,他曾跟人有過多次這樣的合作。

   申今望是個很細心的人,跟童純誠甫一見麵,接過童的名片看了一眼,隨即做出了一個使童純誠大出意料的舉動——把名片一撕兩半,劃根火柴當場燒掉,然後解釋說自己是那種記性特好的人,過目不忘。果然,上海解放後,有一天童純誠收到了一封寄自山東青島的信,讓他去嶗山留仙觀一晤,共商合作事宜,落款是“過目不忘”。童純誠一看就知道是當年的那位“團長”,便動身前往。那次見麵,申今望跟他談了打算在上海投資開店辦廠的情況,說自己可能會過去找童先生幫忙。

   臨末,童純誠不無後怕地說:“哪裏想到他是這樣一個罪大惡極的惡魔,看他那副落魄樣子,真是已經到了窮途末路的境地。我懷疑他這次找我就是為了謀財害命,照他那副歹毒心腸,隻怕要麽不下手,下手必滅門,我一家老小全都要死在他手裏啦!”

  訊問結束後,特案組偵查員連夜開會,決定立刻著手對童純誠的公司和住宅進行秘密監視,等待申今望自投羅網。與此同時,特案組還向上海市公安局、蘇南行署鬆江專署公安處發出緊急協查通知,要求對上海市各區以及蘇南行署管轄各縣旅館的旅客入住情況以及居民申報臨時戶口的情況進行調查,尋找與申今望、孟守玉特征相符的嫌疑人。

六、病入膏肓

   使一幹偵查員始料不及的是,一連蹲守了七天七夜,累得人仰馬翻,目標卻根本沒有出現。上海市各區以及鬆江專署管轄各縣的查摸與布控也沒有發現申今望、孟守玉的任何線索。焦允俊、郝真儒再次訊問童純誠,他的說法跟之前並無兩樣,堅稱申今望就是這麽對他說的——過四五天會登門拜訪。至於這廝為何爽約,他怎麽會知道?

   童純誠不知道可以兩手一攤,特案組卻不行。那幾天,無論是組長焦允俊還是指導員郝真儒,都是時時緊鎖眉峰。特別是焦允俊,他是組長,特案組最高業務領導,又生性要強,沒有及時拿獲逃犯已經覺得臉麵無光了,還時時擔心惡魔會不會再次作案,真的是食不知味,一個星期下來,臉孔小了一圈。

   接受追捕使命的第十五天——11月2日,焦允俊下令再次開會分析案情。這個會開的時間很長,從上午十時許一直進行到晚上九點,午餐晚餐都是在會議室吃的,邊吃邊繼續討論。大夥兒對申今望、孟守玉夫婦來滬的動機、下榻何處、跟童純誠見麵的原因、為何突然爽約等進行了縝密的分析,最後,把注意力集中在一個點上:申今望跟童純誠見麵,是否真想在滬上開公司作為其隱身方式,既逃避追捕,又解決生存問題?偵查員認為弄明白這個問題非常重要,這是分析這對夫妻逃犯下一步行蹤的主要判斷依據。

   上一天,偵查員沙懋麟、譚弦兩人奉命前往看守所提審童純誠,不問別的,單問申今望跟他見麵時就關於投資之事聊了些什麽內容。現在,譚弦把訊問情況一五一十向大家作了介紹——

  申今望的“創業”思路是,由其負責全部資金的籌措,在滬上開辦一家煤炭公司,專門向上海市的工廠提供淮南煤礦的優質無煙煤。具體操作方式是,由童純誠負責操辦開辦該公司的全部手續,其間所需費用由申今望承擔。童純誠的報酬可以在以下兩項中選擇一項:一是根據公司注冊資金商量一個合適的比例,由申今望一次性支付,一是雙方協商一個合適的股份份額作為童純誠的入股投資。煤炭公司開張後,由申今望全權主持經營,童純誠毋須再投入精力。童純誠說,給他留下的印象是,申對做生意是很精通的,而且對這筆生意也是很有誠意的。

