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困難時期 1959 – 1961/1962
戴相陵
我有幸在九歲到十二歲期間,度過了所謂的“三年困難時期”。
三年困難時期,又與所謂的“三年自然災害”聯係在一起。據官方報道:1959年到1961年的連續三年裏,我國九億畝耕地中,有六億畝受災。三年自然災害,據說是導致1960年到1962年的三年困難時期的最主要的原因之一。
當然,這些都是官方的新聞導向。而非官方的說法,卻有很大的差異。首先是農學家和氣象學家,他們對連續三年有全國範圍的自然災害說法,提出質疑。而政治家和經濟學家,則一針見血地指出,三年困難的原因是三分天災、七分人禍,歸罪於1958年大煉鋼鐵、大躍進和三麵紅旗的政治和群眾運動。
三年困難時期的特征是以大饑荒為代表的物質匱乏。據某個非官方統計,我們江蘇省算好的,餓死153萬人;而臨界的安徽省就很慘了,餓死了633萬。三年期間,全國非正常死亡人數高達3200萬以上。
購物要計劃和排隊
三年困難時期,可以算計劃經濟的頂峰時期了。在1958年以前,我國就實行了糧油棉的統購統銷。所以購糧證和糧票布票,人們已經習慣了。
拿糧食為例。爸爸媽媽是國家幹部,每個月28斤。外婆和楊姨算社會上沒工作的,吃25斤。中學生每月32斤。我在三年級以後,有24斤,兩個妹妹還小,隻有20斤。
家裏買米是我的任務。每次去糧站買米,都要帶上糧證和糧票。交糧票後,還得在糧證上做記錄。標準(麵)粉一毛六一斤,大米一毛四一斤,中熟米一毛二。由於中熟米的出飯率高,南京話叫“脹鍋”,所以也要計劃,不是有糧票就能買到的。
購買食油也是這樣,油票和糧證都要帶著。進入三年困難時期,食油的定量從每人每月四兩減為二兩。如此之少的油水,所以麻油就算奢侈品了。當年的記憶中,很少有麻油香。
隨著國民經濟越來越困難,票證的範圍也越來越大,幾乎涉及了所有的生活資料。肉票、糖票、豆腐票、煤票肯定是要的。魚票、禽蛋票、酒票、香煙票、工業卷,好像也是有的。
由於涉及麵過大,總不能每件商品都印發票據吧,比如說火柴、煤油?於是又新添了購物證。在物資匱乏的頂峰,買醬油也要在購物證上登記了。這時,外婆叫我去買了好幾次食鹽,囤積在家裏罐子裏,以防不測。果然,沒有多久,買鹽也要購物證了。那時,燒菜用有點發黃發黑的粗鹽,一毛多一斤。精白的細鹽,又算稀物了,偶爾在飯桌上用作調味的。
低工資、低消費,連溫飽都不能達到的社會裏,吃,確實是每天的頭等大事。糧油的定量如此之低,肉的定量是每人每月二兩,人們隻有把眼光投向了蔬菜。
蔬菜也要憑證按計劃供應。可是有計劃並不能保證供應。菜場去遲了,就沒菜買了。所以要起早排隊,才能買到菜。我是家中長子,十歲左右,妹妹還小,於是買菜的任務就落在了我的頭上。
