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筆由墨

不想那玉堂金馬登高第,隻望能高山流水遇知音。
個人資料
正文

【塵封檔案】係列之021:轟動津門的“多麵大盜”

(2020-11-30 18:39:57) 下一個

【塵封檔案】係列之021:轟動津門的“多麵大盜”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08年第4期

文 徐達理

華北名城天津市解放伊始,幾處主要鬧市區域忽然劫案頻發。短短數日內,數戶中外居民遭到打劫。據事主報案時陳述,案犯或是銀發長須的花甲老者,或是相貌剽悍的壯健青年,或是顫顫巍巍的虛弱老太,或是婀娜多姿的妙齡女子。警方據此認為是一成員複雜的搶劫團夥,不敢小覷,抽調精幹力量大力偵查。案犯頂風作案,刑警抽絲剝繭,案情終於水落石出,結果令人吃驚,皆雲此係罕見奇案……

第一章

1949年2月12日,元宵節。天津解放還不到一個月,城內城外還到處可見戰爭留下的痕跡,但大部分工廠已經開工生產,商家店鋪也基本都恢複了營業,市麵繁華不減往年。

下午2時許,市內十區中天電機廠旁邊的一條小巷口停下了一輛人力車,一個四十來歲的男子下了車,緩步走進巷子,在其中一戶民居前駐步,四下看了看,抬手輕叩大門。片刻,一個女傭開了門。

這個男子名叫牛棟才,當年在天津衛也算得上是一個有頭有臉的人物:他是遼寧人,其父是當年跟張作霖一起當胡子的結拜弟兄,後來當了東北軍的騎兵旅長。東北軍入關後,駐防天津,“皇姑屯事件”張作霖被日本人炸死後,老牛宣布退出軍界改行經商,倒也做得像模像樣,著實賺了許多大洋。可惜好景不長,不到十年工夫就傷病齊襲而歿。

老牛一死,就輪到小牛牛棟才上場了。這牛棟才也有他那一份“轟轟烈烈”,不過正好跟其老爺子相反,一個是刀口上舔血出生入死多年奮鬥創下偌大一份家產,一個卻是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十數年間把家產折騰得所剩無幾。不過,在這段時間裏,牛棟才結交幫會,上過頭麵座席,一擲萬金,戴過將軍虛銜,警察局長跟他稱兄道弟,明星美女對其俯首帖耳。總之,凡是既花錢又揚名的事他都有興趣折騰,隻有一件事他堅決拒絕,那就是日本占領華北時請他出任偽職。他說咱老伯張大帥死在日本人手裏,老子豈能不計前嫌替你們效力?好在有此舉,抗戰勝利清肅漢奸時“軍統”沒有請他去蹲大牢。

牛棟才如此折騰到1949年初天津解放前夕,把老爺子留下的數百萬家產弄得隻剩下位於中天電機廠這邊巷子裏的一處住宅,以及幾件珍稀古玩字畫。林彪、羅榮桓部隊兵臨城下時,牛棟才忽然想到自己以前掛過“國軍”少將高參的虛銜以及跟警察局長、幫會首領稱兄道弟的那些曆史,尋思共產黨攻下天津後可能要找他算賬,於是就想溜。可是這時林羅大軍已經把天津圍得如鐵桶一般,插翅難飛,於是隻得把家托交女傭劉媽看管,自己帶著家小躲到了一位朋友家裏避風頭。

1949年1月15日,天津被解放軍攻占,部隊入城後,借宿於民居,牛棟才家寬敞,住進了三十八軍的一個排。牛棟才聽說後,心頭就好似掛上了十五個水桶,七上八下晃蕩得緊。此話怎說?原來,牛棟才是擔心密藏於家中的那幾件珍稀古玩字畫遭不測,那是他今後的生活保障。如此晃蕩到正月十五中午,劉媽前來報信說解放軍已經離開他家了,於是牛棟才就趕緊回家察看。

當下,牛棟才進家門後直奔書房,顧不上喝劉媽沏上的茶水,就馬上將其支開,移開床前的小櫃,一按機關,護牆板自動移開露出一個洞口。牛棟才從牆洞內取出兩件字畫,並排掛於牆上,這才退回椅子前坐下,一邊喝茶,一邊欣賞。直到此刻,他那顆心才算安定下來:解放軍在他家住了二十多天,並未動他的東西。

牛棟才欣賞良久,直到喝盡杯內的茶水,正想叫女傭添開水時,忽聽背後似有聲響,轉臉一看,不禁大驚:不知幾時,書房裏已經進來了一個人!這人看上去有點怪:身穿紫色綢緞絲棉袍,外罩黑色狐狸皮背心,頭戴一頂厚獸毛絨瓜皮帽,一雙眯縫著的眼睛,頦下掛著兩寸長的銀須,雙手反背身後,背脊微佝,分明是一個年過花甲的老者。

老者像是沒看到牛棟才似的,移步牆前,注視著牆上的古字畫,微微點頭,用京劇念白樣的那種怪怪的腔調道:“一為明代大才子唐寅的《春日仕女圖》,一為北宋蘇東坡的手書《示子訓》,上有明清五帝的禦筆題名,真乃字畫珍品也!”

牛棟才直到這時方才回過神來,大喝道:“你是什麽人?”

老者頭也不回:“吾乃世間閑人也!”

“怎麽進來的?”

“老朽不才,昔年赴茅山學得穿壁之術,路過貴宅,忽生入內拜訪之念,便進來矣!”

“你想幹什麽?”

“老朽無欲無念,不過想借閣下此字畫一觀。”

牛棟才這才意識到來了強盜,大驚,一躍而起,正待叫“來人”,那張開的嘴巴卻又不得不合攏了——他忽然看見對方手裏竟然亮出了一支勃朗寧手槍!牛棟才也是玩過手槍的,一看就知道對方是行家裏手,當下就不敢心存僥幸,馬上乖乖地舉起了雙手。

老者退後數步,還是用京劇念白:“小子聽令——與我將字畫取下,裝入原盒。”

人在槍口下,不敢不從命。牛棟才盡管心痛至極,但還是服從了。

“如此很好,爾可保全性命。聽著,俯身趴下!雙手後剪!”

牛棟才剛完成這兩個動作,老者就把剛才他坐過的那把藤椅掀倒在他的身上,然後取了字畫,隨手從一旁的衣帽架上拿下牛棟才的那件英國薄花呢風衣穿在自己身上,說聲:“多謝!老朽去也!”

牛棟才趴在地板上,聽見背後沒有聲音了,先試著動了動身子,確認強盜真的已經離開了,這才爬了起來。到客廳一看,女傭劉媽竟還無事一般在擦拭家具。開口一問,劉媽不知道家裏已經進來過不速之客。原來,那強盜是從後牆翻越而入,又打開後門從容離去的。

牛棟才開始考慮是否應該報案,他躲在朋友家避風頭時倒是天天看報紙的,知道共產黨方麵已經接管了市政府以及下屬的包括警察局在內的所有辦事機構,原警察局已經易名為公安局,由一位名叫許建國的老牌共產黨員擔任公安局長。這個許建國上任後,公開宣稱:“公安部門的一係列工作都應該首先研究我們以後要成立的國家的性質和內容。無產階級專政下的公安工作是依靠大多數人來統治和懲罰少數人的,這與反動階級的警察迥然不同。”他還要求公安保衛人員要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嚴格區分敵我界限,具體提出了公安保衛人員必須具備的六項品質要求:高度的責任心、堅定的階級立場、熟悉業務、服從命令、執行政策、經常與群眾聯係。刊登許建國上述觀點的報紙牛棟才始終帶在身上,這倒不是他喜好政治學習,也不是特別擁護許建國想組建一支粉絲團,而是因為這人的講話內容跟他牛某人的命運前程緊密相關,他得時不時地進行研讀。

現在,牛棟才又掏出了那份報紙,仔細閱讀了劃線的位置,暗忖道:共產黨警察的工作原則是“依靠大多數人來統治和懲罰少數人的”,這“大多數人”和“少數人”如何劃分?看來肯定是以他們所說的階級來劃分了,這就糟糕了,我牛某人打從生下來到現在就沒有參加過勞動,完全是靠下人來為我服務的,那我還不是給劃到“少數人”那個圈子裏去,去受“統治和懲罰”?聽說,共產黨統治下的解放區還開展鬥爭把富人的財產強行分配給窮人哩!如此,我倘若把此番遭劫之事報告公安局,不正好給人家提了醒:這姓牛的是有錢階級剝削分子,先去他家瞧瞧還有什麽家財密藏著。這樣,不但別指望把那兩幅字畫追回來,隻怕另外幾件古玩也得讓人家給抄了去,最終還會落一個受“統治和懲罰”的下場。

牛棟才如此思來想去,就打消了報案的念頭。他不知道,這一念之差所造成的後果,不但使公安局因晚掌握了情況而導致案犯囂張作案,而且後來還讓牛棟才本人也很是受了一番驚嚇。此為後話,暫且按下不表。

牛棟才這邊的“字畫劫案”發生三天後,一夜之間忽地發生了三起入室搶劫案——

第一起:有一個姓蘇的中年婦女,獨自住著一幢位於海河畔英商打蛋廠附近的西式小洋樓,家裏雇著男女傭人各一。這位蘇姓女子,出身不大光彩,是北平一家妓院的頭牌。因為容貌出眾,性格溫柔,書畫琴棋皆通,被一在北洋政府任過要職的舊官僚看中,以重金贖身,攜往天津養著,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當“金絲鳥”。蘇某這“金絲鳥”一當就是十八年,一直當到那官僚前年病死。

官僚給蘇某留下了可觀的遺產:除了她現在住著的那幢小洋樓,還有若幹金條、上萬大洋以及首飾、珠寶等。蘇某似是看破了紅塵,從此不再跟外界來往,守著小洋樓閉門不出。這樣,她以前的那些朋友也就漸漸忘記了她。可是,也有人還惦記著她,而且記得很牢。這天午夜前,蘇某於熟睡中被人推醒,睜眼一看,床前站著一個身穿黑色緊身服的長發少婦,一條白色紗巾蒙住了眼部以下的臉龐,手裏握著一柄寒光閃閃的尖刀!

蘇某下意識地張口想叫,尖刀的刀身已經貼住了她的半邊臉跟她“親密接觸”。然後,傳入耳朵的是隻有在戲台上才會出現的花旦念白:“聽著——不許出聲也!否則——血光之災降臨矣!”

