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筆由墨

不想那玉堂金馬登高第,隻望能高山流水遇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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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檔案】係列之097:燕北雙雄越獄案

(2022-02-25 12:59:39) 下一個

【塵封檔案】係列之097:燕北雙雄越獄案

——又名:石家莊越獄案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14年第11期

作者:孫沉

一、一紙假證明

  1948年1月13日,石家莊市。

  這是一個北風呼嘯的冬日,氣溫已降到零下十多度。這天上午,從八點多鍾開始,一輛輛大車陸續行至市公安局看守所大門前排起了長龍,到中午,沒有辦妥事兒的還剩下七八輛。

  1947年10月下旬,由聶榮臻指揮的晉察冀野戰軍及冀晉、冀中軍區部隊發起了石家莊(舊稱“石門市”,於1947年12月26日改為石家莊市)戰役,殲滅國民黨軍隊兩萬四千餘人,於11月12日解放石家莊(石門)。這是中共軍隊直接解放並駐守的第一個中等城市,新華社為此向全國發出了題為《石門開》的電訊。石家莊戰役發起迅速,進攻神速,完全出乎敵方意料。解放軍攻入市區時,大批從周邊地區逃進市區躲避的國民黨黨、政、軍、特及還鄉團和土匪、惡霸等敵對分子在猝不及防之下倉皇逃竄,那些來不及逃跑和躲藏的被我軍抓獲,戰後清點下來競有兩千三百餘名之多。

  一下子抓了那麽多人,看守所、監獄都關滿了,市公安局警力有限,訊問都忙不過來。為此,中共石家莊市委書記毛鐸、市長柯慶施聯名發電向劉少奇請示。劉少奇隨即電告中央社會部部長李克農,要求派訊問組前往石家莊幫助開展工作。李克農部長遂從中社部抽調了十五名同誌,由中社部第一室副主任陳叔亮率領前往石家莊。行前,李克農部長作了具體指示,大意是:石家莊是我們剛解放的第一個城市,訊問工作要遵循中央“首惡必辦,脅從不問,立功受獎”的政策,要重證據,嚴禁亂抓亂殺;對一般國民黨員、三青團員無重大罪行的,可以從輕發落;黨團區分部人員以上和特務分子,則按罪行輕重區別對待。

  訊問組一行從晉西北中央社會部駐地行至西柏坡,再從西柏坡前往石家莊。在西柏坡,劉少奇對陳叔亮作了以下指示:在已解放的城市,要重點打擊國民黨人員中的主要反動分子,不要牽連太廣,已逮捕的國民黨、三青團一般人員可登記釋放。那些罪大惡極、有民憤、有血案的人犯(比如惡霸或行動特務)可以嚴懲,但應經人民法院審判,報上級政府審批後執行。對鄰區鄰縣我黨政機關、農民團體到石家莊市逮捕或押解國民黨特務或還鄉團分子的,市公安局必須嚴格掌握,必須有當地人民政府的證明和確實的罪證材料,經過認真審查、交代政策,辦理手續後方可解走。

  中社部訊問組剛剛抵達石家莊,即在市委市政府布置下與市公安局聯手對上述兩千多名被捕人犯進行訊問,根據訊問結果,按照政策對已訊問清楚的人犯分門別類處理。誠如劉少奇所估料的,確實有不少附近地區的區縣政府和農會得知曾在當地作惡多端的特務、土匪、惡霸已在石家莊落網的消息後,紛紛派人前來辦理押解手續,把人犯押解回原籍,開鬥爭大會,然後由當地政府執行死刑。1月13日那天市局看守所門前馬路上停著的那一長串大車就是從各地趕來石家莊提人的。

  按照規定,提人犯須憑當地政府出具的證明,同時遞交一份被提人犯在其所犯罪行地(很大一部分都是原籍地)的主要犯罪情況材料,材料上須蓋要求提人的部門或者團體的公章和負責人私章。提人方抵達石家莊後,先要去市公安局,向秘書股(即後來的辦公室)遞交上述證明材料,由秘書股出具一紙上麵蓋著石家莊市公安局大印的證明。看守所方麵什麽都不認,就認這紙證明。證明上寫著提哪個人犯,就把該人犯從監房中開出來交給提人方。

  這天前來提人的特別多,高峰時足有三四十輛大車,不過由於手續辦理得還算快,到中午,排隊等候的大車還剩七八輛了。這時,來了一個新提戶,那是一輛由一紅一白兩匹馬拉著的七八成新的膠輪大車,趕車的是個五十來歲的農家老頭兒,穿著髒兮兮的棉襖,腰間紮著一截白麻繩,頭戴一頂髒得已經分不清本色的狗皮帽子,兩個長長的帽耳耷拉在兩旁,隨著大車的顛簸不住地抖動著。後麵的車鬥用蘆葦編織的席子蒙著,外罩黑色棉篷,變成了一個小小的車廂。大車停下後,車廂後麵的棉簾子一晃,下來兩個漢子。這二位,一個三十來歲,瘦高個子,臉色黝黑,頭戴一頂舊軍帽;另一個二十六七歲,個頭兒沒前麵那位高,卻挺壯實,肩寬腰粗,頭上戴著一頂黑色氈帽。兩人都是莊稼漢裝束,肩上都背著一支“漢陽造”步槍,那個瘦高個子腰間紮著的寬寬的軍用皮帶上還插著一支被中國民眾稱為“王八盒子”的日本南部式手槍。

  在那個年代,這二位的裝束並不顯得特別突出,一看就知道他們必是農會幹部、民兵頭頭兒之類。當時允許幹部擁有槍支,像這麽大規模的一場石家莊戰役打下來,助戰民兵、支前民工在戰場上順手牽羊撈些東西也算正常,他們是老百姓,部隊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管不到頭上,“一切繳獲要歸公”對於他們不起什麽作用。別說瘦高個子有一長一短兩件家夥了,石家莊解放頭天還有一個莊稼漢左右肩膀各背一支步槍外加腰間插著兩把左輪在大街上轉悠哩。再說這天來提人的不是公安就是民兵,都帶著槍,所以對他們二位根本沒入眼。不過片刻之後,那七八輛大車上的人就不得不對那二位另眼看待了。

  那二位下車後,先到看守所大門口看了看,那個戴黑氈帽的還向崗亭裏的哨兵詢問了幾旬。然後,兩人退到一旁低聲嘀咕一陣,那黑氈帽便返回大車,從車上拿出一個不大的包袱。裏麵裝的是啥玩意兒呢?哈德門香煙。他拿著包袱走到每輛車前,二話不說就給人家扔上一盒。那年頭兒人們都窮,別說一盒哈德門了,就是一支手卷的紙煙遞給人家,對方也會感激不盡。哈德門屬於高檔煙,在場的那些前來提人的公安人員、農會幹部、民兵頭頭兒之前竟然連嚐都沒嚐過一口!因此,瘦高個兒和黑氈帽就理所當然地受人看重了。

  當然,好煙不是平白無故亂撒的,跟在黑氈帽後麵的瘦高個兒逐輛車打了招呼,說他們縣裏領導命令他們下午三點前必須把人犯帶回縣城,鬥爭大會的通知昨天就已發出去了,所以,想請諸位同誌體諒,讓他們插個隊,去頭裏把人犯趕緊提出來。那七八輛大車上的人接了哈德門,當下自無二話,都是頻頻點頭一口答應。後來,市公安局的偵查員問到他們時,竟然連對方是哪個縣來的都說不上來。不過,有一個六十來歲的老車把式留意到一個細節:對方拉車的兩匹馬之中的那匹白馬少了半個左耳。這個細節,對後來偵破案件起到了重要作用。

  瘦高個兒和黑氈帽進了看守所後,向所方遞交了提人公文——市公安局出具的提人許可證明。證明上表明,前來提人的這二位,瘦高個兒名叫郭貴榮,黑氈帽名叫金源琛,他們來自石家莊西南六十裏外的路南縣,係縣農民協會指派前來石家莊押解在押人犯段紀福、段紀祿的。證明上蓋著石家莊市公安局的鮮紅印鑒,表明他們已經向市局經辦同誌遞交了縣裏的一應證明以及被提人犯的罪行材料。看守所副所長老金最近辦慣了此類公事,當下連問也沒問,立刻讓值班看守員去監房提那兩個人犯。等到看守員把人犯提出來,老金已經讓郭貴榮、金源琛辦妥了簽收提人的手續。郭、金從懷裏取出麻繩,給兩個人犯上了綁,跟老金道聲“同誌辛苦了”,押著人犯出門登車而去。

  看守所方麵根本沒有想到,這竟是發生於他們眼皮底下的一起越獄案。

  三天後,1月16日,市公安局政偵科偵查員丁野生、季鬆林在辦理一起國民黨特務案件時,通過調查得知在押人犯段紀祿可能了解內情,於是到秘書股開了提審介紹信直奔看守所。接待他們的也是金副所長,他一看介紹信上的人犯姓名,說此人已經於三天前被路南縣農會派人來提走了。

  丁野生、季鬆林覺得奇怪,秘書股那個開介紹信的小彭同時也負責辦理鄰近區縣來本市提解人犯的手續,他那本厚厚的登記簿上,每一個在押人犯的姓名、籍貫、身份以及何時被捕、關押何處等都寫得清清楚楚,在備注中還記錄了該人犯的最後去向——或釋放,或處決,或移押。剛才他倆去辦理手續時,小彭還指著段紀祿、段紀福的名字告訴他們,這是一對嫡親兄弟。他們明明看見有關這兩人的記錄中備注那一欄是空白的,這說明兩個人犯應該還關押在看守所。偵查員思維都很敏捷,丁、季兩人轉念間就排除了老金弄錯了人名的可能,互相看了一眼,丁野生便抓起桌上的電話接通了市局秘書股。

  小彭聽說段紀福、段紀祿二犯竟然已經在三天前讓人憑著市局證明給提走了,連說“不可能”。老金一說情由,小彭立即騎著輛自行車心急火燎地趕到看守所。

  小彭帶來了一紙蓋著市局印章的空白證明。老金把三天前的那紙路南縣開具的提人證明拿出來一比較,兩枚印章竟然一模一樣!當時,解放戰爭剛剛由戰略防禦轉入戰略反攻,中共方麵經濟困難,後方辦公經費捉襟見肘,各方麵能節省就節省,市公安局出具的各類證明所用的紙張都是從文具店買來的,並無任何特殊之處,若要偽造也沒有什麽難度。

  當下,小彭便讓總機接路南縣公安局。路南在抗戰前屬河北省井陘縣,1937年10月14日日軍占領井陘,以鐵路為界把井陘分成“路南”、“路北”兩個縣。抗戰勝利後,國民黨政權維持了這種行政區劃。中共解放石家莊地區後,於1948年3月把路南、路北兩縣重新合並為一個縣,隸屬於晉察冀北嶽行政公署第四專區;是年5月,井陘縣又劃歸華北政府北嶽區行政公署管轄。本案發生時,路南、路北兩縣還未合並。

  井陘距石家莊不過三十公裏,不過在那時電話還是列入了長途線路,所以小彭這個電話用了半個小時方才接通。結果可想而知,路南縣公安局說並未辦理過段紀福、段紀祿二犯的提解手續,也根本沒有聽說過此事。又打縣農會電話,也是同樣的回答,負責提犯人的郭貴榮、金源琛二人農會方麵當然也從未聽說過。

  小彭跟路南方麵電話聯絡的時候,兩個偵查員和老金把那紙提人證明和小彭拿來的空白證明反複作了比對,最後終於發現,紙張雖然相同,都是從文具店購買的,公章卻有細微的差別。於是,情況清晰了——有人用偽造的公安局證明,在公安人員眼皮底下大搖大擺將兩個人犯從看守所帶走了!