排隊買菜,是困難時代裏的一道風景線。每天天不亮,我就得起床出門去菜場排隊了。人們吵吵嚷嚷,插隊吵架打架,都是司空見慣的事。日子長了,必定會睡眠不足。於是就想出了一招。在前一天晚上,就去放上一個破籃子或者磚頭,算是排過隊了,第二天仍然算數。可是這招棋很快就不靈了。第二天跑去一看,破籃子早被踢到遠遠的一邊了。看看排頭幾個凶神惡煞的嘴臉,我隻好排到最後一個了。他們都是地頭上有名的惡少,人家也要每天吃飯。
偶爾也有占便宜的時候。有時候,菜還沒到,突然前麵一陣騷動,說是換地方了。於是一聲呼嘯,大家都向新賣點不要命地衝去。這時,我短跑、爆發力的優勢就顯示出來了。一陣衝刺,我往往都是前幾名。任奶奶是任應培老師的老伴。她小腳跑不動,每次換地動靜來到以前,都要叮囑我,要我也要提起她的籃子再起跑。
開始,菜場還有苞菜賣,後來苞菜變成了“飛機苞菜”。那是一種沒有長好、不能包攏的苞菜,菜葉厚厚的,灰色,有點帶紫。缺油少鹽地燒出來,很難吃,發苦。最後,就連“飛機苞菜”也沒有了。每天隻能買到一點點浸泡過的黃豆和粉條。
大饑荒
一代祖國的花朵,我們老三屆,在童年長身體的關鍵時刻,遇到了共和國史上、甚至是中國現代史上,最大的饑荒。這三年,對我們後來生理和心理的成長造成的負麵影響,是舉足輕重的。
我們城裏的一群,應該感到幸運,因為老天沒有把我們投到一個鄉下農民的娘胎裏。即使在供給最緊張的年月,我們每月24斤商品糧的計劃,一直在供應著。城裏人,尤其是大城市人,是不大會餓死的。
可是沒有足夠的食油、素菜和副食品的支持,每天八兩米對我來說,是肯定不夠的。當然,糧食不夠是針對每個人的,爸爸媽媽外婆他們,也不夠吃。
我們家不知從什麽地方搞了很多胡蘿卜。每天中午都是胡蘿卜飯。後來,胡蘿卜吃完了,又來了胡蘿卜幹。長期下來,我對胡蘿卜產生了反感,以至於見了就惡心。直到現在,不管再怎樣宣傳其營養價值,我對胡蘿卜都產生不了食欲,正所謂是“被胡蘿卜吃傷了”。
其實,我是沒嚐過沒了胡蘿卜的滋味。那就是中飯從兩尖碗縮成了兩淺碗,那晚飯不是更等不及了嗎?
家裏的晚飯倒是白粥,沒加倒胃的胡蘿卜。可是兩小碗稀飯對我來說是打不到底的。每當第二碗吃得不見一粒米時,我就開始添碗。那些粘在碗上的粥汁,對我來說是那麽香甜、過癮,絕不忍放棄。舔過的碗,幹幹淨淨,在燈光下反著光。在我眼裏,連洗碗都不需要了。
我恨吃蔬菜是有曆史原因的。三歲到七歲在全托幼兒園裏,就是蔬菜伺候。七歲回家後,才開了一年葷,又趕上了這三年,中上的四塊肥肉就沒影了。
一開始天天是炒青菜。對我來說,難吃之極。有一次,我試圖強行吞咽時,還真的慪了出來。以至於阿爸指責我,怎麽見了蔬菜就要哭了?