蘇某便不敢動彈,也不敢吭聲。

對方又用戲台語言下令:“你的黃金藏於何處?速速道來!”

巧的是,蘇某那幾天正好感覺身子不適,以為中了邪,那天臨睡前拿了兩根各五兩重的金條放在枕頭下意欲驅邪。當下也顧不上多想,保命要緊,於是就交了出來。

那少婦拿了金條,說聲:“多有相擾,小女子就此告辭也!”無聲無息地離開了。

第二起:這個案件的受害人周某住得離蘇某不遠,不過一條橫馬路之隔。這人是個舊軍官,據說是保定講武堂出身,抗戰前就已官至“國軍”團長,本來還有相當大的上升空間,但一次軍事演習時不幸墜馬負傷,昏迷不醒。等到醒來時,已是四十多天後了,“盧溝橋事變”早已發生,他的部隊不知轉移到哪裏去了。於是隻好回天津老家,住在英租界。這人的情況有點神秘,他從來沒有一份正當職業,戲院、茶館、飯店、酒館,日子過得絕對滋潤,不但住著帶花園的洋房,擁有大小老婆、男女傭人,還有一輛“雪鐵龍”轎車。周某的錢財來源,外界傳說紛紜,有的說是他當軍官時盜掘古墓發了大財,有的說他是憑著既替“軍統”又替日本方麵搞情報的兩麵間諜身份所獲,有的說他是毒販頭子。於是,當傳來解放軍要攻打天津衛的消息時,有些人就斷言周某的滋潤日子差不多要過到頭了,除非他趕緊腳底下抹油。

但周某卻沒有走,還給那些議論者爆了一個冷門:上個月天津解放伊始,一位帶著兩個警衛員的解放軍軍官騎馬前來周宅拜訪。據說那個軍官是周某以前在“國軍”當團長時的老部下,原就是共產黨員,是打入“國軍”從事地下工作的。而周某當時已經查明了其真實身份,不但沒有逮捕人家,反而還不時提供一些方便。如此,解放後就沒有人來打擾過這位神秘人物。

不過,這種情況到了這天晚上卻發生了變化。午夜過後,周某正在住宅中獨辟的一間靜室中進行他已經堅持了多年的午夜打坐時,一條黑影悄無聲息地溜了進來。周某驀然一驚,一躍而起,轉身欲取牆上的寶劍。但來人已經攔住了去路,一把匕首對準了他!

周某便不敢莽動,這才定睛打量,暗吃一驚:對方竟是一個身穿黑色對襟衫的老婦,白發飄飄,一條黑紗巾掩住了眼部以下的大半張臉麵。他還沒想清楚這是怎麽回事,對方已經開口了,說話的聲調跟戲台上的老旦幾無差別,命令他交出保險櫃鑰匙。

周某行伍出身,出生入死多年,哪有這麽容易就範的?當下嘿嘿一笑,剛想說這位大姐你若是手頭短缺兄弟可以資助若幹,但開口就要保險櫃鑰匙,那就是“癩蛤蟆吃天——胃口太大”了。但他剛張嘴,對方手腕一晃,匕首霍地飛出,劈麵而來,他避讓得快,但耳朵還是給刀鋒掠了一下,頓時鮮血直流。周某大怒,正待乘機撲上去時,卻見對方雙手又不可思議地各出現了一把同樣的匕首,當下就不敢造次。

老婦怪怪地一聲冷笑:“且看我的手段!”左手一抖,匕首飛出,紮進了對麵三米開外的柱子,估摸足有兩寸深。周某這才知道對方的厲害,隻得在交出保險櫃鑰匙和密碼後,按照對方的命令抽了自己的褲帶自己動手綁上雙足,又仆倒在地,雙手反背,任憑對方用一副手銬銬住了雙腕。周某大著膽子提出了一個要求:“請勿傷我家人。”老婦道:“汝放心可也!”悄然出室。

片刻,老婦去而複歸,收起匕首,又拿走了手銬,不聲不響離開了。周某自己解開腳上的束縛後,急去看保險櫃,發現老婦掠去了裏麵的全部黃金首飾,卻沒動那幾件價值驚人的戰國青銅器和房地產契約。

周某自是惱怒,當下便喚起傭人,讓趕緊去向公安局報案。傭人出門沒多久,就遇上了解放軍的夜間巡邏隊,自要盤查一番,於是他就對巡邏隊說了此事。巡邏隊於是就近找了一家工廠,打電話通知了天津市公安局十區分局。

分局值班室接到報案,指派兩名警員去周某家了解情況。這二位還沒出門,就接到了第一起搶劫案的事主蘇某的報案電話。

蘇某遭劫距此時已經一個多小時了,怎麽才想到報案呢?原來,她本是想忍氣吞聲算了,破財消災吧。但那畢竟是十兩黃金啊,她哪裏還睡得著,便喚起女傭替她弄了兩個菜,燙了一壺酒,自斟自飲,借酒澆愁。哪知兩杯酒喝了,心裏反倒越發難過,禁不住就哭泣起來。

女傭見了心中奇怪。那劫犯行蹤隱秘,進出蘇宅竟然沒有驚動兩個傭人,因此這女傭根本不知道主人為何淚如雨下。女傭見主人越哭越傷心,於是便大著膽子相勸“身體要緊”。蘇某平素對傭人一向和善,主仆之間話倒是蠻多的,當下便說了此事。這時那個男傭人也已經驚醒,他便勸主人報案。蘇某腦子裏還是舊社會警察局的印象,便說報案又有什麽用呢,警察登門反而還得花“辛苦費”,最後案子還是無法破掉。男傭承擔著蘇宅的外勤,平時經常到外麵去替主人辦事,接觸的事情就多,於是便把解放後的新氣象對主人說了一番。蘇某於是才知道共產黨的公安局跟國民黨的警察局是完全不同的,當下就決定報案。她家裏是裝有電話的,於是就直接打到了公安分局。

分局值班室這下吃驚了:怎麽接連發生了兩起搶劫案?而且損失都不小,這是怎麽弄的?當下便派警員前往周、蘇兩家查看。

後來才知道,就在十區公安分局派員前往蘇、周兩家查看並了解情況的當兒,發生了第三起案件。

第二章

這天晚上發生的第三起搶劫案件,不但驚動了警方,甚至還驚動了軍方,因為強盜開了槍,打傷了一位解放軍團政委的父親。

這位解放軍團政委的父親姓平,山東省濟南人氏,是武漢大學的教授。解放軍發動天津戰役前,平教授正在濟南老家休養。濟南早在1948年9月24日就已經由許世友率領十四萬大軍解放,天津這邊解放後,平教授在華北軍區楊得誌兵團當團政委的兒子就給老家寫了一封信。平教授跟兒子已經十多年沒有見過麵了,當下就按捺不住激動,一過了陰曆年就動身前往天津看望兒子。父子久別重逢,自有一番激動場景,因與案情無關,這裏省略不提。

那時部隊流動作戰,沒有條件組建自己的招待所,平教授探親期間就隻能跟部隊住在一起。平教授很是不習慣,好在他在天津有朋友,於是隻跟部隊住了一天就轉移到那位朋友家裏去住。

平教授的這位朋友姓郝,這年已經六十八歲了,是老同盟會成員,當年跟孫中山、黃興一起鬧過資產階級革命,後來定居天津,以經商為業,在天津也是一個有點名氣的資本家。

郝老先生跟平教授也是多年未見,兩人見麵自有說不完的話。白天說不夠,晚上還說。兩人都是嗜酒喜茶的君子,有時喝酒品茗,徹夜長談。這天晚上,兩人一聊就聊到了下半夜,談興正濃時,書房門忽然自動打開了。郝老先生還以為是被風吹開的,起身走出屏風欲關上,卻見麵前站著一個戲台上武鬆、竇爾敦樣武生打扮的漢子,腰間竟插著一把手槍!

郝老先生驚喝:“你是誰?想幹什麽?”

對方衝他一拱手:“在下無名氏,聞閣下乃津門富豪,特地告借黃金若幹!”

“強徒?”郝老先生疑是夢中。

“請閣下立馬交割!”對方亮出了手槍。

郝老先生一個激靈,還沒想好如何應對時,屏風後麵閃出了平教授,二話不說把酒瓶子衝強盜劈麵扔過去,同時扯開了嗓門大喊:“來人!抓強盜!”

“砰!”強盜抬手一槍擊倒平教授,轉身出門而遁。待到郝宅的其他人紛紛起床趕來時,早已不見了影蹤。

平教授立馬被送往附近的教會醫院,經檢查,子彈打中腹部,流血很多,但因搶救及時,性命無礙。

第三起案件的發生地屬於天津市九區,所以當時十區公安分局值班室並不知曉。九區公安分局接到郝宅的報案後,當即派出警員前往勘查。聽說負傷的平教授是解放軍團政委之父,隨即又向駐軍作了緊急通報。當時楊得誌兵團已經奉中央軍委命令離開天津前往太原前線圍攻閻錫山去了,那位平政委隨部隊離開,因此,此事就連夜上報了駐紮於河北省阜平縣的華北軍區司令部。華北軍區司令部保衛部甚為重視,當即連夜派員驅車急赴天津。

天津駐軍同時又向天津市軍管會和市公安局通報了這一案件。這樣,次日上午天津市公安局局長許建國一走進他的辦公室,就知道了這個案子。

許建國是新中國公安保衛工作和情報工作的卓越領導者,新中國城市公安工作的奠基人。許建國原名杜理卿,1903年9月出生在湖北省黃陂縣南陽鄉杜家嘴的一個農民家庭,1922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參加過安源煤礦三次大罷工。1930年7月參加中國工農紅軍,從這時起,他就開始從事政治保衛工作,二十年內先後擔任紅三軍團政治保衛分局偵察部部長、紅八軍團政治保衛分局局長、陝甘支隊第二縱隊政治保衛分局偵察科科長、第一縱隊政治保衛分局局長、陝甘寧邊區政府保衛處副處長、中共中央社會部副部長、中共中央北方分局(中共中央晉察冀分局)社會部部長、中共晉察冀中央局和中共中央華北局社會部長、華北人民政府公安部長、華北局社會部長等職。1949年1月15日天津解放,許建國擔任中共中央政法委員會委員、中共天津市委常委、天津市副市長兼公安局局長。後來許建國還出任了公安部副部長。

長期從事保衛工作的經曆使許建國積累了豐富的經驗,他喜歡直接掌握第一手情況,為此,上任天津市公安局長後,就對下轄各公安分局下達了一個命令:各分局長每天早晚兩次向市局匯報最新治安動態。這樣,這天上午一上班,許建國不但知道了九區發生的槍擊平教授案,還知曉十區昨晚也發生了兩起與九區案情相同的刑事案件。

這樣,許建國就覺得蹊蹺了:怎麽三起案件幾乎一模一樣呢?不過是作案分子的性別、年齡不同罷了,最值得重視的是案犯跟被害人的語言溝通都使用了京劇中的台詞念白腔調,莫非這是哪個由於經營不得法而倒閉或者瀕臨倒閉的戲班子進行的團夥作案?