   偵查員對此進行了討論,包括郝真儒在內的絕大多數偵查員都認為,申今望此舉的可信度很高,因為這符合他和其妻孟守玉急於洗白身份隱藏滬上的目的,對於這對逃犯夫妻來說,這應該是一條最理想的出路。之所以使用了“絕大多數”的說法,那是因為有一個人一直沒有開口表態,坐在那裏埋著腦袋悶抽香煙。這使呼吸係統有疾最懼煙味兒的郝真儒很不爽,也感到納悶兒——平時老焦對此是很注意的,開會時不抽煙,也不允許其他人抽,煙癮犯了就到外麵走廊裏過過癮,今天這主兒怎麽啦?

   郝真儒跟焦允俊相處一年有餘,對其性格比較了解,知道這位同誌看似大大咧咧,其實還有著心細如發的一麵,慣於為他人考慮,在他人利益與自己利益發生衝突時,他的選擇總是寧願自己吃虧。可是,今天這老焦怎麽不顧自己宣布的禁令,不管不顧地大抽香煙了?想到這兒,郝真儒就點了特案組長的名:“老焦,說說你的意見吧?”

  焦允俊像是被突然驚醒似的一個激靈,看了看煙灰缸裏的幾個煙蒂,立刻把手中的香煙按熄:“哦!參加革命這麽些年頭兒了,小農意識還沒有去掉,一看今天有小楊秘書送來的不花錢的洋煙——估計是繳獲的,就不管不顧地大抽特抽,應該檢討……”

  郝真儒起身把窗戶打開:“得了,瞧你這副專心樣,肯定是袖中另有乾坤了。”

  焦允俊笑道:“兄弟這點兒道行還是淺,心裏有啥小九九,讓你老郝火眼金睛一下子就看穿了。好吧,言歸正傳,說出來諸位不要在意——眾弟兄剛才發表的高見,俺都聽在耳裏,不過,恕俺直言,對於大夥兒的高見俺不敢苟同。”

  為什麽這麽說呢?焦允俊解釋,第一,解放後,上海市的煤炭、燃油、有色金屬被列為嚴控物資,由於關係到軍用,甚至軍方都插手交易。焦允俊從一位在華東軍區後勤部任職的老上級處得知,軍方甚至已經製訂了對煤炭、燃油的嚴控方案,一旦發生重要戰事,有可能對上海乃至整個華東地區的煤炭、燃油實行軍事管製,滿足戰爭需要。在這種情況下,政府對於煤炭貿易的管理力度是很大的,私營煤炭公司不是不可以開,但門檻越來越高,批準開業的權力不隻在上海市工商局手裏,華東軍政委員會也要過問,甚至擁有一票否決權。在這種情況下,不管是誰,如果想要申請開辦一家煤炭公司,哪怕規模很小很小,在辦理手續時肯定需要多種多樣的證明、證件、批文之類,絕對不像申辦一家尋常商行那樣簡單。試想,如果申今望、孟守玉有能力獲取那麽些證件、證明(不說批文),這對惡魔夫妻之前疲於奔命時為何還要冒著巨大風險一路殺人?他們製造一起起旅館凶殺案,不就是為了獲取別人的出差證明嗎?

   第二,申今望的曆史材料早已為山東、平原兩省公安廳所掌握,特案組對此也了如指掌,其在青島經營的生意是土特產批發,與煤炭根本不搭界,他於煤炭生意完全是一個外行。其妻孟守玉也沒有這方麵的社會關係。據其副官申解扣所述,申今望在沛縣率領“七團”反攻倒算期間,也未曾跟經營煤炭的生意人打過交道。之後,申今望夫妻在青島嶗山隱居,與外界接觸更少,根本沒條件為經營煤炭生意做準備。至於這對夫妻的一路亡命之旅,更是沒工夫操心這些事了。那麽,從其在無錫作完最後一案消失到其在滬上露麵這段時間裏,申今望是否有可能為開辦煤炭公司做準備呢?焦允俊認為這種可能性接近於零。申今望在長三角一帶根本沒有這方麵的人脈關係,況且解放後全國煤炭資源統一調配,私營公司原有合約關係的尚在維持,沒有合約關係的通常也沒法兒建立新的供銷關係。