那時我害怕學校老師的程度超過家裏的媽媽。我的“不吃蔬菜”一度曾是開家長會時,媽媽向老師告狀的主要項目。
後來,青菜也沒了,“飛機苞菜”上了桌,我都記不得是怎麽吃飯的。
現在回想起來,有一口吃的,算很不錯的了,不要生在福中不知福了。我更要感謝降臨在一個父母是當老師的家庭裏。
我們家在院子裏一直被視為“有錢”的。爸爸媽媽的工資確實遠遠超出一般老百姓的所得。可是在那個年月,有錢也不見得能買到東西。我之所以能渡過難關,身體後來還可以,有著其它的原因。
即使在最困難的時期,每天早晨,我們家都有兩大瓶新鮮牛奶,瓶蓋上紮有南京農學院實驗牧場的臘封紙。那時,該牧場的奶牛,就養在附中北操場後麵的山下。每天淩晨送奶人沿街送奶,自行車後麵的兩邊,掛著一瓶瓶的牛奶,也是當時的一道風景。
牛奶一直是高檔食品,當然不是每家都能喝到的,尤其是在每月二兩肉二兩油的日子裏。月底去續訂牛奶時,必須要驗證“公家證明”。一份是阿爸的,證明有病。大概是指他1956年的那場肺結核的恢複,需要長期營養吧。另一份是媽媽的產婦證明。我的小妹妹薑樹容在1960年4月15日來到了這個世界。
兩大瓶牛奶原先是兩磅,後來又變成了兩斤,瓶子也更大了一點。每天早飯時,滾燙的牛奶倒進了四個小碗裏。阿爸有他的一碗是理所當然的。其餘的三碗,就給了我們作為接班人的三兄妹了。媽媽、外婆和楊姨,好像她們隻煮牛奶,沒大喝過。
我對家裏的牛奶,印象一直很好。尤其是稍微冷卻後挑起的奶皮,可稱為蓋世佳肴了。
感謝附中和教育學院的領導,或者醫務室和總務處。他們開的這兩張證明居然有“終身製”效應,使我們家的牛奶供應延續下來。直到1968年10月,我才暫時告別了牛奶,奔赴蘇北農村,改喝胡蘿卜山芋幹玉米粥了。
那幾年,附中有時會搞到一些山芋分給教工。山芋一到,各家奔走相告。在後山地窖裏分山芋時,好像一直是笑眯眯的丁文卿老師記賬,以後就在媽媽的工資裏扣錢。過秤後,用板車拖到家裏,堆在床底下。
山芋是個好東西,比胡蘿卜好多了,生的熟的都很好吃。一次的分得,可以解決很長一段時間的肚子問題。有一次,我們在一起削山芋,大妹妹一刀削到了手指,鮮血直流,嚎啕大哭。
為了解決油水問題,我們四處打聽,想方設法,在店鋪裏買點東西回來。
我一度每天中午到一家叫三牌樓公共食堂的館子裏,在第一張桌子上等服務員的菜單。菜買到後就放在飯盒裏帶回家。沒多久,這家館子也沒葷菜了。陵村旁邊的一家幹炒作坊,我也去買過油炸毛魚。三牌樓有一家賣豬大腸豬頭肉的鹵菜店,是我們家第一個發現可以買到肉湯。於是全院子每家都去了,三毛錢一鍋地打回來。用肉湯晚上煮菜稀飯,要強過蘿卜幹、鹹菜、白粥好幾倍了。問題是,這些探索發現,都是曇花一現。不久,不是店鋪裏人滿為患,就是巧媳婦難做無米之炊了。
在實在沒辦法的時候,全家也偶爾上館子打牙祭。不過,那要花去家裏很大的一筆錢。
下關的一支香、山西路的味正香、鼓樓的馬祥興和雞鳴酒家、楊公井的四川酒家,都是我那時的記憶。其中味正香的那隻燒雞,使我終生難忘。吃完回家得意之際,媽媽非常嚴肅地警告我:不準到外麵亂講我們上館子的。
再到後來,館子好像不是有錢就能上了,要憑什麽票了。於是爸爸又不知道從哪裏弄來就餐券。上麵印著“高級腦力勞動者餐券”。他還搞到了高級知識分子的食油補貼券,每月高達一斤。
就是這些,緩解了我們家的吃飯危機。可是,這是僅僅是大饑荒中的我們家。
