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嫿的天空
心素若簡 人淡如菊
說句實話，自從我1981年進入首都醫科大學醫療係讀書後，我就再也沒有想過有一天我還能寫作，還能出書。此前，我曾經考慮過報考北京師範大學或者武漢大學的文史專業，工程師父親，卻在我填報誌願時說了一句話：
“不要學文科，文離政治太近了，不要卷入政治運動，那太可怕了。女孩子，學一門手藝就好，你最好學醫，這樣家裏人生病後就不用求爺爺告奶奶的求人了。”
於是我進了醫學院，開始學習生理學、病理學、藥理學、解剖學、內科、外科、婦科、兒科，卻再沒機會學習語文，詩詞歌賦，文學創作，我在寫作上的先天不足就此成型。
此後很多年，我一直陷入到一種身份困擾中。
我作為王醫生的時間僅僅存在了九年，便在1995年放棄了內科醫生這一職業，走進德資大藥廠，當起了所謂的職業經理人，這個職業其實與我相對安靜的性格和知識分子家庭留給我的價值取向十分不匹配，但為了當時相對高的年薪，這個痛苦的職業我一做就是十二年。
隨著時間推移，我進入了一種不認識自己的“非我”狀態。那時候，人們提及我，往往不會說我的名字，而是會說“她是王大用的小妹。”在國內經濟學界有著很大聲譽的胞兄，成了我的身份標簽。但2007年胞兄便離世了，人們也不再提及他的名字，此時我兒子的父親已經成為國內知名媒體人，我的身份標簽也隨之變成了“羅總的夫人。”沒有人記住我的名字，在哪本書上出現我的名字，更是以前從來不敢奢望的事情。
2013年母親故去，兒子考上大學，我一下子沒有了整日忙碌的事情，閑暇下來，我想總應該做點什麽來填補時間吧？這時，我想起了過去父親給我講述的關於我們家祖輩的一些往事，那些隨口講述的內容零零散散，卻讓我找到了一個方向，我要研究我的家族，研究我的祖父。可是該從哪裏入手呢？我想起了父親謄抄的那一本祖父詩集，便找了出來，開始把我祖父的詩一首一首地整理出來，發布在了我的博客上，一個塵封了四十多年、親曆了晚清近百年風雲歲月的詩人，終於重新回到了人們的視野。
2017年，在原山西省作協副會長韓石山老師和原山西省詩詞協會會長時新老師的大力推薦下，《王念祖詩集》由山西北嶽出版社出版。當韓石山先生把出版社決定出版詩集的消息告訴我時，特意叮囑道：
“別人不了解王念祖的生平，你最好根據你家裏人的回憶，寫上一篇七、八千字的小傳，方便讀詩集的人了解你祖父的生平和詩歌的時代背景。”詩集出版時的確配了一個小傳，還幸運地收到了南開大學文學院著名教授羅宗強先生的封筆之作：《書王念祖詩集後》。此後，我的身份標簽又發生了改變，現在人們見到我，會說“這是山西名士王念祖的嫡親孫女。”
那個小傳寫的很糟糕，而我收集到的史料卻越來越多，為了印證這些史料的準確性，我鑽進了北京圖書館影音室，用了將近一年的時間查閱報紙、史料的影印件，這些史料似乎在不停地召喚著我，一定要整理出來，講述給當代人聽。
在2018-2019兩年中，我一邊收集資料，一邊開始動筆寫《詩人王藎臣生活的時代》一書。我那時的想法也很簡單，因為詩集配的小傳太粗糙，而我的祖父生於清末，一生經曆過義和團鬧事、八國聯軍入華、辛亥革命、中原大戰、抗日戰爭、國共內戰等，他本身既是舊學舉人、又是新學進士，既是山西大學堂最早的學生、又參加過老同盟會和山西辛亥革命，既是中國最早的法律界人士、法官，同時留下這三百多首詩歌，足以成為一個時代的標本供後人研究，我隻需要老老實實把我查到的資料記錄下來就可以了，隻要比那個七、八千字的小傳寫的好，讓中文係畢業生挑不出錯別字和病句就行了，我祖父自帶光環，他的人生就是傳奇。