二、“燕北雙雄”

越獄脫逃的那對哥們兒段紀福、段紀祿,係河北高陽人氏,兄段紀福三十八歲,弟段紀祿三十六歲。段家祖上是武將出身,其高祖曾在清乾隆年間當過參將,算是列入高幹行列了。這是段氏家族中最有出息的一位,往下就一代不如一代了。段氏兄弟的曾祖父奮鬥多年,最終也隻弄了個從七品的把總,祖父呢,先文後武,結果文不成武不就,最後做了未入流的百長。清朝官製是九品十八級,未入流就是連最末一檔的從九品也不是;百長,大致上就是連級軍官,因此,段氏兄弟的老爸段正祥就放棄了對仕途的追求,憑借祖傳的武功開了一家武館。段氏兄弟在武館裏長大,十多年下來,練就了一身功夫,兩人的形意拳、八卦掌、太極刀在當地頗有名氣,曾去天津、北平參加過幾次國術擂台賽,次次獲獎。1930年,兄弟倆前往省城保定參加民間國術擂台賽,雙雙進入前八名,是以江湖上稱這哥兒倆為“燕北雙雄”。

  【信筆油墨】:百長,清代武職土官之一,世襲。設於甘肅、青海、西藏。隸屬於兵部武選司,平時歸地方官管轄。如溫州所述為連級,那麽,也相當於“百夫長”。

  1931年,“燕北雙雄”聽說井陘礦務局正在招收礦警,因而前往報考。舊社會的警察算不上一個受人青睞的職業,待遇不高,口碑也不佳,因此報紙上每每刊登警察教練所(相當幹警察學校,概由各地自辦)招收學員的廣告時,報名者往往“不甚踴躍”。不過,在井陘卻是一個例外。井陘礦務局算是中國最早的幾家中外合資企業之一,早在1898年就由井陘縣人張鳳起呈請縣署稟直隸總督批準,同德國商人亨內肯訂立合辦契約,成立了井陘礦務公司。後北洋大臣袁世凱將該礦收為官有,與亨內肯訂立官商合辦契約,組建了井陘礦務局。井陘出的煤含硫量低,頗受市場歡迎,“井煤”是舊中國煤炭行業的一個著名品牌。

  當時在井陘謀生的人以礦工居多。礦工在舊社會被稱為“煤黑子”,勞動條件惡劣,危險性大,如果有一份工作可以替代,那大家自是趨之若鶩。而礦警就是這樣一份工作,所以,井陘礦務局招收礦警時報名者猶如過江之鯽,人數之多使趕去報名的段氏兄弟大吃一驚。因為人多,所以報名還得付一元大洋的報名費。段氏兄弟雖然囊中羞澀,但為了報上名,還是忍痛交了錢。接下來的考試他們倒無所謂,哥兒倆念過六年書,文化程度符合招收標準;至於身體那就更不用說了,亮出“燕北雙雄”的名號,考官很爽快地拍了板。

  接下來該去報到了吧?且慢!還有潛規則,得每人交五枚銀洋。段氏兄弟根本拿不出這筆錢鈔,就跟招收方發生了爭執,然後升級為動武。對方連同在場的礦警一共有二十來人,可是一動手,根本不夠“燕北雙雄”發揮水平的,也就不過兩三分鍾,就弄了個七死八傷。段紀福、段紀祿見禍闖得大了,當下就摘下了礦警的武器一逃了之,上山當了土匪。

  當時井陘一帶有七八股匪幫,其中勢力最大的是“鎮鐵幫”,大當家是東北過來的關大馬棒。“燕北雙雄”投奔的就是“鎮鐵幫”,憑著哥兒倆在武林中的那份名氣,一入夥就成為關大馬棒的貼身保鏢。關大馬棒看中的是段氏兄弟的武藝,指望哥兒倆能為他提供最到位的保護。不料,兩年後關大馬棒竟然命喪其手,刀頭舔血創下的“鎮鐵幫”也落入了“燕北雙雄”之手。

  那是1933年除夕,“鎮鐵幫”上下飲酒迎新。關大馬棒喝過了量,發起了酒瘋,要下山到井陘城裏去找窯姐兒。部下勸阻,他竟然拔槍射擊,瞬間有四個兄弟倒在他的槍口下。段氏兄弟見狀不妙,正要上前阻止,關大馬棒的槍口已經對準了他們。要說獵戶出身的關大馬棒的槍法,那是沒的說的,否則他怎麽坐得上大當家的交椅?可是,碰上了“燕北雙雄”,那就合該他倒黴了。段氏兄弟來不及掏槍,兩人大吼一聲,倏地閃開,關大馬棒連續兩槍竟然都落了空。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哥兒倆已經一左一右閃電似的衝到跟前,一個卸槍,一個扭斷了他的脖子。關大馬棒平時對部下刻薄寡恩,眾匪也沒人念他的好,當下就擁戴段氏兄弟坐了“鎮鐵幫”的頭兩把交椅。從此,以井陘為中心方圓數百裏的老百姓就更遭殃了。段氏兄弟指揮手下上百匪徒頻頻作案,殺人放火,搶劫奸淫,無惡不作。

  直到1937年春夏之交,“鎮鐵幫”才交了厄運,鬧了個全軍覆沒。段氏兄弟與當地另一股土匪“大聖堂”老大彭芝吾攀上了朋友。“大聖堂”是土匪幫夥中的後起之秀,彭芝吾是舊軍官出身,當過軍閥部隊的團長,頗有韜略。段氏兄弟情知不是彭的對手,於是主動跟彭芝吾攀交情,對天八拜,義結金蘭。哪知,彭芝吾已經跟官府搭上了關係,願意接受招安,把土匪幫夥改編為河北省保安司令部下麵的武裝。為邀功討好,“鎮鐵幫”就成了見麵禮。這年5月中旬的一個夜晚,“大聖堂”與國民黨正規軍、保安團、警察局以及井陘礦務局的礦警包圍了“鎮鐵幫”的山寨,來了個連鍋端。不過,“燕北雙雄”憑借武功從後山懸崖攀援而下,逃過一劫。

  脫險後,“燕北雙雄”遊蕩江湖,不到半年,聽說日軍占領了井陘,就又回來了。哥兒倆原打算糾集人馬東山再起,可是剛剛露臉就被日軍請了去——這次真的是請,而不是“逮捕”的另類說法。日軍聽說“燕北雙雄”武藝了得,決定請他們相幫訓練士兵徒手肉搏的本領。段紀福、段紀祿就成了日軍的武術教官,給了個“皇協軍少校”軍銜,還有一個套院作為住宅。兩人當了漢奸,重新得勢,繼續作惡,舉凡欺男霸女、強占民財、謀害良民之類的惡行月月皆有,老百姓對其咬牙切齒、深惡痛絕。

  抗戰勝利後懲治漢奸時,許多人都以為這回“燕北雙雄”逃不了挨槍子了。哪知卻出現了令人大跌眼鏡的一幕——國民黨河北省警察廳舉辦的“警察速成教練團”把段紀福、段紀祿兄弟請到省城保定當了國術教官,哥兒倆穿著警官製服招搖過市,照樣吃香的喝辣的,還為跟人爭奪窯姐當街大打出手,打傷了七人,其中兩個重傷殘廢。苦主告到警察廳,得到的回答卻是段氏兄弟屬於“正當防衛”。

  石家莊解放前一個月,國民黨“保密局”鑒於戰爭形勢於己方不利,為緊急培訓潛伏特務,決定在石家莊舉辦一期由河北、山西、河南三省派員參加的培訓班。段氏兄弟被定為擒拿術教官,從保定前往石家莊參加培訓班的籌備工作。結果,培訓班還沒開始,石家莊就被解放軍攻克,段紀福、段紀祿成了俘虜。哥兒倆原本可能蒙混過關的,因為他們的外形雖然凶狠,但一看就知道不是當官的,被捕後登記時報個假身份的話,很有可能會被當作一般對象關押於作為臨時羈押點的學校,憑兩人的本領,想逃跑簡直易如反掌。可是,這二位卻不是這樣想的。他們已經看出國民黨不行了,今後將是共產黨得勢,就異想天開想憑借自己的這身功夫為共產黨培訓“行動人員”。在被捕頭天登記時,他們主動透露了“燕北雙雄”的身份,表示願意為共產黨政權效力。經辦人員一聽這二位的名號,翻開華北局社會部下發的需要注意嚴捕的案犯名單,果然榜上有名,就把他們收監了。

  “燕北雙雄”被捕後,已經訊問過兩次,兩人還做著成為“留用人員”的夢,除了隱瞞或者縮小自己的累累罪行外,把一應經曆都交代清楚了。市公安局對段氏兄弟的情況進行過討論,認為兩人罪大惡極,他們雖跟國民黨軍警有關係,但分析下來並無利用價值——他們本身其實既不能算是警察,更不是特務,所以就把他們列入了可以押回原籍清算罪行的人犯名單。

  “燕北雙雄”越獄案驚動了市委書記毛鐸、市長柯慶施,並由市委社會部即報華北局社會部。毛鐸、柯慶施當即下令:組建專案組,務須查清案情,將逃犯追捕歸案,並抓獲組織、實施越獄的敵對分子予以嚴懲。

  當天,專案組就舉行了首次案情分析會。由於警力緊張,人手有限,專案組隻有五名成員,組長由華北局社會部剛調來石家莊社會部的錢雍鈞擔任,組員除了前往看守所準備提審段氏兄弟卻撲了空的市局政偵科偵查員丁野生、季鬆林,另二位是從市局刑偵隊抽調來的留用警察,一個叫劉必福,一個叫司徒靈。案情分析會上,錢雍鈞介紹了案情,請大家對此案發表見解。一番議論下來,眾人的觀點是一致的,都認為製造這起越獄案的案犯不大可能是敵特分子,因為就“燕北雙雄”的利用價值而言,充其量不過是訓練行動特工的擒拿格鬥技能,這種對象對於“保密局”等特務組織來說,隻要肯出錢,還是比較容易物色到的。幫助“燕北雙雄”越獄的應該是其江湖死黨,如以前的“鎮鐵幫”部屬或結拜兄弟之類。

  那麽,這起案件應該怎麽調查呢?眾人認為可以從兩個方麵著手,一是調查“燕北雙雄”的江湖死黨,二是調查那紙偽造的公安局證明的來源,其重點應集中在那枚假公章上。專案組決定先從假公章查起。

  錢雍鈞派劉必福、季鬆林兩人先去石家莊刻字行業掛頭牌的“言記印鋪”,請老板言正堂鑒定這張假證明上的公章出自哪一類對象之手,是專業人員所刻,還是出自有篆刻技能的業餘人士之手。言正堂是祖傳七代的刻字匠,其祖上據說曾做過清朝大內禦用工匠,上三代移居保定後,官府衙門除知府正堂大印按規矩是朝廷頒發的,其餘各房(知府衙門下轄的各個部門)公章都交“言記印鋪”製作。清末袁世凱創辦的中國第一所警察學校設在保定,其大印出自言正堂的老爸言持康之手。民國時期著名的保定陸軍軍官學校的大印則是由當時不過二十五歲的言正堂刻製的。抗戰前兩年,言正堂舉家遷到石家莊,所開的刻字鋪的招牌還是以前保定的那塊,其廣告效應可想而知。日偽時期和抗戰勝利後國民黨統治時期石家莊各衙門的公章,概交“言記印鋪”製作。因此,言老板是這方麵的專家,他對於假證明上印章的鑒定可以一錘定音。

  言正堂得出的結論是:這枚偽造的公章出自專業刻章匠之手,不過,這個刻章匠的刻字技藝在行業中並非出類拔萃,隻能算是中等。

  次日,1月17日,五個偵查員一齊出動,分頭走訪市內各刻字店鋪。當時的石家莊,市區範圍並不大,人口也遠不及現在這麽多,所以刻章店屈指可數,連同胡同口兼帶修理鋼筆、打火機等的小攤頭在內,也不過十多家,五個偵查員半天就都一一查摸到了,可是,哪個刻章匠都說沒有給人私刻過公章,更沒有聽說過有同行承攬這種違法活兒的。刻章、修鎖配鑰匙等行當,早在民國時期就被列入了“特種行業”,經營者是要在警察局登記備案的,如今新政權對此更是重視,經常進行行業教育,一幹工匠開會開得頭都大了,守法意識逐漸強化,誰都不敢為謀一點兒小利以身試法。

  難道案犯的印章是在石家莊之外的地方刻製的?專案組沒有理由排除這一點,隨即向石家莊周邊各縣調查。一幹偵查員在外麵跑了四天,“燕北雙雄”的老窩井陘是重點查摸地。可是,到1月21日晚上大夥兒在市局專案組辦公室碰頭時,卻是人人兩手空空,誰也沒有查摸到線索。

  1月22日,專案組長錢雍鈞再次拜訪言正堂請教良策。言老爺子認為還有一種可能——那個刻製假公章的家夥雖有一手專業刻章技藝,但已經改行做了其他營生,這次是臨時受托而為。

  專案組立刻循著這一思路進行查摸,結果,當天就查到了三個符合特征的嫌疑對象。

三、三個嫌疑對象

  這三個嫌疑對象的情況如下——

  全中秋,五十二歲,天津人氏,出身於一個以街頭擺刻章攤謀生的家庭,自幼喜歡跟著父親鼓搗刻章。十五歲後,他的技藝已經達到可以放單飛的程度了,可是根據當時清朝天津巡警局對特種行業的規定,必須到十八歲方可獨立經營(主要是擔心不到年齡難以分辨顧客良莠,且對外界誘惑抵抗能力差,容易上當受騙替人刻假章),所以,全中秋還得跟著父親幹三年。三年後,清政府垮台,民國建立,全中秋也正式放了單飛,在勸業場門口擺了刻章攤。這樣幹了七年,一天晚上全中秋路遇三個混混兒對一個中學生模樣的女孩兒圖謀不軌。全中秋學過國術,有些實戰經驗,以一敵三把混混兒打跑了,又把那女孩兒送回家。路上詢問方知,女孩兒是石家莊人,初中剛畢業,是趁暑假到天津姥姥家來玩兒的。他也告訴女孩兒自己是勸業場門口擺刻章攤的。本以為這事就過去了,沒想到,沒多久那女孩兒就去找他了。那時候,平民百姓的戀愛沒有那麽多浪漫,很快兩個人就結婚了。