當時所有剛解放的大城市都有嚴重的治安問題,天津也不例外,從元月15日解放到2月16日的一個月餘時間裏,不但政治性案件發生率高,刑事案件更是頻頻發生,經過大力打擊才得到了遏製。但是,即使在那一個月裏,也不曾有過像這種成規模作案的,何況對手還不簡單,能耍飛刀,能玩手槍。因此,這三起案件理所當然要受到許建國局長的重視。於是,許建國決定組建一個專案組專門偵查這三起案件。

當天傍晚,以案發日定名的“2·16”專案組組建。這是一個陣容強大的聯合專案組,除了天津市公安局的警員外,還有華北軍區保衛部剛剛從河北阜平趕抵天津的兩名幹事,以及九區、十區公安分局的警員,一共有九人,其中五人是中共黨員,組長是許建國局長親自點的將,是他從中共中央華北局社會部帶來參加接管國民黨天津市警察局後正擬調往市政府工作的秦瑞器。

秦瑞器是北平人氏,1937年他在天津南開大學讀書時抗戰爆發,他參加了八路軍。經曆過對日作戰的戰火考驗,從班長一直升到營教導員,又調往社會部從事保衛工作。期間,他曾被懷疑為“國特分子”被中共中央社會部長康生點名關押審查過,經許建國力保方才得以解脫。特殊的經曆使秦瑞器形成了一個良好的工作習慣:認真負責,小心謹慎。這正是許建國點秦瑞器將的主要原因,也是眼下偵查“2·16”專案最需要的基本原則。

當天晚上,秦瑞器主持舉行了首次案情分析會。秦瑞器接受使命後,曾趕往教會醫院探望平教授,正好郝老先生也在病房,於是當場就向他們了解了昨晚案發時的詳細情況。這時會議開始後,他又讓參加專案偵查的十區分局偵查員詳細談了昨晚發生在該區的蘇某、周某被劫兩案的情況。

然後,眾人開始討論分析,認為這三起案件的作案者具有以下幾個特點:

一、搶劫蘇某、周某和郝老先生的三個案犯分別係少婦、老婦和男性武生,三人說的全是京劇中的念白式語言,加上武鬆、竇爾敦樣的裝束打扮,由此估計他們都是戲子或者有過戲子經曆的,很有可能出自一處,就是某個戲班子的戲子。

二、三名案犯都是持刀或者持槍作案,而且能夠熟練地使用飛刀或者打槍,因此應該接受過武術或者雜技訓練和軍事訓練。

三、三名案犯選擇的搶劫對象具有相同的特征:一是具有相當財力,二是其住處地形為鬧中取靜、相對偏僻,夜間不易與解放軍巡邏隊遭遇,宅內人員基本不具備反抗能力,這說明案犯對搶劫對象是事先了解過的。因此,案犯多半是最近還居住於天津市內的人員。

四、從案犯的搶劫情況看來,並沒有凸顯出那種通常強盜的極度貪婪:蘇某在交出十兩黃金後就沒有進一步遭到勒索,周某保險箱內的青銅器古玩等也並未順手牽羊。這很像一些長期行走於江湖的有名頭字號的大盜慣匪的作案風格,由此可以判斷案犯對於江湖規矩是很了解的,也顯示了他們對於自己作案本領的自信。因此,很有可能他們最近還會下手作案,故應注意防範。此外,案犯隻搶劫黃金,看來他們是準備在撈一票後遠走高飛離開天津。

與會偵查員一致確認上述情況後,秦瑞器提出了偵查方向:從調查戲班子和有過唱戲經曆的人員著手進行偵查,在有此經曆的人員中根據接受過“武術、雜技、軍事”訓練的特點作進一步調查。此外,還應當對三個受害對象進行訪問,了解他們是否將其情況提供給外界的親朋好友等。

秦瑞器行事講究雷厲風行,案情分析會結束已是晚上9點多,但他還是要求偵查員根據各自的分工,能夠連夜進行的工作馬上著手去做。約定次日午飯後各路人馬不管是否獲取了線索,都須跟他聯係,以便掌握全組綜合情況,便於縝密分析。

次日中午,各路情況匯總到了秦瑞器這裏。

第一路:分工調查本市的戲班子情況。已經著手訪查了大約四分之一,著重先拜訪了幾位在社會上有名氣的前輩藝人,他們都說之前從未聽說過強盜以唱戲打扮和念白進行作案的,那真是堪稱盜界一絕了,於行業規矩而言,這也是業內人士所嚴重不齒的行為。據他們所知,天津以及附近地麵上的戲班子雖有因經營不善而歇業的,但沒有一個戲班子會改行為盜。過去在日本人和國民黨的統治下,治安情況一片混亂,歇業班子尚且沒有發生過如此行為,現在進入新社會了,共產黨為人民做主,給藝人出路,怎麽還會這樣做呢?

偵查員又向他們請教:據你們所知,天津地麵上是否有藝人精通武術或者雜技,能夠耍飛刀,或者能像軍人一樣熟練地使用手槍?這幾位前輩細細回憶,都說沒有這種印象。天津衛精通國術的藝人倒是有幾位的,都是頗有名氣的武生,但從未聽說過他們會飛刀。

第二路:分工訪問受害人蘇某。據蘇某回憶,她長期閑居在家,自抗戰勝利到現在,已經三年多沒有參加社會上的任何聚餐、娛樂、訪友活動了。在家裏也不接待客人。至於她的兩個傭人,都跟隨她多年了,一向本分、忠實、可靠,也沒有跟外人搭訕溝通的嗜好。因此,她直到現在也不明白強盜怎麽如此準確地將其選為搶劫對象。

第三路:分工訪問受害人周某。周某經曆複雜,社會關係也多,他要說的話就長了,從上午8點一直說到中午11點多方才結束。他向偵查員提供了他所交往過的上百個三教九流以及各類親朋好友,然後說他還可以想想,估計還能提供一些。這些姓名、住址、電話差不多記滿了一個專用小本子,是否有價值很難說,因為周某一麵說一麵自己就當場把人家否定掉了,還要求偵查員最好不要去問對方,免得日後他跟人家見了臉麵上不好看。偵查員問周某是否對某一親朋好友產生過懷疑?周某馬上搖頭,說我周某人是何等人物,難道還有“交友不慎”一說?我的親朋好友全是絕對可靠的!

第四路:分工訪問受害人郝老先生。別看這位老先生年過花甲,但思路卻是絕對到位,他對偵查員提出的要求表示異議,說以我在天津商界的這點小名氣,大致上知道我有多少財力的人不知有多少,而且其中多一半或許還是他們知道我,我卻聽都沒聽說過他們。你們查得過來嗎?這路偵查員也向其詢問是否自己心裏有過懷疑對象,回答是一陣搖頭。

秦瑞器麵對著這些匯總上來的情況,隻是覺得頭痛。如果按照原先所計劃的繼續進行調查,那就隻有調查周某提供的那份親朋好友名單了,如此調查自然要投入大量人力,卻很難說是否有效。

秦瑞器還沒有考慮好,進行第一路調查的偵查員忽然打來了電話,說他們在下午繼續進行調查時,從一位以前在京劇界曾唱出過名氣,後來因為嗓子壞了而不得不改行打鼓的老藝人那裏獲得一條線索:他知道有一個人具備警方所要調查的作案對象的基本條件!

這個人名叫甘寶霖,河北省霸縣勝芳鎮人氏,家住本市大勝路“亨記飯莊”樓上,三十多歲。甘寶霖八歲到天津學唱戲,學的是武生,十三歲登台,十八歲那年因為跟班主發生矛盾憤而出走,也不管“好男不當兵”的世訓,一跺腳去山東濟南投了韓複榘的第一路軍。因他是武生出身,就被打發去了韓複榘的手槍旅。抗戰開始後韓複榘被蔣介石下令處決了,手槍旅解散分編,已經當了副連長的甘寶霖對當兵一行產生了厭煩情緒,於是就乘機離開軍隊,返回家鄉。

甘寶霖回到霸縣老家後,因為已經在外麵開了眼界長了見識,漸漸覺得霸縣地麵太小,待著很不舒展,於是就拔腿上了天津衛。正好當年一起唱戲的一位朋友拉起了一個草台班子,熱情邀請他加盟,於是他就又做起了老本行。不久,那個當班主的朋友暴病而亡,甘寶霖就當了班主。這個草台班子藝人寥寥無幾,竟然也支撐了數年,一直到去年年底方才因戰爭的原因而倒閉。

戲班子倒閉後,有三四個男女藝人沒有離開天津,還是跟著甘寶霖混日子。這一陣,聽說他們的光景混得很差,過年就是靠著四處求爺爺告奶奶借債方才挨過來的。提供這條線索的那個打鼓老藝人因跟甘寶霖當年的師父是拜過把子的,看著覺得很不忍心,於是就對甘寶霖說,如今天津、北平都已經解放了,共產黨替人民說話做事,咱唱戲的也翻了身,今後看來這一行還是大有奔頭的,我替你介紹個班子如何?那甘寶霖卻說他對唱戲已經不感興趣了,謝絕了老藝人的好意。那他對什麽感興趣呢?甘寶霖說正和那幾位同行議論著要去外地做生意呢。如此,老藝人就覺得這甘寶霖似乎不是在走正道了,做生意得有本錢,你們這幾位如今吃飯都是靠借貸的,哪有閑錢去投資生意?正好這時偵查員在派出所警員陪同下前往了解情況,於是就一五一十如此這般說了一遍。

秦瑞器聽著也覺得這個甘寶霖頗有些可疑,於是就指令已經完成了對蘇某查訪的第二路偵查員對甘寶霖的情況迅速進行外圍調查。

第二路偵查員立即行動,他們在派出所方麵的協助下,悄然分別跟“亨記飯莊”的老板夥計以及甘寶霖的幾個鄰居進行了談話,詢問正月十九即前天晚上甘寶霖那幾位男女藝人是否出去過。鄰居們的說法有所不同,有的說聽見過他們夜晚有動靜好像出過門的,有的則說聽見他們在玩牌沒有出去過。究竟是出去過還是沒有出去過?其中最有發言權的應該是“亨記飯莊”的那三個學徒了。因為他們睡覺的位置正好是甘寶霖下樓必須經過的樓梯過道,學徒睡的是地鋪,那幾位若是要下樓,就得從他們身邊經過。樓梯過道的地板年久失修,踩上去會發出異響,因此必定會驚動睡在上麵的學徒。

學徒怎麽說呢?他們一致說甘寶霖等人晚上是出去過的,其中一位還說得出出去的時間,是11點多。那個學徒解釋說,前晚飯莊關門是9點40分左右,他們收拾好後上樓躺下時,他聽見樓下飯莊店堂裏的掛鍾敲響了11下。又過了一會兒,當他剛要入睡的時候,甘寶霖等人下樓去了。

那麽出去之後當晚是否回來了呢?學徒們說沒有聽見他們回來。當然,沒有聽見並不等於沒有回來,因為那三個學徒不過十四五歲,白天幹了一天活,晚上睡熟後很有可能踩地板的聲音還難以驚醒他們呢。

那應該向誰作進一步調查?秦瑞器說,傳喚甘寶霖吧,讓他自己直接作個解釋,看他怎麽說?