   當下,焦允俊如此這般說了一通,眾人均表示讚同。那麽,下一步應該怎麽做呢?焦允俊認為,在討論這個問題之前,要弄清一件事——既然申今望所謂的經營煤炭生意純屬子虛烏有,他此番來滬的目的到底是什麽?是否會如童純誠所擔心的那樣要衝其下手?

   童純誠認為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當特案組因其並不涉案決定將其釋放的時候,童極不樂意,固執地認為申今望在打自己的主意,堅決不肯離開看守所。今天上午特案組開會前,看守所還致電支富德提及此事,問到底要不要放了童純誠。特案組當然不可能為這種事花費精力,盡管鈴是他們拴的,但解鈴的活兒隻好交由看守所和派出所商量著辦了。

   在特案組看來,童純誠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以申今望的本領,如果他要作一起搶劫大案,隨便在哪兒下手都可以,不必非得趕到上海來。那麽,開辦煤炭公司的可能性排除了,滅門劫財的可能性也排除了,申今望到底為什麽要在上海灘露麵,還給童純誠出了一個開辦煤炭公司的虛假題目呢?這一點,大夥兒討論多時,始終不得要領。焦允俊提議,既然想不通,不妨先把這個問題放一放,換個題目,比如這對夫妻來滬後下榻何處。

   之前,上海市二十個區、市郊七個縣的公安分局、派出所都已經對各自的轄區進行過查摸,並未發現申今望、孟守玉下榻哪家旅館或者居民家。這種查摸應該不會出現差錯,因為旅客入住旅館是要憑證件或者證明登記的,借宿居民家也是這樣,公安局有嚴格的臨時戶口申報製度,再加上居委會的嚴密監視,誰家來了外人,鄰居肯定知道,不報臨時戶口,隻怕派出所就要直接傳喚了。那麽,他們能躲到哪裏去呢?偵查員想到了青島嶗山的留仙觀,不禁恍然——這對夫婦會不會效法“留仙觀模式”,在哪座寺廟藏身?

   上海解放後,公安局整頓戶籍,把寺廟觀庵的出家人也歸納進了居民戶口,稱為“集體戶口”,以整座寺廟為一個登記單位,和尚尼姑道士就是集體戶口簿上的一個戶籍成員。如果寺廟有外人住宿,也需向派出所申報臨時戶口。那麽,這次排查時,分局、派出所是否會去一趟轄區內的寺廟觀庵呢?戶籍警是應該去的。既然去了,不就可以查明申今望、孟守玉是否在那些地方下榻了嗎?

   這個說法不完全正確。城市、城鎮的寺廟觀庵有集體戶口,裏麵的僧人道士可以算作城鎮居民。但如果寺廟在農村,裏麵的僧人道士就不算城鎮居民,隻能作為農村戶口。1950年時,農村是不發戶口簿的,農村的寺廟觀庵裏的僧人道士也就沒有戶口。直到1953年國家實行統購統銷,這部分僧人道士雖然不參加農業生產,但要吃商品糧用商品布,政府才給他們落上了非農戶口。此時,偵查員認為,如果申今望、孟守玉躲在上海近郊的哪座寺廟裏,倒是個相對安全的法子,因為之前並沒有把調查觸角伸到鄉村。

   焦允俊當即拍板:“立刻進行補充調查!”

