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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那玉堂金馬登高第,隻望能高山流水遇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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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檔案】係列之170-171:華南特案組之天涯擒梟——更新至第十二節 (未完待續)

(2021-01-01 09:32:07) 下一個

【塵封檔案】係列之170-171:華南特案組之天涯擒梟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21年第01期

文:東方明、魏遲嬰

2021年是中國共產黨建黨100周年,本刊金牌欄目“塵封檔案”隆重推出華南特案組之天涯擒梟,回顧新中國成立初期驚心動魄的諜戰風雲,再現紅色偵探與敵特進行的殊死較量,重溫新中國第一代人民警察為捍衛新生人民政權舍生忘死的赤誠之心。

1950年3月3日,國民黨軍機從海南島起飛,對廣州進行空襲,在潛伏特務事先提供的情報以及現場信號指引下,敵機對我軍事、民用設施投放炸彈,造成巨大傷亡。華南特案組受命查明此次轟炸中的涉特情由,曆經幾番曲折,終於確認一應涉特犯罪活動概由台灣“國防部保密局”策劃並指揮實施,在廣州的潛伏特務組織頭目代號“袁太”。但此時“袁太”已逃離羊城,前往海口。4月23日海口解放當晚,特案組偵查員渡過瓊州海峽,在逃亡分子紮堆的海南島搜索“袁太”的蹤跡……

華南特案組之天涯擒梟

1950年3月3日,國民黨空軍多架當時世界上最為先進、被稱為“明星戰鬥機”的美製米切爾B-25中輕型轟炸機從海南島起飛,采用低空飛行方式避開我方雷達偵察,從從化方向潛竄廣州上空,於十二時三十分左右開始實施對廣州市區的空襲。根據潛伏特務事先提供的情報以及現場特務的信號指引,敵機相繼對包括西村電廠、廣州自來水廠、黃沙火車站(即已於2005年關閉的廣州南站,當時是為解放海南島的部隊運送物資的交通樞紐)、碼頭、叢桂街和龍津西路百歲裏等位置的工廠、學校、民居,以及珠江江麵上的船隻進行轟炸,共計投下八枚五百磅的炸彈和十三枚燃燒彈,並進行機槍掃射。此次空襲,共造成市民七百四十五人死亡、三百一十四人受傷,炸毀房屋五百六十四幢,炸沉船艇近百艘。當晚六點至次日淩晨兩點,又有三批敵機相繼對白雲機場、火車北站實施空襲,共投擲十一枚炸彈。

這是廣州市解放以來遭受的規模最大的一次轟炸,史稱“三·三轟炸”,亦稱“三·三血案”。

“三·三血案”發生後,中共中央中南局華南分局向廣州市公安局下達指令,要求組建專案班子偵查一應涉案特務行蹤,務須捉拿歸案,繩之以法。稍後,北京傳來高層指令,要求廣東方麵盡快查明“三·三血案”中的涉特情由,上報中央,以供研究總結形成防範經驗,下發各地參照實施,力圖杜絕此類事件的發生。華南分局社會部根據該指令精神,決定除由已經投入偵查的廣州市公安局專案組繼續開展工作外,另由華南分局社會部指派力量進行調查,以圖盡快完成中央下達的使命。經華南分局領導班子研究,決定將這項使命交由華南特案組執行。

1950年3月15日,已在廣西完成對台灣派遣特務“LM”一案偵查任務(詳見《啄木鳥》2020年第3、4、5期《華南特案組之李代桃僵》)的華南特案組奉命返回廣州(臥底敵方內部的偵查員侯烈暫不歸隊)。短暫休整後,特案組於3月下旬正式投入對“三·三血案”涉特情況的調查。同年4月9日,特案組幾經曲折,終於厘清了相關情況,確認該案一應涉特犯罪活動概由台灣“國防部保密局”策劃並指揮實施。

“保密局”為實施該項轟炸計劃,早在去年10月14日廣州解放前就已有布置,采取“鬆散型結構”的特殊方式組建了一支由五名潛伏特務組成的情報特工組,該組織成員互相之間既不認識,也不建立任何方式的聯係,隻接受一個被稱為“袁太”的上司下達的指令。廣州解放後的近四個月間,“袁太”未曾跟他們有過聯係,因此這五名特務屬於間諜行業所謂的“冷棋”。今年2月初春節前,“袁太”突然向這五人分別下達激活指令,命其收集空襲所需要的一應情報。2月的最後一天,他們又分別收到“袁太”的指令,從即日起晝夜待命,隨時準備前往事先分派的區域,給飛抵羊城上空的國民黨戰機指引空襲目標。3月3日上午,這五名特務都接到了行動指令。

“三·三血案”後,“袁太”銷聲匿跡。關於該特務頭目的詳細情況,諸如是男是女、是生是死、是留是逃,特案組一概不知。

4月14日,華南分局社會部領導召見特案組長亓舞牧,告知據可靠情報證實,“袁太”在“三·三血案”後逃離羊城,去了海口。因此,組織上決定指派特案組前往海口,查明“袁太”下落,將該犯捉拿歸案。如果行動中出現意外,可以將該犯就地處決。特案組接手的這個任務,以當天日期定名為“4·14”案件。

當時海南島尚未解放,軍方正緊鑼密鼓準備發起主力渡海作戰行動(之前已有數批零星部隊滲透海南島),海南解放指日可待。故領導指示,特案組自即日起做好跨海偵查的一應準備工作,一俟條件成熟,立刻行動。

4月17日,特案組偵查員亓舞牧、梁武道、陳君臨、尹小白、麥善謀、張百行並內勤韋博秋、報務員鄭小炯,以及從廣州市公安局臨時抽調的九名政保戰線精幹偵查員(下稱“便衣”),悄然離開廣州,前往千裏之外的廣東省南路專員公署徐聞縣南安鄉(1952年8月改稱海安鄉,1985年改稱海安鎮,係著名的港口鎮)待命。

4月23日,海口解放。當晚,華南特案組渡過瓊州海峽,抵達海口市……

一、意外失聯

4月24日淩晨三時,華南特案組抵達海口市區,入住由瓊崖臨時人民政府公安廳長陳武英(同年5月3日,海南軍事管製委員會人民公安接管委員會對外公開掛牌宣告成立,陳武英擔任主任。本文為敘述方便,概以“公管會”指稱當時的海口市警方)事先為他們安排好的駐地。特案組長兼指導員亓舞牧把偵查員、便衣召集起來簡短訓話,要求全體同誌抓緊時間休息,何時開始投入工作,聽候命令。

尹小白聽著,扯了扯旁邊因橫渡瓊州海峽暈船早已疲憊不堪的大個子張百行的衣角,悄聲道:“張哥,咱得抓緊時間睡啊!我估摸這一覺睡得不會長,什麽‘自然醒’那肯定別想了。您中途暈船,嘔吐不止,更需要盡快恢複體力。先睡片刻,回頭醒了就有胃口吃東西了。這海南地麵上,第一美食是文昌雞,兄弟身邊還有些錢鈔,回頭咱倆瞅個機會去搓一頓,準保讓您徹底恢複……”他還要往下說什麽,亓舞牧已經宣布散會。

往下的情況還真讓尹小白預見到了,這一覺也就不過睡了三個多小時。天剛放亮,亓舞牧的起床哨子就吹響了。事先已有嚴令,此次特案組渡海偵查,實行軍事化管理,起床、漱洗、早餐時間加在一起不過半小時。會議室一角那口古色古香的落地大鍾剛剛敲完七下,特案組六名偵查員已經進門落座了。

亓舞牧比其他同誌睡得還少,今晨大夥兒就寢後,他就跟如約而至的陳武英見麵,聽陳介紹了海口當地的相關情況。送走陳武英後,事先接到華南分局社會部密電的南社部瓊崖地下情報組組長老賈同誌又悄然來到特案組駐地。兩撥談話進行完畢亓舞牧才休息,隻睡了一個多小時。不過,此刻他看上去精神狀況倒還不錯,思路清晰,聲音響亮,整個會議從頭到尾沒打過一個哈欠,也沒抽過一支香煙。

這個會議應該是“4·14”案件的首次案情分析會。之前在廣州、渡海前在南安鄉,甚至在渡海途中,偵查員都曾以非正式的方式進行過分析研究。可是,實在沒有可以發揮的餘地,因為大家對於這個披著一層神秘外衣的“袁太”的了解幾乎就是一片空白——除了知道此人是台灣“保密局”指派的特工頭目,指揮五名潛伏特務收集空襲目標的情報之外,其餘情況就一概不清楚了。現在,亓舞牧大清早吹響哨子把大夥兒召喚到會議室,莫非有新線索出現了?包括副組長梁武道在內的全部偵查員都定定地瞅著老亓,希望能從他的表情讀出“柳暗花明”的跡象。

亓舞牧自然讀得懂眾人的眼神,他也真會逗人,臉上隨即露出尹小白式的“真誠的微笑”,大家的心都為之一鬆。尹小白竊喜,朝張百行遞過去一個眼色,同時動了動嘴唇。這一幕盡管迅速而隱蔽,但未能逃過特案組長的目光,遂指指尹小白:“黑仔有話要說?允許發言。”

尹小白衝老亓拱手:“組長您這是高抬小白了,我是關心張哥——哦,大張同誌,昨晚渡海時他暈得厲害,到達後夜宵也放棄了,剛才早餐吃的也不多,我許諾過請他品嚐這邊的特產文昌雞。看見您神情輕鬆,料想對於查緝‘袁太’這廝已經胸有成竹,尋思大約有時間兌現這個許諾了,所以就提醒一下大張,讓他振作精神,盡快恢複,好去吃雞……哦,不對,好投入工作。就這些話。”

亓舞牧點頭:“海南文昌雞可是大大有名,我也有請大夥兒品嚐的打算,到時候還要麻煩小白擔任向導。哦,小白,費用是你出還是我出?”

尹小白吐吐舌頭:“自然是您承擔啦,我哪裏拿得出這筆開支,除非先打個借條告貸,不過幾時還那就說不準了……”

他還要嘮叨下去,被亓舞牧一個手勢打斷:“這裏先宣布一下,這回哪位同誌最先找到目標線索,我個人出資獎勵文昌雞一隻,大小個頭任其選擇。”

眾人不由麵麵相覷,說這麽熱鬧,敢情還沒線索啊!老亓微微一笑,話題隨即轉到案子上——

亓舞牧認為,這回要查緝的“袁太”,其難度似乎比上回那個具有“保密局”、“二廳”身份的雙料特務“LM”還要大一些。盡管同樣是敵特,還是具有一定級別的頭目,同樣是不知道真名、性別、年齡、外貌,但“LM”還是有其職業特征可供特案組進行研判。後來的事實證明,特案組就是結合其潛入內地所要進行的特務活動(即策劃反革命暴動),製訂調查方案,一步步獲得相關線索,最後查明其人其蹤的。

而特案組眼下要查緝的這個對象,他的特務活動已經完成,專案組唯一掌握的是上級提供的那份情報,該情報唯一的內容就是“袁太已從廣州潛逃海口”。既然是“潛逃”,“袁太”很可能隻是把海口作為一塊跳板,臨時藏身,待上數日甚至更短時間隨即離開,搭乘國民黨軍機或者艦艇前往台灣。

之所以這麽急不可待,有可能是因為海南即將被我軍攻占,為自身安全計趕緊逃離為上策,也可能是嚴格按照“保密局”的紀律行事,在潛入“敵占區”執行任務後盡快返回局本部述職。反正,“袁太”不可能在海口乃至海南島上待較長時間,除非有其他原因。亓舞牧估摸著,這個目標此刻還在海口的概率是一半對一半。

盡管如此,麵對神情正在發生變化的部下,亓舞牧的聲音裏並沒有絲毫沮喪之意:“對於我們特案組來說,別說尚有一半可能,就是隻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也必須盡到百分之百的努力。不瞞諸位說,我原先指望待命渡海的這幾天裏,上級傳來新的情報,即使一丁點兒道聽途說的關於‘袁太’的信息也是好的。可是,這個希望目前已經成了一個肥皂泡泡。還曾對南社部在這邊的同誌可能會提供什麽線索抱有希望,可是也落空了。所以,咱們隻能自己設法在海口尋找‘袁太’的線索了。至於怎麽尋找,接下來應該請大家發表意見了。”

特案組一番討論下來,最終形成了以下觀點——

“袁太”從廣州赴海口,屬於“完成任務後的撤離”,用我方的話來說就是畏罪潛逃。這個特務所犯的罪行雖然以“罪大惡極”來定性猶嫌不及,但是從已經落網的幾個下屬特工的供述來看,其在敵特內部的軍銜、職位並不算高,充其量也就是個少校組長,在完成任務返回台灣時得自個兒設法解決交通問題,不像一些高級特務,可由“組織上”專門安排秘密護送,給予安全方麵的保證。

根據以往的經驗,“袁太”的返程路線通常應該是從廣州前往香港,由“保密局”香港站接應,然後搭乘香港赴台北的客機返台。但“袁太”顯然沒有料到,“三·三血案”發生後,我方迅即對這條敵特往返的常規路線加強了警戒,他不敢硬闖,隻好繞道尚由自己人控製的海南島。這條路線並非“組織上”事先安排,因此,“袁太”在抵達海口後不能立即赴台,主要是交通問題。此時海口與台灣之間唯一的通道是偶爾赴台的軍機或者軍艦,必須由“保密局”打招呼並辦理相關手續後方可搭乘,即使“袁太”有這份能力和運氣獲得通行條子,何時登機登艦也沒有確切日期,得耐心等候。

據我方掌握的情報,海口沒有“保密局”的長駐機關。在等候期間,他的食宿問題得由自己解決。通常經濟上應該沒有問題,但他沒有“組織關係”,無法入住軍方的營房、招待所,隻好住旅館,或者借住在親朋好友那裏。有了落腳點,安全暫時無虞,“袁太”一直繃得很緊的神經自然要放鬆下來;再說是在自己人的地盤上,不可能想到若幹天之後海南島就會“淪陷”,他在行動上多半會不加克製,不說是否會吃喝玩樂花天酒地——這要看其個人品性,並不是所有的特務都喜好這一口,但泡茶館下飯館,或者在海口的熱鬧地段隨意逛逛總是少不了的。這是一個調查“袁太”蹤跡的切入點。

還有一個切入點,那就是“袁太”的運氣可能有點兒背,他逃到海口後,並未獲得通過“組織上”的協調搭乘飛機或軍艦去台灣的機會。要想去台灣,隻有自己想辦法。這就需要花錢打點,光花錢可能還不行,畢竟瓊州海峽對麵四野第40軍、第43軍重兵逼近準備渡海解放海南的消息時不時要傳過來的,這邊需要盡快逃離海島的達官貴人、惡霸匪盜以及之前從內地逃過來的土豪劣紳、“還鄉團”之類多的是,大家都在花錢購買搭乘軍機軍艦的逃命機會。如此,“袁太”必須尋找路子“搶票”。

像他這樣的特工,肯定知曉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的道理,深諳“桃樹不結果子就到李樹底下去”之道,軍機軍艦無緣搭乘的話,機帆船、木船這種備選也不是不可以考慮的。當然,這種機會也需要自己尋找,畢竟對於船家來說這是一樁頗有風險的買賣——“國軍”是嚴禁未經批準的此類船隻離島的,一旦發現,在近海巡邏遊弋的炮艇軍艦會追趕攔截,截獲後拖回港口,那船老大、船主的性命是否保得住就要看其祖墳是否冒了氣走了風脈。所以,此類船隻的“票價”同樣昂貴,得手概率跟前一類有一比,需要“袁太”自己或者托朋友鑽天打洞尋覓。

以上兩種可能中,無論“袁太”選擇哪一種,他都會在海口社會上拋頭露麵。從理論上來說,隻要他露麵,就會留下蛛絲馬跡。這就給特案組提供了尋覓其行蹤的條件。

於是,眾偵查員達成共識,眼下隻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分散到海口社會上去,各自施展技能手段,可能還需要若幹運氣,通過跟估計“袁太”會打交道的那些人士的接觸,在不暴露自己意圖的前提下,打聽“袁太”的消息,尋覓其蛛絲馬跡。

亓舞牧目光炯炯掃視眾人:“具體如何做,我已經有了安排。”

尹小白覺得這種撒網出去捕魚的方式頗適合自己的個性特點,頓時有一種“信心滿滿”的感覺,當下忍不住露出躍躍欲試之色。不料亓舞牧胳膊一伸,指著尹小白:“黑仔!”

尹小白嚇了一跳,以為又要挨批,趕緊應聲起立:“有!”

“你去問問小韋,老馮到了沒有?”

尹小白鬆了一口氣,立刻照辦。出門步出走廊,正想抄近道從院子正中的假山穿插過去,到月洞門一側的那三間平房(分別是內勤和便衣辦公室)詢問特案組內勤姑娘韋博秋,卻見小韋和一個瘦高個兒中年男子一起從假山那邊的甬道上走過來。韋博秋看見尹小白,立即把他叫住,說是老亓讓你過來的吧?老馮同誌已經到了,你陪老馮同誌去會議室吧。

亓舞牧聽見走廊裏傳來腳步聲,隨即從會議室迎出來,隔著老遠就伸出手來熱情招呼:“歡迎!”尹小白機靈,一看那架勢,便猜測可能要對暗號,自己不便留在現場,遂緊走幾步進了會議室。背後,亓舞牧果然駐步,跟來人悄聲嘀咕著什麽——其時海口解放才兩天,海南全島尚未解放,隱蔽戰線形勢複雜,南社部領導要求還是按照解放前那套做法,務求不出紕漏。此刻,亓舞牧跟這位名叫馮逸的由海口市軍管會公安接管委員會派來的聯絡員見麵,依舊使用幾小時前跟陳武英主任約定的接頭暗號。

暗號對接無誤,亓舞牧把馮逸引入會議室,給大家作了介紹。大夥兒逐個上前跟老馮握手,而後者的舉動竟連亓舞牧都有一種“大跌眼鏡”的感覺:此刻雖是仲春的節氣,但海口的氣溫已經有點兒高了。馮逸襯衫外麵穿著一件卡其布外套,有些大,暢著懷,也沒見他懷裏揣著什麽,卻是每跟一人握手說句“歡迎”後,就變魔術似的遞過一盒十支裝的美國香煙。香煙發完,一聲“拜拜”,衝大夥兒鞠了個躬,轉身出門而去。

尹小白對老馮這一手大感興趣,卻不知他是怎麽弄的。忽然想起張百行是雜技魔術世家出身,正要向其請教,被亓舞牧一聲“請大家各就各位”阻住。眾人回歸原位,不約而同把香煙放在麵前的桌上。

亓舞牧沒有落座,說了句“這煙隻能在駐地抽,不可帶出去”,又掃了一眼尹小白,仿佛知道他的心思似的:“老馮就待在駐地不走了,回頭誰有興趣探究的,可以向人家請教。”繼而話鋒一轉,開始布置任務——

亓舞牧坐鎮駐地負責協調,梁、陳、麥、張、尹五位,分別在市區按東南西北中五個區域進行活動;在月洞門辦公室待命的廣州市局的九位便衣同誌,施良義、景美兩人作為機動力量留在駐地,其餘龔、鍾、柏、林、陸、彭、肖七位也一並出動。具體分工是,特案組五位偵查員分別使用化名和虛擬身份,在各自劃定的區域,按照組長亓舞牧下發的聯係人名址前往拜訪。此外,在各自的活動區域裏自由選擇兩家旅館辦理入住手續,視情可以入住,也可以暫時不住,但每天都必須去那裏露一露麵,待一會兒,跟賬房先生、茶房夥計乃至廚師雜工都混個臉熟(為何要這麽做,後文自有交代)。至於便衣同誌,則不劃分活動區域,全市各處都可跑到,單兵活動,各自伺機打聽信息。兩路人員,每天晚上八點都須回駐地報告當天活動情況,以備匯總、分析。

布置完畢,亓舞牧從尹小白開始,依次在各人麵前的桌上放了一個未封口的信封。“全體都有——不準互相窺視交頭接耳,各自默閱兩分鍾,閱後即焚!”

亓舞牧聲音不響,語調卻異常威嚴。特案組諸君大多有秘密工作經驗,這種場麵並不陌生,但自參加華南特案組後還沒遇到過這一幕,氣氛頓時嚴肅,誰都不吭聲,小心翼翼地從信封中抽出清一式但內容肯定各不相同的兩張紙,認真閱讀,默記於心。片刻,看著懷表計時的亓舞牧輕聲道:“時間到!”

說話間,他的手裏不知怎麽的已經多了一個銅盤,往桌子中間一推。眾人把各自的兩張紙張重新裝入信封,放進銅盤,特案組長劃根火柴,把這五個信封一並焚毀。繼而朝張百行做了個手勢,大張隨即把窗戶打開,讓室內繚繞的煙霧散出去。

今晨,亓舞牧跟陳武英密談後,意識到特案組登島後麵臨的情況跟他之前的估料差不多,遂決定實施之前已經在腦海裏形成的預案。這個預案需要偵查員單兵出擊各自為戰,鑒於海口這邊形勢嚴峻,他決定把保密措施提高到最高級別——即使特案組偵查員互相之間也不能知曉對方的活動內容。因此,他向陳武英提出要求,希望地方同誌能在最短時間裏為特案組準備五份綜合資料,在這些資料中,要把海口市區劃分為東南西北中五塊區域,標明界線,並寫明每個區域中需要拜訪的若幹個社會關係的基本情況。此外,還要通知各個被拜訪對象,即將前往的偵查員的化名、虛擬身份以及接頭暗語。上述資料,要求在今天上午九點之前送達。

剛才,聯絡員老馮把材料送達後,亓舞牧也不翻閱(昨晚跟陳武英見麵時,他已把相關情況牢記於心),亦無須分派,隨機發給五位偵查員就是,他相信特案組的每個成員都具備在各種複雜環境和艱難條件下單兵作戰的能力。當然,也相信地方同誌對這份工作的認真細致精神。瓊崖縱隊的戰友長期在強敵控製的環境下堅持鬥爭,積累了豐富經驗,二十多年來隊伍不斷壯大,這足以說明他們在隱蔽鬥爭方麵的出色能力。

於是,老亓宣布散會。梁武道等偵查員去找韋博秋領取經費,各自化裝後分頭出動。亓舞牧則另向施良義等七名便衣下達行動指令。

一幹人員離開駐地,梁武道、麥善謀、尹小白、陳君臨、張百行分別去了海口市區的東南西北中五塊區域,他們最先要做的就是以化名和虛擬身份選擇一兩家旅館辦理登記住宿手續。這樣做的目的,是考慮到目標“袁太”逃竄海口後,可能曾下榻於某家或某幾家旅館(特工活動的慣常做法,是根據“狡兔三窟”的路數製訂的反跟蹤和應急安全措施),現在特案組偵查員采用隱蔽手法對“袁太”的行蹤進行調查,那也隻能登記入住,利用住宿之便跟旅館方麵混個臉熟,然後進行查摸。另外,此時的海南島鬥爭環境複雜,敵特出沒頻繁,不能不考慮到可能會出現這種情況:對手由“袁太”一人變為數人甚至多人的團夥,雙方將在海口這個時代大舞台上進行你死我活的較量,如此,預先用化名、假身份在旅館登記入住,就不容易引起對手的注意。

上述五偵查員辦理入住手續後,將自行決定如何開展進一步調查。稍後出動的廣州市局便衣,則利用各自化裝後的身份,在海口市區各處暗查。根據特案組長亓舞牧的要求,這些便衣除了具備出眾的業務能力,還要求能聽能說海南話(海南當時雖屬廣東省,但海南話跟粵語有所不同,係一種具有閩南語元素的獨立方言體係),並了解海南一應民俗風情。廣州市局為此專門進行了遴選,派來的九名便衣中有四個是海南人,其餘五位雖然不是海南人,但都曾在海南島上生活過若幹年頭兒。他們報到時,亓舞牧讓特案組具有聽講海南話能力的兩位偵查員尹小白、麥善謀對他們進行測試,均順利過關。

如此,亓舞牧應該有充分理由對出動的所有人員的個人安全、活動能力放心,這一個白天,他的確也沒為此操過心。哪知,真所謂“天有不測風雲”,到了晚上八點,規定的匯總時間到了,偵查員和便衣一個個都悄然返回駐地,唯獨特案組年齡最大的偵查員陳君臨不見人影!

起初,亓舞牧並未在意,這種時間約定,就像解放前白色恐怖狀態中在敵占區的地下黨約見,得有一定的時間餘量,不可能卡得那麽準,差十幾二十分鍾也是正常的。於是,就說“等等老陳”。二十分鍾轉眼就過去了,陳君臨還沒露麵。亓舞牧跟副組長梁武道交換了意見,說要不咱們先開始吧,便衣同誌先報告調查情況。

幾位便衣並未調查到什麽有價值的線索,無非是今天去了哪些地方,接觸了什麽人,看見以及聽到了什麽情況,等等。不過,從“持久偵查”的角度來說,他們的基礎工作做得還是比較紮實的,體現出了資深偵查員的職業素質。

等便衣偵查員匯報了一半,一向沉穩的副組長梁武道看了看表,眼神中透出了焦慮;亓舞牧心裏也在上下起伏忐忑不安,終於打個手勢示意停止發言。尹小白、張百行不約而同一躍而起,看著組長。亓舞牧又看了看表,開腔道:“老陳還沒回來,也沒電話,看來是出了意外……”說著,目光炯炯掃視眾人,“全體都有,立刻出動,前往北區(此指特案組偵查員的分工區域,並非海口市區的行政劃分)暗中查摸老陳的下落!”

事先布置時,亓舞牧要求偵查員自行物色旅館辦理入住登記手續後,須選擇臨街房間,在窗口設置特殊標記,以便需要緊急聯絡時能夠讓自己人一眼認出其下榻在哪家旅館哪個房間。標記每天調換,當晚八時返回駐地開匯總會時,偵查員之間互相口頭通告。當下,特案組偵查員並便衣全體出動,直撲北區,很快就在永北街找到了標有暗記的一家旅館。女便衣景美入內向賬房打聽,得知確有一位“趙先生”上午前來登記入住,預付了一周費用,但登記後不久即離開了,至今尚未回來。

繼續尋訪,又在中成街“幸運旅社”二樓臨街的樓梯窗口發現了暗記。這回是麥善謀、尹小白兩個會說海南話的特案組偵查員入內,以訪友名義打聽,得知確有“趙先生”登記入住。賬房說該旅客要求安排臨街房間,但臨街客房已滿,隻好選擇了另一側的一個房間——這就應是老陳為何把暗記標於樓梯窗口的原因了。賬房說這個客人是傍晚從外麵回來的,好像沒再出去,現在應該在房內,繼而吩咐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茶房領訪客上樓,順便拎一瓶開水上去。

小茶房很熱情,主動介紹自己姓丁,來旅社學生意才八個月,又說這位“趙先生”人很好,態度和善,傍晚從外麵回來時還摸出幾顆糖果讓他品嚐呢。

可是,這位待人和善友好的“趙先生”此刻卻並不在房裏。尹、麥兩個叩門不應,便讓小丁用鑰匙把房門打開,發現陳君臨確實入住該房,他上午離開駐地時攜帶的那個密碼箱不在,但原先裝在箱子裏的毛巾牙刷牙膏等漱洗用品已經取出來了,而且毛巾是濕的,說明他曾經使用過。床上的被子沒有動過,寫字台前的那張軟椅被挪到小圓桌前,桌上有一杯喝了一半的綠茶,旁邊還有一份當天的報紙。

最引人注目的是,原先靠在一側牆邊的兩把折疊椅已經打開,放在小圓桌一米開外處,兩把椅子之間有兩米左右的距離——顯然是有外人來過這個房間。來者有兩位,曾打開折椅坐下過。可是,此刻房間裏卻沒人,而賬房先生和小丁則稱“趙先生”傍晚從外麵回來後沒有再出去過。那麽,老陳去了哪裏?這個房間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麽情況,竟然使得一位資深偵查員違反命令未準時返回駐地,而且連任何信息都沒留下?

麥善謀、尹小白麵麵相覷——如此,隻能往“出事”上麵去考慮了!

二、兩個匪盜

其實,此刻陳君臨跟麥善謀、尹小白兩位戰友的距離之近,可以用“近在咫尺”來形容——他就在隔壁房間裏。

不過,此刻他的境況不是一般的不好,而是正處於生死攸關的危急關口——正有一支手槍、一把匕首左右交加對著他呢!

事後,陳君臨提起自己這次的意外遇險,說那真可以算是“陰溝裏翻船”。老陳上午化裝掮客離開特案組駐地,並未徑直前往指定的北區,而是先去西門,再從西門轉往北門。這段路程,一部分是步行,一部分是乘坐黃包車。他是第一次來海口,不過對海口並不陌生。早在之前窩在瓊州海峽另一側的南安鄉臨時駐地等候渡海時,尹小白閑著無事,拎著一把不知從哪兒弄來的被亓舞牧稱為“來路不明的破琴”,老是盯著亓舞牧討教學拉小提琴的問題。特案組長被黑仔纏得煩了,突發奇想,給他指派了一項臨時差使:弄一個海口市區的沙盤出來,如果一個人幹不了,就讓張百行、韋博秋兩個協助。

尹小白以前幹秘密工作時曾三赴海口,對海口市區的一應情況了如指掌,此刻又有南社部提供的該市軍用地圖,搞個簡易沙盤不算一樁犯難活兒。當下就當起了甩手掌櫃,用張百行的說法就是“讓你主持就人五人六起來了”,把大個子和內勤姑娘小韋指使得馬不停蹄團團轉,倒是很快就把沙盤搞出來了。這個沙盤對於大夥兒了解海口地理頗有好處,深受眾人歡迎,連一向冷著臉可以整天不說一句話的梁武道也說“該記功”。

站在沙盤前熟悉這個陌生的城市,比地圖直觀便捷,陳君臨幾天時間看下來,海口市區就像在他手掌上畫著一樣了。今天上午實地查看,發現跟沙盤八九不離十,不禁暗誇尹小白好記性。

對於特案組偵查員來說,一心兩用甚至三用乃是基本素質,老陳不管是步行還是坐在三輪車上,不管眼晴盯著什麽目標,對身後以及兩側的動靜也一直在留意。一路上,他並未發現有人跟蹤,也沒有人對他這個惟妙惟肖的外地掮客給予特別的關注。於是,他先以“趙先生”的名義登記了兩家旅館。

這裏要作個說明。海口解放前半年開始,由於形勢緊張,國民黨當局要求,旅客登記入住旅館要出示證件或者證明,沒有證件、證明的則需本地鋪保。一天前,也即23日上午八時許,人民解放軍第40軍、43軍占領海口之後,國民黨警察局的這個規定就不起作用了。而此時新政權尚未建立,市軍管會下轄的公安接管委員會要過十天才掛牌,所以旅館業就處於無人監管的狀態中,這當口兒有人來住宿,那就像舊時一樣,把登記冊子往人家麵前一放:這位客官您自個兒登記一下,哪裏來哪裏去,想怎麽寫就怎麽寫吧。不會寫的則口述,由賬房代書。陳君臨就在登記冊子上留下了自己的化名和假身份:趙真光,來自廣東韶關,中藥材批發商。

第二家登記的是中成街上的“幸運旅社”,老陳看中的是這家旅館的位置,正處於北區的中心,其檔次屬於中等偏上,進客房看了看,收拾得很整潔,茶房夥計也很懂規矩。他以“袁太”的逃亡者思維來考慮,認為“袁太”來到海口地盤後,如果未能立刻獲得搭乘軍機或者軍艦返回台灣的機會,很可能就會選擇下榻這家旅館。根據老陳長期跟敵特打交道積累的經驗,這些家夥或多或少都有些迷信,“幸運”是個吉詞,對“袁太”這種人多半有些心理影響。另外,旅館附近有一家西茶屋(供應咖啡等西式飲料點心的店鋪,相當於咖啡館),那正是傳播各種小道消息(其中包括有無搭乘軍機軍艦赴台的機會)的理想場所,那些有路子的掮客應該每天都會光顧。“袁太”對這個路數應該是非常熟悉的,下榻“幸運旅社”,每天過來打聽信息非常方便。

陳君臨辦理登記入住手續後,決定今晚就住在這裏。整個下午,老陳去了兩處場所,一個就是附近那家西茶屋,另一處則是稍遠一點兒的海口市中藥材同業公會。他既然是以中藥批發商人身份出麵活動的,就應該首先去當地同業公會了解生意方麵的信息。在陳君臨的公開職業生涯中,曾有過開中醫診所坐堂問診的經曆,他憑著自學達到了一個職業中醫的水平,深諳望聞問切的中醫四診之術,對中藥也頗內行,如若真改行從事中藥材經紀職業,不必接受培訓即可上崗,而且還能做得不錯。

兩處場所跑下來,已是晚飯時候,便在外麵隨便吃了點兒東西回到旅館。返回途中,買了一份報紙。一路上,照例下意識地留意,沒發現可疑跡象。

按照正常思維,陳君臨沒有理由料想到外麵沒有遇到的事兒,竟然會在回到旅館後出現——

他進入二樓自己的房間後,沏了一杯茶,邊喝邊看報紙。剛喝得半杯,房門被叩響了。老陳便去應門,那時還不時興在房門上裝什麽貓眼,所以先隔門詢問:“哪位?”

“茶房,給您送報紙。”

老陳不疑有他,隻是開門時腦子裏一閃念:這海口地麵上共有多少家報館啊?這個事先倒沒有了解過。門開處,出現在眼前的果然是一個穿旅館茶房服裝的青年,有著一張胖臉,看上去給人一種憨厚的感覺。他一手拿著一份報紙,正好擋住了另一隻手。這個姿勢使人看著有一種怪怪的感覺,陳君臨頓起警覺。可是,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對方報紙一移,露出了黑洞洞的槍口!

幾乎是同時,隻開了一小半的房門被撞開了,其力之猛,把猝不及防的陳君臨撞得往後連退數步。等他站穩腳跟,持槍青年已經跟進,那個撞門的大力士也尾隨而入,順手把房門關上。陳君臨注意到,他的另一隻手裏握著一把大約七寸長的匕首,寒光閃閃。陳君臨長期從事秘密工作,對於這種遇險並不陌生。他懷裏掖著一把勃朗寧手槍,有把握憑借其訓練有素的身手閃轉騰挪,借機拔槍反製那個穿茶房服的家夥,至於另一個持刀青年,別看他似乎力大無窮,老陳卻沒將他放在眼裏,料想拔槍以後,他也隻能乖乖聽命。

老陳正在考慮是否需要反製時,持槍那主兒沉聲喝令:“往後退!椅子上坐下!”

這句話使陳君臨立刻打消了反製的主意。何故?他從這句話裏意識到來人並非敵特,而是尋常刑事案犯、土匪強盜之類,而且是在江湖上混的角色。對方沒讓他做轉身麵壁、抱頭頂牆、雙腳後移這一套用於防範反製的特工規範動作,一個雖然用槍,卻是一把老式左輪,而另一個拿刀,這就暴露了其匪徒身份,試想,“保密局”的特工哪會這麽寒磣?