幾名偵查員於是去了大勝路,先請飯莊老板上樓去把甘寶霖叫到樓下飯莊裏,就在一個包房裏進行詢問;與此同時,又有偵查員上樓去對另外三個男女藝人進行詢問。

甘寶霖麵對偵查員的詢問顯得鎮定自若,他對於自己前晚的行蹤去向向偵查員作了說明:他們中的一位女藝人前晚突然急性腹痛,他們就將其送往醫院,一直折騰到天明後方才回來。

“請問是哪家醫院?”

“民生路上順德橋畔的濟世醫院。”

“是哪位大夫診療的?”

“大夫姓韓。”

“花了多少錢?”

“三塊多大洋。”

“聽說你們這幾位自戲班子歇業後,手頭一直很是拮據,不知這筆賬是支付的現鈔呢,還是賒賬?”

“不好意思,兄弟人貧誌短,確實債台高築,這也是窗戶裏吹喇叭——名聲在外了的。不過,不瞞您同誌說,最近兄弟運氣似有好轉,風水輪流轉轉到了咱家的祖墳上,前幾天賭錢手氣好,贏了一些錢。”

詢問結束,樓下樓上的偵查員一碰頭,另外那三位藝人的說法跟甘寶霖一致。

既然甘寶霖說得有鼻子有眼真像是有那麽一回事似的,偵查員便去調查。調查結果,證明甘寶霖說的是事實,前晚他們確實陪著那位患急性腹痛的女病人在醫院待到天明;而甘寶霖賭博贏錢也是確實的,好幾個一起賭博的都作證了,而那當兒政府還沒有出台禁止賭博的法令,所以也算不上違法。

線索沒了!當天晚上,秦瑞器再次召集全體偵查員進行案情分析。案情分析會還沒結束,忽然傳來消息:搶劫案又發生了!

第三章

新的搶劫案還是發生在十區。是連環作案,一作就是三起。

天津市的十區原是英租界,是位於天津市中心的一個小區,東西長不到7華裏,南北寬不到5華裏,全區大大小小大約共有30來條馬路。因地處英租界,所以市政設施比較好,全是當時尚未普及的水泥馬路,下水道齊全,道路清潔。因此,這裏是當時天津市的金融區、高級碼頭區、高級住宅區和一般中層以上人士的居住區。

這天晚上的三起搶劫案件,發生於該區東側海河畔英商洋行的外國職員住宅樓。這是一個英國式的花園洋房建築群,主要供英商太古、怡和商行以及其他一些外商在天津的公司、工廠的職員居住。解放軍進攻天津時,這個洋人住宅區沒有受到什麽損失。但是,洋人們出於安全方麵的考慮,還是加強了外籍警衛力量。直到春節過後,形勢漸漸穩定,而北平也已經和平解放,看來平津地區不會再發生戰事,這才把那些臨時外籍警衛撤銷。哪知,剛剛撤銷數日,強盜就登門拜訪來了。

當晚9點多鍾,太古商行高級職員愛爾遜正在家裏喝著紅茶閱讀小說時,忽然有人輕輕叩門,他以為是鄰居艾約克先生有事相訪,問也沒問就起身去開門。門一打開,不禁一個激靈!出現在愛爾遜麵前的是一個中國戲劇舞台上經常出現的武生打扮的男子,臉上抹著油彩,一雙眼睛顯得特別有神,炯炯地瞪著他。愛爾遜還沒有回過神來,對方已經不客氣地往裏邁步。愛爾遜盡管要比那人高出一個頭,但他從對方那副裝束打扮和炯炯眼神中馬上想到了“中國功夫”,於是不敢造次,竟對著對方點頭哈腰淺鞠了一躬,把對方迎了進來。

“武生”側身關門時,愛爾遜無意間瞥到對方身後的腰帶上插著一排尖刀,頓時想起曾在天津街頭見識過的江湖藝人表演的飛刀,不禁大驚,暗忖來人自是中國功夫高手,隻是不知他來幹什麽?對方似是猜到了愛爾遜的想法,右手一動,已經亮出一把飛刀。左手一晃,刀尖上不知怎麽已經出現了一條狹長的薄紙,上麵用毛筆畫著以下圖案:閃著光芒的項鏈、戒指、手表以及上麵標明“USA”的長方形框框,那是美金了。

愛爾遜明白了,這個“武生”是一個強盜,看來還是一個見過世麵的主兒,隻要黃金首飾、金表(閃著光芒的)和美金,其他如大洋之類還被列入拒收範圍呢。怎麽辦?別看愛爾遜人高馬大,平時也經常做做健身運動什麽的,但他從來沒有學過格鬥術,再說膽子也一向小,所以轉念之間所閃過的念頭就隻有“就範”了。

於是,愛爾遜把自己的項鏈、戒指脫了下來,放在桌上,又拿出錢包,裏麵有幾張美元,也拿了出來。他擔心已經在臥室裏熟睡的妻兒,指望對方見好就收,拿了東西就走,想了想,盡管腕上的手表不是黃金外殼的,但還是摘了下來。

“武生”滿意地點點頭,刀子一晃,左手做了個轉身的手勢。愛爾遜領悟了,尋思這強盜準備離開了,於是就轉身麵壁。背後傳來一聲“唔”,愛爾遜側臉一看,“武生”在衝他打“趴下”的手勢,於是隻好趴在地板上,雙手抱住腦袋。“武生”便收起了桌上的首飾、美金,拿起手表看了看,可能因為不是金表,就沒有拿。然後,他扯斷了電話線,熄了燈。愛爾遜感覺到一陣冷風掠進屋來,便知道強盜已經離開了。但他生性膽小,不敢造次,就繼續趴在地板上不敢動彈。

接下來,就輪到愛爾遜的鄰居、同為太古商行高級職員的艾約克先生遭殃了。艾約克先生沒有愛爾遜那樣的夜晚喝著紅茶閱讀小說的雅興,這會兒已經上床躺下了。這天也巧,正好他的妻子帶著八歲的女兒去北平了,家裏隻有他一個人,因此她們沒有受到強盜的驚嚇。

“武生”見艾約克家裏已經熄燈,料想他的目標已經上床了,可能尋思大冷天也不好意思把人家老外從床上折騰起來為他這個不速之客開門,就從後麵的廚房尋找了一條簡易通道——弄碎了窗戶玻璃後打開窗子溜了進來。他還真不把自己當外人,進來後從廚房到客廳再上樓進主臥室,一路走一路開電燈。

艾約克躺在床上還沒有入睡,忽見外麵的電燈自動亮了,不禁愕然。他算是太古商行的資深職員了,在天津已經工作了十年,即使在日本占領天津治安特別混亂的年頭,也沒有人動過外商住宅區,今晚是怎麽回事?

“武生”的開門亮相及時為艾約克先生釋疑,而艾約克自然也為此付出了代價,他除了損失了項鏈、戒指外,因為戴的是金表,所以被對方毫不客氣地“笑納”了。而艾約克準備次日寄回英國孝敬父母的800英鎊鈔票,也被對方掠走了。

跟愛爾遜一樣,麵對著武生打扮的強盜,也因為對中國功夫的畏懼,艾約克不敢有任何反抗。強盜臨走前也扯斷了電話線,所以艾約克也沒有及時報警。

接著,“武生”拜訪了第三個目標——戴維斯。戴維斯學生時代就練過拳擊,“二戰”時參軍當過下級軍官,學過格鬥術,膽子也大,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的妻子那天在家,兩人正在客廳裏喝著酒吃夜宵。因此,當戴維斯看見弄碎了廚房窗子玻璃進入客廳的“武生”後,馬上撲向牆壁去抽那把曾經在緬甸斬殺過日本士兵的戰刀。但“武生”是有備而來,反應比他快得多,他的手還沒有碰到刀柄,寒光一閃,一柄飛刀已經襲來,戴維斯躲閃得快,但飛刀還是跟他的左側臉頰不很親密地接觸了一下,頓時鮮血直流。

“武生”不知從哪裏掏出的手槍製止了戴維斯妻子意欲尖聲叫嚷的企圖,同時也使戴維斯明白反抗是徒勞的,這樣,就隻好就範了。戴維斯的損失比他的兩位同事要大,因為還搭上了他妻子的首飾。

使戴維斯先生感到慶幸的是,強盜還有一份中國江湖人物的道德標準,沒有對他的妻子有任何其他方麵的冒犯。但即使是這樣,戴維斯也沒有理由不迅速對此事作出反應,“武生”一走,他馬上和妻子互相用牙齒咬開了綁繩,動手接上被扯斷的電話線,向十區公安分局報了案。

十區公安分局接到報案,一是因為這是外籍人士受害,根據軍管會的規定,應該一律上報市局處置;二是關於“武生”之類的藝人搶劫案件,市局已通知各分局接到報告立刻上報市局,因此當即向市局報告。這邊,專案組的案情分析會還沒有結束哩,秦瑞器得知發案消息後,氣得咬牙切齒,說這夥強盜還真是跟老子叫板幹上了呢,這邊在開會琢磨著如何抓住他們,那邊倒已經幹上了,還盯上了老外,想把事兒折騰得熱鬧一些?不說了,同誌們,咱們馬上去現場吧。

三處現場倒是都保護得完好無損,但對於偵查並無幫助,那時的刑事勘查條件和技術又都落後,連腳印也無法提取到一個完整的——這是因為案犯看來還是有點反偵查意識的,他在凡是可能會留下腳印的地方,都特意把鞋幫側轉過來在地上蹭一下,把足跡破壞掉。而案犯弄碎窗子玻璃時也很注意,他是戴著手套幹這活兒的。

那就隻有從受害者口中了解情況了。那幾個老外對於案子發生過程的敘述倒是很清楚,情況也基本上一樣,可以斷定案犯是同一個人——一個戲台上武生打扮的個頭大約在一米六七左右的男子,這個頭以及裝束跟搶劫郝老先生宅邸、槍傷平教授的那個案犯是相同的,作案手法也一致,不同的是前者的凶器是手槍,後者的凶器除了手槍還有飛刀,而且這家夥刀槍都能用。至於飛刀技藝,又與搶劫周某的那個老婦相同了。偵查員有點迷糊了:難道這夥案犯都是既能使槍又擅長玩飛刀的“能人”?那咱們幹這活兒的難度不是又增大了嗎?