  婚後,全中秋去了石家莊,還打算幹老本行擺攤刻章。老丈人是開麵粉廠的,說擺攤頭太寒磣,我給你出錢,你開家刻章店吧。於是,全中秋就在大經北街開了家一個門麵的刻章店。他那初中畢業的老婆在當時已經算是知識分子了,進了一家洋行當職員。夫婦倆生了二子一女,小日子過得還不錯。

  日子一晃到了1937年,全中秋已經四十一歲。盧溝橋事變發生時,全中秋還沒有意識到這不僅僅是國家和民族利益受到損害,他本人的職業生涯也將畫上句號。在全中秋印象中,老丈人是一個典型的生意人,對政治一向漠不關心。沒想到日軍侵占石家莊後,老丈人竟是第一個被日軍作為抗日分子殺害的,罪名是“其經營的麵粉廠拒絕為日軍加工軍糧”。老丈人的事兒還殃及全中秋一家,老婆失業,全中秋的刻章店也被強令關閉,因為有一個有“抗日罪行”的老丈人,“皇軍”不放心讓他繼續從事老本行。這樣,全中秋就隻好改行,在火車站找了份扛大包的活兒謀生。

  抗戰勝利時,全中秋已經孤身一人生活了。他的妻子死於肺結核,三個子女陸續離開石家莊分別去了重慶、北平和美國謀生。他還在火車站,不過已經不扛大包了,在管倉庫。可是,由於境遇不順,連續遭受打擊,在此期間他染上了毒癮,還經常賭博逛窯子。染上此類惡習的人,光靠管理倉庫的收入是無法支撐的。所以,社會上有傳言說全中秋多次替人刻假公章。根據以上情況,專案組自然要把全中秋列入嫌疑對象名單

  第二個嫌疑對象名叫黃和興。黃和興今年二十六歲,出身於中醫家庭,父親是個半路出家的中醫,醫技平平。不過,老黃倒是對中醫滿懷感情,苦幹自己難能發展,就把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全家省吃儉用把黃和興供到初中畢業,想讓其考省城保定的中醫學校,黃和興卻堅決拒絕。他的興趣是畫畫和鼓搗小玩意兒,所謂小玩意兒,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工藝品。老黃拗不過兒子,隻好由著他去。可是,自我感覺好到極點的黃和興卻沒考上心儀已久的北平美術專科學校,而且無論專業成績還是文化成績,都不是差一點點,所以,也就死了複讀再考的心。往下該怎麽辦呢?總該找份職業吧?老黃跟兒子商量下來,提出把他送到省城保定去跟一個遠房親戚學刻圖章。黃和興呢,想想刻章跟美術似乎還沽著點兒關係,於是點頭同意。

  那時正是抗戰時期,省城保定的憲兵隊和警察局對特種行業管得比石家莊還嚴,連學徒都得找鋪保、留指印。日本憲兵、漢奸警察還時不時登門查問,疾言厲色,殺氣騰騰。為盡快擺脫這種環境,黃和興隻好努力學藝,以便提前滿師早點兒離開保定。他原本擅長畫畫和鼓搗工藝品,所以刻章這門手藝對於他來說屬於小菜一碟。別人要學三年才能滿師,他卻把學程縮短了一半,隻用了一年半就把師傅接下的活兒完成了,客戶都是讚不絕口。顧客認同乃是質量鐵律,黃和興得以正式滿師,迫不及待地離開保定回到了石家莊。

  石家莊的日偽政權對特種行業的管理雖然也嚴,但跟省城就沒法比了,黃和興如願以償在火車站那邊自己開了個隻有半個門麵的刻章鋪,兼帶出售一些自製的工藝品,收入倒還過得去。可是,黃和興還不滿足。這倒不是像全中秋那樣染上了吃喝賭嫖的惡習,而是另有原因——他生性豪爽,好交朋友,對朋友很講義氣,肯掏錢,肯冒險,肯兩肋插刀。所以,即便黃和興的收入再高,還是不夠開支。

  這種狀況使得黃和興不得不開辟另外的渠道搞創收。工藝品是成不了第二渠道的,畫畫純屬不掙錢的業餘愛好,他的水平最多也就是給商家在牆壁上畫大幅廣告,混個飯局弄點兒零花錢。就在黃和興絞盡腦汁盤算如何開辟第二渠道時,有朋友找上門,讓他刻個章子。黃和興一口答應,不但立等可取,而且材料、工錢都免費。可是,當對方把要刻的章子樣本拿出來時,黃和興傻眼了!那是日偽稅務局的完稅審核章,這枚章往發票上一蓋,就表明已經交納了稅費,可以前往火車站貨場取貨了。石家莊日偽政權對特種行業管得雖然比省城保定要鬆一些,可是對違規者的製裁同樣嚴厲。黃和興就有些猶豫。那朋友倒也實在,如實告知,說這章子刻了是準備去火車站冒領西藥的,弄到後高價出手,所獲利潤也有你黃和興一份。黃和興聽著不禁心動,咬咬牙點了頭。

  就這樣,憑著這枚章子,黃和興的朋友成功冒領了四箱西藥,據說價值不菲,光黃和興就分得了四十塊大洋。西藥是日軍嚴管嚴控的物資,須憑憲兵隊的許可證方可進入市場銷售。這件事使日軍很惱火,當即立案偵查。憲兵隊、警察局一番折騰,還沒查摸到線索,天皇發布了投降詔書,這個案子就不了了之了。國民黨方麵接管石家莊後,那個主持此事的朋友竟然還被報紙譽為“抗日義士”。黃和興從此也多了一條生財之道。不過他不敢再接這種可能會引起大麻煩的活兒,隻是小打小鬧,諸如百貨商店的付款章(可以冒領商品)、火車站的改簽章(可以使廢票“起死回生”)、大中學校公章(用於偽造文憑和轉學、升學)等。直到石家莊解放後的兩個星期,他還在幫人刻假章,穿幫後被剛掛牌的公安局拘留。不過由於沒有造成什麽損失,也就網開一麵,隻關了三天就釋放了。黃和興有這樣的前科,理所當然地被專案組列為嫌疑對象。

  第三個嫌疑對象何動圓是因被舉報而引起專案組注意的。這人四十上下,看上去有些木訥,其實心眼卻是玲瓏剔透。他於刻章係半路出家。二十歲前是沿街叫賣糖葫蘆、饅頭、花卷的小販,與一個在其住所胡同口擺刻章攤頭的老頭兒很談得攏,經常跟人家閑磕牙瞎聊天,久而久之就把老頭兒刻章的那套看在眼裏了,覺得似乎還算簡單,就自己買了工具、材料鼓搗。那老頭兒見他喜歡刻章,時不時也給予指點。就這樣,兩年下來,他竟然能夠像模像樣地刻圖章了。老頭兒已經六十多歲,眼花手抖,估計這一行也幹不了多久了,歇業前收了何動圓這個徒弟,以其從業數十年向無劣跡的信譽擔保,幫何動圓辦下了經營特種行業的許可證。

  何動圓是幫會人士,據說還是石家莊地麵上的“雙鳳幫”骨幹分子。“雙鳳幫”屬於“在理教”,俗稱“在家理”,又叫“白衣道”,在清末至民國年間算是北方一個比較有名的幫會。新中國成立後,人民政府認為“此教係北方人民革命的阻力”,將其取締。“雙鳳幫”標榜“江湖義氣,互相幫助,患難與共”,幫內雖然講究輩分高低,但互相之間的稱謂一律是“老大”,因此何動圓也被稱為“何老大”。

  因為是幫會骨幹,何動圓有著比較廣泛的社會關係,這些關係使他在平時的業務方麵獲益不淺,但同時也使其職業信譽受到影響。不難想象,既是幫會成員,那就必須按照幫會規矩行事,幫會內的其他老大找上門來要求他偽造個章子之類的,是點頭還是搖頭?何動圓的處理方式是看那章子的違法程度,估計不會造成嚴重後果的他就答應,反之就找個借口推掉。這種事兒雖然不大,可是做得多了,背後肯定是會被人議論的。

  至於這次何動圓被舉報,倒跟石家莊這邊的同行對他的議論無關,而是有人向石家莊市公安局發函,稱何動圓替人刻製清朝光緒年間的縣衙大印用於偽造地契、房契。

  專案組隨即分頭對上述三個嫌疑對象進行了調查——

  偵查員季鬆林由派出所民警老馬陪同著找到全中秋時,這小老頭兒正跟人一起吸白粉。石家莊解放得早,政府還沒來得及騰出手腳做取締妓院、禁止吸毒之類的工作,所以吸白粉、嫖娼都可以公開進行。偵查員隻好當他在抽香煙。全中秋承認自己以前確實幹過替人私刻公章的活兒,不過那是舊社會,人家用假公章對付的是反動政權、日偽衙門,至於他,也就不過收些費用,並沒有具體參與什麽事兒。全中秋再三強調,他曾給中共地下黨、地下抗日武裝刻過日偽什麽什麽衙門的假章子,人家肯定是拿著去從事於革命於抗日有利的活動了,所以他也算是對革命出過一份力的。

  偵查員說以前的事兒咱就說到這兒,你說說石家莊解放後的事兒吧。全中秋說解放後怎麽啦?石家莊解放時我又不在這邊,我去北平閨女家了,一直到12月24日才回來。偵查員問12月24日以後呢?你都幹什麽啦?給人幹過刻假公章的活兒沒有?全中秋說你們一定要弄清楚我這段時間幹了些什麽的話,那就和我一塊兒去火車站倉庫,到了那裏就說得清了。

  季鬆林不知他這是什麽意思,不過,既然人家這麽說了,那就去一趟吧,反正並不遠。到了火車站倉庫,全中秋拿出一個信封作為自己這一個月裏沒犯過事兒的證明,信封裏放著十幾張醫院出具的診費、藥費、住院費發票。

  原來,全中秋前一陣老是覺得渾身泛力,食欲不振,即使吸毒也不能緩解這種症狀。他意識到自己肯定是生病了,而且生的是內髒大病。朋友勸他趕快去醫院,他卻奔了北平——向女兒要錢。全中秋的女兒初中畢業後去了北平一家洋行工作,嫁了個英國商人,家境不錯。全中秋雖然沾染惡習,手頭拮據。可哪怕是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送進當鋪換錢買白粉,也從來沒有向三個子女開口要過一分錢。這次突然登門,女兒便知必有大事。得知父親身體不適,立刻掏錢陪著他去醫院檢查,確認患了比較嚴重的肝炎。全中秋拒絕住院治療,自作主張看中醫吃中藥。在女兒家調理了一陣,感覺好了些,就要回石家莊。女兒還不錯,給了老爸一筆款子,叮囑隻能用於治病和補充營養,萬萬不可花銷’到其他方麵。

  全中秋沒有直接回石家莊,而是去天津老家待了三天。這三天裏,全中秋拜訪親友忙於應酬,精神亢奮,卻也很疲憊。他那毛病是經不得勞累的,所以,回到石家莊的次日就爬不起來了。鄰居來串門,見他那副模樣,便知情況大大不妙,當即喚人弄了輛板車把他送進醫院。這回看中醫還是西醫就由不得他了。他在西醫醫院裏住了三個星期,直到三天前病情明顯好轉,方才出院。

  季鬆林是個仔細人,看了發票,聽了陳述,又跑了趟醫院,醫生證明全中秋所言不謬。季鬆林又分別詢問了護士、與全中秋同住一個病房的病友,證實全中秋住院期間沒有離開過病區,也沒有人來醫院找過他。於是,全中秋的嫌疑被排除了。

  另一路偵查員丁野生、司徒靈負責調查黃和興的情況。兩人先通過派出所找了黃和興居住地的保長、甲長。巧得很,甲長老成正好跟黃和興同住一個四合院,屬於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近鄰。當下,老成就回答了偵查員的問題。丁野生、司徒靈兩人聽下來,覺得黃和興似乎有些疑點。

  黃和興生性豪爽,好麵子,喜歡交際,家裏天天有朋友登門。黃和興還沒結婚,和父母、兄嫂住一起,所以,他的母親和嫂子幾乎天天要為他接待朋友準備酒菜。石家莊解放前夕那十來天,他家的朋友一撥又一撥,有時屋裏坐不下幹脆把飯桌擺到院子裏。這些朋友三教九流,從國民黨軍官、警察到尋常工人甚至乞丐都有,有時深更半夜還有人敲門。

  那麽,石家莊解放後是否還有人去找黃和興呢?老成說還有,不過少得多了。黃和興似乎也低調了,通常不留飯,有時就在院子裏跟來人聊幾句就把人打發走了。

  丁野生、司徒靈把調查情況向錢雍鈞匯報後,專案組經過商議,決定對黃和興采取行動,先把人控製起來再說。1月23日晚十點,專案組全體出動,老成在四合院接應,悄然打開了院門。偵查員對黃和興家進行了搜查,竟然搜出了手槍三支、子彈一百五十發、手榴彈二十四顆、無線電收發報機一台。黃和興供認,這些武器和電台是一個名叫朱永初的朋友在石家莊解放前三天藏匿於他家的,密封於一口大號皮箱內,上著兩道鎖,他根本不知道裏麵放著什麽東西。專案組在社會部下發的敵情資料小冊子上查到了朱永初的名字,此人係國民黨“保密局”石家莊分站的一個小頭目,石家莊解放後不知去向。