走出院子,看看平民百姓們;再走到街上,看看那些湧進城裏來的鄉下饑民吧。
大院外麵的老百姓在饑荒中的困難要大的多。普通平民百姓收入很低,他們沒有其他可利用的社會資源,也不可能得到國家對知識分子和幹部的照顧。
經常有乞丐進入院子要飯。他們的衣服破爛,什麽都要。可是在困難歲月,誰家還會有剩餘的飯食? 連我在晚上還要舔碗呢。看著他們手上的黑乎乎的破碗要不到飯,我很可憐他們。
有一個老太婆是靠拾垃圾過日子的。她就住金川們附近。好像沒有老伴,隻有一個無業遊民的啞巴
大院外麵的老百姓在饑荒中的困難要大的多。普通平民百姓收入很低,他們沒有其他可利用的社會資源,也不可能得到國家對知識分子和幹部的照顧。
經常有乞丐進入院子要飯。他們的衣服破爛,什麽都要。可是在困難歲月,誰家還會有剩餘的飯食? 連我在晚上還要舔碗呢。看著他們手上的黑乎乎的破碗要不到飯,我很可憐他們。
有一個老太婆是靠拾垃圾過日子的。她就住金川們附近。好像沒有老伴,隻有一個無業遊民的啞巴兒子。有一天,她在院子的大門口長跪不起。她祈求想討得一雙舊鞋穿穿。可是她的指望落空了。院子裏六家居然一家都省不出一雙舊鞋給她。她是哭嚎著離開的。
有個同學叫張金強,家住在薩家灣的金川河的橋底下。家裏是開小店的,家境照理應該比其他市民要好。店麵衝著街上開,家人就住在店後麵黑洞洞的披屋裏。有一次,我在他家玩。桌子上擺著一大碗豆腐渣,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白裏發黃。張金強無意地說了一句:豆腐渣不好吃。隻見張母在旁邊瞪著眼,對他怒喝一聲:耳*****好吃?意思很明了:不吃豆腐渣,就吃耳光子。張金強馬上附和地端起碗,向嘴裏扒了幾口豆腐渣。我也皺著眉頭嚐了一口。豆腐渣缺油少鹽地煮出來,又粗又臭又澀嘴,很難下咽。
那時候流行著兩種疾病:浮腫和肝炎。大家都清楚,都是吃不飽和營養不良引起的。而良方妙藥,竟是麥麩子做的窩窩頭。
城裏人開始向主食、副食、蔬菜以外尋求食源。附近的一家軍區機關食堂發明了用蚯蚓做菜。生物學家們培養出了“小球藻”。黃色的液體,說是很有營養。可是這些發明,不能解決根本問題。
饑民和難民
有一天早上,院子裏的大人在議論紛紛,說是昨天夜裏捉住了一個“壞人”。原來,在大概半夜的時分,有人發現冬青樹底下有動靜,於是就大喊有賊。大人們都跑了出來,在樹叢裏拖出了一個人。此人的衣服破得一絲一條的,也不知什麽時辰潛入院子裏的。被拖出來後,嚇得渾身打顫。最後在吵吵嚷嚷中,他被扭送居委會。
其實,這個世界當時哪有這麽多壞人?可能這個人,隻不過想借“青紗帳”過一夜罷了。
他們隻是鄉下人。這些年有大批的鄉下人背井離鄉、逃荒要飯,湧進了南京市。他們在街頭遊蕩露宿,四處尋找乞討食物。這些人絕大多數來自安徽北部臨淮關、蚌埠一帶的淮河兩岸。那一帶,餓死了大批的農民。還沒餓死的,就迫不及待地逃了出來。
南京市民顯然不歡迎他們的光臨,把他們當作“壞人”,至少是不想勞動的懶漢。他們穿著幾乎是清一色的又髒又破的黑棉襖頭,在南京人冷漠的眼光下晃動。其實,饑民們隻不過是想要口飯吃。
在餓得沒辦法時,他們也偷也搶。聽說在街上,時有發生小孩手中的大餅被搶的事件。還有的饑民,有意朝他人手上的食物上吐吐沫。當人家嫌髒不要的時候,他們馬上就撿起來,頃刻之間,就吞進了肚裏。