於是,老陳照辦,退至椅子坐了下來。房間裏還有靠牆放著的折椅,他下巴一努,說:“不必如此大動幹戈,趙某不過是一個尋常生意人。二位有什麽事需要協助,盡可暢言,那邊有椅子,扯開了坐下聊吧。”

陳君臨的估測是準確的,這兩個還真是行走江湖的匪盜。持槍者姓何,大個子姓符,是一對姨表兄弟,雙雙結夥作案已有六七個年頭兒,卻始終是業餘性質。他們本身是有職業的,幹的是搖著一條小舟在海口地區沿海漁村收購珍珠的買賣,這個職業比較適合掩護其匪盜犯罪,兩人從來不曾被人識穿過。那麽,這二位憑什麽要持槍拿刀對付陳君臨呢?答案比較簡單,也在特案組事先的預案之中:何、符二匪盯上了陳君臨手裏提著的那個密碼箱。

早在接到偵緝“袁太”使命伊始,亓舞牧和梁武道就已經在商量化裝偵查的具體細節。當時誰也不知道軍方主力何時發動渡海作戰,一舉解放這個中國第二大島,而目標“袁太”是不會一直待在那裏等著特案組去逮捕他的。亓、梁兩位組領導就以以前搞秘密工作時的思路,對如何完成任務作過數次研究,最終有了“潛入敵占區執行任務”之想。這就要求特案組偵查員在化裝和使用虛擬身份時有一個比較完備的預案。為此,每個偵查員以前曾經化裝過何種職業身份、個人經曆中對哪幾種職業比較熟悉,特案組長都要了解清楚,然後進行評估。

亓舞牧自己是這方麵的行家裏手,他曾利用多種虛擬身份潛入日軍占領區及國民黨統治地區從事收集情報、鋤奸殺敵的使命,無一失誤,所以,他在這方麵有絕對發言權。針對全組偵查員不同的情況,亓舞牧替他們設計了不同的虛擬身份。其中給陳君臨設計的虛擬身份就是中藥材經紀人、中醫、教書先生,為此還特地向南社部申請製作了這方麵的做舊證明,並讓當地社會部與相關進駐行業公會的我方人員進行了“保險對接”,以備應付敵方可能通過電台指令當地潛伏特務進行核查。這一切由亓舞牧經辦,無不妥妥帖帖。

後來的情況是,大軍登島,特案組隨即跟進,偵查員的工作環境有了變化,但上級出於謹慎的考慮,還是要求特案組按照原方案開展行動。所以,特案組的這一切準備工作沒有白做。

一般來說,一個中藥材經紀人或者中醫,是難以跟“袁太”這樣的主兒“有緣相見”的,“袁太”即使急病纏身危在旦夕,也不可能找無名郎中“趙真光”求醫。因此,陳君臨要接觸的有效對象並非有舊官方背景的人士,而是可能對“袁太”的信息有所了解的那部分人,其中之一就是匪類。這類對象平白無故不可能有興趣跟中醫打交道,但他們感興趣的是錢財,這就給老陳提供了機會。特案組長就讓老陳帶上這口密碼箱,從而讓此類對象產生適當的聯想,聯想的結果是什麽?那就是此刻何、符二匪對陳君臨采取的行動了。

何、符這對姨表兄弟多年作案沒失過風,除了前述原因,跟他們的“另類思維”也有關係。比如,其他跟他們幹同一行當的道上朋友,往往采用“隨機作案”的小蟊賊路數。何、符對此則是嗤之以鼻,他們有自己的特有路數,堅持事先踩點,不計成本。隻要進城(包括縣城),必定穿戴齊整,食宿皆選中上檔次的飯館、旅館,住在旅館裏耐著性子耗著錢鈔等候機會。

陳君臨手拎密碼箱步入“幸運旅社”大門時,何匪正好在馬路斜對麵一家煙紙店裏買香煙,被這廝瞅個正著

這次也是這樣,他們是在4月22日海口解放前一天進城入住“幸運旅館”的。當然,他們不可能知道隻過了一個晚上解放軍就占領海口了。他們所想的是,海口即將被解放軍占領,早先從內地逃來避險的有錢主兒中,必定有不少共產黨新政權“不待見”之輩,其中隻有少數可以花大價錢搶得搭乘國民黨軍機軍艦逃赴台灣的機會,而大部分則無緣離島。這當口兒,他們肯定六神無主走投無路,原先結識的當地軍政警特保安團幫會惡霸之流,此刻料想也必是自顧不暇,哪裏顧得上這班臨時朋友?這當口兒衝這類對象下手,不但安全係數高(舊警局已經崩潰,新警局尚未開張,正是治安空白點),而且作案對象應該會把錢財都隨身帶著。

這不,這對表兄弟才在旅館住了兩夜,就候到了陳君臨。誠如亓舞牧推出密碼箱道具的初衷,這個道具在其主人陳君臨那份非常到位的從內地赴瓊的商人做派的襯托下,立刻發揮了預期的作用。隻是,老陳當時未曾對此有所察覺——他怎麽也沒有想到,何、符二匪竟然不是在大街小巷對他實施跟蹤,而是在這家旅館內部“守株待兔”。陳君臨手拎密碼箱步入“幸運旅社”大門時,何匪正好在馬路斜對麵一家煙紙店裏買香煙,被這廝瞅個正著!返回時老陳已上樓,何匪給賬房先生發煙,隻聊了數言,就已經打聽到這個“來自韶關”的“趙先生”恰好入住他旁邊的房間。

何匪回房跟表弟一說,大力士符匪窩了兩天正覺得渾身蠻力無處施,當下大喜,主張立馬下手,把那口箱子劫了就離開。何匪考慮得就比較周到了,其時密碼箱還沒在中國社會上流行,二匪雖然見過,但出道數年來一直無緣接觸,從來沒有劫到過這種箱子。出於慎重,何老兄便告誡符小弟說,這口箱子不是凡品,聽說這位“趙先生”是來海南進貨的藥材商人,但我琢磨這個身份可能有問題。試想,這當口兒正是戰火紛飛、國共兩方一守一攻爭奪海南島的關頭,哪個做生意的會不要性命往島上奔?再說,瓊州海峽這些日子都是國軍的軍艦炮艇和共軍的機帆船木船,漁船都不敢出海,他又是怎麽渡海而至的?所以,哥估摸“趙先生”很有可能是內地逃亡過來的財主、老板之類,不但有錢,而且負罪在身,是花了大錢買通了海峽對麵的漁家船戶,從兩軍的夾縫中偷渡過來的。原以為過來了就可以把海南島作為跳板,再花些錢溜台灣去,哪知合該倒黴,海口剛好就被共軍占領了。所以,他這口箱子裏,裝的不會是尋常藥材商進貨的貨款,多半是畢生浮財黃金珠寶美鈔之類。老弟你想,盛裝這些東西的箱子,會是尋常箱子?我估計,密碼鎖僅僅是防範手段之一,說不定還另有玄機。你問會是什麽機關?哥也說不清楚,可能有夾層,外表的皮革裏麵還有鋼板之類。

符匪聽著吃驚不小,說還有這樣的手提箱?這不就是一口保險箱了嗎?不過,保險箱也不怕,咱可以用大錘砸、旺火燒啊!何匪看著表弟,臉上神情透著“恨鐵不成鋼”的痛惜,說憑你老弟的蠻力,大錘可能砸得開,不過裏麵的珠寶隻怕就給砸爛了!火燒?點把火容易,可是,珠寶也怕火啊,至於美鈔港幣什麽的,那就肯定給燒成灰了!

那麽,應該幾時下手?怎麽行動才妥當呢?何匪說,要等到天黑以後,這旅館裏除了賬房先生,隻留下一個小學徒,其他旅客也都縮在房間裏不會露頭。我去後麵院子裏借用一件晾幹了還沒收的茶房衣服,以茶房送報紙的名義去敲門。“趙先生”隻要一開門,咱們就成功大半了。憑咱哥兒倆的手段,有槍有刀,別說對付這麽一個商人了,來幾個警察也不在話下!把人控製住,先了解基本情況,密碼鎖我們是對付不了的,得要他供出密碼。箱子打開後,取了錢財即刻開溜。海口沒有城牆城門,夜間共軍可能會有巡邏隊,不過咱們熟悉地形,躲得過的,連夜逃離市區,往下就沒事了。

就這樣,陳君臨猝不及防,中了何、符二匪的招,被刀槍逼著坐了下來。這時,他已經基本吃準對方是刑事罪犯,尋思這倒還真應了亓舞牧的設想,匪徒自個兒送上門來了,遂招呼對方坐下聊聊。二匪對“趙先生”的這份鎮靜感到意外,暗忖還真應了先前的估計,這主兒不是藥材商人那麽簡單,說不定還是混江湖的人物哩!

前麵說過,何、符兩個行事有點兒另類,換了其他匪盜,這當口兒肯定揮舞刀槍相威脅,拳打腳踢是免不了的。但是,這二位講究效果,還不想跟苦主過於“過不去”——他們以往作案時,也很少有傷害苦主的情況。反正目標也跑不掉,那就坐下來聊聊吧。

憑陳君臨的手段,別說他懷裏揣著勃朗寧,就是赤手空拳,也足可把這兩個主兒對付下來。但特案組來海口並不是打擊刑事犯罪分子的,一舉一動都應該往偵緝“袁太”這廝上麵去考慮。此刻老陳心裏已有打算,先把這二位的底細弄明白,如果真是尋常匪盜,那倒是可以利用他們打聽“袁太”信息的。見對方已然坐在對麵,擺出了一副洗耳恭聽的架勢,那就好好跟這倆小子盤盤道:“請問二位尊姓大名?哦,何兄,幸會幸會……這位大力士?姓符?哦,那是黎族兄弟了?聽說海南島姓符的基本都是黎族啊……您二位問這箱子裏裝的什麽東西?不瞞二位說,這口箱子裏裝的是兩家店鋪——藥材店。別看這口箱子不大,我可是把它看得比我性命都重。”

符匪聽著腦子轉不過來,問表兄:“他說什麽?兩家藥店裝在這口箱子裏?這是什麽箱子啊?難道跟《西遊記》裏的金角大王銀角大王哥兒倆爭的那個紫金紅葫蘆有一比?”

何匪倒是玲瓏心眼,一聽就明白了:“這真厲害啦!原來先生是富豪啊!”然後跟大力士表弟解釋,“市麵上開店鋪的,什麽飯館、茶館、西茶屋之類,別看每天人來人往進進出出熱鬧非凡,其實沒多少底財的,手頭有百幾十個大洋就可以租房開家像樣的館子了。開藥店就不同了,沒有兩三千大洋根本開不起來,因為隻要開張,就必須把郎中先生可能會開在方子裏的所有藥材都購進來。早些年頭兒,我聽說在省城開一家三個門麵的中藥店,如果算上房子,沒有四五千大洋可是別想辦下來!”

陳君臨說:“這位小哥有見識,說的一點兒沒錯。我這口箱子裏裝著的兩家藥店,可都是連同房子在內的。”

符匪腦子轉過來了,倒抽一口冷氣:“乖乖!您這口箱子裏得裝著上萬錢財吧?”

陳君臨淡淡道:“估摸差不多。”

何匪覺得這話蹊蹺:“差不多?難道這錢財不是你的?”

陳君臨緩緩頷首:“實不相瞞,我是那兩家盤出去的中藥店的總賬房;這錢財吧,是徐雲際徐老板的,他是我表兄。我倆說好一起渡海的,但一起渡海的人有十多位,船是小舟——稍大的船都讓解放軍征用了嘛,所以分乘四條船。本來跟船家說好,我們哥兒倆是坐一條船的,沒想到半夜三更偷偷摸摸繞開軍隊和民兵的崗哨剛剛到海邊,不知怎麽讓人家發現了,從村子裏打著火把追了出來。二位幹這一行的,料想想象得出當時現場是怎麽一派情景,眾人爭搶上船,哪裏還顧得上按照原先說好的順序,親朋好友坐在一起?亂哄哄的隻要能上船就算是撞好運了。結果,我就跟徐老板分開了。我上的那條船最早離開岸邊,其他三條是否跟著起錨了,不得而知。反正抵達這邊海灘後,我上了岸,待在海灘上足足等了大半天,一直等到天黑,也沒見其他船隻過來。唉,這口箱子裏的錢財是表兄親手裝進去的,當時我倒是在旁邊,隻見他又是黃金銀洋又是美鈔港幣的一樣樣放入,總共多少,我當然不可能開口問。你們可以掂掂,這箱子是有些分量的,正因為有分量,從藏身的村裏到海邊這段路上表兄才讓我拎著。他生著肺癆,體力不支,一口氣肯定拎不到海邊的……”

何匪恍然:“原來如此!”稍一沉思,對表弟下令,“小符你開門看看,外麵走廊是否有人?”

符匪竄至門前,先耳貼房門聽了聽,再輕輕拉開門探頭出去左右張望,返身搖手。何匪站起來,手槍對著陳君臨:“趙先生,請你跟咱們走——別害怕,隻要按照命令行事,不會動你一根毫毛。我住在隔壁房間,去我房間繼續聊吧。把箱子拎上,走!”

陳君臨這才知道原來這兩個主兒也是住店旅客,匪盜如此作案,這份構思倒是少有。不過,照此情形判斷,至少眼下匪徒對他還沒打算采取奪命措施,否則,就在這屋裏動手豈不簡單方便?

何匪轉移現場的決定還真及時,從時間推算,就在他們離開這個房間時,特案組偵查員麥善謀、尹小白剛剛走進這家旅館跟賬房先生搭上話。如果晚走片刻,那雙方就撞個正著了。

進了隔壁房間,何匪讓表弟扯出小圓桌前的椅子,命陳君臨坐下,那口箱子就放在老陳麵前的小圓桌上。何匪指著密碼箱剛要開口,忽然外麵走廊裏傳來腳步聲。這兩個畢竟是具有較多作案實踐的慣犯,不用互相提醒,連對個眼色都不需要,就像用機器控製的玩具被人同時按下啟動開關似的,端槍舉刀一左一右對準老陳,一個凶神惡煞,一個虎視眈眈,目露凶光發出無聲警告:敢吭聲就要你的命!

這時,陳君臨已經聽出外麵走廊裏麥善謀和尹小白跟茶房學徒小丁的說話聲,尋思已經弄清了對方的身份,戰友也找過來了,這場戲看來是該結束了。於是暗中做好準備,表麵上卻顯得很順從,不住點頭表示明白。

麥、尹兩人從老陳的客房退出來,見隔壁房門下麵的縫隙透出燈光,便商量著是不是向左右的旅客打聽一下,沒準兒有人知道老陳的去向。兩人還沒商量好,學徒小丁已經上前敲門了。何、符哥兒倆有心不應門,可隔著房門聽見小丁手裏的鑰匙板叮當作響——即便房內真的無人,小丁也會進來把電燈關掉。無奈,這門是必須得應了。何匪生怕表弟應對失誤,趕緊來到門口,一邊問“哪位”,一邊把房門開啟一條縫隙。就在這時,陳君臨倏地躍起,手裏已經握著勃朗寧,大喝一聲逼住了符匪。

幾乎是同時,反應過來的麥、尹兩個同時出手,推開房門,閃電似的下了何匪那支破槍。

 海口, 偵查員, 小白, 君臨, 海南島

三、慣匪被殺

何、符二匪被捕後,即頭蒙布袋推上由聯絡員弄來的一輛卡車,押解特案組駐地。亓舞牧安排麥善謀和張百行負責訊問。麥善謀讓張百行先跟那個大個子嘮嘮,他則去向老陳了解一下相關情況。一會兒,麥善謀走進關押符匪的屋子時,看到了讓人忍俊不禁的一幕——

張百行已經把銬住符匪雙腕的手銬由其身後移到身前,那大力士正坐在那裏發勁兒,要把手銬鏈條掙斷。掙了片刻,弄得滿臉緋紅、額頭沁汗,鏈條卻是沒有絲毫變化。張百行問他“怎麽樣”,符匪不服氣,表示他坐著用不上勁,若是允許他站起來,掙斷肯定沒問題。張百行嘿嘿一笑:“你可以試試——隨便什麽姿勢都行嘛!”

符匪於是站起來,雙腳叉開,站了個樁,運氣行功,雙手抬起,嘴裏一聲狂吼,猛力一掙,結果依然如故。沮喪之下,符匪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連連搖頭,嘟噥說:“你們這手銬太結實了,以前我被抓壯丁關在縣裏的警察局,也給戴了手銬,我一掙就斷了。”

這話換得張百行的連聲冷笑。符匪大惱,瞪著一雙牛眼:“那你來試試?”

張百行用鑰匙把手銬打開,雙手各攥一個箍圈,說聲“你看好”,鼻腔裏“哼”了一聲,雙手發力,還真把鏈條給拽斷了。

這一手把符匪看傻了,呆愣片刻,抱拳作揖:“兄弟佩服!我力氣沒你大,我輸了!大哥,就按剛才說的,你怎麽說,我怎麽辦。”

麥善謀這才明白兩個大個子之間發生的這一幕是怎麽回事:張百行先對人犯進行非正式訊問,對方不肯配合。大張就估摸著對方的性格,設了個套套讓他鑽,諸如懷疑對方的體能實力,自己也秀了秀肌肉。結果如願以償,符匪揚言“有種把手銬開了咱倆比試一番”,大張則讓他有本領自己把手銬掙斷,估計下麵還有“你如果掙不斷,我來試試;如果我掙斷了你怎麽說”之類,符匪被這麽一激,就有了如果自己輸了就“你怎麽說,我怎麽辦”的許諾。

符匪說話算話,老老實實有問必答。一番訊問後,麥善謀、張百行弄清了這兩個匪盜的來路,關於他們哥兒倆的為匪情況前文已有交代,這裏不再贅述,隻說另一個下文有用的內容:兩人土生土長的那個村莊名喚“三七洞”,全村一半以上人家都像他倆一樣兼職客串匪盜,坊間稱之為“匪窩子”。

麥善謀一邊聽著這個名叫符端石的人犯的供述,一邊尋思:老陳化裝登島,被這兩個匪盜當作作案目標瞄上。那麽,敵特頭目“袁太”來到人地生疏的海口,會不會也遇到類似被盯上的情況,甚至已經有人衝他下手了?如果這個推測靠譜的話,符、何二匪是否曾聽到過相關信息呢?這個符端石不是說他們村被江湖上稱為“匪窩子”嗎?

順著這個思路繼續審,符端石起初不肯說同村其他人打劫的事兒,張百行便過來幫腔,說你不是答應過我,輸了就要認賬嗎,怎麽耍賴了?加之麥善謀進行政策攻心,“坦白從寬、將功折罪”之類一番開導,如果檢舉的案子夠大,那就屬於“立大功”,還可以受獎呢!一番話終於把這個二愣子說得動了心。往下,符端石一下子檢舉了七八個同村人的十餘起案子,要說案情,有大有小,其中最大的一件,有三個苦主被殺。每檢舉一個案子,符端石總要問一聲:“這算不算是立功?可以將功折罪嗎?”

可是,特案組偵查員對這些案子都不感興趣,隻好叫停,說小符你這個態度很好,記性也不錯,不過這些內容最好回頭去跟我們指定的警員說。我們現在想聽你說說,是否有人像你和你哥何興火一樣,對從內地來海南島的人下手作案。符端石聞言卡殼,眨著眼睛一副回不過神來的樣子。張百行去門口向便衣要了半包香煙,都給了符端石,說你先好好想想。

說罷,張百行和麥善謀一起去外麵小議片刻,認為符端石很可能真不清楚偵查員需要了解的那些情況,如此,就應該換一個訊問對象了。

麵對偵查員的訊問,另一案犯何興火耷拉著眼皮,看都不看麥、張一眼,問他要不要喝水,要不要抽煙,也不吭聲,一副零口供的架勢。麥善謀對付零口供的人犯有經驗,從前受過專門訓練的特務尚且對付下來了,哪裏在乎眼前這個小蟊賊?當下,便招呼便衣把人犯帶往“三號”(特案組駐地並無專門審訊室,更沒把屋子編號,這編號是隨口扯出來的)。

“三號”就是符端石待著的那間屋子。何興火一進門,見表弟臉上神情自在,正抽香煙,暗吃一驚。還沒想好該如何應對眼前這一幕,符匪開口了:“哥你來啦,抽煙吧,這煙還不錯。”

何興火不笨,馬上意識到表弟已經招供,臉露怒意,剛要說什麽,又被符端石打斷:“哥啊,人家說了,官府有章程,坦白從寬,檢舉算立功,可以折抵我們犯過的那些事兒;檢舉的案子大的話,算立大功,不但放人,還有獎勵呐!我剛才已經把咱哥兒倆以前做過的事兒都告訴他們了,還把咱村鄉裏鄉親那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兒跟他們說了說……”

何興火知道已經無可挽回,不由一聲長歎:“老弟啊,你這真是害了自己不算,還害到哥哥我啦!再說,得罪了鄉親,咱們回去還有個好嗎?沒準兒哪天夜裏把咱哥兒倆綁上石頭沉海也有可能哩!”

不料,符端石的腦子這當口兒像是開竅了:“哥您這樣說就不對了。你想啊,咱們坦白檢舉被寬大回村了,那些犯事的鄉親可就被人家一個個都抓進來了,咋會害到咱哥兒倆呢?”

這話說得沒毛病,不但一旁的麥善謀、張百行連連點頭,何興火也轉過彎來了,馬上表示:“事到如今,我也跟這傻老弟一樣,把一應事兒都跟您二位說說吧!好在咱兄弟倆幹的都是小案子,隻不過打劫幾個有錢主兒,從來不曾幹過殺人放火、強奸民女之類的大案,再怎麽處置也不至於上法場的。”

麥、張趁熱打鐵,把其所犯刑案暫時放到一旁,先讓他說說他們那個江湖上有名的“匪窩子”裏的鄉裏鄉親最近有沒有衝內地來的對象下過手。何興火跟其表弟就不同了,根據偵查員的提示,其交代比較有針對性,而且隻說最近的,陳穀子爛芝麻先晾在一邊,一連說了三起最近一個多月來他聽說的類似情況,其中有一起在偵查員聽來似與“袁太”有關——

三七洞村有個跟何興火不出五服的同宗族親何旺星,比何興火大七歲,但按輩分該是侄孫子。這人是個遊手好閑的二流子,常年來歹事兒沒少幹過,若論非法收入應該是不少的,可這人隻要手裏一有錢,就盡情吃喝嫖賭,外加抽鴉片,還講闊氣玩虛榮,所以手頭從來存不了錢財。大約一個月前,這主兒在外麵轉了一段時間回村,擺了一桌酒席請幾個同道小聚,何興火也是受邀者之一。酒酣耳熱之際,何旺星說起他這次在海口撞上的好運氣,說是遇到了一位貴人閔先生,出手闊綽,而且看他那副氣派,似是手眼通天的角色。何旺星的姐夫老黃私下告訴他,這位閔先生正準備去台灣發展,曾透露過想物色數名跟班伴當一同渡海,目前正在籌備合適的機帆船作為交通工具。老黃還說,他自己已跟閔先生提起過想隨其渡海赴台之意。何旺星聽了,即求老黃向閔先生舉薦,老黃一口答應。當時,包括何興火在內的那七八個受邀食客聞之無不羨慕。

特案組對這位“閔先生”產生了興趣,連夜討論如何對這條線索進行追查。4月25日上午,由聯絡員馮逸指派的海口市原警察局留用刑警老劉、小馬引路,副組長梁武道率偵查員陳君臨、尹小白及便衣鍾小鋒、柏樹峰前往那個被江湖上稱為“匪窩子”的三七洞村。

民國時的“警匪勾結”乃是常見現象,老劉、小馬以前辦案沒少去過該村,一行人一進村,村民就紛紛跟劉、馬打招呼,有人還問這次是來找誰“打牙祭”的。一行人徑直去了舊鄉公所任命的符姓保長家裏,符保長忙著張羅接待,尹小白操著一口流利的海南話婉拒,說多謝符保長的好意,咱們這回的事情有點兒急,也就不麻煩地方了,請你這就派人把老何也就是何旺星喚來即可,咱們有事兒要向他請教。保長諾諾連聲,即命聞訊過來的甲長去叫人。

甲長來去匆匆,回報說何旺星家鐵將軍把門,他是單身漢,鄰居說已經有段時間不在家了,過年都沒回來。大約一個月前回來過一趟,也隻待了兩三天,弄了些酒菜擺了一桌酒席,請七八個平時談得攏的村民一起吃了頓飯,然後就不見影子了。

偵查員就地交換了意見,即向保長下令:去把鄰居請來。

保長做事還算仔細,一下子請來了四鄰八舍十來個人,男女老少都有。尹小白、陳君臨出麵跟這些人溝通,老陳先散香煙,尹小白事先想得周到,還帶了些糖果,拿出來給兩個少年。一番了解下來,證實何旺星是3月26日那天從城裏(指海口市區)回村的,27日擺酒席請客,來了八個平時經常在一起廝混的中青年村民,何興火也在其中,其餘幾個人現在都在村裏沒離開。29日上午,何旺星又走了,跟鄰居說去市區做事,估計要有些日子才會回村。至於何旺星在海口市裏操何營生、落腳何處,一幹鄰居概不知曉,因為他們平時跟何旺星基本沒有來往,見麵隻是點點頭打個招呼罷了。

梁武道再次下令:把3月27日參加飯局的那幾位喚來。

不一會兒,除了已被捕的何興火之外的其餘七個狐朋狗黨都過來了。這些人都是負案在身的主兒,過來一看梁武道等人那副架勢,自是個個忐忑。還是陳君臨、尹小白兩個出麵,一上來先散香煙,因為都是成年人,糖果就免了。煙一點燃,氣氛無形中就鬆緩下來了。陳君臨向他們亮出的身份是“海口市軍管會公安接管委員會”,說此行無意跟諸位過不去,隻是奉命來找何旺星,請大夥兒提供其行蹤下落。

這一幹人聽著,起初都不吭聲。尹小白再次申明,我們此行不是來跟諸位過不去的,隻是來找何旺星,找老何也不是要為難他,是因為上級領導聽說他經常在外麵轉悠,對海口市區郊區情況比較熟悉,想請他去聊聊,以供即將組建的人民政府日後開展工作時作為參考依據。我看咱們不妨放鬆點兒,先從3月27日在座各位跟他一起吃飯的情形聊起吧?這個,大夥兒總該知曉的,一起喝酒的嘛,喝酒總要聊天,聊天總有內容,大夥兒就說說這些內容。

這番話說下來,七人仍舊不開腔,隻管埋頭抽煙。最後,梁武道開口了。老梁天生一張凶神臉麵,話語能少則少,能簡則簡,不管說什麽意思的話,總是一副秋風黑臉的模樣,連尹小白見之都怵頭,別說在場這些個個身負刑案的家夥了。隻是,他們聽不懂老梁的藍青官話,一時麵麵相覷,以目光交流——他說了些啥?待到尹小白用海南話一翻譯,他們心裏就各自敲起了邊鼓。原來,老梁說的是:要麽這就說清楚,否則,也不必費口舌了,統統帶到城裏去,一個個單獨問,看他們講不講!

尹小白翻譯完畢,衝一旁的保長、甲長使了個眼色。那二位繼續輪番勸說,讓七人也不必繞圈子耗時間了,知道何旺星行蹤下落的隻管提供給公家人,回頭老何回來,大夥兒就當啥事也沒發生過;如果他問起這話頭,大夥兒往我們身上推就是。

七人還在猶豫,兩個便衣不知從哪裏找來了一捆麻繩,往門口一扔。老梁扔下煙頭,清了清嗓子,目光炯炯在那幾個臉上掃視。終於有人受不住這份壓力了,說人家不就是讓我們說說3月27日那天吃飯的事兒嗎?這有什麽不可以開口的呢?我先說吧,於是扯了扯若幹內容。有人帶了頭,往下就順利了,一圈輪流說下來,偵查員終於弄清楚了目標的下落。

那是何旺星在喝酒時自己透露的——

去年秋天,他憑著祖傳的那手半吊子治療蛇傷的手藝(舊時治療蛇傷不被視為行醫),給海口一個開小百貨鋪子的店主治好了毒傷,救了其一命,自此相識,成為朋友。今年春節後,店主去碼頭從一條台灣來的軍艦上取走私貨時,不慎落水身亡。何旺星聞訊,尋思朋友一場,該去吊唁。發現那邊辦喪事人手不夠,就留下幫著幹了一些雜活兒。店主老婆祝氏說他手腳勤快,能沾手的活兒也多,與其住在附近的姐姐商量後決定雇傭他。這樣,何旺星就有了今生第一份正式職業。

據何旺星說,他在店裏有獨自居住的屋子,日間幹些雜活兒,晚上兼帶看店,老板娘以及家人對他比較客氣,每餐都是在同一張桌上吃相同的飯菜。他喜歡喝酒,晚餐時也給他備著——如此說來,那家小百貨鋪子就相當於何旺星在海口市區的落腳點。具體地址眾人不清楚,但聽何旺星說離黑袍教堂不遠(上世紀二十年代,法國天主教士在海南正式開始傳教,坊間百姓因其身穿黑色教袍,故將天主教稱為“黑袍教”;1929年,教會在大同路建造天主教堂,坊間稱為“黑袍教堂”),有人記得店名中有一個“秀”字。

對於偵查員來說,這些信息已經足夠了。一行人立刻返回海口市區,去百貨同業公會一查,大同路區域的商鋪專售便宜貨,店名中有“秀”字的隻有一家,名喚“錦秀洋貨”(舊時百貨稱為洋貨),店主胡古南已經亡故,現由遺孀祝豔彩經營。同業公會那個老幹事告訴偵查員,祝氏是一個很能幹的女人,為人厚道本分,做生意從來不搞坑蒙欺詐;倒是其夫在世時喜歡玩出點兒幺蛾子,據說常遭祝氏譴責。

幾人離開同業公會後,梁武道安排尹小白和便衣鍾小鋒、海口舊警局留用刑警老劉出麵傳喚何旺星。說是傳喚,其實就是把人叫出來去附近找家麵館什麽的解決午餐,順便向何旺星了解關於那位閔先生的事兒。

尹小白三個這一去,竟然出乎意料地順利。怎麽說呢?原本是要先找何旺星,再通過何找到那個有希望成為閔先生跟班的姐夫老黃,哪知,鍾、劉兩個趕到“錦秀洋貨”時,卻見店堂一側何旺星正坐著在喝茶,茶幾對麵是另一個男子,年齡看上去比何大三四歲的樣子。初時以為是何旺星在幫著祝氏接待客戶,也沒特別留意,劉、鍾兩人上前去隻盯著何旺星“驗明正身”。

尹小白跟鍾、劉保持一段距離,一副優哉遊哉的樣子尾隨而行,他那天生黝黑的膚色和多年從事隱蔽工作而形成的裝啥像啥的本事,在旁人看來,隻以為他是前來淘便宜貨的海口當地市民。他到了“錦秀洋貨”店鋪門前,沒進店堂,而是站在對麵那家專售大大小小各種鏡子的店麵前饒有興致地瀏覽商品。忽見原本正在和何旺星一起喝茶的男子倉促起身,也沒跟何打個招呼,拔腿就往外走,尹小白頓起疑心。他也不吭聲,待其出了店鋪,隨即不露聲色地跟了上去。隻見那男子越走越快,便知疑得不錯,暗忖這主兒必跟何旺星有染,沒準兒就是那個要跟閔先生去台灣的準伴當老黃!

尹小白緊走幾步,隔著七八米遠時喚一聲“黃哥”。那人聞聲駐步,下意識回頭張望。行人不少,他一時不知是誰在喊他。這時,尹小白已到麵前:“哎呀!黃哥啊,可找到你啦……”

男子使勁眨著眼睛:“這位兄弟,我不認識你啊……”

尹小白打著哈哈:“黃哥你真健忘啊,那天你跟閔先生見麵時,我不就在那旮旯嗎?”

說話間,鍾、劉兩個已經帶著何旺星過來了。尹小白朝他們點點頭:“二位,買一送一,這邊還有一位。”

老黃頓感不妙,朝尹小白劈麵一拳,繼而轉身就跑。可他哪裏還跑得掉?尹小白閃過拳風,腳下使個絆子,老黃當即仆地。便衣鍾小鋒緊跟著撲上去以膝蓋壓住老黃的後背,尹小白說:“搜他!有槍!”

果然,鍾小鋒從其腰間摸到一支手槍。這個老黃,正是何旺星跟何興火等哥們兒喝酒時聊到的姐夫黃鑫!

梁武道見一下子整來了兩個,尋思麵條是吃不成了,幹脆帶到舊警局去審吧。黃鑫給尹小白這個絆子整得不輕,走路一瘸一拐,隻得叫了輛三輪車。梁武道說黑仔有功,坐車吧!尹小白也坦然,上車與黃鑫並排而坐,還對黃輕聲嘀咕,說我這可是沾你光啦!黃鑫隻有衝尹小白翻白眼。

到了舊警局,其他留用刑警回避,梁武道對陳君臨、尹小白說:“咱把姓何的擱在一邊,先審這個黃鑫。”

梁武道是沉默寡言的性格,再者不會說海南話,雖然坐在正中主審的位置,卻並不開腔,全由老陳、小白兩個對付。陳君臨問黃鑫的姓名、職業、住址等基本情況時,尹小白坐在那裏擺弄繳獲的那支手槍,轉眼就把槍拆了個支離破碎,一樣樣擺在麵前。梁武道看著,來了興趣,也動手擺弄了片刻。尹小白借機觀察人犯,那主兒的麵部神情已經發生了變化。尹小白把拆下的槍管遞給陳君臨,老陳湊近鼻腔聞了聞,微微點頭。

這時,老梁突然開腔了,語調竟然比較溫和,而且稱對方“老黃”:“你剛才摔了一下,好像腿腳弄傷了吧,現在感覺怎麽樣?要不要送你去這邊的臨時野戰醫院請軍醫瞧瞧?”

黃鑫對這幾句勉強能夠聽懂的藍青官話有一種一時回不過神來的感覺,嘴裏“嗯嗯”著還沒回答,陳君臨已經起身走到他跟前:“你把摔傷的那條腿抬抬看,是不是能動,有沒有傷到骨頭?”

尹小白也過來了,在一旁介紹:“我們這位可是在省城正式開診所坐堂問診的郎中先生哦。”

黃鑫的那條傷腿剛動了一動,已被陳君臨一把扯了起來,尹小白跟著托了一把,讓老陳以手按撫著進行檢查,最後的結論是:骨頭沒傷。

尹小白衝老梁使個眼色,老梁會意:“行了!”說著,拿起那根槍管問黃鑫,“關於這支槍,你有什麽要說的嗎?”

黃鑫渾身一顫:“沒有!”

尹小白接話:“沒有?我倒有話要問你呐——為什麽早晨用這把槍殺過人後,沒擦擦槍管,把火藥味兒去掉?”

“我哪裏殺過人?你們搞錯了吧?是這樣的,我早晨練拳時看見一隻大鳥,動了吃野味的念頭,就開了一槍,沒打中,飛跑了。後來我去茶館喝茶吃早點,接著又去洋貨鋪子會小何,就沒擦槍。”

“那麽,你鞋底的石灰又是怎麽回事呢?”

“這……興許是路過正在施工的地方踩上的。”

“不對!今天清晨五點多,長堤路那所廢棄的小學裏發生一起凶殺案,慣匪朱老四被槍殺,屍體被拖至校園一側的石灰池裏。往下,就該你說了……”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朱老四又是何人?特案組偵查員怎麽知道黃鑫是殺害朱老四的凶手?

今天上午,尹小白在駐地用早餐時,市“公管會”聯絡員馮逸向特案組通報了幾個與當地治安相關的消息,其中一起就是發生於原私立長堤小學校園的凶殺案,圍觀群眾中有人認出死者是慣匪朱老四。對於特案組偵查員來說,這種消息接觸得多了,通常聽過也就聽過了。尹小白也是這樣,隻想著今天要去郊區三七洞村調查疑似目標“袁太”的閔先生的線索。稍後返回市區去“錦秀洋貨”傳喚何旺星,小白走在最後,見黃鑫從洋貨鋪子溜出來,遂下手將其抓獲。其間,黃鑫武力拒捕,揮拳襲擊尹小白的一瞬間,尹小白注意到,黃有過把手伸向腰間的意向性動作,伸到一半又改了主意,放棄拔槍(可能慮及開槍後無法脫身,因為梁武道等人已經押著何旺星過來了,他一動槍人家肯定要還擊),反正旨在脫身,而不是要結果尹小白的性命。小白何等精明,使個絆子將其撂倒後,隨即提醒其他偵查員這廝有槍。

此刻訊問黃鑫,尹小白突然把眼前這支繳獲的手槍跟早上馮逸通報的那起槍案聯係起來,就把手槍拆卸開來進行檢查。夠得上在特案組當偵查員的,都是這一行的尖子。尹小白一動手,梁武道、陳君臨馬上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也不必暫停訊問交換意見什麽的,老梁立刻作出反應,陳君臨則心領神會上前“關心”人犯的傷情,尹小白趁機查看黃鑫的鞋底,發現果然沾著石灰,於是就攤牌了。

陳君臨拋出了從留用刑警老劉那裏聽得的情況:“老黃啊,你在海南黑道上也算小有名氣,搞攔路打劫絕對是行家裏手。不過,聽說你信佛,每月初一十五還吃素,搶劫歸搶劫,殺人的傳聞倒是沒有。不知是否確實?”

黃鑫點頭如雞啄米,一迭聲道:“對!對!對!我沒殺人!”

“殺沒殺人,咱們靠證據說話。凶手在原長堤小學殺人拋屍石灰池時留下了腳印,隻要把你的鞋子脫下來去現場一比對,那不就什麽都清楚了?”

黃鑫聽著,頓時崩潰,臉色灰白了片刻,忽然大叫:“我殺的是慣匪朱老四,他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我是為民除害!況且,他還騙了我的全部積蓄!”