  那麽,黃和興跟“燕北雙雄”越獄案是否有關呢?偵查員訊問下來,黃和興說他聽說過“燕北雙雄”,可並不認識。當晚,專案組根據黃和興的供述,把石家莊解放前夕到過他家的那些狐朋狗友中凡是跟朱永初相識的家夥共計十二人全部拘捕,一直訊問到天亮,也沒有發現與“燕北雙雄”越獄案相關的線索。

  1月24日午後,稍事歇息的專案組開會分析這些人的口供,認為沒有跡象可以證實黃和興等人跟“燕北雙雄”越獄案有牽連。不過,偵查員還是對黃和興是否刻過市局假公章進行了調查,最後排除了黃和興的涉案嫌疑。於是,黃和興等人就被移交給社會部處置了。

  往下,專案組的精力就集中在第三個嫌疑對象何動圓身上。頭天決定同時對三個嫌疑對象進行調查時,偵查員劉必福負責調查何動圓。劉必福是留用刑警,石家莊解放前大約兩個月時,國民黨警察局懷疑他“通共”,卻查無實據,不能抓他,不管又不放心,幹脆就把他開革了。石家莊解放後,新政權通知他去上班,還是幹刑警。劉必福被定為專案組成員,除了領導認為他可靠外,還有另一個原因——他是武術好手,八卦掌、太極拳、形意拳打得出神入化,曾有過以一敵七兩分鍾解決戰鬥的戰績。組織上考慮到“燕北雙雄”的武功,所以點名要劉必福參加專案偵查。組長錢雍鈞之所以派他調查何動圓,是由於何動圓是幫會成員,而劉必福在國民黨警察局時跟幫會多有接觸,便於開展工作。

  劉必福接受任務後立刻行動。他先騎了輛自行車前往何動圓在民生路開的那個小刻章店鋪去查看,卻見店門緊閉,上著一把鐵鎖,何動圓竟然沒有開門營業。劉必福不便上前向隔壁燒餅鋪子打聽,便悄然通過一個有幫會身份的朋友打聽何動圓的行蹤,探得一個模糊的消息,說何動圓可能去深澤走親戚了。深澤是敵後根據地,早在1940年就有中共的晉察冀邊區政府,現在屬於晉察冀邊區冀中區第十一專署管轄。劉必福尋思,外地人去深澤要憑派出所出具的路條,何動圓當然也不例外。去派出所打聽,得知何動圓於1月14日前往派出所開了路條,事由是去深澤看望老舅;路條有效期半個月,這兩天應該回來了。劉必福想想還不放心,又動用了他當舊刑警時的一個耳目,讓其去深澤打聽何動圓是否真的在那邊。

  1月25日一大早,那個耳目匆匆去了劉必福家,報告說在深澤那裏打聽下來,何動圓確實有個老舅,當地人喚他“郭老三”,六十來歲,會武術,刀術據說不錯,是做木匠的,現在還在帶著徒弟攬活。不過,何動圓最近並沒去看過郭老三。

  劉必福意識到這個何動圓確實有問題,便直奔市局向專案組匯報。大夥兒正商議如何對何動圓進行調查,忽然接到內線電話,是陳守中局長讓秘書打來的,說專案組幾天前匯報的三個嫌疑對象之一,何動圓,剛剛被發現吊死在休門集!

四、誰是凶手

  休門集就是“休門集市”的簡稱,其位置在橋東區的休門街附近。當年,休門集是石家莊最大最有名的集市。每月逢五逢十,城裏城外的人們都前來趕集,集市上除了做買賣的,還有耍猴的、打拳賣藥的、拉洋片的、玩木偶的,逶迤三四裏長。這天是農曆臘月十五,正是趕集的日子。可能是臨近元旦的原因,這天趕集的人特別多,所以市場就自發擴大,一直延伸到平時並不擺攤頭的休門街中興胡同口。這條胡同是斷頭巷,與休門街連通的這一頭砌著一道石牆,牆外有一塊空地,空地上有一株碩大的老槐樹,何動圓就吊死在這棵樹上。

  橋東分局接到報案,派刑警前來勘查。那時候公安窮,連現在說來最起碼的拍攝現場照片這一步都無法實施,幾個刑警圍著槐樹轉了數圈仔細查看後,就把屍體解了下來。屍體剛在地上放平,圍觀的群眾中就有人認出來,說這不是三樹胡同口開刻章鋪的何老大嗎?

  三樹胡同離現場不遠,片刻時間何家的人——老母親、老婆和女兒—一趕來了,一看屍體就號啕大哭。刑警目測下來,根據屍體頸部的馬蹄形索溝初步認定何動圓是自殺。那時候處理這種死亡事件,一般也就到此為止了,如果死者家屬對此結論沒有異議,把屍體領回去處理後事即可。橋東分局的刑警本來也是準備這樣處理的,可是,其家屬卻不肯認同,她們說當家的1月14日去派出所開了路條前往深澤看望老舅,一去十來天,回到石家莊怎麽會連家門都不進就跑到這裏來上吊自殺呢?

  這樣,刑警就不能按照通常方式處理此事了,得請法醫對屍體進行檢驗後再作出結論。可是,原國民黨石門市警察局並不配備法醫,中共接管警察局組建公安局後同樣沒有法醫。那麽,實際工作中如果遇到需要法醫作出鑒定的案件該怎麽辦呢?國民黨警察局有一個辦法——請當地一個姓韓的老先生出馬相幫。韓老先生早年留學東洋攻讀法醫專業,畢業後留在東京警視廳法醫科從事過四年法醫工作,後來去了香港,改行做西醫,抗戰勝利那年他已經六十四歲,遂回石家莊老家養老。國民黨警察局得知韓老先生的經曆後,碰上需要屍檢的案子時就請韓老先生出馬,當然是得支付一筆酬金的。現在,新政權的公安局也是如法炮製。不過韓老先生擁護新政權,堅決不肯收取任何費用。

  眼下這起需要屍檢的案子,分局是請不動老先生的,得由市局出麵。刑警於是先把何動圓的屍體移到附近的一座破廟裏,留人看守著,然後回分局辦理相關手續。那份報告送到秘書股,正好陳局長在那裏,順手拿起來一看,死者竟是“燕北雙雄”越獄案專案組向他匯報過的三個嫌疑人之一,就讓秘書趕緊通知專案組。

  當下,專案組立刻全體出動前往休門街。偵查員聽橋東分局的刑警介紹完情況,韓老先生也由橋東分局的偵訊隊長崔大祥陪同著坐馬車趕來了,就在那座破廟裏解剖了屍體,最終得出的結論是:死者死於謀殺。何動圓死前——大約是昨晚九點鍾以後,喝了大量烈酒,下酒菜是牛肉或者驢肉、醃製的白菜和蘿卜,還吃過麵條或者麵片兒。至於他是自己喝了這麽些烈酒,還是被人灌醉的,那就難以判斷了。但即使是被灌醉的,也不會是強製性的,否則他不可能吃那麽多菜肴和主食。何動圓醉後,案犯將其帶至現場,以鈍器擊打其後腦勺致其昏迷,然後,往脖頸上套了繩索,偽裝成吊斃。

  當天午後,專案組五名偵查員聚在一起對案情作了一番分析,認為何動圓很有可能是“燕北雙雄”越獄案中製作假公章的案犯,其被害顯然是同夥采取的滅口手段。這樣,大夥兒就有理由認為“燕北雙雄”等一幹案犯並未逃離石家莊周邊中共控製的地區,甚至有可能就藏匿在石家莊市內或者市郊接合部,總之,他們目前尚難以離開中共控製的地盤,否則,他們完全沒有必要將何動圓滅口。專案組認為,如果循著何動圓謀殺案的方向調查下去,順藤摸瓜,很有可能找到“燕北雙雄”越獄案的線索。

  那麽,往下應該怎麽做呢?專案組長錢雍鈞說,咱們需要找到何動圓確係“燕北雙雄”越獄案案犯之一的證據。

  專案組隨即兵分兩路,分別前往何動圓的刻章店鋪和其住所進行搜查。刻章店裏隻有木質、石質的圖章坯料和工具,還有幾枚刻好後顧客未及取去的名章以及一本賬冊。其住所則什麽相關的東西也沒搜到,據其家屬說何動圓從來不把刻章材料、工具帶回家。不過,對於專案組來說,搜查的目的已經達到——既然有了何動圓親手刻的圖章,那就可以與假證明上的印章作比照了。“言記印鋪”老板言正堂再次出馬,最終確定那枚假公章確實出自何動圓之手。於是,專案組開始正式調查何動圓命案。

  按照韓老先生的鑒定結論,死者在被害前是吃喝過一頓的,這就給大夥兒提供了一個調查方向——他在什麽地方、跟誰在一起吃喝?一幹偵查員分析下來,既然韓老先生認定何動圓是在1月24日晚上九點以後開始吃喝的,那就可以排除正兒八經的飯館。冬天天黑得早,大一點兒的飯館一般都在八點鍾前後就結束營業了。因此何動圓的最後一頓晚餐很可能是在某家小酒館吃的。錢雍鈞下令全體出動,分頭走訪全市晚上八點以後還在營業的小酒館。

  當晚十點,專案組五人在市局會合,互相一看臉色就知道誰都沒有收獲。錢雍鈞說咱吃點兒東西抓緊時間休息吧,明天再作計議。

  錢雍鈞當晚沒睡好。這個案子已經偵查兩個星期了,嚴格說來,八字還沒一撇。聽陳局長說,柯慶施市長幾乎是見到他一次就會問一次偵查進展情況,弄得陳局長有一種抬不起頭的感覺。陳局長是錢雍鈞的老領導,老領導抬不起頭,錢雍鈞心裏自然難受。他躺在床上琢磨這個案子,尋思何動圓也許沒上小酒館,而是去了某個朋友家。死者生前吃的下酒菜是牛肉或者驢肉,還有醃白菜醃蘿卜,這種菜肴尋常市民家可以自製。如果真是這樣,何動圓會去哪個朋友家呢?看來,需要向死者家屬了解一下何動圓的生前交往情況。

  次日上午,錢雍鈞、司徒靈前往何動圓家。何動圓尚未出殯,親戚們正在操辦喪事,其中有個三十來歲的男子穿著棉軍服,看樣子還是個軍官。果然,錢雍鈞、司徒靈亮明身份後,那人馬上迎過來握手,自我介紹姓宋,是死者的表弟。旁邊有人介紹說他是部隊上的營長,駐在邯鄲,回來探親正好碰上何動圓遇害,就留下幫忙了。錢雍鈞尋思這就好辦了,可以先跟這位宋營長談,再讓他向何動圓的家屬說明情況,可能容易得到死者家人的配合。

  宋營長聽錢雍鈞介紹了“燕北雙雄”越獄案以及何動圓可能涉案因而被人滅口等情況,不覺心驚,連說“想不到”,然後,就去跟姨媽、表嫂(何動圓的母親、妻子)談話。很快,那二位就向偵查員提供了一個情況:何動圓到派出所開路條去深澤後,確實沒回來過。1月24日上午,有一個穿藏青色長棉袍的中年男子登門,說話帶明顯的正定口音,自稱姓丁,是何動圓的朋友,說去刻章店找人,可店鋪關門了,這才向鄰居打聽了何家的住址找上門來。何妻告訴來人說丈夫去深澤了,要過幾天才回來。那人沒說什麽,點點頭就告辭了。

  何動圓被害當晚是不是和這個男子一起吃喝的?專案組決定查一查。此人說一口正定話,多半是從正定來石家莊的,那麽就有可能住旅館。何動圓那頓吃喝的地點會不會是在市內的哪家旅館呢?

  專案組立刻行動,很快就在橋西“天雄旅社”訪查到一條線索。1月23日,有兩個男子持正定縣公安局出具的證明前往該旅社辦理住宿手續,這二位一個叫張敬懿,一個叫史緯綱,其中那個史緯綱與何動圓之妻所述穿藏青棉袍的男子特征相符。兩人已於1月25日退房離開,至於是返回正定還是仍在石家莊,那就不清楚了。專案組當即決定派偵查員季鬆林、司徒靈前往正定調查張、史兩人的情況。

  正定位於石家莊東北四十裏,如今已經劃入石家莊新區的範圍,而當年則是一個獨立的行政縣,歸北嶽區第四專區管轄。季鬆林、司徒靈騎馬來回,下午出發,晚上八點已經完成調查回到石家莊了。

  張敬懿、史緯綱係正定的糧食中介商,其中的史緯綱又是正定“雙鳳幫”的骨幹成員,負責幫會對外聯絡。兩人去縣公安局開證明時,隻說是為生意上的事,並未提及何動圓。1月25日兩人退了“天雄旅社”的房間後,並未返回正定。偵查員特地走訪了他們的家屬,都說不知道他們是還在石家莊呢,還是去了別處,不過應該很快就會回來。至於他們這次去石家莊要辦啥事兒、打算會見什麽人,張、史的妻子都搖頭表示不知,說當家人向來不跟她們說外麵的事兒。

  專案組認為,張、史既然做糧食中介,那肯定跟石家莊這邊的同行有聯係。如果這次確實是為做生意來石家莊的,這邊同行不會不知道。於是,馬上在糧食行業中進行走訪。

  果然,石家莊的糧商中頗有幾位與張敬懿、史緯綱有交往。偵查員劉必福走訪到一個複姓司馬的中介商,此人跟張敬懿還拜過把子,張喚其“二哥”。那麽,這次司馬二哥是否跟張敬懿見過麵呢?司馬說不但見過,1月24日晚上還一起喝了頓老酒,地點就在張敬懿下榻的“天雄旅社”!除了做東的張敬懿之外,還有兩個客人,其中一個就是何動圓!