很多難民溜進了飯館,向用餐者伸出黑黑的手。用餐人感到惡心時,也會給點硬幣或者飯食。更多的饑民,是在眼巴巴地等客人吃完,然後沒等服務員上來清理,就把盤子裏的殘湯剩飯,一掃而光。
下麵是我“初到美國”一文第九節裏的一段回憶。
“記得有一天,微雨蒙蒙,楊姨帶我去鼓樓醫院去看眼科醫生。掛過號後,楊姨領著我去醫院大門口。她從小販那裏買了一塊蒸米糕遞給我。不料我不慎沒接住,雪白的米糕頓時落地,眼睜睜地看著水泥地上肮髒的雨水頃刻間滲入,米糕由幹變潮、顏色由白變黃,肯定不能吃了。
我頭也不敢抬,準備挨罵。但馬上聽到有人問楊姨:要不要了?緊接著,一雙瘦骨嶙峋的黑手,把那灘又潮又髒的米糕給捧走了。
整個事件從發生到結束一共才幾秒鍾。我始終低著頭,沒能看到小販、楊姨和那個饑民的臉。”
下關熱河路上的盲流
盡管當年的日子不好過,但在學校裏接受的,卻是革命英雄主義的教育。我們年齡不大,肚子也老是餓得咕咕叫,可是一天到晚,都在立誌做英雄,抓特務、抓強盜、抓小偷。
此時,南京市民對湧進城裏的饑民與壞人聯係在一起。有一次,老師講了街上的偷竊和搶劫,又讀了一些少先隊員見義勇為的故事。我們很自然地認為街上的饑民就是又偷又搶。
在先進事跡鼓舞下,放學後,我們三四個同學,決定上街走一趟,尋找當英雄的機會。
我們一行由鹽倉橋出建寧路,來到了下關的熱河路。
熱河路上熙熙攘攘、熱鬧非凡。使我們不解的是,來來往往的人流裏,幾乎是清一色的盲流。他們穿著清一色的破爛黑棉襖。
難道他們都是壞人嗎?
我們開始尋找戰機。可是半天也沒看見一個小偷。有一次,一個饑民的嘴,幾乎已經要貼到了店鋪賣的燒餅上了。可是,他就是沒動手。
這天,我們沒有看見一個小偷和強盜,多少有點失望地回家了。
可是,這天給我留下了終身難忘的印象。這是我見到過的最龐大的由饑民難民組成的盲流群體
通貨膨脹和自由市場
商店裏的空貨架持續了一段時間後,東西又逐漸地返回了貨架。可是,這次重新上架,是以一種建國以來從未見過的麵目出現的。
周圍人們首次發現有水果糖賣,是在中山北路察哈爾路口的那家小店裏。售價五元人民幣一市斤。硬糖用透明的玻璃紙包著,一顆有我們小孩在地上打的玻璃彈子球那麽大。剝開糖紙,糖果是淡黃色,放進嘴裏,盡管沒有水果味,但很鮮甜,顯然是白糖造的。否則得話,味道會有點苦,顏色會呈黑色。
這糖果上市的全新麵貌在於它的價格:五元一斤。要知道,當時普通職工的月薪隻有三十元左右,一個家境還好的市民,每個月的生活費,當然是以夥食費為主,才八九塊錢。差一點的家庭,還達不到這樣的水平呢。
也就是說,這樣的糖,老百姓是買不起的。於是,大家稱它是“高級糖”。
緊接著,店鋪裏又出現了“高級餅子”。它的天價,也很少有人問津。
老百姓對此很無奈,有兒歌為證:高級餅子、高級糖,高級老頭兒上茅房!我在街上、學校,也跟著平民同學一起哼著。
這是我們這一代記事後的第一次通貨膨脹,盡管受嚴格計劃控製的基本生活資料,煤電水米油鹽,沒有漲價。
與通貨膨脹同時出現的是自由市場的興起。在計劃經濟時代,自由市場是不合法的,是與“黑市”、“投機倒把”這類貶義詞匯放在一起說事的。國家當時對自由市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能是不太容易管,還有可能指望它能解決一些吃飯問題。