為民除害之說當然不予采信,不過,動機倒是可以作個陳述。盡管這不是特案組分管的案子,但黃鑫是正在追查的閔先生這條線索的一個分枝,特案組需要了解清楚。

哪知,黃鑫一開口交代,竟然立刻就把話頭引到了偵查員感興趣的問題上:“朱老四說給我牽線,讓我做閔先生的伴當,跟閔先生去台灣發財……”

說到這裏,可能是過於激動,黃鑫忽然劇烈咳嗽。而偵查員一聽“閔先生”三字,也頓時一個激靈,尋思難道歪打正著,讓我們撞上了好運氣?可接下來等黃鑫緩過勁止住咳嗽,往下說的話卻讓偵查員白興奮一場。他說的是:“可是,他騙走了我的二十兩黃金,今天早晨告訴我說閔先生昨晚提前出發,偷偷上了一條黑船去台灣了……”

四、迷霧重重

黃鑫是海南島感恩縣(今屬東方縣)人氏,早年當過兵,後來離開軍隊定居海口,成為幫會骨幹人物,卻很少公開露麵。他參加的那個幫會在江湖上排不上名號,很快散夥。為謀生計,他做起了海產品、藥材掮客,專跟內地來海南島進貨的商人打交道。這主兒嗜賭如命,而久賭必輸乃是賭場鐵律,黃也逃不過這個命,債台高築,被債主逼得走投無路,隻好以欺騙手法卡下了內地客商的貨款。

內地客商敢到海南島進貨,也不是尋常商人。若幹個受騙上當者商量下來,認為既然拿不到錢,那就拿黃鑫的腦袋抵債。黃鑫在黑道上朋友較多,自有人向其通風報信,於是倉皇逃竄到海南島最南端的崖縣(今三亞)避禍。但受雇要其性命的內地殺手信息靈通,竟然一路緊追不舍,黃鑫夤夜奔逃,躲進了五指山苗寨,這才逃過了一劫。之後,黃鑫就正式幹起了無本買賣,成為海南島上小有名氣的一個獨行大盜。

抗戰勝利後,黃鑫來到海口定居,賭場不再光顧,掮客也不做了,打劫基本歇菜,因其交遊廣闊,就做起了白道黑道之間的聯係人,比如白道人士需要獲得黑道相助,他就在中間牽線搭橋。四年前,他跟何旺星的寡姐結婚,婚後才跟何旺星接觸,時間稍長,互相皆覺頗為投緣。

然後就要說到那位閔先生了。黃鑫再度定居海口後,在江湖上結識了一些新朋友,其中包括內地黑白兩道的主兒。他正盤算著把“黑白道溝通”這項業務擴展到內地,局勢發生了變化,國共內戰漸漸打出了分曉,國民黨節節敗退,所謂的“國府”遷至廣州,不久後幹脆去了台灣。黃鑫“打到內地去”的業務擴展設想成了肥皂泡泡,不過他的業務量卻增加了,業務內容也發生了變化——內地黑白兩道人士逃來海南島後,要求黃鑫給他們聯係繼續逃亡台灣或赴海外。

一個多月前,黃鑫收到一封寄自海口本地的信函。寫信人自稱姓閔,說是黃鑫前年結識的廣州嶽一圖的朋友,持有嶽先生的親筆書信,想跟黃鑫見個麵。黃鑫盡管已經逃脫了當年那個殺手的追殺,但還是處處小心提防,其住址尋常熟人朋友都是不知曉的,隻有交情至深的哥們兒才知道,廣州嶽一圖就是其中的一位。所以,黃鑫對這位閔先生所言深信不疑,做好了跟對方見麵的準備。

3月10日下午兩點,黃鑫前往北勝街的一家西茶屋跟閔先生見麵。乍一照麵,黃鑫就意識到對方是個不凡人物——個頭兒不算高,不到一米七,但肩膀寬展身材厚實,臉膛微黑,有棱有角,顯得堅韌而狡黠。他是以內地逃亡者身份來海南的,穿著比較樸素,一身勞動布工裝外套,戴一頂鴨舌帽。不過,如果換上西裝革履,以他的那份與眾不同的氣質,活脫脫就是一個呼風喚雨威鎮一方的場麵人物。

讓黃鑫出乎意料的是,閔先生竟帶著兩個保鏢,一個一看便知是外埠人,另一個保鏢雖然化了裝,但還是讓黃鑫一眼認出來了。此人跟他有過數麵之晤,還一起豪賭過——這人就是朱老四了。

當下,黃、朱兩個心照不宣,也不說破,隻是互相對了個眼色。黃鑫看了閔先生出示的嶽一圖的書信,上麵說閔先生途經海口,可能有事兒要麻煩你相助,請給予全力關照。那麽,閔先生需要黃鑫關照的是什麽事呢?閔先生說,他準備去台灣,想請黃鑫斡旋,從軍方朋友那裏獲得一個搭乘軍機或者軍艦的機會,越快越好;至於費用,包括給軍方的費用和給黃先生的中介費,都可以高於黑市行情。

黃鑫覺得此事不難,他這一陣幹的就是這檔子活兒,於是一口答應,讓閔先生這幾天等候他的消息。閔先生倒也江湖,當即便掏出三百元美鈔,說這是交際費,不管成功與否,都不必結賬,成功之後酬勞另付;有了進展,可以隨時跟老朱聯係。

黃鑫遂開始為此事奔波。他在空軍海軍都有朋友,之前互相勾結幹過多樁此類買賣,本以為這次也是輕車熟路,不料一上手就發現情勢發生了變化:那些軍中朋友由於調防,大多已經離開海口了。剩下的幾個都是參謀副官之類的,眼下形勢嚴峻,軍隊內部對“防共反諜”工作抓得很緊,行動受到了限製,不可能再像以往那樣隨意外出,外人更是沒法兒前往拜訪。這種活兒,又不便寫信通電話,黃鑫一時無法跟他們取得聯係。話說回來,即使聯係上,估計對方也不敢輕易接這種活兒了。

五天後,黃鑫約見朱老四,說了情況,請朱代向閔先生表達歉意。朱老四說閔先生對於這個結果已經有思想準備,所以關照他跟黃鑫說一下,如果聯係軍方有障礙,可以打聽民間雇傭船隻水手去台灣的行情,隻要能保證安全就行。當然,最好是機帆船。

黃鑫又開始從這方麵著手。可時局越來越緊張,民用船隻或被軍方征用,或受“不準出港”的禁令限製,平時非常容易辦到的搭船出海也成了老大難。轉眼一周過去了,還是毫無頭緒。這時,朱老四忽然托人捎話,要求跟黃鑫見麵。黃鑫那天正發燒,接到口信兒,尋思必是閔先生有事情吩咐,也不顧走路頭重腳輕,還是按約前往第一次見麵時的那家西茶屋。

一會兒,朱老四來了,先問了閔先生托辦之事是否有眉目。聽了黃鑫的回答,朱老四拍案歎道:“閔先生真乃高人!

這話怎麽講呢?朱老四告知,閔先生之前對這種情況就已有預料,在等候黃鑫消息的同時也沒閑著,另外找人購置機帆船。日前,已經物色到賣家,這幾天就要見麵談價錢了。當然,即使進度神速,購船順利,出航也沒有那麽快。從海口到台北有一千三百多公裏的海路,以機帆船的速度得走十來天,航行途中有可能發生各種意外,諸如機器故障、偏離航向、遇到風暴,等等。閔先生認為必須做好充分物資準備,除了食品、油料、零部件、生活用品,還得物色技術可靠的舵手、機匠。這些都得花時間,估計正式動身得到本月下旬。

黃鑫暗忖,自己這邊拿了人家美金沒辦成事,總算閔先生另有後手,沒誤事。不過,閔先生難道就為這事特地指派朱老四來給我黃某通報情況?我好像沒這麽大的麵子吧?正這麽想著,朱老四開腔了,他就像已經猜到了黃鑫的心思,說當然,我不是光為這事來跟你老弟見麵的,閔先生另有事情要征詢你的意向:他未來海口之前,自然已經聽廣州嶽先生說起過你的情況,在嶽先生介紹情況的基礎上又跟你老弟見了一麵,對你很有好感。所以,他讓我來問一下,不知你是否有意追隨閔先生,就像老哥我一樣,做他的伴當。閔先生去台灣後,經商也好,做官也好,都會讓我們沾一份光。另外,據閔先生說,共產黨方麵必欲攻占海南島,人家也有這份實力,薛長官(國民黨陸軍上將薛嶽,時任海南防衛總司令)縱然了得,有句話叫什麽來著,對,獨木難支!海南島一旦被共產黨占領,新政權對你我這樣做過土匪的人可是毫不客氣的,這個,閔先生在內地看得多聽得更多。

黃鑫是資深賭徒,賭徒性格中通常都有衝動傾向。眼下也是這樣,聽說有這樣好的機會,真有一種喜出望外之感。當下,幾乎不假思索就表示願意追隨閔先生,別說去台灣了,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隨行到底!

朱老四大笑,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識時務者為俊傑嘛,老弟你這樣想就對了。不過,閔先生行事有規矩,得有個抵押,相當於一個保證吧。黃鑫不解,問如何抵押?難道讓我把腦袋抵押給閔先生?朱老四搖頭,說那也不必,閔先生的意思是,咱們此行是一條船上的人了,那條船也就是咱們的共同財產了,你隨便拿幾個錢出來作為投資就是。

黃鑫問:“拿多少?”

“閔先生說了,一個銅板不嫌少,一座金山不嫌多;到台灣後,以這條船作為資本,咱們開始做生意搞買賣,投資折算是三一三十一!”

黃鑫又問:“那老兄你也投資了?”

“那是自然,老哥我拿出了全部積蓄,慚愧,也就不過二十多兩黃金。”

黃鑫當即表態:“我也貢獻全部積蓄,二十兩黃金。明天這時還在這裏見麵,當麵交割!

次日,黃鑫就把黃金交給了朱老四,根本沒換一個角度考慮一下,黑道規矩是不打收據的,一個交出一個收進就完成了程序。好在朱老四也並非拿了錢就走人,他告訴黃鑫,說我奉閔先生之命要去船廠看一下那條正在讓機匠檢修的機帆船,閔先生已經支付了七成購船款,等檢修完畢認為合格後,就正式接收下來了。老弟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跟我一起去看看。

黃鑫就跟著朱老四前往船廠。那是一條八成新大約三十噸載重量的運輸船,據說原是軍方征用的,不知怎麽流落民間,被閔先生買下了。

從船廠返回市區,已是暮色初降時分。分手時,朱老四說你等我的消息,回頭一切準備就緒,閔先生會吩咐我通知你的。近日你不要離開海口,也不要惹禍,對此事須守口如瓶。

黃鑫點頭應諾。不過,他抑製不住這份興奮,被小舅子何旺星喚去喝酒時,就向在座眾人透露了這個喜訊。小舅子對姐夫的好運氣羨慕不已,央求黃鑫幫他向閔先生進言,把他也帶上。黃鑫當時一口答應,其實轉眼就丟在腦後了。

往下,一個多月也沒有朱老四的消息。到了4月23日早晨,解放軍已經占領了海口市區,黃鑫不禁有些著急了。他想起朱老四提到過,閔先生曾說,共產黨的新政權會對以前有各類曆史罪行的人進行清算,像他這種角色料想逃不過的。於是,他開始四處打聽朱老四的下落。昨天晚上,終於聽說朱老四已經返回其在長堤街的臨時住宿處,也就是那個已關閉的私立小學。去年底該小學關閉時,校方雇傭朱代為看守。不過,上月朱不知通過什麽渠道結識了閔先生,充當閔先生的伴當,就把這份差使扔下了。

今天一大早,黃鑫前往小學去找朱老四。朱老四一見黃鑫,便連聲哀歎:“唉——栽了!栽了!”

怎麽回事呢?朱老四告訴黃鑫,閔先生在4月21日晚餐時請他喝酒,讓他次日下午通知黃鑫當晚出發。朱老四喝過酒後就睡了,興許酒裏是下過藥的,這一覺睡得極沉,一覺醒來已經是次日下午一點,閔先生不知去向,行李也一並帶走了。他情知不妙,隨即四處打聽,兩次差點兒被解放軍的巡邏隊拿下。傍晚,他返回多日未去的廢棄小學臨時住所,又氣又乏,一頭倒下就睡了。打算今天醒來去找黃鑫告知此事,沒想到黃鑫自己找過來了。

應該說,朱老四不是一個擅長撒謊的角色,而黃鑫這樣的資深賭徒,察言觀色的本事常人難及,當下一看對方神色,便知是在忽悠他。他的脾性原本就屬於衝動型,一怒之下便不管不顧地掣出手槍。在槍口的威逼下,朱老四隻好吐露真情:他並不是閔先生的正式保鏢,隻是受對方臨時雇傭做了半個多月的伴當。之前所說的“閔先生購船去台灣”的信息是真的,閔先生確實已在4月21日晚離開海口了;而所謂“追隨閔先生去台灣”之說純屬憑空編造,目的是想從黃鑫手裏騙取錢財。

黃鑫一聽,心頭稍鬆,尋思拿出去的二十兩黃金還有著落,哪知朱老四一口咬定,閔先生將其灌醉後,把黃金搜走了。黃鑫失望之下,怒火重新燃起,再也忍耐不住,對準朱老四扣動扳機。

如此說來,被特案組疑係“袁太”的那個閔某已經離開海南了!特案組一幹偵查員麵對著黃鑫的這番供詞,都有一種“瞬間傻了”的感覺。

當天深夜,亓舞牧把梁武道、陳君臨、麥善謀、尹小白、張百行五人召集起來,連夜分析案情。老亓說:“大夥兒都辛苦了,所以咱們長話短說,先把主要討論的問題有哪幾個梳理一下。”

一番發言後,梳理出以下四個問題:其一,黃鑫供詞的真實性能否確認?其二,閔先生這個人是否真實存在?其三,如果閔確實存在,黃、朱兩人是否真與閔有過那麽一段關係?其四,閔先生是否與特案組正在追查的目標“袁太”是同一人?

梳理出上述四個問題之後,就開始商議怎樣通過調査獲得正確答案了。在討論中,眾偵查員觀點不一,爭議焦點集中在是按照常規方式對上述四個問題逐個進行調查呢,還是先集中力量盯著其中一個或者兩個問題進行重點調查?偵查員各抒己見,都有其他案例作為此刻自己觀點的依據,連以往開案情分析會時不大輕易發表意見的亓舞牧和一向沉默寡言的梁武道也開了口。幾番討論下來,結論尚未得出,特案組長突然意識到剛才的發言中少了一個人的聲音。定睛一看,黑仔尹小白坐在張百行的身側,其身形被大張那魁梧的身軀擋個正著,恰與老亓的位置形成一個死角,探過身子一看,這主兒竟在瞌睡!

亓舞牧自言自語:“怪不得我總覺得缺了點兒什麽,原來黑仔沒開過口啊!"說著,用手指關節叩了幾下桌麵,尹小白卻毫無反應。

梁武道忍不住了,跟著清了清嗓子,正要開腔,尹小白卻似被突然驚醒,睜開眼睛,發覺眾人的目光都盯著自己,不由訕訕笑道:“我正夢著香港卓叔,就聽見了老梁的聲音,嗬嗬……”

亓舞牧露出招牌式的笑容,聲音卻透著一股初冬的寒意:“往下說呀,可以站起來說嘛。”

“遵命!”尹小白一躍而起,“話說,小白閉目養神,沒打擾諸位吧?我有一個良好的習慣,哪怕三天沒合眼,一覺睡倒也絕對不會打半聲呼嚕。所以,我敢肯定,剛才小白的閉目養神沒影響同誌們的討論……”他還想往下繼續發揮,忽見亓舞牧的麵色越來越不善,趕緊收住,“尹小白發言完畢!”

亓舞牧哼了一聲:“剛才大夥兒都發過言了,隻有你還沒亮出高見。你接著剛才的話頭繼續往下說……哦,先問一下,你知道我們剛才在討論什麽問題嗎?要不要讓大張給你提示一下?”

尹小白說:“謝了!提示倒沒有必要,我把大夥兒的觀點都聽進耳朵了,一邊聽一邊還在盤算怎樣響應組長的倡議,把複雜問題簡單化,長話短說,早點兒結束可以睡覺去。”

一旁的梁武道已經忍無可忍,沉聲喝道:“廢話少說!”

“是!”尹小白一個立正,“我在想,黃鑫的交代不是涉及廣州那個叫嶽一圖的商人嗎?閔先生是嶽一圖介紹給黃鑫的,那他對閔先生的了解應該比我們多,隻要由組長起草一份電報加急發往南社部,請上級幫我們查詢一下,那位閔先生的身份問題大概就能查清楚了。”

在場的都是明白人,當下一聽,臉色頓時釋然。亓舞牧和梁武道對了個眼色,然後衝尹小白點點頭“黑仔的腦子還真靈,行,就這麽辦!散會!”

特案組連夜向南社部拍發電報,請求向“鴻圖商行”老板嶽一圖調查其修書介紹閔姓男子前往海口找黃鑫聯係之事,重點要求提供閔某之真實身份、曆史、職業、住址等信息。電報發出

後,亓舞牧要求報務員鄭小炯須守在電台旁邊,隻要收到南社部回電,即刻送交他本人。

南社部那邊動作神速,亓舞牧原以為最快也得等到4月26日午後才有回電,哪知,上午八點剛過,亓舞牧還在熟睡,鄭小炯就把他喚醒了。按照程序簽收,鄭小炯隨即離開,亓舞牧拿出密碼本把密電譯出,不由得歎了口氣——

廣州倒是有嶽一圖這麽一個做洋貨生意的商人,廣西人,早年來廣州混世界,從學徒做到夥計。因為會武術,還能胡弄點兒類似“下蠱”之類的幻術把戲,黑道中人見其怵頭,所以他本身雖然不曾加入過哪家幫會,但在羊城各個幫會道門都兜得轉,人稱“嶽師”。嶽一圖混到了這一步,在謀生方麵自是不在話下,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商行。不過,這人似乎有自知之明,沒有在黑道、生意或者其他方麵更進一步的意思,哪怕還有足夠的空間可以發展,而且周圍又有助力,他都不用,甘願做一個中等級別的老板。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廣州解放。

解放後,因為他沒有參加過任何組織,自不必響應軍管會命令前往登記,還是照常做他的生意。大約兩周前,廣州市公安局忽然派員由管段派出所民警引路前往商行傳喚嶽一圖,嶽跟民警很熟,當下毫不慌張,說剛才指導夥計幹活兒把腳上的鞋子弄濕了,容他換雙幹淨鞋子後再出門。民警不疑有他,一時大意,沒跟其入內,結果竟被他從後麵翻牆滑腳了。據廣州市局稱,嶽一圖涉嫌通匪,可能還有勾結敵特分子的罪行,目前已經上了通緝名單,市局向全國各地公安機關寄發了協查通知。

這就是說,讓嶽一圖提供閔先生情況的打算現在沒指望了。亓舞牧頓時有一種頭大的感覺。本想拉一會兒小提琴排除雜念——小提琴是特案組長如無意外必須隨行的物品之一,這次赴海南島自也帶著。不過抵達駐地後還沒動過,此刻倒是想拉一拉了,但最終他還是沒把小提琴取出來特案組在海口的這個駐地麵積比較小,雖然有前後兩個院子,後麵還有一個有小橋流水假山的花園,但隻怕小提琴一拉,會把大夥兒吵醒。亓舞牧於是扯了把椅子在門外走廊裏坐下,往窗台上放了一杯茶,點了支煙,一雙眼睛凝視著盤旋著嫋嫋上升的輕霧,尋思著下一步工作該怎麽進行——

通過嶽一圖提供信息以鑒別閔先生與“袁太”是否同一人的希望落空,那特案組就得靠自己在海口這邊的調查來驗證這枚硬幣落地後究竟是A麵還是B麵了。怎樣調查?需要找到一個切人口。昨晚案情分析會上的觀點是否可用,是以一到兩項調查為重點,還是多路並進?這個方向,應該由亓舞牧來掌舵。

類似這種需要作出重大決策的關鍵時刻,亓舞牧在以前從事秘密工作時遇到過多次。由於其執行使命的特殊性,基本上都是他單獨深入敵占區,有時甚至沒有任何地方力量的配合,事先也沒有基本情報,完全是靠他抵達目的地後視情決定伺機行動。一樁樁使命,每次接受時都是兩眼一抹黑,連下達任務的領導都覺得撓頭。可是,憑著亓舞牧的大智大勇(私下他還認為可能跟“運氣不錯”也有關係),多數情況下都能圓滿完成使命。當然,有時也會弄得狼狽至極,回到根據地時一副灰頭土臉的模樣。

就是這種經曆,讓亓舞牧如同鐵匠鋪子裏的鐵坨那樣,反複煆燒,最後成了一塊精鋼。現在,這塊正在喝茶抽煙的精鋼,麵臨著又一次考驗。目前的關鍵是找到解開疑團的線頭,線頭是什麽?特案組長反複思考下來,認為首先不應是“袁太”,也不是閔先生,而是朱老四!

為什麽是朱老四?因為從黃鑫的供詞判斷,閔先生在海口並無可以放心使用的人脈關係,所以,他請廣州的嶽老板寫了一紙書信跟黃聯係。而這位閔先生跟黃鑫見麵時,身邊還跟著朱老四和一個外埠來瓊的伴當。由此可見,閔先生在跟黃鑫聯係之前,已經先聯係了朱老四,並且讓朱老四相幫解決赴台的交通工具問題,隻因朱老四解決不了,才啟用了備胎黃鑫。

那麽,閔先生是通過什麽渠道跟朱老四聯係上的?根據黃鑫的口供判斷,這兩人之前應該並不相識。從閔先生將朱老四灌醉後自己單獨渡海赴台來看,他應該是不信任朱老四的,否則,像朱老四這樣一個江湖經驗豐富的慣匪,無論是對於“袁太”,還是對於一個普通的逃亡分子來說,都是一個比較有用處的伴當。

繼續往下分析,根據上述閔先生和朱老四之間的關係推斷,閔先生跟朱老四的結識,很有可能與黃鑫一樣,也是其臨離開內地前,找了一個類似嶽老板(甚至很有可能就是嶽一圖)的主兒給出具了一封相同內容的信函。在閔先生看來,朱老四與黃鑫兩個,能夠幫他解決赴台交通工具問題的指數以前者為高,所以,他抵達海口後先去找了朱。但朱老四並無這份能力,隻好退而求次再找黃鑫。沒想到,黃鑫也沒能幫他解決這個問題,隻好放棄便捷安全的搭乘軍機軍艦的意圖,改為搭乘民船。不料,由於薛嶽封鎖海峽之故,後一個選項也沒能實現。急於赴台的閔先生被迫作出了自備船隻冒險出海的決定。這樁活兒,閔先生未找黃鑫物色上家或中間商,看來是朱老四起了作用。

至此,亓舞牧認為,可以斷定朱老四乃是閔先生抵達海口後接觸得最多也是關係最為密切的一位。可以說,閔先生在海口逗留期間所有跟交通工具有關的活動和思路,朱老四都清楚。如果朱老四沒被黃鑫一槍爆頭,特案組當然要全力查緝這個慣匪。但是,眼下已經沒有這個“如果”了。那該怎麽辦呢?

亓舞牧的答案是:仍舊沿著這個思路進行下去。朱老四死了,但他跟閔先生的交往總會有其他人知道。以朱老四的慣匪身份,既然敢在海口市區待著而且還時不時露個麵,就說明他對國民黨軍警並不忌憚,所謂“官匪一家”,是解放前國統區的一種見怪不怪的常態。朱老四肯定有自己的朋友圈,會跟朋友有來往;以其亡命徒的思維,通常應該跟“人生苦短,及時行樂”理念緊密相連,因此,他多半還有相好。

想到這裏,特案組長覺得偵查思路打開了。正在這時,副組長梁武道起床出來了。老梁生性沉默,即使跟亓舞牧相處也是這樣,當下見之,點點頭就算寒暄過了。亓舞牧立馬起身從辦公室搬出一把椅子招呼老梁坐下,隨即又沏了一杯茶。

兩人一番研究後,亓舞牧拍板:全體出動,盯著朱老四的朋友圈調查!

五、疑似“袁太”

當天下午,特案組除內勤韋博秋、報務員鄭小炯外加海口軍管會公安接管委員會指派的聯絡員老馮待在駐地,其餘六名偵查員、九名便衣一齊出動,分為六撥分頭進行調查。調查方向不同,但目標指向一致——朱老四的社會關係。

出發前,亓舞牧請陳君臨向全體同誌就海口黑道江湖的一應情況作了一番講解。這倒並非老陳對海口舊時的情況特別了解,而是因為頭天晚上特案組抵達海口後,市軍管會公安接管委員會負責人陳武英和南社部瓊崖地下情報組組長老賈分別前來跟亓舞牧見麵時,都向特案組提供了各自掌握的當地黑道江湖、幫會以及惡霸、慣匪等的相應資料。老陳是特案組對廣東省同類情況接觸時間最長、了解最多的一位,廣州解放前夕,他曾參與這方麵的工作,向南社部和廣州市委社會部提供的部分相關資料就是由其最後審核定稿的。有鑒於此,亓舞牧就把這些資料交由陳君臨研讀。

據陳君臨介紹,朱老四在抗戰勝利前定居海口,其以前作案時化名甚多,除了黑道與其熟識的少數人之外,尋常匪盜都沒把朱行順(朱定居海口後報戶口用的就是該姓名)跟慣匪朱老四聯係起來。社會上許多人對朱老四其名如雷貫耳,茶餘飯後常常聊及其人其事,甚至還當著其本人的麵繪聲繪色渲染一番,殊不知倘若照朱以前的性子,自己隻怕已經死好幾回了。像這樣一個黑道名人,我方地下同誌肯定會對他“多加關注”,特案組手頭的資料中有關其生前的情況自然也比較豐富。

特案組此番全體出動分六路同時調查,每撥都各有各的調查方向,有的甚至還有具體對象。沒想到,當天晚上八時許,六撥人員返回駐地匯總調查情況,多數都是空手而歸。知道朱老四、認識朱行順的人倒不少,但幾乎沒遇到過知道這兩個姓名其實是同一人的對象。隻有梁武道和便衣陸行疾、景美那一撥查到的情況,似乎可以讓人看到點兒希望。

他們調查的對象是朱老四的一個相好苗某,家住仁和坊。苗某不在家,其母榮氏說女兒去郊區一個小姐妹那裏喝喜酒了,今天不回來,要明天才回家。女便衣景美上前跟老太太套近乎,說了一會兒,把話頭引到“老朱”身上。老太太知道朱老四其人,還主動告訴偵查員說老四是其排行,他的本名叫行順,好像聽他說過還有字,比較拗口,她年紀大忘記了。偵查員向榮氏了解朱老四的其他情況,老太太說,最初一段時間,朱老四剛登門時,曾跟他嘮過一些雜七雜八的話題,但基本是說過算數,幾年過去,更是忘得一幹二淨了。後來朱老四再上門,女兒總是討厭她待在一旁說話,要給她臉色看,她也知趣,隻要朱一過來,她就避開了。

此刻匯總情況,梁武道說他們三個準備明天再去,希望能夠遇著苗某。他估計這個方向可能有戲。亓舞牧就把調査計劃作了調整,明天老梁三個仍舊去苗某家,尹小白、張百行兩人率兩撥便衣,由留用刑警老劉、小馬陪同,分別向派出所和街坊鄰裏了解有關苗某和朱老四的情況。

次日,梁武道、陸行疾、景美三人再次前往苗宅,前來應門的是一個二十八九歲的青年女子,正是偵查員要找的對象苗如翠。苗如翠大概已經聽說了昨天偵查員上門的事,一看三人的打扮氣質,便知可能是公家人,趕緊把偵查員往裏讓。

榮老太太聞聲從裏屋出來,說今天有點兒悶熱,要不就在天井裏坐著喝茶吧,涼快些。苗如翠不愧是朱老四的相好,即便沒有江湖經驗,也應該是聽說過一些江湖傳聞的,竟然知道公家人辦事的規矩,這種情況下不可能按照主人的安排讓待哪裏就待哪裏的——容易著人家的道道兒。沒等老梁三個吭聲,苗如翠馬上說主隨客便,要不先請看看裏麵,想在哪裏談都行。梁、陸兩人便裏裏外外全宅轉了一遍,最後確認老太太的提議不錯,確實待在天井裏最涼快,再說還栽種著十數盆鮮花,談話時的氣氛可以放鬆點兒。當然,這種場合,茶是不敢喝的,誰知道這個女人會出什麽幺蛾子。

接觸下來,偵查員覺得苗如翠的性格直爽潑辣。落座後,她沒等偵查員開口,就對自己昨天去郊區的情況作了說明,說其實昨天晚上她就回來了。那個辦喜事的小姐妹比她小七歲,嫁的是一個國民黨部隊的逃兵,舉止粗魯,昨晚酒席上喝高了,逐桌敬酒時竟然想借酒調戲苗如翠。苗當場發作,打了他兩個耳光拔腿就走,一個人劃了兩個多鍾點的小船才回到市區。

很快,話題就扯到了朱老四身上。苗如翠說老朱已經死了,警局來人叫我去辨認過屍體。我對警察說了,我跟這個姓朱的已經斷了,他是好是壞是死是活一律跟我沒有關係。您三位若是問朱老四的死因,我可不知道!若是其他情況,隻要我知曉的,保證不瞞不掖。

苗如翠是寡婦,二十歲前嫁過兩個丈夫都病死了。算命先生說她命裏克夫,注定嫁一個死一個。消息傳開去,海口全城皆知。她是沿街叫賣小洋貨商品的,這一來,原本都成全她這小買賣的大夥兒竟連東西也不向她購買了。無奈之下,她就幹起了“暗門子”營生。她長相不錯,身材也好,待人一向熱情,頗有些主顧。但苗如翠並不是個個笑臉相迎,她對主顧是有選擇的,不是年齡、相貌等方麵的選擇,而是“感覺”,也就是氣場是否相合。氣場不合的,哪怕付再多錢鈔也恕不接待。如此時間稍長,引起了江湖人士的注意,一些被稱為“豪客”的匪盜紛紛光顧,被她拒絕也不以為忤,還有臨走留下財物的。

她跟朱老四就是這樣認識的。起初,她隻是聽說過朱老四其名,並沒有跟正在交往的這個家夥聯係起來。漸漸關係熟了,朱老四亮出名號,這才大吃一驚。不過,她接觸到的是這個慣匪的另一麵,認為外界傳說多半是言過其實,也就不在意了。

苗如翠還曾救過朱老四一次。那是抗戰勝利前夕,一個雷雨之夜,朱老四不知為何事遭到日軍的追緝。走投無路之下,一頭紮到苗如翠家裏來。苗如翠將其藏在臥室天花板裏,僥幸躲過了一劫。抗戰勝利後,朱老四為報答苗如翠,提出要娶她,被她拒絕;給她一筆錢,不受。之後,兩人繼續來往,直到今年4月上旬,苗如翠提出中斷關係。

為什麽呢?因為朱老四要殺她!那又為什麽沒下手呢?因為被人攔下了。什麽人有這麽大的麵子,竟能從脾氣暴躁向來說一不二的慣匪朱老四手裏把她救下來?苗如翠說,那是內地來海囗的一位先生,姓閔,叫什麽名字就不知道了。

姓閔?眾偵查員一聽,頓時來了精神,這個朱老四身上果然有戲啊!那麽,朱、苗二人為何反目成仇,那個閔先生又是怎麽摻和進來的呢?還要繼續講苗如翠的故事——

苗如翠算是朱老四的救命恩人,她沒接受朱給的報酬,乃是認為她是中國人,從日本鬼子手下救朱之舉理所當然;再者,他倆本就有那種關係,苗認為沒必要再接受額外的錢財。但朱老四是混江湖的,對救命恩人總要有一份報答,這才符合江湖規矩。他對苗說,你不收錢也行,我可以幫你做別人做不到的事,比如你有仇家的話,我幫你去殺掉,有幾個殺幾個!苗如翠哪有什麽仇家?隻好敷衍過去。

這朱老四也是一個很“軸”的主兒,隔三岔五就要跟苗如翠提起這個話頭,就像欠了苗如翠一筆債,非要償還了才安心。苗如翠被他纏得煩了,最後想出了一個應付法子,說你我之間屬於相好關係,不是夫妻,我可以跟其他男人來往,甚至可能以後嫁給某個男子,你發個誓不得幹涉。你在外麵也可以另有相好,沒準兒以後會娶某個女子,我也決不吃醋。但是,如果有了相好,你一定要告訴我。答應我這件事,你就算是報答過我了,你看怎麽樣?

朱老四馬上點頭——這還是前年秋天的話頭。後來朱老四也一直信守承諾,直到今年1月上旬。春節後,他勾搭上了一個名叫張少珍的女子,情況不知怎麽的發生了變化,以前的“一諾千金”沒了,他沒跟苗如翠說起這事,同時還跟苗如翠有來往,隔三岔五經常在苗這邊留宿。苗如翠雖然不在外麵拋頭露麵,但由於其“暗門子”職業,結識的三教九流倒是不少,漸漸就聽到了風聲。當然,傳風的都是隻知道朱行順其人,喚其“朱老板”或者“朱先生”,根本不知道此公即是海南江湖上有名的慣匪朱老四,否則,隻怕借個水缸給他們做膽子也不敢來向苗如翠嚼舌頭的。

苗如翠得知消息後,第一反應是不信。為什麽不信?因為她找不到“信”的理由。之前朱老四都是把交往了哪個相好告訴她的,她也遵守諾言,從未對此有過異議,還是一如既往地與其相處。也就是說,她的“報恩要求”並沒有妨礙到朱老四什麽,朱老四也從來沒有過“自尊心受傷害”之類的表示。所以,苗如翠也就把這個消息當作耳邊風。可架不住這樣的風聲頻繁傳來,信息量也越來越大,連女方的姓名、年齡住址都提供得清清楚楚。這下,苗如翠惱火了遂決定采取措施。她的措施比較簡單,但對朱老四這樣的“黑道名流”頗有殺傷力;待其跟張少珍在一起,最好旁邊還有其他朋友聚會時,她冷不防閱入,把朱老四違反諾言之舉公之於眾,然後揚長而去。

主意既定,苗如翠便開始行動。她先找了三個小叫花,給了些小錢,讓他們根據她提供的張少珍的住址前往認人,然後暗暗跟蹤朱老四,待朱和張在一起,且另有朋友在場的時候,立馬飛報。小叫花對這種差使非常感興趣,因為既有錢拿,又覺得好玩,因此,三人積極性頗高。今年3月21日中午,一個小叫花前來報告:朱老板和那個女人,還有另外三個朋友在大興路“三湘菜館”進門右側的那個包間喝酒。

苗如翠當即出門,叫了一輛黃包車疾赴“三湘菜館”。進門也不答理主動迎上前來的跑堂,徑自前往包間。推門一看,朱老四果然和張少珍以及另外三個男子在喝酒。朱老四的反應不慢,見苗如翠的臉色,馬上想到自己的“言而無信”,情知不妙,起身離座,想把她往外麵引。苗如翠哪容其逐願,當下手指對方張口就罵。朱老四信羞成怒,也不再辯解,伸手從懷裏出一把雪亮的小攮子。這家夥會使飛刀,抬手欲衝苗如翠劈麵擲出,卻被麵朝包間門方向主座上的那個中年男子攔住,連說“有話好說,刀可動不得”。

朱老四其時已經火冒三丈,哪裏聽得進勸告?他是練家子,行動敏捷靈活,身形一動,便繞過那人的阻攔,再次抬手。苗如翠沒想到自己的一時衝動竟然闖出這麽大的鍋,登時嚇懵了,愣愣地站在那裏,既不逃也想不到避讓。說時遲那時快,那中年男子在一躍而起的同時,電光石火般伸手往朱老持刀的手腕上撩了一掌,隻聽見“當啷”一聲,小攮子落地,朱老四左手捂住右腕,臉上神情痛苦不堪,嘴裏無聲地吸著涼氣!

再看那出手的中年男子,已氣定神閑坐回原位,端杯飲酒,就像啥事兒也沒發生一樣。朱老四回過神來,忍痛向男子拱手作揖:“閔先生,抱歉,擾了您的雅興。”

苗如翠朝中年男子掃了一眼,轉身出門。這是她跟朱老四最後一次見麵。再見到時,這個慣匪已經是一具屍體,腦袋變成了一個血葫蘆。

梁武道問苗如翠,那個出手救你的閔先生是怎麽一副模樣?當時在座的另兩個人你是否認識?