  劉必福大喜,對司馬說啥都甭說了,跟我走一趟吧。對方暗吃一驚,尋思怎麽說得好好的,轉眼就要把我往局子裏帶呢?再看劉必福秋風黑臉的,也不敢多問,隻好乖乖起身,跟著劉必福去了公安局。

  可是,專案組長錢雍鈞訊問下來,卻發現司馬所說的在“天雄旅社”吃的那頓老酒跟之前所掌握的情況迥異:韓老先生認定何動圓在1月24日晚上九點後喝了大量烈性酒,下酒菜是牛肉或者驢肉以及醃蘿卜、醃白菜,主食是麵條或者麵片兒;而據司馬回憶,那天喝的是白酒不假,不過四個人一共才喝了一斤,至於下酒菜,是豬頭肉、豬耳朵和罐頭午餐肉,而且誰也沒吃主食。另外,時間也合不上。司馬和另一中介老安是五點多去旅社的,大約過了一刻鍾何動圓就來了,幾個人喝了一斤酒,就沏了壺茶喝著聊天。到八點多,史緯綱從外麵回來了,意外見到何動圓,大喜,說哎呀何老大啊,可見到你啦!然後,就把何動圓拉到外麵走廊裏嘀咕了幾句,何動圓進來跟張敬懿、司馬、老安打招呼說他有事兒先走一步。何動圓和史緯綱離開後不久,司馬、老安也告辭了。

  如此看來,史緯綱跟何動圓那天晚上從“天雄旅社”出去後,又在外麵喝了一頓酒。酒後,何動圓遇害。史緯綱有重大嫌疑!

  就在專案組討論應該如何找到張敬懿、史緯綱時,“天雄旅社”派了個夥計向派出所報告:張、史二人又入住該旅社了!

五、發現線索

  張敬懿、史緯綱隨即被帶到市局。分別訊問下來,張敬懿所說的情況跟司馬相同。他和史緯綱正湊在一起做糧食、食油的中介生意,這次到石家莊就是為尋找下家。通過石家莊這邊同行的介紹,他們又聯係了平山的一家糧行,這兩天就是去平山談生意的。生意談得很順利,離開平山後,因為石家莊這邊還有事兒沒辦完,還得盤桓一天,明天才能回正定,所以再次入住“天雄旅社”。

  史緯綱跟何動圓是朋友,不過他們的相識與各自的商業經營沒有關係,而是幫會原因。他們所加入的“雙鳳幫”,每個地區有一個總舵。石家莊地區的總舵設在市區,而正定的“雙鳳幫”則是石家莊總舵下麵的分舵,史緯綱和何動圓都是幫會的聯絡老大(該幫會成員之間一律互稱老大,所謂的“聯絡老大”就是“聯絡員”),因此互相之間為幫會的事兒每年要打幾次交道。這次史緯綱來石家莊還有一樁事兒——代表正定分舵向總舵交年費。另外,史緯綱還想跟何動圓商量,年後正定分舵要重選分舵舵主,他的一個姓李的哥們兒想爭奪這把交椅,希望得到總舵的支持。這件事屬於幫會內部機密,張敬懿不是幫會成員,因此史緯綱沒有對他說。

  不過,史緯綱抵達石家莊後沒有找到何動圓。向總舵的人打聽,人家也不知道何動圓的去向。於是,1月24日上午他就到何家問了問。當天晚上,史緯綱要去看望一個親戚,就沒和司馬、老安一起在旅社喝酒,沒想到何動圓不請自至。原來是總舵的人給何動圓捎話,說史緯綱到處找他,目前人就住在“天雄旅社”,於是前往旅社拜訪,沒想到撲了個空。何動圓跟張敬懿並不相識,但既然是史緯綱的朋友,張敬懿就挽留何動圓一起喝酒,說不妨邊喝邊等,反正史緯綱是要回來往宿的。果然,沒多久史緯綱就回來了。不過,何、史之間的話題顯然隻能個別交談,於是兩人去了外麵,在附近一個沒有店招的小酒館裏要了些酒菜,史緯綱把李某想坐正定分舵舵主交椅的事兒說了,希望何動圓玉成。何動圓痛快地答應幫忙。對於史緯綱來說,有何動圓這話就行了,他回正定可以向李某交代了。兩人喝了一瓶白酒,吃了些牛肉、醃蘿卜、醃白菜,每人又吃了一碗麵條,這才結束。分手時,史緯綱看了懷表,是九點五十分。

  張敬懿證實了史緯綱的說法,說史回到旅社時還不到十點。偵查員又向旅社和那家小酒館作了調查,均證實史緯綱所言不謬。不過,專案組還是拘留了史緯綱,因為偵查員在訊問時發現了一個疑點。根據張、史兩人的說法,他們是不可能知道何動圓已經橫死休門街的,因為他們在1月25日一大早就退了房前往火車站搭乘早班火車去平山,今天返回石家莊時也是下了火車就直奔旅社。可是,當偵查員告知何動圓已死亡時,張敬懿明顯大吃一驚,史緯綱雖也吃驚,但看他那神情卻似是偽裝。

  史緯綱被拘留後,專案組對其突審的同時還派人前往正定調查其曆史情況和現實活動。到1月28日下午,終於查明了史緯綱與何動圓的關係。

  正定於1947年10月26日第三次解放後,那些地主惡霸還鄉團之流終於發現形勢真的大大不妙,國民黨鬥不過共產黨,於是紛紛逃竄。這些家夥逃離正定時,金銀財寶可以帶走,土地、房子這樣的固定資產是沒法帶走的,倉促間也賣不掉。中共解放正定組建新政權後,對這些財產進行清理,霸占的發還原主,該沒收的一律沒收。這史緯綱腦子活絡,發現新政權的這套做法有空子可鑽,便決定借此機會弄套房子。史緯綱的父親史經才當年也算是正定富戶,城裏有房,鄉下有地,隻是後來染上了毒癮,又喜豪賭,數年間把家產敗去了一大半。如果不是心髒病猝死,隻怕最後全家都得靠討飯糊口。

  史緯綱的主意就打在這上麵,他想把老爸1936年賣給南關薛老財的那套宅院弄回來。該房產是史經才當年以兩千大洋賣給薛老財的,史緯綱要做的手腳是:把買賣合約改為抵押合約,言明抵押一幹五百大洋,七年內還清,到期不還則房產歸薛老財所有。為此他還編了一套說辭:史經才死後,該房產的抵押款一直由史緯綱母子逐年分期歸還,到1942年6月已經還清。薛老財那時勢力頗大,其子留學東洋回國後在石家莊日本憲兵隊當了翻譯官,薛老財本人則是本縣一霸,坊間傳說跟土匪有聯係,本縣的幾起神秘血案均與其有關。因此,薛老財不肯退房,史家也沒有辦法。

  史緯綱要完成上述策劃,最關鍵的是偽造合約,而偽造合約最關鍵的則是印章。於是,史緯綱找到何動圓,要求何為他刻薛老財的私章、舊稅務局的公章、契稅章等,事成後必有重謝。何動圓那邊自無二話。史緯綱憑著偽造的合約,成功地從縣政府騙得了那套宅院。1月24日晚上他跟何動圓喝酒時,順便支付了當初答應何動圓的二兩黃金。

  那麽,史緯綱聞聽何動圓的死訊為何並不感到特別吃驚呢?那是因為他和張敬懿下火車前往旅社時,途經何動圓家,他注意到何家在辦喪事,門口喪幡上寫著何動圓的名字,因此他知曉何動圓死了。而張敬懿本與何動圓不熟悉,那天隻顧趕路,對此並未留意。

  在確認史緯綱與何動圓命案無關後,專案組通知正定縣公安局將其帶回處置,不久,史緯綱因詐騙罪被判刑四年。

  對何動圓命案的調查繞了個圈子又回到原地,專案組隻好重新分析案情。何動圓被害後刑警勘查時,其身上分文皆無,更別說黃金了。因此,有偵查員提出,他的被害會不會是普通的謀財害命?不過,這個疑問立刻被排除了。既然是謀財,歹徒在擊昏何動圓後,劫取錢財趕緊逃離現場就是,何必多此一舉把人吊到樹上偽裝自殺?

  根據史緯綱的供述來判斷,何動圓是在和其喝過酒分手後往某處(可能是他的臨時下榻處)去的路上被人襲擊的。再聯係到之前何動圓以前往深澤探望舅舅為由到派出所開證明,實際卻仍留在石家莊這一點,可以認定他確實跟“燕北雙雄”越獄案有關。之所以要這麽做,應該是為了避風頭,很有可能並非他的本意,而是同案犯的主意。同案犯肯定知道公安局會把假公章作為調查的突破口,因而,當他們發現公安局已經注意到何動圓的時候,幹脆采取丟卒保車的策略,把何動圓滅了口。如此,截殺何動圓的凶手應該是知曉何1月24日晚上的活動情況的,他們埋伏在何動圓從“天雄旅社”回藏身地的必經之路上,待其出現時出其不意下手。

  那麽,往下應該怎樣開展偵查呢?專案組反複討論下來,最後決定從查摸何動圓這些日子隱藏在何處這一點上著手。要查明這一點似乎不算犯難,因為前麵曾經說過,何動圓之所以能夠自己找到“天雄旅社”,那是由於“雙鳳幫”的人給捎了話,現在偵查員去找這個捎話人就是了。

  1月30日,偵查員司徒靈、丁野生兩人前往“雙鳳幫”石家莊總舵所在地——草場街91號。那是一座有著三間平房的獨立小院,是多年前一個老資格成員捐給幫會的,作為幫會平時“辦公”的場所。石家莊解放後,所有幫會活動都有所收斂,“雙鳳幫”也不例外,總舵平時隻留一兩個人義務值班,處理幫會雜事,另外還要應付時不時登門了解情況的政府幹部。這天輪值的是個老頭兒,姓王,已經七十三歲,但身體很好,頭腦也清楚,聽偵查員說到何動圓,點頭說何老大是本會的“外堂先生”(負責對外聯絡的職位),我們已經知道他的死訊,今天下午出殯,本會多名老大都要去為他送行。

  偵查員向老頭兒了解何動圓出事那天是哪位給他捎的話。王老頭兒說這個我不清楚,不過,我可以給您二位查一下。這個“雙鳳幫”倒還講究管理,竟有值班記錄。王老頭兒翻了翻,查出了那兩天值班的人,一個是“逸香茶葉店”老板葉仁湘,一個是“千裏鞋帽店”賬房朱國順。司徒靈、丁野生於是去走訪了葉、朱二位,得知是葉仁湘給何動圓捎的話。

  那天,史緯綱去總舵交年費,向葉仁湘打聽何動圓的刻章店為何沒營業。葉搖頭不知。史說自己住在“天雄旅社”,如果葉老大看見何動圓,麻煩給他捎個話。葉仁湘隨口答應,尋思最近又沒有對外聯絡的事兒,解放以後又不敢開香堂,估計何動圓不會到這邊來。沒想到,當晚他竟然非常偶然地遇到了何動圓。

  葉仁湘是個戲迷,隻要有戲看,生意不做都行。這天傍晚他剛回家,在區政府工作的鄰居送來了一張戲票,鄰居不愛看京戲,但知道葉仁湘喜歡。葉仁湘匆匆吃了晚飯,就直奔民生戲院。這天晚上上演的是《火焰山》,名角劉英坤、薛耀春分別飾演孫悟空、紅孩兒,戲票早已售罄,戲院出售了一部分站票。葉仁湘就是幕間休息時發現站在牆邊的何動圓的。他想起史緯綱的托付,就過去跟何打招呼,轉達了史的話。

  偵查員聽著,心裏一涼。因為一般說來,買站票看戲的通常就是單獨一人,本是戲迷,閑著無事,買張站票去過把癮,不大可能呼朋喚友結夥去戲院站著看戲。隻有何動圓一個人,那就沒有往下追查的可能,何動圓已經死了,還上哪裏查去?哪知,葉仁湘下麵的話竟然給了偵查員一個意外驚喜——和何動圓一起看戲的還有一個女人,她是有座位的,就是靠牆那一側的最末一個座位!