  上海近郊上海、鬆江、青浦、嘉定、川沙、南匯、寶山七個縣,特案組七名偵查員每人負責一個,另以特案組的名義向上海市公安局臨時借調二十一名便衣警察、七輛小吉普,分成七路,每撥調查一個縣。當天下午,負責去南匯調查的偵查員孫慎言就摸到了一個線索:申今望曾在南匯縣新場鎮的古廟北山寺下榻一個多月,10月23日才離開。

   位於上海浦東地區的南匯縣新場鎮距市中心大約四十公裏,是一座千年古鎮,鎮外南北兩側各有一座建於元代的古刹:南山寺和北山寺。那對逃犯夫妻的蹤跡就是在北山寺調查到的——

  孫慎言一行抵達新場鎮後,也不去跟鎮派出所聯係,直接以遊客身份逛北山寺。同行的市局偵查員老周少年時有過出家經曆,熟知寺院情況,跟一個正在掃地的青年僧人搭上了話,聊得比較投機,得知該寺前些日子來了一對中年男女,操北方口音,自稱是夫妻。女的說其夫賈曼晨身患痼疾,當地中西醫生均束手無策,說最多隻能活三五個月,聽說上海醫生了得,遂奔滬上求訪數位名醫,也是個個搖頭。前幾天去城隍廟,遇一算命瞎子,說此病能治,但須在上海東南方向近海邊找一處清靜之地,每日沐浴靜坐,輔以中藥,一段時間堅持下來,必有好轉。

   賈氏夫婦記下他口述的藥方,遂奔東南方向而來。行至新場鎮,賈曼晨忽有一種神清氣爽的感覺,認定這裏就是算命先生所說的清靜之地。向鎮民打聽,得知附近有南山寺、北山寺各一座。因他們來自北方,遂來到北山寺,拜見住持清源長老,說明情況,奉上鈔票一百萬元作為香資。清源觀其神色,確有痼疾纏身之狀,不禁動了惻隱之心,同意他們在寺裏靜養。寺院後門外有一個堆放雜物的小小院落,可騰出平房一間,賈氏夫婦遂被安排在這裏,一日三餐和寺裏搭夥。

   就這樣,賈氏夫婦(即申今望、孟守玉)在北山寺待了下來。北山寺地處鎮外僻靜之地,鎮上警察向不光顧,寺方也從來沒有接到過關於加強治安管理的通知,所以根本沒有問及兩人以往的情況。這對夫婦平時靜心休養,男的早晚必來寺院與僧人一起誦經念佛,穿一身寺院贈送的僧衣,盤坐蒲團倒也像模像樣;女的則在寺後小院內料理一應日常生活事宜。每隔三天,必去鎮上中藥店贖藥。

   在清源長老看來,賈施主的氣色一日差似一日,一個多月下來,已是臉頰削凹、頭發脫落、佝腰屈背,與剛來時判若兩人,看那模樣已是病入膏肓。賈曼晨自己可能也意識到情況不妙,日前說要去一趟上海市區,找醫生看看到底還能活多久。使清源不解的是,賈曼晨竟是一個人去市區的,其妻並未跟隨。不過,出家人不管世事,長老也懶得過問。第二天,賈曼晨就返回了,繼而於10月23日不辭而別。小院裏夫妻倆的居住之處沒有上鎖,收拾得幹幹淨淨,屋裏桌上放著一個空白信封,內有現鈔一百萬元。

   當下,偵查員搜查了整個兒小院,沒有任何收獲。隨後又去新場鎮,在派出所民警陪同下分頭走訪了中藥店鋪,還拜訪了鎮上所有的中醫。所有中醫都說沒有接診過這麽一個患者,中藥店方麵則說,孟守玉倒是常來贖藥,差不多每隔三天來一趟,沒有藥方,都是口頭陳述藥名、用量,每次有所不同,但因其中並無涉毒藥物,其劑量也沒超越正常使用範圍,也就破例給按名抓了藥。

   孫慎言這一路調查到的情況報到特案組,焦允俊一躍而起,拍著孫慎言的肩膀說:“老弟,有功!回頭事兒辦完了,本組長為你請功!”