苗如翠所描述的閔先生的年齡、模樣,跟之前黃鑫的供詞相符:至於當時在座的另兩個男子,她以前沒見過,一個年齡大約在三十三四歲,因為一直坐著,不知個子高低,但從其上半身看去,個頭兒跟朱老四差不多,長著一張長方形的苦瓜驗,膚色黝黑,額頭微禿。另一個二十多歲,看上去非常精悍,在閔先生出手的同時,他也像是打開了彈簧開關似的彈躍而起,轉眼已閃到老四身旁,似是要動手的樣子;嘴裏還嘟噥了一句什麽,聽不懂,應該是內地話。偵查員估計,那是黃鑫說過的閔先生的那個保鏢。

這是梁武道、尹小白、張百行所率三撥偵查員前往仁和坊一帶調查到的唯一線索。亓舞牧隨即起草電稿,讓報務員發南社部匯報,其真正用意卻是催促盡快找到那個拒捕潛選的商行老板嶽一圖,因為隻有這個人知曉閱先生是否就是“袁太”。

不久,特案組收到了南社部的回電,稱對逃犯嶽一圖的追蹤正在進行中。亓舞牧閱罷,暗歎一口氣。他尋思眼前既然沒有其他線索,那就隻好暫且把閔先生作為正主兒來偵緝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眾偵查員獲悉南社部還未訪查到逃犯嶽一圖,都有一份溫喪感。海口暮春中午的氣溫有點兒高,太陽底下差不多就是北方的夏天了,大個子張百行熱不可耐,便叫上尹小白去駐地後院的涼亭喝茶納涼。兩人正喝著茶困嘮,梁武道到後院散步來了。見兩人在涼亭,信步踱了過來。尹小白對老梁有一種像是與生俱來的畏懼,當下就想開溜,卻被老梁喚住,問你倆在嘮些啥?尹小白還想隨口搪塞,大個子卻已經把兩人聊的內容簡單說了——他們聊的其實就是如何繼續尋找閔先生的線索。

事後,用尹小白的說法,“覺得老梁這當口兒簡直像是脫胎換骨”。怎麽這麽說呢?一向話少的梁武道聽了大張所說的內容,忽然落座,說他也正在想這事兒,提議三人一起繼續往下分析。這下,尹小白沒法兒溜了,隻得硬著頭皮信口胡說。

之前尹小白參與“卅號密裁令案”(見《啄木鳥》2019年第11、12期)和台灣派遭特務“LM”案的案情分析時,都以“胡言亂語”的方式發表過獲得亓舞牧高度評價的觀點。不過,這次他的分析還真是恰如其分的胡言亂語,沒有任何“真知灼見”的成分。張百行同樣也沒說出什麽道道兒來。老梁一邊聽,一邊抽著煙擰眉沉思。兩人說完,他繼續保持原狀。這使尹小白有點兒越尬,想開溜,沒理由,隻好繼續“陪坐”。

片刻,老梁開腔了,說你們是否覺得今天對苗如翠的調查還有做得不到位之處?尹、張兩個聞言都有出乎意料之感,他們打自跟老梁首次見麵到現在,對這位領導的印象都是“嚴肅刻板,胸有成竹”,沒想到今天竟有“不恥下問”之舉。尹小白一時不習慣老梁的這種變化,隻是搖頭。張百行倒沒有搖頭,他開了口,認為對苗如翠的調查已經到位了,沒有漏掉什麽。

通常說來,沉默寡言的人都是比較善於球磨的。梁武道也是這樣,他每個晝夜的二十四小時裏花在琢磨問題上的時間在特案組首屈一指,在南社部估計也排得上號。但是,他自己也承認,這種琢磨價值有限。究其原因,可能是因為他的琢磨是一種習慣,沒事就磨,而不是必須有目的才琢磨。比如,特案組完成這次使命後讓他一個人待在涼亭裏,他也會琢磨,沒有調查任務需要想的,哪怕天空飛過一隻鳥,涼亭一側池塘裏有條魚躍出水麵,他也會琢磨。今天去苗如翠那裏調查過後,他在返回駐地途中就開始琢磨了,認為調查有不到位之處,那就是沒去苗所說的那家“三湘菜館”看一看。後來得知南社部回電說還未追捕到嶽一圖,琢磨的這個念頭更是揮之不去。

眼下,他把這個想法跟尹小白、張百行一說,那二位深以為然。接著,他們就去找亓舞牧匯報,想去查一下那天在“三湘菜館”在座的另外兩個人即苦瓜臉男子和朱老四新處的相好張少珍的情況。亓舞牧當即拍板,由梁武道、麥善謀、景美三人為一路前往調查張少珍,張百行、尹小白兩人為一路調查苦瓜臉

這一查,還真有了收獲——

梁武道三人按照之前苗如翠提供的張少珍在龍英街301號的住址信息,前往已由“公管會”接管的海口市第二區公安分局(下稱二分局)。二分局軍管小組組長柯宏德已經接到聯絡員老馮的電話,正在等著他們。老梁說了此行來意,要求把張少珍以隱蔽方式傳訊到局接受調查,老柯隨即布置落實。二十分鍾後,這個妖女子已經坐在偵查員麵前了。

老梁不諳海南話,便由麥善謀和景美出麵。麥善謀跟張氏聊天似的扯下來,獲得了一條使偵查員感興趣的信息:那天中午在“三湘菜館”在座的那個苦瓜驗,被朱老四稱為“老嚴”,係船舶交易職業經紀人。閔先生那天請他吃飯,就是為購置機帆船之事。苗如翠前往攪局時,閔先生已經跟老嚴談了初步意向,涉及其欲購機帆船的噸位、新舊程度、船舶設施等,並要求必須配備有經驗的船員、機匠,至於價格,可以商量,不管上家是否支付中介費以及支付多少,他都願意按市場價格的130%超額支付。另外,隨行船員、機匠他也將以高價雇傭,費用以黃金結算。到達台北後,他們如果要返回海口,閔先生負責安排免費交通工具;若願意留在台灣,他負責安排工作和住所。當然,前提是必須確保盡心盡責航行,安全抵台。途中如若有人耍滑頭,那就不客氣了!老嚴表示這一切都沒問題,請先生放心。

梁、麥認為,閔某的出手豪闊以及其抵達台灣後對船員、機匠善後問題的許諾,顯示出此人具有非同一般的能力,對於一個尋常逃亡者來說,顯然是辦不到也不敢憑空許諾的。這趟航行相當於“偷波”,船員、機匠肯定是老江湖,如何讓乘客在上岸前兌現許諾,他們有的是手段,閔某應該是知曉這套規矩的。因此,梁、麥估斷,這個閔某很有可能就是華南特案組此行的工作目標“袁太”。往下如果能順利找到老嚴,對於最終確認閔某的身份將會有很大幫助。

那麽,尹小白、張百行這一路對於老嚴的調查又進行得如何呢?

六、雙雙殞命

尹小白、張百行兩個一直到傍晚才返回特案組駐地,因為梁武道要求他們注意隱蔽,所以連自行車也沒騎,靠兩條腿跑了三個多小時。兩人體力甚好,回來倒是沒顯出一點兒疲態,隻是當韋博秋和景美給他們端上飯菜時,那副吃相令人不敢恭維。亓舞牧知道他們是把工作責任性看得高於一切的同誌,外調回來沒急著匯報而是先解決饑腸轆問題,便估計到調查不順。當下,跟老梁對了個眼色,也沒吭聲,悄然出了門。

一會兒,尹、張兩個前來匯報調查情況:他們先是去了“三湘菜館”,從跑堂那裏打聽到那天和朱老四一起去吃飯的那個苦瓜臉名叫嚴生元,是海口地麵上一個跟三教九流都很熟的“路路通”角色,其主業是船舶兼航海器械裝備買賣的掮客。這是一個屬於“做一年吃三年”的職業,給別人的印象總是很悠閑。老嚴經常去這家飯館消費,跟老板、賬房、跑堂甚至廚師、雜工都熟悉。不過,偵查員問遍全店上下,卻沒人知曉他的住址,甚至連是否有家小都不得而知。

於是,又去找相關同業公會。可是,打聽下來,這一行由於業務量小,掮客少,再加上並無市場交易,全是背地裏做的買賣,所以並未納入同業公會。

張百行犯了愁,問尹小白:“這咋辦?咱們往下該去哪裏打聽這人呐?

尹小白說:“咱不著急,既然海口有這個行業,總能找到從業者的。不如換一個思路,就當咱哥兒倆是想在這邊買一條船,或者急著要搭船出海。從這個角度想想,你說該往哪裏去打聽?

張百行恍然:“去碼頭!也可以去造船廠、修船廠!

兩人先去船廠,跟幾個修船工人套近乎。尹小白給眾人發香煙,不是每人一支,而是十支裝的洋煙每人遞上一包,然後指著大個子,說不瞞諸位,咱這哥們兒是國軍的人,前不久跟著薛長官下去巡視,夜間站崗時,腦袋上挨了一下黑棍,當場倒地不起。稍後被查崗的發現,急送醫院,幸虧醫得及時,性命保住了,就是腦子有時還犯迷糊。您幾位看他那眼神兒,是不是有些不正常?

那幾位便一齊注視張百行,有兩個還湊到近前仔細觀察。張百行隻好裝傻,一雙牛眼直直地看著前麵,倒也確實是一副茫然的樣子。工人們都點頭,有的說國軍這碗飯還真不好吃,平時對待老百姓神氣活現,碰上砸黑棍的就沒轍了;有的說這麽條大漢,平時飯量肯定大,沒想到對付不了一個砸黑棍的,這飯還真是白吃了……

正議論著,來了一個監工模樣的家夥:“二位,有何貴幹?

尹小白衝對方使個眼色,便往一旁樹蔭下溜達,那人緊跟過來。尹小白借其身體擋住工人們的視線,悄沒聲遞過去一包香煙,上麵還壓了一塊銀洋。對方隨即接過放進衣袋,語氣也殷勤起來:“這位小兄弟,您這是“……”

尹小白指指張百行:“這位大哥是薛長官部隊下來的傷兵,家在北方,海口這邊仗打完了,國軍溜了,投奔解放軍人家不要,隻好回家。想搭乘便船去海峽對麵海安那裏,不知大哥是否可以提供個方便?

監工說:“解放軍打下海口了,現在去海安方便,船隻往返平安,搭船的也不必辦通行證。就是你倆跑錯了地方,這邊是船廠,沒有船出航啊!要不,你去找老嚴,他專做船舶買賣中介生意,跟碼頭上的人熟。他是我哥們兒,你們隻要說是船廠老徐介紹你去找他的,事兒保證辦成!”

說著,便報出了一個大概地址——到振東街大榕樹去打聽。

出了船廠,張百行嘀咕:“黑仔,你剛才把我損得好慘,這不好。

尹小白嘿嘿壞笑:“咱這可是為革命啊!好了好了,別難受了,以後我另給你設計個光彩的理由就是。我這兒還有點兒零錢,一會兒咱路過冷飲攤,一人來一份冰鎮酸梅湯如何?

尹小白一路忽悠著張百行,兩人前往第一區振東街,找到了那株大榕樹。足有五六十平方米的樹蔭下有賣水果和涼茶的,兩人駐步,在小板凳上稍坐,每人一杯冰糖涼茶喝著。尹小白用一口海南當地話跟賣涼茶的婆婆聊了幾句,得知那個有著一張苦瓜臉的船舶中介老嚴確實住在這裏,大概三十五六的樣子,單身。據老婆婆說,嚴家老三(苦瓜臉排行老三)二十歲上娶過一個黎族妹子,還給嚴家生了個男孩兒。後來這妹子帶著兒子去娘家投親,路上出了事,母子倆雙雙遇害。從此,他再也沒成家,與其母裴氏一起過日子。嚴家老大、老二一個在海口當地開茶葉店,另一個十幾年前就已定居呂宋,兩三年回來一次。

尹、張於是直奔嚴宅。苦瓜臉的母親裴氏六十歲左右,有著一副海南人中比較罕見的過度富態的身軀,一米五五左右的身高,體重看上去足有七八十公斤,估計患著當時人不大聽說的肥胖症。可能由於兒子的掮客職業關係,裴氏待人很熱情,也不問來人姓名身份,聽說是找嚴先生的,立刻招呼落座,張羅著讓他們洗驗、喝茶、抽煙,還拿出了水果。可是,苦瓜臉卻不在家。去了哪裏?其母說不知,因為老三幹著船舶掮客這一行必須到處跑,有時還得陪同客戶去海上試船,一整天不回家不算稀奇事兒,兩三天也是有的,有一次遇到風浪天氣,過了七八天方才得以返航,她都以為老三已經遇難了,正和大兒子商量請和尚做法事呢。

過來途中,尹小白、張百行也曾商量過,如果老嚴不在家該如何應對。現在這個情況,那就不必等候了,等也多半是白等一場。兩人遂起身告辭,留話煩請裴氏轉告老三,就說有客戶登門打聽買船的事兒,請他明天在家等候,如果已經跟他人有約不能在家,就留個話告訴什麽時候過來合適。

亓舞牧、梁武道聽了尹、張的匯報,心裏稍鬆,尋思這結果還不算令人失望,畢竟已經找到了苦瓜臉的下落,明天登門,料想應該能見麵了。

當然,對這個方向的調查似乎有點兒“捕風捉影”的意思。如果沒捉到,或者雖然捉到了影卻跟案情無關,那就是浪費了寶貴的時間。所以,亓舞牧說今晚特案組還得開會,研究一下如果明天對苦瓜臉的調查落空,那下一步應該怎麽走。

這個會開了兩個多小時,卻沒有議出下一步的走法,畢竟目標“袁太”是否還在海口也還是一個未知數。六名偵查員中至少一半的同誌對此存疑,隻不過此刻不說罷了——用尹小白事後的說法就是,一旦道明,那就是擾亂軍心了。

眼下,沒別的辦法,隻有先找到老嚴再說。當時誰也沒想到,待特案組偵查員見到老嚴的時候,這個海口地麵上有名的船舶經紀人已經是一具屍體了。陪伴他的,還有一具女屍。

4月28日上午,張百行、尹小白和便衣彭富秋、肖震、林強五個離開駐地,前往振東街嚴宅。此行人數由昨天的張、尹兩位又增加了三個便衣,那是特案組長亓舞牧的主意。事後大夥兒都說老亓對於嚴生元被害有高度預感,亓舞牧卻說隻不過是臨時起意,尋思便衣同誌閑著也是閑著,待在駐地隻怕覺得整悶,不妨讓他們出去活動活動。此話是真是假?誰也不知道。

一行人到得嚴宅,裴氏正坐在門口悠閑地剝蠶豆。見昨天來過的客戶又來了,麵且還增加了三人,可能揣度兒子這樁生意成功希望頗大,熱情程度比昨天更甚。尹小白昨日已經領教過這個婆婆的熱情,怕耽誤時間,馬上勸阻,說婆婆咱不講客套,生意要緊,不知嚴先生昨晚回來了沒有?裴氏說已經回來了,不過是快半夜了才回來的,那時候我都睡下了,也沒來得及跟他講您二位來找他的話頭,您幾位請坐,我這就去喚他起來。

裴氏匆匆進到屋裏,久叩兒子臥室房門,裏麵卻沒有反應。張百行頓時警惕,起身道:“不對!隻怕出事了!”

話音剛落,尹小白已經掠進屋裏,來到裴氏一側,低聲發問:“老嚴平時也睡得這麽沉嗎?

裴氏可能也覺出不對頭了,已經沒了好好回答的心思,嘴裏支支吾吾不知喃咕著什麽。尹小白抬手衝房門一陣猛砸,裏麵依舊沒動靜。這時,身後傳來張百行的粗嗓門兒:“你們讓開!”

尹小白拉著裴氏閃至一旁,張百行招呼一聲“婆婆你別驚著了”,抬腿一踹,隻聽見“砰——嘩啦啦”,房門裏側的門閂斷裂,門板往裏傾塌。大張這一腳力量之大,甚至把門框都震離了磚牆。

張百行、尹小白踩著倒塌的房門進到屋裏,在距支著紋帳的木床兩三米處站下。廣州市公安局調派給特案組的都是具有一定業務能力的內行,當下已有人從外麵屋簷下取了一根晾衣竹竿遞進來。尹小白接過後挑開垂著的蚊帳,隻見床上躺著一對蓋著薄被的男女,臉色慘白中透著青灰,顯然已經斷氣多時。裴氏情知不對,哭嚎著要撲進來,被門口的便衣扯住。尹小白招呼便衣移開地上的門板,這才扶著裴氏進屋,請裴氏辨認屍體。裴氏雖然上了歲數,視力卻不差,其實在門口的時候就已看清,床上那具男屍正是她的兒子嚴生元!

可那個女的是誰?裴氏仔細看了片刻,緩緩搖頭:“不認識……我從來沒見過她!”

尹小白問:“你家老三有沒有說過,他結交了女朋友之類的?”

裴氏依舊搖頭。

特案組隨即通過聯絡員馮逸請來原海口市警察局的刑事鑒識員、法醫,對現場進行勘查並解剖屍體。這位法醫據說出身中醫世家,懂些家傳醫技,但讀的是西醫,還開了一段時間的西醫診所。當時海口這邊需要法醫,有朋友上門遊說,他就改行進了警察局,其間,還去省城廣州接受過一段時間的培訓。培訓時教他的老法醫是從北平請來的,仵作出身,傳授的解剖技能比較陳舊。陳舊到什麽程度呢?此刻特案組偵查員算是見識到了——這位法醫解剖完屍體縫合後,揮手衝屍體臉部狠抽了兩個耳光。

一旁待著的特案組偵查員張百行大吃一驚,悄聲向尹小白請教:“他跟死者有仇?”

尹小白年紀不大,卻見多識廣,當下悄聲告訴大個子:“這是仵作一行傳下的規矩,說是生怕死鬼怨恨,所以要對鬼發出警告。”

法醫的鑒定結論是:兩名死者死因一致,都服了一種生長在五指山的稀有劇毒植物蛇鳴草。在死者胃內還發現了酒精成分以及魚蝦蟹肉海帶紫菜等殘渣,可以認定毒藥是混雜在食物之中吃下的(蛇鳴草有異味,混於酒中容易被發現)。上述食物都是海產品,麵且都很新鮮,法醫判斷這頓飯的時間大約是在當晚七點到十點之間——這最後一餐進行的時間有點兒長。

一個剛剛被特案組盯上準備向其了解情況的知情者,在偵查員即將跟其見麵前突然中毒身亡,這是什麽情況?從理論上來說,也有服毒自殺的可能。但是,嚴生元服毒自盡,又為何要扯上一個女人呢?再說,從現場兩人脫下的衣服胡亂拋置的狀況推斷,這對男女是急於行苟且之事,這似乎不大符合尋常自殺者的作為。因此,這很有可能是一起謀殺案。

“什麽‘很有可能’啊,明擺著就是一起謀殺案嘛!”尹小白對於昨天走訪嚴宅沒堅持守株待兔的失誤後悔不已,“這海口地麵才解放幾天,雖然插上了咱們的五星紅旗,但隱蔽敵特分子尚在暗中窺察,隨時準備出手,我怎麽就這麽大意呢!”

張百行更是連連自責:“是我糊塗了!這是我的責任!”大個子一向以尹小白的兄長自居,此刻出了這種事兒,他認為首要責任該由他負。

梁武道站在走廊裏,一雙銳眼冷冷地瞅著尹、張。旁人或許以為這是在責怪那二位,其實他心裏卻是在自我檢討,因為這樁活兒他是主持者,盡管昨天下午他沒去嚴宅,但尹小白和張百行是他派出去的。當時他如果隨口叮嚀一聲,也許結果就不是這樣了。

倒是亓舞牧對此事看得通透,他甩了個響指,把尹小白和張百行召到麵前,說你倆不必自責,這件事不算事故,也沒有什麽責任需要追究的。小白你說後悔昨天沒守株待兔一直等到嚴生元回家,這個思路是有問題的。根據法醫解剖,嚴生元和那個女子應該是在昨晚七點以後一個持續時間比較長的飯局上中的毒,回到嚴宅的時候怎麽也過十點了。即使你和大張在那裏守株待兔,也難以挽救兩人的性命——當時毒效尚未發作,他們自己也不知道赴的是一場鴻門宴,吃的竟是最後的晚餐。你們兩個更不可能未卜先知,無端認為他們已經中毒,什麽話都不問先送醫院給他們灌腸吧?再者,法醫不是說了嘛,死者中的毒叫蛇鳴草,這是一種劇毒植物,中毒後幾乎無人能夠生還,即使送醫,也未必能救治過來。

尹、張聽特案組長這麽一說,心裏稍稍寬慰了些。尤其是尹小白,臉上的陰霾頓時煙消雲散,拍了下額頭:“我這腦袋最近好像時不時短路。多謝領導耐心開導,老亓您還真是了得,思想、業務一把抓,還抓得那個叫舉重什麽來著——

張百行插嘴:“是舉重若輕。

“對,舉重若輕。兄弟佩服得緊……”眼見得亓舞牧的臉色又不好看了,尹小白迅速轉移話題,“小白鬥膽向組長請教,您是否認同這兩人中毒身亡乃是被人滅口呢?”

亓舞牧毫不猶豫地點點頭:“我個人認同你的這個估測。我們這就舉行全組案情分析會,對如何調查這宗案件進行研究,”

七、撲朔迷離

華南特案組把嚴生元及那個目前尚不清楚姓名身份的女子的死亡事件定名為“4·27疑似毒殺案”。由亓舞牧主持的案情分析會著重對嚴生元之死跟閔先生的關係,尤其是閔先生是否還在海口進行了研究。

之前,據殺害慣匪朱老四的凶犯黃鑫交代,朱老四說閔先生騙了他,在4月21日夜間將其灌醉後,來了個不辭而別,帶走了他本人以及黃鑫“投資”的黃金共計四十多兩。但這個說法隻能算是一件“孤證”,從法律角度來說,其佐證意義非常弱。甚至黃鑫自己也不相信朱老四的上述說法,所以才在一怒之下槍殺了朱。另外,偵查員已經向朱老四的前相好苗如翠、被殺時的相好張少珍進行過調查,她們從未聽朱本人說起過向閔某“投資”黃金之事。根據黃鑫一怒之下槍殺朱老四之舉判斷,他交給朱二十兩黃金作為向閔某的“投資”之說倒是可能成立,也就是說,朱老四吞沒了黃的“投資”。而且,據張少珍說,朱老四在4月中旬後已經不再跟閔某廝混了。由此,特案組認為黃鑫所說的閔某已經逃離海南島的情況有待查證。

本來,船舶生意中介人嚴生元應該能夠為閔某是否逃離海南島提供依據,沒想到他突然死亡。如果這是一場蓄意謀殺,那麽特案組有理由認為閔某並未逃離海南,將嚴滅口是為保守這個秘密。現在,嚴生元已死,這海口地麵上還有誰可以提供相關信息呢?

討論到這裏,陳君臨突然想起他在研讀海口社情資料時留意到的一個可能提供信息的對象——“百事代辦行”。

百事代辦行”是一家獨具經營特色的服務性行業商家,該行的經營內容是:接受社會各階層關於紅白喜事、房地產業、入學求醫、車舟交通、生意中介、婚戀牽線、棺轎租售、禮儀家教等一應事宜的代辦委托。這種代辦內容包羅萬象的商行,據說外埠俱無存在,全國各地僅此一家。這家商行在海口已經存在了十多年,據商行老板稱,做這門生意,發不了橫財,但就像挖了一口井,主人一年到頭的日常取用卻是不用擔憂的。

陳君臨這麽一說,在座眾人腦子裏都閃過一個念頭:“百事代辦行”的經營業務中有“車舟交通”的內容,閔某作為逃亡者來到人地生疏的海口,會不會去向該行求助,要求提供搭乘或者租用相關交通工具潛赴台灣呢?

亓舞牧隨即把聯絡員老馮請到會議室,說了說相關情況,請他聯係“公管會”指派可靠警員以“嚴生元命案”專案組的名義去“百事代辦行”進行相關調查。

“公管會”方麵動作很快,案情分析會還未結束,已來電告知調查結果。“百事行”的說法如下——

該行運行十餘年,能在國民黨、日偽政權統治下得以正常經營,蓋因始終堅持一個原則:隻做民事委托代辦,不沾政治、刑事的邊。早在去年12月,國民黨海南防衛總司令部司令長官薛嶽署名發布《關於海南防衛期同民眾須知條例》。

公告伊始,“百事行”就公開張貼告示,重申嚴格遵守薛長官軍令,謝絕社會各界向本行要求代辦搭乘、租借交通工具和買賣各類船隻的業務委托。該告示同日抄送海南防衛司令部、海口市警察局和海口市商會。今年以來至4月23日海口解放這段時間裏,有數以百計的各色人等前來谘詢被該告示列為拒絕內容的業務事宜,均遭拒絕。

據業務員回憶,這些人中確有閔姓男子前來谘詢搭乘、租借、購買船隻的相關事宜——此係3月12日發生之事。由於該男子氣度不凡,且係該行遇到的唯一要求購置機帆船並配備船員、機匠的顧客,故業務員對其人留有較深印象,至今不忘。

“百事代辦行”提供的上述情況,佐證了黃鑫口供中關於其與閔某、朱老四見麵交往內容的真實性。看來,閔某最初是想通過“百事代辦行”解決離島赴台交通工具問題的,在遭到拒絕後,這才找了朱老四、黃鑫,繼而又去找嚴生元設法購置機帆船。

這樣,特案組對閔某是否還在海口的調查,隻能以“4·27疑似毒殺案”為基礎了。幾番研究,製訂了以下三個步驟——

第一步,通過對死者之一嚴生元生前社會關係的訪查,弄清楚與其一起中毒身亡的那個女子的身份信息;第二步,查明這對男女的交往情況,重點是4月27日當天的活動軌跡;第三步,在上述兩步的基礎上,查明4月27日“最後一頓晚餐”的地點、組織者、出席人等相關情況。

大夥兒相信,這三個步驟如若得以順利實施,所獲得的一應情況將會有效地揭示“427疑似毒殺案”案犯的作案動機、被害人生前與案犯的交往軌跡,進而找到案犯或者暮後策劃者的蛛絲馬跡。屆時,特案組根據上述信息,就有望追查到目標“袁太”的大致去向。

案情分析會結束前,內勤姑娘韋博秋出現在會議室門口,報告說報務員請亓組長簽收南社部密電。亓舞牧即前往內勤辦公室,特案組專職報務員鄭小炯已在那裏等候。按照保密規定進行過一係列交接手續,亓舞牧取出密碼本譯出了電文,內容是:“袁太”目前仍在海口。

返回會議室後,亓舞牧向大夥兒通報了這個最新信息。這份短得隻有八個字的情報頓時使一幹使查員精神為之一振:目標尚在海口,那這活兒再幹下去就有奔頭了!

考慮到海南島尚未全部解放,對敵鬥爭形勢依然嚴峻,之前已有查員陳君臨遇險之事,跟著又發生了“4·27疑似毒殺案”,特案組往下開展偵查時必須步步謹慎,人員配備宜三個一撥,以便隨時應付突發情況。況且,眼下要調查的對象嚴生元是一個交際麵頗廣的角色,調查工作一且鋪開,就必須盡快完成,以免信息傳開去驚動了對手。據此,亓舞牧下令:“老陳、黑仔,你們兩個商量一下,先搞個大綱式的調查方案出來。”

特案組長之所以指派老陳、小白兩個製訂方案,是因為陳君臨解放前長期在廣州從事黨的地下情報工作,對社會情況了解甚多;而尹小白雖然年齡不大,但他自幼行乞,十二歲前就是羊城小叫花的“幫主”了。小白是烈士後代,後被黨組織安排到香港“尹公館”(中共地下機關駐地),一邊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讀書,一邊從事地下交通和情報刺探工作。這番曆練,讓他成長為一個年輕的“老江湖”。特案組長慧眼識真,量才錄用,認為此刻最為適合此項工作的就是老陳、小白這二位了。

當下,其他同誌抓緊時間體息,陳君臨、尹小白兩人待在會議室商量方案。兩人交換了對海口地麵上的江湖情況、社會風情以及麵臨的敵特鬥爭態勢後,很快就達成了一致,然後,兩人去向亓舞牧匯報。老亓一邊聽,一邊抽煙,一支香煙抽完,老陳匯報完了,他的腦子裏也已經形成了一個完整的方案。他從抽展裏取出一包香煙和一盒巧克力,分別放在陳、尹麵前:“兩位辛苦。黑仔,通知下去,全體同誌會議室集合。”

這回,就不是開會了,亓舞牧把全組六名偵查員、九名便衣分為五個小組,分別向船舶業界、社會麵和幫會進行調查。

這項調查自4月28日下午五時開始,至次日晚上八時許結束,連夜匯總,五個小組的調查情況如下——

嚴生元,三十六歲,土生土長的海口人,係家傳第三代船舶經紀人,早在十五歲開始,就已隨其父接觸船中介行業,到十九歲上其父病歿,即開始放單飛。一出手就頗顯不凡,心思靈活,手段多樣,獲利超過海口同行的平均收入。稍後,娶妻平氏。平氏歿後,未再續娶,一直單身,與老母裴氏一起過日子。在眾人的印象中,嚴生元的收入不錯,麵且在社會上結交了三教九流的明友,比較吃得開。

但是,偵查員在調查中未發現嚴生元留有遺產。他多年來掙的錢到哪裏去了呢?據其母說,老三有賭博、嫖娼惡習,屢勸不聽,她也就心灰意懶不再囉嗦了。使查員又接觸了若幹名熟悉當地賭博情況的對象,並向妓院老鴇等進行了調查,證實嚴生元確實在這兩方麵有不少花費。另外,還從一位柳姓賭場賬房那裏了解到,嚴生元係當地一個男女混雜互搞淫亂的組織“雲雨堂”的成員,經常向該組織繳納高額會費

至於與嚴生元一起中毒身亡的女子,則是嚴最近結識的一個新寡的資本家遺孀(姨太太),名叫雷阿霞,崖縣人氏,二十七歲。此女出身貧窮,十二歲時被賣予海口一李姓商人家做童養媳。十五歲那年,商人全家去鄉下祭掃祖墳,途中翻船,全家八口僅雷阿霞因出身漁家識水性得以生還。按照舊時當地習俗,其準公公李老板的財產雷阿霞不能繼承,歸本族祠堂作為全族公產。不過,出於人道,族裏應該從中拿出些許作為雷阿霞的日常生活開支,直至其能自食其力為止。可李老板祖籍是內地,其族人硬說他們老家沒有這個規矩,反正雷阿霞是一個無親無友的弱女子,無人為其出頭。不僅如此,族中執掌大權的長輩還落井下石,偷偷跟老鴇串通,將雷阿霞賣到了妓院。

一晃六年,雷阿霞終於得到一個接客時結識的任姓老板的資助,將其從妓院贖了出來。任老板原本是要娶需阿霞做姨太太的,其正室太太已經表示讚同,可是,其一生篤信佛教的七甸老母堅決反對,主張“可以善待,不能進門”,任老板不敢拂逆母親之意,就把需阿霞送進了郊外的尼姑庵。該庵正是任母常年前往燒香拜佛的寺院,老太太每次去,都要專門會見已經易名“淨月”的雷阿霞,送些東西給她,說說閑話。時間長了,老太太改變了看法,對兒子說日後她如果願意還俗的話,可以回到任家;如果她本人同意,你可以娶其為姨太太。這話說過兩年後,老太太病沒。又過了一年,四十五歲的任老板讓雷阿霞還俗,接回家中,請來三親六戚,當眾問明她的意願,擇日成親——這是一年前的事兒。

婚後,任老板過著二女侍一夫的日子,正室側室之間關係還處得融洽。可是,好景不長,今年元宵節次日,平時身體雖然說不上強健但素無疾病的任老板喝酒過度,突發心絞痛搶敦無效猝死。之前有過一次“亡夫”遭遇的雷阿霞暗忖此番又是老戲重演,正房太太以及子女必定將其掃地出門,正考慮是再次出家還是另覓營生時,正房太太約齊三親六戚當眾宜布:早在當初任老板娶雷阿霞時,就請律師見證,立了一份“夫妻約定書”,寫明如果任老板發生不測,雷阿霞可以獲得其全部財產的20%;另外,雷阿霞如果願意繼續留在任宅生活,應當準予,全家須一如既往善待她。

於是,雷阿霞就得以繼續留在任宅。分劃在其名下的財產,計有外宅一套(三間平房)、公司股份若幹、金銀等總計約合兩千五百銀洋。在當時的海南島上,擁有這筆款項,就已經實實在在進入超小康階層了,雷阿霞的日子應該過得蠻滋潤。

對於特案組來說,疑問也就隨之產生:像雷阿霞這樣一個青年小康寡婦,跟嚴生元這麽一個年齡不算相仿、相貌相差一截、錢財比不上她、名聲魅力都不值一提的角色,怎麽會突然結識,而且關係迅速升溫,一直升到床上,她是圖什麽呢?

亓舞牧跟梁武道交換意見後,說咱們先不去考慮這個疑問,還是按照既定方案,著手進入第二、第三步的調查吧。

4月30日,海南全島宣告解放。當天晚上,特案組婉拒了海口市軍管會的聚餐慶祝邀請,全組查員待在駐地開會匯總一整天的調查情況。全組連同羊城便衣在內的一幹人馬馬不停蹄忙碌了十來個鍾頭,隻獲得一個結果——用尹小自的說法應是“一個成果”,因為他和大個子張百行這一路偵查員已經把人都給拿下了,此刻寄押於市“公管會”看守所內,羊城便衣陸行疾、彭富秋兩人寸身不離,以防發生意外。

亓舞牧在分派調查任務時,對查明嚴生元、雷阿霞兩被害人4月27日“最後一頓晚餐”的情況特別重視,派出了兩撥力量分頭調查。張百行、尹小白、陸行疾、彭富秋四人是其中的一撥,特案組長指定這一路由尹小白主持,張百行為副,可以分頭開展調查,也可以四人一起進行。

尹小白受命後征求張百行的意見:“張哥,您看咱這一撥該如何進行調查為好?

大個子說:“小白,你這就是難為哥了。我一個北方人,跟著老亓開拔到南方,拚命學習粵語,中間還出差桂林若幹天,好不容易能勉強聽懂了,領導又把咱派到了海南島。原以為這島子是屬於廣東省的,哥總算能夠學以致用了,哪知上了島方才知道,海南話跟粵語不是一路貨。你說我連海南話都聽不懂,還能出啥主意?你征求我的意見,我坦率說,最好是四人一路一齊上,次之是兩人一撥,我跟老陸、老彭兩個中隨便哪一個都行。總之聽你的就是。另外,順便說句私下話,記得頭天剛上島時你跟我嘀咕過,說要請我品嚐文昌雞的,今天倒是個機會……

尹小白聽著暗笑,尋思這哥們兒真是個實在人,我其實不過是隨口扯一句,他當真了。請客倒是沒問題,問題是我沒錢啊!公款是有一些,可又不能私用。當下一雙眼珠子滴溜溜轉了幾下,有了主意:“這不成問題,不就咱四個嘛,兩隻整雞也就對付下來了。待兄弟想一個由頭,比如跟蹤目標正好進館子,那咱們就可以堂而皇之跟著入內,菜就隨意點了。老亓不是多次說過,執行任務時不要考慮節省,花錢要跟化裝的身份相匹配,否則,很容易被目標識穿身份。”

張百行聽著,連連搖頭:“這像是歪門邪道的路數,咱可不敢啊!算了,還是努力工作,把線索查到,亓組長說過,到時候可以獎勵一隻文昌雞呢!

尹小白鬆了一口氣:“那我們就先找個地方,坐下來商量一下如何開展調查吧。”

正好看見路邊有家西茶屋剛開門,因為是上午,尚未有顧客入內。一行四人於是入內,要了一壺茶,邊喝邊聊。一壺茶還沒消耗完,調查思路就已經形成了。那是便衣彭富秋提出的,說咱們不妨先去長堤碼頭走走,那裏有水陸酒家,是海口地麵上消遣的好場所,沒準兒咱們可以打聽到跟那兩個被害人相關的蛛絲馬跡。

老彭之所以提出這個建議,是因為他在民國時期曾在海口待過五年,當時他還沒當刑警,幹的是教書先生的營生。教書匠收入可憐,空閑時還做些小買賣。不是賣茶葉蛋之類,這人膽大,敢冒險,幹的是風險與利潤成正比的受癮君子喜歡的活兒。他的運氣很好,當然除了膽大還得心細,善於運用教書先生的心智去球磨如何不把這項第二職業幹砸。如此五年幹下來,不但賺了些錢鈔,其他啥事兒都沒沾上。然後,他就非常難得地立馬見好就收了,收得極為徹底——幹跪辭職離開海南島去了省城。到省城得找個飯碗吧,他還真不含糊,離開碼頭時瞥見路邊貼著一紙省會警察局亦即廣州市警察局招收刑警的通告,當下就叫了輛洋車直奔警局。也不知他是怎麽介紹的自己,反正人家是立馬收下,而且連去省警察訓練所接受新警培訓也免了,立刻分配到刑偵隊做了一名便衣,專門收集刑事情報,競然幹得還不錯。

現在,老彭又琢磨開了,說我記得當初我在這邊混的時候,長堤碼頭那一帶還沒如今這麽繁華,不過已是海口地麵上的一處消遭好去處。水陸酒家(即對設於海邊或船舟上的水上酒家的統稱)已經開始興起,食客是三教九流魚龍混雜,也是黑道銷髒的聚集地,更是販毒、倒騰真假古玩以及各種違禁品的著名場所。我琢磨既然兩個死者的致死原因是吃了蛇鳴草,即使作案現場不在那裏,蛇鳴草的來源也是跟那一帶分不開的。舊時中藥業對出售劇毒藥材比如砒霜都是嚴格管製的,進貨出貨哪怕隻有寥寥幾錢,也須有

郎中處方,水久留存作為憑證,以便接受同業公會以及警局的檢查。像蛇鳴草這樣的稀有劇毒草藥,並非中藥材,要想獲得,必須通過黑市,通常由毒販兼帶銷售。所以,我認為有必要先去長提碼頭一帶,從打聽蛇鳴草的信息著手收集線索。

張百行、尹小白、陸行疾三個聽老彭如此這般一說,都認為是一個好主意,立馬就奔長堤碼頭。

途中,尹小白從懷裏取出一個小小布包,招呼張百行在路邊樹蔭下駐步,說哥您得化裝一下。說著,打開布包,是紗布繃帶和三角巾、木夾板。小白伸手扯住穿著短袖襯衫的大個子的左胳膊,二話不說就當骨折傷者處理。張百行之前在調查船廠時已經被尹小白當作國軍傷兵整了一回,非常不爽,此刻又把他當作骨折傷者,料想必是故伎重演,卻又不便反對。小夥子組織觀念甚強,特案組長分派任務時宣布過他們這一路由尹小白負責,此刻這黑仔就是他的上級,組織原則是“下級服從上級”,那就隻有聽命的份兒。

尹小白當然不是故意拿張哥開玩笑,他這樣做是有講究的:他讓張百行以“薛嶽部隊被俘獲釋傷兵”的名義出麵,向水陸酒家打聽“一同當兵的同胞兄弟小張的下落”,一家家登門接觸。尹、彭、陸三個則是張大個子的“當地朋友,因大個子人地生疏不諳瓊語,所以陪同隨行。如此,他們就有機會跟酒家的東夥套近乎探聽消息。

這一招,還真奏效。十幾家館子走下來,因時近中午,館子都在拉客,想挽留住四個潛在消費對象成就一筆生意,尹小白則跟人家七扯八扯,臨末把話題引到食品安全上,把已在坊間傳開的嚴老三與從良風塵女子雷阿霞因“誤食”疑似有毒菜肴雙雙殞命的新聞作為不敢在外用餐的理由。一圈轉下來,終於從一個生性喜歡多嘴饒舌的跑堂那裏獲得一條信息:嚴老三昨晚是在“悠雲消家”吃的飯!