六、又一起命案

  那個和何動圓一起看戲的女人,葉仁湘雖未打過交道,卻知道其底細,因為此人在石家莊有點兒小名氣。

  女人名叫董玉慧,天津人,自幼父母雙亡,行乞為生。八歲時進了一個走江湖的草台班子,十五歲時已是在河北、平津一帶農村比較受歡迎的花旦。又唱了三年戲,她卻改行了。改行的原因說來也簡單,但在當時的戲劇圈子裏鮮有發生——董玉慧的體態發生了變化,好好一個身材窈窕的少女竟然沒來由地發福,變成了一個胖姑娘。現代醫學稱之為肥胖症,不過當時還沒有這種說法。唱花旦的一發福,就上不了戲台,哪怕嗓音再好也沒用。於是,董玉慧就被戲劇行業排斥了。

  董玉慧除了唱戲別無謀生手段,想嫁人,一時又無合適的對象,隻好用手頭積蓄作為本錢做點兒小生意糊口。那時沒有工商或者城管,不過並不意味著可以隨處設攤、任意叫賣,找茬兒的主兒還不少:警察稅務、幫會惡霸、地痞流氓。做小生意的要想不受欺負,就得找靠山。董玉慧吃了些虧,終於明白了這個道理,就找了警察局袁巡長做靠山,成了袁的姘頭。袁巡長是幫會中人,黑白兩道都搞得定,有他罩著,董玉慧的小生意總算能夠做得下去。可誰承想,袁巡長是個賭徒,以往輸贏基本保持均衡,還過得去。那一陣卻像是交了黴運,牌桌上連連敗北。在道上混的角色都得講究麵子,禮數不到丟了麵子就要被排斥,甚至連警察飯碗都保不住。所以,袁巡長對尋常百姓凶神惡煞,但對道上朋友卻必須按規矩行事。欠了賭債要還,沒有錢也可以,大腿上剜一塊肉給人家就成。袁巡長哪有這份魄力?隻有到處籌措錢款,籌不到錢,幹脆把董玉慧賣給了石家莊一家妓院。

  董玉慧在妓院一直待到1940年。那時石家莊已被日軍占領,憲兵隊有個叫橋本奉聖的特務隔三差五來妓院會她,過了一年,幹脆替她贖了身。橋本在日本是有妻室的,還有子女,所以董玉慧跟著他沒有名分。不過,橋本對她還算不錯。當時橋本是上尉軍銜,在憲兵隊負責對石家莊地區的商業監控這一塊,權力很大,如果他對哪家工廠、商鋪看不順眼,一道命令就可以讓老板家破人亡。因此,許多生意人都想巴結他。不過,他不大耐煩跟老板們打交道,老板們於是就走曲線討好董玉慧。董玉慧的名氣就是這樣獲得的。

  1945年夏,橋本被不知何方的殺手幹掉了,沒多久日本投降。國民黨懲治漢奸時,據說原準備逮捕董玉慧的,董在青樓時結交的幾個有著國民黨地下人員身份的相好替她說了情,免於入獄,不過家肯定是要抄的,以前那些老板們送的錢財就都沒了。好在一套宅院沒動,就靠出租房子為生,加上一些老相好不時接濟,她的日子還過得去。

  當晚,專案組對此進行了分析,認為何動圓的落腳點很可能就是董玉慧家。根據之前對何動圓曆史情況的調查,並未發現他沾染過嫖娼的惡習。因此,他之前與董玉慧不一定相識。這次前往其家避風頭,可能是“燕北雙雄”越獄案的案犯安排的。由此判斷,董玉慧應該也是該案涉案人,最起碼是知情者。那麽,要不要立刻拘捕董玉慧呢?眾偵查員對此意見不一,討論來討論去,最後決定,與其立刻拘捕董玉慧,倒不如對其采取秘密監視措施,一邊監視一邊進行外圍調查,看她跟哪些人接觸後再作計議。

  偵查員們馬上行動,從1月30日上午十時開始,董玉慧的住所就處於專案組、派出所民警和橋西分局調派的青年治安積極分子的監控之中。與此同時,對董玉慧的外圍調查也開始進行,留用刑警劉必福、司徒靈動用了他們以前的耳目,專門打聽“燕北雙雄”是否跟董玉慧有染。

  這些調查收獲不小,截至當晚,專案組掌握了以下情況——

  “燕北雙雄”跟董玉慧是老相識,早在橋本替董玉慧贖身前,段氏兄弟每次潛入石家莊尋歡作樂,所找的粉頭中就有董玉慧。倒不是段紀福、段紀祿哥兒倆看中了董玉慧的姿色,而是她會唱戲。董玉慧是戲子出身,唱功不錯,而段氏兄弟則是戲迷兼票友,除了聽戲還喜歡唱戲。可是,他們那時已經上山為匪,是受官府通緝的對象,縱然膽子大,敢潛入石家莊嫖娼已經了不起了,去戲院看戲甚至登台唱戲那就過於難為哥兒倆了,所以,隻敢在市內找個隱秘所在待上數日,花大錢把董玉慧叫來伺候就是了。

  專案組意識到這個女人不簡單,不但跟“燕北雙雄”越獄案有關,何動圓命案看來也有份兒。何動圓在她家避風頭,外出去哪裏還不是要向她知會一聲?1月24日晚上何動圓去“天雄旅社”跟史緯綱見麵,事先肯定要告訴她,凶手在何動圓回來的路上下手將其滅口,那肯定是得到了董玉慧傳遞的信息。

  專案組長錢雍鈞在向政偵科王應慈科長匯報偵查進展情況時,建議下一步可以在以下兩種方式中選擇一種:一是對董玉慧繼續秘密監視,其外出去了哪裏、會見何人都須一一查明,如果有人登門拜訪,也得在對方離開時悄然跟蹤,弄清其落腳處;二是立刻逮捕董玉慧,對其進行訊問。王應慈沉思片刻後問錢雍鈞,你傾向於哪一種方式?錢雍鈞說我傾向於第一種,因為董玉慧這樣一個角色在對方幫夥裏肯定不是唱主角的,縱然將其逮捕,訊問下來所獲得的線索也極其有限,我們的線頭兒恐怕也就斷了。

  王應慈同意了錢雍鈞的意見。錢雍鈞接著提出人手不夠,要求增派三位有一定偵查經驗的同誌。王應慈馬上給專案組增加了三名成員。可是,令錢雍鈞始料不及的是,這個被認為是好主意的方案竟然泡了湯。

  次日,偵查員化裝蹲守了一天,從早到晚無人前往董玉慧的住宅,而董玉慧呢,除了中午出門倒過一次垃圾再沒露過臉。當晚,錢雍鈞聽偵查員匯總白天的監視情況後,心裏忽然生出一種隱隱的不安,這是不是有些反常啊?這個一閃而過的念頭在他的頭腦中留下了一絲陰影,睡覺時甚至還做了一個夢,夢見董玉慧莫名其妙地在她自己的家裏消失了。事後想來,這個夢還是有點兒靈驗的。當然董玉慧沒有失蹤,不過後果比失蹤還嚴重——她死了!

  2月1日中午十一時,偵查員季鬆林、小楊接班。換崗時,上一班偵查員劉必福、小許告訴他們目標沒有動靜,季鬆林就想,都晌午時分了這女人怎麽還沒起來,都懶得要出蛆了!又想想,似乎不對頭,對小楊說目標到現在還沒動靜,會不會出事了?小楊說出什麽事兒,這女人做過多年窯姐兒,都養成日上三竿還在挺屍的習慣了。兩人正嘀咕著,一個賣糖葫蘆的小販忽然出現在麵前,一手摘下兩串糖葫蘆遞過來,另一隻手伸出來笑嘻嘻地要錢。季、楊兩人一愣神,定睛一看,認出這是錢雍鈞化裝的。錢雍鈞在做成這筆小買賣的過程中了解到董玉慧至今尚無動靜的情況,離開後立刻通知助手去派出所跑一趟。

  一會兒,派出所來了個警察,本地段的李保長也在旁邊,兩人去了甲長老吳家裏。片刻,老吳、李保長和兩個婦女積極分子便來到董玉慧家門前,敲了半天門,裏麵沒有動靜。於是,便用刀片撥開門閂。幾人魚貫而入,穿過院子,進到屋裏,發現董玉慧躺在炕上,臉色青紫、身軀僵硬,早已停止了呼吸。

  退休法醫韓老先生再次出馬,就在現場解剖屍體,斷定董玉慧是中毒身亡。從炕上淩亂的被褥以及死者渾身大大小小的青紫疙瘩和斑痕判斷,毒藥發作後死者經受了巨大的痛苦。韓老先生認定,死者之前吃過鹵肉,毒藥就是摻在鹵肉裏的。這種鹵肉的製作方法似與尋常鹵肉不同,色澤顯得特別紅。

  專案組偵查員對現場進行了勘查,以當時的技術手段,活兒當然幹得很粗糙,不過有一點卻是可以肯定的——搜遍死者全家,別說鹵肉了,連放鹵肉的容器或者包裹鹵肉的幹荷葉都沒有發現。這種明顯是特製的鹵肉,一般家庭是製作不出的,得飯館、熟食店鋪才具備加工條件。因此,董玉慧進食的鹵肉肯定來自外麵。

  有偵查員據此推測,有人來看過董玉慧,具體日期應該是在兩天之前,因為這兩天董玉慧處於專案組的嚴密監視之中,並沒有發現有人登門。兩天之前的那個來訪者給董玉慧帶來了摻有烈性毒藥的鹵肉,董玉慧當時並未食用,直到昨晚才吃。可是,季鬆林、劉必福等人對此有不同看法,因為在現場找不到盛放過鹵肉的容器或者包過鹵肉的幹荷葉之類,這跟上述“兩天之前有人送來鹵肉”的推斷不相符。如果鹵肉是兩天前送來的,總得有個盛放的容器或包裹物,不可能直接放在碗櫥裏。董玉慧昨晚把鹵肉吃掉後,那容器或者包裹物應該是留下來的,可現場卻找不到。這個現象有兩種解釋,一種是董玉慧把盛放過鹵肉的碗或碟子洗淨放回碗櫥了。如果是這種情況,鹵肉就不可能是用幹荷葉或者紙張包著的,因為簸箕裏並無此物,董玉慧昨天中午雖然倒過一次垃圾,可當時應該還沒有吃鹵肉;另一種則是董玉慧吃鹵肉時家裏還有其他人,那人在離開時把碗或者幹荷葉(紙張)帶走了。

  季鬆林、劉必福等人的觀點聽上去有些道理,但有一點無法解釋——董玉慧家隻有前麵的院門可供出入,這四十八小時內前門始終處於專案組的監視之下,那個帶走盛放鹵肉的容器或者包裹物的人又是怎麽進出她家的呢?難道是從兩側鄰居家爬牆進入的?但偵查員勘查現場時,並未在董玉慧家的圍牆上發現攀爬過的痕跡。這就給專案組留下了一個難解之謎,大家討論下來,最後定位於一個比較現實的思路上:繞開這個難解之謎,看看是否有其他走得通的路徑。繼續討論,很快就找到了這樣一條路徑:查明鹵肉的來源,也許就能發現有價值的線索。

  偵查員走訪了石家莊市內幾家有名的飯館、熟食鋪子和中藥店,對鹵肉製作進行了調查,弄清了死者胃裏發現的那種顏色特別紅的鹵肉的製作方法:這種鹵肉在燒製過程中添加了一種叫“紅米”的作料。這種紅米,是經過特殊工藝加工出來的(即用紅曲黴素真菌接種於大米上發酵而成),既是中藥,又可作為食品添加劑,在中國已經存在了一幹多年。在古代,紅米又稱為丹曲,許多古代中藥典集中都載明此物具有活血化淤、健脾消食等功效。

  那麽,石家莊有哪些飯館、熟食店鋪使用紅米製作鹵肉呢?了解下來,全市用紅米製作鹵雞鹵鴨的飯館、熟食店頗有幾家,而用紅米燒製鹵肉的卻隻有一家——位於鐵西街的“老盛興鹵味齋”。

  2月3日下午,偵查員丁野生、劉必福前往“老盛興鹵味齋”調查。“老盛興”的老板尤祖朗對技術保密比較重視,店裏所有鹵味食品都由其親自把關,這是需要一日數次品嚐滋味的,所以他就吃成了一個胖子,同行都叫他“尤胖子”。尤老板是舊軍人出身,據說以前還入過太行山慣匪“三槍震兩河”龍槐生為首的匪幫,所以石家莊解放後一直小心翼翼,見到公家人——不論是哪個機關、擔任什麽職務——一律點頭哈腰,現在見來人是公安局的,自是分外謙卑。

  聽明丁、劉的來意後,尤老板一張胖臉上頓時愁雲密布,就像要請他去局子品嚐免費夥食似的。怎麽呢?尤老板解釋,“老盛興”的鹵肉,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天天製作,每天不多不少燒製一百斤。這一百斤鹵肉,通常都在下午四點前賣光。這是尤祖朗的經營手段,為的是保持“老盛興”尤記鹵肉久售不衰的名頭。那麽,這些鹵肉都賣給誰了呢?這就是尤老板愁眉苦臉的原因。鹵肉製作好後,由廚房送到前麵櫃台,夥計根據顧客要求,隨切隨稱隨賣,許多顧客除了買鹵肉,還會選購其他鹵味食品如鹵雞、鹵鴨、醬牛肉、熏驢肉、鹵豆千、鹽水花生等,哪裏記得來人是誰?