  孫慎言離開後,一旁的郝真儒說,老焦你是不是有點兒草率,“請功”這樣的話怎麽可以輕易許諾?焦允俊卻不以為然,也不向郝真儒解釋,把剛才孫慎言提到的那些中藥名稱、用量默寫下來,又扯開嗓門兒喚來了偵查員張寶賢、沙懋麟:“你二位辛苦一下,跑一趟市衛生局,把這紙藥方送過去,請他們代為向老中醫請教,這些中藥是幹什麽用的,我就在這裏坐等回音。”

  看著兩個偵查員走出辦公室,郝真儒狐疑地打量著焦允俊:“老焦,你這演的是什麽戲?”

  “我要弄明白那廝究竟患的是什麽毛病,他利用中藥做文章,老子來個將計就計,也做一篇錦繡文章給他看看!”

 

七、殺妻被擒

 

   焦允俊的“坐等回音”讓市衛生局著實忙碌了一陣。當時上海灘的大多數名中醫都是自營戶,沒有單位,就不受約束,而且因為是名醫,通常都有些自由散漫。市衛生局通過市中醫業公會花了老大勁,一直等到午夜過後,方才請到了八位老中醫。沙懋麟、張寶賢二位已經幾番瞌睡,這時候打起精神,簡單介紹了案情,要求在座各位相幫分析。

   八位中醫傳閱了那張藥方,然後開始討論。中醫有流派,對於中藥的使用也有不同的理解。而且大家都是業內成名人物,或多或少都有些自負,說著說著就爭論不休,最後,大家請其中一位久負盛名的老先生給出一個具有結論性的意見。這位老先生有吸鴉片的嗜好,解放後還沒戒掉。不過,他的醫術確實了得,經常被請去給來滬的中央領導診脈開方,政府因其這份特長,也就眼開眼閉。偏偏這當兒他犯了癮,哈欠不斷,涕淚齊下,狼狽不堪。偵查員哭笑不得,隻好讓衛生局派車送他回家去過一把癮。

   等老先生重新出現在眾人麵前時,已是精神抖擻,說話中氣頗足,發表的意見也不同凡響:從這張抄方上的藥名、劑量判斷,這人不是患了什麽毛病,他的身體好著呢。他總共贖了幾十樣藥,但真正用得上的不過是其中的七八種,其他全是用來蒙人的。這七八樣藥中,大部分外用,一兩樣內服,不是治病,而是為了易容。據說,這種藥方子源於印度密教,後來傳到西藏,那起碼是三四百年前的事兒了,因為使用價值不大,知道的人並不多。之所以說這人身體好著呢,是因為這七八樣藥中,有兩三樣同時使用對健康是有妨礙的,隻有體質極好的人才扛得住,這人卻扛下來了。根據其服藥時間推算,再過個把月,他就會變成另外一副模樣。不過,這種易容術對健康有害,改變了容貌的同時也大傷身體,此人服用這種藥,應該是有迫不得已的原因吧。

   得知上述情況,特案組再次開會研究。申今望易容自然是為逃避追捕,但他的容貌改變了,其妻孟守玉怎麽辦?兩人一起出沒,孟守玉也是榜上有名的目標,不是依然容易暴露嗎?難道這對夫妻打算大難臨頭各自飛了?另外,據清源長老說,申今望日前去上海,隻待了一個晚上就匆匆返回北山寺了,從時間上推算,應該就是和童純誠見麵那次。既然開辦煤炭公司的事純屬子虛烏有,那麽,他特地從新場鎮去上海跟童純誠見麵,究竟是為了什麽?