這樣一來,就不必再勞駕張百行苦著驗裝出一副可憐相去向人家打聽“失散的兄弟”了,而是由尹小白和陸行疾兩個前往“悠雲酒家”午餐。那是一艘大型漁船改造的水上酒館,投入營業時間不長,由於缺乏經營特色,生意還沒做出名氣。老板是個廣西女子,四十來歲,半老徐娘,風韻猶存,看得出年輕時是個美女。不過,尹小白覺得這女老板的臉相和聲音有一種濃烈的刻薄寡恩的作派。

剛這麽想著的時候,對方結束了例行歡迎詞,問二位先生是隨意小酌呢還是享用等級席位。老陸原是中學教師,解放戰爭前期開始為中共地下黨客串從事情報工作,沒多久因叛徒出賣暴露,組織上把他緊急轉移去了東江縱隊,還是做情報工作。廣州解放後,去了廣州市公安局從事政保。他這三年人生,兜了這麽大一個圈子,外表竟然一絲沒變,仍是一副文質彬彬的氣質,一眼看去宛若教書先生或者記者,也像醫生。這當口兒,尹小白就向女老板介紹說是西醫,剛從外埠過來,打算在海口開診所,昨天剛到,今天先隨意兜兜。老陸看出對方關心的是生意,於是開口說嚐嚐這邊的船菜,看比內地怎麽樣,咱們吃個二等席的吧。

女老板頓時眉開眼笑,招呼跑堂引領客人去樓上。尹小白憑經驗判斷,這個中年跑堂是個自來熟的饒舌角色,兩三句話一搭,果然。於是就利用他沏茶送毛巾、點菜、上菜、斟酒的機會,與其貌似有一搭無一搭地閑聊。等到菜肴上齊,就已經從這個王姓跑堂嘴裏打聽到,坊間熱議的“嚴老三雷寡婦雙雙中毒身亡事件”中的男女主角,昨晚確實曾在“悠雲酒家”用過晚餐,兩人吃的還是頂層的頭等席。

頭等、二等席都是老王提供服務,他說當時他看著這對男女像是情侶樣湊在一起廝混,心裏就有一種怪怪的感覺。怎麽呢?人樣子不匹配啊!跑堂壓低了聲音評論說:“那寡婦長得不錯,咱老板年輕時據說人稱‘俏西施’,我看還不一定及得上雷寡婦哩。嚴老三跟她相比,實在沒法兒說,那副猥瑣相、小器樣子,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屎上。”

趁著跑堂給二人斟茶的空當兒,老陸看似隨意地問尹小白:“他說那男的小器?你信不信呐?”

尹小白搖頭說:“這話聽著不可思議啊。按說一對男女年齡相貌相差明顯,應該是男追女吧?怎麽追?要麽有雷寡婦遇險嚴老三出手的英雄救美機會,要麽是女的身患痼疾,活得要比死還難受,男的施以援手,讓女的獲得一個枯木逢春的機會。那倒也算是緣分,用戲文裏的說法,女方‘無以相報,願以身相許’。”

老陸又轉向跑堂:“我聽說嚴老三多年做掮客生意,手頭兒有些錢財的,老王,不知您是否聽說過?”

王姓跑堂表示認可。

“嗯,這麽說,老嚴的經濟條件不錯。不管怎樣吧,嚴老三也算是個混江湖之輩,即使真有英雄救美、枯木逢春的事兒,這次兩人估計是頭回聚餐吧,說什麽也得男的掏錢啊!老王你說嚴老三小器,莫非昨晚那頓是女方掏的錢鈔?

跑堂老王頻頻點頭:“這位先生估料得不錯,正是雷寡婦掏的錢,嚴老三吧,竟然撚著根牙簽假裝剔牙,眼望他處,連句客氣話都沒說,倒好像是雷寡婦欠他的一樣!”

尹小白掏煙遞給跑堂:“聽說船菜晚市生意一向很好,昨晚貴號這邊如何?”

“滿座。”

“那他二位是事先預訂了席位的?”

“晚市咱們這邊生意一向很好,不訂席的話不能保證肯定吃得上。嚴老三兩個在午市剛開始就預訂了,不過不是他倆來訂的席,而是差了唐癩子來的,還下了訂金。”

尹小白生怕引起對方的好奇,不敢過於關注,把話扯到其他方向去了。這頓午餐結束後,尹、陸隨即跟張百行、老彭會合,四人一商量,兵分兩路去打聽唐癩子其人以及下落。

對於偵查員來說,在海口地麵上打聽唐癩子這麽一個角色,還是一樁比較容易的事兒。四位偵查員分兩路打聽了大約兩個小時後,在博愛北路頭天張百行辦了入住登記的旅館房間裏會合,雙方一說結果,竟都已經查摸到唐癩子的信息了。

唐癩子的大名叫唐大鵬,字翔空,料想是父母請鄰家哪位前清秀才之類給起的,如果光從姓名來看,通常人們可能都會以為這人出身門第應該不俗,其實不然,他的老爸是碼頭上扛大包的,母親是撿破爛的。唐大鵬生長在這種貧窮家庭,衛生條件無法講究,又經常接觸老媽撿回的破爛物品,小時候感染了黃癬菌,愈後形成疤痕,此後頭發就參差不齊、幹枯無光,演變為永久性禿發,因而被人呼為“唐癩子”。

唐癩子自幼頑劣,頭腦活絡,心地不善,舉凡偷蒙拐騙、強索搶奪等可以列入“輕微犯罪”的行為,於他來說乃是家常便飯,是其住所“臭屎巷”(書麵正規地名應是“少史巷”,“臭屎巷”是海南話讀音)一帶坊間鄰裏一提及就頭痛卻又無奈的一個雛霸。如今,這小子已經長到十八歲,但從個頭兒看去,並無人高馬大的扛包大漢老爸或腰圓膀粗的老媽的遺傳基因,已經步入成年人門檻的唐癩子隻有一米六零的個頭兒,加上滿頭癩疤,一臉滾刀肉,別說尋常百姓,連舊警局的警察見之也會讓其三分。

唐癩子不務正業,日常花銷靠的是“受人錢財替人消災”,數年混下來,海口地麵上結識的三教九流不其數,內有若幹據其吹噓隨時肯兩肋插刀的鐵哥們兒。如今海南全島已經宣告解放,海口地麵上那些與其一樣德行的主兒懾於新政權威勢,頓作鳥獸散,遠走高飛的有之,逃竄鄉村的有之,無處可走留在本地的,都猶如老鼠一般蟄伏地下,不敢露頭。唯有唐癩子還是我行我素,以前幹啥現在仍舊幹啥。這主兒還有一套理論,說如今已是共產黨執掌天下,我唐大鵬出身無產階級,本人也是無產者;共產黨是無產階級的政黨,是窮人的黨,不會跟我過不去。

不過,昨晚這主兒前往“悠雲酒家”為嚴生元訂席的話頭兒,偵查員倒沒打聽著,需要向其當麵了解。可是,這唐癩子是天上的鳥水裏的魚,每天各個時辰的行蹤連他自己都無法預料,別人當然就更不清楚了。四個偵查員悄然打聽尋找,一直到傍晚時分,才在彰興街第二區區政府旁邊一家小酒館擺在外麵的排檔上找到了他。

那副座頭上一共有四個人在喝酒,尹小白上前,衝頭頂有癩痢印記的那個小個子點點頭:“小唐,酒一會兒再喝吧,先跟咱們走一趟。”

話音甫落,一個酒杯劈麵襲來,被張百行從一旁伸手輕輕接住。這個酒杯是唐癩子扔出手的,那三個哥們兒緊接著也把手中的酒杯擲出襲警。尹小白知道張百行魔術雜耍出身,這個難不倒他,於是穩穩地站在那裏,根本不躲閃。那三個杯子果然全都被張百行接住,不但接住,而且一個套一個,眨眼工夫,四個酒杯在右手掌上套疊而立。四個混混兒類似這等“主動出手”已經記不清次數了,還是第一次碰見如此厲害的對手,頓時目瞪口呆。正主兒唐癩子倏地躍起,想來一個不辭而別,卻被尹小白使個絆子,一頭栽倒,陸行疾上前把他提溜起來,彭富秋掏出手銬銬住其右手腕,隨手扯過另一個混混兒,也給上了銬。剩下兩個混混兒大驚,立刻舉手投降。

這時,正好有一輛空馬車經過,被偵查員攔下臨時征用,把四個混混兒押解海口市“公管會”。

另三個混混兒先晾在一邊,單將唐癩子帶進提審室接受訊問。坐下後沒問上幾句,隻見唐癩子沒精打采哈欠連串,隨即流淚淌涕,一臉的痛苦不堪。張百行沒遇上過這等角色,尋思這小子年歲不大,倒是蠻會裝蒜的。尹小白卻是自小到大在羊城港島社會的各類場所像條鯰魚樣地鑽慣了的,當下暗吃一驚:這是毒癮上來了。看不出,這主兒小小年紀還是個癮君子嘛!

果然,唐癩子即向偵查員提出:給點兒白粉抽,馬上交代!

偵查員意識到遇上了一塊滾刀肉,這該怎麽辦?尹、張把人犯銬在椅子上,出門跟守在門外的老陸、老彭商量。彭富秋是留用老刑警,在廣州省會舊警局幹了多年刑警,可謂見多識廣,推門探頭査看了唐癩子的那副情狀,說這家夥真是犯癮了,看樣子癮頭還不淺,白粉已經吸幾年了。尹小白請教那該怎麽辦,老彭說根據我以前辦案的經驗,遇到這類角色,要麽關起來讓他幹熬,那就等於幫他戒毒了,得有一段日子;中間如果他原本有隱疾的話,沒準兒會有生命危險,另外還得防止他自殺自殘。如果案情需要急著獲取他的口供,那就隻好弄點兒白粉讓他把癮頭壓下去。

尹小白沉吟道:“看來……得采取後一種法子了!”

張百行一怔:“真給他抽白粉?那可是違反紀律的,使不得!

尹小白說:“哥,您別動不動就扯到紀律好不好?要說紀律,也是您在北平時的紀律吧?南社部可沒有這個規定。當然,這事盡管我小白可以說了算,但眼下想弄白粉還弄不著呢!集合匯總情況的時間快到了,咱們還是先回駐地去應個卯,順便向老亓請示,是否請老馮給搞些白粉。”

這時,唐癩子毒癮發作越甚,在提審室裏鬼哭狼嚎。尹小白聽著不忍,便問老彭眼下是否有什麽法子讓他緩解一下。彭富秋說看守所可能有戒毒藥吧,給他用一下。尹小白就去找值班的軍代表,軍代表對此也不清楚,找到留用警員一問,說在緊急備用的藥箱裏。於是,取了兩丸,讓唐癩子服下。尹小白對陸、彭說那您二位就辛苦一下,在這邊看著他別出事,我們去去就來。

回到駐地,在特案組的調查匯總會上,尹小白、張百行兩個如此這般一匯報,亓舞牧馬上點頭:“不就弄些許白粉嗎?沒問題。”

尹小白說:“最好能多弄一些,特案組自個兒囤點兒貨。”

亓舞牧目光炯炯盯著他:“黑仔這是什麽意思?”

尹小白吭吭哧哧:“我尋思著,沒準兒咱運氣背,往下還會遇到這種情況,多搞一些,免得一番手腳兩番做了,也算是未雨……”他扭頭問張百行,“哥,您上次說到過的那個成語是怎麽說的?”

張百行說:“未雨綢繆。”

“對頭!也算是未雨綢繆吧。組長您說呢?”

亓舞牧不理他,走到門外走廊,跟坐在那裏待命的聯絡員馮逸說了。馮逸點點頭,即起身去打電話。

地方同誌辦事非常迅速,二十分鍾後,就把白粉送來了。尹小白打開包裝聞了聞,說這貨不錯,很純!哥您沒見識過吧,聞聞,以後就知道了。張百行於是也聞了聞,卻說是一股怪味道,對癮君子不惜一切代價幹方百計想獲得這種東西感到不解。尹小白說關於這方麵的知識,兄弟略知一二,可以傾囊傳授。清了清嗓子正要繼續,背後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上了亓舞牧,說黑仔你還在這裏磨蹭個啥?還不快去把唐癩子的口供掏出來,我這邊等著用呢!

尹小白連忙收起白粉:“對對對,咱這就去!組長您請放心,口供馬上就到。您在這裏稍等,一會兒我直接給您打電話匯報。”

果然,尹小白走了沒多久,電話就打過來了,卻是一副沮喪的語氣:“組長,還真不好意思跟您說呢,那小子吸了幾口白粉,還過魂來,竟然又神氣起來了,說他隻肯向領導交代,不把領導叫來,他就這麽耗著!我說我也是領導,你向我交代就行了,他卻隻是搖頭。這小子,我真想抽他!”

這種情況,亓舞牧以前不止一次遇到過,也沒當回事:“那我就過來一趟吧。都到這一步了,不信這小子還會對抗到底。”

說著,叫上便衣肖震,兩人合騎一輛摩托車前往“公管會”

特案組長親自出馬,唐癩子再無話說。可這小子還要擺譜,聲稱他隻能跟領導單獨說。亓舞牧手一揮,大張、小白隻得退出。然後,唐癩子就把讓他去“悠雲酒家”訂席的那個人交代出來了。可是,這個交代卻跟不交代似乎並無差別,因為那個讓他去訂席的人,就是業已死亡的嚴生元。

這條線索,難道就這樣斷了?


八、“袁太”其人
癩痢痞子唐大鵬以“滾刀肉”伎倆,把尹小白哄得設法為其提供白粉以解毒癮,連特案組長亓舞牧也不得不親自出馬,在滿足他“單獨交代”的條件後方才獲取其口供。不料,卻是一場空歡喜。唐大鵬供稱,那個讓他去“悠雲酒家”訂席的人,就是已中毒身亡的嚴生元本人。
特案組偵查員對唐的口供進行了分析,覺得似有疑竇,但一時又找不出破綻。後來的事實證明,偵查員的感覺是準確的,說破這個小癩子犯下的事兒,還端的要驚煞社會大眾。不過,這裏暫且按下不表,先把跟唐大鵬有關係的另一個人扯到光天化日之下來亮個相。
海口市靠近南門的靖南街上有一座獨立小宅院,門口掛著“李氏傷科”的牌子。此刻,華南特案組的偵緝目標、代號“袁太”的傷科郎中李力靖,正獨坐在小宅院內天井的葡萄架下喝著茶。
除了“保密局”特工頭目、郎中這一暗一明兩個職業身份之外,此公早年還有一個身份——海南黑道上大名鼎鼎的“一刀兩響”王驚道。
1904年,李力靖出生於廣州市的一個拳師家庭,其祖籍是習武成風的河北滄州。祖上曾憑武藝在清廷掙得過一個三品頂戴,被族中人認為“耀祖光宗”,氏族祠堂專門為其辟出一角建造生祠。當時,滄州人都認為有了這個起點頗高的開頭,往下其家族的仕途發展就方便了。可是這個願望落空了,這位三品武將在“高幹”隊伍中隻待了六年,就因大搞貪腐運氣不佳被人奏了一本,皇帝一道諭旨,就讓其腦袋搬家、家產在抄。當時朝廷的指令還要連同眷屬一並緝拿送京的,但有人提前通風報信,一幹家眷得以集體出逃,僥幸脫險。其後長途跋涉,曆盡艱難抵達南方時,逃難隊伍一分為三,分赴廣東、廣西和福建。李力靖的祖父率妻子兒女到了廣州,用剩下的盤纏作為資本開了一家武館。李力靖出生於清朝光緒年間,七歲那年開始跟著父親習武時,清廷倒台了
李力靖對習武頗感興趣,也肯下苦功,對祖傳的李家刀法進行了悉心鑽研和改進。十七歲上,在廣東省國術大賽中獲得北派單刀項目的亞軍。其時,隨著西洋火器愈來愈多地進入中國,傳統武術也即“國術”,在軍隊戰鬥中的作用已經越來越弱。但這門技藝用於護衛、捕拿方麵,還是比較有效果的,所以達官貴人都喜歡雇傭國術好手做衛士、保鏢。李力靖在獲得全省國術大賽刀術亞軍後,被當時身兼廣東省長、粵軍總司令、內務部總長的軍閥陳炯明點名聘為衛士,遂開始了其行伍生涯。
192年,已退守東江的陳炯明被國民革命軍兩次東征徹底打敗,就此一蹶不振,逃亡香港定居,退出政界軍界,直至1933年病歿。陳炯明敗逃香港時,李力靖作為衛士一路隨行,到了香港後,認為長此以往沒有出路,遂生叛主之念。
其時,李力靖父親的武館因經營不善已經關閉了,舉家去美國投奔親戚(祖上南下逃亡時奔福建的一支,其下一代去了檀香山)。李力靖暗生叛主念頭後,當然得考慮今後的生計。他給陳炯明做衛士,說起來挺風光,但當初他是作為軍人入伍的,軍銜不過上尉,收入有限,也沒有什麽撈外快的機會。他出手又鬆,不僅沒有積蓄還欠了朋友若幹債務。離開香港返回省城後,他沒有別的本事,隻有靠祖傳的武技謀生——無論武技、做人還是江湖人脈關係,他都遠不如老爸,可老爸不還是混不下去,跑到海外了?既然如此,自己又怎麽能憑武技吃飯呢?看來,這一行若非走黑道,已經不大可能有發跡的機會了。李力靖尋思,隻有趁眼下還當著衛士,可以在陳大帥公館隨意進出的機會,設法撈些錢財,然後一走了之。
隨即,李力靖開始留意公館的相關情況,籌劃如何下手。陳公館的財權掌握在年過五十的老管家手裏,公館裏的人想要取錢,都必須經老管家之手。初時想想似乎算不上犯難,用手槍逼著就成了。可是,悄悄一打聽,那老頭兒竟是一個絕頂老江湖,生就一雙毒眼,無論何方神聖,到他麵前一站他就知道你想幹啥;而且,老先生跟陳大帥關係不是一般的鐵,據說其對陳大帥有三次救命之恩,兩人早在前清時就拜了把子。這種角色,很有可能是槍頂著腦袋也不肯就範的硬貨,如果真的到了這一步,又該怎麽辦?再說,人家會給你這麽一個槍口頂腦門兒的機會嗎?
於是,李力靖按捺住下手的衝動,不露聲色,繼續觀察。沒兩天,他就發現一個情況,不由暗道僥幸。怎麽呢?原來,老管家對於公館內部出現“家賊”的可能性早有防範:所有從他那裏取錢領支票的人,包括大帥的正室夫人公子小姐親信心腹在內,都須在規定時間裏操作。每天規定的時限隻有十分鍾,時段卻不一樣——這得根據陳炯明的起居活動來安排;領取現金或者支票並不是來一個辦一個,而是集中辦理,辦理順序也非按照先來後到,而是由他隨意指定,他說讓誰先辦就是誰先辦,大帥夫人也沒脾氣。而且,即便是蓋著大帥簽名章的領款條,在老管家眼裏也不是絕對權威,他時不時會隨手抄起案頭的內部電話,直接向陳炯明核實,陳大帥對此打擾之舉也從來不曾感到不耐煩。
試想,在這樣的環境裏,李力靖怎麽有機會下手?那就隻好退而求次,設法搞點兒值錢的東西。保險櫃他是不敢動心思的,搬不走也打不開,鑰匙和密碼肯定掌握在陳大帥手裏,但他沒有直接對陳大帥下手的膽量。那就隻剩下古董字畫之類了。陳炯明雖是秀才出身,對古玩字畫卻並無興趣,自己不購字畫,部屬親友也很少饋贈這些東西,客廳或書房裏用來作為裝飾的字畫,李力靖非常懷疑是不是真跡,鬧不好費半天勁弄來的全是贗品也說不定。這麽一想,李力靖的最後一個“創收”希望也變成了肥皂泡。
就在這當口兒,忽然有一個發財機會從天而降。一日,有個青年婦女來陳公館說要見李力靖。門房自然要問她是何人,她說自己姓韓,來自省城(指廣州),係李力靖的鄰居,李力靖自小就喚其“韓姐”,最近正好來香港辦事,就過來看看這個兄弟。正說著,李力靖剛好出來,二人相見,自有一番寒暄。接著,李力靖就去向陳炯明稟報他來了客人,陳炯明當即準假半日,讓太太取五元銀洋給衛士作為招待費用。
這位韓姐跟李力靖已有八九年未曾見麵了。她在十八歲出嫁,丈夫是汽車司機。四年後,丈夫在出車途中遭遇強盜,慘遭殺害。韓姐成了小寡婦,按照家族規矩是不能回娘家的,除非再嫁,不再是寡婦身份,方可回來探親。所以,李力靖自此再也沒見過她。當下,韓姐告訴他,自己在三個月前再婚,嫁的男人是番禺地麵上的一個船行老板,姓丁名伯禮,係喪偶再娶。此次,丁老板來香港洽談訂購汽船業務,知道妻子從未來過港島,便攜其同行。她昨天抵達後,就打聽陳大帥公館在何處、該怎麽走,今天叫了一輛洋車就過來了。
李力靖說:“韓姐大婚,小弟不知,未往賀喜。此次您和姐夫一起來港島,小弟自該盡地主之誼。大帥已經批假,咱們這就去您下榻的旅館,容小弟拜見姐夫,再選家合適的館子,為你倆接風洗塵。”
兩人便一起離開陳公館,前往丁老板下榻的旅館。跟丁伯禮見麵後,才聊得三言兩語,就覺得對方很豪爽,與自己性格很合得來。丁伯禮竟然也有這份感覺,兩人聊些江湖上的傳聞,越發談得投緣,竟然忘記去飯館用餐了。韓姐見狀,便差旅館茶房去外麵館子叫來了一桌酒菜,三人就在客房邊吃邊聊。沒想到,這一聊,竟然改變了李力靖的人生航向!
韓姐再嫁的這個丈夫丁伯禮,是番禺船行老板不假,但他還有另一個隱蔽身份——粵省匪夥“虎豹堂”在番禺的一個暗樁,專管探聽情報、傳遞消息,相當於地下交通員。“虎豹堂”的堂主梁銀坤是個慣匪,原是另一匪夥“血義社”的二當家,其兄梁金坤係大當家。“血義社”成立於民國初期,有五十餘匪徒,個個嗜血成性,殺人如麻。該匪伏在梁氏兄弟的操縱下,分成水陸兩股橫行陸地海上,殺人越貨,縱火奸淫,無惡不作。先後盤踞廣東的滇係軍閥龍濟光、桂係軍閥陳炳焜都曾組織過對“血義社”的翦剿行動,均因事先消息泄露,梁氏兄弟率匪夥骨幹逃往香港、澳門避風頭,其餘土匪則暫時散夥,或回家鄉,或受雇地主、漁霸做夥計打工。官府鼓足一股勁兒大張旗鼓出兵,威風是威風,卻沒找到一個土匪,隻好胡亂捉幾個鄉民帶回省城交差請賞。這邊剛把“土匪”開刀問斬,那邊梁氏兄弟就返回廣東,繼續作案。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1920年8月粵係軍閥陳炯明打敗盤踞廣東的桂係軍閥,被任命為廣東省長兼粵軍總司令後,方才發生改變。秀才出身講究韜略的陳炯明先放出風聲,宣布他的“治粵方略”,言辭鑿鑿聲稱要對全省匪類進行宣撫實施招安。“血義社”信以為真,沒像以往那樣立刻逃竄港澳,不料,也就不過短短幾天時間,粵軍精兵已經包圍了匪夥老窩。一番激戰,“血義社”五十來名悍匪被一舉剿滅,死傷八成(傷者不同輕重,一律就地格殺);包括“血義社”老大梁金坤在內七人被俘,押解省城次日即被處決;隻有三人僥幸逃生,其中就有梁銀坤。這主兒還真是鐵杆亡命悍匪,他在跟粵軍的對抗中,負傷五處,竟然還能跳海逃跑。在一起逃生的兩個土匪幫護下,帶傷直接逃往香港,這才住院治療。其他四處傷都讓英國大夫給治好了,唯獨一條胳膊的槍傷感染嚴重,當時還沒有抗生素,最後隻好截去小臂。幸好是左臂,右手還能操刀使槍,並不影響他日後東山再起。
梁銀坤在香港蟄伏了三年。江湖上都以為“血義社”遭受滅頂之災,已經全軍覆沒了,卻不料三年後粵地江湖上突然冒出個“虎豹堂”匪伏,就是由梁銀坤組建的。梁匪這回吸取了教訓,完全改變了“血義社”以往的作案路數,製訂內部戒律,規定低調作案,隻搶劫,不殺人,不放火,也不奸淫婦女;每次作案所獲財物必定抽出一成,折合錢鈔購買糧食、布匹等,分發給該匪伏窩點周邊的山村百姓,用以收買人心,建立群眾基礎,讓村民為“虎豹堂”通風報信。
韓姐的再婚丈夫丁伯禮,以前就跟“血義社”有關係, “虎豹堂”成立後,梁銀坤就將其發展為暗樁。番禺距廣州五六十裏地,丁老板開船行,消息靈通, “虎豹堂”所作的案子中,一半以上都是根據其所提供的情報采取的行動。所以,丁深受梁銀坤的信任。
這次,梁銀坤指派給丁老板一項特殊任務,讓他去香港走一趟,弄清打了敗仗下野隱居的陳炯明的居所、日常生活規律以及警衛情況。丁伯禮馬上明白了梁銀坤的用意——老兄,您是準備為金坤兄和自己失去的一條胳膊複仇吧?
梁銀坤跟丁伯禮是無話不談,當下坦然承認:“不僅如此,我還要為‘血義社’的一幹死難兄弟報仇!曾聽您說過,您老兄新娶的嫂子跟陳炯明的一個衛士相熟,這正是天賜良機嘛!”
兩天後,丁伯禮以訂購汽船為名,帶著妻子韓氏來到香港。根據從妻子處了解到的李力靖及其家族的情況,他認為這個人是可以為己所用的。
韓氏順利把李力靖請到旅館,丁、李越聊越投機。因為李力靖是陳炯明的衛士,很容易就把話題引到陳公館方麵了。李力靖喝了酒,又是當著韓姐的麵,沒有戒心,就把自己準備離開陳炯明的話頭說了說。丁伯禮聽著正中下懷,當下就把一遝美元放在李力靖的麵前: "古人有雲,良禽擇木而棲,兄弟年歲尚輕,不能跟著一個落難將軍一條道上走到黑啊。老哥支持你的選擇,這是一點兒小意思,你先拿著。”
韓姐跟著也開腔了:“兄弟你已經在香港了,何不幹脆設法去美國找李伯父去?憑你一身本事,到了美國難道還會愁沒飯吃?盤纏包在姐身上,出行渠道,老丁你能不能包了?”
丁伯禮點頭:“這個自然,我做了多年船行生意,兄弟要偷渡的話真是易如反掌,說走就走。”
李力靖大喜,頻頻敬酒,連聲道謝。
於是,丁伯禮就向李力靖攤了牌。李力靖倒也並不害怕,但提出了三項條件:一是他隻能提供“虎豹堂”方麵所需要的相關情報,不直接參加暗殺陳炯明的行動;二是要求十兩黃金的報酬,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三是行動前必須把偷渡的一應事情辦妥。
丁伯禮一口答應,當場讓韓氏拿出十兩黃金給了李力靖,李力靖則開始著手收集對方要求的相關情況。可是,丁伯禮也好,李力靖也好,怎麽也沒有想到,他們的好日子差不多就要過到頭了——
丁伯禮事先跟梁銀坤有過商量,他去香港後,“虎豹堂”方麵應隨時準備指派刺客赴港行動。為防夜長夢多,擇日不如撞日,隻要李力靖提供了相關情報,最好立刻派人過來開始進行監視、竊聽電話等,以尋找下手機會。這種機會可以是在目標外出時,也可以是接待登門拜訪的賓客後送客到公館大門口時,甚至還可以冒充電燈公司檢修工混入公館直接下手。所以,送走李力靖後,丁老板就叫車前往電報局,往其番禺的船行發了一份隱語電報。那裏,梁銀坤正坐等消息。
不料,這一切,都已被陳炯明那邊察知了!陳公館那個老管家端的厲害,他幹的是內勤差使,卻有著一個反間諜的腦袋。打自陳炯明來港,他就雇傭了三名中外私家偵探,專盯從公館外出辦事的下人,不管信任與否,一視同仁。李力靖哪知老江湖的厲害,一下子就著了道。私家偵探很盡職,盯著李力靖到了旅館後,立刻往陳公館打電話向老管家匯報。老管家對丁、韓在旅館叫外賣宴請李力靖感到可疑,當下就像一個反諜行動的總指揮,坐鎮公館發號施令:待李力靖離開旅館後,維續跟蹤;同時,還要跟蹤那對夫婦!
於是,電報底稿就被神通廣大的英國私家夥探抄錄下來,遞交陳公館。老管家稟報陳炯明後,隨即向香港警務處報案,李力靖、丁伯禮、韓姐三人當晚被捕,電刑伺候,全部招供。港警還想守株待免,設套抓捕“虎豹堂"殺手,但梁銀坤不笨,沒等著丁老板回去,便知不妙,行刺行動就此歇菜。不久,丁伯禮、李力靖和韓姐分別獲刑五年、三年、一年。
李力靖服刑期滿,無旅費赴檀香山,也無顏回廣東,香港又不讓留,最後就去了海南島。
一到海口,還沒走出碼頭,李力靖就被軍警用槍逼住了。他頓時懵了,以為香港警務處反悔了,覺得刑罰判輕了,要重新收監,再關他兒年。但人家並沒掏銬子,隻是命他走到一個角落蹲下。那裏已經蹲著一些人了,四周有士兵持槍看守。之後,陸續又有人被抓來。臨末,一共集中了四十來個,全是青壯年男子,李力靖憑經驗判斷,此舉不是拉夫就是抓壯丁,尋思自己來海南島是尋找出路的,但出路並非幹苦力抑或當炮灰,一會兒得瞅個機會脫身才是。
其實,李力猜遭遇到的情況比他估計的還要凶險。當時海南島地麵上的軍警有一個斂財法門:當省裏有則匪差事派下來的時候,先向跟他們有關係的匪夥通風報信,讓其擇地躲避,然後就出動武裝拉丁抓夫,人數在三十至五十之間,集中關押,過堂了解各人背景,有後台背景容易引起麻煩的就釋放,沒有後台背景但家境富裕的,則讓其與家裏聯係,派人攜錢來贖——用的是“卷入糾紛需要聘請律師訴訟”的名目;剩下既沒有後台背景也沒有錢財來贖的,那就在隊伍出動“剿匪”時充任民夫。這些人的最後結局就難說了,運氣好的,完事放人或者留下來當兵,運氣不好的, “則匪”行動結束後,可能會作為“被俘盜匪”送省裏交差請賞,十有八九要人頭落地。
稍後,李力靖隨一幹人被押解部隊營房,很快就從先被叫出去過堂的人口中得知了大概情形,遂決定冒險行動,以求脫身。
他對門外負責看押的士兵說要求見最高長官,一邊說著一邊從門縫裏塞去兩枚銀洋。那士兵收了錢,自是即去向長官報告。片刻,就把李力靖開出去帶往連部。
連部裏隻有連長和一個通信兵在,對於李力靖這樣一個武術高手來說,要解決這兩個對象還是頗有把握的。他先報出了省城一個著名資本家的名頭,佯稱自己是其外甥,表示願意發一份電報讓這位富豪舅父速電郵一應“訴訟費用”過來。那連長信以為真,立刻把紙筆送到他麵前,讓他起草電報稿。李力靖筆走龍蛇,真的起草了一份電報稿,對方瀏覽過後,即命通信兵騎自行車連夜進城(海口市區),到郵局叫醒值班人員,把電報以加急形式拍發出去。從時間推算那個通信兵可能還沒出營房大門,李力靖就把那個連長活活掐死了。
他把屍體藏匿好,帶上連長的手槍以及搜出的一把匕首、若幹錢鈔,堂而皇之出了連部,從容不迫從營房大門出去了——大門口的武裝崗哨以為他屬於有背景被連長當場釋放的,不但沒生疑,還衝他友好地點頭致意。
不久,軍警方麵自然有了反應。當晚搜捕無果,隨即在海南全島張貼通緝令,並向省城警方寄發公函要求協查。不過,李力靖作為被拉夫的對象,進的是軍隊營房而非警局,並未拍照存檔,通緝令上隻能以“身長五尺又二,體形瘦悍,臉白無須,闊嘴鷹鼻”之類的字眼予以描述,根本不起什麽作用。再說,其時李力靖已在碼頭找到一份臨時船工的工作,當晚就上了一條貨船去了廣西。
三個月後,李力靖又以同樣的身份隨另一條貨船返回海南島,在崖縣(今三亞)上岸後,一路向北,大著膽子又來到了海口。三個月的海上生活改變了他的容貌,而原先貼滿大街小巷的通緝令早已蕩然無存,根本沒有人把他跟殺軍官的凶手聯係起來。當初離開海口前,他把手槍、匕首和錢鈔藏匿在隱蔽處,此時取出,轉移到被他作為臨時棲身地的一座破敗土地廟裏。在海口轉悠了半月,他決定留在該地定居。何以為生?李力靖早年習武時,跟著父親學了一些治療內外傷的醫術,遂做了一名遊方傷科郎中。
跟大多數江湖郎中一樣,李力靖攜一行囊,內備醫械、膏藥、白布以及用來開方子的紙筆,一手持掛著黃布幌子、上書“專治跌打損傷,無效分文不取”的竹竿,另一手拿著一串叮當有聲的銅鈴,行走於海口的大街小巷。李家祖上武功厲害,治傷醫術也了得,李力靖不過學得了一些皮毛,竟在短短半年時間內成為一名海口坊間普遍認可的傷科郎中。
地方保安團黃團總晨練騎馬時不慎扭傷腰部,這人是歸國華僑,篤信西醫,最初是請西醫治療的,海口治不好,又專門去省城廣州請海歸醫學博士診治,終告無效,隻好聽從別人規勸,差了個勤務兵去傳喚李郎中。那勤務兵隻有十六七歲,小小年紀竟然深諳狐假虎威之道,當街將李力靖攔下,吆五喝六。李力靖不吃這一套,冷笑一聲,揚長而去。勤務兵回去稟報長官,黃團總聞之倒也不惱,說此公如此行狀,看來十有八九是有真才實學的。遂命副官趕緊追上去將其禮請過來。
李力靖到場後,一番望聞問切,以針灸、推拿、丸藥加湯藥,頭天即讓已經坐不起來的患者可以自由起臥坐立,次日可以行走如常,第三天竟然能夠騎馬奔馳了。黃團總大喜,不但支付了數倍診金,還給警察局長打電話,讓給找一處房屋供李郎中開固定診所,免得穿街走巷飽受風雨烈日之苦。很快,警察局給李郎中無償提供了一處房屋,還順帶幫他上了戶口。李力靖在靖南街那處獨門獨戶的小宅院裏一待二十來年,直到海南島解放,仍照常居住行醫。
當然,這隻是他的公開身份。這位被坊間尊稱為“李先生”的傷科郎中不但是本地名醫,還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聞名江湖的“一刀兩響”王驚道,也是此番華南特案組渡海查緝的目標——“三·三血案”主犯“袁太”!
李力靖不是一個肯安分守己平安度日的主兒,他對吃喝興趣不是很濃,但於色於賭卻是視若自己的性命。他在海口地麵上做傷科郎中,醫術雖是了得,但海口畢竟是小地方,以當地的經濟水平,靠行醫過一份小康日子是可以的,若想恣意揮霍,那就是做夢了。因此,李力靖隻有另打主意。考慮到自己的另一門“技術特長”,他就把主意打到了搶劫作案上麵。
武器是現成的,從那個被他殺死的連長身上拿到的那支英國亞當斯手槍雖然是一戰時期的老貨,但在做過陳炯明衛士的李力靖手裏,足可發揮尋常軍人難以達到的殺傷力。不過,李力靖不想用槍作案,響動太大,不易脫身。所以,他就決定用刀。考慮到作案後警方的偵查觸角必定會延伸到凶器上,他特地以外出采藥為名渡海去了廣東,再輾轉到了廣西北海,找了一家鐵匠鋪,讓鐵匠師傅按照自己設計的圖樣用精鋼打造了一把可以折疊便於攜帶的單刀。前麵說過,李力靖於單刀上曾下過一番苦功,對他來說,單刀不僅是一件拿在手裏的武器,而是自己手臂的天然延伸,刀就是手臂的一部分,出刀時的角度力度可以隨心所欲、精準控製。有了這種技能,要想殺死一個作案目標(通常都是不會武術沒有反抗能力的),那簡直比拍死一隻蒼蠅還容易。但殺人不是目的,不是迫不得已,李力靖也不打算下這樣的狠手,以免警方覺得下不來台,盯住自己不放。隻要對方不反抗,沒必要讓人家折骨斷肢,見血就行。之所以一定要見血,是為了在江湖上產生影響,以便最後達到“不戰而成”的目的——隻要亮出單刀、報出名號,就能讓對方乖乖交出錢財。為此,李力靖還給自己起了一個比較有特色的匪號,曰“一刀兩響”——一刀就是在對方身上砍一刀;兩響呢,其中一響是動刀前報出自己的匪號,第二響則是要顯出李氏刀法的特點,出刀時帶著風聲。根據之前製定的原則,這一刀既不能讓對方致死致殘,還要產生巨大的震懾力,因而難度是非常大的,下手要重,速度要快,落點著力更要控製到位。
多年來,李力靖一直以“一刀兩響”王驚道的匪號單獨作案,其足跡遍及海南島。此外,他還每年一至兩次出島前往廣東廣西兩省的城市去作案,路數、手法跟在海南島相同,也是公然報出自己的匪號。抗戰全麵爆發那年暮春,廣東省警察廳組建以省會警察局刑警為主的九人專案偵查組開赴海口,會同廣東省第九行政督察公署警察處(主管海南全島治安的警務機構)對“一刀兩響慣匪係列搶劫傷害案”進行專項偵查,海南保安團也派出一支便衣分隊予以協助。五六十人折騰了整整三個月,除了根據“一刀兩響”的特殊作案痕跡(即刀傷痊愈後留下的無法消除的疤痕)查明共有62名受害人外,再無其他進展。而這段時間, “一刀兩響”沒再露麵作案。專案組據此分析,“一刀兩響”王驚道應係常年定居於海南島的一個有合法身份為掩護的角色。還準備繼續往下調查時,全麵抗戰爆發,省城需要警力維持治安秩序及防範日本間諜,專案組不得不返回廣州。省城刑警一離開,海南這邊的刑警、保安團便衣也就歇菜了。
李力靖對專案組的來去信息了如指掌,因為他跟保安團、警察局都有關係,早在省裏通知海南行署(即上述的廣東省第九行政督察公署)即將展開對“一刀兩響”王驚道的專項偵查時,他就已經知曉消息。於是停止作案,也停止了吃喝嫖賭,貌似老實地待在自己的診所做他的傷科郵中。其間,省城刑警中有人扭傷了腿,還慕名來診所請其治療。不管省城還是海南本地的刑警,誰也沒有把“一刀兩響”王驚道跟眼前這個傷科郎中聯係起來。
往下何去何從?李力靖考慮了一個月,還沒想出答案,情況發生了變化。一天夜間,他從鄰居家下完棋回來,卻發現家裏來了不速之客。
他的診所是前所後宅格局,當初保安團黃團總要求海口警局給李郎中找處空閑房屋作為診所,警察局很賣力,不但給李力靖無償提供了這處小宅院,還從看守所開出幾個會幹泥工木匠活兒的人犯進行了一番裝修,大門裝上了當時在海口坊間比較少見的德國賽犬牌司必靈鎖。這款德國貨質量上乘,李力靖多年使用下來,仍和新鎖一樣活絡滑暢。此刻,他用鑰匙開門入內,穿過天井,走進診室,打開電燈後卻是一個愣怔:那張白天他端坐於上給傷者搭脈醫治的椅子上,坐著一個中年男子,穿褐色香雲紗短袖襯衫,國字臉上架著副眼鏡,鏡片後一雙明亮的小眼睛微微透著笑意。他麵前的桌上,放著一頂白色巴拿馬草帽——給粵軍陳大帥當過衛士、接受過正規警衛訓練、又在江湖血雨腥風中浸淫多年的李力靖馬上斷定,帽子下麵擱著一把已經上膛的手槍!
李力靖一時不敢輕舉妄動、腦子裏閃現一個念頭:來人不凡!但不會是警方偵探,若是警方要抓捕他,在門外就可以下手了。
這時,背後傳來輕微的響動,李力靖側目一瞥旁邊牆上的鏡子,發現診室門口已經站了兩個便衣,灰布短褂,腰間鼓鼓囊囊,料想揣著家夥。
正中坐著的那個中年男子開腔了,說一口流利的粵語,但李力靖聽得出他並非廣東人,不過,外埠人能夠把粵語說到這個程度已經很不容易了。對方自我介紹姓淩,在“軍統局”戴老板手下當差,慕名前來拜訪。因為從事機密工作,隻好把時間選擇在夜間,而且事先沒有預約,請李郎中見諒。至於夜訪李力靖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想請李先生為“軍統”工作。什麽工作呢?發揮李先生“一刀兩響”的特長,為國家剪誅敵人——不是上陣殺敵,而是從事秘密鋤奸行動。
李力靖暗忖,“軍統”果然厲害,省會來的刑警查不明白的案情,沒聽見他們調查,竟然就已知曉了。那麽,是否接受“軍統”的加盟邀請呢?李力靖尋思,對方既然摸清了他的底細,那這番話其實也是警告。如果他不答應,絕對不會有好果子吃。答應吧?他在陳大帥身邊待過一段時間,知道官場特別是軍界的規矩,受約束太多,紀律甚嚴,況且待遇不咋樣。盡管加入“軍統”後估摸著可以找機會撈錢,但哪有他以“一刀兩響”的身份從事第二職業來錢快?一時間,李力靖的腦子裏似是有架正被狂風吹著的風車,滴溜溜地急速打轉。好在他腦子還算好使,片刻就想出了一個折中的主意:可以為“軍統”效力,但不算正式加入組織。
李力靖知道,跟“軍統”打交道必須“江湖”,所以主動提出:大敵當前,國難臨頭,力挽危難,匹夫有責!兄弟願為“軍統”效命, 但不會接受國家的報酬,凡有差遣,領取旅費盤纏即可,外出食宿交際打點等一應費用概由兄弟自負。不過不好意思,兄弟有一個條件,既然先生剛才已經挑明“一刀兩響”之秘,那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關於兄弟行走江湖之事,希望政府能夠前事不究後況不問。
李力靖的意思就是,他可以為“軍統”無償效力,但“軍統”必須對他罩護周全,以前的案子不能追究,之後他繼續作案也不要過問。那位淩先生幾乎是不假思索,立刻點頭:“沒向題!閣下在江湖上行走之事,‘軍統’絕對不會過問。不但不過問,閣下如若有事,‘軍統’還會給予照應。我給你一個廣州的聯絡地址,以後遇到危難之事,可與其聯係。”
這場相互利用的交易就這樣達成了。
從1938年開始一直到1945年,李力靖以“軍統華南特別行動隊”成員的名義,參與過十三次行動,成功九次,失利四次,秘密誅殺了十一名淩先生交辦的工作目標。死者的身份,有的他知道,有的不清楚。失利的四次,倒也並非他學藝不精,而是因為他在執行使命時摻了私貨,利用“軍統”提供的便利趁機作案,還倒賣槍支彈藥,致使行蹤被日偽特工察知,被追撤離,好歹沒讓人家設下圓套給抓住,這已經算是上上大吉了。
與此同時,李力靖還是擇機幹自己的“第二職業”。不過,打自海南島淪陷後,作案環境發生變化,他懾於形勢,被迫減少了作案次數,在嫖賭方麵也收斂了一些。這倒不是因為手頭緊,純是出於安全方麵的考慮,他聽說海口偽警局的日本顧問(其實是行使局長權力的日本特務)是東京警視廳刑警出身,破案方麵很有章法,所以不敢冒險。
抗戰勝利後,淩先生不再跟李力靖聯係。李力靖知道規矩,也不去打聽人家的下落,一直保持低調。低調到什麽程度呢?他曾治好了一位美國海軍軍官的內傷,人家為表感謝,讓士兵從軍艦上運來一吉普車軍毯、軍服、罐頭、西藥等物資。沒幾天軍艦駛離海口,即有“軍統”派赴海南的接收人員前來查抄。李力靖也不作任何解釋,也沒亮自己的“前輩”身份,聽之任之。