  偵查員想想也是。不過,他們還想碰碰運氣,跟櫃台夥計聊聊,沒準兒能發現線索。很快,站櫃台的三個夥計就出現在偵查員麵前,按照要求回憶最近幾天賣鹵肉的情況。尤老板待夥計之刻薄在同行中是有名的,每個夥計的活兒安排得都很緊,所以,這三位不可能跟偵查員多說,寥寥數語就把問題回答完了。如此,丁野生、劉必福兩人等於白來了一趟,啥也沒調查到。尤老板估計也非常內疚,把偵查員送出門口,又是鞠躬又是作揖,連連“告罪”。

  當晚,專案組開會討論往下應該如何尋找新的突破口。有人提出應該從摻了毒藥的鹵肉如何送進董玉慧家這一點上進行調查。這是一個大難題。前麵已經說過,送鹵肉的人在董玉慧家進出,必定在執行監視使命的偵查員眼皮底下,可是,偵查員卻啥也沒看見,也沒聽見什麽動靜。專案組之前覺得還有其他路可走,所以就繞過了這個難題。現在,對於鹵肉來源的調查碰了釘子,就隻好回過頭來重新麵對了。

  錢雍鈞說,也許殺害董玉慧的凶手進出現場的途徑不在偵查員的視野範圍內,不妨再去現場看看。眾偵查員一時也想不出其他辦法,次日上午,專案組全體出動,叫上管段派出所民警,一起前往業已查封的董玉慧家。

  董玉慧住的這座宅院之前是那個被幹掉的日軍上尉橋本奉聖的。橋本奉聖雖是日本籍,卻是地地道道的石家莊人,原名刁奉聖。其父刁恭濡在清光緒年間曾做過六品同知,後來辭官經商,五十歲上帶著三房老婆返回石家莊老家,又娶了一房小老婆,前三房太太聯合起來以死相逼,堅決不讓老四進門,刁恭濡隻得斥資另購了一座宅院。刁奉聖就是由四太太在這座宅院裏生下的,從小也在這裏生活,直至十四歲考取保定中學。十七歲初中畢業後,刁奉聖去東京留學,一去就是十一年。他再次出現在石家莊時,其父母已經去世多年,而他也因認了個姓橋本的東洋幹爹加入日本國籍而改名橋本奉聖。

  橋本被人千掉之後,董玉慧繼承了這座宅院。在幾個姘頭朋友的幫助下,她把宅院作了一番改動,前院後院各分隔為三部分,董玉慧自己居住在前院的中間部分,其餘的都出租了。前後院的分界線是原前後院的院牆,不過改建時為擴大住房麵積,把原先前後院的房屋到院牆之間的那條一米多寬的地帶與房屋連在一起,院牆就成了前後院住家的分隔牆。

  前院董玉慧家的左右兩戶之前就已經檢查過,院牆上的枯草株株完整,沒有被觸壓過的痕跡。再看後院那三戶住家,如果有人要從那裏進入董玉慧家,有兩種方式:一是從自家屋頂攀爬至董玉慧家的屋頂,再下到院子裏;二是在兩家合用的牆壁上打洞進入。可是,偵查員仔細檢查下來,卻未發現屋頂有人攀爬過的痕跡;而董玉慧家的後牆,連炕肚內都用手電筒照著拿長竹竿一一捅過,並無任何鬆動或者打洞後又砌上的痕跡。

  於是,一個令人難以接受的事實擺在偵查員麵前——並沒有人進入過董玉慧家?!

  這,可能嗎?

七、一網打盡

  2月4日上午,一宿沒睡著覺的專案組長錢雍鈞招呼偵查員司徒靈,兩人合騎一輛自行車去了“老盛興鹵味齋”。錢雍鈞根本沒有指望能夠有所發現,隻是一種潛意識,隱約覺得之前調查時可能有什麽遺漏,幹脆再去看看,省得心裏老是不踏實。

  “老盛興”的鹵菜生意確實很好,不過上午九點,顧客隊伍已經排到門外了。錢雍鈞、司徒靈兩人把自行車停在馬路對麵,貌似悠閑地踱到店門前一看,排隊的顧客十有七八都是購買那種燒製時添加了紅米的鹵肉的。聞著那撲鼻而來的香味,錢雍鈞心裏嘀咕這鹵肉究竟是什麽味兒,應該買一些帶回去讓大夥兒嚐嚐。那時候像錢雍鈞這樣的幹部是沒有薪餉的,實行供給製,每月發的零用錢有限,所以都是囊中羞澀。不過這天錢雍鈞有底氣,昨天他剛領到上半年的傷殘補助金。於是,就排到了隊尾。

  錢雍鈞買好一斤鹵肉時,之前的那股饞勁兒已經煙消雲散,因為他突然注意到,“老盛興”的夥計做每筆生意時,都會記下賬目。錢雍鈞由此閃過一個念頭,那流水賬上是否會記錄下有調查價值的內容呢?他跟司徒靈一商量,司徒靈的意見是死馬當作活馬醫,萬一撞上運氣呢?

  於是兩人就進了店堂,要求尤老板把董玉慧被害之前幾天的流水賬拿出來過目。這一過目,發現了一處使錢雍鈞、司徒靈感到不解的內容——1月30日,有一個客戶一下買了十二斤鹵肉。錢雍鈞向尤老板請教,是否經常有人購買這麽多數量的鹵肉?尤老板說買三斤以上的就很少,買十斤以上的一年中也不一定有一回。

  那麽,這次的十二斤鹵肉是哪位顧客買的呢?流水賬上當然是不記顧客姓名的,但偵查員指望“老盛興”方麵的經手人能夠對其留下印象。尤老板說,買主是橋西區“福興齋”的人,一天前來“老盛興”預訂的。

  錢雍鈞、司徒靈帶走了那天的流水賬,兩人出門後推著自行車邊走邊聊,這時他們還沒有意識到這裏麵其實是有問題的。直到錢雍鈞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問司徒靈知不知道這“福興齋”是一家什麽樣的館子。司徒靈回答說是石家莊有名的清真館子。錢雍鈞一個激靈:一家清真館子怎麽會買用豬肉製作的鹵肉呢?這裏沒準兒有問題!

  兩人直奔橋西分局,請分局派人悄然把“福興齋”的老板請來。“福興齋”老板馬福興的回答出乎偵查員的意料,他說他不知道“福興齋”曾向“老盛興”訂購十二斤鹵肉之事。沒辦法,偵查員隻好把“老盛興”的尤老板也請到了橋西分局,兩人一對質,偵查員發現馬福興沒有撒謊,他對此事確實不知情,是“福興齋”的賬房先生馬芝祥指派夥計許老奎到“老盛興”預訂那十二斤鹵肉的。

  那麽,馬芝祥又是什麽人呢?馬福興告訴偵查員,馬芝祥是“福興齋”開張時雇聘的賬房先生,在飯館已經待了三十年了。馬芝祥早年喪妻,其子是黃埔軍校第一期步兵科學員,於北伐戰爭中陣亡。馬單身一人過日子直到現在,吃住都在“福興齋”。錢雍鈞問馬芝祥是否跟幫會有關係,馬福興說馬芝祥是一位出了名的好好先生,“福興齋”以外百事不管。那麽,他為什麽要派夥計去“老盛興”訂購十二斤鹵肉呢?這個,馬福興就說不上來了。

  接下來,就得找那位賬房先生問話了。錢雍鈞、司徒靈商量片刻,決定讓馬福興出麵去了解。馬福興跟馬芝祥聊下來,馬芝祥承認他派夥計許老奎去“老盛興”訂購十二斤鹵肉之事,說那是別人托他辦的,因為他跟“老盛興”的賬房先生金忠德是老朋友,由他出麵訂購這麽多鹵肉,質量既有保證,價錢也可以優惠。那個托他訂購鹵肉的是其連襟,名叫周俊涵,是“順涵車行”老板。馬、周連襟之間平日裏走動並不多,不過每年還是要見上幾麵,逢年過節聚一聚、吃頓飯。周俊涵有時請客也會選擇“福興齋”。至於預訂鹵肉之類,那倒還是第一次。馬芝祥並未問對方為何訂這麽些鹵肉,周也沒有說。反正次日是周俊涵自己去“老盛興”一手付錢一手拿肉的,如此而已。

  當天下午,專案組對此進行了分析,誰也不敢說這就是一條線索,畢竟這跟董玉慧謀殺案之間並無明顯的聯係。“老盛興”每天出售的鹵肉有一百斤,而導致董玉慧死亡的鹵肉僅僅是其中極小的部分,可能隻是二三兩,憑什麽懷疑那二三兩鹵肉就是馬芝祥購買的那十二斤裏的呢?不過,專案組眼下處於什麽線索也沒有的當兒,誰也舍不得放棄這條可能是線索的微小線頭。討論到最後,錢雍鈞決定先從外圍了解一下周俊涵的基本情況再說,當即指派四名偵查員分頭前往橋西區政府工商股和周俊涵家所在地的派出所。當晚,情況就匯總回來——

  周俊涵,三十八歲,“順涵車行”老板。這個車行不大,總共也就隻有七輛黃包車。周俊涵把這些黃包車出租給車夫,車行收取租金,他全家的生活就是靠租金維持的。因此,從經濟條件來說,周俊涵過的隻能算是中等水平的日子。使專案組感興趣的是,周俊涵是“雙鳳幫”骨幹分子,在幫會內的輩分比較高,屬於石家莊總舵第二檔中的那七名老大之一;而輩分最高的第一檔老大,原就鳳毛麟角,到前年隻剩兩個了,其中一個中風癱瘓臥床不起,另一個身體雖然尚無大礙,可也是老眼昏花,即便想管理幫會也是有心無力。因此,石家莊地區“雙鳳幫”的一應事務全是周俊涵等七位老大謀劃定奪,周俊涵更是七位老大中的活躍分子。可想而知,他的社會交往、人際關係肯定是很複雜的。

  專案組諸君由“雙鳳幫”想到了之前那個被滅口的何動圓,都是一個愣怔。怎麽這麽巧,這兩個都是“雙鳳幫”的骨幹分子?錢雍鈞意識到這回多半是撞上好運了,決定從次日開始對周俊涵進行秘密監視。

  這一監視,馬上發現了情況。周俊涵所開的“順涵車行”位於永安街,離他的住宅焦廠西胡同不過幾十米距離。偵查員1月5日上午去監視時,周俊涵並未露麵,後來知道他4日晚上在跟人玩麻將,一直到天亮方才回家睡覺。周俊涵這一覺醒來,已是午後。他起床後洗漱定當,吃了午飯,出門去了車行。周俊涵不知道,他在自家門口甫一露麵,有一個人高興得差點兒笑出聲來!

  差點兒笑出聲的這位,就是化裝後在周俊涵家附近執行監視使命的專案組偵查員季鬆林。這位兄弟為何如此高興呢?因為他一眼就認出眼前這個車行老板竟是“熟人”。季鬆林之前曾奉命執行過秘密監視董玉慧的任務,在董玉慧家斜對麵那戶居民家的小閣樓上值過班,他曾看見周俊涵在董玉慧家左側的那戶人家進進出出多次。董玉慧被謀殺後,專案組勘查現場時,曾詢問左鄰右舍是否聽見或者看見過異樣情況,叩門後左鄰出來應門的就是這張臉孔,當時他自稱姓張,是做販運藥材生意的。現在,這人怎麽搖身一變成了“順涵車行”的老板周俊涵了呢?

  當下,季鬆林聲色不露地尾隨周俊涵走了數十米,到了車行門口,見周俊涵進入後,便向在那裏執行監視的偵查員劉必福丟了個眼色示意“交給你了”,然後轉身就去派出所,要求派一位民警到車行看看那人是否確是周俊涵。戶籍警小朱騎了輛自行車出去轉了一圈,返回後說沒錯,就是周俊涵本人。

  專案組長錢雍鈞聞報,當即招呼兩名偵查員叫上派出所警察直接叩董玉慧左鄰家的門。來開門的是個女人,偵查員也不跟她噦唆,先將其控製,然後檢查與董玉慧家相連的院牆。這回不架梯子登高查看牆頭了,而是仔細檢查地麵,發現靠近院牆的井台下的一塊大石板有些蹊蹺。幾個人合力掀起一看,真相大白——石板下麵挖了一條可供一人匍匐爬行的土溝,直通隔壁董玉慧家的院子。那裏也有一口水井,下到溝裏從院牆下爬過去,出口就在井台石板下麵。

  那個被控製起來的女人隨即被帶往分局,偵查員發現這個三十歲的女人腦子不大好使,有點兒“二”,但一番交談下來還是弄清了一些情況。

  女子名叫苗大鳳,石家莊人,是個寡婦,係周俊涵的姘頭。她供稱自己原住在華清街,這裏的房子是按周俊涵的意思向董玉慧租借的,周俊涵說這樣便於與其幽會。偵查員問到董玉慧被害那天的情況,苗大鳳說那幾天她被周俊涵打發到周的表妹袁彩瑛家去幫忙了,袁家辦喜事,正缺人手。對於周俊涵是否跟董玉慧有接觸,苗大鳳不清楚,她的感覺是周俊涵不認識董玉慧。

  專案組隨即核實苗大鳳的口供,袁彩瑛1月30日確實辦喜事,兒子娶媳婦,周俊涵把苗大鳳推薦給表妹義務幫工。錢雍鈞向政偵科長王應慈匯報案情後,王科長下令立刻逮捕周俊涵。專案組隨即行動,可是晚了一步:周俊涵失蹤了!