   幾番討論下來,偵查員達成了共識——申今望此舉乃是施放煙霧彈。像他這麽一個聰明人,應該估計得到追逃人員不會放過他,循著他以前的活動軌跡追蹤到童純誠身上是早晚的事。他以商談投資為名冒險拜訪童純誠,為的就是借童純誠之口向警方傳遞一個信息,誤導追捕人員——他眼下藏匿於滬上某個角落治病,同時準備投資創業,指望追逃人員受騙上當,把精力花在上海這邊的調查上,而他則可以從容遠遁。當然,他不可能永遠“在路上”,改變容貌之後,他會在某個合適的地方停留下來,謀一份職業,重新登記戶口,做長期隱藏的打算。

   那麽,接下來應該如何調查呢?郝真儒分析,申今望、孟守玉很有可能去了長三角的某個小鎮,也是以類似在北山寺逗留的方式暫時落腳,這樣就可以贏得一段相對安全的時間,再設法使用非暴力手段(比如盜竊公章或者收買刻章匠刻製假公章)獲取證明,設法落戶,洗白身份甚至潛逃出境。

   這個觀點獲得了部分偵查員的讚同,但焦允俊、支富德和沙懋麟卻有不同看法。申今望的疑心很重,不會采用這種浪費時間的方式謀取安全,因為時間拖得越長,意外情況也就越多。比如他在無錫最後一次殺人後,曾在目前警方還不掌握的某個或某幾個地方暫時棲身,然後逃竄到新場鎮北山寺暫時落腳,開始用中藥易容。按那位醫術非常了得的老中醫的估計,再過個把月,他就能完全變成另一副模樣,可是,他連這一個月也等不及就逃離新場鎮了。所以,焦允俊三人認為,申今望肯定會想方設法洗白身份,但不大可能再采用以前的模式。他應該是已經有了比較穩妥的落腳處,之前的一切鋪墊都是為了這最後一步打掩護。

   正商量到這裏,特案組接到南匯縣公安局打來的電話:新場鎮北山寺寺後小院內發現一具女屍!

   眾偵查員聞之一驚,焦允俊往桌上擊了一掌:“到這一步,離申今望落網的時間已經不遠了!”遂一躍而起,“小鍾調車,叫上法醫,全體去現場!”

  這天上午,北山寺住持清源長老吩咐兩個僧人去寺後小院,把申今望、孟守玉住過的那間平房清理一下,準備仍舊用來堆放雜物。清理過程中,不慎打翻了從院裏那口水井中吊起的一桶清水。如果不是其中一個法名至淨的和尚曾經有過當舊警察的經曆,也就不會發現屋內角落地下埋著一具女屍了。

   至淨早年畢業於北洋政府京師警官學校,學的是刑偵專業,畢業後幹過一段時間的刑警,後來因感情方麵的挫折,看破紅塵,出家做了和尚。雖然念了十幾年經文,但早年學的東西是忘記不了的。他注意到,水桶打翻後,灑出來的水滲入地麵的速度快慢不一,頓時心生疑竇。仔細觀察那個位置所鋪的磚頭,似有動過的痕跡,於是斷定下麵埋著東西,當下就掘開看個究竟,結果發現了孟守玉的屍體。

   孟守玉是被活活掐死的。她出身武術世家,本人也是行家,遭人從背後突然襲擊,曾奮力掙紮,左手的兩個指甲縫裏有血漬,顯然是在掙紮時抓破了凶手的某處皮膚,法醫推測應是手背部位。使焦允俊等人感到幸運的是,孟守玉所穿的薄絲棉夾襖的內貼袋裏,竟然有一張紙條——新場鎮郵電所出具的一紙電報收據。

   新場鎮上的郵電所是沒有電報房的,以往,鎮上人如果有急事要拍發電報,則需去南匯縣城郵電局辦理,接收的電報則由縣城郵電局寄至新場鎮。這個情況申今望應該是知曉的。不過,10月中旬起,情況發生了變化。縣郵電局為改變這種落後的通信狀況,規定各個不設電報房的鎮郵電所也可以接受電報業務,以電話方式告知縣局,縣局譯碼後拍發;收到的電報也是這樣處置。估計孟守玉口袋裏的電報收據就是這樣來的。