九、一枚棋子
從抗戰勝利到1950年1月中旬,李力靖沒有再作過刑案。對於他來說, “一刀兩響”王驚道已經成為曆史,他不想再去回憶,也沒有留戀。他曾聽汽車老司機說起過,駕齡越長,對開車就越產生一種說不清的潛在恐懼感。他認為自已可能也是這樣。不僅僅是對作案如此,對於以往樂此不疲的嫖賭兩門的興趣也越來越淡,甚至覺得整個人生也沒有多大意義了。用如今流行的說法,他是患了抑鬱症。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著。1949年10月1日,北京舉行開國大典,宣告新中國成立。他想到自己的刑事、政治雙重罪惡曆史,愈發感到恐懼,夜晚噩夢不斷,白天給人治傷也時不時出現心不在焉的狀態,於是決定休息一段時間,在診所門口貼出了“研製新藥,暫停獻診”的告示。
告示剛貼出,郵差就來了,送來了一封平信,裏麵有一張便條:久未聯係,近好?恭請今晚七時“味珍齋”二樓包間相聚。落款是“知名不具”。李力靖一看那筆跡,竟是當年淩先生跟他聯係時看慣了的那手行草,禁不住心頭一凜。
當晚前往飯館,果然是淩先生。兩人久別重逢,自有一番感慨。淩先生說他是路過海口,順便跟李力靖見個麵,然後就問起了這幾年的情況。李力靖也不隱瞞,把自己的不良狀況向對方和盤托出。淩先生說這是心理因素,主要是環境發生了變化,情緒產生了垃圾,你自己沒有意識到,也就無法消除這種垃圾, 日積月累,越積越多,最終發展到現在這種狀況。如果不予主動幹涉,以後將會越來越嚴重,直至嚴重失眠,甚至有可能輕生。
李力靖聽著,覺得對方言之有理。那該怎麽辦呢?淩先生告訴他,你其實是在擔心以前所做的那些事情會受到共產黨的清算,這完全有可能。當年我奉上峰之命策劃組建“軍統華南特別行動隊”時,一共有“軍統”的五名資深同誌,其中有兩人最近已經被共產黨逮捕,很難保證他們會守口如瓶。這五個人都知道你的情況,其中一位曾奉命赴海口專門對你秘密調查過兩個多月,對你的情況可能比你自己都了解——有些你自己早就忘記了的事情人家都清清楚楚。如今,“軍統”已經改組為“國防部保密局”了,由毛以炎(毛人鳳字以炎)先生執掌全權。一個月前,我奉命密赴廣西公幹,臨行前以炎先生找我談話,言及當年“華南特別行動隊”時,對你這個主動提出“義務報效黨國”的郎中先生印象猶深,問起你的下落。得知你還在海口,又想起當年聽戴先生說起過,你的父母弟妹均在夏威夷,就讓人去打聽一下你家人的情況。上周,我從廣西到羊城,接到局本部電函,裏麵說已經查到令粵令堂的下落,令弟令妹也都已成家,分別從事工程師、西醫工作,也都有了子女。
說著,淩先生取出一張李力靖父母及弟妹的合影,上有拍攝日期和地點: 1949年10月於夏威夷“念祖照相館”。李力靖見之,禁不住淚流滿麵。
待李力靖情緒平靜後,淩先生說,照你目前這狀況看來,要想擺脫這種心理因素,隻有換個環境,離開內地,去海外吧。這事我來安排,先去台北,然後去美國探親。到了夏威夷見了雙親,對今後的去向,可以先聽聽父母弟妹的意見再作決定。如果要留在美國,應該沒有問題,美國政府對脫離中共統治的華人持歡迎態度;想定居台灣也方便,“保密局”會給你把手續辦妥。
當下,李力靖按捺不住激動,納頭便拜。淩先生扶起,讓特務助手滿上兩杯酒,說這事就這樣定了,咱們幹杯!
臨末分手時,淩先生對李力靖說,我下半夜就要離開這裏了。你的事,我托給好友老金辦。他跟台灣之間有聯係,不會誤事的。當然,眼下海南已是中共執掌,我等這班角色都須小心謹慎,否則必有牢獄之厄血光之災。老金跟你聯係時可能會采取非常方式,你不要見怪。李力靖表示理解,諾諾連聲。
李力靖當時還不知道,他其實已經掉進了“保密局”精心設置的圈套。
廣州解放後,台灣當局即製訂了空襲破壞計劃,蔣介石批示“做好準備,視情執行”。以當時的科技水平,精準空襲需要地麵特務的信號配合。這活兒就下達給毛人鳳那攤兒去做了。“保密局”的專家組反複研究下來,認為地麵配合的任務可以下達給在廣州的潛伏特務組織。但是這種大規模的空襲會對很大一片區域造成巨大破壞,傷亡更是在所難免,所以,選擇地麵配合特務時必須注意一個問題:空襲範圍內不應有刺探空襲目標情報或在空襲時負責發信號的特務的家眷以及親朋好友。否則,這些特務中隻要有人思想出現問題,來一個反水,那這活兒就成為夾生飯了。
這是一個以前從未遇到過的新問題,一幹專家都認為要慎重對待,專家組的美國顧問更是覺得“非常嚴重”,必須解決。如何解決呢?從理論上來說,可以對被選深執行地麵配合任務的特務的相關情況進行調查,搞一次類似“政審”那樣的嚴格甄別,然後確定一個成員中沒有相關社會關係、可以毫無牽掛執行命令的潛伏小組。但是,在實際操作上,這事卻很難行得通,審查檔案的工作量太大,一旦延緩,那就會影響空襲計劃的實施。對廣州的空襲,其主要目的是破壞中共武裝解放海南島的軍火供應、後勤保障,延緩或阻撓“海南淪陷”、老蔣主張的“視情執行",從時間上來說,當然是準備得越早越好。因此,這個理論上說得通的方案現實中行不通,隻有另做打算。
專家組又考慮過其他幾個方案,都廢棄了。最後,就想到了一個其實並不複雜隻是之前無人想到的方案,那就是從已經撤到台灣的“保密局”特務中挑選數名在廣州並無家眷親戚的粵籍特務,作為潛伏力量密赴廣州,化整為零,分散活動。
“保密局”給此次行動起的代號比較低調,曰“無名行動”。但毛人鳳對主持該行動人選的考慮卻非常慎重,他向有關專家征求意見,最後列出了五個在“軍統”曆史上都很有名的大特務作為候選人,但都被他否定了。
毛人鳳的觀點是:該行動非同小可,不僅僅具有軍事方麵的重要意義,更具有重大的政治意義。所謂“政治意義”,其實就是美國朝野對正處於風雨歌搖中的“中華民國”的看法,這將關係到美國下一步對華政策的走向。因此,毛人鳳認為,“無名行動”隻能成功,不可失敗,這當然跟行動主持人有著無法分割的關係。毛人鳳排斥有名的大特務作為主持者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考慮到這些人選盡管經驗豐富、手段老到,但他們早已名聲在外,料想已經被潛伏台灣的“共諜”暗中盯上了,如果讓他們之中的某人主持“無名行動”,說不定這人前腳剛離開台灣,“共諜”後腳就把情報傳遞大陸了。
那該怎麽辦呢?毛人鳳反複考慮下來,最後決定啟用“野牛”。
“野牛”是一個特務的代號,關於此人的一應情況,下文會有交代。“保密局”通過電台向“野牛”下達指令兩天後,“野牛”致電台北提出需要給他臨時配備一名助手。被“野牛”看中的這個助手,就是早在1938年就開始為“軍統”義務效力但並非“軍統”正式成員的“一刀兩響"王驚道!
“保密局”對於“野牛”竟然知曉早就被“團體”列入“永久保密”名單的李力靖的真實身份感到吃驚,同時,毛人鳳也有點兒得意,認為自己還是很有眼力的,選中的人竟然能通過其他渠道(後來知道是“野牛”自己分析出來的)發現這個“軍統華南特別行動隊”編外隊員的秘密,可見“野牛”的特工專業素質不可小覷。
當初“軍統”說動李力靖出山時的一應情況是被列入檔案的,特工專家查閱後,認為要想再次動員這位傷科郎中為“黨國”效力,辦法當然是有的,但“解鈴還須係鈴人”,否則別說動員李力靖了,隻怕連見麵都不肯。於是,薑老板就被請出來了。
薑老板名叫薑存友,當年就是他化名“淩先生"說動李力靖出山的。薑存友是資曆很老的“軍統”特工,按說升到少將軍銜不是問題,可他時運不佳,抗戰勝利伊始被“軍統”選派前往上海執行一位美國海軍少將的警衛使命時,發生了一樁事故。雖然美軍少將沒受傷,但受驚不小,大為惱火。此事驚動了蔣介石,老蔣一怒之下,下令“嚴厲處置,永不敘用”。薑存友被禁閉數月後,正好“軍統”搞戰後複員,戴笠就順水推舟,讓其複員了事。
薑存友拿著一筆不菲的複員費做起了生意。由於人頭熟,又有“保密局”那班弟兄幫著做手腳,很快就發了財。1949年初南京國民政府遷往廣州,他知道大事不妙,直接就把公司遷移台北,繼續做生意。現在,“保密局”要他冒險去海南島走一趟,把李力靖說服就行,往下的事兒“野牛”肯定拿得下來。薑存友知道此行有風險,但沒法兒拒絕,否則別說生意是不是再做得成了,性命能不能保住也難說。
隨即,薑動身前往海南。也不敢從內地繞道了,由海軍派軍艦護送至海口附近的海麵上,上了“野牛”派去接應的漁船,順利登陸。見過李力靖後,不敢逗留,當晚即由漁船送上軍艦,返回台北。此後薑在台北做了一段時間的生意,怕“保密局”再找上來要求他幫忙辦事,幹脆去美國定居。其晚年撰寫的回憶錄裏,也提及了赴瓊崖之事。這是後話。
卻說“野牛”既能被毛人鳳看中,自然不是凡夫俗子。他選中李力靖,一是看中李的能力,二是想玩一招“李代桃僵”之計。
若論資曆,“野牛”也是一個老特務了。他本姓潘,名樵翁,於1902年出生於廣東省瓊州府文昌縣的一個屠夫家庭,跟“軍統”僅次於戴笠的第二個大特務鄭介民是同鄉。據說鄭介民(其時名叫鄭庭炳)早年秘密參加孫中山組織的瓊崖民軍擔任書記時,遭當地軍閥緝捕,潘樵翁的父親還曾冒著危險搭救過鄭。潘樵翁上完小學跟著老爸宰殺牲口多年,仍是窮得叮當響,連老婆也娶不起,深覺人生無趣,跳海的念頭都有。聽說老爸有這一層關係,遂決定去投奔鄭介民。
其時鄭介民早已發跡,擔任國民黨參謀本部第二廳第五處少將處長,兼任複興社(“軍統”前身)特務處副處長。潘樵翁去投奔鄭介民時,複興社特務處正因“兩廣事變”爆發焦頭爛額,急需可靠而又通曉粵語的嘍囉化裝前往廣東從事秘密工作。潘樵翁的到來,使鄭介民很高興,交談一番後推薦給戴笠。戴笠馬上將其派往廣州收集情報,兼職跑短途交通。潘樵翁這個特工行業的門外漢邊學邊悟,竟然做得不錯,很快成為複興社特務處的正式特務。
鄭介民對潘樵翁倒也並非一推了之。全麵抗戰爆發後,他要求戴笠把潘樵翁調往海南島。後來聽說,這是當年救過他的那個文昌屠夫托其族人向鄭介民提出的要求。“軍統”當時正要在海南島建特務組織,戴笠就把潘樵翁派去參加組建工作,順手給了個“情報組長”的頭銜。後來,“軍統”乃至“保密局”在海南的特務組織(即海口特別站)的老特務幾乎都調動過工作,隻有潘樵翁一直穩坐在那裏。抗戰勝利後,海口特別站壓縮編製,改組為“華南特情第三室”(簡稱“三室”),潘樵翁晉升中校副主任(主任空缺)。廣州解放後,海南島的作用頓時凸顯,潘樵翁被提到“三室”主任位置,軍銜晉升上校,代號“野牛”。
今年1月中旬,潘樵翁接到“保密局”委派他主持“無名行動”的密電後,尋思這活兒的技術含量倒也不算怎麽高,無非就是偵察空襲目標,在地圖上標出位置,指明參照物,空軍方麵會根據參照物和目標之間的角度、距離另外製作精細航標圖;此外就是留意目標周邊是否設置了防空武器。比較麻煩的是,在廣州活動的安全無法保證,中共廣州市公安局的反特機構非常厲害,華南分局社會部的一批行家更是了得,自己一旦讓他們盯上,隻怕想逃回海南也不可能了。再說,如果薛長官的十萬軍隊頂不住正麵共軍和背麵瓊崖土共(指瓊崖縱隊)的兩麵夾擊,淘南島失守的話,人家肯定會緊追不舍跟著上島,屆時我又該何去何從?
反複考慮下來,潘樵翁尋思毛人鳳的命令是無法違抗的,但可以想個變通之法,找一個替身替代自己去廣州主持“無名行動”。那麽,讓誰去好呢?潘樵翁想到了抗戰時“軍統華南特別行動隊”的那個“誌願者”,遂回複台北。他料定局本部肯定同意,果然,台北方麵很快批準了。
送走特地為落實此事潛來海口的薑存友,潘樵翁當天下午就往傷科李郎中的診所寄了一封隱語信函,約請李力靖次日晚上前往海邊停泊著的一條漁船上見麵。
潘樵翁對李力靖的“忠誠可靠”沒有任何懷疑,因為光是“一刀兩響”的刑事案件就已經足夠這主兒被中共政權來回槍斃幾次了,再加上多年為“軍統”效力,哪怕他是有九條命的貓也不夠用。不過,這是指正常情況下,萬一他潛往廣州後被捕,是否對付得了共產黨的預審人員那又是另一碼事了。對付審訊是一門特工技能,也是一門科學,潘樵翁曾接受過短期培訓有些了解;而李力靖武藝雖然了得,但對反審訊肯定外行,沒準兒讓人家專業人員三繞兩繞一會兒就給繞進去了,自己還以為是在“堅貞不屈”,其實人家已經拿到需要的口供了。因此,潘樵翁跟李力靖的見麵設計得比較有特色。
李力靖按時前往約定的海邊地點,上了那條船頭錨樁上掛著安全暗號的小漁船,進到船尾裝有活動蘆席蓬罩的甲板上。看看離約定時間還有幾分鍾,便盤腿坐下,想抽煙,掏出後又覺得似乎不妥,隨手扔了,閉目養神,靜聽浪濤之聲。片刻,隨著一陣船行水麵的響動由遠及近,一條舢板從船頭方向幾乎貼著李力靖所在的那條漁船的船舷停下。李力靖睜眼一看,舢板尾部那個站著的人影肩披幹草編織的鬥篷,頭戴椰殼鬥笠,簽簷四周垂下的紗巾就像養蜂人那樣,將其臉部罩得嚴嚴實實。
李力靖一聲輕咳,就算打過招呼。從對方鬥笠垂下的紗巾後傳出一個男聲,聽上去仿佛嘴裏含著檳榔,顯然是故意偽裝:“一刀兩響王大俠?"
李力靖端坐不動,以拱手作揖作為回答。
“久仰了!敝人姓金,淩先生故友。淩先生委托在下備辦王大俠離島之事。大俠去台決無問題,抵台後赴美也易如反掌。原本即可成行,但那邊朋友傳來訊息,想委托王大俠幫助做一樁小事,不知閣下是否方便?”
“請吩咐!”
潘樵翁遂三言兩語把情況說了說,臨末道:“此事對於王大俠而言,乃是小菜一碟,不在話下;所費時間也不會長,估計最多半月即可完成。然後閣下就可徑返海口,敝人稟報那邊後,料想短短數日之內即可動身,屆時鄙人安排船隻送閣下上赴台的軍艦,到得那邊,自有人恭候。”
讓李力靖這樣一個作案經驗豐富、心理素曆上乘的角色主持“無名行動”,那還真算不上一樁大活兒,又不需要殺人放火,就是指使幾個小特務刺探信息,國軍戰機飛臨時,在地麵發發信號而已,風險不大,幹起來也便當。李力靖當即應允。
潘樵翁抱拳作揖:“如此,敝人代表那邊朋友向王大俠深表謝意。明天上午,我會讓人把一應聯絡名單、盤纏送到診所。至於您的道上名號,此番行走江湖自然不便打出,可用‘袁太’作為代號——袁大頭的袁,太陽的太。另外,不知王大俠是否需要應手武器,比如短刀手槍之類?”
李力靖搖頭:“不必。”
“既然如此,那我給大俠配備一個機靈小童作為伴當吧,到了羊城也可供閣下差遣使喚。”
李力靖自認為“藝高人膽大”,根本沒把這趟旅行作為什麽大不了的正事兒去對待,尋思又不是殺人放火,添一個小廝算不上累贅,有些零碎小事也可差他去做,老子樂得省力些。於是點頭稱謝。
次日,果然有人把一應“出差”所需物品送到了診所。來人就是唐大鵬唐癩子,他把東西交付後,向李力靖行禮,說兄弟奉命來給李先生做伴當,一路隨侍先生。但凡做得不周,先生盡管責罰,哪怕割頭索命,兄弟也心甘情願毫無怨言!
李力靖在海口地而上待了這麽些年,聽說過唐癩子其人其名,知道這主兒雖然年少猥瑣,卻是滾刀肉、鐵杆無賴,尋常痞子見到他也不願去招惹。一個發育不良、個頭瘦小又是癩痢頭的家夥,能在海口地麵上混成這副樣子,看來這小子還是有些道行的,不知自己能否駕馭得了。有心將其退給老金吧,麵子上過不去。想想反正也就半個來月,帶上就帶上吧。
後來華南特案組查明,這個小癩痢,早在至少六七年前就已經是“軍統”海口特別站的外圍臨時工了。不過,他還輪不上由潘樵翁那樣的特務頭目直接聯係,也根本不知道什麽“軍統”、“保密局”、“海口特別站”諸如此類,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給國民黨特務組織幹事。負責指揮他的人並非“軍統”特務,隻是中轉海口特別站的差遣而已。唐癩子雖然長得猥瑣,智商卻不低,擅長施展急智和無賴手段,利用其瘦弱的個頭兒和癩痢頭的優勢作為掩護,海口特別站和後來的“三室”使用他的幾率比較高。
李力靖帶著唐癩子潛赴廣州,以“袁太”之名主持“無名行動”,未曾發生差錯。他和唐在“三·三血案”發生當晚,即逃離廣州,經由徐聞縣南安鄉橫渡瓊州海峽,逃返當時尚未解放的海口。
如此,李力靖算是“黨國功臣”了,不過這個“功臣”在回到海口後卻無法銷差,因為“老金”(即潘樵翁)那晚在海邊船上跟他接頭時,並未交代返回海口後如何跟自己聯係。李力靖是多次參與過“軍統”行動的,知道規矩,“老金”沒說,他就不能開口詢問。好在他在海口有家,就回到診所待著,等候“老金”通知他去台北。至於唐癩子,一踏上海口地麵就無影無蹤了。
這一等,就是整整七天。李力靖已經等得非常不耐煩,殺掉“老金”的心思都有。好在消息總算來了,竟是唐癩子送來的一紙條子:今晚,相同時間地點見麵。
這是李力靖第二次與“老金”接觸,整個過程跟上次一模一樣,對方還是把自己弄得非常神秘,說話也還是那種刻意裝出來的腔調。“老金”所說的前一半內容李力靖是料想得到的,無非是上峰對王大俠圓滿完成使命極表讚賞,“保密局”內部已經為他記功(李郎中覺得這好像有些“越界”,畢竟他不是“保密局”正式成員);“老金”本人除了表示祝賀,對先生在完成使命後能輕而易舉全身而退,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雲雲。
這類說辭,李力靖當年作為“軍統華南特別行動隊”的編外成員第一次單獨完成任務後就已經開始聽了,多次聽下來,感覺已經麻木了。他耐著性子等待對方說到下半部分——幾時動身赴台。
關於赴台北之事,“老金”是這樣說的:先給王大俠打個招呼,“保密局”本部要給您辦理護照以及赴美國的簽證,根據美方的規定,必須得有職業以及“中華民國”公務機構出麵擔任擔保人,為此,“保密局”已經把您列入正式編製。這個,因為時間緊迫,台北海口之間聯絡又不便,“保密局”方麵就直接拍板了,還請王大俠諒解。昨晚接到台北傳來的信息,說不但局座以炎先生對您能成為“保密局”正式同誌感到高興,目前主管情治的經國先生也“聞之欣然”,說您“技能高超,足堪重用”。局本部特命敝人盡快為閣下安排行程,以便盡快赴台。事實上,早在閣下離瓊赴省城時,敝人即已向局本部提出,要求主管交通的長官跟海軍方麵聯係。軍方一口答應,不過,隻能安排搭乘赴台軍艦,難以專門派軍艦到海口這邊來,讓我等候消息。這也可以理解。您此次赴省城執行“無名行動”,係黨國中樞的核心機密,別說海軍方麵了,就是海口這邊的“保密局”同誌也隻有數人知曉。因此不能跟軍方約定搭乘軍艦的確切時間。在3月上旬,軍方倒是通知有兩條便船赴台,可當時您還沒回瓊,等到聽說您已安返,軍方那邊卻沒消息了。這幾天,我已經三次致電台北提醒此事,長官的同答是“正在積極聯係之中”。我生怕大俠等得心焦,今晚特地約見閣下,告知上述情況。
對方把話說到這份兒上,李力靖也就隻好表示理解——盡管他對上述說辭有懷疑,好在他有合法身份掩護,又有獨居住所,況且其時海口還在國民黨手中,多待幾天就多待幾天吧。
哪知,這一等,之後卻沒消息了。
李力靖尋思,會不會被那個兩次見麵都遮掩了麵容且故意裝腔變調的“老金”放了鴿子?細細琢磨下來,又覺得似乎不存在這種可能性。其他不說,把他介紹給“老金”的人是淩先生,他跟淩先生打了多年交道,知道這人做事牢靠。牢靠者介紹的朋友,不會不靠譜的。眼下沒有消息,估計是時勢發生變化,軍方那邊無法安排,那就隻好繼續等待了。
在等候方麵,李力靖具有常人難及的耐心。本來,他認為是可以通過那個跟他去廣州“出差”的小癩痢唐大鵬變相了解到“老金”的信息的(他低估了“老金”老狐理式的防範意識),因為唐癩子是“老金”指派給他作為伴當赴羊城的。但他沒去找唐癩子,而是繼續停診耐心等候。當然,失眠和抑鬱的症狀自然是越來越厲害。這樣一直等到4月20日中午,終於等到了消息。
那是一個不知何人投進診所門口信報箱的未貼郵票的信封,內中的信箋上用淺色墨跡寫了幾句通常患者向郎中谘詢的內容。李力靖用以前去內地執行“軍統”暗殺任務時使用過的法子——用鉛筆塗信箋,紙麵上顯示出字跡,大意是:由於時局變化,海軍方麵的艦船已無望搭乘,按台北指令,為您聯係了民用便船,明天午夜可至船廠南側一裏外的祭神台前上船。然後交代了接頭暗號,並告知一應費用已經支付,不必再付分文,從容登船就是。最後還交代,讓他除了金銀錢財,其他任何東西都不要攜帶。落款處畫著一枚元寶,周圍以散射形線條表示這是金元寶,想是暗喻“老金”之意。
次日半夜,李力靖提前半個多小時抵達祭神台,說好的船隻還沒到,他生怕待在那裏目標太明顯,便施展手段利索地攀上了祭神台旁邊的那株百年老樹,藏身於茂密的枝葉中。這個動作很有必要,他剛在樹上找好位置,隨著一陣輕微腳步聲,一條黑影來到祭神台前。李力靖的眼睛已經習慣了現場暗淡的光線,發現來者腰間拴著一個帆布肚包,暗忖看來這主兒也是來搭船的。那人向空蕩蕩的海麵張望了片刻,嘴裏嘟噥了一聲什麽,掏出香煙點燃。就在這一瞬間,李力靖看清了這人的麵容,不無驚奇地認出竟是慣匪朱老四!
朱老四是刻意隱藏自己真容的行家,但跟李力靖相比,這方麵的技能還差一截。如果說海口地麵上隻有三五人知曉朱行順就是惡貫滿盈的慣匪朱老四,那麽其中一個非李力靖莫屬。多年前李力靖外出作案,為避雨躲入一處破敗祠堂,意外目睹朱老四和兩個同夥不知在哪裏作案後竄至破祠堂來分贓,從同夥對其的稱呼上得知,原來此人就是江湖上有名的慣匪朱老四。朱老四隱居海口後,李力靖上街時偶爾遇到,並不招呼;一次朱扭傷了手腕來找他治療,李力靖也不點穿。
朱老四一支煙抽完,海麵上還沒有動靜,抬腕看表,自言自語:“時間到了,怎麽還不來呢?”站得沒勁了,便在祭神台的台階上坐下,又點了一支煙抽著。抽完煙,再看表,喃喃自語。如此,一連抽了五六支煙,船還沒來。朱老四終於意識到自己被放了鴿子,煙也不抽了,一躍而起,拔步欲走,可能想想又不舍,嘴裏罵罵咧咧地沿著祭神台轉圈,轉到麵對海麵的壇口時,駐步眺望。如此一直持續了兩個多小時,終於忍無可忍,跺腳恨聲道:“海神老爺作證,狗日的閔紹午,有生之日若是再能見麵,老子必宰了你大卸八塊!”然後,就像來時一樣,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黑暗中了。
李力靖生怕朱老四去而複歸,又在樹上待了十來分鍾,這才下到地麵。他顯然也被那個朱老四咒罵的閔姓船主放了鴿子。不過,他雖然失望,但還不至於像朱老四那樣氣急敗壞,他相信“老金”天明後就會知道他王大俠沒走成,然後會再次給予安排的。