2019年初夏，我完成了《詩人王藎臣生活的時代》書稿，全書共計十八萬字，已經遠遠超過了韓石山老師對我的“七八千字小傳”要求。但當時我還沒考慮出版的事，也覺得沒有哪個出版社願意出版這樣的書，因此，我最初的想法僅僅是把我知道的內容保存下來，我選擇自己打印了幾十本，送給我認識的山西作家們，供大家研究我祖父詩歌時做個參考。
恰在此時，一位大學同學給我發來了一張美國南方出版社的申請表，我便按照上麵的郵箱地址，給美國南方出版社的皮特.王先生發去了一個郵件，王先生立刻回複了我，讓我發過去兩三章節，供出版社研究決定是否可以出版，在我發過去《詩人王藎臣生活的時代》前三章後不到一周，王彼特先生便聯係我，美國南方出版社願意出版這本家族史，以及我父親用蠅頭小楷謄抄的詩集手稿、繁體版《王念祖詩集》（在此說明一下，我祖父詩集用繁體字書寫，我父親用繁體小楷謄抄，但國內正式出版物均為簡化字，詩集中一些文字由繁體字變為簡化字後，詩句原本的含義變得模糊，成為國內版詩集的一個遺憾），我和美國南方出版社很快簽訂了出版合同。
合同簽訂後沒過多久，時間便進入了2020年新年，COVID-19爆發，身在北京的我陷入到了巨大的恐懼之中。我給王彼特發信息，告訴他我這種恐懼感，特別希望在可能的死亡降臨之前，看到我的書和祖父詩集在美正式出版。善解人意的王彼特很快就給我寄來了樣書和亞馬遜網站上的購買鏈接。
我把樣書送給了韓石山、畢星星、王寶國、梁豔萍、李建軍等幾位國內的著名作家、學者，這裏特別要提一提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的李建軍先生，他對我說道：
“你為什麽不寫小說？你們家的故事比陳忠實筆下的白鹿原還有意義，你應該寫成小說，你要記住，筆，也是複仇的工具。”
在李建軍老師說這番話之前，我從來沒動過寫小說的念頭，他的話讓我想了許多天，我該寫什麽呢？用祖父的經曆寫一本山西舊事？可我生於北京，長於北京，我對山西缺乏了解，對山西缺乏了解，對山西的風土人情更缺乏了解，把我祖父的故事改編成一本山西風味《白鹿原》式的長篇小說，我幾乎無法完成。但我熟悉我自己的生活呀，八十年代我是新一代大學生，改革開放的四十年裏我當過醫生，進過外資企業，當過央企中層管理者，也算見多識廣，我可以寫我自己的故事呀！
於是，在COVID-19封控的日子裏，我從2020年下半年開始寫作《時代之灰》，用了半年多時間寫完了這個故事。從依靠史料完成非虛構寫作《詩人王藎臣生活的時代》，到虛構寫作《時代之灰》，一個傳統知識分子家庭的三代人在這一百多年的處境和遭遇，便基本完整地呈現了出來。
2021年，COVID-19繼續肆虐全球，我們依然生活在巨大的恐懼中，麵對死亡隨時會不期而至的巨大不確定性，能看到《時代之灰》早日出版又成為我的一個念想。我依然把書稿轉給了王彼特，他以最高的效率完成了這本書的出版，2021年夏天，我便收到了《時代之灰》的樣書和亞馬遜網站上的購買鏈接。我把鏈接發給朋友們，首都醫科大學的海外校友群體成為我的首批讀者。
與此同時，在美國南方出版社各位同仁的努力下，《王念祖詩集》、《詩人王藎臣生活的時代》、《時代之灰》被美國國會圖書館、多所北美大學圖書館收藏。我的小說《紫藤小院》在海外華人頭條連載，在南方出版社另一位網名為百草園—新岸的編輯幫助下，我的小說《拍賣》、《一件棉襖》由文舞霓裳欄目刊登。與此同時，我也從一個沒有寫作經驗的人，變成了一個喜歡坐在電腦前把腦子裏的故事變成文字的人。
感謝美國南方出版社，讓我的身份標簽發生了徹底的改變，我不再僅僅是“王大用的小妹”、“羅總的夫人”、“山西名士王念祖的孫女”，我還是女作家。
2023-1-28