專案組長秦瑞器說,看來案犯這會兒可能已經躺下歇息了,可是咱們這幾位還得辛苦一番,回局裏繼續開案情分析會吧。

眾偵查員返回市局,一個個又冷又餓,從夥房弄了幾個冷饅頭在爐子上烤了烤胡亂填了填肚子,繼續分析案情。議來議去,對於案犯是團夥作案以及其身份、經曆的判斷還是沒變,但對於案犯的作案手法又有了兩點增加:一是案犯對於搶劫對象的黃金最感興趣,但凡有黃金類的必劫無疑,其他類的如非黃金外殼的手表、玉石佩件理都沒理;二是其頻頻作案,而且目標都是有錢人,本性極其貪婪,可是在每次作案時卻並未對受害人的家庭進行搜查,像是不願意在這個環節上耗費時間,有這工夫還不如另幹一家呢。

來自華北軍區保衛部的專案組成員李勝鳴由此提出了一個觀點:這是否可以理解為案犯是為了達到某個目的必須抓緊時間作案,就像是撈了一把後要去趕什麽需要大筆耗錢的場子似的。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麽這夥案犯在天津就不可能是無聲無息的人物,肯定在江湖上留下過什麽名頭。

其他偵查員也讚同李勝鳴的這個觀點,於是就形成了一個偵查思路:立刻收集關於這方麵的情報。當然這是虛的,還要幹實的。實的就是既然案犯圖的是黃金,那他今晚從那幾個外國人那裏搶劫所得的美金和金表是否會急於出手?所以,看來有必要對全市的典當鋪子、舊貨交易、鍾表行之類進行布控。

議到這時,已經是早晨4點多了。秦瑞器說那就這樣吧,我們把人員分工一下,同誌們先休息一會兒,8點以後分頭去進行。

對於典當、舊貨行業店鋪的布控措施還是對頭的。當天中午,八區公安分局就給秦瑞器打來電話,說該區的泰源鍾表店接到分局交代的布控通知後,上午10點20分盯上了一個嫌疑分子,那人拿著一塊外國金表前來出售,該店找了個借口沒有接受,然後讓一學徒暗地跟蹤,發現那人住在八區與九區交界的金家胡同9號。

秦瑞器聞訊大喜:好啊!既然露頭了,那就把他拿下!於是當即布置偵查員準備行動。

當天下午2點多,蹲守的偵查員發現目標離開金家胡同,坐了一輛人力車前往七區。一路跟蹤,最後到了一家不起眼的小鍾表店鋪,拿出金表正跟老板談價時,被偵查員進去抓了個現行。

將繳獲的那塊金表送到太古商行讓職員艾約克辨認,他馬上認出正是昨晚被劫的那塊。艾約克這下對中共的警察佩服得五體投地,用夾生的中國話連連稱讚說偵查員可與福爾摩斯一比。偵查員卻有一種有話說不出來的感覺,因為其他贓物還沒到手呢。

專案組長秦瑞器親自訊問,一看被捕者不禁一個愣怔:就這副猥瑣模樣,還輪得上你作這些搶劫大案?一問這個四十來歲其貌不揚的男子,果然,他是受人之托前去銷贓的。

“那麽,是何人讓你去銷贓的呢?”

“一個男人。”

“姓甚名誰?住在何處?怎生模樣?”

使秦瑞器奇怪的是,被訊問人對於這些卻是一問三不知。這是怎麽回事呢?原來,這個名叫王大樟的主兒是天津地麵上的一個地痞小混混,吃喝嫖賭抽樣樣精通,把祖上傳下的一份還算可觀的家產折騰得精光,老婆孩子也離開了他。今天早晨天將亮未亮之際,他在睡夢中被人喚醒,隻覺得脖頸上涼絲絲的分明擱著利器,頓時一個激靈連聲求饒。

耳畔響起了王大樟之前隻在戲園子裏才聽到過的那種腔調:“聽著:差爾辦一事,將這塊金表換成二兩黃金。限兩天之內辦成,本爺台自有恩賞。此事必須守口如瓶,若有違背,本爺台取爾性命猶如囊中取物也!”

王大樟還未回過神來,對方已經離開了。片刻,他大著膽子開了燈一看,枕旁果然放著一塊金表。 王大樟這樣的角色對於江湖上的事情聽得多也經曆過若幹,知道攤上這種事情是無法回避的,尋思是福是禍不知道,但做是必須得去做的,否則那人要取他性命還真是易如反掌哩。於是他就做了,結果就被拿下了。

王大樟的口供使專案組更加相信昨晚對於案犯的判斷了,看來案犯對於天津地麵江湖上的情況真是了如指掌,連王大樟這樣一個沒有名氣的小混混都知道,而且讓其出麵銷贓,這既是對方的一種反偵查手段,但同時也使偵查員意識到:對方果然是急著要黃金,那就有戲唱了,照此思路布控和偵查,不怕抓不到他!

秦瑞器已經領教了案犯的智商,對於通過王大樟這條線把案犯逮住不大托底。不過,即使是守株待兔,也是得做一做的,否則還真有點於心不甘呢。於是就布置人去王大樟家裏蹲守,因為對方有刀有槍,所以去的人不但個個精幹,還得都帶上手槍,準備著真槍實彈對幹一場。

可是,王大樟的落網顯然已經被對方察覺了,偵查員一連在王大樟那裏蹲守了三天三夜,案犯也沒有露麵。情況還真讓秦瑞器給料著了。

這時,公安局長許建國已經幾次詢問對於係列搶劫案件的偵查進展情況了,秦瑞器為此日夜難安,臉也瘦了一圈。這天下午,秦瑞器在辦公室打了個盹,不過半個小時就被一個打給同事的電話驚醒了。但他竟然有如神助似的產生了一個思路,事後證明,這個思路的產生對於案件偵查是有幫助的。

這個思路是:發生的那幾起案件中,案犯有兩次是以紗巾蒙住了臉麵作的案,那就是對蘇某實施搶劫的那個“花旦”和對周某作案的“老旦”;另外四起案件都是由“武生”出麵,都沒有蒙麵。這個現象是無意巧合呢還是有意安排?看來應該是有意為之,那就有問題值得思考了:案犯為何對不同的對象作了蒙麵和不蒙麵的區分?看來目的隻有一個:案犯跟受害人可能是打過交道的,恐怕被蘇某和周某認出來。但是,這種交道應該不像關係密切的朋友那樣熟稔。

秦瑞器跟幾個偵查員交換了意見,都一致認為有這個可能。這樣,新的偵查步驟就產生了:再次走訪蘇某和周某,請兩人循著“打過交道但關係並不熟稔的京劇花旦、老旦”這個思路回憶,列出名單,供專案組進行分析和重點調查。

於是,偵查員又出現在蘇某和周某麵前,如此這般說了一番。這二位對於偵查員的工作表現很是感動,因為蘇、周都是知曉舊社會警察偵查刑案的情況的,往往案子破不了,事主反倒得大大花銷破費一番,還得整天對人家賠笑臉。因此,兩人都樂意全力協助偵查員的調查,無奈這種情況是有力也使不上,兩人盡管都分別開列出數十人的名單,但調查下來,都跟案犯的特點、條件配不上。

這時,又發生了新的案件。

第四章

新發生的案件,受害人是我們已經熟悉了的老朋友、本文開始就出場亮相的那位牛棟才牛先生。他自正月十五那天被一位年過花甲的不速之客登門拜訪掠走了兩幅珍貴字畫後,心裏難受至極,又擔心共產黨會對他以前的那些行徑來一個“訪查”,所以整天躲在家裏不敢出門。

這天晚上,暮色初降時分,牛棟才讓女傭替他準備了一點酒菜,獨自待在書房裏吃喝,隨手拿了本線裝《石頭記》看著。一會兒,女傭進來稟報:有客人求見。牛棟才問是什麽人,女傭說對方稱是您先生的老友,姓莊。牛棟才確實有一位莊姓老友,也是住在天津的,當下信以為真,便說那就有請了,既是老友,那就一起飲酒吧,劉媽你去添一副杯筷來。

須臾間,外麵傳來腳步聲,一個人出現在書房門口,牛棟才隻一看便驚得跳了起來。這位自稱姓莊的老友,就是正月十五那天來過的年過花甲的大盜!這人還是那天的那副裝束:身穿紫色綢緞絲棉袍,外罩黑色狐狸皮背心,頭戴一頂厚獸毛絨瓜皮帽,一雙眯縫著的眼睛,頦下掛著兩寸長的銀須。甚至舉止也跟上次無異:背脊微佝,雙手反背身後。但牛棟才估計,對方那反背著的手裏可能握著刀槍。

大盜還是用戲台上的念白說話:“世間閑人無名氏特來拜訪牛先生也!”說著伸出一隻手虛拂了一下,“先生請坐!不必客氣也!”