這一等,時間不長,但等來的卻不是好消息——先是4月23日海口解放,然後是朱老四被殺。當天午前,唐癩子突然來訪。這小子跟李力靖去廣州出了一趟差發現自己在李郎中眼裏已經不像以前那樣屬於不受待見的對象,所以跟李力靖也熱絡起來,一口一個“李爺”。然後,取出一紙便條遞過來,也不說來由。李力靖閱讀“老金”的密函時,他找了個借口回避了。這倒是一個善於察言觀色手腳勤快的主兒,趁這空當兒,把廚房、天井給打掃了一遍。
這回“老金”給李力靖的密函出乎他的意料——這是“老金”轉達的“保密局”本部一份密電的抄件。確切地說,這是一道命令,大意是:據可靠情報,共黨方麵已經指派組建不久的華南特案組開赴海口,偵緝“無名行動”的主持者要犯“袁太”。經查,華南特案組係元月間在廣州破獲黨國潛伏組織致使“保密局”遭受重大損失的原班專案人馬。局本部高層認為,這班人馬的反諜業務能力不可小覷,如果任由其活動,將對“保密局”在華南地區的地下組織造成極大破壞,故應乘其羽翼未豐予以翦除。高層決定,該任務由“袁太”執行,“保密局”在海南的潛伏人員將提供協助。任務完成後,即可安排“袁太”赴台去美。
李力靖是一個老江湖,馬上意識到不論之前“老金”所說的“保密局”已經將其吸收為“團體”成員之語是真是假,他走到這一步,已經不可能再有什麽選擇了,隻好乖乖地聽從人家的擺布。這道來自台北局本部的命令,他必須執行,就像當初給陳炯明當衛士時一樣,如果遇到有人向陳大帥開槍行刺,他明知必死,也要舍身撲救擋子彈。否則,如果大帥中彈不治,他也活不了,這是軍中紀律。“保密局”隸屬“中華民國國防部",也是軍事單位,他拒絕接受命令,也是死路一條。以他的曆史和現行罪行,人家也毋須派人前來執行密裁什麽的,隻要往公安部門寄一封檢舉信,他就得上法場。
如此,李力靖隻好認命。
這時,唐癩子已經打掃好廚房天井返回診室了,說:“李爺,往下兄弟就歸您調遣了,這是金爺的命令。”
因為之前的廣州之行就是由這唐癩子做伴當的,李力靖料想這主兒是個小特務,當下並不覺得奇怪,想了想,問:“你接到的命令是怎麽說的?你知道我要執行什麽任務嗎?”
“這個……倒是不清楚,金爺隻是命我一切聽從您老的吩咐,叫橫就橫,讓豎就豎。如果金爺對徒兒另有差遣,還得請您老給假放行。”
李力靖沉吟片刻:“那也好,這樣吧,你給我去捎個話,就說我要跟這邊主事的見個麵,有些問題要當麵請教。”
直到稍後橫死的那一刻,李力靖也不知道這份所謂的密電其實是“老金”偽造的。但是,對華南特案組進行暗殺行動的命令的確來自台北“保密局”本部,2月間,華南特案組成立的消息很快就被潛伏廣州的特務密報台北,誠如“野牛”(即化名“老金”的潘樵翁)偽造的台北密電所述,毛人鳳之前簽發的“卅號密裁令”在執行過程中被一個隻有五名偵查員的專案組粉碎,還弄了個損兵折將,因而,毛人鳳認為,中共反諜機構組建的以這五名偵查員為班底的華南特案組一旦運行起來,絕對會成為“保密局”在整個華南地區執行一應破壞計劃的克星。“保密局”隨即向潛伏廣州的相關情報特工下達指令,要求密切注意收集華南特案組的信息。
特案組成立伊始,著手調查“保密局”、“國防部二廳”雙料特務“LM”案,保密工作做得到位,且在3月初即離開廣州前往桂林開展工作,潛伏特務未能刺探到亓舞牧一幹人馬的詳細情況。“三•三血案”發生後,台北方麵預料到中共反特機構會對此作出強烈反應,可能會動用華南特案組,於是再次電令潛伏特務“務須密切關注”。稍後,特案組奉命返回廣州了,終於被潛伏特務刺探到相關信息,密報台北。毛人鳳特地召集一班高層特工專家開會研究,最後決定抓住這個機會,指令“三室”在海口將華南特案組“悉數翦除”。為此,毛人鳳特批黃金七十兩作為賞金,電告“三室”主任“野牛”:“備金候捷,聞報即賀”。
“野牛”是老狐狸,他接受這項任務後,並不打算由其執掌的“三室”下手,理由很簡單:華南特案組這個目標太了得,盡管他們從省城來到海口屬於異地作戰,人地生疏,跟“三室”相比似乎處於劣勢,但“野牛”長期以來與中共特工頻頻較量,知道中共特工的實力,在自己看來是劣勢,這些人卻往往能把劣勢轉化為優勢。而華南特案組甫一出手,就破獲了“保密局”精心策劃的“卅號密裁令”行動,更證明其成員都是這一行中的精英。這班精英來到海口,當地軍警肯定會予以協助、“三室”不去惹他們尚且難以保證太平無事,若要動把他們“翦除”的腦筋,那很有可能會引火燒身。所以,“野牛”不想自己消化這個燙手山芋。
可是,上峰的命令已經下達了,總不能消極怠工吧?“野牛”反複考慮,認為辦法是有的,那就是讓“一刀兩響”王驚道出麵。正好這當口兒王大俠閑著沒事,正度日如年地等著逃竄台北,可以趁他等候艦船的這段時間,讓他對付華南特案組。成功了,是“三室”的功勞;失敗了,於“三室”也沒什麽損失。而且華南特案組來海口找的就是“袁太”,不論“袁太”被殺還是被俘,華南特案組的使命也算完成了,肯定立刻回省城複命。那就沒“三室”的事兒了,台北想繼續找華南特案組的晦氣,隻能讓廣州的潛伏組織接手,他們幹得成幹不成,跟“三室”沒有關係。
這種盤算,當然不能向“保密局”打報告申請,所以,“野牛”決定自行其事,便偽造了台北電令。他還為李力靖派了“三室”編外小特務唐癩子作為助手,以便及時掌握情況,必要時指派特務、調配武器器材助李力靖完成任務。
接到唐癩子輾轉轉達的李力靖要求見麵的信息後,“野牛”當天晚上就在“老地方”以“老方式”跟李力靖見麵。這回,“老金”的舢板上多了個人,裝束跟“老金”一樣,也是用垂紗鬥笠把頭麵蒙住的主兒。這人代替“老金”跟李力靖交談,說一口地地道道的海口話。李力靖自恃武功高強,並不把幾個特案組偵查員放在眼裏,麻煩的是不知道目標的行蹤,要求老金提供詳細信息。這也在“野牛”的意料之中,李力靖之前在抗戰時期執行“華南特別行動隊”的刺殺任務,情報方麵都是另有特務負責查摸清楚。所以,代替“老金”跟李力靖談話的那個特務一口應允。
對方還告訴李力靖,華南特案組之前鎖定了一個假“袁太”(即閔先生),這人已經離開海口了——那天就是他違約放了閣下的鴿子,致使您被迫滯留海口。那廝耍了我們,我方必須作出反應。經查,其中起關鍵作用的是一個嚴姓中介,上峰的命令是將其處決。此事就不勞閣下動手了,我們自有安排,但唐癩子需要借用一下。閣下這幾天可以在家休息,等候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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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連環詭計
“野牛”決定把嚴生元處死,為什麽還要捎上一個雷阿霞呢?
1940年2月,海南島在日偽政權統治之下。當時的潘樵翁已經做了四年特務,在海口從事地下情報工作。一天夜間,他從郊區返回海口市區,行至彰興街時與日偽夜間巡邏隊劈麵相遇,對方隨即喝令駐步,要對他進行搜查。潘樵翁身邊帶有收集到的情報,一旦搜身,那就穿幫了。他當即拔腿竄進路旁一條小巷,日偽巡邏兵鳴槍追捕。奔逃一段距離後,潘樵翁慌不擇路,攀牆爬入一處宅院。日偽追兵未曾料到他還有這一招,繼續往下追,出了小巷,跟聽見槍聲從另一個方向趕來增援的幾個偽警察相遇,方才得知逃跑者並未從小巷出來,於是立刻將小巷兩頭封住,挨家挨戶進行搜查。
潘樵翁躲在宅院後院,聽見外麵的動靜,隻有暗暗叫苦。此時也別無他法,便摸黑往宅院前而去,想看看是否有脫身之機。這一留意,方才發現這是一家他以前曾光顧過的妓院,遂下意識地往印象中一個妓女的房間摸過去。妓院在小巷這一側沒有邊門,日偽軍還沒破門而入,一班妓女嫖客已經聽慣了深更半夜外麵經常出現的一驚一乍,每個房間都沒亮燈,更沒人往外探頭探腦。潘樵翁摸進那個妓女的房間,亮出手槍,低聲叫著她的名字。也是運氣好,這天該妓女沒有接客,而且她還記得這個曾數次光顧、出手豪爽大方的客人。就這樣,潘樵翁冒充嫖客,在妓女的配合下逃過了一劫。自然,他的特務身份也因此被該妓女察覺了。
這個妓女,就是雷阿霞。潘樵翁脫險後,向“軍統”海口特別站頭目匯報了這個情況。頭目的意思是,要嚴守機密,有兩個選擇:要麽滅口,要麽發展為同誌。潘樵翁權衡再三,不忍下手加害,遂選擇了第二項。
於是,雷阿霞就成為了“軍統”的一名由情報組長潘樵翁領導的編外特務,每月可以獲取一份津貼,有業績時還可獲得獎勵。這份客串職業一直維持到抗戰勝利,“軍統”搞複員,有編製的正式特務尚且都得離開,別說雷阿霞這樣一個可有可無的女子了。當時她已經從良嫁人,不知是怎麽想的,對離開“團體”似乎不舍,斷了兩個月外快進項,更是感到很不適應,就來找潘樵翁,要求“回歸”。潘樵翁當時雖然已經做了“保密局”海口特別站的頭目,但他沒法兒拍板——這是特務機關,不是社會上哪家公司,不是他點頭就可以收人的。雷阿霞卻以救命恩人自居,隔三差五前來糾纏,弄得他生意(“野牛”有一份經商職業作為掩護)都快要受影響了。無奈之下,隻好跟她商量了一個變通辦法:原先的津貼繼續按月給予,但不必做什麽事。其實“軍統”也好,“保密局”也好,都是有嚴格財務製度的,每年還搞審計,抗戰時局勢混亂、活動頻繁,特務還能搞些外快撈撈,戰後至國共內戰爆發這段時間,像海口這種小地方的特務在內部是沒法兒做手腳搞貪汙的。所以,潘樵翁這筆開支是他從其經商收入中摳出來的——之所以用一個“摳”字來形容,是因為他的經商投資、利潤皆屬於“團體”,並非其私人財產,這種情形乃是貪汙行為。
這樣一緩衝,總算又無事了兩年多。轉眼戰爭態勢倏變,海南島眼看就要解放了,雷阿霞可能估計海南特別站的壽數快要到頭了,又來找“野牛”,說她要移居內地(沒說去哪裏)了以後也就不必每月來領津貼了,幹脆一次性支付一筆款子算數,雙方一拍兩散,此後再不聯係,亦沒牽掛了。這筆款子是多少?她說不多,意思意思即可,黃金五十兩吧。
雷阿霞這句話一出口,就等於獲取了一紙直達地獄的單程通行證。
潘樵翁正為中介嚴生元串通閔先生放了他的鴿子惱火,台北也下令要將其幹掉(其中另一原因是為滅口,給華南特案組造成“袁太”已經離海南的假象),此刻正好一並行事,把嚴生元、雷阿霞雙雙送往西天。於是,“野牛”以“黃金五十兩數額巨大,須向上級請示”為由,讓雷阿霞過一兩天再來聽回音。雷阿霞不是一個很有耐心的女人,次日就再次登門前來催問。“野牛”說已與上級聯係,獲指示說可以滿足雷同誌的要求,但須讓她協助執行一樁使命:以色相誘惑嚴生元,往下對嚴生元要做的事,由其他人負責。
對於妓女出身的雷阿霞來說,跟人上床算不上一樁犯難的事,跟嚴生元上床更不算事兒,她以前在妓院“工作”時,嚴老三就是她的客人之一。當下一口答應,還順口告訴了潘樵翁。潘樵翁聽了,心裏一動,隨即便麵授機宜,讓她27日午後先在指定的西茶屋約嚴喝茶,提出晚上找家飯館共進晚餐,最好選在長堤馬路那裏開張不久沒裝電話的“悠雲酒家”,然後提醒嚴生元趕緊去西茶屋附近找個混混兒小廝去訂席,這邊喝茶調情繼續。
潘樵翁又拿出一包藥粉和一瓶進口葡萄酒:“這些你都帶去,屆時瞅個機會把他支開片刻把藥粉撒進某樣他喜歡吃的菜裏,你找個借口不吃那道菜就行了。這是慢性毒藥,吃後至少三天才會發作,發作後又得三天才會死亡。他開始發作那天,你來取黃金,幾時離開概由你自己決定。葡萄酒裏沒毒,兩人可以一起喝的。”
雷阿霞覺得這事比她抗戰時給海口特別站做臨時工時所做的事兒還輕鬆,當下連連點頭,帶著毒藥和葡萄酒離開了。她當然不可能想到,毒藥其實是假的,毒酒才是真的,“野牛”是要把她和嚴生元一起幹掉。
那麽,潘樵翁為什麽要安排唐大鵬為嚴生元訂席呢?這是這個老特務的另一個主意——
“保密局”本部下達的對華南特案組的密殺令僅是一道文字簡單的書麵命令,內有亓舞牧、陳君臨、麥善謀、張百行、尹小白五人的姓名大約年齡以及大致的體貌特征。對於“三室”來說,要幹掉目標,首先得認準真身。否則,殺錯了對象這樣的差錯對於職業特工來說,乃是一種恥辱;於“團體”而言,更是一個事故。想當年,戴笠指派“軍統”大特務陳恭澍率一個行動小組遠赴越南河內誅殺汪精衛,費盡心機終於找到下手機會,但由於情報不準確,最後殺死的卻是汪精衛的秘書曾仲鳴。此事在“軍統”內部被認為是一起嚴重事故。盡管沒有陳恭澍那樣有名,潘樵翁也算得上是一名大特務,他不想重蹈老陳覆轍,自然要把目標的外貌特征查個明白,以免殺錯了對象。
不過,為此興師動眾動用全部力量進行調查,又可能過早暴露“三室”的實力,他就想到了臨時工唐癩子——指派這小子去為雷阿霞、嚴生元訂席,那兩人死後,華南特案組肯定要對此進行調查,其視線“自然而然”就會從嚴生元延伸到唐癩子身上。按照偵查路數,特案組偵查員肯定要跟小唐見麵,以唐癩子的資深滾刀肉功夫,在這個小情節上對付特案組料想無恙。然後,特案組對其的處置隻能有兩種:一是釋放,二是關押。對於“野牛”來說,釋放也好,關押也好,他都能在第一時間獲得唐癩子這次“深入虎穴”所獲取的信息——如何運作?且看下文交代。
“野牛”的這一連串動作一做,特案組果然“入港”。
特案組長亓舞牧和偵查員尹小白、張百行三人對唐癩子一番訊問後,終於獲得了口供。唐癩子供稱,4月27日午前,他在博愛南街“印記北方麵食館”門前的石磨盤上跟三個朋友(一個姓朱,兩個姓曹)喝酒時,來了一個戴墨鏡的男子,手裏拿著一張鈔票,問你們中誰有興趣替我去長堤馬路跑一趟,在“悠雲酒家”訂一副今晚的雙人席?這四個半大不小的混混兒都是幹慣了這種“業餘聽差”的,聞聲都一躍而起,嚷著“我去”。還是唐癩子反應最快,他一聲剛嚷出來,早已把那張上一天才在海口開始兌換的麵值一萬元的嶄新人民幣搶到手裏了。然後他就撇下三個夥伴前往長堤馬路,完成了這項委托——如此而已,就這麽簡單。
特案組是否察覺到唐癩子此舉背後有高人策劃呢?該案偵查結束後,組長亓舞牧坦率承認:沒有。亓舞牧再了得,也沒有先知先覺的特異功能。之前特案組所了解到的一應情況,使一幹偵查員腦子裏形成了追蹤“袁太”的固定思維,都是盯著那個閔先生,截至4月30日晚,調查點還在甄別“閔先生已經逃離海南”這個信息的確實與否上,哪裏想得到敵特已經打好了“悉數翦除”華南特案組的如意算盤,正著手實施呢。
審訊完畢,亓舞牧讓把唐癩子仍舊押回監房,對張百行、尹小白和便衣說:“夜深了,咱們回駐地休息吧。”
尹小白問了一句:“組長,您認為那癩痢小子的口供是真是假?”
亓舞牧不置可否:“明天再說吧。”
於是返回駐地,各自安歇,一宿無話。次日清晨,正在熟睡的老亓被一陣比殺雞鋸木頭還聒噪的聲音吵醒,隻好起床,從牆上摘下琴盒,取出那把心愛的小提琴,來到後院。他的腳步極輕,正在盡力模仿他姿勢動作自學拉小提琴的尹小白渾然不覺。亓舞牧在其身後駐步,二話不說就拉起了《解放軍進行曲》,把尹小白嚇得渾身一顫,小提琴差點兒掉落。黑仔定定神,轉身開了腔:“名家到底是名家,出手就是不一樣。這個……組長啊,小白有個不情之請,不知當講不當講?”
亓舞牧不由得皺起眉頭:“又是拜師學琴?”
“不敢!您老已經拒絕七次了,小白的臉皮還沒練到這麽厚。”
亓舞牧信以為真:“還有什麽其他要求?說說看。”
尹小白說他昨晚沒有睡好,不過不是為了找個師傅學琴,而是在考慮工作——就是唐癩子那廝的事兒。他總覺得那小子的口供過於“完滿”,所有環節都沒有破綻,可越是這樣,他心裏就越不踏實。這口供是不是提前就編好了?如果是這樣,又是什麽目的呢?唐癩子背後是不是還有人指使?因此,尹小白提出,由他和大張繼續進行調查,核實唐癩子的口供。
亓舞牧微微點頭:“這就是你的不情之請?好像過於慎重點兒了吧?”
尹小白衝亓舞牧豎起了大拇指:“組長眼力了得,小白自歎弗如,佩服得緊!跟您老說實話吧,我想核實過唐癩子的口供後,把他放了,我另調便衣同誌跟蹤他,看他有何作為。我總懷疑他背後隱藏著問題,而且可能是大問題!”
亓舞牧沉吟片刻:“這個想法很好,可以實施。不過,不僅僅是調換便衣,你和大張也得調換,讓老梁帶三個便衣上。就這樣吧!”
“等等!我的不情之請還沒亮出來呢!是這樣的,您老已經肯定了這是個好主意,那就得獎勵吧?以前您宣布過的請吃文昌雞我不稀罕,咱們變通一下,這小提琴,你有空兒時點撥兒……”尹小白話沒說完,亓舞牧已經走了!
當天上午,梁武道帶便衣找唐癩子口供中涉及的那三個一起打牌的混混兒核實情況,果然屬實。亓舞牧遂下令放人。梁武道在市看守所辦公室接到電話,就在材料上簽了名,讓看守所直接把人放了就是。
唐癩子走出看守所時,梁武道和兩個粵警便衣已經在看守所大門外分三個點候著他了。隻見這主兒一瘸一拐地從開在大門上的那扇小鐵門裏起來,似是一時不適應外麵的強烈陽光,站在門口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稍一定神,抬手額前擋住光線,朝馬路兩側左顧右盼,偵查員正猜測是否有人來接他時(如果是這樣,那就可疑了,說明這小子在看守所裏有內線),一輛空三輪駛過,唐癩子舉手招停,上車而去。
梁武道這樣的老偵探對此類情況自然是有準備的,他事先已經讓聯絡員老馮準備了三輛自行車,分別停在馬路兩側樹下,三人各持鑰匙。當下,他們便開鎖上了自行車,分頭跟了上去。
這一跟,就跟到了南門靖南街傷科郎中李力靖的診所。遠遠望去,唐癩子付錢下車前,跟一輪車夫說了一兩句話,車夫點頭,然後就把三輪車推到馬路對麵空地上的一株樹下停著不走了。梁武道判斷,多半是唐癩子跟車夫說他一會兒就要離開,要求車夫等候。
果然,不過五六分鍾,唐癩子就出來了,走路時一瘸一拐的姿態也有所改變。傷科李郎中隨其一起出來,手裏拎著一個竹編提兜,估計是去附近菜市場買菜。兩人在門口分別,隻聽見李郎中關照說,這膏藥是我最近配製的,效果很好,三兩天內就可恢複正常。
照此情狀判斷,唐癩子的腿可能確實是扭傷了,被釋放後先來找傷科郎中瞧一下。按照正常思維,梁武道當然不可能沒來由地對李力靖產生懷疑,他示意兩便衣繼續跟蹤唐癩子,自己則返回特案組駐地,向亓舞牧匯報了上述情況,提議有必要通過聯絡員向市看守所了解一下唐癩子在關押期間是否發生過什麽情況。亓舞牧表示讚同。
馮逸做事一貫雷厲風行,很快就了解到一個情況:昨晚特案組偵查員訊問過後,唐癩子被押回監房時,其他人犯已經席地而眠,他在往監房裏側自己的鋪位去的時候,踩痛了人犯汪某。汪是個強盜,早在半年前就被海口舊警局抓捕進來了。這主兒身強力壯,脾氣暴躁,發作起來天王老子都不怕,平時別說同監犯不敢冒犯他,就是看守員對他也怵頭——若是要收拾他,一個人不行,必須得叫上幾個同事一起方能把他製住,其間沒準兒哪位就會挨他一拳一腳,死是不會的,但傷那是一定的。關於這方麵的故事,隻要去問問傷科李郎中就清楚了。因此,全所看守員達成共識,盡量不去招惹汪犯,汪若是違反監規,隻要不是太過分,大家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還是海口解放前的話頭,解放後呢?抱歉!這才解放一個星期,公安局還沒掛牌,軍管會哪裏騰得出手管這種雞毛蒜皮的事兒?所以,唐癩子“過失闖禍”,自然就得受汪某的教訓。偏偏小唐是個久經沙場的混混兒,別人顧忌其癩痢頭生怕被傳染,即使被惹到了,也隻是破口大罵,很少對他動手,此刻被汪某撩了一記耳光,感覺受到了嚴重冒犯,竟然奮起還擊,低下腦袋冷不防衝對方一個頭錘。汪某是練家子,頭錘自然撞不著他,往旁邊一閃,一腳踢在唐癩子大腿上,如此就成全了李郎中的一筆業務。
得知上述情況後,梁武道喚來尹小白、張百行,說你們倆是這個唐大鵬的原始經辦人,你們認為他這個舉動是否反常?張百行低頭想了想搖頭。老梁的目光掃向另一位:“你認為呢?”
尹小白複述了今晨跟亓舞牧所說的內容,說我認為這兩樁事兒的路數相同,看著一切都很自然,也很合乎邏輯,隻怕誰也瞧不出什麽破綻來;可是,我總覺得這後麵似乎藏著什麽問題,而且是大問題。
梁武道思忖片刻:“我覺得小白說得有道理,這樣吧,開個全組會議,大夥兒一起聊聊。”
這個會的時間不長,半個多小時。大夥兒分析下來,感覺跟尹小白一樣,覺得唐癩子行為似是反常,卻又說不出究竟反常在哪裏。最後,麥善謀提出:“我從讚同小白‘陰謀論’的角度談一下看法。如果說唐大鵬昨晚跟汪某在監房發生的衝突是有意而為,其目的無非是引傷上身。他為什麽要這樣做?想來想去隻有一點,他要去看傷科,跟那個李郎中見麵。這一點跟他今天是否會被釋放沒有關係。即使咱們不放他,他以被汪某毆打致傷妨礙日常生活為由,也可以向看守所提出來,仍然能跟李郎中見麵。他為什麽要急著去跟李郎中見麵?其中是否有什麽瓜葛?看來咱們有必要查一查。”
其他偵查員聽著,都表示讚同。亓舞牧就指派張百行、陳君臨兩人去李郎中傷科診所所在的管段派出所了解情況。另外,對唐癩子繼續跟蹤。
派出所軍代表小金聽了特案組偵查員的來意,隨即把所裏兩個警齡最長的舊警察忻某、竇某和海口解放後從分局調來的年輕舊警小謝(其實是我方地下人員,但尚未公開身份)叫來,向偵查員介紹李力靖的一應情況。可以理解,在這種情況下,特案組偵查員不可能突發奇想,把李力靖跟正在追緝的對象“袁太”聯係起來,所以,張百行、陳君臨是以客觀態度對李力靖進行調查的。一番了解後,他們獲得了以下信息——
李力靖曾做過廣東軍閥陳炯明的衛士,未有證據表明犯有血債,解放後已來所登記身份,被定為“舊軍人”;李早年在香港因參與策劃暗殺陳炯明坐過牢,出獄後定居海口,從事傷科郎中至今,故其本人成分應係“自由職業者”;未參加過任何黨派幫會組織,也未發現犯有政治、刑事罪行。結論:此人可歸類為“一般群眾”。
張、陳沒忘記了解李力靖平時行醫、生活的日常規律,所方提供的情況是:多年一直經營診所,由於醫術靠譜,求醫者較多;其使用的自製膏藥丸散,屬於祖傳秘方,其中有些藥材是他自行外出采摘或者采購後熬製的,每年都會有兩三次為期不超過半月的停診。
至於跟街頭混混兒唐大鵬的關係,以唐的日常作為,跟傷科郎中應該時有接觸;最近曾聽說唐正動著拜李郎中為師的腦筋,時不時上門向李郎中獻殷勤套近乎。
特案組還沒來得及對上述調查內容進行研究,就獲得了一個令人聞之振奮的信息:被傳已經逃離海南的閔先生竟在海口現身了!