與國營菜場的一片冷清相反,自由市場卻是一片活躍。走到三牌樓菜場和熱河路菜場外麵去轉轉。這裏的黑市,可以買到幾乎所有的副食品:魚、肉、禽、蛋、菜。
問題仍然是價格。記得自由市場剛出現的時候,雞蛋兩毛五一個,一塊錢四個。在價格頂峰時期,煮熟的山芋賣到了八毛錢一斤。
有些同學的家裏,也開始搞起販賣來了。有一個同學,從家裏拿來了許多票證,布票、肉票、糖票都有。顯然,他家是搞販賣票證的。我知道這些是好東西,還抹下了麵子問他要了兩張回家。媽媽覺得感到非常驚奇。
有一次,我到一個張姓同學家玩。他家是六合人,從老家販來了成筐的雞蛋。我問他一塊錢幾個。他沒去問大人,就給做了一個手勢,說是七個。回家後,媽媽給了我一塊錢,要我去買。第二天,他拿著我給的一元鈔進裏屋去向他母親要雞蛋。結果,隻有四個。看著我失望的樣子,他安慰我說:我隨手給你拿了四個大的。
生產自救
(昨晚下班,疾車回府。有一野兔,在車燈前,橫穿公路,險些殺生。觸景憶事,故出此篇。)
在幾乎見不到葷腥的日子裏,市民們開始養雞養鴨,生產自救。
公雞啼鳴,母雞下蛋,鴨子呱呱叫。西瓜圃橋的周邊地區,象農村一樣。但它沒有鄉下的那份清爽,因為本身就高低不平,談不上幹淨的石子路、爛泥路上,又增加的各種家禽的糞便。
發展家庭畜牧業,有人還動了真格。樓子巷口的一家,養了幾隻羊。我們家曾不定期地從那兒買過羊奶。羊奶沒有牛奶好喝,有點怪味,可是要比清湯寡水強許多。
信不信由你,唐老師家在院子裏也養了一隻小羊。拴在一個角落,冬青樹給糟蹋了一大片。羊毛、羊角、羊尾巴、咩咩叫,羊臊味,還有撒了一地的、黑綠色的、黃豆大的羊屎蛋,這些,都是我得到的對該動物最初的感性知識。
可能是院子裏其他人有意見,那隻羊很快就消失了。
城裏人幹事,喜歡你看你、我看我、一窩蜂。有一段時間,幾乎每一家都養了一窩兔子。我家也不例外。
在樓下的廚房外麵,放著我家的兔籠子。兔籠是用葵花稈綁在一起做成的,五尺長、三尺寬、兩尺高。我們養了三五隻小白兔。開始是長毛兔,阿爸還給它們剪過毛。後來,換了普通的。養兔,就是為了吃肉。
妹妹還小,作為長子,每天割兔子草的任務,就落在了我身上。當時也沒有多少繁重的家庭作業,加上成績好,我放學後的主要任務,就是割兔子草。刀是從來沒用過。剪刀,效率也不高。最後還是用手拔。
由於家家養兔,近處的草很快就沒了。於是,樹葉就成了飼料。自己個頭不高,而且爬樹危險,所以樹葉也不能解決問題。
有一天中午放學的路上,恰好與八中放學的大同學們同路。隻見一個大個子男生,他一路走,一麵抬頭伸手,把能“鉤”到的白楊樹葉都摘了下來。很快簍子裏就滿了,葉子自然是去喂兔子的。當時,我對他身高所發揮的作用,真是羨慕極了。
我隻有在把目光投向遠方的草源了。瘟臭的金川河流域在宋家埂一帶,有著肥美的草源。那裏兩岸的草,又嫩又綠。隻是此地河岸陡峭,再加上一不小心,踩進淤泥裏,就會有很大的麻煩。
兔子肉很好吃。一隻紅燒出來,也不止人均二兩肉了。熱氣騰騰,又細又嫩又香。
感謝蒼天,在雞鴨兔羊人共舞的生物圈裏,那幾年南京既沒有爆發過傳統的雞瘟兔疫,也沒有現代的禽流感。
與其他五家一樣,我家在院子裏也占有一條隙地種菜,一米寬、十幾米長。
“自留地”上的主要勞動力是外婆。她才六十歲,據說從前家裏是地主,可能對土地有著特殊的感情。