牛棟才知道對方的厲害,不敢不坐。這時劉媽拿著杯筷進來,大盜便在牛棟才對麵落座:“牛先生果然仗義,如此熱情款待老朽,吾真三生有幸矣!”見劉媽放好杯筷欲走,喝聲:“老媽子休走!”劉媽一驚,牛棟才已經開口了,讓她遵命留下,於是她隻好在屋角的一堆書上坐下。

牛棟才算是一個見過世麵的人物,當下尋思既然已經到了這一步,不如先穩下來再說,當下就給對方斟酒:“請!請!老先生屈尊登門,也算是看得起在下,有什麽見教咱們邊喝邊說吧。”

大盜對於這段時間是否有第二人來拜訪主人自然有一份擔心,哪會真的喝酒?他說出一段念白,大意是老朽沒有時間跟你多囉嗦,你聽著,上次那兩幅字畫,拿出變錢時人家說是贗品,這就是你有心作弄人了。原想把你一刀宰了,但又考慮給你一個機會,你聽著,你得拿一斤黃金把這兩幅字畫贖回。我知道你最近手頭拮據,家無餘錢,也不立馬逼著你交易,給你兩天時間吧,兩天之內備齊贖金,何時何處交割,聽我另行吩咐可也。

牛棟才大驚。他知道這兩幅字畫絕對是真跡,這是經故宮的數名專家鑒定過的。而對方偏偏說是贗品,要他出一斤黃金贖回,這不過是另一起搶劫案的開始。別說他混到這當兒了哪裏拿得出一斤黃金,就是拿得出還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這可怎麽辦?牛棟才是老江湖,他馬上想出了一個法子:一口咬定字畫是真跡,不信他願意陪對方去任何一處有鑒定資格的地方當場鑒定。

大盜聽得惱了,說:“黃口小兒,敢跟本爺台吹胡子瞪眼,你也配?爾膽大包天,竟敢違抗,真是天堂有路爾不走,地獄無門偏要入,真正氣死吾也!”說著,手一動,勃朗寧已經指住了牛棟才。

牛棟才嚇得渾身打戰:“爺台!老爺台!咱有話好說,有事好商量嘛!在下話語間若有冒犯,萬望您老爺台多擔待!”

大盜仰臉朝天,發出一陣隻有戲台上才聽得到的明顯誇張的狂笑,然後還是用念白似的腔調說了一番話語,大意是:如果牛棟才膽敢不按照他所吩咐的去辦,那就必須承擔以下幾種後果中的一種。這幾種後果的內容:一是將牛棟才本人以及目前避居於朋友家(他竟準確地說出了地址)的家小悉數處死;二是把他這邊的房子放一把火燒成一片白地;三是將牛棟才的妻子和女兒劫走後賣到妓院去,天津目前還有妓院,但估計共產黨很快就會下令取消,所以得考慮賣到南京、上海、廣州或者香港、澳門那邊的妓院去。

這番威脅聽得牛棟才臉色灰白,牙齒捉對廝鬥。大盜看在眼裏,又是仰臉一陣大笑。笑罷意猶未盡似的還要開腔繼續,但可能想到時間問題,擔心有人來拜訪牛棟才,所以就一擺手表示結束了,然後問牛棟才:“不知閣下聽後有何感想?意欲如何?”

牛棟才已經嚇得頭腦裏一片空白,令人出乎意料的是,這當兒女傭劉媽竟突然開腔了:“這位先生,你如此做法,難道不怕報應嗎?”

對方用一種刮目相看的目光掃視了劉媽一眼:“爾為下人,倒有膽量開口質問,本爺台倒是有幾分佩服。牛先生啊,府上竟有如此忠勇下人,真乃義仆也!本爺台問爾:何為報應?”

劉媽信佛,便說你如此作惡,難道不怕菩薩懲罰你嗎?見對方一臉的不屑,於是又說即使你不信菩薩,那就不怕官府把你逮進局子嗎?我的一個表弟以前受人冤枉進過警察局,那裏麵可真是不折不扣的人間地獄,苦不堪言,放出來後大病一場,差點死掉啊!

如此敘述,可能有人會覺得是否囉嗦了。但是,應該肯定劉媽的這番話語對於後來偵破本案起到了重要作用,所以理應作為本文的情節予以敘述。對方聽著,臉上露出了明顯的笑意,這不是裝出來的表情,而是真的忍俊不禁,好不容易才強迫自己憋住了,對劉媽說了一番話,竟是對警察局看守所情況的簡單介紹,主要意思是局子裏也是江湖,但凡在江湖上混得不錯的人,即使折進了局子也不會吃虧。為了替自己的這個觀點佐證,他舉了幾個例子,都是關於看守所內“有錢能使鬼推磨”的黑幕的,比如有其他犯人當仆人服侍,吃飯可讓警察到外麵館子去叫來好酒好菜,覺著悶了有人會陪你玩牌賭錢,有大煙癮的還可以到警察值班室去抽上一口,關押時間稍長想透透風的還可以以看病為名由警察陪同著去外麵轉悠,打點得到位的,順便逛逛窯子也不是一樁難事等等。

對方的這番話語,聽得劉媽目瞪口呆!這時,牛棟才已經回過神來,還想哀求,但剛開口就被對方堵了回去,說本爺台說話向無改口之例,怎麽說就怎麽定了,今日已將話說得多了,就此打住,兩日之後你等本爺台的消息準備交割便是。如此,本爺台告辭也!

老者離開後,牛棟才坐在原位發呆。劉媽從書堆上起來,先去外麵拴上了大門,返回書房後請示主人是否要報案。

牛棟才搖頭道:“報案?那不是明擺著自討苦吃嗎?算了吧,認命了……唉,隻是如今叫我一時間如何湊齊一斤黃金啊!”

劉媽看著主人,不吭聲,這點上,她當然幫不上忙的。

牛棟才沉思了一陣,指指桌上的酒菜,說都冷掉了,劉媽你替我重新熱一熱。劉媽依言照辦,把熱過的酒菜送進書房後就出去了。

牛棟才獨自喝酒,越想越愁。他不得不佩服那個強盜的判斷,瘦死的駱駝比馬肥,盡管他已經落泊到這等地步,但一斤黃金還是湊得起來的,隻要把他另外珍藏的幾幅字畫隨便拿一幅去賣掉,就足夠一斤黃金的價了。問題在於,他覺得這完全是強盜的一個借口,即使他拿出了黃金,強盜也不可能歸還已被搶劫的那兩幅字畫,江湖上可有“虎口吐肉”“磚窯掉柴”的美談?因此,實際上這是第二次搶劫。如果他忍痛照辦了,是否還會有第三次、第四次呢?強盜對他的情況很是了解,不把他的油水榨幹肯罷休嗎?而如果不照強盜所說的做,強盜若真的如其所言幹出那些喪心病狂的行徑,那該怎麽辦呢?

如此這般反複思量,總是難以決斷,不得要領。最後,牛棟才可能喝得過了量,竟伏在桌上迷糊過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牛棟才被劉媽喚醒了。他下意識地一個激靈,以為強盜去而複歸了,驚問:“又來了?”

盡管劉媽搖頭,但說出的話還是讓牛棟才大吃一驚:確實有人來訪了,來的是公安局的警察!

警察怎麽來了呢?那是劉媽報了案。這個老媽子真是一個義仆,剛才的那番旁聽已經使她了解了牛棟才的處境,左思右想覺得還是應當向警察報案。天津解放已經一個多月了,劉媽這樣的底層勞動人民明顯感受到共產黨領導下的新政府與原先的國民黨舊政府的天壤之別,從而增加了對人民政府的信任度,於是她自作主張向公安局報告此事。牛棟才混到這當兒早已把私人電話給混沒了,於是劉媽就去隔壁的中天電機廠門衛室打電話給十區公安分局,說發生了搶劫案。十區公安分局那邊對於搶劫案特別敏感,當下便問是否是戲子打扮、說話也是戲台上的腔調?劉媽說不是戲子打扮,不過說話倒是跟戲台上的腔調一個樣,於是分局就馬上向市局報告。這樣,專案組的偵查員就出動了。

牛棟才還不知是劉媽報的案,心裏隻是奇怪怎麽公安局警察的消息這麽靈通。根據他對警察辦案的了解,對方肯定要詢問他的情況的,那就不妙了。但偵查員卻沒有詢問他本人的情況,隻是盯著了解案子。即使是這樣,牛棟才也緊張得字斟句酌語不連貫不知如何說才好。

偵查員剛才進來時已經跟劉媽對過話了,覺得倒還是這個女傭明白利索,就撇開牛棟才向劉媽了解。劉媽於是一五一十把老者大盜登門的情況原原本本敘述了一番。牛棟才漸漸恢複了鎮定,意識到不應該把第一次那起案件告訴警察的,可是他已經來不及製止了,於是就隻好聽天由命,由著警察詢問記錄,自己也索性豁出去了,把第一次發生搶劫案件的細節陳述了一遍。

這時,專案組長秦瑞器也趕來了,跟偵查員交換了意見,作出決定:立即安排牛棟才和劉媽轉移,同時把牛棟才寄居在朋友家的家眷也轉移到安全處暫避;牛宅這邊,安排偵查員持械日夜蹲守,隨時準備緝拿前來索取黃金的大盜。

蹲守了三天,大盜並未登門。專案組於是意識到那天劉媽的報案顯然已經驚動了案犯,這樣就隻好另辟蹊徑了。秦瑞器抱著一絲希望,留下兩名偵查員待在牛宅繼續蹲守,其餘人在市局開了一個案情分析會。

值得慶幸的是,這次案犯在牛宅的室外現場留下了兩個清晰的腳印。專案組請來一位以前曾在天津英租界巡捕房刑事部專門負責鑒別痕跡的退休老刑警,請他將這兩個腳印跟以前幾次現場勘查所獲取的殘缺不全的腳印作了一番比較鑒定,得出結論:這是同一個人的腳印,那是一個男子,身高在一米六六至一米六九之間,右腳可能受過傷,留下的痕跡跟左腳有比較明顯的區別。

這個鑒定令專案組全體偵查員大吃一驚:如此說來,花旦、老旦、武生等等全是一人在扮演?這可能嗎?

出於慎重,請退休老刑警再作了一番鑒定,仍是這個結論。秦瑞器說那就讓我們重新分析那些已經獲得的線索,看是否有跟這位前輩的結論符合的內容。經過一番分析,發現從受害者所陳述的以前每次作案的案犯的身高來看,不論“花旦”、“老旦”還是“武生”,都在鑒定出的那個範圍內。另外,作案凶器飛刀、手槍也是一致的。

這樣,繼續偵查就有了新的餘地:之前請受害者蘇某、周某所回憶的戲劇界的熟人,全是“花旦”、“老旦”那樣的女性藝人,現在就可以擴大範圍,男性藝人也應當列入。秦瑞器於是馬上讓偵查員去拜訪蘇某、周某,要求擴大回憶範圍。

這一擴大,蘇某、周某就不約而同回憶起了同一個名字!