十一、密設陷阱
這個情報,並非特案組偵查員所獲,而是便衣龔堅收集到的。四十歲的老龔係海口人氏,十八歲上離開海南島,先去香港打工,結識了警務處的英國刑警邁斯。邁斯見他生性機警,頭腦冷靜,又會武術,就時不時讓他利用業餘時間幫著跑跑腿。兩年下來,憑其不凡的悟性,他在刑偵方麵已經相當熟稔。數年後到了省城,原本想做生意,剛跟朋友一提就被人家阻止了,說老弟你還做什麽生意啊,去省會警察局幹偵探吧。果然,他拿著刊登警局招收刑警廣告的報紙前往一試,當場拍板錄用,也不必去警察訓練所培訓半年了,直接就以正式刑警的身份開始工作。
這一幹,就是十幾年。抗戰後期,老龔參加中共地下黨,為東江縱隊秘密從事情報工作。廣州解放後,經組織決定,以“無黨派警員”身份留用。這次華南特案組赴海南島辦案,因老黃是海口人氏,組織上派其參加,任便衣組副組長。
早年老龔曾數次到海口辦案、探訪親友,均未暴露其警員身份,隻說自己在香港經商。此次回來,仍以此身份跟親友見麵、交際。這幾天一直忙於應酬,結交朋友,開拓工作關係,不顯山不露水地收集相關信息。
這天中午,龔堅與幾個老同學在東門外街一家飯館午餐。那幾個同學都是屬於“事業小成”之輩,分別從事經商、警務、記者等職業。這些朋友解放後都有一種“不受待見”的感覺,待在一起自然要發發牢騷,傳播近日跟政治相關的風聲。
從警的那位老邢因其已故老爸以前當過民團軍官,解放後未被留用。他目前正在考慮丟了警務飯碗後應該改行做什麽,仗著人頭熟四處找人谘詢。他是老警員,又有如此家庭背景,可想而知結交的社會關係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這天午餐進行到酒酣耳熱之時,老邢聊起共產黨的立功受獎宣傳,開玩笑說如果人民政府能獎勵一份各方麵都稱心如意的職業,我倒有一個立功機會。然後就說起閔老板其人,說前一陣海南島還在薛長官手裏時我經人介紹與其結識,那主兒一看就是個不凡角色。不凡在什麽地方呢?大軍壓境兵臨城下之際,這個閔老板不惜重金尋覓逃台之路,料想不逃的話必是死路一條!後來,聽說竟是自己斥資買下一條機帆船逃離了海南島,厲害吧?這事兒還沒完。你們猜怎麽著?昨天我聽說,這主兒竟然又在海口露麵啦!諸位試想,如果兄弟將這條信息貢獻給政府的話,算不算立功,而且可能是大功也難說吧?
其他幾個都笑起來,說你去檢舉的話,算得上是立了一功,人家也就不過讓你回到警局留用。在共產黨麾下當警察那可是個苦差使,忙死忙活不說,薪餉還不高,又不可能像以前那樣的不時折騰點兒小財來發發,何苦呢?再說,你所說的那個閔老板,沒準兒人家還真的是內地某省一霸或者“還鄉團”頭子,甚至是“軍統”、“中統”的特務頭目,你檢舉害了他,回頭哪天台灣派人來收拾你,豈不是得不償失?
老邢也認為獎勵“留用”似乎劃不來,但對自己遭受報複送命卻不以為然。他是警察出身,這類事情見得多了,笑言“他們不敢”。龔堅已經打好了主意探問老邢邂逅閔老板的時間地點,卻先不開腔,隻是拿起酒瓶給各人滿斟。大夥兒幹杯後,他這才用充滿善意的口吻提醒老邢說,不管你是否打算檢舉,此刻跟咱們這幾位弟兄嘮叨沒啥,其他人麵前就不要提起了。按照香港警務的規定,剛才你這話若是傳到警務人員耳朵裏,必來找你了解端倪,你若找個借口不說,不會當場跟你過不去,但閔老板假如真被他們逮著了,警方少不得要請你去喝杯咖啡,了解你是否故意包庇。我不知中共方麵是否有這種規定,不過,老同學你還是小心為好。
大家聽了便都嚴肅起來,又是一番眾說紛紜。老邢喝了酒,心思不像平時那樣縝密,當下有點兒著急,禁不住就把消息來源向一幹老同學和盤托出了——
老邢丟了差使,這幾天經常去姐夫開的商行坐坐,喝茶聊天。他的姐夫名叫文百事,在海口地麵上也算得上是一位家喻戶曉的角色,因為他經營的商行名叫“百事代辦行”。關於這家位於博愛路、海府路交叉口的服務性商行,前麵已有交代,華南特案組曾向該行了解過閔某向他們谘詢交通工具租借或買賣的情況。老邢對於姐夫經營著這樣一家商行很是欽佩,每每跟姐夫文老板見麵,隻要坐下來聊天,總要稱讚一番——即使純是民事性質的業務,處在這麽一種社會狀態中,不跟官府打交道,也不沾黑道的邊兒,這個商行能夠經營下來,姐夫您的確不容易。
文百事是個四十出頭的中年男子,熱帶地區隨處可見的瘦削體型,一張已見皺紋的長臉,頭發茂密,一雙閃閃有神的小眼睛,鷹鉤鼻子獅子口,頦下蓄著黑白相向的山羊胡子,見人未語先笑,說話喜歡時不時來聲“哈哈”,一副典型的和氣生財的精明商人形象。行裏雇著七八個夥計,他除了老板還自任賬房,每天根據業務安排夥計外出辦理,自己倒也並不顯得有多忙。人們經過“百事行”時,經常可以看到他在喝茶看報,或者閉目養神聽著收音機裏播放的戲曲。
老邢估計姐夫經常收聽外國電台和中共廣播,因為他對時勢的預言一向比較準確。3月上旬,電台播報“國軍”對廣州實施空襲取得圓滿成功,業已摧毀中共車站、碼頭以及其他跟“進犯瓊島儲運戰備物資”相關的目標,“瓊崖足可確保安然無恙",雲雲。他對此卻不屑一顧,說沒用的,薛長官不可能守住海南島,三個月之內,瓊府必失。因此,早在海口解放前,姐夫就告誡小男子,可以考慮找一門新職業了。老邢當時還不以為然,說等共產黨上島後再看嘛!
如今,老邢的飯碗沒了,文老板可能讓老婆吹了枕邊風,勸老邢來“百事行”做事,說他警察出身,耐煩幹雜事,是一個理想的職業人才。老邢哪裏看得上這份職業?但又不便反駁,正支支吾吾時,“百事行”的二號人物、文老板的助手、人稱“襄理先生”的卓念仁叩門而入看其情狀像是有急事稟報,見老邢在,猶豫了一瞬,衝邢點頭致意,正要退出,文老板開腔了:“有啥事兒隻管吭聲,邢探(當時海口地麵上對警局偵探的流行稱謂)又不是外人。”
卓念仁開口了:"前一陣曾來行裏要求我們幫他代辦去台灣之事的那個閔先生,派了個伴當過來,想求見您。”
文老板一愣:“閔先生?那個操廣西口音的老閔?他不是已經自己解決了問題,早就動身去台灣了嗎?”
卓念仁說:“前一陣是有這個傳聞,可誰也沒親眼見他登船出發,誰知道真假呢?那個伴當說奉閔先生之命求見文老板,想跟您做樁買賣。”文百事思忖片刻:“那就有請,邢弟你不必回避,一並聽聽,權作消遣,反正我是不會幫老閔辦什麽事的——我總懷疑他是從廣西逃過來的惡霸地主、民團把總之類的角色,屬於共產黨緝拿的對象。我膽子小,不敢跟這種人做生意,哪怕他讓我賺一座金山!”
不過,老邢出於職業習慣還是回避了,起身閃入與賬房間相連的小休息室。
伴當小阮隨即被請進來。文老板是老江湖,對待來人很客氣,而且隻字不提傳聞其主仆渡海逃台之事。讓卓念仁奉茶遞煙後,文老板問:“貴東讓你來敝行,不知有何見教?”
小阮說:“敝東原擬出海,現在打消主意了準備就在海口定居。所以,前一陣準備的那條機帆船想出讓。因敝東不諳此行,故想委托費行代辦。如果文老板認為可以,敝東想跟您約個時間找家館子吃個飯,當麵洽談一下。”
文百事說:“這類委托原本正是敝行擅長也高興做的,但最近海口剛解放,地麵上對船隻進出港口管控較嚴,間接影響了船舶買賣交易——不但賣不出好價錢,還得接受新政府的審查。請你回複貴東,就說此事敝人有興趣做,但得緩些日子。方便的話,你可以留個聯係方式,這邊一有消息,立刻差人奉告。”
小阮連聲道謝,卻沒留聯係方式,隻說這兩天正要換家旅館,待找到合適的地方定當奉告。另外,小阮我最近閑著,閔先生也沒啥事差辦,我每天都會上街溜達,路過貴行必會進來露個臉點個卯。
稍後亓舞牧接到龔堅的報告,認為可信程度很高,當即決定對閔的藏身處進行查摸。正要讓內勤韋博秋通知全組集合,聯絡員老馮來了,說剛才接到“公管會”電話,稱幾分鍾前接到“百事代辦行”老板文百事的電話,說有情況要求跟“公管會”領導麵談。接聽電話的辦公室秘書小楊問是什麽情況,對方不肯透露;再問,隻說“發現了一個外埠逃來的疑似要犯,姓閔”。
馮逸是一個謹慎穩重心細如發的同誌,對海口當地的情況十分熟悉。4月24日跟華南特案組接上頭後,隨即去見“公管會”主任陳武英,提出華南特案組此次來海南島執行偵緝要犯“袁太”的任務,可能會遇到困難和曲折,鑒於海口本地敵特秘密活動猖獗,我們內部有些同誌跟社會人員的關係尚待厘清,因此有必要通知相關崗位上的同誌,一旦發現可疑情況,應通過聯絡員跟華南特案組及時溝通。陳武英采納了老馮的建議,要求辦公室以電話通知形式分別告知相關崗位。此刻,秘書小楊接到文百事的電話,立刻電告馮逸。老馮擔任聯絡員,並不參與案情調查,也不參加案情分析會,不清楚文百事電話中提到的那個姓閔的角色是否跟特案組正在調查的案件有關,但他還是立刻給老亓打了電話。
亓舞牧遂作出決定,讓陳君臨以“公管會”軍代表的身份出麵跟“百事代辦行”聯係,請文老板前往反映情況。同時,特案組偵查員和便衣外頭行動,查摸閔先生的線索。大約半小時後,一幹人馬陸陸續續離開駐地,各自投入工作。這時候,陳君臨已經跟文百事見上了麵。
實際上,這並非偵查員跟一位反映情況的普通群眾的一次常規見麵,而是兩個代表不同陣營的資深諜報人員的對陣!隻是,此刻陳君臨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百事代辦行”的這位老板文百事,就是代號“野牛”的“保密局”海口特別站上校站長潘樵翁。早年潘樵翁還不過是“軍統”的一個尋常特務時,因為有鄭介民作為靠山,受到戴笠的另眼看待,其主持的情報工作具有較大獨立性,並由“團體”斥資,以其個人名義開了一家可能在全國也找不到第二家的“百事代辦行”。為此,潘樵翁把自己的姓名改為“文百事”,還通過“團體”出麵找了警察局,特地為他偽造了一份戶籍檔案,把籍貫改為海口當地。當時“軍統”當然不可能預料到若幹年後“黨國”竟然敗於中共之手,不得不逃往台灣苟延殘喘,此舉純係對接下來可能會出現的日軍占領海南島的局麵所做的準備。
“百事代辦行”名義上歸海口特別站節製,實際上屬於“軍統”本部直接領導。開張伊始,即配備七名特務外加一個報務員。如無必要,潘樵翁一般不去跟海口特別站聯係;反之,對方也是如此,估計局本部對此是有過說法的。平時與局本部的聯絡,一概通過電台。潘樵翁算不上科班出身,因此,他的工作思路在科班出身的特工看來屬於另類。比如,通常以經商為掩護的這種隱蔽特務機構,報務員的公開身份幾乎清一色都是賬房先生。潘樵翁則不同,他配備的報務員是一個長相一般舉止粗拙的粵籍女子,名叫孟露荷,在行裏的公開身份是女傭,而且要把自己偽裝成文盲。這一手還是有效的,海口淪陷時期,日軍特務機關發覺海口有秘密電台長期活動,數次組建專案班子進行偵查,但每次都勞而無功。戰後,“軍統”在日偽檔案中發現,日軍曾三次將“百事代辦行”列入嫌疑名單,並進行了長時間的秘密監視,可最後在高層分析研判時均排除了,原因一致:老板、賬房一看便知並非操作電台之輩,其餘夥計都是粗人,即便專門培訓也成不了報務員。潘樵翁非科班出身的野路子的實際效果可見一斑。
前麵說過,潘樵翁接到台北方麵“翦除華南特案組”的電令後,靈機一動,尋思將這活兒交給“一刀兩響”王驚道——傷科郎中李力靖去辦,辦完將其打發去台灣即可。不過,他知道李郎中抗戰時作為“華南特別行動隊”編外隊員執行密裁任務雖然了得,但事前事後都是有“軍統”為其安排協調好的。如果讓這家夥獨立幹這種活兒,憑著他那“一刀兩響”的功底,行是行的,卻不敢說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況且,對華南特案組的行動,隻能幹一次,必須全部解決掉,不能零敲碎打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接著往下幹。以華南特案組的手段,一次不成還想第二次下手,怕是沒有機會了。因此,潘樵翁必須給李力靖做好一切鋪墊。
潘樵翁製訂的行動方案是這樣的——
抗戰時期,“軍統”曾在海口北帝街“福滿樓飯莊”設立過一個備用機關點,當時隻有海口特別站站長殷建和以及名義上隸屬於海口特別站、其實獨立開展活動的“百事代辦行”老板文百事知道。上麵的指令是,該備用點是為特別站和“代辦行”兩家設立的,從概率上來說,再倒黴也不至於兩家機關同時被日軍破獲,被破獲的那家倒黴機關如果能夠及時撤離,可以前往“福滿樓”,那裏會給予最好的掩護。戰後,該機關撤銷。之後一直到海口解放,該機關也沒能再恢複。而當初的海口特別站站長殷建和在戰後因貪汙之事敗露自殺,現在海口地麵上隻有潘樵翁知道這個備用點的秘密。“福滿樓”的老板沒換,還是當初那個肥頭大耳的魯胖子,潘樵翁隻要派人前往說出接頭暗語,不管對方是否願意,都隻能配合。否則,中共方麵就會接到檢舉電話或者信函,肯定要請他進局子。再者,魯胖子既然是幹這一行的,就應該知道“團體”的手段,讓他憑空消失算不上一樁犯難的事兒。
魯胖子的來曆潘樵翁不知曉,當年上司交代這個秘密備用點時,倒是說起過那裏的建築格局頗有些名堂,很多客人哪怕已經光臨過多次,進出包房沒有跑堂引領隻怕也得折騰半天。“福滿樓”的走廊跟諸葛亮的八卦陣有一比,兩側牆上一扇連一扇都是一模一樣的厚實木門。推開一扇,是一個大約一平方米的空間,迎麵和左右是三扇同樣的門,卻暗藏機關,每一扇都不會讓人輕而易舉打開。有的是假門,就是牆壁上嵌著塊門狀木板;有的看似真門,可是等你好不容易把機關對付下來打開了,迎麵卻是一堵堅固的磚牆;即便遇到真門,打開之後、等著你的沒準兒又是一條狹長的走廊,牆上又是一扇緊挨著一扇的門——
據魯胖子對外界的解釋,他這家飯館的名字——“福滿樓”是花了大錢請名聞兩廣的“睜眼瞎子”郝見白不吃不喝推算了一天一夜方才定下的。他本人又特地去寺廟沐浴茹素整整七天,方才悟出其中真諦,構思出了建築布局圖。開張以來,端的是顧客盈門,生意興旺,令海口同行羨慕不已。在潘樵翁想來,這應該是魯胖子擺的噱頭,如此布局,無非是在發生緊急情況時對付登門搜查的日偽軍警,為人員逃脫、銷毀機要爭取時間。
抗戰勝利後,潘樵翁鬆了一口氣,尋思總算運氣不錯,從來沒去“福滿樓”躲災避難。之後,天下太平,這種場所大概派不上用場了。那段時間比較空閑,潘樵翁就讓襄理(內部身份是少校特工)卓念仁去訂了間包房,全行老板夥計包括廚娘一起去光顧了一回。沒跟魯胖子亮底,所以也沒享受打折。但這家飯店的內部布局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尋思如果真的發生什麽情況,沒準兒是可以救命的。當時也就不過一閃念,沒想到現在盡管不需要賴“福滿樓”救命,卻還真的用上了,潘樵翁決定把這家飯館作為“翦除華南特案組”的場所——
第一步,設置一個誘餌,讓華南特案組全組人馬開往“福滿樓”;第二步,跟誘餌約定時間(應定在晚上),提前向“福滿樓”訂下一間位於飯店後側的包房;第三步,指派“百事代辦行"的特務深夜悄然潛入該飯店,在該包房的天花板裏放上烈性炸藥,連接與外界相通的經過偽裝的電線,電線的終端置於飯店後牆外死角處的那棵枝葉茂密的大樹上;第四步,通知李力靖提前趕到飯店後牆外,上樹等候,並將當天預先藏在樹上的電話機接上從飯店內通出的電線;最後,在“福滿樓”大堂裏化裝食客用餐的特務候得華南特案組偵查員進入飯店,並由跑堂引領前往預訂的包房時,即從飯店後門撤離,用手電筒向李力靖發出行動信號,李力靖搖動電話機手柄,爆炸即會發生。
這個行動方案的關鍵在於,要物色到一個事前事後都不會暴露自己,又肯定能使華南特案組上鉤的誘餌。因此,這幾天潘樵翁一直在等候一條船抵達海口,船上的那位去而複歸的乘客,應該就是最理想的誘餌。
這個乘客,就是閔先生!
閔某不是早就離開海口前往台灣了嗎?離開和前往是確實的,可是前往並不等於抵達。原本潘樵翁安排李力靖有償搭乘閔某的那條機帆船前往台北,不料竟然被那主兒放了鴿子。這是潘樵翁有生以來第一次遭人如此戲耍,所以,他的“野牛”性子便按捺不住要發作一下了。他當即向台北“保密局”總部發了一份密電,稱有歹徒閔某盜竊“百事代辦行”購置的一條準備在特殊情況下(即海口被中共占領)作為交通工具的“百勝號”機帆船,該船已經離開海口,正在前往台北途中。他要求局本部聯係海軍方麵,命令遊弋於海口至台北航線上的艦船注意搜索,如若發現,即予以攔截,將其拖押至海口外海,並監視其返航海口,以追回黨國財產,懲治膽敢向“保密局”外派機構伸出賊手的不法之徒閔某。
其實,“野牛”這個請求的成功概率大約隻有一半,也是閔某合該倒黴,還真讓海軍“建義號”運輸船給發現了。船長一聲令下,船上的武裝士兵當即鳴槍警告,將“百勝號”逼停。二話不說,跳幫登船進行搜查,把閔某攜帶的貴重細軟全部掠走,又把閔某和其伴當小阮帶到自己船上軟禁,隻留下幾個海南當地的船工和水手。
“建義號”在拖押機帆船前往海口途中發生故障,停泊於一無名小島進行修理,耽誤了數日,直到4月29日夜間方才行至海口外海。因海口已經解放,不敢繼續往前,就解除了閔某和伴當的軟禁,讓他們返回機帆船,命令船工水手把船駛進港口。為防止閔某再次出發,還搬走了機帆船上的柴油和帆篷,所剩油料僅夠進港靠岸。當時我海口駐軍並無艦艇,隻有少得可憐而且簡陋破舊的小型機帆船,無法進行外海巡邏。“建義號”就在港口外停泊了一夜,次日黎明方才駛離。
而這時,“野牛”已經收到“保密局”總部關於此事的回電,指派特務在海邊守候,跟蹤閔某進入市區,摸到了他的臨時落腳點。在確認閔某已經返回海口後,潘樵翁腦子裏形成了將其作為誘餌釣華南特案組進入“死亡之地”——“福滿樓”的完整方案。本案偵破後,華南特案組對“野牛”製訂的這個方案進行了複盤,不得不承認這個方案細致周密,幾乎沒有漏洞。該方案除了上述業已披露的內容,還有若幹“亮點”——
比如,潘樵翁對其妹夫老邢的精準利用,用老邢引特案組上鉤。“野牛”算準閔某的財物被國民黨海軍搜掠一空後,不管他意欲何為,隻要他還想繼續活下去,那就需要錢鈔。海口已經解放,況且他人生地不熟,作案是不敢的,那就隻有賣船了,賣船多半就要來找“百事代辦行”。通過特務跟蹤知曉閔某的落腳點後,“野牛”就在行裏坐等閔某上門。他特地關照助手卓念仁,如果閔某或者其伴當來訪,隻要老邢不在行裏,就以“老板不在”為由回掉。那天老邢遇到登門拜訪的伴當小阮之前,小阮已經去過一趟,讓卓念仁打發走了。
潘樵翁為什麽一定要當著妹夫的麵接待閔某的伴當呢?因為他想通過老邢之口把閔某逃台不成已經回到海口的消息傳遞出去。他並不知道華南特案組有隨行的九名省城便衣參與對“袁太”下落的調查,但吃準特案組偵查員這些日子肯定在海口晝夜行動四處打聽閔某的信息。老邢在社會上朋友甚多,又特別喜歡交際,酷嗜杯中物,這種角色一到酒桌上,隻怕用槍逼著他不讓他開口都難。一旦妹夫親眼目睹那一幕,肯定要把消息傳出去的。
老邢傳播的信息,一兩天內必會被華南特案組知曉。對於專業偵探來說,這僅僅是一個傳聞,要確認尚需進行縝密調查。那時,“百事代辦行"文老板就可以主動跟警方聯係,表示有重要情況報告。因為要求見“公管會”領導,接電話的秘書之類肯定要追問具體反映什麽內容,他隻消說幾個關鍵詞就能鎮往對方。自然,出麵接待他的不會是“公管會”幹部,這種重大案件,華南特案組決不會和連公安局牌子還沒掛的海口警方聯合偵辦。接下來的發展果然不出所料,那位跟他見麵的偵查員盡管自稱姓周,但“野牛”一看就知道,來人必是特案組偵查員無疑。
再比如,“野牛”預料到特案組在聽其反映的內容後會提出要求,屆時讓他出麵跟閔某談那筆出讓機帆船的中介生意,並在約定後的第一時間告知“老周”。文老板則表現出“膽小怕事”的樣子,再三婉拒——“野牛”是不能去爆炸現場的,那不是自尋死路?談到最後,對方很有可能會提出折中方案,讓他指派一個特案組能夠接受的代表前往。選擇誰為代表?為避免事後被中共追查到頭上,他早已反複考慮過數名候選人,最終選擇了誰也料想不到的一個——老邢!
不出所料,陳君臨接受了文老板提出的人選。
“野牛”告辭而去時,心情非常舒暢。稍後亓舞牧聽取陳君臨的一應匯報後,也是一陣輕鬆。當晚特案組偵查員開會研究捕拿閔某的細節時誰也沒想到他們正一步步走向敵人設下的陷阱。
事後複盤,亓舞牧不禁冷汗淋漓,連連自責,還起草了一份檢討,以密電形式發往廣州華南分局社會部,請求上級處分。副組長梁武道的神色更是一連陰沉了數日,本來對他就有點兒怵頭的尹小白自然退避三舍,要是不小心遇到,恨不得馬上把自己變成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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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意外情況
套用事後尹小白“福星高照”的說法,特案組竟然有驚無險地避過了這一劫。
5月2日,駐地眾人剛吃過早餐,聯絡員老馮騎著他那輛半新不舊的日本“陸王”摩托車急急趕到。亓舞牧其時因受不了黑仔的糾纏,改變主意,同意每天見縫插針教他拉琴,先從理論課開始。這天剛開講,忽聞摩托車聲響,便立刻中止。
老馮帶來一個消息:今天一大早,慣匪朱老四的相好苗如翠的母親榮氏去了其住所地的公安分局,要求跟之前為調查朱老四被殺之事去她家的公家人見麵,生怕分局接待人員不予重視,她特別強訓,上次那三位同誌關照過她,如果有什麽新的情況務必盡快向分局報告。分局門衛一聽打著朱老四命案的牌子,哪敢遲緩,隨即向值班領導報告。值班領導知道涉及朱老四案件的情況概由馮逸負責,就給老馮打了電話。
朱老四命案其實已經偵破,凶手黃鑫被緝拿歸案,關在市看守所的死囚牢房裏。但此刻亓舞牧、梁武道一聽這個話頭,還是一個激靈,尋思榮氏盡管是個大字不識的文盲,可腦子不糊塗,不會平白無故大老早就去分局要求反映情況。況且,她家裏就是她和女兒苗如翠,通常說來,即使有事非得向偵查員反映,也應該是由苗如翠出場。現在苗不出場,卻是其母趕到分局,那看來還真的有事,沒準兒還跟疑似“袁太”的閔某有關哩!
於是亓舞牧對老梁說:“上次是你和老陸、小景去的苗家,這次還是你們三個走一趟吧。”
待梁武道和便衣陸行疾、景美趕到分局,榮氏已經等得不耐煩了,數次起身要去大門口看看偵查員是否過來了,被秘書攔住。此刻一見老梁三人,就像久旱盼甘霖,站起身迎上前來,握著景美的雙手連聲說:“快!快!我女兒她……有危險!”
苗如翠十六歲結婚,十八歲上丈夫去世,一年後再嫁,不到半年第二個丈夫又死了,算命先生說她生就克夫之命,不宜再婚。那時坊間小道新聞堪比如今的網絡,不但傳播快,還被人有意無意地添油加醬,導致她很快就有了“克夫星”的不雅之號,別說她心灰意冷不打算嫁人了,就是想再婚,人家也缺乏娶她的勇氣。成為寡婦後,她與母親相依為命。原本她以沿街叫賣洋貨小商品為業,由於心地善良性格開朗,生意還不錯。但自從有了“克夫星”名號後,生意一落千丈,直至做不下去。為謀生計,她便做起了暗門子生意,還替小姐妹穿針引線拉皮條,即《水滸傳》中謂之的“馬泊六”。稍後姘上了朱老四,朱要娶她,婉拒。之後一邊與朱來往,一邊繼續從事暗門子和馬泊六的行當。
4月23日海口解放,24日朱老四被黃鑫所殺。苗如翠有一種不祥之感,決定停止暗門子和馬泊六,今後還是做小洋貨生意為好。解放了人民政府提倡破除迷信,什麽“克夫星”之類的,料想也在破除之列,那就不會影響她做小生意了。這幾天她一直在外麵四處奔走,聯係進貨渠道,還打算尋個合適的地段租一個小門麵,幹脆開一家專賣小洋貨的店鋪,也省得風裏來雨裏去滿城叫賣了。
昨天下午,突然來了一個青年男子,一看就是島外人。榮氏沒聽說過女兒跟島外人有來往正要問人家是不是走錯了門頭,午睡剛醒的苗如翠從裏間出來,竟是認識來人的:“哎!這不是小阮嗎?"忙著招呼來人落座,又讓母親沏茶說這位就是上次從老朱刀下救我一命的那位閔先生的朋友。榮氏聞之,連連向人家道謝,又說家裏就咱母女兩個,沒煙存著,要去外麵買香煙被小阮攔住了。小阮沒坐,也不喝茶,掏出一紙折成梅花狀的條子遞給苗如翠,說是閔先生讓捎來的。
苗如翠上過學,初小畢業(舊時稱小學一年級至四年級為“初小”,五六年級為“高小”),識得幾個字,尋常書信報刊勉強看得下來。看過條子後,隨手往桌上一放,對榮氏說有事兒要出去一趟,晚飯就不回家來吃了。
就這樣,苗如翠跟著閔某的伴當小阮出門了。據榮氏此刻對老梁說,對於女兒的突然出門,當時她心裏就有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擔憂。苗如翠離開後,她啥事也沒幹,就坐在家裏等著女兒回來。這一等,一直等到半夜還沒等著。下半夜當然是沒法兒入睡了,坐臥不安,幾次似乎聽見外麵有腳步聲,疑是女兒回家了,起來開門查看,每次都是失望。熬到清晨,這位母親想當然地認為女兒可能出事了,便奔分局來了。老太太雖然著急,卻方寸未亂,她把女兒的失蹤跟朱老四命案聯係起來,理由是朱老四跟那位閔先生一起吃過飯,所以,到了分局她就提出要見前幾天曾去她家了解情況的那三個公家人。
老梁聽老太太如此這般說下來,尋思閔某在海口出現這個情況應該確鑿無疑了。之前閔某要跟“百事代辦行”的文老板洽談出讓機帆船之事,現在又指派其伴當小阮把苗如翠喚去,看來必有原因。至於是不是如榮氏所想象的女兒有生命危險,那就不一定了。如果讓老梁作個判斷他倒認為這種可能性很小。閔某即便確實是“袁太”,不管他出於什麽動機,都沒有必要特地差人把苗如翠從家裏約出去,然後將其幹掉。從之前調查朱老四命案時了解到的情況來看,苗如翠跟這位閔先生並不熟識,隻在飯館見過一次,閔某出手從朱老四刀下救了她,然後就沒再打過交道。不管閔某是不是“袁太”,都缺乏把這個弱女子殺害的動機。
梁武道稍一沉思,問榮氏:“那個小阮遞的條子還在嗎?”
榮氏搖頭,說女兒出門前進裏間換衣服的時候,那個小阮已經劃了根火柴把紙條當場燒掉了。現在回想起來,她的不安就是從小阮此舉開始的。這老太太的思維能力還真不可小覷,她隨即明白老梁此問必是想尋對方的線索,馬上補充說,女兒隨那個小阮出門後,她想想覺得不放心,就跟到門口去看,隻見小阮和女兒上了停在馬路對麵樹蔭下的一輛三輪車。
“看清車牌號了嗎?”
榮氏苦笑:“我這老眼昏花的,隔著一條馬路,哪裏看得清啊!隻記得油布車篷是草黃色的。”
三個偵查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陸行疾搖了搖頭,說這種車篷海南島各地有很多,都是用日軍投降後流到市場上的軍用油布製作的,以此作為特征查找那輛三輪車的話,希望不大。我建議,與其在這裏分析,不如去現場看看。
三人去了現場,發現榮氏所說的三輪車停車地點在苗宅斜對麵的一家謄印社門前。這家謄印社不大,隻有一個門麵,海口其時正處於新舊政權交替階段,因而生意清淡。店主是個知識分子模樣的中年男子,坐在門口一張舊藤椅上,手持一冊線裝書在閱讀。老梁使個眼色,景美上前用一口流利的海南話向店主打聽相關情況,竟然輕易就獲得了三輪車的出處。原來,這輛三輪車的車身右側用藍色油漆噴著車行名稱和編號:依福•017,“依福車行”是當時海口市最大的一家車行,不但出租自行車、黃包車、三輪車,還有十幾輛兩輪、三輪摩托車供大眾租用。
往下的查摸也很順利,偵查員找到了017三輪車的車夫。車夫說昨天下午三時多確實在仁和坊載過那麽兩個男女乘客,他們是在忠介路上的一家西茶屋門前下的車。
接著去西茶屋,偵查員了解到,昨天下午三時許,有一個年齡、體貌均似閔某樣的男子進店要了一間位於樓上的包間,半個多小時後,又來了兩個不到三十歲的男女。女的是本地人,男的聽口音並非海南人。兩人進了包間,但男的隨即就出來了,坐在包間門口。他那副身板及舉止,一看便知是保鏢伴當一類的角色。一個多小時後,三人結了賬一起離開。那個女的神情輕鬆,不像受到脅迫的樣子。
離開西茶屋,三人穿過馬路在一條小巷口站定,正好巷子裏有個老頭兒推著一輛自製的小平板車出來,車上裝著一桶涼茶,旁邊兩個竹篾編製的籮筐裏,分別放著用過和沒用過的粗陶杯子。老梁掏錢買了三杯涼茶,一人一杯喝了。目送老頭兒推著小車離開,老梁的目光鎖定對麵西茶屋前圍著四個西裝革履油頭粉麵的紈絝子弟乞討的一群小乞丐,輕聲道:“你二位過去,向小叫花打聽一下,昨天下午是否見過進出這家西茶屋的閔苗阮三人,估計他們也會乞討,還會幫著攔車,有可能知道他們去了哪裏。”說著,掏出一把零錢遞給陸行疾和景美。
誠如老梁所料,陸、景花了幾個零錢,輕鬆得知閔某三人離開西茶屋後,是小乞丐給他們叫了兩輛三輪車,聽見閔某吩附車夫“去馬鞍街”。
情況反饋到特案組,舞亓舞牧也顧不上為閔某跟“百事代辦行”文老板的約會做準備工作了——畢竟這是幾天後的事,而閔某的線索就在眼前,當即開會對這個意外情況進行分析。
首先,閔某打發伴當小阮約見苗如翠的用意是什麽?從不利方麵去考慮,苗是朱老四的相好,而朱可能知曉一些閔某的隱秘,沒準兒向苗透露過,所以要探一探她的口風,如若確實,那就滅口。可是,這種推測不合邏輯。如果閔某準備“一個不對”就把苗滅口的話,完全可以指派小阮悄然把苗如翠幹掉,何必多此一舉,而且還當著其母榮氏的麵約見。如果探出口風不對頭把苗殺了,榮氏肯定要向警方報告——事實上約見之舉已經讓榮氏起了疑心,而榮氏也的確向警方報告了。再說,如果閔某確是“袁太”,他犯下“三•三血案”這麽嚴重的罪行,此刻還在乎苗如翠一條性命?根本不必探什麽口風,既然懷疑,直接把她殺了就是。即便他並非“袁太”,大老遠的從內地逃竄海南島,料想不是善茬兒,不是反動軍官就是保安團地主惡霸幫會頭子之流,所欠血債料想不是一丁點兒,這類家夥都是生性殘暴之輩,殺人根本不當回事,如果認為苗如翠妨礙或者可能構成妨礙,還不是想殺就下手,何必多此一舉搞什麽甄別?因此,偵查員認為閔某找苗如翠應該不是要殺她,而是另有企圖。
其次,是對閔某前一階段一個多星期沒有消息的情況進行分析。據黃鑫交代,他從朱老四口中得知閔某已經購買了一條機帆船逃竄台灣了,時間是在4月21日。他因此還與朱老四結下了梁子,最後甚至把朱殺了。這個情況看來不假,閔某當初多半是逃跑了。可是,逃跑了的人怎麽又在海口出現了呢?偵查員分析下來,認為可能是逃跑途中發生不測,致使無法繼續前行,隻好原路返回。先在海口暫時落腳,畢竟他之前已在海口待過一段時間,比胡亂跑到另一處完全陌生的地麵上要好些。當然,還有一種情況,那就是閔某可能真的沒有離開海口,這段時間一直隱藏在某個隱秘處所。
眾人把上述情況梳理出來後,亓舞牧把話題扯回“他為什麽在這當口兒要找苗如翠”上。一幹偵查員又是新一輪的七嘴八舌,最後達成一致意見:或許,他感到原先的藏身處所的安全性可能發生問題了,不牢靠,想調換一個地方。他在海口地麵上幾無值得信任的當地人,想來想去,最後想到了不久前他曾從朱老四刀下救下的苗如翠。他知道苗如翠的暗門子職業,推斷苗在江湖上可能有他可以利用的人脈,於是找苗麵談。
這一番案情分析,厘清了特案組在這個問題上的思路,接著言歸正傳:梁、陸、景三人對閔某線索的追查,已經延伸到馬鞍街。從之前閔某的行事風格來看,這家夥生性警覺,應該會考慮到自己“斥資買下一條機帆船逃竄台灣”的消息肯定在海口黑道上不脛而走,他可能已經躋身“外來籍名流”行列;而他認識的當地人很少,可當地知道他名頭的人相對較多。這種情況下,一般說來他不敢堂而皇之招搖過市,從忠介路那家西茶屋出來後乘三輪車到馬鞍街下車的行為,應該是事先作過考慮的。那裏是個熱鬧地段,白天晚上都是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叫代步車輛很難,經常發生叫車糾紛,不時上演街頭武打戲。閔某不會不考慮到這一點,處於這種形勢下,他肯定不想惹人注目,因此,他從西茶屋坐車返回落腳點應該是一路到底,不會選擇再次換車或者步行。換句話說,他的藏身地點應該就在馬鞍街附近。
特案組下一步的工作,就是前往馬鞍街一帶在訪閔某。亓舞牧、梁武道兩個低聲商量人員如何分工的時候,尹小白和張百行也在嘀嘀咕咕。這一幕當然逃不過亓舞牧的視線,當下抬眼掃視兩人:“你們兩個在竊竊私議個啥?”
張百行一個愣怔,隨即一躍而起立正答話:“報告!我們在交流一個觀點——小白說以苗如翠這種女人的性格,沒準兒她什麽事也沒有,此刻已經回家了。我覺得有這種可能,不過轉念想,如果她回來了,榮老太太應該向分局報告的呀……”
梁武道打個手勢示意“不必往下說了”,扭頭對老亓說:“我這就請人去核實。”
亓舞牧點點頭:“全體隊友——暫時休會!”
按照慣例,特案組開會分析案情研究對策時,便衣在駐地休息待命,聯絡員馮逸則在會議室外麵坐著,隨時準備按照特案組的要求跟地方警方進行協調。現在,老梁把這事跟他一說,他隨即就給分局打電話,請軍代表安排警員暗查,強調不能驚動榮、苗母女。
沒想到,老馮的電話打過去沒多久,估計分局那邊暗查的人手還沒安排好呢,市“公管會”來電話,告知門口來了一對分別姓榮、苗的母女,要求跟上午曾談過話的那三個幹部同誌見麵。
亓舞牧說:“老梁,你活兒又來了。”
梁武道隨即帶上老陸、小景,直奔“公管會”。一路走一路尋思,這尹小白的直覺還真沒得說,這不,苗如翠不但平安回家,還主動奔公安局來了。老梁也注意到,榮老太太沒像上次那樣去分局,而是直接去了“公管會”(即市局),那說明情況在她們看來是比較重要的。
不過十幾分鍾,梁武道三人已經跟榮、苗母女倆見麵了。苗如翠說了她離家後大約二十四小時的經曆,結合後來被捕的閔某伴當小阮、“野牛”等案犯的口供,綜合如下——
誠如特案組先前的分析,閔某約見苗如翠的動機確實是想讓這個被他從朱老四刀下搭救的風塵女子幫助找一個安全處所暫時藏身。
閔某至死也不知,他的走麥城遭遇是由“百事代辦行”文老板所賜,否則,他早已抵達台北了。之前他什麽都考慮到了,就是沒想過從海口赴台北途中竟然會遭到“黨國”軍艦的攔截,被攔截後用黃金收買也沒用,而且人家幹脆把行李箱籠內的貴重細軟全部搜沒了。情急之下,他也曾亮出過“自己人”的底牌,但對方根本不予理睬。平心而論,閔某想如果自己跟對方換個位置,肯定也會如此——這種時局,不撈白不撈。
好在那班海軍弟兄隻是攔截、搜沒和遣返,沒動將其幹掉的心思。那天晚上,機帆船在海軍弟兄的監視下,硬著頭皮在海口郊區靠岸。使一幹船工感到驚奇的是,這位閔老板明明被搜過身,臨別時居然從身上掏出幾根一兩一根的小金條,人人有份,作為壓驚和致謝,讓他們各自回家報個平安,天明再過來,把機帆船駛往附近隱蔽的汊港。
船工離開後,閔某與小阮又去了尾艙,從先在船廠對機帆船進行改裝時做過手腳的夾層暗格中取出手槍、子彈、金條、首飾等,這才離船上岸,趁著黑夜的掩護,潛往市區,來到位於繡衣坊的一戶民居後側,攀牆而入。兩人自以為行蹤隱秘,卻不料已被“野牛”指派的特務暗暗跟蹤,盡收眼底。
這戶民居的主人姓奚,名百郎,是海南島山區一個苗族土司的少爺。年前因與家族不睦,攜妻妾兒女憤然出走,在海口市內置屋定居。一家人中隻有一個女傭是漢族,外出可以跟人溝通,其餘全是一口苗話,且是苗語中最為複雜的川黔滇方言,別說漢族人了,就是同為苗族,也未必聽得明白(苗族有八大方言,其中川黔滇方言還有分支)。因此,奚大少爺盡管有錢,也有點兒勢力(他在舊警局有同族朋友,還加入了海口的苗家同胞兄弟會),但平時上街去西茶屋喝咖啡、去飯館用餐,卻很難跟人交流,弄得他既惱火又沮喪。
3月中旬,奚少穀在飯店跟通曉苗語川黔滇方言的閔某、小阮邂逅,這種狀況得到了解決。奚少爺隻覺得一見如故,立刻視為知己,熱情邀請閔先生去自家宅子同住。這意外之遇對於閔某來說,自是求之不得,後來閔先生要離開,奚少爺極力挽留,閔隻好騙他說有事暫時外出一段時日,不久即會回來,奚信以為真。這天晚上閔、阮兩人突然出現,令奚少爺喜出望外,根本不計較他們的進入方式。
這次安頓下來,閔某即使自己不出門,隻是聽小阮每天外出後回來說說,以及閱讀報紙和收聽收音機播報的新聞,就已經感受到新政權的威力。所以,他盤算著應該換一處地方。跟奚少爺說起,佯稱自己有仇人追殺,要另找一處安全處所輪流居住。奚少穀對閔所述處境和心情表示理解——他也發覺海口如今情勢不對頭,他在舊警局的朋友都已銷聲匿跡,“兄弟會”也停止活動了。他倒非常講義氣,當即為閔先生介紹一個去處。哪裏?說來腦洞還真的有點兒大——竟是大西門外市郊接合部的一家尼姑庵!
這家尼姑庵的住持是個漢族老尼,據說原是清廷官家女,四十年前她隻有十幾歲時,舉家乘船欲遷居海外,途中遭遇海難,一船人隻有她被衝到海灘上,被奚氏土司的家丁救起,成為土司家的丫環。後因不堪欺淩,何機脫逃,在海口的尼姑庵出家。土司家找了一陣沒找到,也就作罷。抗戰期間,奚少爺赴海口會友,在街頭與她邂逅,這時,她已是尼姑庵住持,跟海口地麵上的官眷關係密切,當下與奚少爺坦然相認。奚少爺開明,根本無意對這個“逃奴”如何如何。兩人還有了來往。現在,奚少爺把閔、阮介紹過去,老師太一口答應。當然,這家尼姑庵是正規的佛教場所,全庵尼姑都是恪守清規戒律的出家人,不可能把兩個大男人留在庵中居住。不過,老師太袖中另有乾坤——尼姑庵占地不大,但在庵外卻頗有房產地產,她把閔、阮安置在距尼姑庵數十米外的一座獨立小宅院內。
前麵說過,“野牛”自4月30日小阮去過“百事代辦行”後,即命手下特務對阮進行秘密監視。小阮作為閔先生的伴當,勇猛足夠,警覺欠缺,饒是如此,終於還是讓他發現自己受到跟蹤了,遂向閔某稟報。閔某馬上意識到第二處落腳點多半也不安全了,隻是不知道跟蹤自己的是何方角色,以老閔的一貫理念,在遇到吃不準對手底細的時候,如果想繼續好好活下去,那不妨把對手當作高手看待。所謂狡兔三窟,老閔尋思自己隻有兩窟,還得開辟一個新窟,就想到了苗如翠。
昨天下午,老閔在西茶屋跟苗如翠見麵。兩人在一起,相當於老狐狸和小白兔,在老閔刻意製造的輕鬆氣氛中,很快就把小白兔的身世底細、脾氣秉性、思想動態基本摸清了。接著就是攤牌——當然不會透露自己的真實身份,更不會提及自己的尷尬處境,隻是說自己從內地到海南島,原是準備經商的,哪知局勢如此,不敢投資,一時也不知道涉足哪一行為好,隻好暫時不去考慮,先休閑一段時間再說。之前住在市區覺得太嘈雜,想在郊區找個僻靜之處作為住所。自己在海口人地生疏,希望苗小姐幫忙代為物色合適處所,至於房租什麽的,一概不成問題。
苗如翠這種性格,遇到別人求助,而且對自己來說算不上難事,別說眼前這位閔先生是她的救命恩人了,就是尋常熟人也不會打回票。老閔這麽一說,她當即點頭,非常熱情地表示“這個沒有問題”。當下,就把自己覺得合適的對象跟閔先生一一道來。老閔聽著,對其中一處位於市郊接合部海邊聚虎岡的小別墅產生了興趣,提出苗小姐若方便的話,是否可以這就去看房。苗如翠說沒問題,房東是她的閨蜜,比她大兩歲,姓鄺,兩人一直姐妹相稱。
那麽,既然是去看房,閔先生出了西茶屋叫了三輪車後,怎麽去了市區的馬鞍街呢?原來苗如翠那位鄺姐姐的丈夫是做藥材生意的,三年前不知何故突然失蹤,留下她和一個十三歲的女兒一起過日子,平時就住在馬鞍街那邊。
在馬鞍街和鄺女士見過麵,鄺就帶閔先生去看那套小別墅,苗、阮自是隨行。看下來,老閔很是滿意,立刻拍板:“就是這裏了!”也不問租金幾何,直接掏出五十萬元人民幣,“我先住一個月吧,今天——最遲明天就過來入住。”又要給苗如翠五十萬元介紹費,被苗婉拒。
返回市區後,閔先生先行告辭。鄺小姐因已有段時間沒跟苗如翠見麵,便扯住她去家裏好好嘮嘮。兩姐妹這一嘮,開了頭就不知尾在哪裏了。看看暮色初上,便去對麵飯館叫了幾個菜肴,自己煮了一鍋海鮮湯,開了一瓶酒,搬張小桌子坐到天井裏邊喝邊聊。這頓飯結束時,差不多已是午夜時分,苗如翠當然不便回家了,就在鄺家住了下來。
今天苗如翠回到家時已是午後,其母榮氏正一個人呆坐在家裏等候警方的消息,突見女兒平安而歸,禁不住喜極而泣。苗如翠嚇了一跳,以為老媽遭遇了什麽倒黴事兒,問下來才知道是在為自己的安全擔心,這才定下神來。她不知道閔先生的真實身份,老閔可能生怕弄巧成拙,也沒關照她要保密,遂把一應情況向老媽簡述了一遍。榮氏聽女兒說還沒吃飯,便趕緊張羅午餐。母女倆吃完飯,老媽這才想起該把自己去分局之事告訴女兒。苗如翠一聽,說這是驚動官府了現在我已經回家了,得把消息報告給他們,免得他們為找我四處奔走。
梁武道三人聽苗如翠如此這般一番敘述,頓時喜出望外——閔某的藏身處有著落了!老梁立刻去軍代表辦公室往駐地撥了個電話,順便說了說接下來如何行事的設想,亓舞牧沉吟片刻:“好,我這就布置下去。”
老梁的設想是,特案組立刻指派偵查員陳君臨率數名榮、苗母女沒見過的便衣前往仁和坊宅和管段派出所,對回家後的榮、苗母女進行秘密監視,倒也並非懷疑其中有詐,而是考慮到不能排除閔某臨時想到什麽情況,指派伴當小阮前往聯係,苗如翠可能會口無遮攔透了底,所以要進行防範。
如何防範呢?亓舞牧下令,如果小阮前往,應在其離開時予以跟蹤。萬一跟蹤被發現,即行抓捕,然後,全組出動前往閔某租居的小別墅將其抓獲。
梁武道打完電話回來,又跟榮、苗母女不露聲色地扯了一陣,接到陳君臨率鍾小鋒、林強、肖震三便衣分別抵達派出所及苗宅外圍的消息後,便結束談話,送榮、苗母女出門。
老梁回到特案組駐地,亓舞牧即召集一幹偵查員,通報了最新情況,宣布全體做好隨時出動抓捕閔某的準備。在這之前,指派尹小白和女便衣景美前往市郊接合部,查摸閔某是否已經入住新租的小別墅。
尹小白表示一定圓滿完成任務,話雖如此,卻沒動地方。亓舞牧看了看他,臉上微微露出詫異之色:“是不是還有什麽要求?”
尹小白嘿嘿一笑:“要求倒是沒有,不過小弟早年為革命奔走江湖,日曬風吹,弄得膚色黝黑,名字雖叫小白,外號卻是黑仔。再加上幼年痛失雙親,流離失所,街頭行乞,營養不良影響身體發育,如今二十又二,也就隻長到一米六六的高度。照照鏡子,相貌得父母遺傳,似還過得去,在香港的時候曾有機會出演電影角色,組織上沒同意。說了這麽多,我的意思是,小白雖然耐看,但有耐心看小白的人並不多,第一次相見,多半也不會覺得小白如何玉樹臨風,說不定還會認為小白個頭矮、皮膚黑、舉止氣質不夠斯文,身份最高也不過是個司機、伴當什麽的。組長您讓我跟貌俊膚白的小景同誌一路同行,這算是什麽角色搭配呢?所以小白覺得稍有不妥其他不說,容易使人過於注目,產生疑問。要不,您給我換一個搭檔吧。”
盡管尹小白囉囉嗦嗦鋪墊了一大堆,亓舞牧聽得頭都大了,但最後幾句話說到了點子上。特案組長手撫額頭:“你這一說倒是提醒我了,叫老馮給你弄輛小車吧,景美化裝富家小姐,你黑仔呢,勞動布工裝加鴨舌帽,配上你這副尊容,活脫一個私家車司機嘛!”
尹小白還有想法:“那到了現場是我聽她的還是她聽我的?”
“憑你黑仔的腦子,這還用問?你自己去想吧。反正必須在不暴露真實身份和意圖的前提下,把情況打探回來。對你黑仔來說,這沒什麽難度吧?”
特案組長沒有料到,本以為沒什麽難度的事,卻出了岔子……

(未完待續)

 

【評論】

謝謝分享!這篇是2021年1期?1號就出版了呀,真快!

 。。。兄弟厲害,元旦就把一月份的《塵封檔案》上傳了,多謝多謝

感覺這篇有點亂,有點散。

拋開主題不談,故事裏講了很多舊社會為人處世、混江湖的細節,這也是很管用的社會知識啊
沒錯,還反映了當時各地的風土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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