地頭上種是蔥蒜,後麵就是瓜、角、茄、菜,當然是以青菜之為主。全院子曾經有大麵積種植蠶豆、向日葵和落花生的日子。
種菜,如果不是為了調解生活節奏,而是純粹是為了吃菜,那還是很辛苦的。外婆每天要花很多時間在園子裏經營。在幹旱的夏天,院子裏那口井,是大家競爭的場地。每家都有一個吊桶,黃昏時,就開始打水澆菜、爭奪水資源。手腳慢的、來晚的,井水很就快見底了。直到文革期間的1967年,我們都長大有力氣了,才想到隻有把井掏深,才能解決問題。
收獲季節是興奮的。
秋季的一個星期天,全院子一起收割向日葵。連根拔起,磕去根泥,留下葵稈,日後可以燒火,紮兔子籠。剪下的葵盤有大碗長的直徑,各家圍坐在一起,在大木澡盆裏,用木槌捶打。落在盆裏的葵花籽,有一大澡盆。曬幹後,每家都有一米口袋,夠消受一年的。困難年月,物以稀為貴,送給親友,也是上乘佳品。
這哪是什麽教師世家的周末,分明是農家樂在都市一角的體現。
當然也有天災人禍的時候。一場台風在一夜間,可以讓所有的向日葵都倒在稀泥裏。實踐證明,就是扶起來,日後太陽出來了,也是死。
人禍也是防不勝防。由於院子外與院子裏的經濟收入懸殊太大,加上知識分子的清高,外麵平民百姓與我們的關係,一直不和諧。而且,城市貧民也沒有那一畝三分地的條件。於是,院內的農家樂若是張揚出去,必定會引起不平。
午休時刻,居然能有一群衣著不整的小孩,他們翻過大門進入院子後,就直衝攤曬在水泥地上的葵花籽。隻見他們兩手一手抓起一大把,就往外跑。這簡直就是光天化日下的搶劫。
有一次,我呼嘯著追趕過去,他們就把葵花籽隨手撒了,奪門而逃。我們知道,即使追到家長處,也沒有用。因為這肯定來自是大人們的嫉妒、縱容和教唆。那時的居委會,也是人家當小組長,為平民說話。對諸如此類的事情,總是正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有一年最倒黴。全院都在期待著落花生的第二個收獲季節。因為大家都嚐到了前一年種花生的甜頭,這年各家的地都種上了花生,而且長勢良好,豐收在望。
誰也沒想到,就在收獲前的一個早晨,人們震驚地發現,全園子裏花生都已連根拔起,倒在地上。而根上結的花生果,都不翼而飛,被他人收了去了。全院六家,無一幸免。
據西瓜圃橋12號院誌記載,大概是“民國五十一年,那年秋季的一季莊稼,俺貧下中農,顆粒無收”。
大人們看著滿地的狼藉,覺得很窩囊,大概去報了案。可是,誰能相信,若大的此案,結果竟是不了了之。直到後來長大,讀到偉人的一條語錄時,我才慢慢明白過來。
他老人家是這樣教導我們的: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 他老人家是這樣教導我們的: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思想。
能是八九歲前的記事不係統吧。進入十歲後,開始研究周圍的世界上發生的事了,又趕上了那種年頭。此時到1964年,還有好一陣子要過呢。大概在那年,《人民日報》向世人莊嚴宣布,中國的國民經濟已全麵好轉。
農曆正月初一是中國的春節,是傳統上最重要的節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