第五章

這個名字叫邢君笑,是抗戰時期曾在天津藝壇上一度活躍過的一個京劇醜角。邢君笑是其藝名,意思大約是“引君一樂”,其真名蘇某、周某就不清楚了。

前麵介紹過,蘇某是被北洋政府一下野官僚養在天津衛的“金絲鳥”,雖出身風塵,但書畫琴棋樣樣精通。她來到天津後,由於那北洋舊官僚的原因,自也頻頻出入於戲院以及一些顯赫人家的什麽慶典上。另一受害者周某也是一經曆不凡的人物,社會交際活動自也頻繁。這二位經偵查員一提醒,漸漸就回憶起了自己在參加一些堂會時經常看到的醜角邢君笑,越想越覺得作案的那主兒跟邢君笑很是相像。

專案組長秦瑞器聞訊一樂:行了!既然相像,那就查那位藝名邢君笑的醜角藝人吧。遂派兩名天津本地人出身的偵查員負責調查此人的情況。

這項調查進行得還算順利,偵查員找了數名當地京劇界的老藝人,說到邢君笑,對其都有印象,但要說知根知底那還得找跟邢君笑搭過班子的藝人,你們去找現在還在天津唱戲的“勝翻天”吧,聽說他跟邢君笑是同鄉。

於是就打聽到了武生出身後來因為摔壞了骨頭改行演醜角的“勝翻天”的下落,登門拜訪。“勝翻天”聽說是了解邢君笑的,便說那人我熟悉,他的本名叫柏森烈,跟我同鄉,都是河北省吳橋縣人氏。你們要知道他的什麽情況,就問我吧。

吳橋這個地名,對於喜歡雜技的人們來說絕對不會陌生。中國的雜技藝術源遠流長,是中華民族珍貴的優秀文化遺產,民間流傳的“雜技之鄉”很多,比如山東的聊城、江蘇的鹽城、河南的濮陽、湖北的天門、安徽的廣德、天津的武清、河北的吳橋、肅寧、霸州等。但是,就曆史悠久、群眾基礎雄厚以及在全世界的影響而言,吳橋最為著名。1958年,從吳橋小馬廠村出土的南北朝東魏時期的古墓壁畫上,就描繪著倒立、肚頂、轉碟、馬術等雜技表演形象。1954年,周恩來總理訪問歐洲時,所到諸國接見的華僑中,竟然都有祖籍吳橋的雜技藝人。周恩來因此不無欣喜地說:“吳橋不愧是雜技之鄉啊!”

舊時的吳橋人中,習練雜技的為數不少,其中有些並不準備把雜技當做一門謀生職業而隻是出於好玩或者防身之類的目的。據“勝翻天”介紹,出生於吳橋一個開大車店鋪家庭的柏森烈就是這樣。他早在不過十歲時就喜歡上了飛刀,家裏大人挨不住他的哭吵,隻好出錢讓他拜了吳橋著名的飛刀把式“神刀柳”為師。但是,最終柏森烈未能練到能夠登台表演的程度,三年後改學拳術。拳術也沒有學到如何了得的地步,十八歲那年不知怎的跟一個路過吳橋臨時演出的草台班子的一名比他大十三歲的老旦好上了,便投靠該班子跟著那女人闖蕩江湖。

柏森烈在那草台班子裏先是打雜,也給戲子化化妝,最後竟自學了醜角,得心應手,混出點兒小名氣。後來,那個老旦生病死了,草台班子也解散了,柏森烈就到了天津,搭班子專演醜角。盡管他的演出機會很多,但始終難成氣候,隻能在二三流的檔次混著。

那時,天津已經被日本人占領,柏森烈可能有語言方麵的天賦,不到半年就學會一口流利的日語。那時日本人也喜歡看演出,柏森烈的醜角演得很惹那些軍官的喜歡,其中有幾位就跟他交上了朋友。柏森烈與日本軍官交上朋友後,有了更多的來往,於是日本人知道這個演醜角的支那人還會中國武術,還會飛刀。日本軍官不禁有了跟柏森烈學一手的念頭。一說,柏森烈也不含糊,說咱們既然是朋友,那我教你們拳術飛刀,你們教我打槍如何?日本軍官同意了,於是雙方就互教互學。

柏森烈跟日本軍官的這番來往,抗戰勝利後自然被人向國民黨當局舉報。於是,“軍統”方麵就把柏森烈逮捕,原是準備判刑的,後來不知怎麽又對他網開一麵,關押了一年多放了出來。“勝翻天”因為跟柏森烈是同鄉,平時一向有往來,所以柏森烈被關押的那段時間,還幾次去探望過,後來釋放時還是“勝翻天”去接的,柏森烈已經被折騰得皮包骨頭了。

“勝翻天”把柏森烈接到自己家裏讓其休養了一段時間,然後把他介紹到一個戲班子去做化妝兼醜角。去年初,柏森烈來向“勝翻天”告辭,說他決定改行了,去北平與人合夥經商。這一去,就再也沒有消息了。

專案組當即舉行新的案情分析會,對邢君笑——柏森烈的情況進行了分析,一致認為此人符合案犯的全部特征條件:擅長使用飛刀、手槍,會武術,善喬裝,熟悉戲台念白等等。因此,這個柏森烈應該是一個重大嫌疑人。

可是,“勝翻天”說得很清楚,柏森烈自1948年初去北平與人合夥經商後,再也沒有在他跟前露過麵,也沒有什麽消息。應該上哪裏去尋找這主兒呢?眾偵查員重新回顧了係列搶劫案件的種種細節,最後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柏森烈對“局子裏”也就是原國民黨警察局看守所情況的熟悉上,他在牛棟才家對女傭劉媽關於看守所的那番敘述,使人覺得沒有親身經曆過的人是無法說得那樣細致的。如此說來,這家夥難道在天津解放前折進過國民黨警察局?因為他對劉媽所說的那些看守所內部情況中所涉及到的某個受到看守員優待的案犯,是1948年10月才被警察局長下令拘捕的,後來由於其家人通了“軍統”大特務鄭介民的路子,一個電話就給釋放了,受命執行逮捕的警察還請他去館子吃了一頓。此事當時報紙上曾經公開披露過。

於是,專案組就決定去查閱原國民黨警察局的刑事檔案,看是否曾經拘捕過一個名叫柏森烈或邢君笑的案犯。這回,由於目標集中,所以專案組全體出動,由秦瑞器向許建國局長申領了一紙批條,領著眾偵查員去查閱那些已被封存的原國民黨警察局的舊檔案。

但是,舊警察局移交下來的刑事檔案並不完整,尤其是1948年秋天局勢緊張以後所辦的那些案子,基本上沒有一件有完整的檔案,有的甚至隻有一個外麵寫著案號的空牛皮紙檔案袋。眾人折騰了一天,沒有查到相關線索。

那怎麽辦?秦瑞器說警察局沒有,那就去看守所查查看。因為從程序上來說,看守所就像倉庫,每進出一個人都必須有登記,否則人數就對不上。那些登記材料,我方人員在接管時應該接收下來妥加保存。

眾人深以為然,有人提議分頭去各分局看守所查看登記材料。一個偵查員說,由鄭介民下令釋放的犯人可是關押在市局看守所的,所以我的意見是我們還是先到市局看守所查一查。這個建議馬上獲得了秦瑞器的讚同,於是一行人匆匆吃了點晚飯後馬上趕往市局看守所。

謝天謝地!市局看守所完整保存著抗戰勝利後進出該所所有案犯的登記材料,一查,大喜:上麵有“邢君笑”這個名字!

不過,看守所的登記材料非常簡單,偵查員隻從上麵知道以下內容:這個名叫邢君笑的案犯因涉嫌倒賣黃金於1948年8月25日被捕,關押了兩個月零三天後,越獄脫逃了。處在那種即將失敗的局勢下,國民黨警察局辦案的警察已經沒有心思做事了,登記材料上甚至沒有案件承辦人的記載。

犯人越獄了,看守所總得作出一個反應吧?不說必定能夠追捕回來,但總是應當有所行動,而且對這些行動有一個記載吧?於是再翻材料,可是,抱歉得很,除了這幾本登記材料之外,其餘什麽都沒有了!

秦瑞器說:“找幾個留用的看守員來問問。”

當晚在看守所值班的看守員中有一個是留用警察,找來一問,他說知道當時有個犯人越獄脫逃一事,但是之前這個犯人是怎麽個情況就不清楚了,他甚至連那個逃犯多大年紀、個高個矮、怎生模樣都說不上來。那麽越獄以後呢?追捕了沒有?怎樣追捕的?結果如何?這個留用警察隻是搖頭,一點都說不上來。如果不是看他一臉憨厚相,還真以為是故意裝傻呢。

看守所長說,那請你們明天再跑一趟吧,我們馬上通知所有留用警察明天下午在所裏集中。

次日下午1點,秦瑞器帶著幾名偵查員前往市局看守所,分別與十六名留用看守員進行了談話,向他們了解關於邢君笑幾個月前被關押時的情況。

這些留用看守員中,隻有四分之一的人因為喜愛京劇還記得幾個月前看守所曾關押過一度出過小名的那個醜角邢君笑,跟他們聊下來,獲得了以下情況:

那個負責審理邢君笑倒賣黃金一案的承辦刑警名叫屠升重,天津解放後主動辭職,回家做生意去了。據留用看守員回憶,屠升重對於邢君笑這個案子采取的是不聞不問的方針,把人逮進來後,就不管了。那時他可能已經在為自己退出警界作準備了,所以聽說一直不大去警察局上班,邢君笑一案是他警察生涯中承辦的最後一個案子,但是由於有頭無尾,所以隻好說是半個案子。後來邢君笑越獄脫逃,看守所這邊曾去找他,想請他提供一些線索便於追捕,這位仁兄卻是一問三不知,一邊接待同行一邊不停接聽電話,都是生意方麵的內容。

對於邢君笑在關押期間的情況,據留用看守員回憶,說當時邢君笑在看守所裏受到了優待,這得益於一個名叫龐秋禾的看守員。龐秋禾是看守所的一名看守組長,手下管著七八個看守員,這些看守員組成的一個看守組負責管理關押犯輕微罪行的“土”字號監區。龐秋禾是一個戲迷,酷愛京戲,原本就欣賞邢君笑這個醜角,見邢君笑被捕關到了他所負責的監區裏,真是喜出望外,當天就跟邢君笑交上了朋友。