  用現在的標準回顧本案的偵查工作,肯定是存在瑕疵的,比如之前調查董玉慧的左鄰右舍時,隻是把注意力放在院牆是否有攀爬痕跡上,沒有詳細調查周圍的房客;比如偵查員在執行監視周俊涵的任務時,沒有注意到其住宅雖然沒有後門卻有窗戶,所以並未安排人蹲守監視,使周俊涵得以從住宅後窗逃脫。可是,本案發生在1948年初,石家莊又是中共解放並駐守的第一個城市,公安力量還很薄弱,嚴重缺乏經驗,警力也非常緊張,所以,出現這種瑕疵也是可以理解的。

  那麽,周俊涵是怎麽察覺到自己已經被警方監視的呢?周落網後供稱,之前派出所警察小朱從車行門口經過,想查看周是否正主兒時,朝車行裏多掃了兩眼,引起了周俊涵的警覺,遂決定逃跑。

  周俊涵這一逃,專案組諸君皆覺頭痛。沒日沒夜辛辛苦苦查了二十多天,好不容易查到了真正有價值的線索,這主兒卻腳底下抹油開溜了。石家莊解放伊始,周邊地區還在打仗,還有一些市縣未曾解放,周俊涵若是往敵占區那邊一逃,這案子往下會是一個什麽樣的結果還真不好說哩。當然,頭痛歸頭痛,活兒還得幹下去,而且得加倍努力。錢雍鈞稍作考慮,下令全體出動,分頭走訪周俊涵的親屬、車行夥計、幫會朋友等,了解其社會關係。

  一幹偵查員一個圈子兜下來回到市局時,天色已黑,碰頭匯總查摸到的情況,林林總總的社會關係有三百多個,分布地以石家莊為主,小部分則在北平、天津、保定以及山西、河南、內蒙古。眾人不禁傻眼。這麽些社會關係,要花費多少時間、多少精力去調查?況且,其中有的是在敵占區,那基本上是沒法調查的。怎麽辦?大家心裏都沒有底,不約而同盯著錢雍鈞。錢雍鈞也沒什麽好辦法,說暫且不管那些外地的,先調查本地的吧,明天開始行動,今晚先把調查範圍劃一下。

  散會已是午夜時分,一幹偵查員的心情都挺沉重,因為大家心裏明白,一般說來,周俊涵是不大可能躲藏在市內的;至於越獄已經二十多天的“燕北雙雄”段紀福、段紀祿此刻藏身何處,那更是沒法去想了。誰也沒有想到,這個案子竟然很快就出現了轉機!

  留用老刑警司徒靈的妻子兩年前病亡,兩個女兒早已出嫁,如今他是孤身一人過日子,所以他雖然有房子,卻以住在局裏的日子居多。他住一間單人宿舍,就在錢雍鈞、丁野生合住那間的隔壁。老刑警當晚回到宿舍後沒睡著,躺在床上腦子裏隻是想著案子。忽然,一個念頭在腦海裏倏然閃過:那個苗大鳳會不會知曉周俊涵逃往哪裏了呢?

  於是,司徒靈就去叩隔壁宿舍的門,把已經入睡的錢雍鈞、丁野生兩人喚醒。錢、丁尋思司徒靈這個念頭似有道理。從周俊涵指使苗大鳳租借董玉慧房子的時間來看,顯然就是為實施越獄案。讓苗大鳳出麵當幌子,就是看中了她有點兒“二”。正因為如此,周俊涵在苗大鳳麵前說話時也許會疏於防範。現在,專案組想知道的就是周無意間透露出來的片言隻語。錢雍鈞說反正也睡不著,咱們幹脆連夜去看守所提審苗大鳳。

  苗大鳳腦子本就有些“二”,酣睡中被看守員喚醒接受訊問,那更是稀裏糊塗。錢雍鈞三人耐心跟她聊了好一陣,方才把她的思路引到主題上,終於從她淩亂的陳述中捕捉到一句話——-半月前周俊涵曾跟她說起過隔天要去一趟鄉下,次日傍晚給她送去了一些她特別喜歡吃的油糕,說是從傅家堡帶來的。

  錢雍鈞三人翻閱了昨晚的調查匯總材料,周俊涵並無哪個社會關係在傅家堡,因而猜測傅家堡可能是周俊涵的一個秘密落腳點。

  次日上午,專案組決定對傅家堡進行外圍調查。鑒於周俊涵剛剛逃跑,錢雍鈞不敢貿然指派偵查員前往傅家堡,就帶了兩個偵查員前往南關區政府,向區委書記施大群說明來意。施大群一口答應,隨即叫來保衛幹事邢家謨,說了調查要求和注意事項,強調不能驚動村裏任何人。邢幹事想了想,說這有些犯難。這時,施大群忽然想起下午區裏要召開各村農會主席會議,傅家堡農會主席傅立身要來區裏參加,於是說讓他不要參加會議了,立馬回村查明情況,快去快回。

  傅家堡離南關十八裏地,傅立身步行過來需要一個半小時。這人認真,生怕遲到,中午十二點剛過就趕到區政府了。他聽了偵查員交代的調查要求後,說村裏昨天下午來過外人,不過他沒看見,是聽老伴兒說的。老伴兒說那人是城裏過來的,這一陣來過好幾次;都是奔傅老三家去的。

  傅立身介紹,傅老三是傅家堡最有錢的一位,家有土地二百畝,牲口二十頭,七座緊挨一處的四合院,其七十歲的老父傅寬是族長。錢雍鈞聽著心裏一動,也不問昨天奔傅老三家去的那位的外貌長相了,隻盯著對方打聽傅寬、傅老三父子平時外出時的交通工具是什麽。傅立身說人家是大財主嘛,出門自然要坐馬車,還是兩頭牲口拉的。錢雍鈞又問傅老三家的牲口中是否有紅馬和白馬,其中那匹白馬有一隻耳朵隻有半片。傅立身曾在傅老三家做過長工,對其牲口情況甚為熟悉,馬上點頭,說的確有一匹白馬的左耳朵隻有半片。三年前有個流浪漢騎著那匹白馬經過傅家堡時被傅老三叫人攔下,說一看就知道這是個盜馬賊,那匹馬是偷來的,馬主人在馬耳朵上烙過記號,因此盜馬賊要割掉半片馬耳。那個盜馬賊當晚逃跑了,那匹白馬就變成了傅老三的財產。

  傅立身說著就要趕回傅家堡去查撰隋況,被錢雍鈞扯住,說你別往回趕了,我們召集人馬立刻去傅家堡,那個傅老三肯定涉案!

  市公安局局長陳守中聞報,立刻從市軍管會調了一個警衛班,加上專案組及臨時抽調的力量,二十五人直奔傅家堡。將傅老三宅院團團包圍後,傅立身上前敲開門,裏麵方才發現不妙。軍警一擁而入,當場抓獲傅老三父子,以及躲藏在他家的周俊涵。傅家的一個長工悄悄告訴傅立身,另有四個外地漢子已經來了半個多月了,住在後麵山坳的一個廢磚窯裏。偵查員一問長相,認定就是“燕北雙雄”以及那兩個冒充路南縣農會幹部製造越獄案的家夥。

  軍警立刻上山,包圍廢磚窯時被對方發現,雙方發生槍戰。最後,“燕北雙雄”老大段紀福被擊斃,老二段紀祿和兩個製造越獄案的案犯負傷被捕。

  經訊問,終於查明了這宗越獄、凶殺係列案的全過程——

  段氏兄弟接受國民黨“保密局”的邀請來石家莊後,想提攜以前在“鎮鐵幫”時的結拜兄弟劉山、左鎖榮,便讓跟他們交好的車行老板周俊涵去井陘跑一趟,通知劉、左來石家莊。周俊涵去了井陘,按照段氏兄弟給的地址找上門,卻撲了個空,鄰居告知二人早已搬走了。這主幾辦事倒是還很認真負責,竟然在井陘一住十一天,天天尋訪,終於打昕到劉山已經當了一名“煤黑子”,後通過劉山又找到了改行當車把式的左鎖榮。劉、左對段氏兄弟的提攜極為感激,當下便隨周俊涵去了石家莊。這天,正是石家莊解放、段氏兄弟落網的舊子。

  三人回到石家莊,自然已經找不到段氏兄弟了。他們四處打聽,最後得知那二位已經被捕,於是劉山、左鎖榮便去看守所給段紀福、段紀祿送衣物。那時對被捕人員管理寬鬆,對探視送物也幾無限製,兩人跟段氏兄弟見了麵、說了話,表示要把江湖義氣進行到底——設法營救段紀福、段紀祿。段紀福悄悄關照他們,可以去找董玉慧和傅家堡的傅老三,就說奉段氏兄弟之命請他們為營救行動提供必要的支援。

  劉、左跟周俊涵一嘀咕,周俊涵便去找董玉慧,說明來意。董玉慧說她願意參與營救,不過一介女流可能幫不上什麽大忙,隻能提供藏匿場所,反正她家房子挺寬餘的。周俊涵尋思自己在市內活動,不能暴露車行和住宅,得另有一個落腳點,就讓姘頭苗大鳳出麵租下了董玉慧宅左側的空房。

  傅寬、傅老三父子當年為保住身家性命,甘願與“鎮鐵幫”勾結,為段氏兄弟打聽消息,提供作案信息,窩藏贓物,段氏兄弟潛來石家莊尋歡作樂,有時就隱藏在傅家堡。此刻段紀福、段紀祿被捕,隻要如實招供,他們父子自然立馬折進局子,雜七雜八的罪行一起清算,項上之物斷然不保。因此,爺兒倆跟段氏兄弟屬於一根草繩上拴著的螞蚱,參與營救乃是唯一選擇。

  周俊涵利用“雙鳳幫”骨幹的便利,多方打聽下來,得知郊區或者外地的公安局、農會等憑證明可以到石家莊提人犯押解到當地鬥爭。去傅家堡跟那幾位一說,便決定借此機會把段氏兄弟從看守所救出來。當下分工,周俊涵因是石家莊人,人頭熟關係廣,負責偽造印章、假證明,就找了“雙鳳幫”的哥們兒、刻章匠何動圓,以黃金二兩為代價讓對方刻一枚假章。

  劉山、傅老三,左鎖榮用周俊涵偽造的證明把段紀福、段紀祿營救出來後,直接拉到了傅家堡。原先他們準備稍待一兩天就往外地轉移的,可是越獄案後石家莊地區對通行證查得極嚴,隻好繼續隱藏下去。周俊涵怕出意外,決定讓何動圓暫時失蹤,就去找董玉慧說了情況,希望董玉慧讓何動圓暫居她家。董玉慧聽說段氏兄弟已經越獄,甚喜,但拒絕接納何動圓。段氏兄弟得知後,讓周俊涵捎話給董玉慧:“不肯聽命,要你命!”董玉慧知曉那對魔頭的手段,連忙改口表示願意。

  於是,何動圓不但得以住進董玉慧家,每晚還與她躺在同一個被窩裏。不過,何動圓散漫慣了,白天時不時要出去轉悠,晚上還和董玉慧一起去看戲。周俊涵雖然不知道何動圓是否受到了警方的懷疑,但他意識到如此下去,遲早有一天要壞事,便向段氏兄弟請示是否將何動圓滅口了事。段氏兄弟對於殺人根本不當一回事,當下就指令劉山、左鎖榮進城把何動圓幹掉了。何動圓那晚的行蹤是由董玉慧提供的,何動圓身上藏著的那二兩黃金,則被劉、左吞沒。

  讓周俊涵想不到的是,警方神通廣大,竟然通過何動圓命案追查到了董玉慧這邊。周俊涵時不時要去一趟苗大鳳那裏,發覺董玉慧已被盯上,趕緊到傅家堡向段氏兄弟請示該如何應對。向“老盛興”訂購的十二斤鹵肉,其中的十斤便是他作為禮物送給傅老三的。剩下的兩斤一分為二,一半拿到自己家裏,一半原是要給苗大鳳的,但段氏兄弟聽說董玉慧已被監視,便說隻好“忍痛割愛”,遂決定送給董玉慧,往鹵肉裏摻了些由傅老三提供的毒藥。那條秘密通道,早在他第一次去跟董玉慧聯係營救段氏兄弟時,董玉慧就告訴他了,說這是她當初分隔院子時讓工匠修的。當然,董玉慧這樣說是為了使周俊涵相信段氏兄弟藏到她家是安全的,絕對沒想到自己的性命會送在這上麵。

  1948年4月19日,石家莊市軍管會對越獄、殺人係列案作出判決:段紀祿、劉山、左鎖榮、周俊涵、傅老三被判處死刑,執行槍決;苗大鳳釋放後交由派出所管製;傅寬關押期間心髒病發作,救治無效,死於看守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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