   當然,特案組這時最關心的不是電報收據的來源,而是這份電報的內容。焦允俊立刻叫上一個偵查員,兩人直奔新場鎮郵電所調取那份電報底稿,一看,是發往商丘市博愛鎮“六順國醫診所”的,隻有短短一句話:“拜上齊世伯,世侄不日將當麵拜會,以盡先父遺願。”

  毫無疑問,那位“齊世伯”即申今望的最終投奔目標。特案組全體偵查員當即驅車前往商丘,抵達博愛鎮後,直闖“六順國醫診所”。那位被申今望稱為“世伯”的老者齊浩,係一位年近八旬的中醫,精擅正骨傷科,係豫東名醫。

   偵查員詢問得知,齊浩係申今望的養父申公大的武林拜弟,兩人練的都是少林功夫,申公大後來開了武館,齊浩則一直行醫。申公大經營武館時,經常要應付一些名為求教實為踢館的武林人士,有時遇到厲害的,就請武藝比自己更高超的齊浩前來增援。申今望還沒過繼給伯父時,武館遇到了一樁棘手的事,一個與申公大有宿怨的強敵,十年前曾敗於申公大之手,之後上武當山拜師,練了一身武當功夫。下山後,他給申公大下了帖子,一月之後登門求教。

   其時申公大已年屆六旬,氣力不濟,遂飛函齊浩求助。齊浩立刻奔赴青島,弟兄倆積極備戰。一月之後,那人如約而至,稍一搭手,就發覺申公大的武功已經大不如前,而齊浩也不咋樣,就提出以一對二。申、齊也意識到來人武功高強,一個人絕對應付不來,於是雙雙上陣,結果還是敗北。那人臨走時留下了自己的住址,說二位今生別想掙回這份麵子了,不過,你們的後人可隨時找我比試。對手走後,申、齊兩人商定,由申公大將侄子過繼到名下,待養子習練數年把基本功打紮實後去武當山拜師學藝,日後必以武當功夫擊敗對手,以雪今日之恥。

   之後,齊浩每年都要抽段時間,借采藥為名前往武當山盤桓,七八年下來,與武當山道士建立了關係。按說讓申今望去學藝的時機已經成熟,但這時申公大卻變卦了,齊浩提起此事,他總是故意回避。齊浩又等了數年,申公大卻病歿了,這件事就這樣黃了。哪知,時隔二十多年,突然收到了這樣內容的電報,而且相同內容的電報一天內送來了兩份,一份發自江蘇省南匯縣,另一份發自上海市區(這使偵查員感到頗為不解),裏麵說的分明是上武當山之事。還沒容他把此事考慮清楚,申今望就風塵仆仆趕來了。

   多年前敗於對手之後,齊浩視青島為自己的恥辱之地,發誓不把那人打敗就不去青島,所以他從沒見過申今望。見麵後瞧這位世侄是這副模樣,第一個念頭是有人假冒。可是,盤問之下,申今望所說的申公大的情況準確無誤。對自己這副臉黃肌瘦的模樣,申今望的解釋是偷偷習練內功的不良反應,估計是練岔了。齊浩試了試他的身手,覺得功夫似還可以,就先將他安頓下來,待他托人去青島調查清楚後再決定下一步怎麽做。

   一行偵查員立刻追問申今望的下落,齊浩說他讓申今望去郊區鄉下一個道士朋友處暫住。那道士已經六十多歲,年輕時在武當山待過一些年頭兒,可以給申今望聊聊武當山的情況。如果申今望確實可去武當山,那這種聊天也是幫助他屆時盡快進入狀況。當然,齊浩並沒跟申今望說透,隻是說先得致函武當方麵聯係一下,聽聽對方的意見。