邢君笑在看守所有這樣一個粉絲,日子自然就好過了。再說這人在江湖上有許多朋友,不時以錢物幫他打點,因此所享受的待遇可想而知。邢君笑越獄後,一些看守員私下猜測可能是龐秋禾的買放行為。

秦瑞器覺得很有必要找龐秋禾調查一下,便打聽龐秋禾的下落,尋思不知是否難找。哪知這人極其好找——因為他有曆史問題,好像還被人舉報參加過“軍統”,殺過人,因此軍管會代表一接管看守所就對他“另眼看待”了,正盤算著要抽個空專門找他談談,天津市三區公安分局已經開了逮捕證直接把他抓走了。

專案組之後便分頭去找屠升重和龐秋禾調查。屠升重是個見人就張嘴打哈哈的樂天派人物,正和人合夥經營糧食生意,盡管沒有賺到錢反而略賠了若幹,但還是一臉笑容樂嗬嗬的,就像賺了一大筆銀子似的。這人口才也好,偵查員甚至覺得他應當改行去做評書藝人。談話是從何時拘捕邢君笑開始的,屠升重一開口,偵查員就懷疑自己跑錯了地方進到了哪家茶館,正麵對著一個說評書的:“話說民國三十八年秋末冬初,聲名顯赫的林、羅大帥一聲令下,劉大參座督率中國人民解放軍東北野戰軍八十萬雄兵,在縱橫千裏的長城線上,東起山海關,西至古北口、喜峰口,分數路進關。人馬浩蕩,星夜疾馳……”

偵查員回過神來馬上叫停,說老屠咱不玩虛的,就談實的,你先介紹一下那個邢君笑當時犯案的情況吧。屠升重有點不高興,說話就變得簡而又簡,說當時邢君笑被人舉報倒賣黃金,因為“國民政府”有令禁止買賣黃金,他犯了禁令,那就得抓,上海不是還槍斃了幾個黃金販子嗎?

好!就這樣回答吧!再問:“邢君笑在天津的住址以及平時的落腳點你知道嗎?”

“此人居無定所,我們是在戲園子裏抓住他的。”

“抓住後審訊時問了嗎?”

“不好意思,把人拿下後往看守所一送,我就再也沒有去過。後來看守所說他越獄了,我才想起來還有這樣一個人犯哩!”

“完啦?”

“對,就這些。”

偵查員頗有些失望,但也沒有辦法。

另一路去向在押犯龐秋禾調查的是秦瑞器和偵查員小彭,他們倒是獲得了線索。龐秋禾說,邢君笑到看守所後和他很快就搭上了關係,當天就給了他一個地址去找其一位朋友,拿到了兩枚金戒指。之後,他對邢君笑特別關照,給了許多優待。邢君笑是一個知道江湖規矩的人,當然不會虧待他,不斷讓朋友給他送錢送物。如此這般說了一番,最後龐秋禾寫下了邢君笑那幾個鐵哥們兒的地址。

專案組分析,龐秋禾提供的那幾個家夥既然能跟邢君笑這樣的主兒混成鐵哥們兒,那看來也不是善茬兒,也許眼下正在偵查的這幾起搶劫案他們也有份,所以不能直接登門調查,隻能先在外圍進行密查。

哪知,悄然進行調查後,發現這幾位都跟邢君笑——柏森烈的情況一樣,屬於居無定所分子,天津一解放,他們早已溜得不知去向!

原寄予著很大希望的事竟然是這樣一個結果,已經辛勞了多日的偵查員們難免有些氣餒,組長秦瑞器也是一臉的沮喪。偏偏這時許建國局長又忙中抽空把他召去直接詢問偵查進展,秦瑞器把情況匯報後,簡直不知道說什麽才好,隻覺得辜負了領導的重托。許建國反倒笑了,說我幹過具體工作,知道有時確實沒有那麽順利,不必緊張,我沒打算批評你。你是專案組長,這當兒自己千萬不要氣餒,已經查到這一步了,離勝利就不遠了。這時候最需要的是一定要保持冷靜,隻有冷靜了,才能充分發揮智慧。

還幸虧有許建國局長的這番話,秦瑞器回去後冷靜下來,仔細想了好久,終於從已經獲得的情況中理出了一個線頭:案犯首次作案從牛棟才那裏搶劫了兩幅字畫,在第二次登門時曾經說他在出手銷贓時被認為是贗品。這個情節似乎很有價值:案犯說的究竟是假是真?如果是假,那就不能成為線索。可是,如果案犯說的是真話,他確實是去銷過贓呢?那豈不是一條線索嗎?

偵查工作進行到這當兒,這樣一個思路就是一條線索,盡管結果是未知的。但是,死馬當活馬醫,總比空練把勢要好吧?行,那就醫吧!

於是,專案組全體偵查員一律便衣,分頭拜訪天津全城大大小小的古玩、字畫店鋪,甚至連出售文房四寶的什麽什麽齋也沒有放過。秦瑞器放出話來:哪位獲得線索,我這裏有當年離家參加八路軍時家裏給的兩枚大洋,已經在身邊藏了十二年了,這次拿出來請客,酒菜由他點!

這個運氣,讓華北軍區保衛部幹事李勝鳴碰上了。他分工跑四區,踩著一輛破自行車跑遍了全區十幾家古玩、字畫店鋪都沒有收獲,正惱火時,忽見關帝廟門口蹲著一個擺地攤的老者,麵前放著一塊尺餘見方的木牌牌,上書“專識字畫”四個字,不禁心裏一動:何不去向這位老者打聽打聽?

因為不知對方是何許人物,是否可靠,所以李勝鳴小心翼翼,上前遞煙點火,假裝踩車累了歇歇腳的樣子,順便跟人家聊上幾句。事後想來,如果對方是一個信奉“沉默是金”的人物,那李勝鳴的運氣就沒了。他的運氣好就好在這位老者恰恰是一個很健談的人,而且很想讓人知道當年他在北平故宮給某文物專家當助手時所練就的那份鑒定字畫的罕有眼力。於是,相關的話匣子就這樣打開了。那個作案的家夥如果知道老者的這次談話會對他產生怎樣的後果的話,隻怕早就手起刀落送他上西天了。

這位老者可能誤以為李勝鳴是一個想把其來曆不明的字畫銷贓出讓給他的角色,於是就先作了一番自我介紹。那番經曆在李勝鳴聽來,覺得蹲在關帝廟前守著一塊尺餘見方的“專識字畫”的木牌牌著實委屈他了,就是讓他執掌一家五開間門麵的專門經營古字畫的大型店鋪也屈才。總之,用現在的話來說,足夠一個國家級字畫鑒定專家的水平和資格了。

然後,老者就說自己跟北平、天津各古玩鋪子、字畫店家的交情,某某字號的掌櫃當年還是他手把手教會了鑒別字畫的,某某字號的掌櫃是他的義弟,或有一層義子、義女等等的“義”字關係。說這些幹嗎?這叫“暗示”,使別人由此產生聯想:我的字畫如若經這老前輩介紹去賣給店鋪,人家肯定賣麵子肯多付若幹錢鈔。須知有些古字畫的價值驚人,不敢稱“連城”,也足夠一個天文數字,多出百分之一、千分之一就不得了!

李勝鳴反正是權當踩累了車歇腳的,就聽對方吹吧,想等老頭吹累了再詢問需要了解的情況。沒想到,接下來老者自己就說到了關於牛棟才那兩幅字畫的話頭。他說,像他這樣的前輩級鑒定字畫的人物如今不多了,所以,必須對他保持應有的尊重。他對於李勝鳴的態度表示滿意,說李勝鳴懂禮節,說話謙恭和氣,言談舉止中頗有敬老之風,因此李勝鳴如果有什麽字畫需要他作鑒定,他不收分文,還可免費介紹下家,總之是服務絕對到位。如果碰上的是不懂敬老、不尊重人才的主兒,那他就隻好“蘿卜不當菜”了。比如前幾天,有人拿來兩幅字畫,是北宋蘇軾和明代唐寅的作品,他隻看了一眼就斷定是真跡。但那人態度極其傲慢,開口閉口“老頭兒”,自己掏煙抽也不曉得敬奉一支,所以就告訴對方說那是贗品,不值分文。氣得那人大惱,當場大罵了幾句,拔腿就走。

李勝鳴一聽蘇軾、唐寅的名字,馬上想到了牛棟才被劫的字畫,連忙又奉上香煙,口氣愈加恭敬,一番套問後,意外地得知那人竟然就住在對麵的胡同裏!

一小時後,關帝廟對麵那條胡同的前後通道就被專案組神不知鬼不覺地悄然控製住了。四區公安分局協助行動,先通過派出所、居民小組積極分子對該胡同內的住戶進行逐家逐戶的排查,確認64號一戶劉姓居民家裏借住著一個貌似柏森烈的男子。

秦瑞器說那就行動吧,先扣住他再說。不過這人有武器,會飛刀、拳術,同誌們都小心點啊!

一行人撲進門去,柏森烈正在屋裏坐著看報紙,被數支手槍逼住了,隻有乖乖舉手的份兒,結果當場就擒,身上果然揣著一支勃朗寧手槍和七把飛刀。隨即搜查,從其借住的那個屋子裏搜得了牛棟才、蘇某、周某和三個外國人的大部分贓物、贓款。

將柏森烈押回市局一訊問,他對於自己所犯罪行供認不諱。至於被選為作案對象的牛、蘇、周、郝等人,有的是他以前唱堂會時知道的,有的是通過別人聊天得知的;那三個外國人則是“隨機選擇”的了。

專案組諸君於是弄不懂了:你搶劫那麽多的黃金首飾幹嗎呢?莫非想自己開一家首飾店鋪?

柏森烈解釋:他想籌集大約五百兩黃金,去南京、上海盤下一家工廠或者商號,自己當老板,愜意地度過下半生。柏森烈還心平氣和地告訴偵查員,如今北平、天津都已經解放,南邊“國軍”的“徐蚌會戰”(指“淮海戰役”)也敗了,眼見得南京、上海都快保不住了,這當兒收購廠家、商號可以把價錢壓到最低。一番話令秦瑞器等人哭笑不得。

1949年4月24日,搶劫犯柏森烈被判處死刑,執行槍決。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