   事不宜遲,焦允俊讓齊浩帶路,直撲鄉下抓捕申今望。路上,郝真儒道出實情,老中醫大驚失色,連說“想不到”。

   當天晚上,申今望在商丘郊區尋牛莊被捕。抓捕時發生了打鬥,但特案組有格鬥好手焦允俊、支富德等人,又是在對方熟睡時突然動手,抓捕還算順利,眾偵查員也無人受傷。

   申今望被捕後,特案組連夜將其押往上海。途中經過南京時,郝真儒到郵局給特案組材料員鍾思捷、會計兼辦事員蔣瑛發了一份電報,讓去購買一支人參,烹湯後送看守所備用。一行人到達上海後,每人吃了一碗麵條,給申今望的那碗中摻了人參湯汁,防止人犯精力不濟,難以承受接下來長時間、高強度的訊問。

   訊問時,特案組偵查員分兩撥輪流上陣,焦允俊那撥打頭陣。申今望在交代一應罪行時很是爽快,對殺死其妻孟守玉之事也供認不諱,甚至心平氣和地解釋說殺妻原因有二:去除累贅並為妻子提前消除煩惱。那為什麽發兩份電報呢?申今望說他讓孟守玉去南匯縣城發電報,可她去了一趟新場鎮,很快就回來了。那幾天夫妻倆正鬧矛盾,孟守玉回來後沉著臉,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問她是否發了電報也不吭聲。申今望原就準備離開北山寺前幹掉妻子的,此刻見狀非常惱火,遂下手殺妻,然後揭開地磚挖坑埋了,連屍體口袋裏多餘的鈔票也沒掏出來。當晚,申今望不辭而別。次日到達上海市區後,他以為孟守玉昨天沒有拍發電報,便去江西中路的上海電報局往商丘發了一份。

   申今望的逃亡計劃是這樣的——

  解放前國民黨政權對他的通緝,他根本沒當回事,事實上青島警察局也根本沒把通緝令當回事。但他在沛縣殺人太多,擔心那些人忘不了他,想圖份安靜,就躲進了嶗山。在嶗山期間,他偶爾還帶著妻子下山去市內轉悠一圈,下個館子看場戲什麽的。解放後形勢大變,他不敢再下山了,遂開始盤算逃亡計劃,想來想去,最後想到了通過商丘齊世叔介紹去武當山的主意。

   申今望心計甚深,並沒把這個計劃向妻子透露。一番準備後,正要往商丘發信聯係,前來抓捕他的警察到了。拒捕逃竄後,申今望不敢直接逃往商丘,一路迂回,試圖轉移追捕視線。為了解決住宿登記問題,更為了一路留下痕跡,把追捕人員引到江南一帶,就製造了旅館係列殺人案。在無錫作了最後一起旅館殺人案後,夫妻倆在江湖上消失了一段時間,直到9月中旬方才重新露麵。其間,申今望弄到了一個中藥易容的古方,試著改變容貌,發現竟似有用,便躲藏在上海郊區北山寺裏用藥。10月20日,他擔心在北山寺住的時間過長發生什麽變故,為再次轉移警方追逃視線,他冒險跟童純誠見麵,編了一套謊言糊弄住對方,同時也是為了糊弄警方。之後,他殺死妻子,離開新場鎮。

   偵查員當然要弄清楚申今望在無錫殺人後到潛藏北山寺之間這段時間裏的行蹤,申今望卻拒絕交代。為此,特案組兩撥偵查員跟他輪流“聊”了一天一夜,未能獲得任何線索。焦允俊惱了,說給老子也搞一根人參吃吃,我跟這小子耗到底。會計兼辦事員蔣瑛正要執行,被郝真儒阻止,說給人犯吃人參公家可以報銷,這個上級有規定,你老焦自己吃那就得自己掏錢,公家沒錢給你。焦允俊正賭氣要打電話找戰友借錢,“老大”馬處長來電話了,問明情況後,說特案組全體撤回,這個案子已經結束了,你們寫結案報告就是,然後休整待命,訊問的活兒自然有預審部門去做。

   後來聽說,預審處也沒啃下這塊骨頭。直到兩個月後申今望被押解沛縣處決,也沒交代在無錫殺人後到潛藏北山寺這段時間裏的行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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